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手臂。
手中智能型手机的前镜头小如针孔。
一边盯着那里，一边确认自己映在液晶萤幕上的身体。
还差一点。我这么想着，把萤幕再拿得倾斜一点。萤幕这一侧也有镜头真是太方便了，或许可以取代镜子的功能。不过，照起来没有镜子那么明亮。萤幕上的影像感觉画质比较粗糙，亮度也偏暗。这支手机已经是最新机种，也明明在广告上看过标榜最高画质的宣传了，怎么会这样啊。我摆好姿势，按下按钮。喀嚓。
奇怪，又失焦了。身体的轮廓是糊的。还有，整体来说亮度还是偏暗。智能型手机的相机好像有自动找寻人脸对焦的功能，不拍脸的时候，焦距经常对在奇怪的地方。光源集中的位置也不对。可是我的目的是拍自己的身体，脸当然不会是我拍摄的对象。毕竟像我这样的长相，就算拍了上传也取悦不了任何人。
不过，我对自己的身体还算有点自信，身材马马虎虎，勉强过得去。上次就有人留言说“以中学生来说，你的发育很不错”。只要穿上集中托高型的胸罩，照片里的胸部看起来也挺有料的。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可以去拍内衣广告了。
萤幕上的我几乎和裸体没什么两样，只穿着浅蓝色的胸罩和同色系的细肩带背心。裸露的肩膀骨头有点明显，如果能多长点肉的话，应该会更性感吧。不过锁骨附近倒是经常受到称赞。还有就是，嗯……大腿吧？大家都喜欢大腿。把照片上传到留言串时，只要有露大腿，大家就会很兴奋。把制服百褶裙穿短一点，拍一张露出大腿的照片上传，光是这样，网路上的大家就会很激动。男人真的很单纯，笨死了。不过，我并不讨厌得到他们的称赞。
拍了好几张照片后，我一一确认拍出来的成果。嗯，总觉得光线不足。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就算拉开窗帘也改变不了房间里的亮度。我对自己白皙的皮肤很有自信，总是忍不住思考该怎么拍才能凸显这一点。电视广告或杂志里那些偶像明星的皮肤，看起来都水润得叫人羡慕，要怎样才能拍出那种令人惊艳的肌肤触感呢？我盯着手机萤幕里画质粗糙光线不足的照片。已经尝试过好几种不同构图了，还是拍不出理想中的照片，怎么拍都是暗暗粗粗的。光靠这间小房间里的日光灯，或许只拍得出这种效果吧。但是，我当然不可能去户外拍。只有在房间里才能穿成这样拍照。
保险起见，换上家居服后我才拉开窗帘，把窗户稍微打开。入夜后天已经黑了，只有窗边的街灯光芒特别醒目，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称得上景色的景色，就是这么无趣的地方。夹带残暑气息的风吹进房间，既不热，也不冷。不过，窗外的空气很舒服。我躺在床上操作手机，连上网路社群。
一如往常地，我开了一个留言串，上传自己的照片。第一张是穿制服的照片，非常普通，没有任何撩人的要素。接着再陆续上传露出大腿，或是衬衫敞开、露出胸口等等愈来愈挑逗的照片。不出几分钟，底下就一口气涌入大量气氛热烈的留言。愚蠢的男人们。女神降临！兴奋的文字在萤幕上跳动。不错喔！好可爱！好色！等很久了！他们总会给我满满的反应。几十则、几百则留言宛如瀑布、宛如洪水一般，覆盖了整个萤幕，感觉就像同时有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潜伏在网际网路的世界里，来自世界某处的人们的视线。那些视线正期盼着我拍下更多身体的照片，仿佛不断呐喊着再多露一点，再性感一点，再多拍点让我们兴奋的照片！我用哄骗的语气写下“不〜行〜”的留言，故意挑逗他们。如此一来，又会得到更多表达失望的留言。留言数不断增加。“真拿你们没办法”，我又这么留言，附上一张撩起裙摆、几乎看得见臀部曲线的照片，底下的留言立刻呈现暴风雨般的反应。我是众人注目的焦点，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欢呼与掌声的女神。
在这个世界里，我就是女神。
“诗织！”
叫声突然从楼下传来。妈妈的声音钻入意识之中，把我拉回杂乱无聊的现实世界。那是使我打从肚子发抖的不愉快声音，我吓得身子一震，从床上跳起来。吃晚饭了，快点下来。妈妈继续喊着。
“好！”
我抱着不耐的心情大声响应，轻轻关掉手机萤幕上那些热情接纳我的文字。
*
焦距不对。周围的景色一片模糊昏暗。
午休时间，我通常没什么和别人说话的机会。
“堀内同学，你现在有空吧？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这个去给柳老师吗？”
洋子走到我座位附近这么说。我几乎是以反射动作点头，点了头之后才用眼神询问“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不太会应付那个老师啦。”
简单来说，我只是个方便差使的跑腿。话虽如此，我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洋子说的没错，我现在确实很闲。坐在吵闹的教室里，肯定显得格格不入。再说，洋子是我的朋友。朋友？嗯，应该算是吧。至少她是奈绪的朋友，或许应该说是我朋友的朋友。
“谢谢，帮了我大忙。那就拜托你啰。”
是不是连等我回话都嫌浪费时间呢？
抬起头时，洋子已经回到正在聊天的小团体里了。那个小团体总是开心地大声喧哗。不只洋子，我还听见吉泽同学和大西同学嘻嘻窃笑的声音。
奈绪就在那个小圈圈的中心。一看到她，心情就像受到催促，我立刻加快脚步走向教职员办公室。得快点完成洋子拜托的事才行。然后呢？做完这件事之后怎么办？在走到教室门口前，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应该还是没有什么事可做吧。我稍稍回头，朝奈绪她们看了一眼，虽然不抱什么期待。奈绪一脸开心地继续跟洋子聊天，窗边那个座位附近色彩特别缤纷，沐浴在阳光下。没错，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对了焦。
相较之下，我又是如何？光从来不会打在我身上，周围一定是一片黯淡，像滴在报纸上的雨滴，晕染成丑陋的模样。我就是这么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女生。毕竟我的裙子没有特别短，也从未热衷参加任何社团活动，长得也不可爱，又没有男朋友。令人雀跃的话题通常与我无关，什么情人节啦、圣诞节啦，那是什么？可以吃吗？而我之前一直认为奈绪跟我明明是一样的。
