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鹤之倒叙

  一、

  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

  弥兵卫面前的地炉里,火焰正呼呼地摇曳着。对面则盘腿坐着一个壮硕而年迈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穿着与弥兵卫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相比,看上去要暖和不少。他是村子的村长。

  “弥兵卫啊。”

  村长平静地说道:

  “欠债还钱,这是做人的道义吧?”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还呢?你爹死了,不是说你的债就没了。”

  “以我的能力,根本还不上这些数额。”

  “你娘不是说今年内一定还吗?”

  “昨天就说过了吧,那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本打算用织机织布在村子里卖,换成钱还给村长的。”

  弥兵卫转向右侧,只见那里有扇紧闭的隔扇,里面有弥兵卫奶奶的奶奶就在用的一台古旧的织机。

  “然后你娘在夏天也过世了吧。”

  “是的……”

  “那现在就轮到你还钱了,为什么不去织布呢?”

  “我不会纺织啊。”

  弥兵卫的母亲并没有教过他织布,她觉得织布是女人的工作,让他去干点力气活。于是他便捡柴火拿到城里去卖,但还是不够还债。

  “哼,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还请谅解,我连我娘的葬礼都没法办啊。”

  “这不关我的事,谁叫你家穷得摇铃铛呐。”

  “我听说村长和我爹也是老朋友了,据说帮忙保管这个东西的不也是村长吗?”

  弥兵卫指了指房间一角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尊腹部鼓胀的木雕鱼像,村长瞥了一眼,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

  “看在朋友的交情上,还钱的事请还请再延缓一下吧。”

  “闭嘴吧,还朋友呢,可别逗我笑了。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那个爹,只是娶老婆比我早就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嘴脸,一天到晚嘿嘿嘿地傻笑,还总爱说些了不得的话。明明赚不到钱还问我借。要恨就恨你那无能的爹妈吧,把烂摊子丢给你,自己却像逃跑一样死掉了。”

  村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弥兵卫很喜欢温柔的父母,不管生活多么困顿,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活也是很幸福的。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都无所谓,唯独无法忍受别人把这件事拿出来讥讽。

  “一个子都没有。”

  不过弥兵卫并没有厉声驳斥,反而用比刚才更平稳的声音说道——

  “不然的话,我就得把村长您给杀了哦。”

  “啊?”

  村长涨红着脸站了起来,走到弥兵卫面前,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你个混蛋,我直说了吧!你就跟你爹一样惹人讨厌!好,我决定了,马上就把你从这村子里撵出去,待会就去家里找帮手,你给我等着!还有你爹妈的坟我也给你刨开,尸骨都拿去喂野狗,给我做好觉悟吧!”

  只见村长怒气冲冲地耸起双肩,走下土坯地,开始穿起了雪靴。弥兵卫决心已定,抓起藏在屋角草席下的锄头,站到了村长身后。

  “天狗之嗝!咕!咕!咕!”

  他一边大喊一边朝村长的脑袋挥下了锄头,村长连声都没吭,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弥兵卫低头盯着一动不动的村长看了一会,突然“哇”地叫了一声,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恐惧。他掀开了屋角水缸的盖子,用瓢舀了点水一饮而尽,只感觉冰冷的一块东西从胸口一直落到了肚里。

  “呼——”

  喝下两瓢水,弥兵卫放下瓢,情绪多少有些平复了。推开门往外一看,大雪中连个人影都不见。不过还是不能麻痹大意呢。弥兵卫关上门,用顶门棍将门顶死,然后离开了土坯地,打开里屋的隔扇,进入了放置着织机的房间,接着又拉开了更深处的一扇破破烂烂的隔扇。

  原本就打算将村长的尸体暂且藏匿于此。他又返回了土坯地,俯视着卧倒在地的村长尸体。破裂的头部还在淌着血。这么冷的天,伤口不久就会干涸,血也会止住的吧,弥兵卫自忖道。

  叩叩叩,在弥兵卫刚把尸体藏在了隔扇后面不久,门就被“叩叩叩”地敲响了。弥兵卫保持着沉默,接着又传来了三记敲门声。

  二、

  小和刚下到那间屋子的门口,就化为了人类女子的姿态。

  幻化为人形的法术,是鹤之村的鹤翁之前教授的。但却只能变为纤细的女子。若是那位先生不喜欢瘦削的女子又该如何是好……虽说内心怀着这样的不安,不过最后还是敲响了门。

  叩叩叩。

  等了一段时间,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叩叩叩。

  接着又再敲了敲门,雪花悄然无声地落在斗笠上面。身上没有羽毛,只在裸露的肌肤上裹上衣物的人类形态,是何等的寒冷啊。就在她瑟瑟发抖的时候——

  “谁呀?”

  里面传来了回应,声音听起来满腹狐疑,但无疑就是那个人。

  “是旅行者哦。”

  门打了开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口,毫无疑问他就是帮过小和的那个人,几天前在山对面的小路上,就是他将小和的脚捕兽器中取出并救下了她。小和飞上天空一路追踪,看到他进了这间屋子。为了假装自己是迷路的女性旅人,小和一直在等待似今天一般大雪纷飞的日子。

  一看到斗笠下小和的脸庞,对方的表情即刻起了变化,这点并没有逃过小和的眼睛。马上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容貌并没有问题,他似乎喜欢纤细的女子。

  “像这样下着雪,天又黑了,实在是很难办啊。今晚能不能让我借宿呢。”

  “那你也很不容易呢,但你也看到了,我这屋子也是家徒四壁呐。”

  “没关系,只有能躲过这场雪就可以了。”

  “还是去别家吧。”

  “别人家都拒绝了,我才来到这里。”

  “唔……别人家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像这样独居的,也只剩我家了吧。”

  那人露出了一脸为难的表情,不过看这不断飘落的雪,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雪这么大,是也不能抛下你不管呢,就进屋烤烤火吧。”

  “太谢谢了。”

  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小和进了屋内,围炉内的柴火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虽说业已习惯了寒冷,但在温暖的火炉边还是再好不过的了。

  朝土坯地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正在角落的草席下面摸索着什么东西。不久他拿来了一根沾满泥土的萝卜。

  “肚子饿了吧?”

