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

  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在那下午剩下的课堂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观察她。话虽如此,坐在后排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那天,她既没有被要求在课堂上发言,也没有在课间休息时离开过座位。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玖波高町的头发,即使沐浴在中庭的阳光下,头发也像用2b铅笔涂过一样漆黑。每当她向后靠时,肩上的流苏宛如黑夜中的清流一样顺着她的脊背流动,在椅背和连接其的钢管上蔓延扩散。从她的背影中感觉不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紧张感,也没有因为意识到周围的视线而举止僵硬的样子。不过在观察的过程中,我觉得她可能有什么必须面对的困难,不知道是家庭还是心理的问题,总之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同学们的帮助大概是多余之举或者白费用功,因此她闭口不谈。

  在这样的基础上我观察同学们的反应,我发现每到课间休息,就会有三个女生站在稍远的地方闷闷不乐地窥探她的情况,除了这个稀有的名字以外,关于玖波高町这个同学我知道的事情并不多,但我还记得那个小团体和她从第一学期开始就很亲近。另外从第二学期的第一天开始,她连续缺席了一周以上,之后也经常请假。这么说来,最近即使去上学,她好像也经常一个人待着。话虽如此,她发生了什么,那三个人是否知晓,以及她们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一直困恼于自己的窘况和莫名其妙的症状的我浑然不知。

  直到下课,班主任拿着考勤本上的新座位表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她的朋友们还没有放弃和玖波高町的关系。去社团活动的学生、去委员会工作的学生,还有正在准备绕道的回家部的学生都离开了,教室里人影稀疏,玖波高町依然坐在座位上,没有要回家的样子,只是在眺望着窗外。

  “那个,高町。”靠近座位的三个女生中的一个出声问道。“可以过来一下吗?”

  “什么?”玖波高町托着腮的左手,用手掌摸了摸脸上的痕迹,抬头看着神色不安的三人,睁大了眼睛问道:“怎么了?”

  “午休的时候。”站在中间的最矮的同学——仲川未步开口。“换座位的时候,你为什么离开教室?”

  “啊”,她苦笑着说,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又已经察觉到就是这件事。“我想出去时尽量不被发现。”

  “男生们都说得很过分。”第一个说话的芦屋忍香苦恼地皱起眼镜后的眉毛。“留美也很生气,因为你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了。”

  “留美?”一瞬间,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但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微微地点了点头。“啊,搞砸了。”她故意叹了口气,然后坐着把椅子往后移,转身面对三个人——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右手肘隔着椅背没有迟疑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要是早点——在换座位开始之前离开就好了。我不是有意煞大家的风景的,真抱歉啊,被人讨厌了。”

  “我们倒无所谓……对吧?”

  最先搭话的芦屋忍香向旁边的两个人征求着同意,三个人互相点了点头。但是,比起她的话,三个人显然更在意她的手肘。她们担心的是,这种情况如果被谁,特别是丸冈小组的谁看到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朋友的处境会更加危险。就算无忧无虑的我脑海里也想到了这层因素。从第二学期开始,除了打扫的时间以外,从来没见过有人碰过我的桌子。

  幸好丸冈小组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可是,高町。”一直没有发言的高个子短发,富松德子重新振作开口。“最近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看,你经常不来学校。”

  “真没办法啊。”玖波高町困惑地挠着头,低下了头——然后,她避开三个人的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从我身上看到的只是从垂下的黑发缝隙中隐约可见的侧脸,但我亲眼目睹了那仿佛悄悄拨动开关的瞬间,如果她遇到了什么问题,那她肯定会直面解决。“真的没事吗?”她再次抬起头,满不在乎地向朋友们告解。“你们这么担心我,我真的很感谢。不过,今天换座位的事,我也只是没那种心情而已。反正哪里都可以坐。”

  “不过,你应该能预料到,如果你那样不配合的话就会变成这个位子吧?不在场就不能抱怨,这是规则。”

  “所以说,哪里都可以坐。”

  她的解释不可能让三个人发自内心地接受。哪里都可以坐的话应该没必要抵制抽签,对过着平稳的学校生活的三个人来说,只是不想参加换座位的心情,只是因为感觉不舒服就抵制的潇洒自信,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

  “这样啊,没事就好了。”过了一会儿,仲川未步努力控制气氛,开朗地说道。“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们现在准备去车站前,怎么样?高町也一起去吧?”

  “大家一起?”玖波高町环视了一下三人。“不去社团活动吗?”

