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不存在。恶魔,亦不存在。诸君,世界如同南瓜,空空如也!
作者不详《哲学福音南瓜书》
于东山手地区拥有广大校地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成立于遥远的一九一九年。创办人圣玛莉安娜于前一年只身自巴黎渡海来到日本,从西到东奔走在这狭小的岛圃。最后她的努力有了回报,学园可说是以她理想的形式,朝新时代的汪洋启航。圣玛莉安娜本人,也深受来学园就读的异国良家子女敬爱。而这些女学生的敬爱之深,常令学园外的人感到异常。她们爱慕摇曳着一头金发的圣玛莉安娜,早上赠花,中午以女高音献唱赞美诗。老年她自教育现场退下,偶尔现身时,少女们便飞奔上前,围住她,以小鸟般悦耳娇嫩的声音轻啼。那孺慕敬爱的情景显得无限温馨。
圣玛莉安娜在亲手创办的学园生活了漫长的四十年,每年领着年轻学子前行,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如绿树落叶枯萎般老去。然而就在一九五九年,创校第四十年的冬天,她忽然自学园消失。事情发生在静静飘着雪的寂寥夜半,被积雪严密也刚的校舍里找不到离去的足迹,但她的人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就像雪人等小及春天便融化一般,十分不可思议。众人始终遍寻不着她的下落。这起外国老妇突然失踪的案件,也成为那年冬天各大报的头条。
其实,玛莉安娜毕生隐藏了一个重大秘密,与巴黎时代兄长之死有关,但事件的真相,与她亲近的修女、敬爱她的学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后,自杀、他杀、意外等种种臆测如不祥的黑金鱼在学园上空游走,不过最后警方研判并非犯罪事件。学园的实质营运也早已交由财团法人负责,因此没有造成重大混乱。此时,东京吹起了六〇年代的安保风暴,接连发生桦美智子遭压死、社会党浅沼委员长遭刺杀等事件,注定名留历史的人物死于非命,世人为此感到万分痛心,一名外国老妇的失踪新闻自然不久便自新闻版面中消失。随着敬爱她的学生毕业,老圣女的离奇失踪事件以及她惊人的秘密,也逐渐被学园内外淡忘。
留下来的,只有昔日年轻的圣玛莉安娜面露微笑、表情若有所思的肖像画,以及在她失踪前一年塑造的、规模媲美镰仓大佛的巨大铜像。
离奇失踪的圣女玛莉安娜,一八九九年出生于巴黎郊外的一个贫穷农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天主教执事,是个严肃而苦行禁欲的人。母亲则与父亲形成对照,在贫困中也不忘高歌,开朗无忧。而玛莉安娜像父亲,生来喜欢追求真理。她是一男一女中的老幺,父亲看出她的特质,对她寄予厚望,为了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才五岁便将她送进远方的修道院。
与玛莉安娜相反,长她六岁的兄长米歇尔像母亲,是个散漫的孩子。个性开朗,但自幼桀骜不驯。五岁时,有天不知为何突然大喊天主不存在,受到父亲严厉处罚。接着似乎连上天也要处罚他,他从骡马上跌落摔伤了脚,导致右足微跛。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残缺,自此之后,尽管还是个孩子,他身上总是蒙着一层不可思议的暗影。父亲察觉儿子的个性有缺陷,很早便不再指望他。米歇尔刚满十八岁,便像要逃离父亲和贫穷的村子,留下一句他得到奖学金要上大学,离开了家,但到了巴黎,成天只知玩乐不务正业,漫无目的沉溺于都会的逸乐。
一九一四年初,圣女玛莉安娜与睽违已久的兄长米歇尔在巴黎重逢后,人生轰然崩溃,坠入与日后失踪事件相关的另一个人生舞台。
这一年,巴黎冷得寒流罩顶,但王宫广场洋溢着足以赶跑寒意的热闹气氛,因为吉普赛人事隔数年来此卖艺,巴黎的年轻人莫不为之着迷。
以树叶落尽的七叶树为背景,肤色黝黑的男男女女敲打着异国风情的乐器,舞动身体;老人演奏的手动风琴,像怪兽般以四足站立,发出悲伤的音色;旋转木马上的坐骑造形是前所未见的奇特生物,马头是长长的蛇身,一圈又一圈高速旋转,坐在上头的孩子兴奋尖叫;展一不全身鳞片的小人鱼和连体女婴的杂技棚里,不时传出客人愉快的惊呼。
塞纳河染成灰色,圣母院积了雪,可怖的石像怪兽也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恋人拥着彼此的肩漫步,携家带眷的人们簇拥而行。这一天,在被雪濡湿的人行道上,一个小个子青年吐着冷冷的白气,匆匆而来,他是圣女之兄米歇尔。这时他刚满二十岁,眼睛是做梦般迷蒙的紫色,柔软的头发垂落在胸前,呈现蜂蜜般的动人光泽。路上的女郎不时悄悄朝他看上几眼,但米歇尔视而不见,时髦的靴子踩得咄咄作响,微微拖着脚,赶着走过马赛克砖闪耀的大马路。
抵达车站后米歇尔停下脚步,在排列而坐的旅人当中,找到了他要找的女孩。那个瘦弱的黑衣女孩,抱着一只简陋的行李箱,一头暗红色或该说是铁锈色的头发又粗又硬,长及腰际,站在与她发色相同的中年男子——父亲面前,神情无比认真地垂着头。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一望即知是父女。父亲严肃地正在说教,女儿以驯顺的表情倾听。不久,女孩发现了躲在藤蔓花纹的铁柱后头,又是鼓颊又是转动眼珠做鬼脸的米歇尔,差点叹哧而笑。她连忙低下头,瘦小的双肩微微颤抖。
终于,父亲说教完毕,父女彼此互望,同时在胸前缓缓画了十字·父亲在女儿鼻尖上轻轻一吻,消失在车站内,躲在铁柱后的米歇尔送了一口气,旋即走了出来,他踩响靴子走近女孩,轻柔地喊道:“玛莉安娜……”女孩脸上立刻绽放笑容,神采爽奕地奔过来,喊着“哥哥”,扑进米歇尔怀里。
女孩正是米歇尔小六岁的妹妹,玛莉安娜。她与光芒四射的美丽兄长成对照,外表并不起眼。灰色的眼眸有如随时会下起雨来的阴霾天空,闪耀着思虑周密的沉静之光。铁锈色的头发未经保养,又粗又硬。但细看便可察知她的五官与兄长相似,十分清秀。瘦弱的玛莉安娜一扑进哥哥怀里,注意到四周有许多女子在痴痴望着米歇尔,忍不住像猫儿般慢慢眯起眼睛。她让哥哥帮忙提那只简陋的行李箱,兄妹俩友爱地并肩出了车站,走上北风飒飒的大马路。
“你要直接去修道院吗?”
