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
书源、OCR、校对:lingsigh
身为哲学家、物理学家,诗人、剑客、音乐家,机智卓绝,妙语连珠,同时也是我无私的——恋爱的殉道者!——厄尔居勒·沙维尼安·德·西哈诺·德·贝杰拉克长眠于此。
艾德罗·罗斯丹著《大鼻子情圣》
一九六九年是我等值得纪念的一年。自我们这个由哲学家、物理学家、诗人、剑客、音乐家所组成的“读书俱乐部”,诞生了一名“王子”。尽管这是名伪王子,日后将为学园带来不幸,但我等尚称满意。
圣玛莉安娜学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女校,在东京山手地区拥有傲人的广大校地。从幼稚园乃至高级中学的校舍均位于同一校区,唯有大学另处一地。校史可追溯至十九世纪成立于巴黎的修道会,该修道会于二十世纪初派遣修女圣玛莉安娜来日建校。校园中庭竖起圣玛莉安娜的巨像,日复一日微笑着俯视学生们。学园的教育理念为培育笃信天主大爱、致力开创美好社会的女性。在外人眼中,学园里的一切有如覆上一层薄纱,女学生的生态不为人知,只知道是良家子女。她们身穿颜色柔和的奶油色制服,下自三岁上至十八岁,静静地来这所学校上学,一头黑发或剪短,或整整齐齐地编成麻花辫”个个清纯可人,袅袅婷婷。
她们的伪王子乌丸红子,于一九六八年如一阵黑色旋风般出现在圣玛莉安娜学园。然而就连王子本人也始料未及,竟会在一年之后,为学园里的纯真少女带来不幸。
乌丸红子是个身长玉立,拥有高贵美貌的少女。当时她身高达一六七公分,与可爱的奶油色制服毫不相衬。在高中部的开学典礼上,多数打幼稚园起便一同成长的少女发现了这个比众人高一个头、被陌生的赞美诗搞得七荤八素的高大女子,悄悄互使着眼色。乌丸红子是校内罕见的高中才入学的学生。良家子女尽管表面上清纯可人、知书达礼,但同时也拥有令人厌恶的高傲一面,只见她们像小狗军团一般,从前、后、左、右嗅闻着这名高个子闯入者的气味。
闯入者乌丸红子身上有贫穷的味道。下水道水沟盖的酸臭味,烂水果的味道,不新鲜的鱼的腥味。换书之,异臭扑鼻。少女们捏起鼻子,面面相觑,以细微的表情动作互相确认此事。在以壁画装饰的圣堂里,吟唱赞美诗的清越歌声缭绕中,不知不觉的,闯入者已被贴上“好臭!”的标签。典礼一结束,少女又说又笑地前往各自的教室,没有人肯向乌丸红子指点一声“在这边哦”,告诉她教室怎么走。红子修长的身躯汗水淋漓,迷失在迷宫般的学园里,慌得都快哭出来了,才总算抵达教室。
红子尽管身材高挑挺拔,五官如铜像般秀丽,个性却与外表截然不同,是个胆小的女孩。不过也难怪她在良家子女的乐园中会释放异味,谁教她正是平民中的平民。她的中年母亲在大阪的道顿堀卖串炸,总是身穿老虎花纹的毛衣与点缀亮片的运动服,胖得像只汽油桶。红子高贵的面容得自父亲。她的父亲是旧时代的子爵家三男,年少轻狂时让一个大阪女子怀了孕,父亲一直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直到母亲惨遭一辆三吨的大卡车辗毙,才收养了独生女。于是,浑身大阪老街味的平民乌丸红子,就这么硬生生被扔进了少女的乐园,宛如一只误闯天鹅群的丑小鸭。
“……这什么碗糕?”
总算抵达教室的红子,坐在看似属于自己的座位后,如此自言自语。邻座的少女因突如其来的异臭捏起鼻子,吃惊地看了红子一眼,一副“她说的是哪国话?”的神情,厌恶全写在脸上。这一天,红子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因为每次她想开口,少女们便如奶油色的蝴蝶翩翩飞离,自眼前消失,只留下残像余影般的柔和气息。
如此这般,红子在班上被贴上异臭女的标签,遭到抹杀,成了若有似无的半透明人。以眼前的情势,照理说,未来的三年她应该也会以透明人的身份度过,在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历史上不留一丝痕迹,独自悄悄地、负伤地毕业离去。一如绝大部分的高中入学生,谨守她粗野低贱、配不上少女乐园的身份。
没想到,改变乌丸红子命运的第一场邂逅正等在眼前。
说起圣玛莉安娜学园的社团活动,有两大台柱。
一是学生会,负责主持学园各种活动,可说是具有少女形貌的政治家集团。成员的家世泰半与政治圈相关,个个成绩优秀,姿容虽非艳丽夺目,却也是清一色知性的花朵。
另一台柱则是戏剧社,聚集了具有明星风采的学生。她们只要出现在走廊上,学生们都会不约而同让路;仅仅回一声“你好”,便足以令低年级的学妹心头纠紧,捧住胸口。顺带一提,圣玛莉安娜学园的高中部,每年都会从二年级生中选出一名被尊称为“王子”的学生。而至今以来的王子,大都是从戏剧社选出来的。所谓的王子,也就是蚁窝中的蚁后,后宫里的苏丹。大多数的女学生尽管憧憬爱情中梦幻的部分,但对于现实中的男性却怀有强烈的厌恶戚。因为男人身上也散发着异味:汗水与油脂的味道,精液的味道,低俗浪漫的味道。这是少女最鄙夷的。因此,在这个性欲遭到压抑的少女乐园中,需要一个安全而华美的明星,以做为情感发泄的出口。一如蚁群中必有一只蚁后,学园中也需要一名“伪男子”。王子升上高三后便会引退,学生再自高二生中选出一人,坐上为期一年的王座,君临学园。每年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学生会便主办选拔赛,选出王子。据闻,这一年戏剧社同样胜券在握,眼看其中一名美丽出众的少女就要成为令人憧憬的学姊。
