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奇妙的旅人

  美即丑,丑即美。穿云越雾破尘飞。

  莎士比亚著《马克白》

  一九八〇年代后半,封闭的少女乐园——圣玛莉安娜学园——受到将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金色之风突袭。这件事,是桩并未记录于正史的黑暗奇案。因为这起不名誉的事件受害最深的,是学园的中枢——学生会众人。这些人恐怕会将发生之事加以隐瞒,由于这起事件与我等不无关联,读书俱乐部特此记录。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我等收容了三名流亡人士。

  长久以来,圣玛莉安娜学园学生会被称为“西方官邸”,唯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获准进入这个圣域。学生会位于旧校舍庄严的黑砖建筑的五楼,不知从何时起,四楼通往五楼的昏暗楼梯一带,开始有学生会的高一生站岗,一般学生甚至无法靠近。有“东方宫殿”之称的戏剧社则占据了古色古香的木造体育馆,社员身穿礼服,天天热衷于发声和舞蹈的练习。屯驻于粉红色水泥新校舍一隅的则是新闻社,号称“北方文化流氓”。顺带一提,在杂木林的深处,有一幢圣女玛莉安娜仿拿破仑公寓兴建、如今已沦为废墟的奇特红砖建筑。记得盘踞其中的读书俱乐部,似乎在背地被说成是“南方怪人”,不过记忆并不足采信。总而言之,西方官邸是学园的统治者,就连历任“王子”——绝大多数都诞生于戏剧社,但偶尔有些年度曾由网球社、篮球社、声乐社出任,听说桌球社也出过绝无仅有的一个王子——也绝对不敢忤逆学生会,毕竟与学生会和平共存,可说是稳定青年权力,度过多彩多姿的贵族学园生活的捷径。

  学生会的少女多数是现任政治家的千金,不然就是知名政治家的孙女;另外还育不少生着一张柔美瓜子脸的贵族后裔,这些人称贵族院,握有实权。一旦有事发生,继承政治家血统的少女便会众集在学生会教室一角协商,再向贵族们提出处置方案。在这里,选举的概念不存在,血统便是权力的保证。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学园以及学园中枢所在的学生会从不曾动摇。直到一九八九年春天,新兴势力分子来敲门为止。

  “旧校舍那边吵吵闹闹的,一定是学生会。”

  脑袋探出窗口喃喃低语的,是高一生长谷部时雨。南方怪人,意即读书俱乐部,这一天也远离学园的喧嚣,可用偏执来形容的寂静主掌了整间社团教室。社员使用历代学姊传承下来的古董茶杯啜饮红茶,啃薄片饼干,静心阅读。尘埃遍布的社团教室里,不知是谁留下的诡异马口铁人偶堆积如山,太鼓、海螺号角、狸猫和虾夷鹿的标本等废弃物四处散落在地板和走廊上。这一年社员人数非常多,将近二十人。姿容样貌各异、身穿奶油色制服的少女将满是尘埃的旧教室挤得水泄不通。有爱打扮的,不爱打扮的。有长头发的,短发的。因为座位不够,就连书桌上和窗框也坐满了人,还有人靠墙而立,有人索性拿旧礼服代替坐垫坐在走廊上。

  婴儿潮的余波,使得学园的学生人数增加,此外,受到外界的泡沫景气影响,华丽的气氛逐渐在学生之间蔓延,一些受不了炫丽的新风潮的文静少女,纷纷逃入这边境之地。高一生长谷部时雨仿效演员父亲,一头短发梳成飞机头,修长的双腿学男人盘坐,举止很男孩子气。她与这年春天当上社长的高二生高岛清子是好友。清子与时雨类型截然不同,她个性内向,但与外表极不搭调,乳房硕大非比寻常,以强烈的女性特质压倒了其他少女。至于其他社员,圆胖如中年大叔者有之,外交官的私生女、铁锈色头发灰眼睛的混血儿有之,来自道顿堀操关西腔者有之,社团教室里不可思议地充满了旧时代的氛围。仿佛过去曾在社团纪录簿上出场的少女为了重新登上舞台,跨越时空回来似的。每过完一个学年,社友人数便随之增加,为重演过去而来的少女愈来愈多。她们与过去的学姊是如此相似,让人忍不住怀疑,今年的大家族是为此目的成立的。然而,即便如此,她们并不打算图谋不轨,每天乖乖看书喝茶。

