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星期二,如预告所说,高町没有上学。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以“模式灵”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坐到座位上时,看到那三个人正聚在富松德子的座位聊天。不知是知道高町要休息,还是习惯了她不打一声招呼,三个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前面的座位空无一人。仲川未步如临其境地说幸亏今天早上停车场没有掉下动物的尸体,万一被自己发现了该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是我那天上午最后一个能清晰听到的同学的声音。上课之前教室里的嘈杂声中却已经出现了小金属片般的噪音,我开始为昨天的草率宣言感到后悔。在知道高町不会来的教室里,排斥反应会比想象中更早地表现出来,早上的班会结束时,狂风暴雨般的金属片的数量和速度都飞跃性地提升,我完全被封闭在被噪音和头痛的壳里,走投无路,无处可逃。

  因为这个原因,到了下午我才发现班里发生了一点异变。午休时我照例去屋顶避难。预备铃响了,回到了教室,同学们异常地安静。我一开始以为是懒散过头了,已经开始上课了数学老师却还没来。很多同学还没落座,只是每个人都停下嘴和手,注视着教室中央,他们的视线前方是丸冈和乃田诺艾尔。

  “别当哑巴,说点什么好不好?”乃田诺艾尔用一贯的娇柔、冷淡的语气逼近丸冈。“你看,大家都在看吗?”

  丸冈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双肘支在桌子上,握紧拳头,弓着背,仿佛要忍住情绪的喷发。乃田诺艾尔的屁股靠在旁边的桌子上,冷冷地俯视着丸冈的圆脸和光头,双膝交叉着,仿佛要展示从梳短的裙子里伸出的雪白双腿。

  “我都知道了,昨天放学后你在这个教室里做了什么?”

  丸冈低着头一动不动。“我什么都……”

  “什么都没做?”乃田诺艾尔似乎相当兴奋,满怀怒火地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笑声。“等一下,大家都听到了吗?他什么都没做!”

  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同学们的反应与其说是对两人的对决感到惊讶,不如说像是已经买好了入场门票,想要观看这场对决的走向。

  “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吗?”乃田诺艾尔猛地扑了上去。“这本笔记本昨天应该还没烧成这个样子。”她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挑衅似的扔到丸冈的桌子上。“昨天我只是偶然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回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喂,告诉我吧。总算装出一副很酷的样子,把打火机藏在口袋里的丸冈先生?”

  丸冈微微抬起通红的脸,瞪着乃田诺艾尔。“你——”

  “什么?”乃田诺艾尔虽然有些胆怯,但很快就恢复了气势,更加强硬地点了点头。“你为什么还不坦白呢?明明早就暴露了。昨天教室人走楼空之时,你偷袭了我的课桌。”

  “喂,这是真的吗?”坐在乃田诺艾尔身边的女子瞅准时机插嘴道。

  乃田诺艾尔夸张地点了点头,似乎以为可以博得大家的同情。“隔壁班的同学看到了,无可置疑。”像是对此感到恐怖地缩了缩肩膀。“你看,这家伙,不就是因为心里有鬼才无法否定的,还说什么一居士的诅咒,鬼鬼祟祟地在别人的笔记本上动这种小伎俩,你对我的笔记做了什么?”

  丸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没做那种事。”

  乃田诺艾尔用鼻子哼了一声,像是在说这不可能。“那你在干什么?碰巧在我的座位上?光是这样就已经很恶心了!”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道,你在找竖笛吗?”

  乃田诺艾尔明明知道高中就没有竖笛课了。听了她的话同学之间传出一阵窃笑。我站在班级圈外眺望着这一切想起了第一次换座位的情景,作为一个深知那笑声多么残忍的人,我对此恨之入骨。与此同时也升起一阵那嘲笑并非针对自己的安心感和被嘲笑的是那个丸冈这一心旷神怡事实的快感。

  “想成为话题的中心吗?当班级的明星很辛苦吧?”乃田诺艾尔把脸凑近丸冈的光头小声说道。然后抬起头,不屑地说。“真是个蠢货。”

  乃田诺艾尔掸了掸胸前飘动的头发。那一瞬间——丸冈的身体红到后颈,看起来像气球一样膨胀了好几倍。实际上丸冈只是摇了摇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俯视着身高175厘米的乃田的身体,几秒钟的瞪视后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只是像踩着涌上心头的羞耻和愤恨一样大步从前门走出教室……

  “这是自作自受吧?”

