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习性&实践

  我们这儿寻寻那儿觅,法国佬也翻天又覆地。在天堂?还是在地狱?红花侠无踪亦无迹。

  奥希兹女男爵著《红花侠》

  二〇一九年对我等而言,是可怕的变化之年。此乃因黑暗的乐园,玫瑰色的牢狱,即我圣玛莉安娜学园,将进入倒数时刻。这是新时代的开始,也是唤来不幸的北风,但身为读书俱乐部社友,唯有接受改变,别无他法。

  圣玛莉安娜学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女校,在东京山手地区拥有傲人的广大校地。从幼稚园乃至高级中学的校舍均位于同一校区,唯有大学另处一地。校史可追溯至二十世纪初,是的——也就是距今约一百年前的一九一九年,修女圣玛莉安娜远从法国而来,亲手创立本校,培育笃信天主大爱、致力开创美好社会的女性为教育理念。一百年来,学园始终在这个如流水般不断变化的国家毅立不摇。在外人眼中,学园里的一切有如覆上一层薄纱,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女学生的生态依然不为人知,外人只知她们是良家子女。唯有耸立于校地中央、规模媲美镰仓大佛的圣玛莉安娜铜像,映入每个在山手线车站下车的行人眼中,提醒他们学园就在这里。

  跨越了两个世纪,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女学生依然清纯可人,袅袅婷婷,身穿颜色柔和的奶油色制服,下自三岁上至十八岁,静静地来这所学校就读。话虽如此,资讯化社会的确对女学生造成若干影响,书包里暗藏手机、电玩、音乐播放软体的少女愈来愈多。但变化仅止于此。女学生一头黑发或剪短,或整整齐齐地编成麻花辫来上学,外表依旧整洁又清新。令人有种错觉,即使另一个百年过去,她们依然会继续来学园上课……

  话说,这一年,我等读书俱乐部竟然痛失领地,成为学园的流浪民族。由于社团教室老朽日益严重,如今连同整幢红砖建筑一起遭到封锁,有如囚禁罪犯围上一圈又一圈的黄色胶带,景象凄惨。学园视老朽的情况定期会对校内建筑进行维修,但唯有此处仿佛被施了邪恶的魔法,让学园经营者视而不见,几十年来都遭到弃置。结果,如今建筑物已见倾斜,不仅如此,还不时会有红砖碎片散落。除了读书俱乐部社员毫不在意,持续勇敢前往,这七、八年没有任何人靠近。藤蔓密布,枯萎,又长出新的藤蔓,任其恶梦般蔓延纠缠。二〇一九年春天,新学期才刚开始,一群戴着黑框眼镜的短发学生会成员前来,在建筑物四周围上黄色胶带,拿着扫帚、铁槌和拖把,喊打过街老鼠般,将唯一的一名社员赶出来。

  唯一的一名社员……

  是的,在最后一年,读书俱乐部只有一名硕果仅存的高二生。三名异形学姐上个月唱着赞美诗,像是被因全球暖化而提早盛开的樱花树给推出校门一般,在粉红色的樱花雨中毕业。从此读书俱乐部便只剩下一个学妹。新学期开始后,依然没有新生加入。而此刻,就连社团教室所在的建筑物也被封锁。高二生一手拿着爱书,一手提着圆鼓鼓的书包,像遭到追赶的可悲沟鼠逃了出来。她名叫五月雨永远。

  为了拯救下楼时失手掉落的爱书,永远宛如动作片演员纵身一跃,她白皙丰满的体形,与制服不相配到致命的程度,而她的反射神经也一如外表,十分迟钝。她从楼梯上滚下来,勉强捡起书,忍着痛站起来,然后以那双与圆滚滚的布偶体形不相配的锐利野猫眼神,瞪视着楼梯上的人。昏暗的楼梯上,脱落的瓷砖碎片与粉尘不绝掉落,而手持拖把、架起扫帚、挥舞铁锤的学生会成员,就站在那里俯视她,眼神就像鄙视平民的贵族般冰冷无情。五月雨永远紧咬下唇,噙着泪,像怀恨的野猫瞪视着那些在学园社会中掌权的少女,然后一转身,晃动着背部的肉,沉重地跑开了。

  永远自小学部便就读圣玛莉安娜学园,成绩品行都没有问题,属于文静、不起眼的学生。双亲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由于少子化现象使得学园门户大开,她才得以进入学园就读。永远丰满圆润的体形相当讨喜,人见人爱,却又不至于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出自她天生的资质,又或许是她本身消极的处世之道造成的。在封闭的学园里,她不曾引发任何问题,也不曾成为注目的焦点,度过了十年平和的岁月。照理说,毕业前的这两年,她也不会有机会干下任何足以在学园正史记下一页的事迹。

  二〇一九年春天,五月雨永远因为上游原因,被赶出红砖建筑。她拿着书便跑出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樱花早就谢了,日本因全球暖化逐渐转变为亚热带气候,这一年才春天,学园花坛的九重葛就已经性急地开花了。永远跑过盛开着异国艳红花朵的庭园,来到圣玛莉安娜铜像前。这座铜像由于太过巨大,来到近处时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物体。永远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逞强地装出不在乎的模样,缩起臃肿的身躯,打开刚才挺身保护的爱书,像是在说:“只要有书,我什么都不在乎。”闷热的风吹来,九重葛的红色花瓣随风摇曳。已经放学的女学生高雅的笑声传来。永远悄悄抬起头,只见女学生手牵着手,微笑着在小径散步,挑了张长椅坐下,一派开心的模样。看着她们优雅的举措,听着她们的笑声,永远的视线飘到远方。在乐天悠闲的环境中生长的永远,与洗练这个字眼相去甚远,属于朴质一派。在学园中,她就像混在圣诞火鸡中的一片北京烤鸭,使她偶尔感到坐立难安。在这个封闭的乐园中,少女们视美为至高无上的价值。光是肥胖这点,就足以令永远感到一丝惆怅,认为自己的存在似乎没有太大价值。家人与朋友一定做梦也想不到,总是笑嘻嘻的可爱的永远,心中竟然怀着这样的忧郁。“嗟!”永远轻轻啐了一声,视线又落在手上的爱书。然而,那些坐在长椅上,在小径上漫步的女学生的轻声,令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绽放笑颜的细语,不去听也自动钻进耳里。

  少女们自去年秋天起便热烈谈论一则传闻。此刻传进永远耳里的,正是这个话题。

  传闻的主角,便是少女们口中那位英勇的“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自然不是这名学生自封的称号。她——不,在女学生们之间,她已经成为崇拜的对象,在这个只有少女的学园里,已经被赋予“伪男子”的角色,因此称“他”或许较为妥当——他,似乎是个低调谦抑的人,从不在女学生面前现身。不过,对那些自己帮助过的少女,他必定会留下一朵九重葛。

  这些年少女们开始将手机和音乐播放器带进学园,互相以电子邮件传递优雅的对话,或是以音乐播放器聆听古典音乐。然而对修女们而言,这是场令人头痛的硬仗,要与文明——亦即堕落——对抗。修女们比上一世纪更加严格执行随身物品的检查,以致学生好不容易才人手的最新型号手机等物件经常被没收。但奇怪的是,打去年秋天起,被没收的物品竟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伤心叹息的主人身边,出现在抽屉里,鞋柜里,书包里。而物归原主的物品旁边,必定会附上一朵九重葛。

