第一卷 第十六章

  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琴叶从大江户线胜哄站出口跑上地面。

  她溜出公寓,从汐留搭了两站的车过来,在几乎没有行人的河边住宅区中移动。她第一次到这一带。接近手机地图指示的独栋房屋,她按下门铃。

  虽然有些年代,这栋附车库的双层独栋建筑仍十分雅致。听说须磨单身,不过以前应该拥有家庭。

  玄关门敞开,须磨探出头。他穿衬衫与西装裤,隔着琴叶的肩膀张望四周,似乎在观察有无其他人尾随。玲奈也常有这样的举动。

  「请进。」须磨邀琴叶进屋。

  「打扰了。」琴叶低头打招呼,踏入门口。脱鞋处只摆着一双像皮鞋的帆布鞋。

  玄关空间狭窄,但挑高至二楼。接近褐色的微弱照明既温暖,又冰冷。

  须磨锁好门,转身面对琴叶。「纱崎没一起来吗?」

  「她冲完澡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似乎很累。」

  「所以你一个人偷溜过来?这样不太妥当。」

  「因为我未成年吗?我好歹算是社会人士,应该有行动的自由吧。」

  见她流露尖锐的态度,须磨浮现困惑之色。「你要谈什么?」

  出门前,琴叶从宿舍打过电话,请他通报Skylinei失窃。但是,琴叶表示想直接与须磨见面。她说,抱歉突然提出请求,但我接下来要去府上拜访。

  琴叶注视须磨。「您不在意玲奈姐的遭遇吗?」

  「我把反侦探课全权交由她处理,一切等她报告。」

  「她差点丢掉性命。」

  须磨望向琴叶手边。「你从那本相簿得知那起事件吗?你学会调查的诀窍了。」

  「我使用全国国高中生制服资料库。如同您的教导,确实带来很大的帮助。玲奈姐就读滨松北高,一起拍照的女孩就读滨松萧山中学。最后几张没有玲奈姐的身影,只有那女孩和她的同学,而且是穿丰桥东中的制服。长得与玲奈姐颇像,是她的妹妹吧?」

  须磨低声嘀咕,毫无掩饰的意思:「只要在雅虎搜寻引擎输入『滨松萧山中学』和『丰桥东中』,第一个结果就是相关报导。」

  这么干脆的措词,就是琴叶想听到的答案。她一时说不出话,果然如此。

  「有一则报导写到,被害者有个大两岁的姐姐,她一直期待能再次在新体操全国大会为姐姐加油。玲奈姐三年前是高中生,时间吻合。」琴叶细声道。

  「纱崎咲良过世时才十五岁。」

  琴叶感到一股苦涩的落寞,目光自然落到相簿上。她翻开封面。

  有姐妹俩的照片。时节大概是冬季,枯叶在光影中飞舞。玲奈与咲良靠在一块,围着同一条围巾。从那天真的笑容,看得出咲良由衷仰慕姐姐。玲奈脸上浮现不同于现在的柔和微笑。

  还有年纪更小的照片,大概是小学低年级拍的。上头有父母的身影,约莫是在七夕祈愿竹前留下的纪念照。此外,有姐妹各自出示手写祈愿签的照片。咲良的祈愿签写着:希望姐姐能晋级国民体育大会,得到第一名。玲奈的字漂亮得不像个孩子,写着:希望全家人笑口常开。

  玲奈穿着国中制服的期间,父母不时入镜。她与母亲的感情似乎特别融洽。在夏季的海边,茂密的枝叶化为自然的遮荫,穿白洋装的玲奈紧抱着母亲。琴叶不曾见玲奈露出如此娇憨的表情。跟母亲共度的时光格外开心,玲奈无论在哪一张照片都带着笑容。照片里,姐妹俩穿泳衣在海边嬉戏奔跑,也有盖着草帽躺在沙滩睡着的模样。

  夜间庙会的照片中,玲奈与咲良都十分适合穿浴衣,戴着同款不同色的发饰。在神社院落内,两人面对面玩仙女棒。

  母亲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玲奈高中入学当天的照片,之后便不再现身,而父亲很久以前就没入镜。不过,姐妹的亲密情谊没变。在竖着「全国高级中学新体操选拔大会」立牌的门前,咲良和几个同学一起拍纪念照。她满面笑容举起手工制作的横布条,写着「姐姐加油」几个大字。玲奈站在一旁,微微垂着头,有些难为情。