“嗳嗳，你觉得我该送学长什么生日礼物才好啊？”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也太异次元了吧。上星期，看起来心情很好的奈绪笑咪咪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上，开口就这么问。为什么这种问题要问我啊？虽然火大但也必须承认，只要一想到她这种问题还不是只能来找我商量，心情就又自豪了起来。怀着这种说不出是好是坏的心情，我歪着头回答：“嗯，送什么好啊？不知道男生都喜欢什么喔？”
今年春天，奈绪交了个三年级的男朋友。我和奈绪是从国小到现在的朋友。国小时几乎每年都同班，可以说每天都在一起。她是个小动物型的女生，很像兔子或松鼠那种动物。与其说是美女，更适合用可爱的生物来形容。看到她的人都会油然生起保护她的心情，她大概天生没有遗传到与人敌对的基因，拥有自然讨喜的才能，没有人会讨厌她。所以，我很想保护她，也觉得只有我能保护她。上国中时，奈绪哭着说要跟我读同一所学校，让她父母伤透了脑筋，最后专程越区到离家这么远的北中就读。当她告诉我要跟关野学长交往时，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笑着说“恋情开花结果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奈绪竟然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点头说“幸好有选这间学校，否则就不会遇到学长了”。那句话像漫天飞舞的雪，把我的笑容冻僵了。我好想问奈绪，你选这间国中就读的原因不是为了想跟我在一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奈绪的表情是那么闪亮，仿佛早就忘了这件事，变成一个愈来愈可爱的女孩子。人见人爱的她很快成为教室里广受欢迎的人，多了许多朋友，而且都是像洋子那样，过着和我频率完全不同的生活、活在阳光下的女孩。她们都是承受着光、汇聚焦点的少女——奈绪打进了她们的小圈圈，丢下我。
焦距模糊了。
大概是脑中胡思乱想各种事的关系，我恍惚地走向教职员办公室，把广义拿给柳老师时，还被他笑了。“堀内，你怎么啦，怎么在发呆？”我只能干笑，模棱两可地回答“没什么啦”。其实，我还真的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进了办公室，又是什么时候把讲义拿给老师的，也难怪老师会取笑我。
柳老师是我们班的级任导师，也是数学老师，不过我没和他说过什么话。他把眼镜重新戴好，正在翻看那叠讲义。柳老师的年纪大概三十多岁吧。男人的年龄我不太会判断，也可能是我弄错了。他的下巴经常冒出和长相不相称的胡碴，总觉得有点不卫生。如果能再更清洁一点，应该会更受学生爱戴。我说声“打扰了”，鞠躬之后正袈离开时，看到老师桌上放着一样东西。
黑色的大型相机，就放在他办公桌角落。
或许不该说是放在那里，感觉起来更像是摆饰。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所谓的单眼相机吧。看起来好贵，我不由得打量起那台相机。不过，要是能用那种相机拍照，一定能捕捉更多光线，拍出美丽的照片吧……
“怎么啦？”
老师抬起头问。
我不常来教职员办公室，没想到进出的学生还挺多的，老师们也到处走来走去。
“大家看起来好忙喔。”
“喔。”老师一边把讲义叠整齐一边说：“因为三年级快考高中了啊。动作快的学生早就决定好想进的学校，现在正是拟定应考对策的时期。”
办公室里的布告栏上，确实看到好几个跟考高中有关的字眼。我说声“打扰了”便离开。对我们来说，还有一年就国三、准备考高中了，在那之前得决定自己的价值才行。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得决定好。
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我沿着走廊一边走回教室一边想，我的价值是什么？在什么地方？我这个人的存在具有什么意义？
我一定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吧。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漫画或连续剧里，一定是连名字都没有的超级小角色。所以光不会打在我身上，也不会有人看我。
即使是这样的我，我心想，即使是我也想活得抬头挺胸啊，我也想要拥有活在聚光灯下的资格。可是，我既不会读书，又觉得运动麻烦，长得不可爱，也不擅长说话，没有什么是我会的事。我是个没用的人——
所以，只有那里是我的容身之处。
*
好累。
不想念书也不想帮忙做家事，什么都不想做。我身上还穿着制服，用力倒在床上。我打开智能型手机，登入社群网站。隔着手中高举的液晶萤幕，房间里老旧的日光灯发出朦胧的灯光。
我立刻开了一个新的留言串，写下“我到家了！”的留言，把刚拍的制服照传上去。刚拍的照片虽然没有任何色情感，但我把裙子折短了，摆出双腿交叠的姿势。虽然这也是一张光线不够亮的照片，但立刻吸引了许多留言。我用的是阅览社群网站专用的应用程式，每次有人留言都会显示累计留言数。我最喜欢看到那数字不断增加。十、二十、三十，数字不断往上加，标示着我的价值的数字，以肉眼看得到的形式出现在眼前。这里有好多看着我的人。他们会对我说欢迎回来！等你好久了！今天学校怎么样？希望你露多一点！今天的内衣裤是什么颜色？终于等到麻里的大腿了！我会更努力工作！许许多多的留言，都是给我的。不用说，麻里只是我的网名。躺在床上看这些留言，我的脸颊不自觉地放松，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大家都喜欢我，喜欢看我的照片，而且看了我的照片就能更努力。大家好像都好高兴，好开心。如果是学校的教室，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有这种待遇。不会有人关心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认真念书。只有在这里，每个人都接纳我，温柔地对待我。