“嗯,马上就去。”
“你第一次来巴黎,一定不认得路吧,要不是我来接你,你一定会在大都会里迷路。”
“才不呢,父亲说要送我,是我拒绝了。因为,我看到哥哥躲在柱子后面了。哥哥躲着父亲,父亲也不见哥哥一面就回村里去……”
玛莉安娜声音小了些,失落地仰望哥哥的侧脸。
玛莉安娜是受到教会派遣,才千里迢迢由地方上的小修道院前往巴黎的修道会。本世纪初,法国政府基于“共和制的基础在于公立教育而非私立教育”的思想,实施政教分离政策。政府鼓励不教授宗教教义的义务教育机构,使得修道会四处碰壁,转向国外寻求宗教教育的舞台,开始派遣修士和修女到海外各国。玛莉安娜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拔擢为修道会所计划的女子修道教育机关的教育培训人员,为了刻苦进修而来到巴黎。但比起这些,能够生活在数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兄长附近,更令她感到欣喜与安心。
“爸爸刚才嘀嘀咕咕跟你说了什么?”
“父亲说,要相信天主的力量,不惜努力成为更好的人,因为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天主都在我们身边。”
“哦。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哥哥!”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你用不着一脸伤心啦!”
米歇尔罪孽深重的玩笑,令玛莉安娜夸张地惊跳起来。每次见面,兄长的举措总令玛莉安娜戚到震惊,以致尽管两人年纪相差六岁之多,她总是得出言规劝。玛莉安娜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为严父的翻版,成了“小父亲”。然而日渐成长的妹妹愈是如此,米歇尔便愈是自暴自弃,像是要与之抗衡,长成一名玩世不恭的男子。小小的玛莉安娜肩负起父亲的期待,全心投入勤学与信仰的生活,可以说,她是个像儿子的女儿。相对的,美丽的米歇尔则是为母亲宠爱、为异性爱慕,自在任性地过日子,是个女儿般的儿子。
来到广场时,玛莉安娜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些唱歌跳舞的吉普赛人。注意到的米歇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怎么了?想看吗?”玛莉安娜初次来到大都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莫不感到新奇,但她兴趣盎然地看了一会儿后,紧咬下唇,一脸苦行禁欲的表情,摇头说:“……不想。”
来到位于圣母院旁的修道会,玛莉安娜脚步轻快地跑上灰色的石阶,浑身上下洋溢着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怀抱的自豪与期待。在踏进石造大门之前,玛莉安娜缓缓回过身去。兄长微倾着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仰望玛莉安娜。闪闪发亮的蜂蜜色秀发柔软地覆在端正清秀的脸上,西斜的阳光将他照得好耀眼。哥哥看上去简直就像长大的天使——玛莉安娜深受感动。尽管米歇尔不过是个无所建树的懒鬼,但他的魅力浑然天成,光是站着便引人注目。玛莉安娜拉了拉自己粗硬的铁锈色头发,害羞地悲伤一笑,转身消失在修道会中。在这座中世纪以来便耸立于此的庄严石造建筑里,信仰与勤学的清苦生活正等待着年仅十五的玛莉安娜。
至于米歇尔,将妹妹平安送到修道会之后,他便手插着口袋沿着来时路晃回去。方才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幻影般从脸上一扫而空,表情一沉,显得忧郁又有些刁蛮。嘴里叼了一根烟,老气横秋地抽着,脚步闲散地离开了修道院的建筑物。
他喜爱妹妹的心情确实没有一丝虚假,但古板的修道会建筑总令他联想到父亲,使他不愿靠近。米歇尔从小便和父亲处不来。父亲说的话永远是对的,但从中米歇尔却丝毫感觉不出爱应有的纯白光辉,他觉得像开朗的母亲身上的那种温馨关爱,才是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父亲因为笨拙,不懂得如何表达关爱,身为家人必须体谅这点——母亲每有机会便如此规劝儿子,但年轻的米歇尔始终不明白母亲话里的真意。父亲就是自己看到的那僩冷血无情的男子。然而,尽管心里这么想,米歇尔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深爱酷似父亲的妹妹。即使会令他联想到父亲,但玛莉安娜年纪还小,她总是固执地咬着嘴唇,像在忍耐什么,那样的表情让米歇尔心疼不已。
米歇尔为了逃离父亲来到大都会巴黎,已将近三年。至于他在这里的作为,不过是与几个损友在冷门地段开了一家“读书俱乐部”,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这阵子巴黎开了许多人称读书俱乐部的租书店。有“艰涩学术书籍俱乐部”,服务买不起教科书的穷大学生;有“娱乐小说俱乐部”,沉迷于时下流行的罗曼史小说的年轻女仆经常光顾。各种租书店依用途应运而生,随处可见。而米歇尔与损友经营的读书俱乐部,则专门收集书籍管制繁琐的路易王朝时代在地下流通的禁书,也就是“禁书俱乐部”。这些禁书是他们一同夜游的不良贵族朋友赠送的。从朋友家仓库搬来大量禁书,租了一个小店面,他们提心吊胆地开张营业。幸好店里不时有客人上门,像是喜爱奇书的中年绅士或醉翁之意不在书、目的是为了与米歇尔等美青年交谈而来的女孩等等,总算能够支应生活。
当然,米歇尔心中不免感到焦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在巴黎认识的朋友已经陆续完成学业,结婚养家,逐渐成为头角峥嵘的人物。只有米歇尔与他的伙伴仍旧日复一日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明日和今日过得没什么不同。尽管生性乐观散漫,但他一直强烈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股未知的力量沉眠着。现在的自己确实没有付出任何努力,但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努力的目标。一旦找到,自己便会勇敢,无私、精力充沛、比任何人都热衷于达成目标,成为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他希望父亲不要以现在一事无成的自己来评断,等看到自己届时的模样再下定论。虽镇日游手好闲,他内心始终这么想。这个时期的巴黎充斥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米歇尔正是其中一员。
十天后,小修女玛莉安娜造访了由这群忧郁青年经营,位处僻地的读书俱乐部。下雪的日子巴黎打从白天便寒意刺骨,路上行人也不多话,行色匆匆。玛莉安娜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抵达圣母院后巷——人偶店、蕾丝盘商、纽扣专卖店林立的七叶树小路上——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她拨弄着粗硬的铁锈色头发,犹豫着该不该推开门。
四周的店铺在玻璃橱窗里摆饰了玲琅满目的商品招徕客人。五彩缤纷的纽扣,如梦似幻的蕾丝,花朵图案的盘子与茶具;填满可疑液体的香水瓶,瓶身还刻上姿态不雅的裸女雕像。对在乡下长大的玛莉安娜而言,这一切是如此灿烂夺目,莫不散发出都会特有的背德味道,充满了欢乐气息,对奢华的憧憬,男女煽情又悲哀的欲望。看在清纯的玛莉安娜眼中,这些东西既奇妙又罪孽深重。此刻,玛莉安娜来到了她要找的住址,怯生生地望着他于一帜古老红砖建筑——人称“拿破仑公寓”,拿破仑三世于上一世纪为劳工兴建的低租金集合住宅之一——的一楼店铺前。
“玛莉安娜!”