  “今天休息。”富松德子轻轻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掌放在娇小的仲川未步的头上。“她也不用去委员会。”

  “就是这样。”仲川未步对玖波高町露出亲切的笑容。

  玖波高町是对这个提案感兴趣,还是在内心低语道“真讨厌啊”我不知道。她已经拨动了开关,同学们也没有深究,至少她肯定很感谢朋友们邀请自己出去散心。

  “好,走吧。”她下定决心似的说着,扶着自己和我的课桌猛地站了起来。“喂,不想吃冰淇淋吗?窗边的座位在这个季节有够热的。”

  “想吃!”这样赞同的声音和“我的座位在走廊边”这样不感兴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玖波高町拿着挂在桌子旁边的学校包,和三个人开心地说着要点什么味道的冰淇淋,走出了教室。

  四个人都走了之后,不知不觉间,教室里除了错过离开时机的我以外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俯瞰着被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学生穿行的中庭,想象着她们在车站前窥视冰激凌展示柜里的情景。

  教室的入口前后都敞开着。远处传来几个男生充满活力的笑声。我条件反射地把目光移到南校舍——走廊底部的巢。但此时,无论是粘在外墙上的碗形巢,还是它的周围,从教室窗户可以看到的范围内都没有发现土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的耳朵里传来刺痛的响声,好像耳膜有轻微的漏电,好像无意中用舌尖舔了一块容易氧化的金属。

  从第二天开始,玖波高町似乎打算表现得更周到一些。当我赶在上课时间前走进教室时,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开心地和三个同学聊天,一开始上课她就把教科书和活页本整齐地摊开在桌子上,摆出一副倾听老师声音的学生最低限度的姿态。但从后面看去她还是没有专心上课的样子。她的视线频繁地投向窗外,目光落在桌子上时,也没有在抄写黑板上内容的样子,偶尔从她肩上瞥见的活页纸上胡乱摆放着无视规则、乱七八糟的飞舞的涂鸦;不怎么都好看的动物插图,以及似乎与课程毫无关联的短句。还有一幅插图,画的是一对可能看起来像土鸠的鸟,也许是看着窗外画的。我几乎看不懂那些文字,但有一句话我可以清楚地读出来,不知为何我被其深深吸引了。

  <短接力棒不能掉下>

  她应该不是田径队的,今天也没有体育课,也没听说过历史上的伟人留下这样的格言。上课时她经常在椅子下来回交叉的与日晒无缘的白皙细长的小腿实在不像是一个热衷于运动的人应有的。

  虽然对玖波高町写下这句话的真意很感兴趣,但这个下午已经没有闲工夫观察她了。这一天最后的第六节课是每周一次的长期班会,本次唯一的大议题是传达下个月即将举行的文化祭的联络事项。执行委员的报告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准备班上的演出节目。

  一年级A班通过多数表决已经决定当天最优先的节目是张贴以环境问题为课题的研究内容。这就像是在文化祭之前完成的作业。但毋庸置疑的是就连这样的作业,很多同学都觉得非常麻烦。

  担任执行委员的男生和皆藤留美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说明公告内容、工作日程和任务分配时,也只有极少数人关注,认真地听他们说话。其他的同学除了没有离开座位之外和休息时间没什么两样。虽然最近我已经能够进行可悲地预测,但交错的窃窃私语和敲击桌子的声音使我的孤立感更加强烈,没花多少时间我就沉入了噪音的深海。

  在我变成被噪音的沙子掩埋的悲惨的比目鱼时,漫长的班会已经结束了。在接下来的打扫时间里,我逃到无人的屋顶排解自己的忧郁情绪。走出教室的时候,四分之三的同学已经到了各自的值日区域,一股懒散悠闲的样子。黑板上并排写着长时间班会所决定的研究课题和分配给负责人的几个同学的名字——《化石燃料与替代能源》、《生物量与原子能(暂定)》、《稀有金属的国际争夺战》、《亚马逊的森林砍伐问题》。

  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被分配了课题,但我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以乃田诺艾尔为首的丸冈小组的几个人的名字都在“稀有金属的国际争夺战”上,玖波高町和三个朋友都在“亚马逊的砍伐森林问题”上友好地联名。“虽然我想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只固守于今天的分配,如果发现有困难的小组,大家要齐心协力、灵活应对——对,灵活——大家要仔细听皆藤和执行委员的指示,认真地进行准备。”在讲台上咚咚地敲着黑色的出席簿,菱山班主任当日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所谓功能性、有机性的组织就是这样的,让我们为了那一天尽情努力吧,至少一次,也想要大家目睹一下这个班级团结一致的一面。”