“这什么碗糕的乌丸红子”起初对全数由女生组成的学生会很感兴趣,决定造访位于雄伟的黑砖旧校舍五楼的学生会办公室。可是红子才打开厚实的槲木门,眼镜少女们便从内侧碰的一声把门关上,此后无论红子再怎么敲门,木门也不肯为她开启。一头雾水的红子只好放弃学生会,回程时决定到戏剧社瞧瞧,不过这里也一样,身穿奶油色运动服的少女们一边大声做发声练习,一边小跳步远离红子。一回神,体育馆里只剩红子孤身一人,她不禁落下眼泪。到其他社团也一样。尽管胆小的红子鼓起勇气积极行动,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红子身上的异臭对少女而书,是一污秽的异形。少女们不明所以,但感到害怕不已,于是手牵着手,一个个逃避红子。一直要到半个月后,红子才总算抵达了唯一一个肯接纳自己的异形少女的房间。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四月底。
那个异形的房间,正是我们的“读书俱乐部”。
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位于旧校舍后的那片杂木林之后,一栋半毁的红砖建筑的三楼。一楼、二楼如令人迹罕至,巨大的空间化为遭人遗忘的废弃仓库。被淘汰的旧礼服,看似曾出现在《罗密欧与茱丽叶》舞台上的大型阳台布景,巨大的地球仪等等,这些稀奇古怪的废物有如浪漫的恶梦,填满了一楼与二楼。红子会找到这里,纯粹是一场不幸的偶然。由于始终找不到立足之地,交不到朋友,红子只能含泪思念大阪老街。每到午休,她只能孤伶伶一个人,宛如正午出现的亡灵般在校园徘徊。尽管想哭,但红子高跳的身材与不带一丝少女气息的脸庞,一点也不适合嘤嘤啜泣。这一天,她依旧晈着牙忍受孤独,漫步抵达了一幢形同鬼屋的红黑色建筑。才踏进一步,那些颓废风情的废物便令红子深深着迷。因为眼前那种放肆的凌乱,与她过去和猝死的母亲居住的那间道顿堀寒酸公寓,有相似之处。她擦干眼泪,走进屋内,尘埃与霉味使得她咳嗽连连。找到楼梯,拾级而上,她发现只有阶梯中央一带不至于满布灰尘,发现许多不断向上的足印。人的气息强烈撼动了红子的心,孤独的她一路散发着鱼虾、烂水果和臭水沟的异臭,爬上楼梯。往上再往上,往上再往上,往上再往上。有人在吗?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少女的鞋印一路来到三楼的某个房间。绕过废物走上前去,在走廊的最深处,有一扇阴森森的铝门,上头歪斜地挂着老旧的木制门牌。暗红色的门,仿佛地狱入口。门牌上,以可爱的圆体字写着:
读书俱乐部
由于气氛十分阴森,红子一时踌躇不前,同一时间,房里一名女学生将看了一半的书搁在兽足桌上,眼神有如肉食猛兽般狰狞,瞪视着门。
这名女学生体形圆润、长相丑陋。她的丑陋非比寻常,与这少女乐园毫不相衬。她名叫妹尾蓟,自幼稚园起便就读于圣玛莉安娜学园,父亲经营股票上市企业,母亲是学园的校友,是典型的良家子女背景。然而不幸的是,蓟酷似丑陋的父亲,长相使她在学园里成为异形分子。她矮小臃肿,额头油亮,模样就像流连于声色场所的猥琐中年男子直接套上奶油色的少女制服,宛如低俗趣味的幻影。不过妹尾蓟是学园首屈一指的才女,自小学起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在猥琐中年男子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个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超凡头脑,而且她时时不忘磨炼砥砺。她盘算着,进高中部后要加入学生会,日后以会长之尊君临学园。只是没想到,由于形貌丑陋,她竟不为诸位学姊接受,这才辗转流落到这偏僻的读书俱乐部。读书俱乐部仅有八名高中部的学生在籍,由于没有高三生,蓟自高一后半便升上社长,君临位处边境的社团教室。这一年,蓟高二,毕业后她计划到外部大学就读。她在心中磨刀霍霍,极欲在毕业前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遗憾的是一直苦无机会。
这一天,蓟同样是打午休起便独自窝在社团教室,百无聊赖地迅速翻阅着艰涩的古典文学。就在这时候,她察觉到在大楼里四散的异臭,硕大的狮子鼻鼻孔翕张,油亮的额头挤出皱纹,仔细闻嗅。尽管这么做令她的容貌更显丑陋,不过对鲜少照镜子的蓟本人而言,根本无关痛痒。
“……谁!”
她朝着门简短一问,只见一个高个子的高一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蓟粗黑浓密的八字眉,右眉一抬。逆光穿过走廊上的窗户,自敞开的门后射进教室,以致蓟一时看不清这高一生的模样。
不过那高挑的身形,让蓟看得出了神。原来,丑陋的蓟,对与自己相反的美丽事物异常敏感。不久,等蓟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她认出来人是开学典礼上那个高出众人一颗头的新生。她没有赶人,径自上下打量着乌丸红子。
红子虽浑身异臭,但姿容得天独厚。蓟扬扬下巴,意示红子坐在一旁的装饰艺术兽足椅,红子怯怯地坐下。蓟先前看的书就扔在桌上,是剧作《大鼻子情圣》的原文书。蓟醉心于这部以古法文书写的故事。十七世纪法国实际存在过的真实人物——西拉诺·德·贝杰拉克,是哲学家、物理学家、诗人、剑客、音乐家,同时也是机智卓绝的毒舌名人。只不过,他的大鼻子占据了脸部四分之三面积、简直可与喜马拉雅山比高,是个无与伦比的丑男。他暗恋表妹罗珊妮,却因自惭形秽而不敢表白。有一天,他遇见了同样爱上罗珊妮的俊美青年士官克里斯廷,而这克里斯廷可说毫无头脑可言。西拉诺决定运用他的才智,为俊美青年捉刀,写出一封封文情并茂的情书。最后罗珊妮爱上了克里斯廷,但她爱的究竟是他的容貌,还是西拉诺洋溢于情书中的才情?
爱情,是针对容貌而发生?抑或是针对才情而发生?