这家店没有半个窗户,只有一扇黑沉沉的门,显得十分神秘。店门打了开来,米歇尔飞奔而出。挂在门上的粗陋木招牌微微晃动。玛莉安娜眯起暗淡的灰色眼眸,抬头看招牌。
哲学福音南瓜
招牌上以可爱浑圆的字体这样写着。那是哥哥独具风格的字迹。玛莉安娜在米歇尔偶尔不时寄到修道院的明信片上看过。是的,“哲学福音南瓜”正是这家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的店名,是她长大成人的兄长的城堡。
玛莉安娜歪着头,小声地说:“院长准许我自由活动,我就来了。”由于成绩优异,品行良好,玛莉安娜很快便得到师长信任,经院长亲自批准,得以自由活动。她一有机会走出修道会的建筑,便直接来找哥哥。顺着妹妹惊奇的视线,米歇尔瞥了一眼邻近店家橱窗展示的一只红色香水瓶。他灿然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说:“进来吧。”由于店内昏暗又不明底细,玛莉安娜有些害怕,一时退缩,不过,她决定相信哥哥,便用力回握兄长的手,挺直了背脊,像个小教宗般昂然迈步。
分明是白天,但因为没有窗户,店内一片昏暗。几盏不知是在跳蚤市场买来还是路边捡到、样式不一的破油灯散发着朦胧的灯光。四面墙全是书,老旧的书脊宛如瞪大了眼睛的老人俯视着玛莉安娜,教人发毛。屋子里充塞着古本旧籍尘封带潮的独特气味。空间很小,四处摆放着同样看似从跳蚤市场收集而来、风格设计各异的椅子。日式风格,俗丽的洛可可样式,甚至是葡萄酒桶。玛莉安娜从那些乱七八糟却令人无法讨厌的家具摆放方式,看出哥哥的个性,不禁喃喃地说:从客人选择入座的椅子,可以看出那人的特质呢。对,好比像我,如果要我挑一张喜欢的椅子坐,我一定会自动坐上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吧。哥哥个性随兴又开明,很适合那张设计奇特的日本风椅子。对了,还有……
“玛莉安娜?”
米歇尔这一喊,让玛莉安娜回过神来。
适应店里的光线之后,散布各处的客人身影也随之浮现。身穿做工良好的西装、手持龙头拐杖的老绅士,正专注地看着书;戴着黑框眼镜、一身女教师风范的妇人,则是托着腮出神沉思;几个年轻女孩聚在角落,神情严肃地传阅一本书,并不时朝米歇尔瞟上几眼。这些客人,确实都坐在适合他们的命运之椅上。
在米歇尔的招呼下,玛莉安娜走进位于角落的柜台。她在木箱坐下,米歇尔为她煮了浓缩咖啡。“这里的书可以外借,不过也可以选选择在店内阅读,以小时计费。浓缩咖啡是提供给在店内看书的客人的特别服务。”听米歇尔如此解释,玛莉安娜大感惊奇。一直生活在修道院的玛莉安娜涉世未深,不晓得竟有这种买卖。她也忍不住揣测,要是父亲知道哥哥在经营这种带着犯罪气息的怪店会作何感想。
仿佛猜到了玛莉安娜的心思,米歇尔低声地说:“我是我,”他将装了浓缩咖啡的杯子放在妹妹面前,自己慵懒地抽起水烟。
“可是,哥哥。”
“就像你就是你,玛莉安娜,我的小鸟儿。”
玛莉安娜想说些什么,但想到的话都像是来自父亲的教训,便没有开口。哥哥的侧脸满足忧郁,让做妹妹的不敢作声。喝一口浓缩咖啡,嘴里充塞着从未体验过的甘醇苦味,玛莉安娜不禁低声发出呻吟。
“哲学福音南瓜”店里的书,全是波旁王朝被推翻之前充斥于法国的禁书。在那个时代,政府禁止一切不利于君主制的书籍通行,商人应客户的要求印制禁书,悄悄流通。其中代表性的出版社“圣母南瓜书房”,是家总公司位于巴黎的大型地下出版社,在里昂和日内瓦也设有分公司。出版的书籍内容有讥讽王室的绯闻、举发巴士底狱不合理待遇的社会批判派书籍,也有提倡教会禁止的邪恶无神论的哲学书籍、像得了强迫症般再三描写情色场面的官能小说等。圣母南瓜书房的员工或将这些书的封面印制为圣经,或将内容隔页安插于另一本书中,来蒙蔽审查官的检阅,冒险将书送到客户手上。起初书籍的内容娱乐性质较强,但到了王朝末期,开始发挥煽动民心的功能,倡议法国必须革命的思想,呼吁民众思考何谓自由的意义。随着书籍在地下流通,言语的力量有如浊流逐渐增强。革命之后,禁书解放,由地下转为地上,不再遭禁。然而当这些书堂而皇之地充斥地上书店的同时,魅力
竟如黑魔法般见光失效,曾几何时又自街头巷尾消失。
在这些往昔的禁书当中,米歇尔最珍视的爱书,便是一本阐述无神论的哲学书,作者不详的《哲学福音南瓜书》。部分人士声称作者是个老人,白天是圣职人员,夜晚经营圣母南瓜书房,偷偷写下着作,但如今已无从查证。玛莉安娜表示想读,米歇尔听了担心地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答应,对妹妹说:“要保密哦。”将一本霉味扑鼻、封面漆黑的书交给了她。玛莉安娜一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便是“天主,不存在”这等罪孽深重的句子。她仿佛屁股被人踢了一脚,自充当椅子的木箱跳了起来,但随即就恢复冷静,一脸严肃地静静读下去。
“天主,不存在。
恶魔,亦不存在。
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欲望,欲望生出爱、生出恨,生出时间,划出国界,生出占有,发明了自我轻贱,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恶魔。”
“将世界清空吧!如南瓜一般,如南瓜一般。南瓜!南瓜!诸君,世界必须一如南瓜。”
玛莉安娜沉浸在阅读之中,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她回过神时,发现狭小的柜台里多了两名陌生青年,紧靠着她坐在木箱上。玛莉安娜从阅毕的书本中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两人。只见青年不断替络绎不绝的客人端出浓缩咖啡,收下硬币,说上一两句简短机智的笑话。两人一个是黑发深蓝眼、表情落寞的青年,一个是红长发、有着猫一般倨傲绿眼的高瘦青年。两人外表南辕北辙,但奇妙的是,身上都有一股与哥哥米歇尔酷似的气质。与世界作对的孤独冷焰,自青年的体内升起狼烟。到了夜晚,仿佛受到这道孤寂的狼烟吸引,眼神同样凝重的客人愈来愈多,各自坐在命运之椅上,翻阅过去曾经有罪,如今已不再遭禁的书籍。客人从少女以至老人,各种年龄性别都有,相同的是,每张脸上都满布悲伤,有着因愤怒而冷冷燃烧的精神刻印。
红发青年劳尔注意到玛莉安娜读完书了,便呼唤米歇尔,而黑发青年尚则大力抚摸着玛莉安娜的头。米歇尔倒在柜台后面的破沙发抽水烟,他缓缓爬起来,拉起玛莉安娜的手,说:“我送你。”两人一起离开了俱乐部。
来到外头,苍白的月亮照亮了雪路。石像怪兽诡谲的影子自圣母院落下,在路灯的照射下不祥地拉得老长。因为不小心读了罪过的书,玛莉安娜在心中忏悔。她牵着哥哥的手,缓缓走在覆雪的小路上。白天那些灿烂夺目的商店早已打烊,营业的店家换成以年轻人为客群的葡萄酒吧和廉价饭馆,逸乐欢快的喧哗声自店内传出来。米歇尔望着玛莉安娜的小脸,问道:
“你读得好专心啊,觉得有趣吗?”