“得去写功课了，待会见喔！”我打出这句留言，从之前多拍的照片里选了一张制服领口敞开、露出内衣与乳沟的照片。我在床上翻个身，将画面切换成昨天的留言串。那里也有满满的留言，我带着放空的脑袋重读一次许多人留给我的讯息。因为也有昨天没来得及当场看到的留言，以及深夜才留的讯息等等。今天不想写课了。我有时会像这样躺在床上仔细阅读大家给我的留言。那些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的照片的人留给我的话语，我要细细品味。
这就像是我的作品。
想知道看的人有什么感想，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确认大家都喜欢之后，我才会放心。
我想做个开心的人。
我重读昨天的留言，忽然发现一件事。从昨天晚上起，留言数量明显比平常少。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对此感到在意，我又打开今天的留言串，那里的留言很穏定。我用开朗的语气送出“我回来了”的留言，再附赠一张照片。“功课写完啦？辛苦了！”立刻就得到几句留言回应。不过，感觉真的比平常少。我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发出“怎么今天这么安静啊？”的留言，其中有几个人就说“大家会不会都去莉亚女神那里了？”莉亚女神？我不解地问，那是谁啊？是最近降临的女神喔，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她是个高中生，会上传比麻里女神更色情的照片，大家或许都去那边蹲点了吧——
什么嘛。我强忍满肚子怒气，用可爱的语气发出“怎么这样〜”的留言。这么一来，又吸引了不少人回应。麻里也奋起对抗吧！希望可以上传曝光照！拜托你了，最好是更色的照片！其中有个匿名留言说，不不不，麻里小妹这么清纯，这种不下流的感觉才是最棒的！好像看得到又好像看不到内衣下面的东西，这种终极的若隠若现才是我们追求的不是吗！看到这个人极力说服众人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时，有个人提议，不然在学校拍照如何？赞成！暴露程度跟平常一样也没关系，只要能在教室里拍照就好！很有真实感，令人兴奋！拜托，请上传在学校拍的色色照片！留言串不知不觉弥漫起一股这样的气氛。来自许多人的请求，充满期待的话语。留言数不断攀升，很快就超过平常的数字了。大概是跑去莉亚那边的人都回来了吧，气氛十分热络，仿佛祭典一般。教室！保健室！不对不对，应该还是游泳池吧！
我心想，怎么办？可是，有这么多人要求——让这么多人对我说出“想要”，
感觉挺不错的。我在留言串中回复“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办耶〜啊，好害羞喔，好犹豫喔”。夹杂小写字体，营造幼稚可爱的氛围，一副很害羞、很清纯的样子。这种态度容易让男人误会，但这可是能激起大家期待的重要技巧。看吧，转眼间不断攀升的留言数就快爆炸了。我才不会输给那个叫莉亚的女生呢！我才是大家一直喜爱的对象，我才是万人迷。
“好吧，我去拍来给大家看。”
我抛出这句话。
只要你们需要我，只要你们愿意接纳我。
我就拍给你们看。
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为了总是看着我的大家。
*
该在哪里拍照才好呢？
我在放学后的校舍里漫无目的地乱走，从来没像这样探索过学校。对我来说，待在学校里就像去别人家一样，浑身不自在。虽然学校这么大，又是有这么多人的地方，却像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光是经过很少走的走廊或从未进去过的教室前，就会感觉到刺痛肌肤的视线像在对我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放学后都一样。所以，每走一步，每往前踏一步都觉得好痛苦。我拼命压住肚脐附近，快要不能呼吸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不知道。
和一群边聊天边笑得跟笨蛋一样的女生擦肩而过，我缩了缩身子，她们正要走进厕所。应该是一年级的学生。她们比我小，我根本没必要这么害怕，但我总是这样。简直就像我是个非法入侵者，或是跑错场地的人似的。因为我是个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卑贱的、贫穷的、和她们不一样的人。比方说，我就无法像她们那样一群人一起笑着走进厕所，站在镜子前面聊八卦。为什么？那里可是厕所耶！是用来尿尿大便的地方吧？是应该小心顾虑不带给别人困扰的地方吧？为什么神经能够这么大条，毫不介意在那种地方大笑？我完全无法理解。坐在马桶上，听见她们的笑声时，我每次都会不由自主憋气。毫无意义地，为了不被察觉而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呼吸，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一心祈求聊天的她们赶快出去，然后感叹自己果然和普通人不一样。大家都在做的事，大家做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我就是做不到。
所以我才无法融入。
我在无人的校舍里找到一间空教室，走进去窥看。我打开电灯，轻轻把门关上。当然，教室的门没有门锁。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锁门，可惜学校里能锁门的地方并不多。至少我不知道哪里有。不过，这间教室应该不会有人来。我绕着并排的课桌走向窗边，橘红色的夕阳光线刺眼，我眯起眼睛。
这里应该没问题。窗户吸进了大量夕阳的光芒，教室里盈满一片金黄色。在这个景色中拍照，说不定能拍出很棒的照片。我从来没在房间之外的地方拍这种照片，紧张与期待交织的心情，使我屏气凝神。该怎么拍才好呢？我一边盯着手机萤幕，一边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难得出来拍，我想使用定时拍摄功能，这样就能把课桌和教室里的景色拍下来了。在这里摆出有点色的姿势，拍出来的照片一定能满足大家。