  同学们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样听着班主任的话。我也一样,这个叫菱山的老师和皆藤留美是同一个类型,如果考虑到工作年限的话,应该比她程度还深,我以为她对老师的工作已经厌烦了。文化祭的表演节目是对发表研究成果这种明显的模仿,因为不需要像规划咖啡店和游乐设施的班级那样为卫生问题和防止事故而操心,所以大家都非常欢迎。然而,就在这一天——早已失去的教育者的热情像来访的老熟人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像是找回了年轻时的热情一样,用热烈的语气鼓舞我们,大家不知所措。

  但这句话未能打动同学们的心。班主任走出去后,丸冈和乃田诺艾尔等人冷淡地走出了教室,似乎觉得事情比想象中麻烦。其他同学也陆续去了社团或委员会,玖波高町的朋友们今天好像也有各自的事情,向坐在窗边的她挥了挥手就从后门出去了。

  玖波高町和昨天一样留在教室里,等朋友们离开后,她也不再假装从桌子上拿出教科书和笔记用具准备回家,而是趴在放在桌子上的尼龙帆布包上,旁边的窗户半开着,奶油色的脏窗帘静静地在柱子后面飘动。

  “不好意思,你这么惬意地休息着。”值日的女生走了过来对她说。“可以把窗户关上吗?”

  玖波高町“嗯”了一声,趴在地上,一脸困意地呻吟。“再等会儿。”

  值班的学生叹了口气。“不关好门就不能参加社团活动了吧。那么困的话就去保健室睡吧。”

  “我给你关上。”她含混不清地说。“就再等一小会儿。”

  “……什么啊?”她嘟囔了一句,“好好关上啊。”像是放弃了似的,说了句“我已经尽了值日最基本的义务”,然后关了教室的灯拿着行李和日志出去了。

  很明显,她并不是困了才这么做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想一个人独处,所以一直在等教室里没有人。实际上,学生已经所剩无几了。走廊和楼梯上令人郁闷的拥挤应该已经缓解了。平时我都是待在教室里,等到他人的气息完全消失的时候再离开,但我没有理由打扰她,自己应该早点离开教室。

  最后一个柔道部的男生背着L号的看上去很重的漆皮包消失在走廊里,我也为了不引她注意,悄悄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玖波高町好像觉得已经没有人了,从桌子上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靠在椅背上,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啊”了一声。我叹了口气。在电灯熄灭的教室角落里,她隐秘的叹息像潮湿的砂糖一样,花了很长时间被寂静所吸收。我错过了继昨天之后离去的时机。凉爽的秋风随着窗帘吹起她的头发,柔顺的发丝像黑色羽衣一样飘在我的桌子上。她想把铺展在天花板上的头发拨开却力不从心,一直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的她再次“啊”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把头转到窗外——然后,她突然开口了。

  “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没向我道谢。”

  可耻的是,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了一跳,只是盯着她乌黑的后脑勺。现在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个班级里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最近一个月连被认知都没有的我一时无法理解,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慢慢渗透进大脑时,惊讶、动摇与感动交织着涌上心头。这份感动,如果借用父亲喜欢的表达方式的话,一定是动摇人生存理由的种类。

  锈迹斑斑的心灵之钟因久违的震动而麻木的时候,玖波高町又认真地回头看着身后的我,一字一句地正确重复道:“这么说来,你好像还没向我道谢。”

  对此,经过长得可笑的沉默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话,是连灵魂都沾染了幽灵劣根性的可悲的回答。

  “那个……你能看到我吗?”

  “这是什么?”玖波高町皱起眉头,一脸不屑和惊讶,然后垂下眼睛,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很流行吗?”

  “流行吗?”

  “我最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她断言道。“我还以为你在玩这样的游戏呢。不是吗?”