“一点也不……”
玛莉安娜摇摇头。粗硬的头发宛如反映了她沉重的心,跟着缓缓摆动。
玛莉安娜天生像父亲,对事物很少感到疑问,信仰坚定,对她而书,哥哥的心一直是个谜。读过哥哥钟爱的书,玛莉安娜才总算了解,米歇尔是因为习惯质疑既有的价值观,过度深入思考,才会进而产生迷惑。玛莉安娜心想,米歇尔或许是对父亲的教诲,也就是所谓的信仰与正道,感到质疑和不解。读书俱乐部的客人也是具有相同特质的一群人。质疑是美的,思考是正确的,但是,那也是一条容易令人坠入虚无、引人走向毁灭的可怕道路。天主啊,求求您,请不要让哥哥的灵魂落入南瓜世界的魔手、名为空洞的虚无——玛莉安娜在心中向天主祷告着。
米歇尔对妹妹的苦恼丝毫不察,失望地垂下双肩。
“这样啊,不有趣吗,看你读得那么认真。倒是,你的背影和爸爸愈来愈像了。”
“讨厌,才没有呢!”
玛莉安娜摇摇头,紧握住哥哥的手,
“我喜欢哥哥,我是想了解哥哥才读的。”
“……那你如愿了吗?”
“没有。不过,我还是喜欢哥哥。”
看到玛莉安娜闷闷不乐的表情,米歇尔悲伤地蹙起眉头,来到修道会前,他满怀恨意,瞪视着那幢庄严古板,压迫戚有如父亲的建筑物。
“哥哥?”
米歇尔弯下身子,在妹妹的小圆鼻上轻轻一吻。玛莉安娜痒得缩起脖子。米歇尔抱了抱妹妹瘦巴巴的身子,低声说:“别太勉强自己,太认真会折寿的。”他目送妹妹跑上石阶,打开门,待妹妹的身影被吸入修道会的建筑物里,便匆匆沿着来时路折返。
一回到读书俱乐部,合伙人尚与劳尔一脸促狭地等着他。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在柜台托着腮读书,两人一等米歇尔冷得缩着脖子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说:
“恶魔米歇尔在妹妹面前完全变了一个样啊。”
“再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了。”
被两人争相调侃,米歇尔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叼起烟,不悦地点了火。
“……哪有这回事。”
“恶魔米歇尔”,是损友半开玩笑替这名不知令多少巴黎女孩落泪的美青年取的绰号。遭朋友取笑的米歇尔心情不佳,随手将玛莉安娜留下的《哲学福音南瓜书》放回书架上,又一次低声重复:“没有这回事。”
此后玛莉安娜忙于学业,无法取得休假,没有再去找米歇尔。大约过了三个月,玛莉安娜总算可以自由行动时,冬天已然告终,温暖的季节来临了。
冰雪下的巴黎,萧瑟的冬天终于结束,七叶树小径上鸟儿交错飞舞,稍来春的讯息。阳光更添耀眼,照亮林木,绿叶在干爽的风中摇曳。
在王宫广场绕圈的旋转木马也放慢了速度,期初乘坐的都是孩子和年轻情侣,但近来只见一脸内向的老人和严肃的女教师也坐在蛇身上,提心吊胆地随之旋转,年轻的吉普赛人意兴阑珊地弹奏着怪兽造形的四脚手动风琴。差不多也到了他们向北移动的季节了。这一天,玛莉安娜造访了久违的“哲学福音南瓜”。她的脸蛋似乎成熟了一点。季节同样降临在少女身上,快速拨动时间的指针,让孩子一步步确实地长大成人。
玛莉安娜听哥哥说到吉普赛人即将离去的消息,有些遗憾地答道:“这样啊。”米歇尔把店交给尚和劳尔,带着妹妹来到店外。
玛莉安娜脚步轻快。米歇尔的头发长了一些,在春风吹拂下有如青壮骏马的鬃毛。玛莉安娜眯着眼仰望耀眼的哥哥,微微一笑。不久,两人来到王宫广场,米歇尔指普吉普赛人说:
“选一个你喜欢的吧,有旋转木马、杂耍棚和舞蹈秀。”
“这怎么行呢!”
玛莉安娜连忙摇头,铁锈色的头发晃动着,眼眸里露出怯色。只见怯色愈来愈浓,玛莉安娜紧紧闭上眼睛。
米歇尔觉得好笑,凑过去凝视着妹妹的脸说:
“偶尔小小寻个开心,天主不会责怪的,爸爸也不会。娱乐和开心都不是罪过。”
“哥哥……”
“那算命怎么样?来算算你的未来吧!我看一定是光明灿烂,前途无可限量。”
和我不同——米歇尔在心中补上这一句。玛莉安娜仿佛听到了这句无声的话语,双眸顿时黯淡下来,依着哥哥的提议,轻声踏进搭起黑色与紫色帐子的算命摊。
摊内黑蒙蒙一片。玛莉安娜紧挨着哥哥的背,环视四周,眼睛适应光线后,看到一个满头肮脏银发的老婆婆蹲在一角,面前有颗淡紫色的水晶球。察觉两人进来,老婆婆白浊的眼睛斗然睁开,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
“想问未来吗?还是想诅咒过去?”
“……问未来。”玛莉安娜怯生生地说。
她清澈的声音颤抖将,老婆婆微微眯起眼睛,玛莉安娜很快又说:“为了创办教会女校,我准备远渡重洋,到外国担任教职。我也知道外国生活困难重重,我想请问,教育机构能不能顺利营运,那间学园的未来是不是充满希望。”从未听妹妹提起梦想的米歇尔,一反常态神情认真地凝视玛莉安娜颤抖的嘴角。
老婆婆望进水晶球,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以嘶哑的尖声说道:
“啊啊,我看到一所学校。哦,有好大一个你。”
“好大一个我?”
“是铜像。哈哈哈哈,还做得真大啊!”
“咦咦?”
“学园会开上一百年。”
“……一百年?”
“是啊,就像一场漫长的沉睡。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
“外来者?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啊,是你带来的。然后,你们会混在一起。”
“……”
“你要问的是什么?哦,学园的未来是否充满希望是吧?那当然了。不过,这些孩子长相真奇怪,你究竟要去哪个国家啊?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黄的肤色,看来是很遥远的国度。”
“咦……”
“……不过,在你出发到异国前,会遇上怪事。真是怪事,你会改变,会发生重大的转变。你变得判若两人。这真是奇怪了。”
老婆婆呻吟着说,然后猛摇一头银发,发疯似地狂笑起来。玛莉安娜很害怕,蹙着眉头瞪视老婆婆。米歇尔付了钱,拉着妹妹走出算命摊。玛莉安娜吓得像只颤抖的小鸟,不过在广场的长椅上休息片刻后,又恢复了精神。
“哥哥,那人说的话真奇怪。重大的转变究竟是指什么?在出发之前,我究竟会过上什么事呢……”
玛莉安娜喃喃地说。米歇尔偏着头,答道:“不知道呢。会不会是指心境上的变化呢?”