  丸冈消失后有人这么说道。我深深知晓并非当事人的学生的这句话,已经成为宣告丸冈在班上地位彻底扫地的胜利欢呼。

  “只有那些趾高气扬的家伙才会在背地里耍小聪明。”

  “一定是想引起乃田的注意吧?”

  “没错。他对诺艾尔有意思,已经暴露了呀。”

  “这么一想,冲着竖笛这条线也挺有可能的吧?”

  几个同学开始把积攒的郁愤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听着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依次打量着开始说话的几个同学——他们不属于丸冈或乃田诺艾尔的任何一边,这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嗯,这不是挺好的吗?”

  第二天放学后,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我向高町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坐在阅览区的她似乎不感兴趣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真的吗?”

  “难道不是吗?”她从摊开在大书桌上的书中抬起头看着我。“你想想看,如果丸冈在谁都看不到的情况下,在那孩子——诺艾尔的笔记本上动了手脚,你觉得是想嫁祸谁呢?”

  “那……应该是我吧。”

  “这不是挺好的吗?可以证明你是被冤枉的。”

  我觉得这太过无聊了,就算上午我注意到了那起焦痕骚动,也觉得什么必须澄清的冤枉,所以对高町的反应有些难以赞同。这次丸冈的计划本来就有点做过头,就算能在朋友之间制造话题,他们也只是在享受“新话题”而已,并不相信是我干的。证据就是昨天丸冈的丑陋的出糗之后,我在班级的地位也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

  “嗯,我也听德德他们说过。”高町把目光移回书本,毫无保留地说道。“我也看到了,今天丸冈确实很老实,他好像和诺艾尔一次话都没说过。”

  我想起丸冈今天一整天孤零零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样子。这与他至今为止所发挥的耀眼的领导能力相比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景象。丸冈小组的主导权一夜之间就落入以乃田诺艾尔为首的三个女生手中,那三人一次都没有靠近过丸冈身边。剩下的两个男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在小组里的话语权正在急速削弱,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

  “不过,发生那种事的第二天连休息都没有就来了。”高町感叹道。“只有这种毅力很了不起。”

  “高町休息得太久了。”为了不被讨厌,我若无其事地指出,然后试着推测丸冈的心情。“大概是觉得今天请假的话就不能再来学校了吧。”

  高町把食指夹在翻开的书页上,合上书,看着隔着大桌子正对着我。“这是你的推测?还是你的真实经历?”

  感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正在窥探我的内心,不由得有些畏缩。直到发现反射出头上的白色荧光灯的虹膜深处带有一丝窃笑,我才意识到这是她对休息过度的指责的报复。

  “不管怎么说,都是宝贵的财富。”她很享受我的反应。紧接着是不可思议的话题“你不觉得,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最适合平衡这两者吗?想象力和经验。”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不知如何回答。“成年人也有想象力丰富的。”我的想象力已经到了极限。“也有缺乏想象力的孩子吧。”

  “当然,每个人都有差异。”高町承认。“只是,在我们这样的青春期还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选择这两者。能不能成为聪明的大人,我想一定是由这方面的平衡杆决定的。”可能是自己对自己的解释不太满意吧,她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寻找更直截了当的表达。“聪明的大人不会觉得自己是大人吧。”

  “高町想成为聪明的大人吗?”我问。

  “总比笨大人要好吧?”她冷冷地回答,又用那窃笑的眼神看着我。“架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吗?”