蓟想起西拉诺·德·贝杰拉克无人能出其右的丑陋长相。我就是西拉诺——蓟心想。而眼前的,便是蓟的俊美青年士官。蓟仔细观察红子。这是多么得天独厚的姿容啊!又是多么怪诞的异臭啊!红子哽咽地对她说,没有社团肯让自己加入。蓟微微一笑。
“欢迎来到读书俱乐部。我们欢迎你,乌丸红子同学。”
红子当场痛哭失声,将自己美丽的脸庞贴上丑陋的蓟粗壮又满是赘肉的大腿。蓟露出有如圣玛莉安娜铜像的微笑。距离毕业还有将近两年的时间,蓟有了目标,那就是——操纵学园再行离去。
在这个封闭的、有些畸形的少女乐园里,始终维持着战前优雅的氛围,表面上并未受到外界变化的影响。这一年,一九六八年,只要踏出圣玛莉安娜学园一步,便是东京充满年轻骚动气息的街头。
新宿一带,地下前卫艺术蔚为风潮。受寺山修司(注:生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日,多才多艺的文化人、艺术家及评论家。对剧场及电影艺术的贡献受到欧美国家戏剧迷及影迷的认同与欣赏。)的实验剧团“天井栈敷”及唐十郎(注:生于一九四〇年,知名演员、剧作家。)的“状况剧场”影响,年轻人涂白了身体与面孔,舞动身子;爵士咖啡厅里挤满了身穿大喇叭裤、眼神阴郁的不法之徒;本乡一带,东大学生占据了安田讲堂(注:位于日本东大学本乡总校区,正式名称为东京大学大讲堂。一九六八年学运时曾遭占领,后来由机动部队强行解除学生的封锁,此事件后日称“东大安田讲堂事件”。),年轻的机动部队队员吆暍着冲了进去;阿波罗太空船随时都可能登陆月球。悠闲却又紧绷嗜血的奇特气氛,笼罩在东京上空。
圣玛莉安娜学园完全不受所处的时代氛围影响。不管是在学园或家庭中,少女们都备受娇宠,宛如战前的贵族千金,过着恬静优雅的日子。
妹尾蓟订好计划。时间十分充裕。首先,她命令乌丸红子“丢掉”第一学期的五月、六月。
“丢掉?”
“当个透明人,最好让别人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我才不要,我想要朋友。”
“这我知道。放完暑假就有机会,到时候我送你一百个愚蠢的朋友。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异臭女,要是突然变身,反而会过度招摇。第一学期就不要张扬,让别人忘了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蓟拍了拍红子的头,说道:“听我的就对了。”红子啐了一声,只能点头。
一开始,计划只在蓟的心里,但到了傍晚,聚集在读书俱乐部老旧社团教室的社员——无一不是学园的边缘人——众异形少女凑在一起开起会来。这群未来的哲学家、物理学家、诗人、剑客和音乐家,除了具有欣赏滑稽事物的幽默感性,也十分尊敬丑陋的蓟敏锐的知性。如此这般,“红子王子化计划”就此展开。
这段期间,在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选出了今年的王子。经过公平公开的投票,戏剧社社长以些微的差距险胜网球社黝黑的贵公子,荣登王子宝座。戏剧社包括国中部在内约有五十人,势力庞大,学妹们可爱的欢声中洋溢着自信与骄傲。当上王子的戏剧社社长,其实是蓟的儿时好友。两人从幼稚园起便就读于圣玛莉安娜学园,手牵着手度过孩提时代,然而在进入国中部的同时,戏剧社社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愈来愈丑的好友。这在周遭看来是不证自明的道理,然而对蓟而书,却是无法忘怀的背叛。在光芒四射的体育馆讲台上,王子微微一笑,女学生便出声赞颂,以尖嫩的嗓音唱起赞美诗。丑陋的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体育馆。一进社团教室,同伴们正等着她。尽管到这里来,也不过是各自消磨时间,各人翻开各人的书籍,泡茶啜饮,但今天莫名的不安令她们齐聚在一堂。
“那个戏剧社社长,听说明年也计划让戏剧社的当上王子哟。”
其中一名社员带来这份情报。
“她很疼爱一个一年级学妹,已经开始为她造势了,还找来学生会撑腰,路都铺好了。”
“铺路?哼!”
蓟低声笑了。
“投票的可是一般大众。人一往上爬,就看不到这点。我们赢定了。喂,红子。”
“嗯?”
对阅读不感兴趣的红子,正一个人无聊地望着窗外。尽管在教室里依旧被当成空气,但至少社团里的几个同伴不会对她视而不见,红子的痛苦因而减轻不少。但她如今依然孤独,依然在寻求那个唯一的好友,一个仍不知身份的“someone”。蓟为她打气。
“打起精神来。”
“……嗯。”
不久,暑假来临了。
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活动,不过就是各人依自己高兴看书,但这一年竟办了数次集训。集训的内容,便是孜孜不倦地照料乌丸红子。首先是将她半长不短的头发剪成清爽的短发。由于身材高挑,只要换个发形,红子顿时变身成一个臭脸少年。社员要她闭上总是张得开开的嘴,缩起下巴,看东西时低头抬眼。又命她封印起浓浓的大阪腔,尽可能说标准语,并指导她若非必要,就保持沉默。红子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蓟严密的监控。
戏剧社所推举的那个高一学生,像极了背叛蓟的戏剧社社长,都是气质清新的优等生,长相清秀的标准良家青年。若以同一路线为目标,异臭女乌丸红子是不可能有胜算的。蓟在内心彷徨了一昼夜,试图唤醒被自己封印在内心深处的少女心。迷迷糊糊睁开睡眼的少女心,立即清醒过来,并描绘出一个令女孩怦怦心动的青年身影——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由少女扮演并为少女钟爱的青年形象。只要想到戏剧社那个高一生,蓟内心深处的少女心便骚动不已,闪闪发亮。那是面对高贵的血统产生的光明憧憬。那名青年清新爽朗,给人好感,浑身散发着贵族的光辉。她是光。唔——蓟内心暗忖。那么,足以胜过她的青年会是什么模样?那个真正的青年应如何?少女的梦中青年应如何——我等性欲的去向位在何处?