不过，透过镜头看教室里的景色时，那片梦幻的金黄色光芒显得模糊黯淡。虽然看起来已经比平常亮了，但也就是这样而已。淡淡洒落的光幕投射下，微晕浮现的闪亮光点，肉眼看上去明明是那么美丽，透过小小的手机镜头显示在萤幕上时，一点也看不出那份美感。顶多就是这样了吧，我叹口气。唉，没办法。至少已经比平常亮了，应该还是能拍出不错的照片。我思考构图，在手机壳上安装小型脚架。这个脚架平常可当钥匙圈，打开来就能当数字相机或手机脚架使用。我把脚架放在桌上，调整角度。
像这样微调时，萤幕上映出的当然只是空荡荡的教室。我必须在脑中描绘自己在那里摆什么姿势，斟酌如何改变角度与距离。如果有模特儿或假人之类的东西就方便了。总之先试着拍拍看吧。我将裙子折短，设好定时拍照的时间。我坐在课桌上，试着摆出抱住双腿的姿势。男人最喜欢这种姿势了。我换了几个姿势，等待快门声响。我设定的是间隔几秒按下快门的连续摄影。快门声每响一次，我就稍微改变一下姿势。等最后一声响起后，我立刻回到手机旁，确认拍出来的效果。嗯……说不上好坏。啊，这个姿势或许还不错。呃，是不是该近一点拍比较好？就像这样反复思考调整，一点一点修正。不知道在手机和我坐的那张课桌间来回了几次，胆子慢慢大起来，想拍更可爱、更性感的照片。我坐在桌上，回头看手机镜头。
我敞开衬衫领口，轻轻拉开，让领结下的橘色胸罩露出一点。白晰的，微微隆起的胸部。就为了这个，男人们可以那么兴奋激动，实在非常匪夷所思。我将手肘朝身体并拢，强调挤出的胸部，做出深邃的乳沟。再等一下，快门声就要响了。我在想，是不是再把胸罩拉开一点。虽然我没看过那个叫莉亚的照片，也不想看，不过，如果把这个再拉开一点，让那小小的突起出现在照片里，大家是不是会赞美我？
只要大家愿意看我。
我把手放在胸罩上，就在这时。
声音响起的瞬间，我一时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不是快门声。我吓了好大一跳，肩膀往上弹起。明白那是教室门打开的声音时，我感觉就像全身的血都被抽干，耳朵深处隆隆作响，仿佛听得到血液大量抽离身体的声音。教室的……门。我反射性地回头，看到有人站在那里。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胸前敞开的制服领口，匆匆掩饰。怎么办？我的双颊发烫，脑中死命想借口。怎么办？被看见了吗？刚才我背对门口，一定看不出来才对——
“原来是堀内啊，怎么啦？跑到这里来。”
背后响起的是柳老师的声音。
我的牙齿格格打颤，无法做出任何回答。怕同时用两只手会使老师起疑，我只用右手死命想扣起衬衫扣子。他察觉了什么吗？我要被拆穿了吗？应该看不出来吧？老师，别过来，不要走过来这边。至少、至少先让我扣上扣子——
可是，一切的时机都是这么不巧，手机的定时装置启动，响起一连串快门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起来比平常更大声。
“那、那个……这是……”
藉口。得快点想出藉口。
藉口。
“你在拍什么吗？”
老师走进教室。我颤抖的手指放在钮扣上。还有两颗还没扣。
“那个……没什么……”
“喔，是定时装置啊。最近的手机连这都办得到了吗，真是方便。”
柳老师已走到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用力缩起为了扣扣子而举起的右手臂，缩起肩膀。我想尽可能背对他，但动作看起来说不定很不自然。
柳老师把头探到我面前。
我心想，要被发现了。
因为我的制服领口紊乱敞开，有两个扣子没有扣上。裙子折得这么短，大腿都暴露出来了。打扮得这么不正经，还坐在桌子上。
我快死了。
如果没死的话，那就让我死了吧。
停顿了一段仿佛永远的空白时间。
柳老师眨着眼镜下的眼睛。
“什么嘛，原来你喜欢摄影？”
“咦？”
我抓着衬衫领口，忍不住发出诧异的声音。
老师的语气似乎很开心，一边环顾教室一边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里的光线确实很不错。我明白你想在这里拍照的心情。不过，怎么会用手机呢，手机不行啦。”
“呃……”
我错愕得说不出话，趁着身体依然背对老师时，顺利扣上了一颗扣子。我把腿放下课桌，拉扯裙襬。老师正凑过去看脚架上的智能型手机。我捏了一把冷汗，担心照片要被看到了。不过，老师没有碰我的手机。他只是回过头，蹲低姿势，从镜头的角度看过来。他伸长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的手势，两只手合起来就成了一个四方框。从方框中间看了看，老师说：
“嗯，原来如此。很棒的构图嘛。不过，要拍好照片还是得用单眼相机。啊，你在这里等等。我去拿个好东西来。”
老师对我做了个稍等的动作后，笑了笑。
我不由得跟着抽动脸颊微笑，不假思索地点头。
老师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就这么走出教室了。
我楞楞地目送他的背影。
没发现？
搞什么啊？他是笨蛋吗？是傻瓜吗？
耳朵深处再次听见隆隆作响的血流声。还以为血又要被抽干了，脸颊、眼球深处和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烫。我这才猛然惊觉，赶紧扣好最后一颗钮扣。喘一口大气后，发现冷汗正沿着脖子往下流淌。
现在怎么办？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老师好像只把我当成一个摄影爱好者，然后只是在这里自拍？虽然这么说也是没错啦……
我又猛然惊觉另一件事，急急忙忙跑向手机，把刚才拍的照片全部删除。虽然有点可惜，不过不把证据全部删掉实在无法放心。取而代之的，是再次设定定时装置，拍下正常的照片。即使如此，因为我实在不想拍自己的脸，在构图上下了好一番工夫，只拍侧面等等，尽可能不强调脸部。
我在这里拍了自己的照片。不强调脸部的，非常普通的照片。没错，主题是教室与国中生。标题是夕阳下的青春。真会瞎说……
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看到他手上的东西，我吓了一大跳。我的视线被那东西吸引，缓缓眨了几下眼睛。
“锵锵！”
老师像个孩子似的这么说。
“如何？你操作过这类东西吗？”