  我没有理会高町故意强调过去式的说法,更准确地说,我已经失去了应付这些小事的余地。当高町问我想过成为什么样的大人时,我在脑海中胡乱咀嚼这个问题时,一股过于突兀的情绪不期而至——积存在黑暗池底的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强烈厌恶感让我吃惊不已,那一瞬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迄今为止,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过这种情绪。从小就努力讨好父亲,讨厌父亲失望的眼神,害怕被父亲用那种眼神看着,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一个符合父亲意愿的儿子。可是,对了,即使只有一次,我有想过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吗?我仅仅不想惹怒他,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一心一意地扮演着顺从的儿子。

  回过神来,我笑了。我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句真实如同魔法,如同净之盐,让我身心轻松。我不想变成父亲那样。我从没体验过这种心情,如释重负——眼泪要流出来了。(译注:净之盐<清めの塩>,常被用于比赛开始之前或在家门口辟邪)

  “没事吧?”高町讶异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突然一个人笑嘻嘻的,很恶心”

  “对不起。”我还是笑着道歉。

  “怎么,之前不是也发生过吗?是不是得了一闻到书的味道就兴奋的病?”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笑,高町无奈地叹了口气,翻开手指夹着的那一页,重新开始看书。我享受着从未有过的解放感,看着高町为了不挡视线而用几根发夹扎成一束的长刘海在额头摇曳。

  “还没决定。”终于说出了一直搁置着的问题的回答。

  “还没决定?”高町将视线从垂下的刘海阴影中移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只“嗯”了一声,就像把彼此并不咬合但拼凑起来也不赖的贝壳悄悄放进瓶子时一样,嘴唇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视线回到了手边的书上

  高町读的书不是图书室的。从那之后才过了两天,她就已经拿到了周一说的那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日本人,他创办了一个小型NGO,多年来一直支持着生活在亚马逊河流域的原住民。据说她是昨天没来学校的时候,“利用空闲时间”翻了几家旧书店才找到的。

  高町专心地读着手中的书。虽然我不知道印第安人的什么引起了她的兴趣,但在她的意识通过文字飞到遥远的地球背面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她所说的“空闲时间”。没生病却这么频繁地请假,她到底在干什么呢?班里有好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高中生活比我充实得多,那因为什么原因反复缺席呢,这期间她在哪里,又是利用什么事情的“空闲时间”去逛旧书店呢?

  就算这么问她都不会告诉我。相反,看着她的样子我发现了一件事。读书的速度,从新一页到下一页都慢得惊人。这本读物的字数并不算多,但她有时会在同一页上停留十分钟以上。就好像在从简洁的文字中将亚马逊河的情景细致地描绘在脑海中,甚至想要感受向上游村落逆流而上的引擎船的振动——环渡书中没有提及的海岸,触摸雨林中前所未闻的巨大树干,以及花去更加长久的时间盯着每章结束时刊登的几张黑白照片。

  高町回过神来,给我看了那些照片。印第安人神态庄严健壮,头顶剃得像个落魄武士,头上戴着羽毛装饰的照片;从天空俯拍的为了建立牧场而被砍伐的赤裸裸的森林的照片;因水银污染而瘦得像个孩子的印第安女性的照片。

  高町解释道:“开采黄金时使用的水银污染了河流,吃了被水银污染的鱼的印第安人中毒了。而且淘金的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为了一夜暴富而擅自闯入禁区的巴西人,他们也是巴西社会最底层的人。结果只有掌权者才会受益,他们不会遭受任何痛苦。”

  就这样,高町向我披露了从书中学到的信息。我不像她那样对印第安人的现状本身感兴趣。不过,我对她的兴趣和她对印第安人的兴趣一样,因此对她感兴趣的印第安人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地倾听着。

  “我总觉得热带雨林的破坏和地球变暖、沙漠化差不多。”她突然从书上抬起头说。“我一直以为威胁印第安人的生活,是发达国家的繁荣带来的间接影响……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这是更直接、更紧急的,是身处其中的人们之间的问题。”

  按照高町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没有货币经济,与自然丛林共生的印第安人的生活遭到了世界规模的经济体系的侵略。为了获取外汇,巴西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农地政策,森林被焚烧变成了玉米和大豆的农田,而在其他地区,为了采购木材践踏着法律四处砍伐。法律上的土地所有者为了税收政策,把森林变成了牧场。许多原住民族的居住地被剥夺了孕育传统和神话的重要土地,被迫移居到政府规定的保护区,也被外部带来的疾病和医药品不足等诸多问题所折磨。