  “旧校舍很吵?……管她们呢。”

  有人简短回应了探出窗外的时雨。时雨回头看教室,眼前少女个个埋头读书,也不知回应的人是谁。时雨精力充沛,好奇心旺盛,对于杂木森林后头、掌管中央政坛的西方官邸从刚才起便吵吵嚷嚷,感到十分好奇。

  “会不会是出事了啊?”

  抬头回答的,是高岛清子。她将沉重的乳房搁在书桌上,托着腮阅读一本法文旧诗集。她拉着两条辫子说:

  “不要把头探出去,会被发现的。”

  “发现?被谁?”

  “西方官邸。我们能自由行事,都是因为这阵子学生会忘了我们的存在。不过,今年人数这么多,不安静一点,要是被发现,一定会被判定为危险分子、反社会主义者,到时可就完了。”

  “喔喔,好可怕。那我还是把头缩回来吧。”

  时雨笑着关上窗户,盘起一双长腿,边梳头边说:

  “学生会似乎发生了叛变,我才这么好奇。”

  “什么?有叛变?怎么不早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们立刻扔下书,挤到窗边,发现新校舍的学生也挤在窗口,仰望旧校舍五楼:操场上的垒球社、女子足球社,网球场上的网球社,也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同一方位。体育馆里,身穿各式戏服、连舞台妆也一应俱全的戏剧社社员发着抖围成一圈,将去年选出的高三王子围在中央。

  “瞧!”

  正好在这时候,匡啷一声,旧校舍五楼窗户传来玻璃破裂声。只见系着新闻社臂章的“文化流氓”手持记事本跑过草地,还有人穿着制服就爬上高大的银杏树,拿着Nikon的相机,以勉强的姿势按下数次快门。时雨认出那人是自己的朋友,低声哀嚎:“喂,很危险啦……”一阵风吹过,掀起那人的裙子,但这位被特定人士敬奉为“圣玛莉安娜学园新闻社王牌”的摄影师宛如化身少女的罗柏·卡帕(注:Roberr Capa,1913-1954,匈牙利裔美籍摄影记者,二十世纪最著名的战地摄影记者之一。),无所畏惧地猛按快门。“可笑的内裤全被看光了。怎么会穿那种图案的内裤啊—身为她的朋友,我得劝劝她……”在清一色女孩的少女乐园里,没人会对内裤外露大惊小怪,时雨食指抵着太阳穴,是为友人身穿熊猫图案的可笑内裤烦恼。

  “时雨,你说的叛变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今年的圣玛莉安娜节就快到了,可是从春天起,学生会就分裂为两派,这星期一直在吵要由哪一方主办。”

  时雨把自友人“少女卡帕”听来的内部消息,告诉了社团的同伴。

  长久以来以贵族院一党独大的形式营运的学生会,在今年春天发生了异变。突如其来降临到外面世界的泡沫景气,如异色洪水将全新类型的学生送进学园,也就是“扇子女孩”。几年前如爆炸般突然发迹的新兴暴发户的女儿,一个接一个进入原来由贵族名家千金、大企业高官子女、知名学者子女等聚集的学园。扇子女孩几乎都是从国中部或高中部才入学,大学也多半选择就读外部的学校,由于在学园里只停留短短三年或六年,被视为“奇妙的旅人”。她们的外表与少女乐园格格不入,头发留长染色,刘海吹弯。就连清纯的奶油色制服也加以变造,改紧腰身,加上垫肩;鞋子也不是平底学生鞋,而偏好有跟的漆皮皮鞋。即使因违反校规被修女追着跑,也不当一回事。朝会上赞美诗从不用心唱,总是对嘴应付。也就是说,她们是畸形儿。照理说,她们本应悄悄待在边疆,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毕业的,但时代之风吹向了这些奇妙的旅人.短短呼啸一阵,外面的世界这时挥舞起写着“利库路特”(注:利库路特案,日本战后最大的贿赂案。一九八九年利库路符集团前董事长江副浩正涉嫌贿赂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及新闻界。此事件导致当时执政的竹下内阁总辞,日本政局动荡。)的革命旗帜,单打独斗的自民党结束了一党独大政权,德国的柏林围墙也岌岌可危。过去曾坚信永远不变的概念一一被推翻,透过电视报导出来。这世界会变?不会变?泡沫经济的私生子,手持红、黄、紫扇子的扇子女孩在学园走廊上昂首阔步,在学生餐厅里高声喧闹,过去对贵族绝对服从的平民学生,渐渐开始模仿她们。将制服改紧,将刘海弯弯吹起,书包里暗藏着取代护身符的扇子。就这样——据时雨从“少女卡帕”那打听到的消息——春天的某一天,扇子女孩的三名代表带着入会申请书,造访了学生会。