  围炉的火并刚刚更旺了,缺了一角的锅内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然后他取下了锅,用勺子在里面搅了几圈,然后把食物盛到了茶色的碗里。

  “虽说只是碗尽是萝卜的菜粥,但还请将就一下吧。”

  那人将碗递了过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和感谢了他的好意,拿起尚未用惯的筷子吃了起来。

  “很好吃呢。”

  说实话,小和并分辨不了人类的食物究竟是否美味,但那人的关怀令她很是开心。而对方也高兴地点了点头,将自己那份也盛进了碗里,开始吃了起来。

  小和很快就吃完了萝卜粥,应该没法再续一碗了吧。而眼前的那人就只是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粥,虽说心地善良,但似乎不大喜欢说话。

  “那个……”

  屋内安静得实在让人感到尴尬,于是小和就先开了口:

  “我叫小和。”

  对于自己毫无预兆地报上了姓名,那人眨了眨眼,过了良久,才“嗯嗯”地点了点头。

  “我是弥兵卫。”

  弥兵卫啊,这就是帮助自己从捕兽器中脱身的那个人的名字呢。这比菜粥还要温暖,浸润着小和冰冷的胸膛。

  小和为了提出眼下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放下了碗筷,摆正了姿势说道:

  “弥兵卫大人,你不仅款待了素不相识的我,还给了我食物,真是太谢谢了,小和想向弥兵卫大人报恩呢。”

  “报恩?”

  “是的。”

  然后小和望向了里屋的隔扇——

  “据说这个村子自古以来,在无法耕作的冬天,女人们就会去织布,这间里屋里也有织机吧。”

  “嗯,在我奶奶的奶奶那辈就把它放在这间屋子里了,我娘也用过,可我就用不来了。”

  “别看我这样,小和其实是很擅长操作织机的。就请弥兵卫大人把小和织好的布拿到街市上去卖吧。若是拿到大户人家那里,应该能买个好价钱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弥兵卫吃惊得连碗都掉到了地上,赶忙摇摇头道:

  “让不认识的人来织布,这怎么好意思啊。”

  “不呢,这只是我的报恩。”

  小和站了身子,将手搭在了隔扇上面。

  “等等!”

  弥兵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把攥住了小和那纤细的手臂,摆出一副恶鬼一样的可怕表情。不过,当他看到小和那痛苦的样子时,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

  “不好意思……”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弥兵卫大人,你究竟怎么了呢?”

  “呃,呃……那个织机,是……是我娘的遗物,所以不想被不认识的姑娘碰呢。”

  虽然他这副样子很可怕,但小和还是安下心来。

  “小和能理解你思念母亲的心情,所以我不会胡来,会小心使用的,所以还请借给我用一下吧。”

  “可是……”

  “在你点头之前,我可是不会离开你家的哦。”

  弥兵卫盯着小和的脸看了一会,终于放弃似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用吧。”

  小和安下心来,同时她想起有件事情必须交代弥兵卫。

  “弥兵卫大人,我还有一个请求,布要一个晚上才能织好,在我使用织机的时候请拉上隔扇,绝对不要往里面看哦,小和不喜欢被人看到织布的样子呢。

  “呃…”

  弥兵卫沉默了,不知为何,他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弥兵卫大人,你怎么了呢?”

  “唔。”

  弥兵卫打开了里屋的隔扇,拎过纸灯笼放了进去,在被灯光照亮的房间里,是有一台古旧的织机。

  “里面还能看到一道隔扇吧。”

  确实在织机的另一头,有一道已经完全变黄的隔扇。

  “小和啊,关于你说的要我不朝这间屋子里看的请求,我就答应你吧。不过,我有一件请求也请务必答应呢。”

  “什么呢?”

  “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别打开那道隔扇看里边的东西哦。”

  弥兵卫的表情即微妙又令人畏惧。

  “好的。”

  面对那样的表情,小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

  唧唧,咔,唧唧,咔。

  弥兵卫在围炉边躺了下来,隔扇里传来了织机的声音。

  唧唧,咔,唧唧,咔。

  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啊。

  ——娘呀,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那是一丝一缕都包含着爱意的声音呢。

  弥兵卫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就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常常会到织着布的母亲身边,说着一些天马行空的话。

  ——所谓的织布呢,就是将经线和纬线一点点配合起来,织成一整块的大布呢。只要一根纬线错位,整块布就会做坏了呐。所以需对每一根纬线都格外小心,要倾注爱意来纺织。

  ——所以布里就充满着娘的爱吗?

  ——嗯,我想是的呢。

  温柔的母亲会停下织机抚摸着他的头,那只手的温度,此刻似乎已然复苏了。

  唧唧,咔,唧唧,咔。

  不知何时,弥兵卫已然泪流满面。

  就在此刻,大门被猛烈地叩响了,好似熊袭来了一般。

  “弥兵卫!喂,弥兵卫!”

  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弥兵卫跳了起来,踏上了土坯地,除下了门上的顶门棍。眼前是冰冷彻骨的黑暗,不知从何时开始,雪已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着蓑衣,手提龛灯,身材壮硕的男子。或许是从雪地里一路跑来的吧,脚的走位覆满了雪。

  “是权次郎啊。”

  权次郎呼着白气走进了屋内,然后“嗯”地一下歪了歪头。

  “弥兵卫,你家里屋怎么有织布的声音?”

  像是并不在意这里的骚动一般,织布的声音还在持续着——唧唧,咔,唧唧,咔。

  “你娘夏天不是就过世了吗?”

  “哦,是啊,不过现在是客人呢,唔……是我家亲戚的女儿,从隔了三座大山的另一个村里来的。她想织布但自己家没有织机,听说我家有就过来了。”

  随口扯的谎似乎效果不错,权次郎“哦”的一声,看样子应该是接受了。

  “对了权次郎,你这么急急忙忙是为什么呢?”

  “啊,弥兵卫你有看到村长他人吗?”

  弥兵卫吓了一跳,当然,肯定不能告诉他村长正在隔扇的另一面冷冰冰地躺着。

  “没,这段时间没见过呢。”

  “真的吗?刚刚村长家派人来问,说是下午就没见他的人影,家里人还以为是去了玄庵师父那里呢。”

  玄庵师父是村头山脚下的一个小庙的和尚,村长和玄庵师父的关系很好,经常会去庙里。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村长和玄庵师父都酷爱围棋,两人一旦对弈就会忘记时间,因此村长跑去庙里过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村人都以为他晚上又要留宿庙里了。

  权次郎继续对弥兵卫说道:

  “听说天黑以后,寺里的小和尚来到村长家。那是玄庵师父本来约好今天归还从村长那里借的茶具,可他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晚上才想起来,这才急急忙忙差遣小和尚前去归还。然而村长家人却对此很是惊讶,因为他们都以为村长去了庙里。于是夫人慌了手脚,赶忙派家里人过来寻找村长。”

  看来村长并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要来找弥兵卫催债就出门了。弥兵卫松了口气,他知道暂时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了。