  “据说当时有个流行疟疾的村子死了一半的村民。传播疟原虫的蚊子原本只栖息在古树之顶,但由于森林的减少,蚊子渐渐往下繁殖,由于外部世界的原因灭亡了半个村子。那些人里有谁的父母,儿子,女儿,兄弟,丈夫,妻子。”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对被世界经济的巨浪吞没的印第安人的忧虑,但我注意到在声音的各个角落,隐藏着对他们所处的困境的某部分感到名为责任的痛苦。在被称为发达国家的国家出生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这一天我们在图书馆待到六点左右。回过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过了放学时间才走出图书室。透过亮着灯的三楼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社团活动和委员会结束后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或步行走向西门的样子。我自入学以来从来没有在学校待到这么晚,在昏暗的夜空中看着所有人都背对着校舍离开的光景,我感到有些感伤。之前还被学生的热闹挤满,天一黑就无人搭理的心情会怎样呢?

  “——那是什么?”我一开口,高町就惊呆了。“有时间同情校舍,不如担心一下自己怎么样?”她挖苦地说着,回头看了看走在后面的我,在她的眼中我似乎是一副很受伤很没出息的样子,她尴尬地望着昏暗的窗外:“嗯,不过,意外地可能是这样吧。”她加快了脚步。中途又停下了,“即使自己的状况已经竭尽全力,也会意外地同情别人。”

  在荧光灯照射下的安静走廊上,高町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她的话好像从我身边闪过,反弹到墙上,滚来滚去又回到了她的脚边。因为与我一时的感伤相比,高町这几天对地球另一端的印第安人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同情。

  高町大概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不让我察觉到自己的困惑转过身默默地走了起来。

  过了一会,前方的楼梯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廊里出现了一位四十多岁、身穿灰色西装的老师。老师发现了我们,对走在前面的高町说:“还在学校吗?快关灯了。”

  “不好意思,我正要回去。”高町低头行礼,安然度过。

  四十左右,是个见过但不知道名字的老师。大概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班主任吧。看他来关图书室的灯,可能是图书委员的顾问。两人擦身而过,我也轻轻点头致意,没能搭话。在他走进图书管理室后我的视线回到前方,发现高町已经走出很远了。我慌忙追上她。

  “再见。”

  高町在走廊和楼梯之间停下脚步,冷淡地告别。她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警戒的神色,但与其说是牵制,不如说是之前崩溃的防御还没能很好地恢复,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不想就这样冷淡地分开。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走廊和最里面的北校舍三楼的日光灯一齐熄灭了。霎时,走廊深处产生了深深的黑暗,一直冷清的南校舍的寂静中带着一丝毛骨悚然。

  “还是快点比较好。”我把目光转回高町。“这边的灯快要关了。”

  “南校舍还有教职员办公室,不会马上全部熄灭吧。”高町东张西望地说道,似乎在确认剩下的灯光数量。当发现我正在注视着她,终于察觉到自己滑稽的样子地笑出了声。“架怎么样?”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警戒的神色。

  这个时候,车站里应该又挤满了学生。

  “晚上的学校就像圣地一样。”我说着,向走廊深处望去。只要高町解除了警戒,再深的黑暗我都能忍受。

  就这样,我们有时会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共度时光。最后的班会结束,同学寥寥无几的时候她会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我的桌子作为信号。

  在会合的图书室里,我们在阅览角的大书桌上相对而坐。大多是高町坐在中庭一侧,我坐在夕阳西下的操场一侧。高町读着关于印第安人的书,发现有趣的故事就告诉我。有一次她提到了结核病,在四十年前与外界接触之前,结核是亚马逊不应该存在的疾病,和疟疾一样缺乏相应的药物和医疗器械,需要援助。即便如此,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印第安人就会用自然的智慧找到治愈任何疾病的方法。

  “问题是,变化的速度快得让人无法从容不迫。”高町展示了刚学到的知识。“森林破坏也好,经济也好,疾病也好。”