  “听说新闻社赶到时,旧校舍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楼梯上已经展开一场大乱斗。学生会的那些高一生为了阻挡她们,使出擅长的日本拳法,没想到竟遭到这三人的扇子攻击,一一被打倒,结果不小心让她们成功入侵。学生会不得不收下申请书,让她们入会。贵族院众人原以为只要视而不见就行了人谁知这三人死不认输,拚命吵着要提案。一下子说要废除弥撒,一下子说要拆除圣玛莉安娜的铜像、禁止偶像崇拜,还说要把餐厅改建成大型迪斯可舞厅,说要挂起镜球,……”

  “迪斯可舞厅?为什么?”

  “一定是想改变世界吧,就像她们的父亲一样——这是我朋友卡帕的说法。可是……啊!”

  窗外又传来巨声,读书俱乐部社员探身出去。Nikon相机的快门声如枪声般连珠响起。“喔喔!她们把贵族院赶出来了……”“真有一套。啊,是镜球!”“不得了,她们一步步在执行学生会六本木化改造计划……”“我听到电音舞曲了,有人在挥扇子,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社员擦着眼镜呻吟地说。平民学生大声欢呼,抛下社团活动聚集在旧校舍,身上穿着清纯的制服,脚上是白袜子和学生鞋,配合着大肆播放的电音舞曲跳起舞来。她们从书包里拿出怪诞的原色鲜艳扇子,或红或绿或紫在春日的学园乱舞。就连穿网球装的、穿体操服的,也一同跳了起来。圣玛莉安娜铜像仿佛害怕被拆除的命运,在春风里咔哒咔哒地摇晃,宛如即将被年轻的革命政府推翻的独裁者铜像。露出永恒暧昧微笑的圣女媲美大佛规模的铜像,已如风中残烛。

  “这是春日的风波。”

  时雨担忧地低声说着,喝了一口凉掉的红茶。清子抬起头来,以冷淡的语气叮咛:

  “六月的圣玛莉安娜节,八成会惹出更大的风波。你们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事。”

  “我知道。”

  时雨点点头。

  “……不过,我倒是不讨厌那些为了恶搞而参与政治的人。”

  她低声这么说完,窗外传来一阵格外响亮的欢呼,连社团教室的墙都为之颤动。

  春日风波狂风般横扫圣玛莉安娜学园。如今,学生依出身渐渐分为两派。在餐厅里、教室里、走廊下,暗藏扇子、制服贴身的革命派,与故态依然的贵族派尴尬地互相别过脸,也不交谈。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也一样,同一社团分裂为二,纷争愈演愈烈。倒是南方怪人,即读书俱乐部,则与这场争闹一概无涉,简直到了出奇的地步。她们与中央保持一定距离,屏息静观情势变化。这是社长高岛清子的决定,社员们默默遵从行事慎重的清子的计划,唯有一人,长谷部时雨,她耸耸肩,开玩笑抱怨:“清子,你太胆小了。”然后一派悠闲地梳起头来。