老师这么问，我摇摇头。老师手上的那台老旧笨重的东西，是单眼相机，有着漆黑的机身和大颗镜头。
“堀内有数字相机吗？”
老师笑着问我。
“爸妈有，不过……很小台，比这更扁。”
“这样啊这样啊，那太好了。”
我一点也不明白到底什么太好了。然而，老师对我的困惑视若无睹。
“这台啊，其实是底片相机喔。”
那语气仿佛揭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底片……？”
“你没听过吗？就是数字相机诞生前的相机。”
“名称是听过啦……”
老师取下盖在镜头上的盖子。那盖子跟水壶盖差不多。
老师举起相机，打开的单眼镜头注视着我。原来是这样啊，宛如有一只眼睛的相机，难怪叫单眼相机。老师的手指轻抚镜头的圆框，慢慢转动。
突然，相机发出沉重的声音。
我缩起肩膀，望向捕捉了饱满光线、闪闪发光的镜头。
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拍了。
与手机照相功能的电子快门声相比，刚才的声音尖锐许多。
我还以为要停止呼吸了。
“想不想用这个拍拍看？”
相机两侧分别垂着两条黑色的背带，看起来好土。我自然而然地接过相机，手掌感受到超乎想象的重量。好重。触感好像手枪，虽然我根本没摸过手枪。镜头的圆框上排列着几个英文字母和数字，使我联想到刻在遗迹墙壁上的魔法咒语。
“镜头朝这边，你从那边看过来。”
相机内侧有个小小的观景窗，我把眼睛凑过去，从那里往外看。
“怎么这么模糊……”
隔着观景窗看到的景象，就像泪眼模糊时的视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浊。在那不鲜明的世界中，隐约辨识得出稍远处的老师朦胧的身影。
“因为没有对焦啊。转动镜头的圆框，把焦距对好。左手从下面捧着相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调整焦距，对，就这样转动。看得出来焦距逐渐对准了吧？”
我按照老师说的，试着转动镜头圆框。
渐渐地，渐渐地，罩上一层薄雾的世界拨云见日。笑得天真无邪的老师的脸，看得愈来愈清晰。
“那边不是有个按钮吗？那就是快门。现在是自动模式，堀内什么都不用多想，唯一要做的只有用镜头对准要拍的东西，对准焦距，然后按下快门就好。”
“焦距……”我从相机上抬起头，观察手上的器材。“一定得像这样自己调整才行吗？”
如果是智能型手机的摄影应用程序，对焦只需要用手指轻触一下萤幕就好耶。
“是啊。”老师笑了。“对焦这种事不该仰赖相机帮忙，而是自己该做的事。摄影就是要这样才对啊。”
老师畅谈的摄影听起来好麻烦，我听得都傻眼了。不过，忽然一个转念，我再次举起相机。
我把眼睛凑到观景窗上，环顾教室里的景色——
“拍点什么看看。”
我试着找寻目标。
拍什么好呢？
没什么想拍的。因为，最渴望光、最想沐浴在光线底下的……是我自己。
犹豫了一会儿，我将镜头对准教室的窗边。那道光幕，闪闪发光的光点。金黄色的静谧景象，仿佛从太古时代就存在的教会礼拜堂。刚才，我的手机镜头无法捕捉那样的光。如果用这台相机拍会怎么样？我用指腹摸索着调整焦距，观景窗内的景色逐渐清晰。我花了好长的时间调整，长到连自己都焦急起来。
按下快门按钮。
瞬间，钝重的反作用力传遍整双手，宛如电流一般通过我的手臂和额头，突破全身肌肤，隆隆作响，直达心脏。
“很有趣吧？”老师扬起嘴角，表情像个刚教人怎么完成精心恶作剧的小孩。“不嫌弃的话，那台相机就借你吧。”
*
走出校舍入口，进到校园里时，我注意到相机的底片倒数格显示出11的数字。我猜，透明塑胶片底下的数字应该是转盘式的，随着底片减少慢慢旋转，显示已经拍摄的张数。现在的数字是11，这表示已经拍了十一张。我猜。呃……我出神地抱着相机往前走。没记错的话，一卷底片好像能拍三十六张。这么说来，剩下二十五张。只能拍二十五张？老师让我看的底片，长得就像装在手电筒的电池那么大，竟然只能拍这么少的照片。真是不方便的器材啊。我举起镜头，无意义地对准走廊上的风景和从窗口往下望的校园，也没好好对焦就按下了快门。因为，相机发出的“喀嚓”音色实在太悦耳了。
我心想，这是能使身体振奋起来的声音呢。
“日语中，拍照也说‘切快门’喔。”
这是老师告诉我的。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切下了一块风景？
老师说，如果明天放学前我把底片拍完了，他会帮我拿去冲洗。如果喜欢洗出来的照片，下次就自己出钱买底片。对喔，这么说来的话，现在相机里的底片等于是老师送我的。
可是，到底该拍什么才好呢？明天以前要拍完，简直像被出了功课一样。这么一想，剩下二十五张这个数字也挺伤脑筋的，突然觉得好麻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索着该怎么办，忍不住叹气。像刚才那样随手乱拍，赶快把底片用掉好了，但就怕老师看了会生气。刚才他一副找到摄影同好的开心表情，我不想让他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过是个学生，为什么非得顾虑老师的心情不可啊？
我把相机捧在腹部，眼睛留意着所有看到的东西：漆在巷子柏油路面上的字、不知名的鲜艳花草、逐渐黯淡的金黄色天空、横过天空的几条电线……拍这些东西的照片会有意思吗？抱在手上的相机愈来愈沉重，根本提不起劲举起来窥看观景窗。因为，对焦实在有够麻烦的啦。
早知道就不该把这鬼东西借回来。就算借了它，也不能用来拍我自己的照片。这台相机好像有自动拍照的定时装置，但就算有也需要大型脚架才能自拍吧。再说，拍了色色的照片，不就会被老师和冲印店的人看见了吗？也不能上传，一点意义都没有。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肩膀好僵硬。这台相机好重，不晓得有几公斤？背带又这么老土，简直没一处好。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眼睛瞥见停在巷子内的摩托车。那是平常少见的大型摩托车，照后镜里倒映出飘浮在橘红色天空的云朵，形成一幅有点奇幻又美丽的光景。不如拍这个看看吧。我靠近摩托车，重新拿好沉重的相机。该从哪个角度拍、离多远拍比较好？圆形的照后镜中，照映出一个不同的世界。我忍不住想，如果是拍我自己，可以怎么拍呢？真想拍一张正在窥看镜中世界的照片。奇妙的是，我的脑中清楚浮现那张照片的构图与景色。可惜我只有一个人，只能寂寞地拍下照后镜里的世界。