  不久,风声传遍整个学园,看来一定是某个勇气可嘉的学生趁修女不注意,潜入教官室偷出来的。但是,这勇敢的学生是谁?是谁?究竟是谁?传闻如桃色金鱼拖着长长的尾巴挥洒开来,在学园上空化为白日梦的轻纱,飘动不停。由于通信技术发达,使得这个世界愈来愈小,少女开始对于“即使科技进步仍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怀有淡淡的憧憬。这位看不见的英雄究竟是谁?为何奋不顾身地帮助我?她们怎么想也想不通。未知化为神秘,催生流行。首先是美术社,她们共同制作了一幅巨大壁画,描绘潜入教官室的“九重葛君”想像图。画中是一名拥有忧郁美貌兴修长肢体的惆怅美青年。前来美术室参观的学生大排长龙,甚至有人看得如痴如醉,泪流满面。接着新闻社也不甘示弱,卯足了劲展开连日报导,详细列出被没收的物品与归来的时刻,并附上物主的感谢声明。她们更进一步自行推理,列举出几名可能的“九重葛君”人选。基于他必须是美青年的默契,这几名人选清一色都是美貌少女。其中一人——学生会的短发美少女黑梦兰子——面对新闻社的麦克风,对此疑云付之一笑。“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窃盗都不可原谅。学园秩序不容那些滥情的半调子正义感破坏。学生会必定会逮捕这名犯案累累的不知名学生,让她退学!”这篇报导一见报,黑梦兰子的人气立刻一落千丈。她只要走在走廊上,便当里的煎蛋、小番茄,运气不好的时候连脏鬃刷都会飞来,使她无法优雅地在教室外行走。不过对于众人的厌恶,她并不屈服,每天都以东西扔不中的飞快速度,勇敢地穿越走廊。疾走的美少女所经之处,必定散落一地莫名其妙的物品。后来修女找出扔东西的少女,加以严厉处罚,这件事才渐渐平息了。

  继学生会的美少女兰子,下一个受到怀疑的是戏剧社。可望成为下届王子的曾我枣是正统派美女,当新闻社的麦克风凑到她面前时,这个贵族出身、黑发及腰、脸蛋宛如日本人偶的女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盈盈微笑。这下一来,更加重了“可能便是此人”的嫌疑,给了少女们一线希望。新闻社努力寻找足以证明她是“九重葛君”的证据,试图查明这场骚动的真相。其中一个社员故意让修女没收自己的东西,然后监视曾我枣。然而,就在曾我枣在体育馆和社团伙伴一起做发声练习的同时,物品和一朵九重葛回到了新闻社社员的鞋柜。哎呀呀,不对,不是她。第二天报纸刊登了这个消息,学生们都很失望。而曾我枣宛如日本人偶的脸蛋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微笑着。

  那么,是谁?没有落入新闻社撒下的罗网,身手俐落地偷出东西,物归原主的“九重葛君”究竟是谁?自觉颜面扫地的新闻社为了挽回社团尊严,找遍整个学园。在此之前,她们一直深信对象是高中部学生,现在则将罗网大到国中部。是谁?是谁?究竟是谁?少女炙热的情感得不到回应,不久便衍生了怒气。由于太倾心于这个素未谋面、底细不明的青年,短短的冬天结束后,竟有人开始由爱生恨,在厕所墙上写下中伤他的涂鸦。但有人反对,也一定有人支持。支持者拚命消除这些涂鸦。后来广播社也来凑热闹,主张新闻社本身最可疑。午间广播的DJ指出,九重葛君恐怕就躲在新闻社内部,所以新闻社才逮不到人。DJ愈说愈起劲、愈说愈不知所云,但这番话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少女们立刻感染了她的兴奋。啊啊,可是,这也太吊人胃口了!你究竟在哪里?我们是如此如此渴求你的出现。你不出面,就不要怪我们恨你。你不愿现身,就不要怪我们为难你。我们的恨,是你自己招来的……九重葛君……

  因为有这一层缘由,在这个春日——刚被人从破大楼赶出来,孤伶伶的,被迫从事“青空俱乐部”户外活动的高二生,那个总是乖巧、笑容满面的五月雨永远,正靠在圣玛莉安娜铜像脚边无所事事翻着书时——钻进永远耳里的传闻,自然与“九重葛君”有关。她听到了针对这位无形英雄的臆测、憧憬,以及憎恨、憎恨与憎恨。今年和过去不一样了。去年以前,永远总是待在社团教室和学姐一同讨论文学,过着与世隔绝的学园生活;也和今年初不同,那段短暂的时光里,她独自在社团教室沉浸于书海中。一直要到此刻,处在杂音环绕的环境,她才终于明白一个可怕的事实!……明白自己就是众人口中的“九重葛君”,明白自己受到少女憧憬、追逐与憎恨。虽然传闻总是不经意便钻入耳内,但在事态如此严重之前,永远一直没有察觉到。永远手上的书掉了,松软多肉、温和的脸庞抽搐着。

  “怎么会这样……!”

  自震惊的永远手中掉落草地上的书本,被风翻动了书页。那是奥希兹女男爵所写的《红花侠》古英文原文书。

  时值十八世纪后半。法国革命使得全欧卷入动乱的漩涡,遭共和政府逮捕的贵族们连日来化为断头台上的露珠,一一消逝。革命或许是正义,但流的依旧是人血。由一千英国贵族青年组成的“红花侠”团体,利用神乎其技的化妆术,化为老乞婆,化为军队,以出奇制胜又胆大包天的办法,陆续营救法国贵族,带回英国。而他们每次救出一个人,便会留下一朵奇特的红花。但是,这个秘密组织的首领叫什么名字,是英国人选是法国人,并没有人知道。贵族千金崇拜他;包括皇太子在内,每一位美青年贵族都被怀疑过。是谁?是谁?究竟是谁?英雄究竟是谁?

  “先生,在我们英国,只要提到‘红花侠’这个名字,所有的美人儿便会兴奋得脸颊绯红。但是除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没有人见过他。谁也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金发是黑发,是俊美是丑陋,但我们知道,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绅士。”

  这就是英国社交界的话题人物红花侠。永远十分欣赏这位英雄。有一双野猫眼睛的永远一直认为与其成为美女,她宁愿当一个勇敢的人。而那位不愿现身的英雄红花侠一再涉险的理由,也打动了永远的心。

  “是运动啊,伯爵夫人,就是运动。您知道的,英国国民都热爱运动,而眼下最风行的,便是将野兔自猎犬的利齿里解救出来。”

  “据我所知这可是至今最好的运动了——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脱……情势奇险无比!……预备!起……我们溜之大吉!”