  圣玛莉安娜节前夕,学园更加扰攘不安。在电音舞曲震天响、人数持续攀升的扇子女孩疯狂乱舞中,这一年的王子选拔揭开了风波的序幕。那三名不唱赞美诗、占据学生会、为改变世界不断提案的扇子女孩之中,有一人报名竞选王子。由于服饰特征太过引人注目,一开始旁人无法分辨三人,便以扇子的颜色绿、紫、桃来区分。而两名高二生之中,紫扇女孩外表尤佳,具有冰山美人的气质。后来她获得平民学生支持,以些微差距击败了今年呼声最高的戏剧社高二生。贵族们还在震惊不已,挥舞紫扇、身穿改造制服的美少女已经登上王子宝座,在平民的欢呼与毫不停歇的电音舞曲中跃上舞台,跳起胜利的啪啦啪啦舞。其余两人,二年级的挥舞绿扇子、一年级的挥舞桃色扇子一同狂舞,体育馆陷入疯狂状态。身穿高雅套装的校友来宾一个个像戴上了能剧面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虽有若干爱起哄的来宾受到年轻人的感化,忍不住也跳起舞来,但绝大多数的校友都是蹙着眉快步离开。

  “各位同学,现在难道不是改革学园的好时机吗!拆除铜像,禁止偶像崇拜,还有最重要的,王子我要提案的是,学生会选举!我们应该亲自选出代表我们的政治家!那种只有特权阶级之子才能掌管政治的烂社会,我们立刻合力破坏掉!”

  尽管声音几乎被电音舞曲所掩盖,王子仍挺胸疾呼。平民们边跳舞边点头附和。在体育馆外观望的时雨,戳戳清子。

  “你觉得呢?”

  “一定会被抹杀吧。顶多十天,不,她们能活上十天就是奇迹了。……喂,你可要小心,别去瞠浑水。”

  “……我知道啦,清子。喔,卡帕很拚嘛。”

  这一天,Nikon的快门声也如枪响般连声爆开。

  次日起,激烈的选战立即展开。当上王子的紫扇女孩,带着不断增殖的扇子女孩,有如奇特的花魁队伍在校内展开华丽的游行,一路高喊代表我们的王子才是适合主掌西方官邸的正主。至于学生会的状况,由于即将引退的高三生不足倚靠,剩下的高一生与高二生长吁短叹,一筹莫展。为了抢回学生会教室,她们试图爬上五楼,结果被几个挥舞着扇子的女孩踢下楼,跌了好几个跟斗。贵族出身的学生家里开始受到地价高涨连累,为支付高额税金焦头烂额;政治家的子女也受到时代意外的打击,她们身为执政党议员的父亲受到利库路特案的余波牵连下台。不过那些少女模样的政治家并不屈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决定请出传家宝刀。她们在当周便与校友组成的“银杏之友会”取得联络。另一方面,事后得知,其实她们的一举一动早已遭紧贴在墙上的纸杯窃听,被少女记者即新闻社掌握。北方文化流氓平素虽然恶质,经常以八卦报导做为卖点,但在政治动荡的这个时节,她们拿出仅有的自尊,坚守新闻的自由与中立。因此,学生会暗中活动的消息,并未传入占领学生会、在校内游行的扇子王子耳中。

  学生会的校友听到学妹的哀嚎,立刻动员起来。如今已成为政治家之妻、企业家夫人、警察高干的她们,个个光鲜亮丽,自信与高雅。她们温柔地鼓励伤重如破布的学妹,不惜重金聘请大量侦探跟踪扇子女孩,拍下目标在六本木街头狂舞的照片。还将王子依偎在垫肩同样显眼、满身金光的泡沫男子身边举止失仪的照片,送到新闻社。但少女卡帕拒绝刊登外部提供的照片,她说:“这些照片里没有思想,没有爱,没有射击般的精准!”说完大力踩毁照片。学生会的人着了慌,索性自行大量印刷,趁某天早上自屋顶撒下。新闻社高喊报导的自由与中立,将学生会的地下行动与王子的狂放夜生活,都制作成号外新闻贩售。于是学园再度分成两派,一派鄙视王子,一派支持王子、认为夜游也是改变世界的一种冒险。两派乱成一团,银色的镜球反射诡异的光线,剧烈转动着。然而,选举当天,王子不见踪影,若王子现身,也许会当选学生会长。但是前一天晚上,扇子女孩带头的三人——绿、紫与桃色都在六本木遭到警方辅导。这恐怕是“银杏之友会”在暗中策划。