  “要是雪地里有脚印就好了,可雪一直下到傍晚,脚印完全被盖住了呢。弥兵卫,你现在也一起来帮忙找村长吧。”

  身为村民的他自然是无法拒绝的,弥兵卫朝里屋关着的隔扇望了一眼——

  “小和,我稍微出去一下。”

  虽然打了招呼,但织机的声音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看来是织得相当忘我吧。于是弥兵卫便在权次郎的催促下,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套上雪靴,朝着冰冷的黑夜踏了出去。倚仗着权次郎龛灯的光亮,在雪地里前行着。

  四、

  唧唧,咔,唧唧,咔。

  小和穿过了最后的纬线,把它固定在了一端。

  回身望去,只见窗框的缝隙中透出了阳光。不知何时,天已大亮。

  小和变回人类的姿态,拿起了自己刚织好的布。

  这是一种由鹤之族传承的,由羽毛织就的布。它类似于人类世界名为丝绸的织物,但莹润闪亮的光泽,即像春日小河粼粼的水面,也似夏夜天空闪耀的繁星,实是瑰丽异常。非但如此,这种布还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小和拉开隔扇,返回了有围炉的房间。

  围炉里的火已然完全熄灭了,盖着薄被子的弥兵卫正在一旁酣睡。

  昨晚当小和开始织布的时候,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和弥兵卫年龄相仿。弥兵卫和那人交谈了一小会,就在隔扇的另一头说自己要出门一下。当时小和正以鹤的形态正拼命地织着布,而从鹤的喙里只能发出鹤的声音,所以她没法回应。

  弥兵卫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他先问了一句“你还在织吗?”可化为鹤形态的小和并没法回答,离布织完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弥兵卫并不在意,就这样睡了过去。

  小和蹲在了弥兵卫的身边,虽说是个年过四十的大人,可睡脸还是和孩子一样呢。

  弥兵卫猛然睁开了眼睛。

  “哇!”

  他吓得一跃而起。

  “哦,哦,对对,是小和啊,我让你留宿了呢。”

  “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昨夜你好像出门了呢。”

  “哦,哦哦……是村长失踪了,大家一直在找他,结果还是没能找到,我只好先回家了。”

  “一定很累了吧。”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你手里的布是你织的吗?”

  “是的。”

  “虽然我娘经常会织布,但我可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布呢,这个是丝绸吗?”

  “是比这更珍贵的织物哦。”

  小和递上了布,弥兵卫接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

  “这么轻啊,简直就像是拿着风一样。”

  “弥兵卫大人眼光不错呢。其实这个布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穿上这布做的衣服,身体会变轻,就像是风一样。”

  “真的假的!”

  “弥兵卫大人,你把这个带到街市上去,尽可能找个大户人家卖了换钱吧。”

  “这也太可惜了吧。”

  “没关系的哦,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织的布呢,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啊。”

  弥兵卫交替看着小和的脸和手上的布,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好吧”他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去把。”

  他站起身子,踏上了土坯地。

  “小和,话说你还住我家吗?”

  “是的,只要弥兵卫大人不嫌弃的话。”

  “这么好的布定能卖个好价钱吧。我去买点好吃的,你在家等着吧。”

  弥兵卫看上去十分高兴,他套上雪靴 ,披好蓑衣,又戴了斗笠,把门打了开来。

  “虽说这附近没有强盗,但慎重起见还是用棍子把门撑住吧。”

  弥兵卫说完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小和,你可别忘了啊,千万莫要打开最里面的隔扇哦。”

  *

  小和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围炉的边缘。

  鹤平时都在山上或者田野里,单脚站着,把头埋在身体里睡觉的。在天寒地冻的室外,这是最暖和,最保温的睡眠方式了。

  相比而言躺着睡觉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啊,况且还有这名为被褥之物,即使很薄,也能把暖意牢牢地锁在里面。

  到底睡了有多久呢?感觉是通宵实在太累,所以睡了很久吧,可弥兵卫仍旧没有回来。

  当然,鹤在冬天几乎不怎么进食的,所以小和并不感到饥饿。但由于是没有羽毛的人类形态,所以身上比平时要冷很多。小和下到土坯地上,拿了些细木柴,试着把它摆在了围炉的火种上,可却丝毫没有着火的样子。小和又抽出了插在围炉灰烬里的火钳,一面回想着弥兵卫昨晚的做法,一面戳着火种的根部,但依旧徒劳无功。果然鹤是不能生火的吧,小和放弃了这个念头,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小和不经意间瞥了眼里屋的方向,隔扇一直敞开着,曾发出唧唧声的织机也似睡着了一般。在里屋的深处可以看见另一个隔扇。

  ——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别打开那道隔扇往里面看哦。

  这让她回忆起了昨晚弥兵卫的表情。

  ——对了小和,你可别忘了啊,千万莫要打开最里面的隔扇哦。

  出发去街市上之前,弥兵卫也讲过这样的话。在织布的时候,由于必须在清早之前完工,所以并未很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就很难释怀了。

  小和把目光转移到围炉的火种之上,当然她不能背叛有恩于己的弥兵卫,所以没想要打开隔扇。

  可是那个看似木讷而正直的弥兵卫却藏有秘密,这让她很是介怀,难道那人有什么必须隐瞒的事吗?

  那就稍稍打开一点,朝里面看一眼就马上关上,仅此而已。

  小和站起身来,进到了里屋里。

  她将纤细的手指搭在了隔扇上面。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

  然而,她已幻化为人形,将鹤之族传承下来的羽之布交予了弥兵卫。想要了解那个人的一切——这般想法在胸中沸腾着。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小和还是将手从隔扇上移了开来。

  果然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吧。

  就在此刻,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喂,我回来啦,开门了哦。”

  小和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了。她拉上隔扇走下了土坯地。除下顶门棍迎弥兵卫进了屋,看起来外面的雪似乎停了。

  随着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板上,是米、年糕、蔬菜、鱼,还有某种又白又圆的点心。

  “酒也买回来了呢。”

  高举着酒壶的弥兵卫看起来很是满足。

  “听你的话,我尽可能找大宅子,然后就看到了一栋有着金顶银墙,好大好大的一间宅邸呢。我立刻上门求见那家的主人。”

  据说这是街市上首富的宅邸。弥兵卫进了大厅,见到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富豪和他的夫人,以及一位偶尔来玩的夫人的朋友。弥兵卫把织物呈给他们看,富豪的夫人一眼就相中了,于是富豪慷慨地给了弥兵卫不少钱,他就是拿着这些才买来这么多美味佳肴的。

  “可钱还剩了不少呢,快看快看。”

  弥兵卫把怀里闪着金光的东西啪地一下扔到了围炉旁边。小和并不明白它的价值,只知道这就是金钱。总之,看到弥兵卫这么欣喜,她也就很开心了。

  “真是太好了呢,弥兵卫大人。”

  “嗯嗯……小和,能和你商量个事吗?”