  与轻浮仅有一线之隔的台词,在永远心中震荡不已。因为她与故事中的青年贵族一样,同样生活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过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日子。在故事中段,红花侠首领的真面目呼之欲出,作者是这么形容的:

  “傻里傻气、插科打诨的面具塑造得十分成功,演技更是完美无缺。一个是智勇双全——将英法两国的王牌密探耍得七荤八素——的神秘男子,另一个是乍看之下脑袋空空的傻蛋,难怪间谍也看他不穿。”

  红花侠首领竟是一名外表傻不愣登的青年。事实上,永远对这位英雄有一丝崇拜之情。去年,一个同班同学——永远的好友——心爱的音乐播放器被修女没收,伤心得哭了。基于同情,永远设法潜入教官室,悄悄取回被没收的物件还她。因为一时调皮心起,她还附上一朵受全球暖化影响、在秋天依然盛开的九重葛。在那之后,一方面是因为潜入教官室紧张刺激,再来是同情东西被没收的同学,她便抱着半恶作剧的心态一再冒险。她一直没有发现,原来自己一点点的善心、秘密的冒险,这小小的运动,竟然造成轩然大波。

  这一天,五月雨永远被学生会拿着铁锤、扫帚赶出社团教室,直到来到外头,她才发现这阵骚动,惊慌不已。用不着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绝非学园里大多数人期待的英雄。那些爱做梦又残忍的良家子女,爱美胜于一切。永远自己也是个少女,她深知自己圆胖的模样虽然讨喜,但做为英雄,可就不称头了。自己滑稽的外表不要说“英勇杰出”、“忧郁惆怅”,甚至连一般的“悲伤”字眼都不配。一想到这,她的心情就沉重起来。永远忍不住开始想像大失所望的群众认为她不该多事,愤而将她送上断头台的画面。永远确实脑袋灵光,有时也很勇敢,但笨重的身体十分迟钝,体育成绩总是最后一名。像学生会美少女那样在漫天飞舞的煎蛋之中精彩地穿越走廊的本事,她是万万学不会的。永远膝盖打颤,捡起书的手也发着抖,站起身子却站不稳,只好靠在圣玛莉安娜的铜像上。铜像似乎在对她密语,鼓励她打起精神。她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勉强振作起来,动作僵硬地向前走。走着走着,只听见学园各处如恶梦涌现的奶油色制服少女们,每双嘴唇都毫不厌足地谈论有关自己的传闻。“啊啊,他会是多么高贵俊帅的人呢!”“要是和他四目相交,我一定会晕倒。”“到现在还不肯现身,实在太可恨了!我最讨厌九重葛君了!”甜美的声音——。痛苦的声音——。恋爱的声音——。厌恶的声音——。永远原本独自享受的运动,秘密的探险,曾几何时,已经被那些寻找永远的少女据为己有了。眼看着众人为了找出自己而四处张望,对于不想出风头、不希望在学园出名的永远来说,这使她的心有如铅一般沉重。

  永远垂着头走向正门,一路上比平常更提防、更低调。因为沮丧消沉,她的野猫眼睛黯淡无光。永远的脚步愈来愈快,然后变成小跑步,最后甚至如呼万岁双手尚举,喷射般全力狂奔。穿过正门时,她激烈地喘着气回过头,含着泪仰望高中部浅桃色的校舍。

  “明年将改制为男女合校。全新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欢迎您!”

  写着一手美丽黑体字的布条挂在校舍上,在亚热带湿暖的春风中摇曳。永远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大口喘着气。历史悠久的圣玛莉安娜学园仿佛即将自玫瑰色的百年酣梦中醒来,从第一〇一年的春天起,将与同一体系的男校合并,改为男女合校制。这个消息,就连不问世事的永远也知道。由于少子化现象与社会价值观的改变,这几年不管是男校或女校都只减不增。以往,社会上明显的男女性别差异,如今也渐渐拉近距离,学校运作方式也随之改变。至今,反对与男校合并的校友依然很多,但对于学园,永远没有什么坚持。的确,一想到这少女的花园竟然会有野蛮的男生入学的一天,实在教人难以相信,但永远想像得到,那些爱做梦的少年一定也会以这间学园里有如桃色金鱼的淡淡梦幻为粮食、以不切实际的甜美传闻为滋养而活吧。再说,她的小小冒险引发的大事,已经占据了永远所有的心神,她没有心思去管男女合校的事了。出了校门,永远仍是高举双手,以万岁姿势摇晃着赘肉向前冲。

  东京上空是带着一抹紫的亚热带暮色,城市里弥漫着略带甜味的潮湿空气。二〇一九年,资讯的发达使万事更加便利,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只不过因全球暖化,气候更为闷热,每当南国的蚊虫、惊人的巨大苍蝇、甚至蝙蝠大量孳生,新闻报导便要热闹一阵子。

  五十年前的同一个季节,充斥东京的年轻气息、动乱氛围已然不再,城市里只有数量不多的老实年轻人、忙碌中年人,以及精神健旺的老人来来往往。这些年来,老人普遍非常健康,坚守工作岗位。他们在街上神气活现地昂首阔步,年轻人则温顺让路。

  圣玛莉安娜学园的世界依旧与时代氛围无关,或许明年剧烈的变化将席卷这座封闭的乐园,但至少今年,少女不管在学园里、在家里仍是备受娇宠,一如战前的贵族千金,过着优雅恬静的日子。

  少女花园的最后一年——即二〇一九年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最受瞩目的梦幻青年“九重葛君”,自这一天起,仿佛融化在桃色天空中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心渴求他、崇拜他的女生前仆后继地故意让修女没收物品,银色、粉红色、橘色的小机器立刻在教官室堆成小山。少女满心期待,不时查看抽屉、鞋柜和书包,但不要说她们的物品了,连一朵花都没看见。九重葛君到底上哪里去了呢?

  少女们感到纳闷不解。有人想起来,有位高三生因双亲的工作因素刚转学至欧洲,她可能就是九重葛君的传闻立刻满天飞。新闻社为了证明这个假设四处查探,广播社也干劲十足,狂打国际电话试图一探究竟。一个月后,在真相不明中,喧闹逐渐平息。至于九重葛君本人,五月雨永远,则是缩起她布偶似的身躯,可爱的脸蛋因苦恼而痉挛抽搐,躲在中庭一角埋头看书。

  “五月雨同学,为什么你只要听到九重葛君的名字就吓得跳起来呢?”

  某天放学后,永远拿着书包正要走出教室,一个同班同学叫住她。正是长得像日本人偶的美貌戏剧社少女,曾我枣。立志当女演员、在学园里中耀眼夺目的她,与老实不起眼的永远,其实是自国中部以来的同班同学,是亲密的好友。此刻,看到永远不解地歪着头,枣打趣地说:

  “九重葛君?”

  永远立刻像被踹了一脚般跳了起来。枣嘻嘻一笑,低声说:“即使像五月雨同学这么冷静的人,也会在意他吧。他果真是个英雄。”说完她忧愁地托起腮,花容月貌一反往常,显得郁郁寡欢。

  “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就是九重葛君呀。戏剧社正在讨论圣玛莉安娜节要演出的戏码。本来是准备依照往年惯例,演《罗密欧与茱丽叶》的,但是得更改作战计划了。”

  “更改作战计划?原来你们有作战计划啊?”

  “当然呀!毕竟今年是最后一届的圣玛莉安娜节。明年,就会有野蛮的男生进来,把我们的乐园污染成丑陋的土黄色。戏剧社自成立以来,就一直肩负着全校学生的梦想,演出与俊美青年的恋爱,少女的真情,不愿屈就命运的私奔……。在学园里,我们可是责任重大。”

  枣陶醉地喃喃细语。永远有些茫然地听她诉说。

  “可是,五月雨同学,明年戏剧社就会有男生加入了。这么一来,男生的角色就要由男生来演了。”

  “那有什么不好?男生本来就是男生啊。”

  “才不要呢!你想想看,那些野蛮坏心的男生一定会嘲笑我们喜爱的故事呀!笑我们的王子公主、爱情的悸动。啊啊,我最讨厌男生了!”