这一天,兄妹俩在天气回暖的巴黎散步,悠闲度过。话向来少的玛莉安娜向兄长娓娓而谈成立教育机构的工作。她认为女子教育势在必行,只不过由于太过年轻,想法未臻成熟,言谈时话语有些断断续续。米歇尔温柔地附和着,倾听妹妹说话。
春天来了,转眼又走了,巴黎正迎接短暂的夏天。做哥哥的生活一成不变,照常看店,读书,与朋友闲扯,日复一日。常客中一个有钱女孩向他求婚,他与同伴笑说:“娶她也好,至少以后不愁吃穿。”依旧夜夜寻欢作乐。做妹妹的则是在修道会中修习必要的知识,有如吃饱了风的帆船,朝派遣至海外的那一天笔直挺进。
这一年夏天,奥匈帝国皇太子在塞拉耶佛遭到暗杀,战火如野火燎原般转眼遍及世界。这场日后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规模空前,撼动了全法国。玛莉安娜依旧人在修道会深处,过着日夜向天主祈祷的生活,—米歇尔则怀抱南瓜世界的虚无,目送同伴一一入伍,被卷入这场浩劫。劳尔喃喃地说:“我一定没办法活着回来。”尚则是吻着情人保证:“我会活着回来的!”两人双双踏上军旅。唯有米歇尔,因为不良于行而逃过徵兵。读书俱乐部如今只剩米歇尔独自看顾,无论白昼夜晚,他躺在客人逐渐减少的“哲学福音南瓜”俱乐部里,抽着水烟,读着书。靠着收音机,他对激烈的战况了如指掌。男人的身影逐渐自城内消失,俱乐部的客人清一色是学生模样的少女和退休老人。尽管客人和米歇尔都是一划世外之人的表情,仿佛不知外头的世界正发生战争,其实他们的内心莫不极度不安,只好每天静静地翻阅禁书,聊以自慰。
四年后,也就是一九一八年,大战终于落幕。红发劳尔失去右臂,黑发蓝眼的尚失去了左眼,两人蹒跚归来。这时,完成学业的玛莉安娜启程的季节也不远了。这件事,米歇尔是自深夜来访的玛莉安娜嘴里听说的。这四年来,米歇尔身上只见虚无的影子加深,几乎没有改变。小妹妹玛莉安娜倒是长高许多,平静的灰眸更添静谧与智慧的光辉,长成一位独当一面的修女。她一踏进俱乐部,懒散瘫坐的客人也不由得坐正身子。柜台内,一如战争前,单眼的尚与独臂的劳尔落寞地微笑着。
“哥哥,我预计在今年启程。”
玛莉安娜啜饮着浓缩咖啡,平静地说。
“在海的那一端,孩子们正等着我。我相信,我的使命就是把天主的爱传递给她们,教导她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米歇尔抽着水烟,喃喃地说:
“……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哥哥!”
“哎,开玩笑的……。祝福你,玛莉安娜,我的小鸟儿。”
独臂的劳尔灵巧地翻着书问道:“小修女,你究竟被派到哪个国家?”
“哎呀,我已经不小了。”玛莉安娜逗趣地笑着说。“我要到日本去,那是个非常遥远、在海的另一端的岛国。我要到日本去,向那些和过去的我一样年幼的孩子,传播天主的教诲。”
“可是,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不就再也见不到米歇尔了啊?”
“……是呀。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也许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了。一旦踏上旅程,可能再也无法回到法国。但是,成人之后,每个人都有他该走的路。那是条单行道,有去无回。任何事物都无法留住前行的我,无论是爱也好,恨也好,至亲也好,朋友也好,都无法阻止怀抱信念勇往直前的女人。”
米歇尔不发一语地注视着玛莉安娜。
这一晚,长大成人的玛莉安娜静静地微笑着,以听者无不深受感动的坚定语调诉说着。毫不动摇的坚定眼眸,或许是颜色相同的关系,与父亲相像得惊人。玛莉安娜向哥哥告别,走出俱乐部后,回头望了望那扇发黑的门。她想起十五岁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曾因为畏惧店里的犯罪气息而怯步不前的往事。米歇尔送她到店外。这一夜,他同样护送妹妹回到修道会,不过路程中他出奇沉默,临别之际,只在妹妹额上轻轻一吻,便迅速转身,仿佛在惧怕什么。
“哥哥。”
玛莉安娜小声唤道。米歇尔回头问:“什么事?”
“哥哥,唔,你要和那个人结婚吗?”
“……大概吧。”
战前曾多次向米歇尔求婚的那个有钱女孩的事,玛莉安娜也略有所闻,而她也知道哥哥并不爱她。哥哥所在的那个虚无奇特的南瓜世界,像冰冷的水一寸又一寸升高。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贪图逸乐,以自行赴死的脚步轻易迈入婚姻,玛莉安娜察觉到兄长盲目迷失、自暴自弃的心情。哥哥没有找到值得投注心力的事物,没有找到能够勇往直前的道路,徒然浪掷岁月。那本禁书中的虚无言论,不祥地动摇了玛莉安娜平静又丰饶如海的心。
“动物心中没有天主,唯有人类发明出天主这个道具,做出文明这个舞台。天主这个幻影只存在于人类的主观之中,不过就是以人的弱点创造出来的共同幻想。人类不能失去天主这个幻想,否则将无法自处。”
“福音之名亦可以死称之。与其痛苦地生,南瓜般的死更加甜美、永恒。而死,在死后仍会持续百年——”
光是回想起这些罪孽深重的字句,玛莉安娜便心生恐惧,但她什么都没说。米歇尔低声叫住妹妹,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轻轻放在玛莉安娜冰冷的手心里。那是在许久许久以前的那一天,第一次造访读书俱乐部的玛莉安娜曾盯着看的那只玻璃香水瓶。这只香水瓶当时就装饰在隔壁香水店的橱窗里,年幼的玛莉安娜是因害怕它散发出来的罪恶气息才盯着看,米歇尔却误以为妹妹想要。买虽买了,但这是件不适合修女的礼物,因此他迟迟没有送出去。他把香水瓶交给妹妹。“这草莓香水,送你……”米歇尔低声说完便转身离去。玛莉安娜不知如何是好,伫立原地。暗红色的玻璃香水瓶,在她看来就像是哥哥身上的绝望的颜色。玛莉安娜踩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修道会的石阶:心里卷起几近于悲伤、懊悔与虚无的漩涡。
这对作风截然不同的兄妹,本应因妹妹的殷程远扬而永别。但那年秋天,使他们俩的命运发生重大改变的事件发生了,就在玛莉安娜出发前夕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清亮的月光打在修道会灰扑扑的建筑物上,星光也如撒落的满天宝石般灿烂。红发的劳尔人在建筑物后的土堤上,左手拾起小石头,不断朝窗子丢。他的右臂在战火中被炸断,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摆动着。
不知是第几次的挑战,他瞄准的窗户总算悄悄地打开了。玛莉安娜苍白的脸探了出来,诧异地四处张望,一看到单手猛挥的劳尔,便语带责备地问:“究竟有什么事?”