  弥兵卫突然露出了一副笨拙的表情。

  “能请你再织一块布吗?”

  “再织一块吗?”

  “是啊,我刚和你说过富豪夫人的一个朋友也在场嘛,她也想要一样的布呢。”

  小和隐约明白了人类的女性都有一种习性,当看到别人得到一样好东西时,自己就会渴望入手同样的,甚至是更好的东西。这样虽会给身体带来负担,但只要是弥兵卫的请求,就没法不答应。

  “我明白了。”

  “你愿意帮我对吗?”

  弥兵卫拉过小和的手,高兴得手舞足蹈。被拉着手的小和不禁感到有些羞耻。

  “好喽,那今天就请你吃大餐,吃饱了再一鼓作气织布吧!这可是很好吃的哦。”

  弥兵卫向小和递出了白色的点心。

  五、

  雪已然消融了。权次郎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匆匆赶路。往前在地藏所在的路口左转,过桥往前走一点,就是目的地了。凛冽的寒风刺痛了脸颊。但权次郎的心情却异常明朗,因为他感觉赏赐很快就能到手了。

  今天是村长失踪的第四天,从那天起,雪就一直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但没下过足以覆盖足迹的大雪。那以后村里的男人们每天都会在周边的河流,湖泊,山上搜寻,可一直不见他的踪迹。糟糕的是自村长出门直至当日傍晚,雪一直下得很大。村长的足迹已经被之后的降雪完全抹消了。

  村长的夫人曾是街市上富裕的包子店店主的女儿,脸也圆得和包子一样,但这四天来已经变得相当憔悴了。今日一早,她就把村里的男人召集到家里对他们说,凡是找到他丈夫下落的人,都可以得到赏赐。

  至于赏赐会有多少,村长的夫人并没有明说。但村长一直是贪婪而执拗,攒了不少家财,所以应该还是值得期待的吧。但权次郎的野心比这更大。村长没有子嗣,不知为何也没收养子。一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下一任村长又会是谁呢?村里的男人们经常会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这次村长被找到的时候已然作古,那么村长的位置很可能会落到寻见他的人身上。要是村长没有继承人,那代官所[注1]的官员就会指定下一任村长。若是前任村长夫人推荐的人选,官员也没法无视的吧。

  其实权次郎对于村长的去向心中有数,可也没法大声公之于众。因为若是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万一村长突然回来的话,自己的立场怕是危险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可要是四天都不见人影,村长恐怕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吧。权次郎是这样想的。听闻村长夫人要给赏赐以后,他为了不让其他村人看见,便悄悄离开了家。

  目的地的那户人家已然映入眼帘。

  明明是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粗陋的屋顶板,居然没被积雪压垮。

  “喂,陆寄!在吗,陆寄!”

  权次郎一面敲门一面喊着,不一会儿,门打了开来,一位女性从中现身。

  “权次郎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的衣着很是破旧,但却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这名女子青涩纤细而又怯生生的样子,撩拨着男人的心弦。

  “仁作不在家吗?”

  “您应该是知道的吧,这个时候他不在村里的。”

  这家人的田地既狭窄又贫瘠,就连女主人陆寄的身体都很瘦弱,没法下田干活。说到自古以来村里的女性为补贴家用而做的工作的话,无疑就是织布了吧。可贫穷的仁作家连织机都卖了。相应的,陆寄很擅长做竹编,整日都在家编竹篮、小花器以及斗笠一类的东西以替代耕种,然后冬天里,丈夫仁作则将积攒下来的东西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花三个月的时间在各个街市之间贩卖。在那段时间里,陆寄都是独自在家留守。

  “那我稍微进来一下吧。”

  陆寄并没有拒绝,就这样让权次郎进了家门。

  那是村里最穷最小的屋子了。砍来的竹子、竹篮之类的竹制品堆积如山,此外还铺着一床足以让夫妇二人就寝的崭新而蓬松的被褥。看到这里,权次郎露出了微笑。

  “好吧,那你知道村长的事情吗?”

  “嗯,从四天前的夜里就下落不明了吧。”

  陆寄的视线游移了一下,这点并没有逃过权次郎的眼睛。

  “村长失踪的那天,也就是差不多五天前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对吧。那天我出去了时候看见了村长,他正左顾右盼地走在路上。由于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很是奇怪,于是我为了不被他发现就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之后我便看到村长在地藏所在的路口拐了个弯又翻过了桥,而桥头就只有这间屋子了。话说村长来你家究竟是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陆寄垂下了视线。

  “村长对你有想法,村里人老早就知道了呢……呀,这是个什么东西?”

  权次郎把手伸到了竹篮下立刻抽了出来,然后张开手掌,只见里面的一个烟管的烟袋锅。

  “这不是村长烟管上的烟袋锅吗?”

  “怎么可能?弄,弄错了吧……”

  “我可见过好几回了呢,不会错的,这就是村长来过这间屋子的证据呐。”

  其实是五年前村长的烟管折断了,权次郎从他手上拿到了这个烟袋锅。他只是把这个藏在手心里伸到竹篮下面,装作一副正好抓到的样子,这是为了让陆寄不打自招而耍的把戏。

  “陆寄呀,你光靠编竹子就能买到这么漂亮的被褥吗?”

  权次郎就像是要把被子叠起来似的,拍了拍这床与这间屋子极不相称的被褥。

  “这不就是村长送来的吗?喂,你跟村长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吧。”

  陆寄的脸眼看着变得苍白不已。

  “你家不是从村长那里借了钱,得以支付年租吗?为了还偿还这笔钱,仁作离家卖竹制品的时间也变长了。于是村长趁机来到你家,以借款为由向你求爱,不停地要和你同床共枕呢。原本就不情不愿的你在四天前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就把村长杀了吧。村长为了不让外人知道他来过你家,特地挑了下大雪的日子。事实上非常走运,他去往你家的脚印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是的!”

  陆寄大叫起来,屋里堆积着的竹制品哗啦哗啦地倒塌了。

  “那个……在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村长确实来过我家,他说要为我抵债,我无法拒绝,所以才委身于他…”

  陆寄纤细的肩膀颤抖不已,就像是快折断了一样。然后她就像是不管不顾似的直瞪着权次郎的脸——

  “可我并没有杀死村长,你觉得凭我这么瘦弱的躯体能杀得了他吗?”