我在摩托车旁绕过来绕过去，找寻最佳拍摄位置。思考该只拍照后镜呢，还是拉远一点把整辆摩托车都拍进去？不过，如果离得太远拍，镜中的天空看起来就模糊了。
“小诗？”
有人喊了我。
我把相机抱在胸前，回过头。
是奈绪，她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是说那是什么？哇，好厉害喔！”
奈绪瞪大了双眼走向我。她屈膝半蹲，好像在闻味道似的把脸凑近相机，目不转睛地观察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错愕地向后退。
“这是小诗的吗？”
“不是。”我赶紧挥手。“是老师借我的。”
“是喔〜”
奈绪发出奇妙的声音，一定是觉得单眼相机这种东西很稀奇吧，我也这么觉得。她频频眨动长长的睫毛点头，每个动作都夸张得好可爱，露出这么开心的表情，这么可爱的笑容，总是沐浴在光芒之下，活在永远不会失焦的世界。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出那些表情和动作。
奈绪和活在阴影下的我，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明明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在同一间教室里玩耍，还一起上了同一所国中。
我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
“你在拍什么？看你一直在摩托车旁边走来走去。”
奈绪歪着头问。
她都看见了啊。我不由得害矂起来，指着摩托车的照后镜说：
“呃……你看，镜子里的天空很漂亮吧？”
“喔，原来是这样啊。真的耶。好厉害喔，你都能发现这个。”奈绪靠近摩托车，频频点头。“所以才会在这旁边绕来绕去？”
“嗯，我在想，从哪个角度拍会最漂亮”
“啊，对呀，小诗喜欢摄影嘛。”
奈绪恍然大悟地低语。我发出惊愕的声音。
因为，我从未想过自己喜欢摄影，应该也没这么说过才对。老师说我喜欢摄影什么的，那是他误会大了，我只不过是喜欢拍自己的身体，只是因为那种行为带给我愉悦，能让很多人把眼光放在我身上。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喜欢摄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小诗从以前就很讲究这类事情啊。嗯……像是构图啦，调整光线之类的。用手机一起拍照的时候，总觉得你很在意这些。”
奈绪这么说，笑着称赞我很厉害。我心想，没有这回事。她微偏着头，风缓缓吹来，一头黑发随风飘扬。我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停止呼吸。我老是有个错觉，以为只要停止呼吸就能让时间暂停。我急忙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奈绪。我把眼睛凑上观景窗，看到的却是一片朦胧黯淡的景色。匆匆调整焦距时，奈绪脸上已呈现不同表情。
“咦？要拍我吗？”
困惑的表情，好可爱。
我按下快门。
“啊，你拍了！”
小诗真是的，都自作主张！这是侵犯了人家的肖像权喔！她说着复杂的词汇，故意鼓起脸颊假装生气。那表情也很可爱，不过因为她靠得太近了，焦距又跑掉了。我从观景窗上抬起头。抱歉抱歉，因为奈绪太可爱了啦，忍不住就拍了。我一边讨好她一边道歉。但这是真的。因为她太可爱了，忍不住就拍了。
“嗳，那要从哪里看？”
“看什么？”
“照片啊？萤幕呢？”
“没有喔，因为这是底片相机。你知道什么是底片吗？”
“欸欸欸！”奈绪惊讶得倒退几步。“那是几百年前的发明啊！”
“没那么古老啦……”
“你说的是那个吧，我知道喔。就是要拿去照相馆冲印才看得到的那种照片。”
“嗯，你居然知道。”
“你忘了吗？那边那条商店街角落，不是有间照相馆吗？小时候爸爸曾带我进去过。”
“这么一说好像有。”
我隐约有点印象，那间有蓝色屋顶、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倒闭的店，确实是一间照相馆。
“我们现在去冲印吧！”
“咦？”
“人家想看小诗拍的照片嘛。走吧，走吧。”
奈绪像个耍赖的小孩，蹦蹦跳跳地催促我。
我这才想起来，奈绪从小就是这样的女生，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好想看好想看，到底把人家拍成怎样了嘛。嗳、嗳、嗳。奈绪雀跃不已。可是，底片一定要全部拍完，否则无法送去冲印。还剩下几张底片没拍完。
我忽然灵光一闪，举起相机说：
“不然，奈绪再让我多拍几张。”
她睁大眼睛，笑着大喊“欸欸欸”。
我想起刚才脑中浮现的构图。我虽然无法拍自己，但是可以从观景窗中看到奈绪。
她扭捏地嘻嘻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那要把人家拍可爱一点。我说，我只是个外行人，不保证拍出来的成果喔。嗳，奈绪，你朝摩托车的照后镜里面看，表现出看到什么奇幻景象的样子。啊，不是这样啦，不要笑。不可以看这边。头转过去，侧面对着我这边，对，半蹲，梦幻一点，嘴唇微微张开。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长出来的雀斑。擦了护唇膏的可爱嘴唇。和那时不一样，黑发剪短了很清爽。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咖啡色的眼珠。笑起来只有右边脸颊有酒窝。我想起来了，我的朋友就是这样的女生。令我羡慕又嫉妒、已经远远离开我的朋友。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仔细看她了。
我发现自己正仔细地凝视着她。
*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地开了留言串，发出“我回来了”的留言，上传一张照片。第一张就是微微掀起裙摆，让橘色内裤若隐若现的大胆照片。今天的麻里，第一张的尺度就这么宽啊。其实只是因为之前拍了还没用的照片，只剩下这种有点色的了。今天实在太累，没力气拍新的照片。