蓟与自己的少女心激辩了一昼夜。她抛开哲学,舍弃美学,甘心沦为一名无知的少女,思考爱情。最后,蓟的脑袋做出一个结论——
我们少女追求的,是不良少年啊。
在家世好的青年身上绝对找不到的,便是不良气质。唯有“影”,才能战胜“光”。在少女眼中,乌丸红子出身低贱,又是高中才入学的外来者,浑身散发着非我族类的诡异气质。唯一的办法,便是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因为,“光”是无法模仿的。蓟自命为参谋,替乌丸红子打理造形。除了让她剪了头发、封印起大阪腔,还命一个高一生将红子领进夜晚的世界。
这个高一生名叫村雨蕾。她身材娇小、眼睛灵动,拥有一对异乎寻常的巨大乳房。由于乳房过大,女性特质太强,以致她在学园里被归类为异形少女。此外,她也是学园里极为罕见的轻浮女子,意即所谓的“太妹”。不过不管是在家中、学园中,她都巧妙地隐藏了这一面。蓟凭借天生敏锐的嗅觉察觉了这点。而蕾毫不嫌弃自己的丑陋长相、对自己由衷倾慕,也令她对蕾有着莫名的喜爱。
这天晚上,受到敬爱的蓟的托付,蕾干劲十足。她扎起马尾,穿上泡泡裙,薄施脂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现在约定的地点。风骚的模样与在学园时判若两人。她叼着烟,蹬着高跟鞋走进迪斯可舞厅,依偎在熟识的不良少年身旁。店里的男子向来互相模仿,外貌个个大同小异,尽管这种货色在东京街头俯拾皆是,但确实是学园中见不到的类型。起初,乌丸红子看得眼花撩乱,但回想起在大阪道顿堀一带生活的时光后,立刻便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与他们一同跳舞挥汗的同时,红子也不忘模仿他们的举止。
叛逆地噘起嘴唇。
撩拨短发。
侧脸的一丝阴翳。
野性的、说不上来的奇特眼神。
待在这里,阿波罗太空船飞向月球的轰隆声、安田讲堂恶斗的喧哗,仿佛都在耳际回响。她们受邀到新宿的花园种社,只见全身涂白的男子们起劲地跳着暗黑舞蹈。来到东京之后,红子第一次打从心底笑了。
“啊哈哈!看起来好蠢哦!”
“跳舞吧!今天是星空迪斯可之夜!”
在一名男子的邀约之下,红子在夜晚的神社尽情舞动,直到口吐白沫倒地为止。男子是个性情很好的年轻工人,听红子说起缘由,便主动教她动作的要诀,和她谈起向往的电影明星等等。红子莫不专心聆听。另一方面,正当乌丸红子认囊习,让自己染上不良少年气质的时候,参谋妹尾蓟则在筹划下一步。
蓟自社员中选出一个最接近常人、家世十分显赫的高一生,将她送进圣玛莉安娜学园与庆应义塾高中合办的夏令营。为期四天三夜的夏令营里,将举办登山、烤肉等活动,十分健全,但趁此机会可以认识平时难得一见的男生,合得来的男女在暑假后经常展开团体交往或通信。由于这些男学生个个家世清白,家长也不致反对。
读书俱乐部的高一生遵照蓟的吩咐,在夏令营中找机会接近戏剧社的高一生,她们一同烤肉,一同以女高音歌唱,将双脚泡进清澈的小溪,相视而笑。不久,男学生也靠过来,众人无忧无虑、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而戏剧社的高一生与其中一名男学生交换了联络方式。读书俱乐部的高一生一回来,便立刻向蓟报告此事。
蓟立刻汇整情报。就这样,夏天即将结束,第二学期就在眼前,“青年·鸟丸红子”的打造计划也接近完成。一封印起突兀的异臭,原本空气般稀薄的印象顿时扭转,红子一站出来,俨然就是一个短发高挑、叛逆不群的不良少年。看到成果,蓟大致满意。
“夏天就要结束了,秋天就是决胜的时候,乌丸红子同学。”
“干我什么事。”
红子叛逆地噘起嘴唇,撩撩短发,美丽的侧脸罩上一层寂寥的阴翳,如抛媚眼般视线由下而上朝对方瞥上一眼,又立刻转开。蓟内心深处的少女顿时感到一阵酥麻。这是个好兆头——读书俱乐部的众人莫不感到满意,互相点头。而这,不过是红子王子化计划的开始,
暑假结束,一九六八年的九月来临。翩然降临的不良少年起初按兵不动,混在刚与家人从轻井泽度假回来的千金小姐之间。因为热衷网球,少女们的鼻尖晒得红彤彤的,起初,她们还清纯可人地谈笑着,不过,一点一点的,她们察觉到些微的异样。教室里,有异物。她们知道,早在第一学期便有一个散发穷酸味的外来者,然而那和此刻的异样感并不相同。
教室里,有一个男人。
一直要到九月底,少女们才总算意识到这点。这一个月以来,乌丸红子几乎没开口说话,依然避免与人有视线交会。然而,她的一举一动不一样了,并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魅力。红子将制服裙子穿得宛如贴身长裤,跷起脚来。坐在窗畔的座位,修长纤细的双腿如男人般大方伸展着。在她的座位附近走动,常一不小心就会被那只长腿绊倒。“好长的腿……”第一位发现的少女不禁喃喃低语。红子像在闹别扭的侧脸,透着寂寥。她不时撩起短发,清亮的眼眸眨了又眨。“好大的眼睛……”又一个少女注意到这点,忍不住喃喃低语。红子仍旧默不作声。她只是坐在那里,并不采取行动。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愈来愈多的女学生察觉到,教室里混进了一个不良少年。到了十月,她们一脸纳闷地频频看向修女。为什么大人没有发现?我们当中有个男生呀!为什么他们没有发现呢?教室里有个危险人物呀!我们就像一群小羊,而窗畔却有一匹舔着舌头的狼。
红子一味保持沉默,
偶尔,当有少女被那双长腿绊倒,红子一个不留神差点脱口问出:“你还好吗?”每当这种时候,自教室某处会飞来一颗牵制她的橡皮擦子弹。这是负责监视红子的读书俱乐部高一社员的任务。这名敬仰蓟的高一生,时时不忘盯紧红子,每当真正的红子要冒出头,她便像忍者般扔出橡皮擦。接到提醒红子连忙闭嘴,故意不理会少女,装出受伤的神情,别过头,眺望窗外。
少女们开始坐立不安,紧张的气氛逐渐蔓延到隔壁教室。每到下课时间,别班的少女没事就往这里跑,一面优雅地与友人谈天,一面偷看偷瞟偷瞄窗畔的红子。即使察觉视线,红子也不抬头。在一点也不适合自己身上这身奶油色制服的外来者红子身上,少女们看到了穿喇叭裤、拨动吉他琴弦、傲然孤独的不法之徒的幻影。胸口一紧:心好痛。这感觉近似悲伤。天真又高傲的千金小姐,有史以来第一次萌生矛盾的情结。悲伤,心痛,想接近,又希望她消失,一会儿落泪,一会儿欢喜。换句话说,也就是:迷恋上了你!
到了冬天,妹尾蓟除了动手改造乌丸红子这个少年人偶的外表,也开始赐予她知性的一面。蓟本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拥有锐敏知性,只可惜,她的知性是存放在宛如猥琐中年男子的丑陋器皿之中,绝不可能受到少女的赞赏。从幼稚园便就读学园的蓟十分清楚这点,也深知少女价值观的残酷。蓟就是西拉诺·德·贝杰拉克。那又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蓟命令红子捧读《大鼻子情圣》的原文书。“可是我又看不懂法文。”蓟给了抱怨的红子一巴掌,命她:“管你懂不懂,假装在读就是了!”