  讽刺的是,她那混杂着悲哀和愤怒的表情,真是比任何东西都美,连权次郎都不免畏缩了。

  “而且还有不为你所知的,更痛恨村长的人在呀!”

  “你在说谁?”

  之后陆寄就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是弥兵卫啊。”

  六、

  小和将刚织好的布叠了起来。

  变回人形的她发出了一声叹息的声音。阳光自小小的窗板间射入,太阳一定已经高高升起了吧。

  小和刚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织布不仅要用到羽毛,还需花费相当多的精力。若是连续四天通宵织布的话,疲劳也会积攒起来的吧。

  尽管如此,一想到弥兵卫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还是能够振作起来。

  一拉开隔扇,围炉间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气味,就好似某种甜腻的腐臭一般。听鹤翁说,那是酒这种饮品的气味,人类深爱这种饮品,喝了之后心情也会变好,会载歌载舞。

  就在前一日,弥兵卫头一次喝了酒,那是他把第一块织物换成美味佳肴的那天。酒一落肚,弥兵卫确实很是兴奋,兴高采烈地说了很多话。他总是劝小和也喝酒,但小和只喝了一口就知道不适合自己,因为要是太过兴奋就没法织布了。弥兵卫看了很不快活,便自顾自不停喝酒,嘴也变得不干不净起来,会朝着小和大声呵斥“快给我去织布吧”。小和听他的话去织了布,就这样忘我地织到了早上。而睡在围炉边的弥兵卫醒了以后,看着小和的脸向她道了歉。

  “对不起,昨晚我说了很多粗鲁的话。”

  啊,果然还是那个温柔的人呢。他本性淳朴,只是被酒迷惑了而已。小和一边想着,一边把布递给了他。

  那日,归来的弥兵卫又将点心和酒之类的吃的跟多余的钱一起放在了地板上,然后又向小和低头拜托道:

  “拜托了,请再帮我织一块布吧。”

  据说是富翁夫人的朋友又向另一个朋友炫耀,说自己买到了前所未见的漂亮布料。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类的女性就没可能不想要吧。

  “这样就又有钱啦,你喜欢的点心也可以买很多了。”

  对于弥兵卫第一次用买布料的钱买来的点心,小和说“很好吃”,于是第二天弥兵卫又给她买了。小和虽然很开心,但她其实除了弥兵卫的笑容以外别无所求。

  “我明白了。”

  小和爽快地点了头,当晚便织就了第三块布。然而卖完东西的弥兵卫又理所当然地再次请求道:

  “请再织一块布吧。”

  小和很是为难,毕竟羽毛已经所剩不多,精力也快耗尽了,于是小和便和他约好这是最后一块布。

  “嗯?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赶快织吧。”

  于是弥兵卫开始喝起了酒,头一天只买了一壶酒的他,那天一口气买了四壶。

  ——眼前弥兵卫睡得很熟,周围到处散落着钱。昨天很晚的时候,喝醉的弥兵卫一边数钱一边笑着,他的话透过隔扇传到了小和的耳朵里。说什么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不用干活了,小和真是个好女人之类的。虽说自己被夸让她很很开心,可心情还是有些复杂。为了不去听弥兵卫的声音,小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织机的唧唧声上。

  然后,布终于织好了。

  “弥兵卫大人,弥兵卫大人。”

  这样喊了几声之后,弥兵卫总算睁开了眼睛,他猛地跃了起来,冲向门口上砰地一声打开了门。雪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怎么回事?现在已经中午了吗?”

  弥兵卫回过头来,露出了十分可怕的表情。

  “对不起,这几天一直在熬夜,我很累了。所以织布的进度有所耽搁。”

  “没用的东西!”

  弥兵卫冲到小和面前,扇了她的脸颊。

  “好痛!”

  小和摔倒在了散落一地的钱上,头磕到了酒壶。

  “到街上得花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啊啊,约好的时间快赶不上了!”

  弥兵卫从小和的手里一把夺过了布,粗暴的卷成一团塞进了袋子里。然后穿上昨天从街上买回来的厚棉袍,又披上了干净的蓑衣。土坯地上还有一双崭新的熊皮雪靴,弥兵卫将靴子穿在脚上,就这样出门去了。

  “听好了小和,最里面的隔扇可千万别打开啊!”

  甩下这句话后,弥兵卫粗暴地关上了门,伴随着踏雪的沙沙声渐渐远去了。

  啊啊,那个人完全变了……

  因为弥兵卫关门的力道很大,门回弹出了一点缝隙,小和的脸感受到了自那个缝隙里吹来的寒风,一道眼泪流到了火辣辣的脸颊上面。

  小和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了弥兵卫家,是为了报恩。将布换成钱为他补贴家用。布的确卖了好价钱,换来钱的弥兵卫得以吃好喝好,还穿上了暖和的衣服……什么都买来了。与此相对,弥兵卫却渐渐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如果小和不到这个家里的话,弥兵卫一定还是原来的那个淳朴善良的男子吧。小和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的弥兵卫,她感到无比难过,懊恼,甚至是气愤。但哭泣也没有用。为了排遣郁闷,她开始着手收拾乱堆乱放的酒壶,吃剩的食物和钱。但即使做了这些事,在化为人形的小和眼里还是会不停地流泪。待尽皆收拾完毕之后,她也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有人吗。”

  听到外面传来了声音,小和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男人正从门缝里窥视着这边,由于悲伤过度,她忘了给门撑上棍子。

  “这里是弥兵卫的家吧,你是谁啊?”

  “嗯,嗯嗯……”

  小和赶紧擦干了眼泪,正了正姿势。

  “我是旅途中过来借宿的,因为弥兵卫有事要去街上,所以就留我看家。”

  “哦,是吧?你不是弥兵卫的妻子吗?”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

  小和低下了头,虽然并不是没有想过嫁给那个人,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吧。那个脸长得像小石子一样的男子开玩笑似地笑着,脱了雪靴走进了屋子。

  “我是住在这前面的勘太,弥兵卫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哦……”

  “妨碍到你了吗。”

  那个叫勘太的男人从小和的身边走了过去,拉开隔扇走进里屋。他并没有看向织机,而是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隔扇前,伸手就要把它打开。

  “你,你在做什么?”

  小和冲向了里屋,一把抓住了勘太的手。

  “弥兵卫说不能打开这个隔扇的。”

  勘太眨了眨眼,由于小和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他便哦了一声,将手离开了隔扇。

  “也是啊,虽说是好朋友,但在弥兵卫不在家的时候随便打开总归是不合适的吧,不好意思啰。”

  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总之勘太似乎是接受了,然后他一脸尴尬地嘿嘿笑着,然后取下了围在脖子上的布,只见布的边缘并排织着三枚枫叶的图案。

  “说起来围炉里的柴火差不多的烧完了呢,很冷吧?”