  “不。”我慌忙否定。“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她不耐烦地抱怨。“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对自己拙劣的应答感到失望,同时也对应和我的她充满歉意,但另一方面,即使是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也在我的内心激起了名为感动与欢迎的惊涛骇浪。

  “因为……好久没有过了。”我用尽颓废的对话能力辩解道。“在这个教室里和谁说话——和同学说话这件事,所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有点,可以说是被吓到了,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嗯……”玖波高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敷衍了一声,接着问道“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呢,我有点屈辱地想。“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这个班里是什么地位。”

  “嗯,大概吧。”她还是不太感兴趣地回答,目光落在剪得整整齐齐的左手指甲上。“但我不清楚具体情况。”

  “火灾的事情……你知道吧。”我自虐道。“第二学期刚开始。”

  玖波高町盯着指甲点了点头。“听说了。当时我正好休息,不知道。”

  “我也什么都不明白啊”明知道对她倾诉这些也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忍不住用强烈的语调说着,然后我下定了决心,抱着淡淡的期待,希望能得到否定的回答。“因为那场火灾,我变成了幽灵。”

  “节哀顺变。”玖波高町像是在说“我开动了”一样淡淡地双手合十。之后,身体朝向窗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注视着我。

  “不过,我自己也没意识到,我难道是通灵体质吗,因为我正在这样跟不存在的人说话。”她像想到了什么恶作剧的孩子一样,露出了天真而坏心眼的笑容。“和一个不善言辞的幽灵。”

  在柱子上斜伸出的影子下玖波高町的眼睛笑得很开心,就像在试探我一样,看到这一幕,我心中早已忘却的反抗之心突然涌上。

  “原来能当通灵师的人头发都这么长啊。”回过神的我反击道。突然说出这样的台词,自己也很吃惊,也有点兴奋。

  玖波高町也和我一样惊讶。让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而是觉得很有趣。“哦?”她低声说着,把用发夹整理的延伸到下巴的长刘海左边的一缕拢到太阳穴。“你说得太过分了,我暗地里很自豪的。”

  “不善言辞并不值得自豪。”

  “我也想剪短一点,但是头发太多了很难剪。”听到我的反驳的她用手转了转暗红色缎带上的流苏,然后突然看向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

  “什么?”

  “你的不善言辞。四月份到五月份左右吧。我觉得你和大家聊得还蛮正常的。”

  我对刚刚开学,明明连面都没见几次的我被她——无论是谁都记在心里的她——还关注着我这件事感到震惊。更重要的是,认生的我在没有熟人的新班级里得到了“聊得还算正常”的评价。

  “那之后的五个月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会变得不善言辞。”我说。

  “五个月。”她用既佩服又轻视的声音重复道。“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受不了。不过,那也没办法。在体育界,休息一天,要花三天才能补回。”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不善言辞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呢?我不知所措,转念一想,我并不想成为在零点一秒的世界里激烈竞争的运动员。就好像没骑自行车再踩上踏板的话双脚就会不受控制地撑在地上。

  “就算如此。”她强硬地注视着我的脸。“作为感谢,我希望你能好好说一一次。”

  “感谢?”

  “没错,感谢。”

  玖波高町用和第一次回头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终于想起她最初说的话,但还是不知道她在索要什么,只能困惑地回看她。

  她叹了口气“唉,算了。”这么说着看向窗外,“一居士,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玖波高町也挺奇怪的。”我轻率地回嘴。

  她瞥了我一眼,用不感兴趣的语气说着“是吗?”,又把视线移回窗外。“也许吧。”

  我觉得她生气了,内心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吗?”

  玖波高町静静地摇了摇头。“我很喜欢,因为这是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是父母送给我的仅次于生命的礼物。”

  把其排在生命之后,听起来有些夸张,但她的声音中带着忧郁与寂寞,莫非和她所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她那被垂下的长发遮住的侧脸,给人一种不允许再度向前的感觉,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什么没品位的名字都可以吗?”为了改变令人窒息的气氛,我问道。“比如诺艾尔。”

  “诺艾尔?”玖波高町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乃田诺艾尔?”

  我说了以前父亲听到乃田的名字是如何评价的。玖波高町感觉新奇地听着,但我一边说一边在想,如果是父亲,会如何评价她这个稀有的名字呢?

  “如果是我的话”,听完后她说。“如果我的名字是诺艾尔,我想我会喜欢的。诺艾尔,虽然不是一个好名字,但别人喜不喜欢这个名字也只是别人的事。”

  “我的父亲不喜欢赶时髦的名字,我想他大概不喜欢任何赶时髦的东西。”

  “所以你们两个在互相瞧不起?”玖波高町再次盯着我的脸点明,薄薄的嘴唇微微扬起。“你被那帮家伙纠缠不休地当作话题呢。”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幽灵。”

  我觉得这是一个带有自虐意味的玩笑,但她的理解似乎比我想得更加深刻沉重“这……确实是个问题。”她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左手搭在我的桌边,动作十分轻松却又带着几分同情。“我是谁,这是青春期碰到的第一堵墙。”她盯着窗框下满是污渍的墙上的一点。“大人们真的解决了那个问题吗?这一点值得怀疑。”