从这个时候开始,每逢午休,读书俱乐部的社员便围在红子身边,与她亲密交谈,丝毫不理会那群只敢远远凝视红子的少女。读书俱乐部只是个边缘社团。对少女们而言,学生会、戏剧社、辩论社才是英国的绅士同盟,理当要加入这些社团,并引以为傲。相形之下,读书俱乐部不过是下城的肮脏酒吧。劳工齐聚一堂,喝上一品脱啤酒,吃的是以旧报纸包裹的炸鱼薯片,浑身上下满是油汗味。说来讽刺,此时读书俱乐部众人身上竟流露出学园中难得一见的蓝领气息。教室一角,劳工们坐无坐相,团团围住不良少年,以难懂的法语交谈着。然而这群人可笑的身影,开始令少女们心生憧憬。既想像她们那样靠近乌丸红子,却又不敢主动和她说话。好难受、好痛苦、好悲伤、好可恨,每天、每分、每秒,都想看着你!在众人的凝视中,寒假的脚步近了。期末考结束,在讲堂里唱过赞美诗,放假去吧——红子站起身时,一本书自她的膝头跌落。
邻座的少女拾了起来,细瘦的手臂颤抖着将书递过去。
红子连声谢也不说,随手接过。这样的态度在重视礼仪的学园可说是绝无仅何,太过冷漠了。少女感到屈辱,含着泪抬头看红子。
“……怎么?”
红子以少年般低低的声音问。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和同学说话,整间教室的女学生不约而同屏息望着两人。读书俱乐部的高一生将橡皮擦子弹捏在手里,准备稍有差池便出手,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至此,红子已经对自己的角色十分熟悉。
“请问,乌丸同学,你看的是什么书?”
“这个吗?”
红子百无聊赖地回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修长的腿。她的肌肤宛如涂了奶油的瓷器,雪白、艳泽、亮丽,具有像少年、又像女人的迷人魅力。她身上至高无上的光辉,是由少女们凝视的目光在第二学期中不断研磨而成的。
“是《大鼻子情圣》,以十七世纪为舞台的法国剧作。”
“精、精彩吗?我也来读读好了。”
“你吗?”红子以轻蔑般讽刺的眼神看着女孩。“对你来说,恐怕太难了。”
“怎么会,我懂法文呀。我国中时曾经到巴黎留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对你太难,是因为这是诉说孤独的故事。你懂什么叫孤独吗?”
女孩有如中了枪般按住胸口,凝视着红子。红子粗鲁地站起身。
她看着女孩,眼神像是受伤,又像献媚,说道:
“就这样。下学期再见吧,——同学。”
当红子说出女孩的姓氏,对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记得我的名字?”
“你不是一直坐在我旁边?我当然记得。”
“真令人高兴……”
“你和我说话,我很高兴。那么再见了。”
“啊……”
女孩还想多说一会儿,但红子闪身从旁穿过,径自大步离去。少女们目送着那高挑修长的背影,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人“呀——地”叫出声来,然后,又一个人跟着尖叫附和:
“好帅!乌丸同学真是、真是太棒了……!”
走廊上的红子吐了吐舌头。刚才那段对话,她不知在社团教室与蓟模拟过多少次了。美丽的红子身体里的是丑陋的蓟,不厌其烦地操控红子的一举一动。红子只是忠实地照剧本演出。来到读书俱乐部,红子总算能变回自己,双膝并拢而坐,呼地吐了一口气。
蓟慵懒地坐在兽足桌上,飞快地阅读着艰深的书籍。红子戳戳蓟,问道:
“喏喏,这本大鼻子什么的书,是在说什么?”
“……美丽的笨蛋和丑陋的天才的故事。”
“哦,那是孤独的故事没错吧?”
“嗯,而且还是个爱情故事。西拉诺最后虽然死了,却带着有羽毛装饰的傲骨到天国去了。啊,对了,天堂里可是没有俊男和丑八怪之分的。”
蓟连忙藏起眼眶里泛起的泪水。
就在读书俱乐部进行这段对话的同时,高一少女接二连三手牵着手离开学园,飞也似地聚集在书店。身穿奶油色制服的少女,如同聚集在牛奶盘上的蝴蝶,占据了外文书区。她们要找乌丸红子在读的那本孤独之书。这年寒假,《大鼻子情圣》的原文书在高中女生之间盛行。她们在夜里互通电话,说的是:
“因为我们这种男人有的只是幻想的恋人,纯粹有名无实,就像泡泡吹出来的!……来吧,把信收下吧,让这幻想成真。我让漫无目的的爱情告白与悲伤飞上天空,而你,可以看见这些漂泊的鸟儿落脚。”
“长久以来,我从未领略过女子的温柔。连母亲都嫌我丑,而我又没有妹妹。即使成年之后,也害怕心仪女子眼中的嘲笑。唯有你,自从有了你之后,我至少有了一名女性友人。”
少女们以法文互道西拉诺的台词,换句话说,这也是她们呼唤爱慕青年之名的方法——乌丸红子同学、乌丸红子同学、乌丸红子同学。尽管,她们爱慕的青年根本不懂法文。
寒假里,少女们的传闻网络加了油、添了醋,宛如鲜艳的红金鱼,游走于学园上空。不久,没有一个高中部一年级学生不知道乌丸红子的生平。少女们的大脑自动去除了浓浓的大阪腔和道顿堀街景,红子贫贱的出身与成长于大阪下町的背景,变成一个宛如置身英国下城、充满夜雾与衣物窸窣声的故事。继承子爵家血统的私生子,成长过程历尽艰辛,失去母亲后被生父收养,但在子爵家的生活孤独依旧。红子变得自暴自弃,不再信任他人,但在她的心中隐藏着追求一名好友——“someone”——这个既悲伤又温柔的心愿。尽管,少女们的想像与现实中的红子有交集的,只有寻求“someone”这点。少女纷纷为乌丸红子的孤独潸然泪下,她们心心念念的,是搁在地板上的那双长腿、那头短发、孤独的眼神,与继承子爵血统的高贵美貌。青年应若是。青年应若是。青年应若是啊。仅存于少女心中的传说生物,亦即,奇珍异兽。红予成功扮演了“他”,不,是“他”降临在苗条的红子身上。“他”,没有肉体,是应少女的祈祷而生的梦幻,在圣玛莉安娜学园上空徒然徘徊,直到找到可容纳自己的少女身躯为止。少女们选出的王子,便是那可供替代的容器。但今年获选的,是红子。靠着蓟的战略,她从原本应该成为王子的少女手中夺取了这个权利,即将登上王子的宝座。少女们爱上青年,乌丸红子,并为之疯狂。红子、红子,这个名字不久也传入学姊耳里,一到午休,为了一睹从新校舍走出来的乌丸红子风采,高二的少女争相挤在新旧校舍之间的白银走廊上。我等少女的特性,即具有飞身扑向幻梦的冲动,然而伴随此冲动的,并非繁衍后代的义务,而是悲伤与死亡的气息散发出的浓厚馨香。时势洪流有如岩浆般覆盖红子全身,抚摸、摩挲,让红子一刻比一刻变得更美。注目、恸哭与执着,琢磨着红子的脸庞与身躯。但红子绝不得意忘形,仍是不感兴趣地一迳低着头。