  枣的脸蛋蒙上忧郁的阴影。

  “所以呀,今年是最后一次全员由女生演出了。既然是最后一次,一定要盛大举行。一定得是个再精采不过的演出,让我们的梦想在那一天、那一刻在舞台上完结,然后大家一起倒地而死……喏,你懂那种心情吗?五月雨同学?”

  “这个嘛,我参加的是悠闲的读书俱乐部,所以不是很明白……”

  “哎,悠闲真好。遗憾的是,主掌梦想的人可是责任重大。而且,今年还邀请校友妹尾议员当贵宾。啊啊,这下非多下点工夫不可。”

  妹尾议员在圣玛莉安娜学园的校友当中,是屈指可数的名人。她在五十年前毕业后,应届考上东大,曾任财经官员,目前则是保守党议员,是名杰出女性。无论在学园内外,她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我枣拿着笔烦恼不已,她转向永远,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其实,我们正在考虑把九重葛君的故事搬上舞台。他一定是个英姿爽飒、丰神俊美的青年。可是,一旦要开始进行,却没有人能具体描述他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好烦恼。因为没有半个人见过他呀!该如何描绘他呢?真教人头痛。”

  “天晓得他俊不俊美,既然使他成为英雄的是他的作为,他的外貌就不是重点。搞不好,他长得十分平凡也不一定。”

  “哎呀,怎么可能……”

  看到永远一反往常,强而有力地议论着,枣深感不可思议,永远又继续说:

  “我认为,他重视勇气胜于肉体的美丽,也一定热爱寂静胜于荣光,喜好平淡胜于变化。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书,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亲切,是种运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定是的,所以他才没有署名。”

  说完这些话,永远便转身离去。

  被留下来的曾我枣莫名地被永远的表情吸引,忍不住站起身目送她离去,然后,她小声嘀咕:“……不会吧?”摇了摇头。第二天放学,枣又问永远:“你觉得九重葛君是什么样的人?”永远不感兴趣地叹了一口气,但既然被问到,也只好回答,枣边听边做笔记,然后回戏剧社找学姐、剧作家讨论。神奇的是,每当她和个性老实、体形有如布偶的同学五月雨永远说过话后,原本难以捉摸的九重葛君的形象便愈来愈鲜明。戏剧社社员也开始觉得,仿佛认识这个人,能够了解他的精神,曾我枣十分困惑。有一次,当永远回答了问题,准备离去时,枣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问道:

  “难道是你?”

  永远脸色大变,如脱兔般转身逃逸。枣追着她跑过走廊,抓住她奶油色制服的衣领。“告诉我,不然我们的舞台剧就要功亏一篑了。如果你就是九重葛君……不,不是也没关系,请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潜进教官室的?怎么样才能轻松取回被没收的物品?拜托,没有得到答案,戏就编不成了……”永远回过头来,凝视着苦恼的枣,枣注意到她的双眼里有着畏缩和犹豫。“你一定很担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是九重葛君。因为一说出去,魔法就解除了。你是个好女孩,大家也都喜欢你,可是遗憾的是,你不适合当备受景仰的英雄。看看我,这才是英雄应该有的样子。我才是九重葛君,他是只有我能扮演的角色。”永远凝视着充满自信、熠熠生辉的枣,死心地微微一笑,小声说出真相——潜入教官室的秘密方法。枣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原来这么简单……”“嗯。……不过,告诉你以后,这招就再也行不通了。”喃喃说完,永远便摇晃着肥肉,咚咚跑走了。

  不仅是戏剧社,许多社团都以话题人物九重葛君为发想,进行各种策划,寻找九重葛君的疯狂热潮已经告一段落,如今九重葛君对学园里的少女而言,就像是一个象征,已经脱离实体,演变为传说。运动类社团里,网球社率先穿上南国花朵图案的网球装,追逐红色的网球;后来足球社、垒球社、篮球社也感染了这份流行,纷纷将球涂成红色,或踢或扔或投。艺文类社团也不让她们专美于前,诗歌研究社以九重葛君为题吟诗作对,每到午休便在走廊上朗读新作。少女围坐成一圈,听诗听得如痴如醉。没有半个人发现,这整件事其实是源自于欧洲的经典小说《红花侠》。九重葛君就和《红花侠》一样,化为故事中的人物,引发不可思议的盛况。也许是“今年是最后一年”这份消极的亢奋推波助澜,大家都渴望令人振奋的事物,于是便以瀑布般的惊人势道,大举消费梦幻的青年九重葛君。即将于六月举行的圣玛莉安娜节,不知不觉已染上他的色彩。戏剧社的公演戏码是九重葛君,声乐社也要演唱歌颂他的赞美诗。如此这般,在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受邀来参加圣玛莉安娜节的贵宾妹尾议员,一穿过正门便受到“九重葛君狂潮”的洗礼。议员一身剪裁得宜的套装,半白的短发以发油固定,油亮的额头闪着光,以俨然中年男子的姿态踏进学园。看到眼前的光景,她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便问修女:

  “修女,这究竟是在闹些什么?”

  “今年很流行九重葛这种花呢。您看,花坛上也是。可能是受到全球暖化的影响,花开得格外茂盛。”

  修女也不清楚学生间发生了什么事,说明得茫无头绪。妹尾蓟议员表情更显讶异,她在贵宾室接见学生会成员时,又一次发问:“喂,你们几个,那是怎么回事?”

  学生会成员眉头深锁。无奈之下,只好由黑梦兰子代表,万分不得已地做了说明,解释自去年秋天忽然出现,到了隔年春天又骤然消失的神秘怪盗一事。对学生会这群“学园里的政治家”面吾,妹尾议员是她们崇拜的校友,得在她面前提起九重葛君的事,实在是一大屈辱。然而,听着她们的解释,原本一脸不悦的妹尾蓟议员脸上竟开始浮现笑容,像是听到了有趣的事。学生会的人一走,她便招手叫修女,小声问道:

  “请教一下,读书俱乐部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说读书俱乐部吗?您怎么会问起那个不起眼的社团呢?”

  “很久以前,我正是那不起眼的社团的一员呢。”

  妹尾议员又笑了。在遥远的过去,她曾在学园的边境称王。那一天,她听到少女们野兽般地齐声大喊“去死”。后来她收起眼泪,低着头毕业,走进东大那扇火红的门;长大成人后,成为财经官员,谈过唯一一场真正的恋爱,只可惜年轻时便与挚爱的丈夫死别,恢复妹尾旧姓,步入政坛。……时光的走马灯匆匆转动,妹尾议员仿佛遭逢强烈的魔风吹袭,一时眯起了眼睛。

  “她们过得还好吗?干了什么荒唐有趣的妙事吗?”

  “没、没有。最近人数减少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只有一个社员。她是个很老实的孩子,要我叫她来吗?议员?”