  “是啊,不过我好像不擅长生火呢。”

  “哈哈,那就没法子啦。”

  勘太从里屋回到了土坯地上,小和顺手拉上了隔扇。只见勘太把从毛坯地上取来的杉树皮,揉作一团放在火种上面,将细枝噼噼啪啪地折断,呼哧呼哧地往里吹气,不一会儿围炉里就冒出了火焰。果然还是人类擅长做这种事呢。话虽如此,那个叫勘太的男人却毫无顾忌,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勘太先生,你找弥兵卫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其实刚刚富美……我家媳妇生了呢,我是来报喜的。”

  “生孩子吗!”

  始料未及的回答令小和吃了一惊。

  “哈哈哈,我和富美本来怎么都生不出孩子呢,于是我们便去了海边据说求子很灵的神社许愿,终于有孩子啦。”

  “那太好了。”

  “哈哈,谢谢啦,但在这种时候,没法明目张胆地庆祝呢。”

  “为什么不能庆祝呢?”

  “村长四天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人。”

  说起来,小和来到这间屋子的晚上,弥兵卫就跟某人一起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说自己是去找村长了。

  “年轻人都在说,村长是不是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呢。这样的话生孩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报喜了吧。”

  “确实呢。可是……你的孩子刚刚出生,就这样跑来这里没问题吗?”

  “没事啦。等孩子一生下来,丈夫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是隔壁第三家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来当接生婆的呢,要是我在边上转来转去,可是会被她吼的。所以我就跟你在一道在这里等弥兵卫回来吧。”

  不知怎的,小和并未觉得困扰,这个不着调而且傻里傻气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魅力。

  “我倒是想喝杯茶呢,不过弥兵卫和我一样穷呀,至少来点开水好了。”

  他取来放在土坯地上的铁壶,取下了壶盖。

  “我跟弥兵卫关系很好,弥兵卫应该也很期待着我的孩子出世吧。”

  勘太一面往壶里注水,一面高兴地说:

  “所以我是来和他商量孩子名字的。”

  “哦,那真好啊。”

  小和坦率地说道。被勘太所信任的弥兵卫果然还是个温柔的男人呢,这让她很是开心。

  “唔,实际上这个孩子的名字,大致已经定下一半了。”

  勘太把铁壶放在了火架上,注视着小和的面庞,一脸得意地笑道。

  七、

  在飘零的雪中,弥兵卫踏着沙沙作响的步子走着。背在背上的包中有年糕,蔬菜,还有村里难得一见的海鲜,腰间挂着装满酒的酒壶。他只想早点回家,今晚本打算和小和两人开一场小小的宴会的。

  沿着河川,一间如今已不再使用的古旧的水车磨坊映入眼帘,这是弥兵卫所在村庄的标志。唧唧,咔,唧唧,咔,到处都回响着这样的声音,看来村里的女性门都在忙着织布。

  哦呀,弥兵卫把手伸向了斗笠。

  只见一个人站在水车磨坊的背后,他和弥兵卫一样,也穿着蓑衣和斗笠。从那副样子来看,虽说应该能看出他是个男人,可由于戴着足以遮住眼睛的斗笠,所以并看不清他的相貌,简直像是故意把脸藏起来一样。

  当弥兵卫里水车磨坊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那个男人蓦地抬起了头。

  “权次郎……”

  弥兵卫停下了脚步。那是因为斗笠下的那个男人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微笑。很明显他就是在这等着弥兵卫。

  “弥兵卫呀。刚刚我去了你家,结果一个小和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说你是上街买东西去了。”

  “嗯,没错。”

  “看样子是花了大价钱呀,腰上还挂着酒壶呢,你家哪有钱买这种东西?”

  “哦,那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布。虽说是遗物,但对我讲是没有用的,所以就卖掉了。我更喜欢吃的。”

  “不对吧,我可不相信你娘织的布能换来能买这一大堆东西的钱。而且村长都已经失踪了,居然还有闲心去街上买东西,简直就像是确信村长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样。”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卖的不是布,而是从村长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吧?”

  权次郎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弥兵卫。

  “你这是在胡扯些什么?”

  弥兵卫从权次郎身边经过,往家的方向走去。可权次郎往前迈了一步,就像是故意堵住弥兵卫的路一样。

  “我是从一个和村长关系特别亲密的女人说的哦。据说你爹和村长是故交,长年请村长替他垫付年租,于是欠了村长好大一笔钱呢。”

  “那又怎的?”

  “四天前村长是去你家了吧?既然你爹你妈都死了,他就来找你要债了。你为了债务的事杀了村长,然后趁着大雪天没人出门,又把尸体藏起来了。”

  权次郎随即露出了冷笑。

  “弥兵卫啊,我劝你还是死心吧,赶紧跟着我到村长家去,然后在村长夫人面前招供了吧。真开心呢,作为抓住你的赏赐,我就可以成为下一任村长了吧。”

  他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和村长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令弥兵卫的头脑血气翻涌。不过片刻之后总算是平复了心情,向权次郎还嘴道:

  “要是我把村长尸体藏起来的话,又该藏哪儿呢?难不成是在我家?”

  “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拉开你家隔扇看了看,可什么都没有。那天晚上我来喊你的时候应该还在那里对吧?那就是后来你把尸体搬到山里埋了是么?”

  “说什么蠢话呢。自从那天傍晚雪停了以后,到现在为止还没下过足以覆盖脚印的雪呢。要是我真这么干的话,就会留下从我家直通到山上的脚印对吧。”

  没人会在冬天进入田地和野外,要是上山的话,雪上是会留下显眼的脚印的。然而权次郎还是在不依不饶地嚷着:

  “那就是当天我去你家之前杀的吧?因为大雪一直下到傍晚,把脚印抹掉了,所以村长的行踪一直不清楚。外加杀死村长并把他抬上山去的脚印,也被一并抹去了吧。”

  “把尸体搬上山再回来,可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够解决的呢,去的脚印固然会消失,但傍晚回来的脚印应该还留着吧。从村子到山里,你有看到这样的脚印吗?”

  “呣……”

  “而且不管雪下得多大,在天黑前可能也会有人出门的啊。在这种情况下搬运尸体,怕是立刻就会被抓现行的吧。”

  权次郎似乎无言以对。

  “权次郎啊,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觉得我杀了人的话,就先去找到村长的尸体,然后拿出我杀了他的证据吧。”

  弥兵卫重新背起那一大包袱东西,开始往前赶路。

  “走着瞧吧,弥兵卫!”