  选举当天早上,支持者苦苦等候,扇子女孩却没有现身。支持者不安,叹息,终于,这些情绪转化为愤怒:我们如此相信你,如此对你寄予厚望,为何背叛我们?待修女宣布她们前一晚在街上遭到警方辅导,并被处以停学处分,愤怒的大众纷纷来到学生会教室,拆掉镜球,扔掉装饰在窗上的鲜艳羽毛,破坏舞台。因为期待落空,满腔热血无可发泄,立刻化为怒气爆发。各色扇子从窗口扔了出去,有如成千上万的天堂鸟绝望地跳楼,轻飘飘飞过圣玛莉安娜铜像,凄惨地落在草地上。小知不觉,夏天的脚步已经来到。尽管阳光炙热,学园却被奇异的沉静包围,冰冷得好似泡在水里。

  就这样,暑假到了,狂乱与激动在这段期间被遗忘了。学生会恢复了秩序,决定在秋天运动会重新举办王子选拔。改造过的学生制服也在转眼间便恢复原状。唯有扇子女孩不知情。她们过完漫长的暑假回到学园,无法理解为何再也没有学生和她们说话。她们作风虽强势,却不知如何与逆境相抗,年轻莽撞的三个人孤伶伶的,在荒野般的学园里落了单。学生会教室早已拆除镜球,摆出结实的旧桌椅与书架,恢复原本晦暗的风格:几个戴着眼镜、头发黑直的少女坐在桌前,忙着处理学园的事务。楼梯口再度被封锁。扇子女孩垂头丧气地下了楼,在学园中徘徊,寻找其他的落脚处。一走近体育馆,身穿礼服的戏剧社众人走出来,以莎士比亚悲剧的台词,以不自量力执着于王位的愚人做为比喻,愚弄落魄的三人。“何时三人再相聚?打雷、闪电、下大雨?”“静待纷争吵闹停,静待战火分输赢。”“莫如日落西山前。”“然则如何择地点?”“何妨就在那荒原。”“蛤蟆叫。”“咚咚—咚咚!马克白驾到。”众人齐声取笑,三人像被追赶的愚人逃之夭夭。操场上,足球、垒球、网球纷沓而来,挨打的三人疼得尖叫撤退。声乐社的以女高音唱着歌,背对她们全力狂奔。羽球社的则是以球拍攻击。人数众多的管乐社则一面演奏,一面在贝多芬的交响乐伴奏下以惊人声势远离。一天又一天,可怜的旅人在冷漠又广阔的学园内徘徊,向西……向东……向北……最后,她们来到了南边……穿过杂木林,好似深怕追兵,好似放不下过去的荣光,她们回头,再回头,来到了怪人群集的废墟,老旧的红砖建筑。旧地球仪、阳台布景、蒙尘的礼服与坏损的椅子,在这幢遭奢靡的破铜烂铁掩埋的建筑中,她们一步一步往上爬,来到暗红色的门前。

  “不准开门。”

  社长高岛清子如此下令,声音里透露了平日少见的不安。原本翻着书页、喝着红茶的社员莫不静静抬头望着门。在清子的命令下,近三十名的社员这几天都不到走廊上,全挤在客满电车般的狭小社团教室,关上门,不发出一点声息,希望就此度过政变的季节。

  敲门声持续着。读书俱乐部的众人不发一语望着门,彷佛门外站的是亡灵。有人甚至发着抖。

  一直敲个不停。

  敲门声一度停下,然后徘徊来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再度敲门。这次持续了五分钟之久。在窗边的长谷部时雨一直忧郁地托着腮,这时低声吟咏《马克白》剧中的一段台词:“美即丑,丑即美。穿云越雾破尘飞。”没有人接口。时雨站起身来,椅子发出巨声。她迈开大步朝门口走去,然后握住门把,说:

  “清子,我要开门了。”

  “……不行。”

  “看到被秽气所困的人,你能见死不救吗?我不会因为她们曾经追求权力,就认为她们是坏人,认为她们愚蠢。帮助她们吧!”