到了第三学期,出现了与读书俱乐部抗衡的反对势力。不言可喻,自然是戏剧社。今年的王子,即戏剧社的社长,迫于红子的声势展开了行动。得知这个消息,蓟立刻进行下一步。
听说戏剧社为了明年的圣玛莉安娜节,计划让那个下任王子候选人的高一生饰演主角。蓟亲自造访了位于新校舍二楼的新闻社。社团教室里,神情狂热的眼镜少女们忙着撰写报导,但一发现蓟,便立刻领她到社长所在的蚊帐前。新闻社社长名叫金田美智子,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货真价实的“姊妹”。
所谓的“姊妹”,意指具有同性恋倾向的说法,但此现象在清一色少女的学园里,其实并不罕见。如果环境中没有异性,转而将感情投注于身边的同性友人,一点也不奇怪。不过“姊妹”有真性与假性之分,真性的比例,据说四十人中仅有一人。大部分的女学生只不过是假性姊妹。渴求密友、“someone”的人,换句话说,不过是柔性的、假性的姊妹。眼前对红子动心的无数少女,便是属于这一类。但金田美智子不同。这名少女,是那四十分之一的少数。
“……蕾给你。”
听蓟这么说,美智子摘下黑框眼镜,邪邪地笑了。
“是吗?”
凡是蓟的命令,干劲十足的太妹村雨蕾无不听从。这场与新闻社的交易,她也是笑着答应了。美智子表示兴趣后,蓟说出戏剧社高一生从暑假就与庆应高中部学生交往一事。
“都已经有男性爱人,哪有资格当王子。这情报倒是不赖。”
“麻烦你报导出来。”
“你会把村雨蕾留下吗?”
“会的。”
“那好吧。不过你这学姊也太可怕了。”
新闻社深处有顶紫色蚊帐。不知是眼睛有病,或纯粹是神经衰弱,金田美智子视野里总有虫子般的无数黑点在飞舞,由于畏惧这些纷飞的幻影黑点,她总是躲在社团教室的蚊帐内,不断擦拭眼镜。在蓟的示意下,村雨蕾走进蚊帐。只见她盈盈一笑,毫不犹豫脱下了奶油色的制服。妹尾蓟轻视所有的少女。无论是头脑不好的红子,还是太妹蕾,都令她生出一种近似同性相斥的愤怒与轻蔑。然而,其中她最痛恨的,便是丑陋的自己。另一方面,蕾是个天真又傲慢的少女。她仰慕蓟的头脑,只要是为了蓟,几乎所有的事都愿意做。紫色蚊帐中,表面浮出青色微血管的两个巨大乳房袒露出来。
自这天起,新闻社与读书俱乐部暗中联手,先是发表了戏剧社高一生与异性交往的绯闻。戏剧社社长气得发狂,直闯新闻社。只可惜她的个性就像竹子一般耿直,只懂得直接抗议,像是“金钱行贿”或“提供一夜春宵”这等事,清廉高尚的王子绝对做不出来。她之所以逐渐疏远昔日好友蓟,不光是因为外貌,这方面价值观的不同也是原因之一。从好青年的她眼里看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蓟就像个怪物。然而失去昔日好友的蓟,已经管不了这么多。
第三学期就这么结束,一九六九学年度,也就是乌丸红子的年度来临了。学园之外,彩色电视机疯狂热卖,东大入学考受学运波及而决定中止,神田学运最后遭到八千多人的机动部队包围,安田讲堂被攻陷,东京鬼哭神嚎。相较之下,圣玛莉安娜学园显得平静无波。就在那个封闭的少女乐园,乌丸红子的年度如同一股沉静却巨大的浪涛,缓缓袭来。那血红的浪涛!
入学典礼盛况空前。赞美诗歌声飘扬,少女的祈祷声响亮,刚自国中部升上来的高一新生莫不陶醉地凝望现任王子,即戏剧社社长。她是清廉高尚、货真貭实的王子,全身散发着清新耀眼的光芒,但她的后继者——戏剧社的学妹,却为淡淡的乌云所笼罩。因为新闻社连日报导了她在庆应有男性恋人的消息。她并不以恋情为耻,举止磊落大方,但清廉高尚的戏剧社实在太不了解大众的心。结果就在她不改抬头挺胸姿态的同时,情势已变,读书俱乐部的不良少年受欢迎的程度扶摇直上。少女们期待的,不再是戏剧社的下一次公演,而是将热情倾注在阅读乌丸红子的爱书上。红子在图书馆借过的书,有数十人,甚至上百人争相预约;为了拉近与红子的距离,少女们苦读艰涩的法文与德文。由于读书俱乐部将内部进行的工作——红子王子化计划——视为机密,一直拒绝新社员加入,被拒于门外的少女放学后只好如同组成华丽的魔法阵,包围读书俱乐部所在的那幢形同废墟的红砖大楼,痴痴仰望建筑物中的那名青年。恋慕之心化为祈祷升天,又空虚地坠落,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反覆覆。至于人在社团教室的红子,则是在蓟这个严厉教练的监督下,死命将看不懂的书籍内容大纲塞进大脑。
老实怯弱的红子,遵从蓟的所有吩咐。她完美复制了不良少年的举止,无时无刻都不会露出破绽,从早到晚彻底演好自己的角色。渐渐地,对她而言角色与真我之间的界线愈来愈模糊,不久就连蓟传授的学问,也能自然而然吸收,彷佛与生俱来一般。不知不觉中,红子习惯了站在众人之上。只要她脸上闪现一丝微笑,少女们便激动尖叫,甚至还有人就此昏厥。
学园内分成红子派与戏剧社派,战况愈演愈烈。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戏剧社将举办公演,蓟料到届时的狂热可能会使一些选票流向敌方。她鞭策一心以为能轻松获胜的红子,说道:
“再加把劲。”
“干嘛?”