  权次郎在他背后喊道——

  “我一定会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下一任村长非我莫属!”

  为何他会如此相当村长呢?弥兵卫想不明白,无论如何,权次郎想要找到尸体都是不可能的。

  尸体的确是埋在山里,不过雪地上并没有留下脚印,而且尸体被埋得很深,远非人力所能及的程度。弥兵卫又回忆起了当他把尸体扔进洞时,那个死去的村长的脸,差点打了个寒战。

  还是把那个男人的事情忘了吧。弥兵卫就这样踏着积雪朝家的方向走去。

  八、

  那个叫勘太的男人和小和聊了一会天后,见弥兵卫迟迟未归,似乎很担心妻儿,于是便回去了。

  小和在那之后,则把自己关在了隔扇里,开始织起了布。

  唧唧,咔,唧唧,咔。

  织完这匹就结束吧。小和从自己的身体上取下羽毛变成线,然后将其穿入织机中。

  突然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哦,你在织了啊,真好,真好。”

  弥兵卫隔着隔扇朝对面的小和搭话,似乎已经喝醉了。因为还是鹤是模样,所以没法回应。她正担心着弥兵卫会不会趁势把门打开,不过看样子还是坐到了围炉边上,接着就传来了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

  唧唧,咔,唧唧,咔。

  小和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投入地织布。

  “小和,你听得到吗?”

  过了良久,弥兵卫又在隔扇对面对她说起了话。

  “我今天去街上的听说的呢。午后村长的尸体在下游的村子被发现了。你应该不知道吧,在这前面有座桥,他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吧。也不知道他是淹死的,还是被冻到心脏停跳死的,反正被流水冲走,似乎是卡在什么地方了吧。直到今天才再度被冲了出来,可真是不幸呐。”

  他似乎又咕咚咕咚地喝起了酒。

  “喂,我把这事告诉了向我买布的人。那人说要是村长没有继承人的话,那么代官所的官员就会到村里来指派新的村长。但想要成为村长,就必须要有相应的地位或财产。倒不如说,只要有钱的话,似乎也可以拿钱打点一下官员呢。”

  弥兵卫到底是在想什么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呢?小和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十分悲伤。

  “买布的人也劝我去当村长呢。我也有这个想法,可那人说如果我要当村长的话,没娶媳妇是不行的。”

  这句话让小和停下了动作。娶媳妇。不会吧……啊啊,弥兵卫果然还是想着自己的吗。尽管小和仍是鹤的样子,却喜悦地快要喊出声来了。

  “我每天给你带的点心都是在街上的包子店买的呢。我挺喜欢那个包子店店主的女儿的。今天我下定决心和她打了招呼,对方貌似并不反感。然后他爹也出来了,一看到我出手阔绰就对我很是中意……所以我是想娶她当媳妇。”

  小和的身体瞬间一阵恶寒。

  “所以,小和呐。结婚还需要更多的钱呢,你再稍微给我织点……”

  就在此刻,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传入耳畔。

  “弥兵卫先生,请开门吧!弥兵卫先生。”

  接着传来了弥兵卫取下顶门棍的声音。

  “弥兵卫大人!”

  “小,小豆,你怎么来了?”

  “人家当然是为了见心爱的弥兵卫大人才来的。进了村子我四下寻访,终于才找到这里的呢。”

  “哦哦,你冻着了吧,快来这烤烤火。”

  “对小豆来说,比起火焰还是弥兵卫大人的胸膛更加温暖呀。”

  这应该就是弥兵卫刚刚说的那个包子店的姑娘吧。

  再也不堪忍受的小和变回了人的姿态,拉开了隔扇。只见和弥兵卫紧紧相拥的是一个圆得像包子一样的胖女人。

  “弥兵卫大人 ,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阴沉女人是这么回事啊?”

  “啊,唔……这家伙是给我们家织布的女工呢。”

  小和跑到弥兵卫身边,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包子女发出了尖叫,弥兵卫有些害怕,不过随即脸涨得通红,他一把揪住了小和,而小和也一样回敬道:

  “弥兵卫大人,你在想什么呢?小和给你织布,可不是为了让你娶这种女人的!”

  “什么?难道不是你自作主张要‘报恩’的吗?如果真要报恩的话,就给我做到最后啊。你只要继续织布,让我赚钱就行了。”

  弥兵卫推到了小和,骑了上去扇着她的脸。小和放弃了抵抗,只听见弥兵卫吐沫横飞破口大骂“就你,就你”,而那个包子女则在一旁大笑“再来,再来”。也不知道是泪还是血浸湿了小和的脸颊。

  “弥兵卫,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随着一声呼喊,弥兵卫被人从小和身上拽了下来,是勘太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进了屋子。”

  “勘太,你怎么自说自话闯进来了?”

  “今天我家孩子终于出生了,所以我就来取之前寄放在你家的柳叶鱼神了。”

  “哦,那个啊。”

  弥兵卫甩开了勘太的手,就这样进了里屋,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之前一直说不能打开的隔扇,原来那里面放着一尊腹部鼓胀的木雕鱼像。他随手把它抓了起来扔向勘太。

  “喂,别那么粗手粗脚的!”

  勘太接过了鱼的雕像,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据他说,这尊“送子柳叶鱼神”是要许愿之后,寄放在亲近的人家里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在愿望实现之前谁也不能看它。待到孩子出生后,还必须把它接回许愿的人家,用婴儿出生头次洗澡的水将其洗濯干净。

  “一般来说,我是反对帮忙寄存这种东西的,可我娘总是唠唠叨叨,所以我才应承了下来。”

  “啊,那还真不好意思……话说弥兵卫,小和是你的客人吧?”

  “不,不是,快把她交给我!”

  小和躲在勘太身后,而弥兵卫毫不在意地就抓住了他,勘太插了进来,拼命阻止了他。

  “住手!”

  经过一番推搡,勘太撞飞了弥兵卫,见弥兵卫倒地,包子女赶忙靠了上去。小和则被勘太抓着手带到了外面,两人一起奔跑在雪地里泥泞的道路上,不久便抵达了村外的水车磨坊。勘太停下了脚步,呼呼地吐着白气。

  “小和女士,还请谅解吧。弥兵卫虽不是坏人,但偶尔也会变成那副样子。我希望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可以先在这个水车磨坊里过夜。其实本来是想让你住我家的,可我那边刚刚生了孩子,不大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缠在自己脖子上的布,那是并排织入了三枚枫叶的,这般朴素图案的布。

  “至少戴上这个吧,这是富美做的,还挺不错的呢。”

  “不用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只要和她说我弄丢了,她会给我再做一个的啦。”

  勘太一边笑着,一边把布缠在了小和的脖颈上。迄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正从脖子上,不对,是从胸中涌上心头。勘太不好意思地哈哈笑着。

  “哎呀,说起来,小和你真美呀,弥兵卫可配不上呐。”

  “谢谢……”

  小和流下了眼泪,她怨恨命运,为何把自己从捕兽器里救下的不是勘太呢?