  “时雨,这就是你的缺点。你马上会尝到苦头的。”

  “没关系。……我虽讨厌催泪洒狗血的情节,但同情并不是堕落。”

  时雨猛地将门打开。落魄的扇子女孩吃惊地抬头看她。尽管在落难中,这三人仍自以为是王子与侍从,态度傲慢地瞪了时雨一眼。三人将长发染成咖啡色,刘海弯弯卷起,制服仍旧是改造过的模样。至于时雨,则是梳着飞机头,穿着中规中矩的制服,一双招牌长腿,有如少年一般。双方正好是两个极端。

  “进来吧,请你们喝红茶。”

  “我们累了。”

  王子代表发言。挑衅的声音带着好强的意味。

  “我们想坐着休息。”

  “喂,把椅子让给客人。我们坐地板就好了。”

  社员一齐回头仰望清子。清子先是与时雨互瞪了好一会儿,然后认输般调开视线,转而看向那三个脸色苍白的奇妙客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喂,准备三张椅子,还有热红茶……,时雨真是滥好人,从幼稚围起就一直没变。”

  “不用你管。”

  “我不是怪你。你就是因为人好,朋友才多。好了,请客人坐下后,就看自己的书。我已经受够了吵闹,也受够憋声憋气过日子了。”

  清子背对三人,又开始读书。同伴们有样学样,不再注意被请进门的客人。窗外那排银杏树剧烈地摇晃不停,Nikon相机对准找到临时落脚处的扇子女孩——失去宝座的王子与侍从——拍个不停,快门声连连爆发,一想到明天新闻社会刊出南方怪人收留流亡人士的报导,高岛清子就心情沉重,但看到时雨松了一口气的温柔侧脸,她实在无法抱怨。至于关键的三人早已身心俱疲,完全没发现落魄的模样被拍得一清二楚,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她们不仅没能改变世界,最后反而连落脚之处都失去了。怀着孤独的粉红少女心,三人在梦中悲切而激情地继续跳着啪啦啪啦舞。

  这件事之后,边境获得一段短暂的宁静。教室里只听得到翻书声,茶杯碰撞的铿锵声响,少女娇弱的清嗓声。流亡人士的传闻传遍了学园,校内报纸也大肆报导,却不见西方官邸的人找上门来。

  “恐怕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清子对同伴说。“或许是内部意见不合,不等贵族院做出决定,她们是不敢采取行动的。”

  毫不理会忧心忡忡的读书俱乐部,那些扇子女孩客人近来很不高兴,每天放学都板着一张脸过来,不是踢开体上的马口铁人偶,就是抱怨只有书本和清淡的红茶,烦闷无味。但时雨不予理会。不过桃色扇子的高一生还算客气,她找出扫把帮忙清扫室内,却被时雨凶巴巴地制止了。

  “你住手。”

  “住手?我不能打扫吗?为什么?”

  “这不是客人该做的事。”

  “……可是我不喜欢待在这么脏的地方,那时雨学姐你来扫。”

  “我讨厌打扫。”

  时雨别过头去,又读起自己的书。扇子女孩没事好做,索性在教室一角打蛋白,筛面粉,量砂糖,做起点心来。社员忍不住要对这股甜味提出抗议,但看在对方是客人的份上忍耐下来。接着,她们带来小小的镜球,挂在天花板上,自行哼唱音乐,开始练习啪啦啪啦舞。对此,社员也宽容以待,认为:“反正这是幢垃圾屋,也不差那一、两个镜球。”没人口出怨言。

  就在社员习惯了客人的举动,客人也习惯了窘迫的流亡生活,双方摩擦减少的时候,负责从窗户侦察外面动静的社员平静地宣告危机将至。一抬头,发现少女卡帕已然攀爬在矗立于窗外的大银杏树上,镜头朝社团教室架好Nikon相机,时雨等人知道有事要发生了。还不知不觉的,就只有悠哉的流亡人士,只见她们照样小声哼着音乐,跳着奇怪的舞步。看到杂物中有海螺号角,拿起来就吹,然后一同放声大笑,丝毫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读书俱乐部的成员朝窗外一看,只见学生会那群手戴臂章的眼镜少女,行军般排成纵队穿过杂木林走来。时雨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沫。社长清子倒是冷静如常,她将大得出奇的乳房搁在窗台上,神经质地拉扯着两根麻花辫,拍了拍脸色凝重的时雨肩头。