  接着,姐妹单独在家或住处附近的照片增加,好几张都是在同一天拍下的影像。紧紧依偎到脸颊贴在一起的两人神情中,掩不住忧郁。或许是决定让咲良转学,两人依依不舍。

  之后,全是咲良穿丰桥东中制服的照片。从前她笑容中的快乐发自肺腑,剩下自己一个人后,表情隐约透着空虚寂寥。

  最后一张又与七夕有关。这次是咲良的自拍吧,只有手和祈愿签入镜。祈愿签上写着一行字:我想跟姐姐见面。

  这肯定是远远早于七月七日拍下的照片。咲良未能迎接那年夏天的七夕,愿望也没实现。

  琴叶努力着不要哭出来,但泪水仍渐渐模糊视野,愤怒的情感猛然爆发。她注视着须磨,一股作气问道:「报导提及犯案的跟踪狂雇用侦探,这是成立反侦探课的理由吗?」

  须磨略略垂下目光,「这是纱崎的愿望。」

  「因为玲奈姐不晓得其他的生活方式。社长只是在利用玲奈姐,竟然让她遭遇那种危险。」

  「我早明白会受到责难。」须磨痛苦呻吟般低语。「要是不让她进入公司,谁晓得她会在哪里做些什么?就读PI学校的情况也一样。即使不留在我这边,纱崎仍会自行展开行动。当时她没有知识,又没有常识,只会走上歪路。她迟早会步上成为犯罪者的命运。」

  「现在不是一样吗?」

  「没错,」须磨直视琴叶,「纱崎只剩下成为犯罪者这条路。失去妹妹后,不惜犯法的念头就在她心中萌芽,日渐增长。当初认识纱崎,她已拥有无法回头的眼神,我不能放任她不管。既然如此,让她在我身边学习与工作是最安全的道路。无论是触犯法律的方法,或这门反社会的职业技术,我都毫不保留传授给她。」

  琴叶一阵颤栗,「您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理解了吧?侦探事务所的实际业务尽是犯法的行为,否则无法应付加强个人资料保护法的时代。但是,我们不仅是过着违法的生活,而会为委托人付出全力,跟不肖业者不同。」

  「按玲奈姐的状况,总有一天会变成杀人犯。」

  「不会。纱崎在道场受过无数次留命不致死的私刑,技术早烙印在骨子里,非常清楚界线。在消灭盘踞业界的不肖业者这个目标上,我与纱崎利害一致。」

  「黑道的歪理还不是一样,说什么虽然违法但己方是正确的,对手的行为不当所以要收拾掉。」

  「十几岁的你还不懂吧。黑道将反社会当成存在的价值,侦探业却受到社会的需要。过当的秘密容易衍生虚伪,外遇、劈腿、贪污舞弊,不可侵犯隐私的法律规范变相保障背信弃义的行为。即使法律代表的是理想信念,但民众没成长到那样的高度,反而只会助长家庭失和与职场混乱。如果探究真相属于违法,也无可奈何。为了解决问题,必须有人弄脏双手。警方没办法介入民事案件,由我们来做。有些事在社会上虽不合法,行为本身却是正确的。」

  琴叶顿时说不出话。尽管这是须磨坚定的信念,她仍难以接受。经营者表态积极支持犯罪,当然不可能制止。

  仿佛看穿琴叶的心情,须磨继续道:「你大概在想:『是非对错不交给法律评断,而是自行决定,未免太自私。出于自身的独断,便能肆意凶残施暴,没有底线。』所以,我要告诉你并非如此,我们有能力理性区分善恶。无法靠自己下判断就完蛋了。」

  「社长的地位凌驾于法律吗?那么,这家公司不就等于信奉社长的宗教团体?社长不过是将玲奈姐洗脑成信徒。」

  须磨叹气。「拿高中公民课学到的知识来套用,或许就会得到这种答案。但是,你想偏了。无论纱崎或我,只是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对我们来说,这是唯一的生存方式。我不会勉强你理解。」