  还有一次,她离开亚马逊,聊起了美国印第安人的话题。据说在某个地区,印第安人的女儿一旦迎来初潮就会被强制接受健康检查,并在检查时擅自将子宫摘除。“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这些都没有详细写”高町的目光落在那一页断定道。“如果是真的,你不觉得太过可怕了吗?为了让印第安人不能生孩子,为了从美国彻底断绝印第安人的血统,从行政层面上做这种事,就像把野猫抓进医院一样。”

  “太可怕了。”我表示赞同。我只是觉得太可怕了才这么说的。硬要说的话,那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高町有喜欢这种触目惊心的话题倾向,我呆呆地思考着这个事情。大概是这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引起了高町的不快。

  “你完全不理解。”高町叹着气摇了摇头。“不,不可能理解的。男人肯定无法真正理解这种残酷。”

  “怎么会……”

  “那你是说你理解?”高町以惊人的锐利瞪着我。“子宫被摘除的女孩的心情?开玩笑的吧?”她摇了摇头。“知道吗?女孩子,在十二岁左右第一次经历月经的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子宫。事先是否有这类知识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它是压倒性地摆在面前。自己拥有生孩子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在这里孕育新生命。女孩子都是这样明白自己是女人的,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就在这个时候被骗了,在不知不觉中被摘除了子宫,你真的能体会那种残酷吗?”

  不用说,从中途开始我就没有认真听过。 高町的解释对我来说太过形象,当她把手掌放在下腹部说 "这里 "时,除了她的亲身经历之外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尽管我尽力不对 "第一次月经 "和 "子宫 "这两个词做出愚蠢的反应,但还是感到一股不熟悉的情绪,它们如蛇般爬来爬去,无法阻止全身发热。

  “真单纯。”

  不出所料,被戏弄了。高町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浅浅地扫了我一眼。果然是故意的。但只要看到她冷笑着的光滑嘴唇我就又慌了神,什么也说不出来。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空无一人——依然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我们以这种方式聊了很多,很多都和印第安人毫无关系。但在教室里高町还是依旧和其他同学一样。丸冈的地位一落千丈之后,我在班里的待遇也没有改变。出乎意料地成为了班上中心集团老大的乃田诺艾尔和她的伙伴们更加地嚣张喧闹,好像在告诉周围的人踢出丸冈并没有什么负面影响——以后怎么对待我之类的小事,我毫不在意。

  之所以能掌握这些情况,是因为最初几天我的状态很好。不仅状态好,而且没有受到噪音的困扰。没怎么被噪音困扰当然是多亏了高町。在她上学的日子里,被噪音困扰的时间明显减少了。虽然会出现症状但也很轻微,只有在班级沸腾的时候才会有轻微的杂音。相反如果前一天就知道她要请假——特别是没有事先通知就请假的日子,被压抑的症状就会集中袭来。就像教室里开始了沥青粉碎工程一样。这种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敏感,不安的情绪很容易就会加剧,我感觉自己的存在就像倾斜的蜡烛的火焰一样摇摇晃晃。就算在上课时也会溜出教室,等情绪稳定了再跑到屋顶避难。

  我没有告诉高町病情的严重性,不想让她担心害怕的心情十分强烈。她很有可能从关系好的三个人那里听到我时不时就从教室逃跑的事情。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她们没有理由特意拿我当话题。

  偶尔也有机会听到她们和高町的对话。短暂的休息时间或者午休时一起吃饭的时候。高町的声音和表情都比在图书室和我说话时要开朗,看起来很开心,开玩笑的程度不输其他三人,也很爱笑,气氛很热烈——虽然看起来有点勉强。每当这时,我就想起换座位那天放学后,三个人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高町搭话的情景。高町很珍惜和她们的友情。所以她不会再让别人看到那幅让人担忧的表情吧。