  “放心,一切包在妈妈身上。”

  “谁是妈妈啊!……清子,真抱歉。”

  时雨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道什么歉呢。正义感这种东西,就是会给人添麻烦。然而,即使如此,正因为如此,往往是对的。”

  时雨将梳子插进飞机头,梳理着背过身去。多半是自觉无颜面对清子吧。同一时间,官员们爬上红砖建筑的老旧楼梯,沙、沙、沙、沙、沙……发出整齐规律的脚步声。读书俱乐部惴惴不安,众人假装看书,耳朵却像胆小的猫儿般竖起来,拿着古董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唯有流亡三人组依旧不知不觉,一人像拿着香蕉的猴子,兴致勃勃地打量海螺号角;一人跳舞跳得兴起,一颗头甩得如舞狮;一人为了更动镜球位置,爬上书架,手够得老长……一个比一个悠哉。

  敲门声传来。所有人肩膀都微微一震。时雨将梳子收进口袋去应门。清

  子制止了她,独自走过去,打开门。

  学生会的人面带笑容站在门口。看到那些笑脸,清子额上冒出汗水。

  “你好。”

  “哦,你们好。要进来吗?虽然没有像样的椅子。”

  “在这里就行了。”

  学生会一行人脸上虽挂着微笑,但每个人的嘴唇都不快地噘着,神情好似在说:竟然来到这种低下污秽的地方!但清子丝毫不为所动。

  “听说几个曾是我们社员的怪人逃到这里来,因为其他社团都拒绝让她们入社。”

  “有人敲门,我们就开门了,就像现在这样。我们虽是边境小民,却并非不懂礼仪的化外之民。我们不会赶走客人,如此而已。”

  “……如果你们愿意交人,那就太好了,不过说来失礼,我们竟然一直把读书俱乐部给忘了。原来在边境竟有这么一个人数众多的社团啊,知道时我们可是吃了一惊呢。亏你们能够如此悄无声息。”

  “我们没别的事做,就只是看看书,聊聊天而已,自然安静。”

  “……原来如此。”

  学生会众人眼镜后的瞳仁冷冷地注视清子,一时间,读书俱乐部为骇人的寂静空气笼罩。清子开口了。

  “各位,我们确实是替流亡人士开了门。但社团属于治外法权,我就说到这里。我等读书俱乐部不过就是让偶然造访的人进屋罢了。诚如各位所见,我们只是爱看书的老实人,换句话说,是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弱小集团,当然也没有作怪的打算。”

  “唔。”

  “至于那几位客人,我想她们不会再挥舞革命旗帜了。运动会就近在眼前,等补选王子之后,这里也没有王子了。时间过去,这里不再有少女切·格瓦拉(注:Che Guaevara,1928-1967,第三次共产革命运动的英雄,西方左翼运动的象征),在社团教室里的,只有我们,和她们三人。我们是无力的无名小卒,绝不会对世上造成任何的威胁。”

  学生会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瞧不起人地哼了一声,以食指戳弄清子的肩膀。“我明白了。就放那么这些无力的无名小卒一马吧!但是,这位社长,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自贬为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弱小集团,难道你没有自尊吗?”