  我忘记了以失败告终的玩笑,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那一瞬间,我轻松怡然地看着她,我觉得她的话准确地表达了每个孩子都对大人抱有的部分疑虑。大人们说的那些败露的谎言——明明已经败露了,却因为我们的不成熟而无法驳破的谎言。因为揭穿了无法驳倒的事情,就被草率地扔出,像赶羊的牧羊犬一样想把孩子推回栅栏里的谎言。以前应该抱有同样疑虑的大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不知羞耻地开始说出这些谎言呢。或许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去喝只有苦味的黑咖啡的时候吧,长大后之后某些地方就会变得致命的迟钝,或许连孩子们轻而易举就能看穿的谎言也不觉得是谎言了吧?

  “你觉得呢?”玖波高町抬起头,征求我的同意。“你觉得会有真正的大人吗?”

  片刻的思考后,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在我家里的图鉴上没有。”

  玖波高町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一定是空想的生物吧?”她心满意足地说道,接着又拍手大笑。“像河童、裂口女那样?”

  我希望也能把幽灵纳入其中,但她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一定是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她为什么经常不来上学,也不愿换座位,最近也不积极地加入同学的圈子,为了能暂时忘记让她这样做的某个我不知晓的问题,她在寻找有趣的事情。如果我能助她一臂之力,虽然没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雀跃的事了,如果她觉得我有趣,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一年级A班的幽灵。

  “不过,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笑了一会儿,她脸上浮现出些许轻松的表情,,她露出一丝清爽,从昏暗的教室仰望秋高气爽的霞空。“明明自己都不习惯的东西,就让我们习惯。”

  莫非玖波高町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这么一想,她炯炯有神的瞳孔里满溢着热情,即使看上去感觉无精打采,也能感觉到她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语的能量,那是充满野心的光芒。难道她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未来的梦想,却被大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把她拽向迥异的方向吗?我猜想。是不是因此她失去了干劲,也不再每天认真地上学,得过且过地上课吗?

  “那么……”

  但是不管有什么烦恼都不可能对我诉说。她缓缓地站起来,关上半开的窗户,上了锁,拿起桌上深蓝色的书包。

  “要回去了?”

  抬头看向她,我不禁问道。话语脱口而出,和她聊天结束的落寞,以及好久没和同学交谈时的依依不舍,都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刚说完就感到无比羞耻。

  “我回去了哦。”她挎着书包,冷冷地笑着俯视我。“还要算上坐电车的时间。你才是,要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倒是不在意,但你经常离开教室,应该不是地缚灵吧?”

  “不是。”虽然否定了,但这股孩子气般欺负人的说法,让我从心底厌恶自己。

  “那你是模式灵吧?”她说。

  “模式灵?”

  “对,就是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的幽灵。因为每天都重复固定的行动模式,所以被称为模式灵。”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种类。”

  “名字很不错吧?”她露出笑容。“现在想想更这么觉得了”

  “我不希望你随便这么分类。”我现在完全变成了没出息的胆小鬼,只是消极地抗议。“而且假期也不来学校,我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

  “问题不在于此。”她毫不退缩地反驳,轻轻晃动着纤细的食指。“就算变成幽灵,也要每天来学校,有什么可留恋的?”

  “留恋?”

  “没有吗?在变成幽灵之前,在这个学校——这个教室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一时语塞。“那是——”

  “先不说这个了。”她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怎么叫‘你’呢?我可能是第一次被大人以外的人叫‘你’。”她沉浸于感慨地闭上眼睛,手掌贴在左脸颊上,“啊”地叹了口气。“感觉很文学。”

  “文学?”

  “你看,你不觉得‘你(君)’这个称呼很文学吗?像这样,青春期肥大的自我和对他人——尤其是对异性的过度的防备在互相冲突。”然后,她像个优等生一样单手推了下眼镜,“我不符合你说的模式灵。”用严肃的戏剧口吻把我刚才的台词复述。一遍。“这不是文学的起始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又不戴眼镜。”被嘲弄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以至于呆呆地怔住了。“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所以说,叫‘你’完全没关系。”

  “我再也不会说了。”

  “真遗憾啊。”她毫不在意地说。“我刚才说过,我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接过话头,用还没完全摆脱被欺负的、有点生硬的语气说道:“我不符合高町说的模式灵。”

  “你呢?”高町立刻问道。“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我没想过,也不怎么讨厌。”

  “那么,架……”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叫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涌向我的喜悦——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于长期习惯了孤独的我来说,这种刺激过于强烈过于凶猛,与其说是喜悦,起初只觉得像暴雨卷席后的洪水一样。以她为起点,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水流掀起,我感到潜伏于体内的胆小鬼被她奔腾不绝的生命力冲尽了,意义姗姗来迟地追了上来。按照幽灵的风格来说——简直要成佛了。

  但两眼放光的她又开始了过分的嘲弄“幽灵也会乘坐电车移动吗?”