  第二周的漫长班会上,高町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文化祭的执行委员通知完后,高町她们聚集在走廊一侧富松德子的座位上,互相报告各自的进展情况。我留在自己靠窗的座位上,虽然没能听清所有的对话,但听着高町讲述关于印第安人窘境的知识的声音,我怀着一种只能称之为隐秘优越感的特殊心情。森林砍伐、牧场建设、黄金开采和水银污染、货币经济、疟疾、结核病和医药品不足。

  但是,高町只是徐徐道来,就像在回答作业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在图书室里所表现出的忧虑和问题意识,以及对在不断变化的浪潮中传统和生活都被轻视的印第安人的忧虑。全部被巧妙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当然,理由应该是一样的。

  和那群人在一起的时候,或者说在教室里的时候,高町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少女,她最喜欢和朋友们热情洋溢地聊天,对甜食和恋爱津津乐道。班上的女生最近和羽毛球部的前辈开始交往了,电视上介绍的某个地方的梨挞看起来很好吃,被认为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美女的三年级学生和年轻的男老师私下里议论纷纷,等等等等。说了很多话。希腊神话中,亚马逊为了拉弓手要割掉一边的乳房,只有男性人类才会把硬胡须捋软,美国印第安人的女孩好像被摘除了子宫,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绝对不会说出来。

  “那是理所当然的。”放学后的图书室里,被我这么一说她意外地反驳道。“没错,十六岁,喜欢甜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子。”

  跟我说话的时候,在教室里那种欢快活泼的声音也消失了。正因为知道这种反差,我总是担心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直到有一次高町说出了真相。

  “架是死胡同。”她说。“就算我毫无顾虑地说什么,也不用担心会传播出去吧?”

  听起来不像是在夸我,高町大概也没这个想法,但我对她认为我有派得上用处的地方感到开心。

  又一天,我们聊起了我平时在教室里是怎么过的。我回答经常望着窗外,有时也会数教室天花板上无数的小孔。我解释说安装日光灯的地方有多少孔是我一边想象一边数的,所以很难数清。高町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喜悦的笑容。

  “坐在后边的你总是做这种事吗?”

  虽然我说了“只是心情好的时候”,但实际上换座位之后只在高町休息的日子里做。“大部分都是在看中庭的。”说着我想起来了“高町也经常看吧?”

  “是啊。”被指出来的她虽然不太好意思,但好像觉得说谎也没用似的,爽快地承认了。“在有空的时候。”

  那样的话,你上课的时候真的有很多空闲的时间,这么想着,但我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我经常眺望鸽子,你知道走廊的底部有巢穴吗?”

  高町点点头。“是这边南校舍的墙壁那里吧?那个坑,大家都知道。”

  “那这周那对夫妇又生了蛋的事情呢?”

  “是吗?这个我不知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高町的反应和我期待的一样,我内心得意地解释“这周以来,那对夫妇中一定会有一个待在巢里,这就是轮流孵蛋的证据。”

  接着,我又罗列了一些关于土鸠的知识。土鸠原本是由原鸽家禽化而来,后来再次半野生化,栖息在神社、公园等人类附近。一年四季都在发情,作为爱情的表现之一连彼此的嘴互相缠绕这一点都很像人类。中庭的那对从春天开始也孵了好几次雏鸟——

  说到这里,我发现高町露出了坏笑。“你真懂行。”她佩服地说。“然后呢?看着这么恩爱的一对,把鸽子的吻换成人,一个人兴奋吗?”

  就结果而言,我并没有像印第安少女子宫的故事时和被戏弄“真单纯”时那样惊慌失措。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做出让她回头的巧妙应对,我只知道如果硬要否定她就正中下怀,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保持沉默比较明智。

  “那么,下一个不是鸽子就好了。”不久,高町心满意足地说。“鸽子也没有能绑在一起的地方。”

  我不明白在说什么。“下一个是什么?”

  “老鼠之后。”她移开视线,又用沉重的眼神看着我。“蜥蜴、老鼠,下一个是什么?”

  我终于想起来了。停车场动物弃尸案。因为已经很久没成为话题就忘记了。“那几只鸽子不会降落到有人的地方,应该没事吧。”当时的我很乐观。“就算能顺利接近,一般情况也不可能抓到野生鸽子。”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是,万一被人用弓弩击落呢?或者被人喂了有毒的食物呢?万一蛋平安孵出了,但在离巢之前——雏鸟还没飞起来的时候,连巢一起被打下去呢?”