  混沌的思绪与情感汹涌而至,琴叶问:「您的意思是,如果我无法理解就该辞职离开公司吗?」

  沉默片刻,须磨回答:「这是你的自由。」

  厌恶与悲伤在心底缠绕成一团,琴叶待不下去,面向门恨恨抛下一句:「玲奈姐真可怜。」

  闻言,须磨低语:「纱崎说过同样的话,她觉得你很可怜。」

  琴叶冷不防停下脚步,转向须磨。

  须磨的面容带有父亲那个世代特有的威严,但语气依旧沉稳。「若要让纱崎敞开心扉,需要安排同部门的伙伴。可是,处理完新丸子的骚动回来后,纱崎向我强烈抗议,怪我不该让你进入公司,指派你担任反侦探课助手是个错误,这样你很可怜。不曾大声说话的纱崎狠狠责备我。」

  是他们在社长室待了很久的那一天吗?原来须磨不是在责骂玲奈。

  「玲奈姐希望我辞职吧?」琴叶沮丧地细声问。

  「不,」须磨摇头,「她只说避免派你到现场,要求让你做文书工作,薪水照付。她不想害你遇到危险。」

  「可是……昨晚她找我去中华街……」琴叶一脸掩不住困惑。

  「她认为阿比留的礼物放在公司,外头反倒安全,因为传回去的座标会一直显示公司的位置。」

  模糊而难以捉摸的哀痛萦绕在琴叶心头。

  原来玲奈想保护我,一直关心着不小心踏入这一行的我。

  今晚也一样,是谁犯错十分明显,琴叶一脸泫然欲泣。「全怪我把GPS带过去……」

  须磨脸上掠过一抹疑惑,低声回道:「这样啊,原来你把那个盒子带往玲奈身边。你没想到盒子里是什么吧?对新人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但就算不晓得是GPS,你也该留意不能带出公司。那是敌人送的礼物,交给纱崎不仅没意义,还非常危险。」

  原本琴叶眼中偏离常识的业界伦理,却反过来暗示她这才是常识。须磨说得没错,只要思考过就能做出正确判断。为了玲奈好,不应转交给她。

  没人教我,我怎会知道?这样的抗议毫无道理。职员都得保护好自身安全,在此一前提下,不可能犯下这种谬误。

  无论公司多么黑心,辞职前她都是公司员工。既然身在此处,就该自行判断对错。

  叹息中带着呜咽,琴叶感受到自己的没用,后悔道:「果然是我的错,玲奈姐才会陷入险境……」

  此时,玲奈模糊的话声响起:「我说过了吧,不是你的错。」

  琴叶一惊,呆立原地。

  须磨讶异地望向大门。他打开门锁,慢慢推开。

  微微垂着头的玲奈伫立在门外,双手插在连帽外套口袋里。她又换一套衣服,下半身也换上牛仔裙与帆布鞋。

  琴叶凝视着玲奈,内心十分纠结。

  面对玲奈,须磨冷静低语:「你是尾随峰森过来的吧?」

  玲奈依旧垂着目光,「她一个人出门走动很危险。」

  她留意到我外出了吗?琴叶觉得随时会被感伤的重量压垮。

  意识到自己拿在手上的东西,焦虑油然升起,琴叶慌忙解释:「唔,这本相簿……对不起,我擅自拿出来。」

  「没关系。」玲奈静静开口。「回去吧,琴叶。」

  琴叶愣住,这是玲奈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玲奈望向须磨。「虽然还不能大意,不过没人跟踪。」

  「回程也要小心。」须磨叮嘱。

  他宛如目送女儿离开的父亲,看似淡然却能窥见一丝温柔。这两人想必是互相理解的吧,琴叶茫然想着。

  她们来到外头。约莫是在河边的缘故,夜里的空气格外冰冷。

  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琴叶只觉满心愧疚。

  此时,玲奈忽然悄声开口:「谈谈你姐姐吧,我也会跟你说咲良的事。」

  平稳的内心掀起一道诧异的波澜,琴叶无法抗拒从煎熬中浮现的淡淡喜悦,泪水又在眼眶打转。

  「好。」琴叶点头,跑到玲奈身边。

  琴叶像照片上的咲良一样凑近玲奈,配合她的步调。玲奈没有一丝嫌恶,反倒揽住她的肩膀,让两人紧靠在一起。

  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玲奈侧脸流露透明的寂寥。琴叶不禁觉得,须磨将自己分配到反侦探课,或许有那么一点正确。假如玲奈愿意把我当成妹妹,我会尽力支持她。泪珠不知何时滚落面颊,琴叶由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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