  一直在后面听的时雨,抡起拳头想揍人。在清子的示意下,社员上前架住时雨。而这段对话过程中,扇子女孩依然不知不觉,不是跳舞,就是观察海螺海角,唯有一年级的桃色扇子咬着嘴唇低着头,细听她们的对话。

  等时雨被捂上嘴后,清子露出淡淡的微笑,转身面对学生会众人。清子当然有自尊,不仅如此,这名少女简直可以说是以自尊打造出来的。只不过,她的自尊不是针对世界的主义和思想而发,而是保护孩子那种极其原始的、只限半径三公尺的自尊。她有如巢穴前的母熊挡在门前,朝语带讥诮的学生会众人挺起自己巨大的乳房,上前一步,以示威吓。清子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这对恼人的乳房只有这时候才派得上用场。当下,学生会众人就像瘦狮群遇上鬃毛浓密的大雄狮,本能地感到恐惧,退了一步。清子上前一步。恐惧传染开来,学生会全体后退,清子又上前一步。“……她是在搞什么?”教室里传来时雨烦躁的声音。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学生会被清子的乳房逼得连连后退,退到楼梯口时,有人说道:

  “走吧,少女切·格瓦拉不在这里。”

  “是啊。”

  “放心吧!世界上再也没有切·格瓦拉了。”

  她们互相点头,逃也似地跑下楼梯。

  这件事之后,无处可去的怪客依旧天天来读书俱乐部报到。本就已经人数众多,扇子女孩又日渐扩张领土,碍于对方是客人,读书俱乐部能利用的空间愈来愈少,被挤到走廊上看书的人愈来愈多。学生会认定读书俱乐部既称不上反社会集团,也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将她们定位为无害的闲人。既然扇子女孩不会踏出读书俱乐部一步,也就不予追究。高岛清子靠努力与乳房保住了和平,使得长谷部时的高一生,就是我。不同于学姊,我受到流亡之地读书俱乐部的文化熏陶,最后归化于此。我似乎天生容易受环境影响,和相同出身的学姊在一起时便跟着吹弯刘海,改造制服,夜晚到六本木与男子寻欢作乐。但流亡到读书俱乐部之后,刘海垂落下来,我嫌麻烦就和其他头发一起扎在脑后,制服也恢复原样;一跳舞灰尘就从火花板掉下来,只好乖乖坐在椅子上。后来与待人亲切的时雨逐渐熟稔,在每次叽哩呱啦的聊天影响下,从没看过书的我开始试着阅读。一开始要逐字逐字读实在累人,但因为无事可做,也只好继续看下去,渐渐地开始体会到乐趣。不久,我在社团教室里不再显得突兀,等到紫扇子与绿扇子一毕业,我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社员。新进社员一定看不出来,我曾经是个革命分子,是那群没当成少女切·格瓦拉,没思想没信念、以年轻为武器,一心只想破坏既有概念、野兽般的扇子女孩的一员。现在的我只是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仿佛打从最初就一直坐在这里。

  “……喏。”

  有一天,时雨将一叠陈旧的笔记本交给我。我想若是前任社长高岛清子,绝不会给“外人”、“流亡人士”、“奇妙的旅人”看这些的,但长谷部时雨是个极好相处的少女,仿佛在表示对我的认同,她让我读了历代的社团纪录簿。我对过去学姊们令人目眩神迷的冒险感到敬畏,也为之着迷,时雨看到我的反应,微笑着说:“我们这届的纪录簿,就由你来写。”

  “我?可是,我、我、我是旅人啊。”

  “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个邻家女孩。不过,改变确实令人失落,再说我也不讨厌以前的你……,闲话休提,我只是想请你执笔罢了。”

  “……时雨学姊……谢谢。”

  我不安地将笔记捧在胸口,然后将记忆回溯至事件的初始,提笔写下一切。外头的世界依然在播放电音舞曲,镜球继续转动,在永无止境的好景气当中,金色星星在夜空闪烁。远远地可以望见永不结束的塑胶嘉年华,那里似乎充斥着无限欢乐。对于升学,我有些犹豫,不知该和扇子学姊一样选择外面的学校,或是该跟着时雨社长一起进入同体系的女子大学。但是,我想,我再也回不去那个炫丽灿烂的世界了。那时我们尽管想改变什么,却不思考,结果惹出一场金色的、虚假的革命。至于现在的我,身为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我尽可能不改变,并不断思考。已经归化社团的我,恐怕再也不会涂上口红、穿上漆皮皮鞋,而是和时雨她们一起活在没有泡沫的世界里吧。

  美即丑,丑即美。

  愿世界辉煌灿烂,直到永远。

  一九九〇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记录簿

  主笔<桃色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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