  “不管怎么说,到那种程度……”

  我以为她又在故意挑逗我的不安并以此为乐。但那眼神却异常真挚,充满了怜悯,和看向因水银污染瘦得只剩皮骨的印第安女人的照片时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到。“高町知道什么吗?”我问。“关于这次的动物弃尸案?”

  “为什么会这么想?”

  高町否认道。但在那之后落在手边的视线并没有投向已经读了八成的印第安人书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事实我没有漏过。

  “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那么下一个目标是什么生物,采取什么手段都不足为奇。”

  这么说着,高町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大桌子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在电脑前坐下。我听到旧电脑接通电源时发出的“咣当”一声,还有操作键盘的轻快声音和鼠标的“咔嚓咔嚓”声,但从我的位置看不见显示屏,被她的头发和后背遮住了。

  高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常常背对着我。不比预想有趣的时候,或者可能是不小心接近了不想被提及的话题的时候。她总是假装有事要做若无其事地这么行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偶然。但并非如此,我知道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孩子在换班后的新教室交朋友的时候也会这样做,即使是那样的孩子也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人际关系就像棒磁铁一样。如果走得太近,要么相互排斥,要么互相吸引。

  转身时的高町就是这样。这样一来,一旦拉开了距离,就可以像寻找N极之间不会相互排斥的极限距离一样从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为了随时都能返回,无论如何都要知晓S极和N极被吸引的前一刻。我觉得她的做法有点孩子气。这是天真、容易受伤的孩子做法。

  “没起名字吗?”过了一会儿,高町背对着我,有些尴尬地问道。就像试着把N极靠近一厘米。“你观察了这么久,应该给那对夫妇起过名字吧?”

  “没有啊,那种事情”我小心翼翼地不在声音里带有一丝喜悦。

  高町回过头来。笔直的头发交缠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怎么可能,喂,别害羞。”

  之后,高町执拗地想问出两只鸽子的名字。又不是宠物,我真的没取过名字。也没想过要起。在对方相信之前我们一直在进行无谓的争执。高町最后勉强接受,突然她发现斜穿过中庭一侧窗户的鸟影,露出一副想到好办法的表情。

  “那现在就去吧。”

  说完,高町便离开电脑前,走出阅览区,走到中庭一侧的窗户旁,我不感兴趣地跟了过去。

  “啊,你看!就在那边校舍的边缘停着一只。”

  她双手撑在窗边的矮书架上探出身子,我并肩站在她身旁向窗外望去,只见一只矮胖的土鸠伫立在北校舍的屋顶上,宛如君临黄昏的王者。浅灰色的天空和泛着青灰色的羽毛与淡淡的朱红色晚霞重叠在一起,姿态端正地面对着前方的身姿显得格外挺拔。

  “取什么名字好呢?”高町的嘴角浮现出无畏的笑容,仿佛以为只要成为命名人就能拥有那只鸽子的所有权。“首先是那只雄性。”

  “那是雄性的吗?”我问。

  “嗯,我不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

  “什么啊。”她又把视线转回到土鸠身上,仿佛根本无关紧要。“那是两只中稍大的那只吧?”

  的确如此。仔细一看,住在中庭的那对夫妇还有其他微妙的不同。那只身体大的那只脖子以上的深灰色部分比另一只暗,羽毛的颜色也复杂地混在一起。体型又大又圆,确实给人一种威严凛然的印象,但实际情况不得而知。

  “起什么好呢……”高町一边思考,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指尖抚摸着嘴唇。“那孩子,身体颜色和头的颜色差别很明显吧?老旧的柏油马路和刚铺好的柏油马路……柏油马路——车道——影子什么的?嗯,差一点。”他斜眼看着我。“有什么吗?”

  “我可以决定吗?”