“你要谈恋爱。现在时机正好,红子,谈场恋爱吧!”
只要与“someone”在一起,乌丸红子的魔力也会威力加倍。蓟筹划再三,花了三天三夜时间完成剧本,交给红子与蕾。没想到会被叫上舞台,村雨蕾也大吃一惊。
翌日起,向来独来独往的乌丸红子身边,开始有村雨蕾跟着。原来这天早上上学时,蕾在校门口差点被车撞着,是红子救了她。好几名高二生亲眼目击了事发现场。其实当时开车的,是她们在夜晚的酒街结识、向来很帮忙的不良少年。事发当时,只见奶油色的裙摆翻飞,红子飞奔过去,一把抱起蕾往旁边扑倒,嘴里低声骂道:“混帐东西!开车不看路吗!”自此之后,蕾便追随红子,随侍在侧。乌丸红子孤独已久,少女向来只能远远在旁心焦注视,但有了蕾这个“someone”之后,红子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许多。对此,少女感到安心更胜于嫉妒。长久以来,红子身上总散发着一股麻痹少女的不幸气息,让少女们宁愿放弃独占红子,只愿她幸福。蕾虽然不算美丽,倒也说得上楚楚可怜。何况只要按照剧本演出,也看不出蕾是太妹。更重要的是,红子与蕾都全心信奉蓟的头脑。自此之后,在学园的每一个角落,两人恍如置身无人的凄美废墟之中,或凝视,或低语,或微笑。蕾绝不摆出与红子平起平坐的态度,总是跪着仰望,或是站在稍远处偏着头凝视红子。少女心目中与红子的理想友情正是如此,便纷纷将自己投射在蕾身上,以火热、悲情、抑郁的矛盾情结守候着两人。
在这当中,新闻社持续报导戏剧社的绯闻,有如连载专栏般,令人见识到其纠缠的功力。一个有男性恋人,一个则忠于“someone”,两名王子候选人的声势到此开始出现决定性的差距。乌丸红子的恋情是所有少女的梦想。是梦,是幻影。少女极度感动,含泪关注。蕾似乎也是个孤独之人。她不以得到红子为傲,总是垂眼紧贴着走廊一侧走。少女们不知道,蕾朝思暮想的,其实是蓟。两名少女遵照蓟的剧本,梦想爱情,笑谈青春,议论永恒。每天傍晚,两人怯怯互望,如蜻蜓点水、小鸟轻啄一般,接吻。少女们叹息着感动泪下,望着乌丸红子冰冷的亲吻。
两人如入无人之境轻怜密爱,令天性正经的戏剧社社长大为愤慨,认为简直是不知廉耻。由于为蕾销魂的新闻社始终相应不理,戏剧社社长转而向学生会抗议。学生会协议的结果,认为抗议有理,便报告修女。不久,乌丸红子与村雨蕾被修女叫去。两人手足无措,嚷着“这下惨了”、“该怎么办”,妹尾蓟则给了她们接下来的剧本。红子赶紧背台词。正如为俊美青年士官捉刀的丑男西拉诺,蓟大显身手。
听说两人被修女叫去,大群学生挤在旧校舍一楼的修女房间外偷看,面庭院的窗外,出现清纯少女的玫瑰色脸蛋、脸蛋、脸蛋、脸蛋,与脸蛋。此情此景,令红子不由得联想起(鱼勿)仔鱼鱼干片,平民的口味。修女确认了两人不纯交往的事实。蕾啜泣着。红子已将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挺起胸膛,以窗外也清晰可闻的音量朗声说道:
“我们是相爱的,我可以在这里大声说出来。这有什么可耻的?”
修女大吃一惊,手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怎么行……你们两个都是女性呀!这种事天主是不会允许的。”
“他真的不允许吗?圣玛莉安娜?”
红子抬头问墙上的肖像画。诞生于十九世纪末的法国修女——崇高的圣玛莉安娜,画中圣玛莉安娜美丽的侧脸带着一抹永恒而暧昧的微笑。
这份暧昧,正是女人之所以为女人啊——蓦地,红子这么想。不过这只是片刻的念头,下一秒蓟的头脑又附在她身上,红子忠实地背诵台词。
“爱情,爱情有性别之分吗?修女。我认为,爱与形貌无关,与我们生为何种性别无关。只要对方的心灵是崇高的、是值得尊敬的,就够了。爱情与外貌无关,因为啊因为,修女,我们是无限接近精神性的存在。啊啊!在这里的,就只是精神而已。”
红子手按胸口,说完她的台词。
窗外的少女或昏厥,或喊着乌丸红子的名字哭泣。精神的、精神的!这种主张确实打动了少女的心。尽管红子表面上忠实扮演她的角色,其实心里想的是:什么狗屁精神!我是女人,女人可是肉体。
她啐了一声,踢着石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同性对自己的爱慕,开始令红子感到窒息。蕾安慰她:
“和被忽视比起来,被爱要好得多吧?”
“说得也是,去年我真是寂寞得要命。”
红子又踢了一下石头。石头滚呀滚的,碰到圣玛莉安娜巨大的铜像脚边,停住了。红子仰头望着那朝天耸立、巨大如镰仓大佛的铜像,说道:
“圣玛莉安娜会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吃的苦啊。”
“一定会的。这个人可有趣了!她在本世纪初漂洋过海来到日本,老年时却突然神秘失踪。其实,她失踪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学园的正史虽然什么都没写,不过我们社团教室里有本秘密的社团纪录簿,上头记录了她的传记呢。蓟学姊找出来读过,很精彩哦。”
“哦……”
红子笑了。
“我还以为她是死脑筋的阿婆,听你这样讲,也许她还满明理的吧。”
“呵呵呵。”
红子精神好了些,又继续走。那时候,她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试着以自己的话语来说话,而不是只仰赖蓟的头脑。这时候的她习惯了被爱,甚至有几分厌倦,对自己的力量产生自信。不久,六月到来,圣玛莉安娜节来临了。
节庆典礼上唱起了赞美诗,戏剧社举办了公演,女学生叽叽喳喳地享受这一切。接着轮到了学生会主办的王子选拔,然而今年人多势众的戏剧社分量感顿失,投票还没结束,少女们便“红子、红子”地呼喊乌丸红子的名字,祈祷般双手合十。蓟自远处心满意足地望着这幅光景。她们呼喊的既是红子之名,却又不是红子之名,正确地说,应该是红子体内的蓟!然而,她们爱的究竟是青年乌丸红子的外表?还是才情呢?