“米歇尔病倒了。已经一个星期了,他得了传染病。”
玛莉安娜吃惊得连连眨眼。简朴的房内只有一只粗陋的行李箱,是为三天后的启程整理好的行装。爱也罢、恨也罢、至亲也罢、朋友也罢,这个不会被任何事物阻扰、勇往直前的善良修女,在这个国家将不留下任何东西。玛莉安娜略加思索后,向修道院长说明情由,并获得了许可,离开修道会去探视兄长。
在劳尔的带领下,她在夜色中狂奔,一路赶往米歇尔的住处。毫无矫饰的木鞋每跑一步,便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击声。哥哥在蒙马特的公寓“蜂巢”,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垃圾窝,舞娘、穷学生与落魄艺术家全挤在一起。每次与穿着暴露的舞娘住楼梯上擦身而过,玛莉安娜都会在胸前画十字,低声祷告。
“米歇尔不准我们告诉你。”
上楼时,劳尔不满地咕哝说道。玛莉安娜默默点头。
“他说不要让你在出发之际为他担心。……可是,我想你一定想知道的。”
“是的,当然。”玛莉安娜低声说。“哥哥真傻。”
“就是这里了。喂,尚……”
单薄的木门打开,不祥地发出“叽——”的声响,房间很小,书籍、酒瓶、女孩们送的精美礼物堆积如山,显得逸乐、凌乱。米歇尔睡在里面的床上,蜂蜜色的头发邋遢地散在枕头上。黑发的尚一脸疲惫地坐在床旁。
“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伤寒。可是这时候,每家医院都住满了战争的伤患……”
米歇尔因高烧而迷蒙的双眼,无种地望向妹妹。玛莉安娜的长发依然粗硬,垂落在腰际,散发铁锈般暗淡的光辉。她的眼眸就像太古之湖般平静。玛莉安娜在枕边坐下,凑近凝视哥哥的脸,发烧得神智不清的米歇尔像孩子般不安地问:“……是爸爸?”那双酷似父亲的灰色眼眸,让他在迷糊之间看错了。“不是,是你的小妹妹”。”玛莉安娜说。米歇尔以几乎无法听见的微弱声立日呻吟着。米歇尔烧得神智不清,想说话也说不完全,如果可能,他很想对妹妹说:“别担心我,你就照计划勇往直前吧!”玛莉安娜双手握紧哥哥的手,脸上带着小时候那种认真的、像在忍耐什么的神情,一心向天主祷告。
“天主啊,请救救哥哥。哥哥的灵魂还在世上徘徊迷茫,请别在此时召唤他回天堂。哥哥的人生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寻得幸福,内心才能平安喜乐。哥哥也许是那种年轻时彷徨不定,临到老年才会悟道的人,他是可怜的迷途羔羊,还不能奉主宠召。天主啊,请救救哥哥。”
(——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米歇尔想笑,看着妹妹过分认真的脸蛋,在心中喃喃地说。玛莉安娜念念有词地继续祷告:
“若您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一人,那么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请让我来代替哥哥。请不要带走哥哥。我希望哥哥留在人世,请赐与这个可怜的人足够的时间找到您。”
米歇尔被妹妹紧握着手,陷入沉眠。
当他醒来时,朝阳自小小的落地窗洒落进来,鸟儿放声鸣叫。米歇尔发现天亮了,也注意到自己能出声了,喃喃说道:“天亮了啊。”慢慢爬起身来。前一天还无法动弹的身子此刻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头也不再觉得沉重了。
他一起身,枕畔的玛莉安娜身子突然无力瘫倒。“玛莉安娜?”米歇尔低声叫唤,连忙扶住妹妹。紧接着,他倒抽一口气。一夜过去,妹妹的身子竟变得像石头又硬又冷。米歇尔颤抖地拨开妹妹的头发,察看她苍白的小脸,那向来绽放微光的眼眸已经僵直,嘴唇毫无血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见愤怒,不见哀伤,甚至失去了信仰的光辉,平静而空洞。米歇尔一把抱住她的身躯,颤抖的嘴唇贴在妹妹冰冷的额头上、鼻子上、嘴唇上。但他触及的每个地方都如人偶皮肤般干枯。妹妹死了。玛莉安娜聪慧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具身躯不过是灵魂脱离之后的空壳。而米歇尔的病,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完全痊愈了。米歇尔瞪大了柔和的紫色眼眸,绝望地大喊:
“这不是真的……”
玛莉安娜的空壳仍坐在椅子上,有如损坏的人偶,铁锈色长发垂落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她应该好好地活着,该死的,是一文不值的我啊!妹妹的梦想怎么办?她要去日本成立的教育机构怎么办呢?”
米歇尔抓扯着秀发,说个不停,他不死心地猛摇妹妹的身躯,但唯有铁锈光泽的发丝摇晃着,玛莉安娜冰冷干枯的躯体颓然无力,就像人偶,米歇尔拖着脚在房内踱步,抓扯着头发,喃喃自语。
“爸爸呢?他比谁都爱你啊!失去了你,他活得下去吗?他岂会原谅让你死去的我!”
米歇尔环视房内,小声呼唤妹妹的灵魂。他颤抖着走下公寓的楼梯,来到马路上,仰望天空继续呼唤。但无论米歇尔走到哪里,都找不到玛莉安娜了。夜里,她的灵魂已经毫不犹豫地笔直走人召唤她的天堂。
米歇尔后来被劳尔和尚拖回房里。米歇尔高烧已退,除了身体关节有些紧绷刺痛外,没有其他不适。
到了晚上,米歇尔请求失魂落魄的朋友,拜托他们一件事。
“请你们把妹妹当作我埋藏。”
“你说什么?把玛莉安娜当作你?”
“我们长得很像,只要闭上眼睛,遮住头发,别人应该看不出来。请你们就当死去的是我。要是知道妹妹死了,我父亲一定无法承受这个悲伤的打击。”
“你死了难道你父亲不难过吗?”