后来我和奈绪一起去了照相馆。到了那里才知道冲洗照片得花上一小时，真的是好低科技的东西喔。我还以为三分钟就能洗出来了。冲洗照片的时间是泡泡面的几十倍，真不敢相信。
“这是小诗第一次拍的照片吧？我绝对要跟你一起看到它们洗出来。”
奈绪这么说，于是我们两人坐在古早味零食店门口的长椅上打发时间。直到去年，我们还经常一起坐在这里吃买来的零食。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奈绪的妈妈打电话给她，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好像是奈绪的妈妈晚上要煮咖哩饭，家里却没有咖哩粉了，要她买回家。
我倒在床上，盯着萤幕里不断攀升的留言数。底片相机很重，背得我肩膀有点酸痛。无预警上传的内裤照下，“欢迎麻里女神回来！”等，在这里等我的人们的留言不断掠过画面。我一如往常地打开昨夜的留言浏览。从昨晚到现在的留言，大部分都不是对照片的感想，而是对我在学校拍的照片满满的期待。我这才想起，结果在学校拍色情照片的计划失败了。留言串里充满“保健室比较好”、“穿体育服比较好”之类的任性留言。唔，真抱歉无法回应大家的期待，明后天再挑战看看吧。
我翻个身，正打算起来换衣服时，一条留言映入眼帘。时间是今天早上四点半左右。只是一句简短的留言，却像导流一样，引出了另一股新的言论。这句留言是这么写的：
“真恶心。”
我的脸颊轰地热起来。
我直起身子，盯着萤幕看。在那些称我为女神、赞美我身体的留言中，夹杂着这么一句话。我滑动页面，看到其他相同的异端发言，好多好多，溃堤一般充斥萤幕。一心只想获得赞美的可怜女生。妓女。国中就这样，将来可能没救了，以后直接从事色情行业吧。你就是那种被盯着看就会兴奋的变态色女吧，我懂我懂。其实只是个大妈吧？就像这样，萤幕上充满嘲笑的文字与符号。
才不是。
我才不是那样。别把我和那些人混为一谈。你、你们、你们这些人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
担心同样的留言也会涌入今天的留言串，我匆匆切换过去。不过，今天的留言串一片太平，只是留言数几乎没有增加。和昨天莉亚出现时一样。大家是怎么了？难得人家第一张就上传了露出橘色内裤的照片，为什么留言数没有增加呢？显示我成为注目焦点的数字。赞美我的数字。认同我的视线。打在我身上的光——为什么？为什么？
大家怎么啦？工作很忙吗？我装出可爱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送出留言。好几个人给了我回复。对啊，今天留言数没怎么增加耶。啊，是不是因为昨天涌入反对留言的关系啊。那一定是莉亚干的好事。她嫉妒你啦。别说这个了，麻里女神在教室拍的照片呢？好想看你在保健室掀起迷你裙露内裤的照片喔！是说，你也去看看莉亚的留言串嘛，莉亚女神正在上传她在学校拍的照片喔。
怎么回事？大家都跑去看那个叫莉亚的女生了吗？我咬着嘴唇，在社群网站里搜寻莉亚的名字，很快就找到她的留言串了。留言数比我平常获得的还多，数字甚至是我的好几倍。我颤抖的指尖点开留言串里的照片。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一个高中女生在看似教室的地方自拍的照片。
那是一张完全不考虑构图美感、缺乏光线、画质也很粗糙的照片。制服胸口敞开，拉开底下看起来很廉价的米色胸罩。她就这样毫不踌躇地暴露自己的身体。
好恶心。
我这么想。我竟然这么想。
这么肮脏丑陋的照片，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人蜂拥而至？大家到底都在看什么？这种、这种……瞬间，那些针对我发出的批判留言，宛如岩浆一般从心底涌上来。恶心。可怜的女生。将来没救了。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这样——我不一样，我明明不是那样。
大家眼里的我，难道是那样吗——
为了与莉亚对抗，我滑动萤幕，想从多拍的备用照片里找一张最厉害的。可是，颤抖的手指动弹不得。我的光、我的价值、我的……我的……
我握住手机的手狠狠往床单上敲。无以名状的情感泛滥，使我发出喘息般的呻吟。手机脱离手指滚落床上，我的心中满是近乎懊悔的情绪。好想大吼大叫，在床单上乱踢的脚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啊，是老师的相机。该不会被我踢坏了吧。我捏了一把冷汗，趴在床上检查。从外观上看来，相机没什么变化。不过，从放在相机旁的纸袋里掉出了东西。
是照片——
因为奈绪说要和我一起看，所以我自己还没看过。我伸出手，拿起掉在那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是我。
是我——
老师拍的那第一张照片。
我心头一惊，屏住呼吸。
楞楞看着镜头的我，显得有点寂寞。不过，对上了焦的我清晰浮现，周围的景色则是模糊的。
满满的光线集中在我身上，满溢金黄色的光芒。
完全没有用手机拍照时那种黯淡粗糙的感觉。
差异实在是太大了。
这就是……真正的照片？
我拿起整叠照片，仿佛摸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手指微微颤抖。我把第一张照片放到最下层，望向第二张照片
照片里的景色是金黄色的教室。当时眼睛看到的景色，原原本本出现在小小的卡纸上。一模一样？不、不对，比实际上肉眼看到的更明亮、更透明、更美丽好几倍。
在光幕照耀下，闪闪动人的光点。
与画质粗糙、暴露胸罩的照片相比，现在我手中的照片是那么耀眼，两者的差异实在太大了。
我的手指动起来，把手中的照片一张一张往后叠。
找到了，奈绪的照片。
焦距几乎都没有对准。
然而，照片里的景色是那么美。
对着圆形照后镜微笑的奈绪。
近距离拍出她幸福的表情，连眼珠上的虹膜都看得一清二楚。背景是一片模糊的橘红色，衬托出她梦幻的笑容。好耀眼，好闪亮。
我看着她，忘了时间。
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发现。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
这是我的作品——
*