爱情,是因外表而生?还是因才情而生?
这一年的王子选拔,乌丸红子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当选。公布的瞬间,红子在台上露出腼腆的笑容,蓟却当场痛哭失声。明明赢得了胜利,但不知为何,蓟的眼泪却不住地滚落在丑陋的脸庞上。她若有所失,觉得像是失去了纯情,失去了骄傲,失去了对丑陋的自己从不间断的爱。蓟觉得自己仿佛被附身,被玷污了。她喃喃说出西拉诺·德·贝杰拉克的台词,拭去丑脸上的泪水。
“这样就好,我这辈子注定要供给别人粮食——自己则遭人遗忘!”
举世无双的丑角——妹尾蓟,就在滂沱的丑陋泪水中悄然退场。
读书俱乐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壮举欣喜若狂,即将引退的高三学姊命一个高二生将那荣耀的一天记录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中。顺便一提,那名高二生便是红子的同班同学,去年拚了命丢出无数橡皮擦子弹的女学生。
就这样,一九六九年成为我等读书俱乐部值得纪念的一年。我等尚称满意。妹尾蓟后来专心准备外校升学考,青年,乌丸红子的营运则交由红子本人负责。红子气势如虹,依旧深受少女喜爱,然而毁灭就在当年的秋天降临。
乌丸红子,恋爱了。
乌丸红子被叫到上次做出精神宣言的那个房间,接受修女的质问。这一次,房里不见村雨蕾的身影。红子深吸一口气,决定以自己的话发言,却无法顺利出声,她受蓟的影响太深,吸收了太多东西,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以致无法顺畅地说出自己的话。
今天红子被叫来的理由是,不纯的异性交往。
也就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乌丸红子恋爱事件”。当初她为了磨炼演技经常走访夜晚的酒街,而她的恋人正是那时结识的不良工人。两人意气相投,那之后经常避人耳目私下会面。红子出身自大阪老街,比起做作的少女,她和这些平易近人的工人更谈得来。如愿找到真正的“someone”,红子心满意足。只是这位“someone”并非同性好友,而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换书之,红子打从开始就只是个女人!自她踏进社团教室的那一刻起,从她十五岁插班到学园的那一天起,她就是女的,女的!这正是异臭的来源。由于与恋人之间有了爱的结晶,红子选择退学结婚。
红子以她自身的感受,思索何谓女人的幸福。总有一天,我们会遇见
“someone”,然后与对方共筑幸福的家庭。这才是快乐的结局。我不要公主,我要的是丈夫。真正的乌丸红子现身说法。
“我现在很幸福。但愿大家也能遇见心爱的男人,获得幸福。”
只可惜红子的话没有达到效果,只见挤在窗前的少女瞬间全都背过身去,跑过中庭,就像要远离令她们万般厌恶的东西,宛如逃离海啸的野生动物,反应迅速。少女们顿时无影无踪,只剩下红子独自走在走廊上。她回教室拿书包,没有半个人向她搭话,她直接退到走廊。
走廊地板木纹光亮,映照着红子苍白的脸。走出校舍,茂密的银杏满树金黄,扇形叶片在风中摇晃,好像在挥手道别。她和来时一样孤身一人,魔法似乎已经失效,十七岁的乌丸红子孤独地转身离开学园。
正当她举步离开的那一刻,校舍的窗户一齐打开。本应在上课的少女纷纷从窗子探出头来,目送王子出发。数不清的雪白小手猛烈挥动。“啊。”红子发出惊呼。嘈杂的人声以可爱的女高音回响,逐渐汇集,将她们的话语送进红子耳里。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声音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响亮,一辈子钻剜着一名少女——躲在高三教室里,悄悄地将丑脸埋在教科书之中——的心,在秋日天空扩大、回荡,几乎响彻东京。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
红子百般不解地低语,然后毫不留恋地背对学园,再度迈开脚步。经过圣玛莉安娜的巨像前时,蓦地,她觉得唯有这个失踪的修女圣玛莉安娜能体会自己的心境。虽然没得到巨像的回应,她也不在意,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心想出生的最好是男孩,因为女孩子实在太莫名其妙了。这是她在学园的最后一个念头。一走出正门,她跳上等着的男人的跑车,就此将那个封闭的少女乐园遗忘。
伪王子有如过街老鼠遭到放逐,从此行踪不明。
此乃一九六九年秋天,乌丸红子恋爱事件的全貌。
我等读书俱乐部,对此事尚称满足。毕竟此乃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感到自边境向中央政界报一箭之仇的快慰。我,代号“橡皮擦子弹”,之所以在此悄悄记下历史,也是由于本次事件遭到圣玛莉安娜学园学生会扼杀,在相当于学园正式文件的学生会志上一概不予记录。学生会志上,注明这一年的王子从缺。乌丸红子之名成为禁忌,自少女乐园的正史抹去。然而,她曾经存在,确实存在。我等为了向那位完成此无人可及的奇功异业,随风而逝的不良少女——乌丸红子表示敬意,将一切记录于此。
这一年或许因为“伪王子”的诞生而遭到诅咒,以外部升学为目标的高三生一一落马;家庭破碎、破产而流离失所者有之,失足自大楼跌伤者有之,遭不良分子袭击者有之——诅咒如黑风般吹袭乐园,撼动了我们。她曾经存在、她曾经存在,她曾经存在于此——风如恶魔般不断低语。这一年,不受诅咒影响,轻松愉快地离开圣玛莉安娜学园的,便只有妹尾蓟一人。她考上安田讲堂遭攻陷、沦为废墟的东大,丑脸得意得闪着油光,脚步轻快地消失在红门之后。戏剧社社长进入学园体系的大学;本应当选为王子的学妹成为社长,以正直的秉性率领戏剧社。后来她与庆应男友分手,又交了其他男友。当然,是谨守学生本分的清纯交往。
女学生深受这个强大的诅咒威胁,此后不敢再提起那个名字,闭上嘴专注于课业。次年,王子选拔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再度举行,但已不见去年的狂热。乌丸红子之名成为禁忌,自正史消失,唯有在我·橡皮擦子弹所记录的这本黑暗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中留名。
少女啊,你是永恒。
人们啊,切勿无谓地危害乐园。
一九六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橡皮擦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