  “别愁眉苦脸的呀,今天可是我儿子出生的大喜之日呢。”

  “嗯嗯。”

  小和露出了笑容,勘太见状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就晚安咯。”

  “晚安。”

  小和一直目送着勘太,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她擦干眼泪,变回了鹤的样子。

  飞舞在寒空中那只伤痕累累的鹤。在它的脖颈之上,一块布正寂寥地飘荡着。

  这是比很久很久以前,更为悠久的故事了。

  九、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积着厚雪的村子里,有一个叫弥兵卫的年轻人。弥兵卫和父亲勘太,母亲富美三人住在一起,家庭非常和睦。但是日子十分清贫,田地过于贫瘠,就连年租都无法支付。

  在这个村子里,有个非常贪婪的村长,以前他和勘太一样就只是个普通百姓。有一年冬天,当前村长坠河死亡之后,被代官所的官员指定为下一任村长,真是个非常幸运的男人。也有传言说,他是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钱收买了官员。

  听说当他们还是布衣百姓的时候,勘太和后来成为村长的那个男人关系很好,有时还会互相合作干农活以及完成村里的差役。这个村长名为弥兵卫,勘太接受了这位朋友的名字,把儿子也取名为弥兵卫。

  然后,就在弥兵卫十九岁的那年春天,父亲勘太得暴病过世了。

  村长弥兵卫以可怕的表情来到了沉浸在悲伤中的弥兵卫和富美面前,要母子两人一起归还父亲留下来的债务。于是富美向村长承诺,只要把织好的布卖出去,就能够一点点还上欠款。

  然而祸不单行,次年的夏天,富美也病故了。

  一贫如洗的弥兵卫连母亲的葬礼都办不出来,每天都过得很消沉。就这样秋去冬来——

  “喂,弥兵卫在吗?”

  凶神恶煞的村长拉开了弥兵卫的家门走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能把债给我还了?”

  自从母亲病故以后就没上门讨过钱,可年关将近,村长终于还是来了。

  “你娘曾说都会还清的,这都是骗人的吗?”

  “不,不是,那种事情……”

  弥兵卫颤抖着晃着脑袋,村长的脸红得和火里的炭一般。

  “借人钱不还,猪狗不如!”

  村长朝弥兵卫的脸猛打了一记,可怜的弥兵卫鼻孔里鲜血四溢。

  “给我听好了,亲戚也好朋友也好,不管你找谁,明天都得给我把钱还上,我会再来的!”

  村长撂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即使这么说,弥兵卫也无计可施。他一想到村长的脸就吓得瑟瑟发抖。对于一个老友的儿子,而且是继承了自己名字的人,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叩叩叩,门被敲响了。

  “能帮我开下门吗?”

  那是女人的声音。知道不是村长的弥兵卫松了口气,便打开了门。只见那里站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虽然不认识,但还是请她进了屋询问来访的事由,而那位女性回答道: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我是小和,曾承蒙你父亲勘太先生的照顾,请看这个。”

  女性把布递给了弥兵卫,只见上面并排织着三枚枫叶,那正是母亲最拿手的织布图案。

  “是这样吗?可我爹已经过世了呢。”

  “嗯,小和一直在天上看着呢。”

  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弥兵卫先生,你现在正被一个贪得无厌的男人折磨着对吧。”

  “贪得无厌什么的,怎么会……”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实的感情。

  “小和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用这个吧。”

  女性将右手伸进左边的袖子,抽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那是一柄锄头。话说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那是从小和居住的村里的长老那里特地借来的,叫做天狗锹的东西哦。据说只要一边喊着‘天狗之嗝,咕,咕,咕’一边挥下去,就会产生十倍于己的力量呢。弥兵卫先生,请用这个敲打村长的的头,肯定会一击致命的。”

  她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笑。

  “要真这么干的话,我就会被抓起来的吧。”

  “只要把尸体藏好就可以了。”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小和具有解读天气的能力呢。今夜所下的大雪将会一直持续到明天傍晚,之后还会有断断续续的降雪,可以利用这点。而且若使用天狗锹的话,也能把土挖得很深吧。”

  “下雪的话就更做不到了吧,会留下脚印的。”

  小和露出了妖异的微笑。

  “你母亲用过的织机还在的吧,小和用它织一些布,然后披上这个,就可以把尸体藏起来了。”

  看着大惑不解的弥兵卫,小和继续说道:

  “小和所织的布,有种能让穿着者身轻如风的能力呢。只要穿着这样的衣服轻轻地在雪地上行走,雪就不会塌陷下去,也不会留下脚印。只是这样就需要弥兵卫先生和村长的尸体,也就是两人份的布,还得把它做成衣服。所以我想请你给我两个晚上的时间,杀了村长之后,需要先把尸体在里屋最里面的隔扇里藏一阵子。”

  由于话题进展太快,弥兵卫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等明天村长来了以后在实行吧。要是小和在场,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会在屋顶上偷听。到时候叩叩叩,叩叩叩,总共两次的三记敲门声,就知道是小和来了。”

  “可是……”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呐,难道你不憎恨村长吗?”

  看到弥兵卫沉默不语,小和就步步紧逼。

  “小和啊,你到底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对于弥兵卫的提问,小和的回复非常明确——

  “那是为了报恩,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说了这番话的小和,眼底深处潜藏着前所未见的黑暗。弥兵卫总算明白了,这位叫小和的女人一定是对村长也怀有某种怨恨。

  “我明白了。”

  弥兵卫点了点头,仿佛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吸引,小和露出的喜悦的微笑,就这样拉开隔扇,走进了里屋。弥兵卫只是目送着她进去。

  “在小和说好了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别朝这个房间里面偷看哦。”

  然后隔扇便阖上了。

  小和到底是对村长怀有何种怨恨呢?坐在冰冷围炉边弥兵卫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只听见唧唧,咔,唧唧,咔,房间开始里回响起了织机的声音。

  【请返回第一节,按三、五、七节的顺序阅读】

  [注1] 指江户时代设置在幕府直辖领地,向地方派遣代理官职的人进行统治的政府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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