  “嗯,麻烦你了。”

  即使是圣玛莉安娜节,五月雨永远仍是独自一人待在中庭,以一副“只要有书我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看着书。结果一个丑小妖般的修女飞身而至,抓住了她。正好在同一时刻,体育馆里正在进行戏剧社的公演《英勇的九重葛君!》,狂热的观众挤得场内水泄不通。担任主角的曾我枣高亢的尖声,也传到永远的耳里。

  “对我而言,这是运动。自猎犬的獠牙中抢走野兔是多么愉快!这才叫紧张刺激啊!”青年九重葛君竟说出这般轻浮的言语,令观众发出一阵低沉的鼓噪。接下来这一幕,则是戏剧社的致胜点。“……而爱情,也一样紧张刺激。与你相遇,同样挑逗了我的心。”九重葛君在少女面前跪下。一瞬静默之后,如雷的掌声与娇嫩的欢呼撼动了整座体育馆。曾我枣饰演的青年九重葛君,成功抓住了大众的心。欢呼声当然也传进永远耳里,但她对这类出风头凑热闹的事不感兴趣。此刻的她害怕不已,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就这样,像个布偶的永远被修女硬拖着,扔进了贵宾室。妹尾蓟议员抱着双臂站在窗边,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了那个像颗球滚进来的学妹一眼,哇哈哈地大笑。劈头就说:

  “九重葛君一定是你,是不是?”

  她不容分说的语气,让永远吓得跳起来。

  “再怎么想,这都是现代版的《红花侠》。会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事,除了读书俱乐部,没有别人了。而且社员今年只有你一个,你还是单独犯。我还没见到你就知道了。被我说中了吧?”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是我。”

  永远死心认罪了。对方年长她五十岁,还是担任保守党议员的女中豪杰。永远无法像面对戏剧社少女那样装蒜。凡是被问到的问题,她无不老实回答,诸如为寻求小小刺激的行为意外酿成骚动,自己和英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是个老实爱偷懒的人等等。然后话题转移到读书俱乐部上头,她提起社团教室连同整座建筑都遭到封锁,明年起因男女合校,自己恐将成为这个纯粹由少女组成的异形读书集团的末代社员。听到社团教室遭到封锁,妹尾蓟议员的表情微微蒙上阴影,落寞地问:“那么,那些社团纪录簿也被留在封锁的建筑物里吗?等建筑拆毁,也要跟着消失了?唉,这就是百年后一切如梦吗?”永远歪着头,注视着年过六十许久、看似难以亲近的保守党议员那张爬满皱纹与黑斑的脸。永远太年轻、太内向,她以为自己绝对无法理解大人的心,也不想去理解。身为社会的弱者,她出于本能,对眼前难以亲近的掌权者议员有所警戒,但这一瞬间,她跨越了时光这道洪流的隔阂,感觉到她们其实是同伴。这时候,修女前来请议员上台致词。妹尾蓟议员慢吞吞地站起来,又恢复难以亲近、眉头深锁的表情,低声说:“那就这样了。保重啊,最后的读书俱乐部社员。”离开了贵宾室。被留下来的永远歪着头,思索片刻,然后一转身,撒开腿在走廊上跑起来。

  体育馆内《英勇的九重葛君!》正要迎接高潮。“你究竟是怎么取回我的宝物的?”九重葛君对如此询问的女人,吐露了他的秘密——就连曾我枣本人也出乎意料的潜入教官室的办法——但女人出卖了他,将秘密泄露给敌军,于是可怜的九重葛君被捕了。他没有责怪女人,只是喃喃地说:“这场运动是我输了,我不恨你。”全场观众看得热泪盈眶。而剧中另一个女主角,一直在暗中关怀九重葛君的痴情少女,最后以同样的方法勇敢地潜入牢里,救出了九重葛君。九重葛君与陷害自己的毒妇恩断义绝,在痴情少女身上找到了真爱!鼓乐齐鸣,舞台在高潮中落幕。一直在舞台侧翼咬牙切齿看着戏的学生会少女黑梦兰子,在布幕落下的同时往地上一蹬,如黑豹般敏捷跃起。只见她轻巧地降落在舞台中央,大声喊道:“负责人是谁!”饰演九重葛君的曾我枣回头,挺胸举手回答:“就是我。”“果然是你搞的鬼!你怎么会知道九重葛君的秘密?要是不知道,不可能写得出这样的剧本。这出戏太过真实了,可见怪盗就在戏剧社里!莫非,莫非,你真的就是九重葛君?”

  “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演技出色的女演员。我的确知道怪盗是谁,但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场公演成功落幕,而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由少女饰演青年的机会。为了维护《英勇的九重葛君!》这部作品的神秘感,枣挺胸做出这番宣言。既然历史即将迎向终点,既然桃色梦幻乐园即将消失在时光的隙缝中,那么枣希望能够在最后的节日,成为传说的青年。另一方面,热爱秩序胜过一切的黑梦兰子,认为使学园的营运正确执行到最后一刻,才是自己名誉之所系。黑梦兰子与曾我枣,两名为信念燃烧的少女,两张美丽的脸蛋,火星四迸地瞪视对方。这时,谢幕的时间到了,布幕缓缓拉开,两名少女出现在观众面前。观众倒抽一口气,抬头看着舞台聚光灯下互相瞪视的少女。

  同一时间,正牌的九重葛君本人——揭开谜底后,那布偶般的外貌肯定令人扫兴的五月雨永远——正咚咚有声地跑过体育馆。没有信念这个沉重负担,身材丰满的永远脚步如鸟儿般轻快。

  永远笔直跑向那幢令人怀念、遭封锁的红砖建筑。

  大楼今天依然被黄色胶带围绕,学生会的几个高一生站在那里看守。永远迅速套上厚厚的黑衣,变身为修女,走上前去。“各位辛苦了。我要到里面检查。”她沉着地这么说,穿过胶带,轻而易举地进入建筑中。这就是五月雨永远告诉曾我枣的那个九重葛君的秘密。永远一直是以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从教官室取回少女被没收的物品。布偶体形的她穿起奶油色制服会引人侧目,但一换上修女的服装,马上化身为丰腴的成年修女,没有丝毫惹眼之处。变装后的永远轻易进入学生无法越雷池一步的禁区。不过,这个办法在戏剧社上演《英勇的九重葛君!》之后便立即失效,但此刻在红砖建筑前看守的学生会高一生应该还不知道。因此,永远堂而皇之地突破看守,进入半崩塌的建筑,大步爬上楼梯。楼梯摇摇晃晃,永远每走一步,便有瓷砖碎片自上方掉落。建筑物有如演出完毕的舞台道具,毁损得非常严重了。宛如历经了百年岁月,比学园本身早一步自桃色梦中醒来,仿佛只要吹起一阵风,整座学园、历史,少女的眼泪、喜悦、残酷,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干涩的尘土,随风而逝。

  楼梯左右摇晃,随时都会倒塌,但永远毫不畏惧地往上爬。损坏的地球仪、阳台布景、堆积如山的老旧戏服,这些奇妙的废物宛如失控的浪漫恶梦,从天而降。阳台布景擦过永远掉落在楼梯下方,轰然四散。好几件旧戏服纠缠在一起,仿佛有恶灵穿着它们扑向永远,绊住她的手脚。地球仪一圈圈转动着,直线掉落。永远有如单独进军的士兵,毫不畏惧地前进。一到三楼,她直直走过中午时分仍一片昏暗的走廊。社团教室暗红色的铝门,在黑暗中犹如反光的内脏显得湿亮。写着社名的木制门牌歪了,分明没有风,却不祥地摇晃着。永远吞下一口唾沫。这时候,远远地从体育馆传来妹尾蓟议员的演讲。