  “就算是幽灵,也不能在空中自由飞翔。”我拒绝道。“既不能穿越时空,也不能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比电车更有效率地移动。”

  “诶,没想到这么不方便。”高町像是想要引诱出什么却没能如愿似的,眼神微微一转,正好看到了左手袖口戴着的小手表。“那我就先走了,架还要一直这样悠闲地坐着吗?”

  “为什么?”

  “为什么——”高町为难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又马上把目光移回我身上。“是同一条路线吧?”

  “同一条路线?”

  “你不知道吗?说起来最近没见过呢。第一学期的时候我经常在早晨的列车看见你。”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高町和我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但我马上解释了她最近没有发现我的原因。“时间晚了一点。”我说。“我在可以勉强赶上上班时间的电车。”

  “……原来如此。”仿佛第一次对我的困难感到同情般点了点头。“你把到学校的时间推迟了?”她用奇妙的声音说“早早地出发。”

  在我们的路线上,赶上上班时间的最后一班是各站停车的普通电车。我如果不比高町和大部分学生乘坐的快车早二十分钟出门就来不及乘坐了。尽管如此,因为几乎没有这所高中的学生,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安心。

  “啊,是在中途的车站超车的那辆电车。”她发现这点后兴奋地说。“是停在反方向站台上的一列四节车厢。诶,你是坐那个的。”

  “在最后一节车厢。”我补充道。最后一列下车时离检票口最远,所以睡过头、心急火燎的学生和从学校附近车站上车的学生都挤在更靠前的车厢里。

  “回去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高町问道。“这就是你总是一直留在教室的原因?”

  “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很辛苦啊。”她的语气变得很形式化,像是在试探着时机。然后,她下定决心似的把书包重新挂在肩上,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向门口走去。

  我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幻想着,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话即使和很多学生坐在同一列电车里,或许也不会被强烈的疏离感和噪音所折磨。但她显然没有那个意思。我感到焦虑难熬。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寂寞突然袭来,一桩绝无仅有的南柯一梦即将醒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都被现实的脚步声淹没了。

  我的愿望成真了吗——走廊前的她在打扫用具的储物柜前回过头来。然后沐浴在走廊朦朦胧胧的逆光中说出了提案。

  “关于文化祭的研究报告。”她说。“我们的课题,你愿意帮忙吗?”

  我想起分配给高町的那个课题名字。“亚马逊的森林采伐——对吧?”

  “对,反正架和哪个课题都没有关系吧?”

  “话是这么说。”我并不感兴趣,想起了昨天高町和三个好朋友看着我的桌子时的表情。“其他成员都很讨厌我。”

  “那倒是。”高町毫不客气地笑了。“所以,你瞒着大家来帮我不就行了吗?即使是同一个课题,也会有更细致的分工。今天说的你没听吗?我应该会把调查资料的任务分配给你……我不擅长做这种琐碎的事情,说实话我对这课题也不感兴趣。”

  “所以你让我代替你调查?”

  “我没说让你一个人做吧?我是在拜托你帮忙。其实你能飞到亚马逊去看看就帮大忙了,但那好像不可能。所以,放学后未步他们有社团活动和委员会,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做,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提不起干劲就打道回府了。”

  “我觉得就算我在,你也不会有干劲的。”

  “嗯,这种可能性不能否认。”她爽快地承认,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唉,到时候再说——加油啊。”她毫不气馁地说着,背对着我,走到比熄了灯的教室更明亮的走廊上。“菱山老师不是也说了吗?那个……什么来着?感觉怪怪的——”

  “灵活?”

  “对,灵活。”高町满意地改口,抬起脚尖,转过身,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剪得和制服下摆一样长的漂亮黑发随风飘动,最后留给我的是仿佛要看穿我心脏上的答案的柔和目光。

  高町离开后,我发呆了很久,没有离开座位。昏暗的教室里安静下来,我觉得一切都如同谎言。不过,刚才高町确实还在这里。

  我盯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座位。在高町之前,这个座位上坐着谁完全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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