  “如果有好的方案的话。”

  “那……S极吧。”我提议。

  高町惊讶地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被一刀两断,高町再次望向窗外。如果把那只雄鸟(暂定)当作S极,另一只当作N极的话,不就很适合像磁石一样总是和睦相处的一对恋人了吗?不过,在高町催促之前我并没有打算说出口,确实作为名字太没有品位了。

  鸽子悠然地停在北校舍的边缘,一动也不动,就像在等待我们给它起名字一样,也像在要求一个适合自己的庄严名字。它不时地左右转动脑袋观察周围的情况,仿佛要从高处确认国家的治安是否混乱。

  “那就邪教吧。”不久,高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不耐烦。“嗯,邪教就行。”

  “邪教?”

  “你看,那只鸽子的头,颜色深到肩膀了吧?好像从头到尾都戴着鸟的头饰。从刚才开始就心神不定,东张西望,好像是某个可疑的邪教组织为了躲避别人的视线召开集会,有个戴着头巾的小喽喽站在那里站岗。”

  “那就邪教?”

  “没错,决定了。”

  我再次看向北校舍的鸽子。在我看来威风凛凛的站姿在高町眼中却完全不同,这让我既惊讶又有些遗憾,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北校舍的鸽子不知道自己已经从空中王者沦落为邪教组织的看门,只是微微地左右扭动着脖子。之后微微前倾,又微微歪着头,慢慢地展开沉重的翅膀,匆忙地踩着水泥地降落至中庭,在落至夕阳照射的圆形花坛旁之前,它剧烈地扇动翅膀,修正了一下轨道,穿过一楼的走廊,飞向东侧的巢。

  “另一只呢?”我把视线从中庭收回问道。“只是颜色稍微淡一点,花纹和这只几乎一样。”

  不知为何映在晚霞下的玻璃窗上的高町的脸一看就失去了兴趣。“架决定就好了。”

  她低着头,食指缠着头发离开窗边,迅速回到阅览区回到电脑前,站在椅子旁边。小小的显示屏上显示着两只土鸠的照片,下面还附有对其生态的简单解说。南侧的窗外的硬地跑道上隐约传来田径部和手球部的喊声。

  “如果什么都想不出来的话。”对着没什么好创意的我,高町边操作鼠标关闭浏览器边说“我就选土桥先生了。”

  “土桥先生?”

  “对,因为是土鸠,所以叫土桥先生。”高町回过头来,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说出来后,好像有点喜欢两只名字的不协调和创意的无聊。“就这么决定了。”

  然后她再次转向电脑,麻利地完成了关机操作。

  “雏鸟的名字由架决定。”

  高町背对着关机的电脑说。这是在孵蛋完成之前给我留的作业。然后她告诉我明天不会来学校。

  那天,高町约好和结束委员会的仲川未步一起回去,所以我们比平时早解散了。在目送高町离开图书室回到教室后我一个人留在三楼的走廊上,俯视着不见人影的中庭,十五分钟后她和仲川未步一起出现在停车场,仲川未步拖着自行车带着她向西门走去。我看着她在被染成淡橙色的柏油路上延伸出长长的影子,看着她开心地并肩而行,看着她边走边朝向仲川未步笑着。

  高町有知心好友。仲川未步、富松德子、芦屋忍香。她在班里有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有三个人应该就够了……什么时候厌倦了理睬我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以,我想至少要把作业好好地做完。第二天,我带着新的课题思考着它们即将出生的雏鸟的名字,看着它们在院子里啄圆形花坛的土,或者在南校舍里俯视我们,或者在巢里一动不动地蹲着。原来如此,抱有什么目标真的很不错,心情感觉好多了。虽然不比眼前的座位上有高町的背影的日子更令人兴奋。

  又一天,我在高町的空桌子上发现一张纸片,上面用胶带粘着。那是一本五厘米×十厘米大小的笔记本或活页纸的一角,上面用红色圆珠笔写着“956250”。看到这一幕,回想起前一天上课时的情景,我终于明白了平时总是托着腮左右倾斜的高町,为什么头会特别朝上。

  从那天开始,我在数天花板上无数个小孔的无聊消遣中有了一个新的目标:检查答案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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