  “在这最后的一年,能获邀担任贵宾,我十分荣幸。”

  声音透过麦克风强而有力地响起。

  “五十年前,比你们出生还要早上许久,我从这个学园毕业。当时学运盛行,正值神田拉丁区斗争的火拚季节,年轻的你们想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没关系,因为时间是不会停留的。若你们正挥舞着属于自己的历史小旗,那好极了,因为那只属于活在当下的你们。”

  永远不经意地听着,伸手开门。

  蓟议员的声音远远听来,苍老沙哑,但充满自信。

  “我一毕业,便离开了圣玛莉安娜学园,这个只属于多愁善戚的少女的乐园,后来成为社会的一员,因为太过忙碌,也因为找到了心爱的伴侣,与在学园里认识的朋友各奔东西。我们虽同样身为女人,却因为各自的选择,渐渐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我们对生活有了不同的信念,有时候会因此与昔日好友背道而驰。就这样,时间过去了。我们有些人走过了平凡幸福的人生,有些人选择了大起大落的人生。有些人子孙满堂,也有些人像我一样,膝下犹虚。我们长大成人,进入社会,各自受到污染、堕落,容貌也发生了改变。我们无法保有一颗纯真的心,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在座的年轻的各位,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得到人生中无可取代的求西,但另一方面,外界也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一些不能失去的东西。但是——”

  永远打开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还是老样子,尘埃密布,充塞着书籍的霉味。永远颤抖的手伸向电灯开关,橘光晕黄地照亮室内。

  “但是,不必害怕,因为我们具有无穷的可能性。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无论毁灭之风多么强劲,存在我们女性心中那有意志的自由,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永远迅速找出藏在教室各处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揣在怀里。这些纪录簿都以不起眼的封面掩饰,藏在其他书之间,以免被学生会发现。这些黑暗的社团纪录簿,是历代社员抱着半好玩的心态,将没有机会留在圣玛莉安娜学园正史中的珍奇事件记录下来。百年后的今天,随着事件的增加,累积了不少册数。永远灵巧地将沉重的社团纪录簿藏在黑衣内,然后,环视即将永别的这间昏暗冷清的教室——多年来供异形少女暂时休憩的场所。她仿佛能看见各个时代、各种类型的异形少女,坐在桌上、椅上,喝着茶,默默地翻板书籍,偶尔激动议论的幻影。耳语声,翻书的沙沙声,红茶杯盘的碰撞声,清脆的笑声,沉闷的叹息声,同样身穿奶油色制服,却与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女们。有的美,有的丑,有的因悲伤而颓丧,有的因幸福而雀跃。以及长久以来,在她们上空飘浮的、来自遥远的过去、有着一双紫色眼眸的他——。异形者的百年黑暗历史,跨越了不同的时代,即将落幕。

  蓟议员的声音仍持续着。

  “当你们失去了希望,就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吧!让我们相信未来!让我们无所畏惧地活下去!”

  永远想到即将要与社团教室告别:心中感到一丝悲伤。她掉了一滴眼泪,但要自己不要留恋过去。她猛然转身,离开那间令人怀念的社团教室。跑吧!不要回头,不要难过!然后,将这些社团纪录簿,送到往昔的同伴身边……

  此时,蓟议员的演讲结束了。

  “年轻人,谢谢你们听到最后。祝你们拥有美好的人生。”

  永远像风一般跑下楼梯。

  妹尾蓟议员的演说一结束,在体育馆的学生便被外头传来的巨声给吓了一跳。爆炸般的轰声,以及可怕的地鸣,令人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众人吃惊地跑出体育馆,只见在树影摇曳的杂木林之后,本应存在的建筑物消失了,激起了浓密的粉尘,直达天际。圣玛莉安娜的铜像似乎也受到惊吓,看似略微后仰。这时,只见系着学生会臂章的高一生以双手高举的万岁姿势跑来,大喊着红砖大楼刚才倒塌了。原来是这么回事。众人赶过去一看,一直矗立在那里、入春以来便遭到封锁的古老红砖大楼,仿佛遭到无形的炸弹攻击,化为碎片,一楼部分的铁筋裸露出来,左右摆动;瓦砾堆里可见旧戏服、坏掉的地球仪、大大小小的舞台布景。光怪陆离的景象,宛如爆炸的狂风吹来了某个人的浪漫恶梦。学生会高一生七嘴八舌嚷嚷着,说有个修女才进入建筑,可能被压死了。修女们连忙集合起来,以颤抖的声音点名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报数继续下去,神奇的是,所有修女都在,没有人进入红砖建筑。学生们面面相觑,回想起刚才在戏剧社的公演上看到的九重葛君的秘密。“他出现了。”“是九重葛君!”“可是,他为什么要进入这栋大楼呢?”“他死了?”少女彼此对望,像一群小鸟吱吱喳喳地私语。

  蓟吃惊地望着倒塌的建筑,然后猛然背对瓦砾堆和阵阵骚动,快步走开。她的背影微微颤抖,显得若有所失,又好像在生气。独自回到贵宾室的蓟议员,发现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公事包,不知为何,竟变得浑圆鼓胀,犹如先前接见的那位最后的读书俱乐部社员的体形,蓟议员十分讶异,顶着油亮亮的额头,伸手拿起公事包,一打开,里面掉出一朵九重葛。蓟议员惊呼一声,上身后仰,手连忙探进公事包,发现里头竟塞满了过去那些令人怀念的社团纪录簿。蓟议员不禁捧腹大笑。蓦地抬头,只间一个丰腴的修女直挺挺地站在窗外,那双野猫般的眼睛注视着贵宾室。一和蓟四目相交,便害羞地低下头,背对校舍咚咚跑走了。

  “《红花侠》啊……”蓟眯起细细的眼睛笑了。

  然后像唱歌一般和着旋律,调皮地吟道:

  “千钧一发之际逃脱……情势奇险无比!……预备!起……我们溜之大吉!”

  然后再度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关上公事包,不理会外面的骚动,离开贵宾室走向司机在等候的正门。她听到体育馆方向传来王子选拔赛的结果。经过公平公开的投票,今年,也就是最后一任的王子,由风云人物九重葛君当选。少女的喝彩欢声雷动。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九重葛君——!”