“……是啊。”
米歇尔语带讥讽,低声回应。他将玛莉安娜托付给朋友,自己则套上她的黑衣,冷冷地说:
“这世上根本没有天主。要是有,怎么会发生这么残忍的事?我的小鸟儿。”
“米歇尔……”
“我妹妹就拜托你们了。我们就此告别。”
低声说完,米歇尔走出公寓。他的朋友都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目送米歇尔离去。走在路上的米歇尔渐渐收起男人的大步伐,微微低下头,仿佛在隐忍什么似地缓慢行进,背影像极了玛莉安娜。他们的朋友,恶魔米歇尔,混杂在出租马车与行色匆匆的行人之间,化身为他的妹妹,转眼间便走得老远。
劳尔和尚为玛莉安娜换上男装,将头发藏在米歇尔喜爱的帽子里,悄悄把她葬在蒙马特山丘上的墓地。死去的玛莉安娜,长相确实惊人地酷似米歇尔。两个朋友俯视着棺木逐渐降下黑暗的墓穴,愈来愈搞不清楚死去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妹妹,但他们还是写了信,通知他们的父亲米歇尔死于传染病的消息。到了船出港的那一天,两人换乘出租马车前往港口。他们半信半疑地寻找玛莉安娜——米歇尔——的身影,只见一个全身黑衣,变身成玛莉安娜的人影如亡灵般悄然而立。修道会的人以为玛莉安娜是因为失去了兄长过度悲伤,容貌才变了样,对她寄予同情,毫不怀疑。两名好友将米歇尔的爱书《哲学福音南瓜书》递给玛莉安娜。玛莉安娜嘲讽地笑着收下这本以“天主,不存在:恶魔,亦不存在”开头的离经叛道的书。他转身背对修道会的人,像个轻佻的女人蹙着眉头叼起烟,点了火。淡淡地说:
“……谢谢。”
“你真的、真的要去吗?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巴黎喽。本来你日子过得轻松愉快,还差点就讨了一个有钱老婆。”
“我要去日本,去实现妹妹的梦想。”
玛莉安娜紫色的双眼蒙上阴影,摇摇头。
“失去了妹妹以后,世界真的就像南瓜一样变得空空如也。我要去,去走那条该死的正道……”
玛莉安娜在迟疑中上了船。在修道会的人目送下,船驶离了港口。单眼与独臂的两名俊美青年,只能怔怔望着以修女身份渡海前往异国的友人。
东洋小国日本战后与列强并驾齐驱,急速地现代化,天主教主教向大正天皇上呈教宗的亲笔信,各报的社论开始提倡天主教高等教育机构的必要性。新教各派的教育机构先行成立,同志社大学、青山学院、明治学院开了先河,天主教也随着圣摩尔教会、圣保罗教会、圣心教会的成立而开始扎根。
没见过欧洲女性的日本人,对于漂洋过海而来的修女玛莉安娜就女人而言过于高挑的身材、男性化的嗓音,并未特别感到质疑。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她苗条的身形、金发、紫眼与做梦般的表情所吸引。这位修女比谁都美丽,光是站着便具有掳擭人心的魅力,每个认识她的人都不由得为她效力。玛莉安娜积极展开活动,她先是担任贵族子女的家庭教师,参观了许多学校。后来因应受俄国革命波及而流亡日本的外国人激增,她成立了外语学院,供外籍人士子女与返国日侨子女就读,并申请法人,一获准便四处奔走寻找校地,找到一位愿意出售山手地区大片土地的卖家后,立刻着手兴建校舍。一九一九年,女子高等教育机构“圣玛莉安娜女子中学”催生。这时,除了法国,还有大批各国修道会派遣来的修女,她们成为玛莉安娜的得力助手,个个卖力工作。就像过去曾经梦想的,玛莉安娜终于找到了值得投入的目标,她全心全意工作,并获得了惊人的成绩。
四年后,学校遭受关东大地震的打击,大批学生、修女惨遭死伤。玛莉安娜跛着脚,流着泪,在大火中的东京不知走动了多少天,一一拜访学生的家,确认她们平安无事。为了重建倒塌的宿舍,玛莉安娜艰辛地筹措资金,闪耀蜂蜜光芒的金发比应有的年龄更早开始花白。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部分修女归国,部分修女被拘留在日本的外国人集中营。玛莉安娜风闻巴黎也发生大火,七叶树小路烧毁,读书俱乐部连同整幢拿破仑公寓也惨遭祝融。学校蒙上浓浓的战地色彩,在军方的指导下建立了武道馆。后来,只有玛莉安娜和几名修女守在学校,学生则集体疏散,部分校舍被挪用为工厂。战火延烧至全国,一九四五年,校舍与发育馆因东京大空袭全数烧毁。玛莉安娜再度徘徊在烧毁的废墟之中,但这次她没有流泪。
同年,日本战败。一九四七年,仿佛要拂拭浓厚的战败气氛,举办了第一届圣玛莉安娜节,并邀请邻近的居民参加,场面盛大热闹。烧毁的校舍也陆续重建。为了供学生进行社团活动使用,玛莉安娜仿造已不复存在的拿破仑公寓,修建了一幢红砖建筑。这一年,玛莉安娜荣获GHQ(联合国总司令部)选为教育暨学校改革委员会顾问。“圣玛莉安娜女子中学”也引进战后的新学制,更名为“圣玛莉安娜学园”。一点一滴的,学园重拾活力,并配合时代增建图书馆塔等建筑,并成立了同一体系的男校。曾几何时,圣玛莉安娜学园已成为众所公认的名门女校。草创时期就读的良家子女的子女入学了,另一方面,新兴势力商人的子女也勇于接受入学考试。
在这段期间,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位凭着一双纤纤玉手将学园办得有声有色的苗条修女,其实并不是女人。少女敬爱这位耀眼夺目的修女,早上摘花相赠,中午献唱赞美诗,晚上吟诗歌颂。在清一色女孩的学园里,玛莉安娜身边总有少女相伴,她们热烈地敬爱她、仰慕她。
一九五九年,竖立玛莉安娜铜像。
是年冬天,玛莉安娜消失。
事到如今,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
将此事记录在社团纪录簿的我,是一九六〇学年度读书俱乐部的高三生。依照俱乐部的传统不具名。未来看到这则记事的你,只需记得我的代号——雌雄同体的沟鼠。依沟鼠我个人所见,学园内知悉玛莉安娜的重大秘密者,恐怕只有这一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员,这件离奇的修女失踪事件,只有我们知道真相,但我敢说,真相绝不可能留在学园的正史之中。因此,由我代表在此记载。
有一名老人,经由玛莉安娜介绍,于事发前一年受层为清洁工。他是个年迈的外国男子,驼背,跛脚,日复一日,默默打扫走廊与庭园。有时会看到他拜访玛莉安娜他在校地一隅的小房子,很多人猜想他应是玛莉安娜的老朋友。
老人喜爱阅读,放学后常出没在图书馆塔,与我等读书俱乐部的成员擦身而过。不久,他开始与我们谈论书籍。我等不会为玛莉安娜献花唱诗,但很喜爱老人,与老人相处融洽。老人说超过去读书俱乐部曾在巴黎风行一时的轶事,我等听得很愉快,因为那与我等在学国内所经营的边境乐园——读书俱乐部,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到在过去遥远的异国,像我们这样的人聚集在红建筑中的一室,升起冷僻孤独的狼烟,埋头阅读,岂不令人愉快。我们就像沟鼠,聚集在不见天日的昏暗之处,阅读,议论,不知不觉年华老去,腐朽凋零。啊啊!这是多么愉悦、多么奢侈的事啊!老人对于往昔的读书俱乐部知之甚详,经常告诉我们俱乐部来了什么客人、看了什么书、发了什么议论。尤其是,是的,尤其是……我,雌雄同体的沟鼠,不可思议地与老人十分投契。放学后每次相遇,老人便偷懒不打扫,我也不去社团,两人窝在刚竖立起的巨大圣玛莉安娜像之下,再怎么聊也不厌倦。
我觉得老人长相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像谁。就这样,某一天,撼动学园的大事发生了,也就是那起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玛莉安娜究竟是遭人杀害?还是自行离开?多年来玛莉安娜始终过着高尚贞洁的生活,谁也想不出她遇害和失踪的理由。人们传诵着各式各样的传闻,玛莉安娜简朴的房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整件事始终是个谜团。在白雪覆盖的冬日学园里,她不留一个脚印,自小小的居处消失。留在那个家里的,就只有刚好来打扫烟囱的老清洁工,而他也摇头说不见异状。就在没有任何新发现的情况下,玛莉安娜的失踪渐渐遭人淡忘。翌年,一九六〇年,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开办第一届王子选拔赛。仿佛要弥补玛莉安娜的缺席般,场面出奇热烈,但我等读书俱乐部依旧置身事外。