早晨的光薄透柔和。教室里闹哄哄的，寂静的光却一点也不受影响，兀自从窗外洒入室内。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一走进教室就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慢条斯理走到座位上，把上课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后，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打开应用程序又立刻关掉，把手机塞回口袋深处。沉重苦闷的情绪哽在喉咙里。
“小诗！”
我赫然抬头，奈绪已经走了过来。坐我前面的同学还没到校，奈绪在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那个那个，照片呢？照片洗出来了吗？你有没有带来？”
“啊，嗯……”
我点点头，一边从嚷着我要看我要看的奈绪身边逃开，把手伸进书包。尽管没有真的约定，不过本来说要一起看的，我却自己一个人先看了，内心不免会有罪恶感。
“焦点几乎都没对准，拍得很差，真是丢脸。”
“焦点？焦点是什么？”
奈绪发出疑问，伸手接过纸袋。
我不知怎的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总是众人注目焦点的女生，竟然不知道什么是焦点。
奈绪花了一点时间看那叠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往后面叠。看完之后，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好像想不出该怎么说才好。
“奈绪，你们在做什么？啊，堀内同学，这是相机吗？”
洋子走过来问。我还来不及点头，奈绪就大叫起来。“洋子！”
“洋子！小诗好厉害喔！你看这个、看这个！”
“什么什么？”洋子探头过来看那叠照片。我感觉得到自己羞红了脸，照片里的人明明就不是我，我在害羞什么啊。
“好厉害！”洋子高举其中一张照片，也嚷了起来，整间教室的人都能听见她响亮的声音。我愕然抬头，望向奈绪与洋子。“这是什么？这是堀内同学拍的吗？好厉害！奈绪超可爱的啦！好像模特儿！”
“很厉害吧？很厉害吧？”
奈绪蹦蹦跳跳地说。我张口结舌，还来不及说什么，洋子又说：
“堀内同学太太太厉害了！是用这个拍的吗？”
洋子，你在吵什么啊？怎么了？不知何时，吉泽同学和大西同学也来了。大家一起探头看照片。她们一转眼就聚集过来了，使我不由得心想，为什么这些人的动作这么快？和我不同种类的人，在我面前围成一道耀眼的光圈。怎么办？我依然面红耳赤，这突然杀到眼前的噪音与光芒使我头晕目眩。我不厉害，一点也不厉害。没错，这么回答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才对。
“好好喔，真羡慕奈绪都可以拍照。”
洋子这么说，一脸真的很羡慕的表情。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相机。
相机里，已经装了一卷我去冲洗照片时新买的底片。
不知怎的，要说出那句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帮……洋子你们拍。”
我小小声地这么一说，洋子就直盯着我看，眨了好几下眼睛，那直视的眼神像是忘了转移视线。她嘴唇微张，露出白色的虎牙。接着，她开心地笑了。我从来不知道她也是会这么笑的女生。奈绪和吉泽同学她们在旁边兴奋起哄。拍嘛拍嘛！也要帮我拍喔！欸？奈绪不用了吧？你已经拍过啦。先拍我，应该先拍我才对。
“都拍啊，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帮大家拍。”
距离晨间班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举起相机，眼睛凑上观景窗。计算构图配置、对她们做出指示时，奈绪骄傲地说，小诗的要求可是很严格的喔，很像专业摄影师吧？听着她们的笑声，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焦距对焦，按下快门，一次又一次。拍了洋子，拍了奈绪，拍了吉泽同学和大西同学，拍了大家的照片。
我举起相机，透过镜头。
看着你们。
“我说啊。”
奈绪和洋子她们肩并肩，露出羞赧的笑容，我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切下这一刻的画面。这时，奈绪说：
“小诗，你还可以继续拍吗？
“嗯，没问题。
我一边透过镜头窥看相视而笑的她们，一边回应奈绪，接着稍微改变镜头角度。
“那个可以借我用用看吗？”
“奈绪也有兴趣？”
“不是啊……”相机小小的观景窗中，奈绪对我微笑。“如果不这样的话，就没有人拍小诗了吧？”
听至这句话时，她们的身影正好对上了焦距。我抓准构图，对焦。这时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赶紧用力夹紧腋下。因为我想起老师说的“不夹紧腋下的话，手一晃动，画面就会糊掉”。夹紧腋下，身体的振动才不会影响相机，如此一来才能拍出一张好照片。我把额头抵在相机上，咬着嘴唇，为了忍住不让什么满溢，拼命用力绷紧脸颊。
啊，对呀，小诗喜欢摄影嘛。
想起奈绪这句话。那是连我自己都没发现、不知道的事。奈绪一直看着我，至今依然如此，然而我却拒绝直视你散发的光芒，直到那天，那时，将透过镜头看见的你冲洗成照片。对洋子也是一样，还有吉泽同学和大西同学也是。我一心只想要别人看见我，我自己却什么都没看见。
如果，光……
如果光无法聚集在我身上。
至少让我从观景窗里欣赏汇聚在你们身上的光芒。
这么一来，或许发自你们的光芒，会像透过枝叶洒落的阳光般温暖我的身体。
“小诗？”
嗳。
看我。
奈绪一脸疑惑，停下和洋子她们打闹的动作，朝我望过来。焦距明明对准了，视野却是一片模糊。
即使如此，只要眨眨眼。
只要好好地凝视。
世界就会立刻变得清晰。
我一边想，以后或许不会再去那里上传照片了，一边大声回应：“来啰，准备拍吧！”因为这台相机是类比相机，不是数位相机，拍了也不能上传。就算不能上传，也一定没关系。
屏气凝神。
手指按下快门。
利落的快门声，在教室内轻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