  蓟议员抵达正门后,发现校门前聚集了一群少年。他们身上穿着明年起即将与圣玛莉安娜学园合并的男校的制服。他们主张明年自己就要到这里上课,今年的节庆理当也有资格参加。佩戴学生会臂章的少女凛然反驳:“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本校彻底执行男宾止步!”其中一名少年腋下夹着一本黑色旧书。一瞥见那本书,蓟议员便一阵晕眩,仿佛来自过去的漆黑强风吹来,让她停下脚步。(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是你带来的。)一个令人发毛的陌生声音,如恶魔的耳语在耳畔苏醒。是遥远的过去,她在社团教室里为了解闷,翻阅以往的社团纪录簿时看到的那个吉普赛预言。蓟议员逃也似地转身向前跑。

  学生会以毫不退让的气势阻止一千少年,其中一人,就是那名短发的美少女黑梦兰子。她突然察觉到不对劲的气息,回过头,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蓟议员的公事包。她动物的直觉有所感应,使她自然而然蹲低了身子,以便随时可以飞扑过去。但她有些迟疑,便停止了行动。毕竟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学生会敬称为“Big Mother”的保守党议员。黑梦兰子一脸困惑,但又无法采取任何举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议员离去。男校的学生与学生会的争论似乎一时不会结束。蓟议员抱着装有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的公事包,坐进了黑头车。车外,少女清亮的尖声不断响起,坚决抗拒少年的入侵。蓟议员关上车门,将公事包搁在旁边,以苦涩的声音低吟:“简直就像女人的人生。先是在男性止步的学校里度过漫长的沉睡时期,那时觉得时间好漫长,仿佛像过了一百年。然后,在有男人的社会度过人生,想想,清醒之后的时间其实要长得多。”过往记忆如浪涛阵阵袭来,使她一瞬间全身迸出火花。坐在前座的秘书回头问:“怎么了?”“……没事,走吧。时光一去不回头,我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夏天的脚步还很远,但大道上已经飞满了色彩鲜艳的蝴蝶与蛾,以及原本应该开在南国风景中的原色花朵。年轻人擦着汗,悠闲地走在闷热的人行道上。热辣辣的阳光将年轻的肌肤照得如水面般闪闪发光。

  “男人其实也一样啊。我的国中、高中也是就读同一间男校。虽然有一点无趣,但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当真不坏。”

  秘书低声这么说,命司机开车。蓟议员一脸惊讶地打量着这个古板的四十来岁秘书,然后嘻嘻地笑了。她凝目眺望车窗外的景色,配上旋律,以寂寥又甜美的声音喃喃吟道:

  “我们这儿寻寻那儿觅,

  法国佬也翻天又覆地。

  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红花侠影无踪亦无迹。”

  黑头车开动,秘书开始报上今天的行程。车窗外首都高速公路有如空中楼阁无限延伸,如风般将蓟议员一路送往永田町。野火般一发不可收拾的贫富差距,看似已改善实则日益严重的少子化现象,故态依旧的恶性犯罪,因全球暖化爆发的新传染病……这些社会问题像一场场非打不可的硬仗,如“烟山(Smoky Mountains)”般分量十足地挡在忙碌的蓟议员面前,不断释放乌黑臭气,但蓟议员看了公事包一眼,吩咐:“喂,回议员会馆前,我想先绕到一个地方。到中野去。”司机点点头,黑头车低声咆哮,改变了行进方向。

  黑头车的目的地是中央线的中野车站。这个空气中充满灰尘的老街,有稀奇特的氛围,与刚才的山手地区截然不同。

  这个灰蒙蒙的地区仿佛被时代遗忘,老人身影特别多。他们围着粉红色、紫色等各色围巾,穿着时髦的鞋,在昏暗的拱廊式商店街来来去去。

  来到拱廊的尽头,黑头车停在一栋名叫“中野百老汇”的大楼前。这幢大楼是日本第一座大型复合式大楼,兴建于距今五十多年前。当初这幢十层楼建筑从地下一楼到地面四楼是商店,五楼以上则是高级公寓,落成之初以许多明星艺人入住闻名。从高级食材以至于进口家具,各式各样的店铺都有,只要进了这幢大楼,不必踏出一步便能享受都会生活。但是,随着时代变迁,这样的设施不再稀奇,“中野百老汇”也沦落为老旧的文化要塞,光鲜亮丽的明星立刻搬离公寓,店铺一一拉上铁门,那之后以年轻人为消费族群的杂货行、玩具店和漫画专卖店,看上大跌的店租,纷纷在此开业。狭小的空间里挤满各种莫名其妙的商品,商品架甚至漫溢到通道上,与日俱增,时至今日,与这幢破旧的建筑物共存的,只有长着羊的眼睛、兴趣独特的文静年轻人,以及貌似妖猫、不愿离开大楼、随着时光老去的老人。大楼里挤满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和七十岁的老人,完全不见劳动生产力最旺盛的青壮年世代的身影。店铺也是年轻人取向的诡异杂货店和旧书店居多,其中零星散落着一些老店,像是音乐盒铺子和高级钟表行。空气混浊,宛如魔窟。这幢大楼一点一滴地倾斜、老化,载着羔羊与妖猫等奇异的乘客,在时代这片汪洋中,缓缓朝迟早会来临的毁灭时刻航行。

  蓟下了黑头车,从一楼搭乘电梯,与来找玩具、漫画的年轻人一起上楼。到了三楼,她与年轻人分道而行,来到一家位于角落的老旧店家。

  店内飘出以塞风壶现煮的咖啡香味。蓟不由得额上生光,丑陋的鼻子抽动着。这家店是极其老派的咖啡专卖店,以像是地狱入口的暗红色铝门与外界隔绝。仿佛施了神奇的魔法,让来往的年轻人看不见,没有一个年轻人注意过这家店,门上木制招牌斜挂,以可爱的圆体字写着:

  习性与实践

  这莫名其妙的“习性与实践”便是店名,至于老板娘,她没有名字,只知道她是个奇特的女人,以前是少女,现在是名老妇。蓟感慨良多地望着店门。店内,老板娘将看到一半的书搁在塞风壶与糖罐凌乱摆置的木头吧台上,推了推设计雅致的老花眼镜,狐疑地瞪着门。

  “……谁!”

  听到尖锐沙哑的老妇声音,蓟不禁露出笑容。她伸手在这家会员制咖啡店的指纹辫识装置上,按下她斑斑点点的大拇指。下一秒,门那头沙哑的声音仿佛得到了滋润,略微柔和地响起:“原来是蓟学姐啊,快进来呀!……红子!蓟学姐来了!”门朝右自动打开。

  “习性与实践”店内陈设十分陈旧,唯有这扇门是最新型的。这是年长者经营的店铺常见的保全装置。在这个老人持续增加的时代,保全产业业绩长红。蓟一踏进店内,身后的门便无声地关上,铿锵一声上了锁。

  店内光线昏暗,弥漫了浓浓的咖啡香。一缕香烟的轻烟自深处的座位升起。店内有三张桌子,每张都是装饰艺术风格的高级古董桌,摆在这家店内显得太过奢华。每张桌子各配有三张绿色兽足椅。墙上挂着诡异的画,随兴摆饰着黑沉沉的人造花和眼神阴沉、面孔半焦的古董洋娃娃。前方的木制吧台上,塞风壶、糖罐和不知谁带来的茶点随意摆放,凌乱的情状令人对这家饮食店的卫生感到忧心。但凌乱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这家店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有二,其一,店内密密麻麻堆着旧书,数量之多,就算所有的墙都改建成书架仍容纳不下,店内被发出霉味的大量书籍淹没,令人不禁怀疑这家店究竟是咖啡店还是旧书店,而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店内处处可见貌似妖猫、老态龙钟的老妇,她们或是席地而坐,或是靠在柜台一角,或是坐在椅子上拱肩缩背,各自以不同的姿势看书。

  一名老妇膝上放着喜爱的马口铁人偶,或许是正好读到悲伤的段落,泪水晕开了勾勒眼眶的眼线。一名身穿和服的年长贵妇则是坐姿端正,抽着水烟,优雅地翻阅书籍。还有一个裹着棉袍、看似小说家风情的老妇,正在稿纸上振笔疾书。学者风味浓厚的眼镜三人组,在角落的座位凑在一起小声讨论。

  吧台内老板娘眯起眼睛,看着缓缓步入店内的蓟。这女人也是年近七十的老妇,银色的鬈发高高梳起,身穿贵族风的蕾丝衬衫,佩戴贝壳浮雕胸针,有光泽的粉颊显得十分年轻。她突然朝蓟发射橡皮擦子弹。

  “喔!”