可想而知的,玛莉安娜失踪当时,学园里根本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贫穷的老清洁工。但是,失踪事件一年后,就在我即将自高中毕业并升学至学园短大的时候,那天,在白雪尚未消融的学园一角,我照常与老人间谈时,突然发现一件事!我知道老人长得像谁了!同一时间,老人露出促狭的笑容,以做梦般迷蒙的紫色瞳眸定定地回视我。那眼眸里,蕴含着温柔而寂寞的光,足以令观者为之着迷。我像只见光死的沟鼠,当下浑身打颤。——原来老人就是玛莉安娜啊!是那个长久以来以坦诚无欺的圣女身份君临学园的那名青年衰老后的身影!这一年来,他一人分饰清洁工与修女两角,然后某一天,再让修女消失。两人之间有许多共同点,诸如紫色的眼眸、走起路来跛着脚等等,但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我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欣喜又哀伤地呼唤那个名字——玛、莉、安、娜。老人报以凄凉的微笑,然后告诉我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一个名叫米歇尔的青年高潮迭起的一生。在距今四十年前,他在巴黎经营读书俱乐部的青春岁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妹妹惨死……
“天主,不存在。
恶魔,亦不存在。
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欲望,欲望生出爱、生出恨,生出时间,划出国界,生出占有,发明了自我轻贱,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恶魔。”
老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古老发黑的书给我看。尽管看不懂古法文,但我知道就是革命前在法国如一污水于地下流通的那本禁书。“……世界还是空的吗?”我问玛莉安娜。玛莉安娜笑了,回说:“你说呢?”那是永恒的追求者,绝不满足于纯白的幸福和甜美的不幸,不断在这个世界燃起冰冷狼烟的虚无青年,在年华逝去后的美丽笑容。
老人的书里夹着他母亲寄来的旧信。在给远渡他乡的女儿玛莉安娜的信上,写着父亲得知儿子米歇尔的死讯时崩溃大哭,还提到其实父亲比谁都要深爱米歇尔。这封信不知读过多少次了,已经残破不堪。另一封信日期是十多年后,告知玛莉安娜父亲去世的消息,信纸上有着小小的泪痕。世界依旧是空的吗?世界一直是空的吗?青年米歇尔的心没有平静的一天吗?天主真的存在吗?我心中掀起疑问的漩涡,哀伤地凝视老人如今仍像做梦的青年般清澈的紫色眼眸,以及尽管被老态纵横的皱纹与斑点覆盖,仍旧美丽万分的苍白侧脸。
“这座铜像,”老人指向圣玛莉安娜像,好似太刺眼般眯起眼睛。
“不是我,是我妹妹。有着铁锈色头发和阴天般灰色眼珠,比我聪明正直,却年纪轻轻便死去的,妹妹的塑像。”
“好大啊。”
“……是啊。我亲爱的小鸟儿,已经大得足以遮蔽天空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缓缓站起身来。
“我为了实现妹妹的梦想,一路在那该死的正道上奔跑,但也许这条路,其就像我本人,是条蜿蜒崎岖的可怕道路。不知我们是否实现了她所梦想的未来愿景……。若是心中无法获得平静,找不到天主那个家伙,我们或许仍是地上的迷途羔羊。”正当我穷于回答,一个穿着奶油色制服、看似附属小学低年级生的少女跑过草地,在我们面前狠狠跌了一跤,是个额头亮光光地隆起,体格结实肥硕的孩子。老人抱起孩子,温柔地替她拍掉膝上的尘土。孩子有礼地道谢,孩子跑走后,老人回头对我说:
“我该向你们告别了。”
“……为什么?”
“我本来打算,要是没有人发现,我就以男人的身份待在学园,直到死去,但是既然被你发现,那就太危险了。我已经老了,要是以修女的身份死在这里,一旦被脱光,一定会把大家吓坏的。所以,我只好以那种神秘的方式消失。”
“早知道,就不让你知道我发现了。多想一直待在这里和你谈天,享受这做梦般的时刻,虽然我们年龄、性别,甚至国籍都不同……差点就能成为独一无二的知己。”
“……”
“你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回巴黎也好,就这样在日本流浪也好。也许今后也会悄悄地躲在你们身边也不一定。也许我根本离不开学园。那个吉普赛人预言的百年后的事,令我有些在意,虽然明知我活不到二〇一九年……”
“玛莉安娜……”
老人从怀里取出暗红色的玻璃瓶,送给我做为友情的见证。就是那遥远的过去,他送给玛莉安娜的那瓶装满绝望的草莓香水。而他自己则将那本旧书夹在胁下,跛着脚迈开脚步。不带任何行李,一头已褪成银白色的头发迎着风,如同来时一般,又突然自学园消失。带著名为虚无的自由,那长久以来兄妹两人相依为命的背影,在褪去女人这件黑衣之后,尽管年老,却如青年般修长,充满了朝气。我打从心底感到茫然,回到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同伴们从书里抬起头来问我怎么了,我便简短交代了刚才的经过。一时间,众人就像喝多了苦艾酒而迷醉一般,沉浸在过往的幻影当中。这时,一名高二生发表了独到的见解。曰,玛莉安娜并非扮成女装的男子,其实清洁工才是扮成男装的修女。往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的巴黎,猝死于传染病的不是玛莉安娜,而是她所爱的窝囊哥哥其人。失去哥哥而发狂的修女,得到米歇尔的人格,结果经过四十年的岁月,终于被米歇尔的人格所取代。她原本便是“像儿子的女儿”,是美丽的软弱哥哥的人格,是哥德蒙之于那齐士(注:出自赫塞·赫曼的《知识与爱情》),戴米安之于辛克莱尔(注:出自赫塞·赫曼的《彷徨少年时》)……。我陷入沉思,凝神注视窗外,但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学妹愈说愈激动,坚称玛莉安娜绝对是女人,否则少女不可能如此敬爱她。但我还记得。我确实看见了!老人褪去黑衣的枯瘦脖子上,有着象征男性标记的可怕硕大喉结,每当他发出干涩的声音,喉结便英姿勃勃地蠢动。他是男人,他是男人。是的,玛莉安娜其实是个男人!
我们的议论还没有结束,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我把红色香水瓶收进桌子的抽屉,上了锁,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少数尊敬的人,也就是读书俱乐部的社长,命我执笔撰写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好留下这段珍贵的历史。我一拍膝头,正该如此。为厂将老人的话记录下来,此刻我望着窗外逐渐转暗的景色,独自待在社团教室里,坐在破书桌前。以上的内容,便是我自一个喜爱阅读的神秘老人——一个长相酷似失踪修女的清洁工——听来的离奇故事的全貌。虽真伪不明,但不失为去年底撼动学园的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的一个解答,也是圣玛莉安娜学园地下历史的一部分。
但是,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吗?
米歇尔的南瓜世界里,或许打从开始便盈满了源自于爱的纯白光辉。我无法不这么认为。这么想的我,是太天真了吗?那我长大之后,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回想起他的空虚物语呢?诸君,世界真的是空的吗?真的是空的吗?
一九六〇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雌雄同体的沟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