  蓟敏捷地闪开,老板娘发出破钟般的笑声。她朝店内阴暗的深处唤道:

  “红子!蓟学姐来了!你不是想见她吗?还念着学姐最近不知道怎么样了。”

  “……蓟学姐真的来了?”

  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嘶哑地说。一个会令人联想到山姥姥的老妇自暗处缓缓站起。夹杂不少白发的头发自然留长,向左右散开,脸上皱纹密布,脸色黑红,穿着豹纹T恤和金属光泽的裙子。她虽胖得像根巨木,但浑身散发出一种幽默而讨人喜爱的气质。年纪一样也是将近七十。她瞪大日渐白浊的眼睛,张大没有牙齿的嘴,露出骇人的笑容。

  “喔喔,真的是蓟学姐啊!虽然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不过真的好久不见了,学姐真是一点都没变。”

  “红子?你也还是一样,精神这么好。”

  蓟笑着走近这个酷似山姥姥的女子。这名老妇正是过去的伪王子、传说中的黑旋风乌丸红子。最早成家的红子,现在已是儿孙成群,在老街的大杂院过着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日子。蓟心目中永远的俊美青年士官,在五十年后的今日已失去她的美貌。即使如此,蓟仿佛看到幻影,依然在爬满皱纹的红子脸上看出过去华丽的容颜,记起对美丽的事物那不变的敬畏。蓟淡淡一笑,在红子对面坐下,对老板娘伸出两根手指,说:“两杯咖啡。”

  “没问题。”

  这家神秘的咖啡店“习性与实践”,是往日圣玛莉安娜学园里的异形少女,即读书俱乐部的社友所经营的。多亏中野百老汇低廉的租金,以及一名资产家千金的社友资助,十年前在此开业。异形少女毕业后一如蓟在演讲中提及的,她们或者因升学就业,或者因得到伴侣而各奔东西,但在走过女人忙碌一生的折返点,到了冲刺脚步减缓的壮年时期,她们又再度聚首。有些人是在车站的月台上重逢,有些人是在路上,有些人在书店里,还有些人是在咖啡店。虽然每个人都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但阅读这个共通嗜好却依然如故。一开店,耳闻风声的社友便众集而来,像过去在社团教室中一样,她们在此盘桓,时而看书,时而热烈讨论。

  “蓟学姐,今天是最后一年的圣玛莉安娜节吧!怎么样?有什么不一样吗?l

  听红子这么问,蓟耸耸肩。或许是因为历经沧桑,或许是因为几千忧患,红子对世事早已见怪不怪,但听到蓟接下来说出的话,她还是像被踢了一脚的妖猫惊跳起来。

  “对了,社团教室所在的那栋大楼,刚才塌了。”

  “……咦!怎么会?”

  “不知道。太老旧了吧。不过,你看。”

  蓟从公事包里取出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四散在昏暗店内的老妇这下也都放下书本,中断讨论,在打盹的也清醒了,像怪物攀爬般缓缓靠近,惊叹连连。

  “这是最后一个读书俱乐部社员,在最后一刻救出来的。那孩子长大后,也许也会找到这家店吧。她挺有意思的,把东西放进我的公事包就跑了。体形圆圆的,是个相当老实的孩子。”

  “哦。”

  一手端着咖啡过来的老板娘,找到自己所写的那篇纪录后,神情立刻变了。混和着咖啡香与怀念之情,一时间,店内被充满往昔气味的温柔寂静所包围。在店内一隅把弄马口铁人偶的爱哭老妇开口了:

  “多说点那孩子的事吧,好像很有趣。”

  “好啊。我听她说,她最爱的书好像是《红花侠》。对对对,那孩子还引发一场疯狂骚动呢。单枪匹马的,就干出了极具读书俱乐部风格的大事,好久没听说这样的事了。继承了我们以及圣玛莉安娜,不……继承了米歇尔精神的子孙,正该如此啊。”

  蓟开始叙述这个故事,凑在一起的老妇或点头或嗯嗯有声地附和,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蓟花了不少时间才说完十七岁的五月雨永远引发的这场风波,她戳了戳那个将马口铁人偶放在膝上,衣着寒酸的老妇人——在昏暗中听到这些故事,念及五月雨永远的孤独,又流下黑色眼泪的我——轻声说:“你就把这些整理整理吧。”

  我大吃一惊,像只被踢了一脚的妖猫惊跳起来。

  “我?”

  “是啊。”

  我就像刚才话题中的主角五月雨永远一样,最讨厌出风头,甘愿终生屈居为平凡的旁观者,是个没有存在戚的女子。情急之下,我戳了一下旁边握着钢笔的小说家,她叼着烟摇头,无情地说:“我没办法,我还有稿子要赶呢。”蓟紧迫盯人地说:“本来就是你说要听,我才说的,而且你不是听得挺开心的吗?这是一段不会留在圣玛莉安娜学园正史中的野史,在第一百年,经由一个爱哭的老太婆抖着手写下的最后一篇纪录。”“啧,好啦。蓟学姐。”就在方才,蓟顶着她的油头,提菩公事包匆匆离去。我则转向古董桌,戴起老花眼镜,摩挲着疼痛的关节,着手撰写最后的这篇社团纪录。等写完之后,再把它和其他纪录簿一起藏在“习性与实践”店内的书架某处。然后我就能再点一杯咖啡,回头去看我的书。

  位于老旧的复合式大楼“中野百老汇”的第二间社团教室“习性与实践”,能够在世上存留到几时,没有人知道。历经时空,这里或许也将化为尘土,在风的吹送下四散纷飞吧。我们也老了,不知道能活到几时,也不知道长大成人的五月雨永远会不会找到这家店,发现以她为主角的最后一篇社团纪录。活到这把年纪,这个恼人的世界依然充满了未知数。也许我们不过是一群早已死去的亡灵,在这幢被时光遗忘的大楼中,度过魔幻的时光也不定。也许当我鞭策我的老花眼和神经痛的瘦弱手臂,呕心沥血写完这最后的黑暗纪录的那一刻,整座大楼将解体,社团纪录簿遭黑色火焰焚烧,除了飘浮在上空的红色金鱼,不留一点痕迹。一想到此,我就像个少女发起抖来,害怕写完搁笔的那一刻来临。然而试想,就像米歇尔消失之后我们出现了一样,无论什么时代,都有我们这种人。年轻人会继续迂回曲折地绕道而行,悲壮地活下去。是的,我们确实已经垂垂老矣,但明天还有别人的——也是你的——光明灿烂的未来。哦,难道这还不够吗?这不就代表我们曾经活过吗?此刻已是黄昏,是丧失之前的片刻觉醒。或许我们不久便会消失,把未来托付给年轻人,化为尘土,随风而逝,但这又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少女啊(以及青年啊!),请永远坚持下去。无论世间如何变换,像沟鼠一样继续奔跑吧!直到化为尘土消失的那一天。你们要互相扶持,悲壮地活下去。

  年轻人,谢谢你们读到最后。视你们拥有美好的人生。

  二〇一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马口铁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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