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空中飞马 胡桃中的小鸟

  01

  旅程的起点,始于踏出家门的第一步。

  若是如此,这次旅行的第一个感触,就是看到了掉落在家门前的六月菊花瓣。小巧的淡紫色花瓣,在拂晓时分的微光中,稍一不注意就会忽略它的存在。一片花瓣只有小指指甲那么大,无茎无叶,就这么零星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据说,六月菊又叫东菊。有人将它种在庭院里,花朵越过丝柏的藩篱在路边绽放。原本的花期从春季至初夏,今年却一直延续到七月份。即使到了八月份,它仍然不时以淡紫色的身影点缀风景。

  母亲大人听外婆说,六月菊是菅原道真[46]被流放至筑紫[47]时替它取的名字。当时,他说:“看到这种小花,让人暂时忘却对京都的思念之情。”

  (谁在今天早上摘下这花,边走边拔花瓣呢?)

  我的视力还不错,提着大旅行袋,挺直腰杆注视着地上的花瓣。小小花瓣被拔得七零八落,形状好像鸟羽。不过,这是多么令人怜惜的羽毛啊。

  我吸了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气,边走边在脑海中描绘禁不起一握的淡紫色小鸟。在我的想像中,小鸟瑟瑟发抖,好像弦乐渐弱的旋律,越缩越小。

  于是,终于缩进了纹路复杂的胡桃壳中,即使如此,仍旧拼命地拍动孱弱的翅膀。

  (是谁拔掉了这只小鸟的羽毛?)

  我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像。

  昨天晚上,我和这次的游伴高冈正子通电话。她的名字写作正子[48],读作shyoko。当然,初次见面的人似乎不会那么念。她说,遇到难念的名字,一般人会谨愼询问读法。真正令人头痛的,反而是这种容易念错的普通名字。

  “难道不是吗?”她说,“如果有人的名字写作太郎,念成理查,我就服了他。”于是,她强调自己的名字读作“小正”。我们自然也叫她小正。

  小正生性不按牌理出牌,浑身散发出一股莫名牵动人心的力量。我们俩住在关东,聊到今年夏天要去南方或北方。于是,我提起了圆紫大师在藏王的表演会,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东北那边好不好玩?”小正自作主张说:“好耶,就这么决定吧。听完落语以后,我们去花卷[49]吧。还有,我没看过金色堂[50],我们再去中尊寺。等等,票有三张吧?江美她家离藏王很近,找她一起去听吧。然后叫她当地陪,带我们参观那一带。欸,我居然想到那么远。”接着,她指派我为旅行团副团长兼企企划。

  我打电话给小正,是为了说明这个计划及确认新干线时刻表。讲完以后,小正又说“我们要小心,可别出意外”,她提及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生的一起意外。她说,有一名四岁女童被鳄鱼拖进河里咬死。

  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命运这种玩意儿,有时候非常残酷。

  我立刻想到,前一阵子电视新闻连日报导那些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其中有一名三岁女童,遭到胞兄与其朋友杀害。

  这种事完全无法诉诸言语,只能在心里这么想,真是令人痛心。

  (置身于残酷命运的弱势者。)

  我钻进被窝,开始思考这件事。早上,这件事令我联想到比指尖还小的小鸟,喘着气勉强飞翔的画面。

  比喻或抽象是一种接近现实的表现手法,同时也是远离现实的方式。在想到现实的苦痛时,非得那么思考不可。

  把六月菊的花瓣看成鸟羽,充其量只是出自于读书人之口 、遭世人唾弃的漂亮话罢了。而这也显示我是不知人间疾苦、未经世事的温室花朵。

  然而,淡紫色小鸟在我脑海中仍旧持续飞了好一阵子。

  02

  小正和我并没有被鳄鱼攻击,我们顺利地进行旅程。

  在平泉参观金色堂,在严美溪品尝糯米团,再前往花卷。在绵绵细雨中,缅怀宫泽贤治与高村光太郎,然后夜宿花卷温泉区。翌晨,我们搭计程车至新花卷。前一天还四处游览,边走边玩,并没有意识到前往温泉区的距离,总觉得从旅馆到车站一下子就到了,其实路途遥远,查看地图才发现足足超过一站的距离。

  我们终于抛下计程车,走进车站。

  “幸好没看新干线班次的时间,提早十五分钟出门。”

  “如果那么做,从旅馆到车站的时间也要一并问清楚吧?”

  小正气定神闲地喝着罐装牛奶。原来如此,说的也是。虽然是漫无计划,但偶然奏效,我们几乎没等多久,便搭上了上行列车。

  “我担心会变天。”

  “反正要泡温泉,没差啦。”

  “就怕还没到温泉区就下雨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正爽朗地说道。

  到了八月,总算有点夏天的感觉了。不过,这两、三天的天气不好,几乎让人忘了蓝天的模样。

  姑且不论天气,我们差不多在中午抵达了白石藏王,于是走到车站前那个宽敞的公车站看时刻表。

  “啊,慢了一步。”

  “怎么了?”

  “一班公车刚走。”

  前往藏王山山顶的公车发车时间竟然在三、四分钟前。

  “下一班还要几分钟?”

  对于小正的发问,我叹了一口气。

  “还要一个多小时。”

  我转过头,马上搜寻四周可用来打发时间的咖啡店或书店。一回过神来,发现原本盯着解说板的小正跑到隔壁的计程车招呼站。

  “喂,等一下。”

  “干嘛啦,快点过来。”小正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连忙叫道:“不行啦,你以为搭计程车要多少钱?”

  “笨蛋,不是搭计程车去山上啦,是要追公车。”

  原来如此,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担心能不能赶上。要我当机立断很困难,若是“行动”和“不行动”这两种选项摆在眼前,我会选择后者。

  记得小学五、六年级时,在某个蝉鸣唧唧的夏日,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左膝好痒,猛一看有只牛虻在我腿上。我吓了一跳,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穿的橘色裙子。于是,我针对以下的选项思考了一下。

  A=猛力用手拨掉。

  B=静止不动。

  这段期间,牛虻一副我的脚归它所有的模样,忙不迭地在我的膝盖和小腿之间爬来爬去。结果,我效法伊索寓言被熊袭击的旅人,采用了B。因为,我认为牛虻大概不会攻击什么也没做的可爱少女。经过了神经紧绷的一分钟,牛虻振翅飞走,临走之际,还叮了我一下。

  再也不相信牛虻了!我怒气冲冲回家,皱眉涂药。

  如果换作小正,岂止选A,应该会一巴掌打下去吧。

  “到白‘司’车站。”

  她一上车,劈头就说。

  “是‘白石’啦。”我悄声躬了她一句:“小‘赠’。”

  小正露出“你给我小心点”的表情。

  “要去白石吗?”

  我一问,小正说:“是啊,站牌上不是有写经过白石车站吗?”

  “如果是车站,说不定会停久一点。”

  “总之,公车确实会比计程车多出乘客上下车的时间,就算白石车站赶不上,我们也会在半路上追到,情况只会好转,不会变坏啦。”

  她说的对。就算行不通,也不必站在公车站前面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我的视线死盯着前方,在有生以来首次造访的白石车站前的回转道,看到了那辆即将驶离的公车。

  “那辆那辆,请你超前那辆公车,然后在车站停车!”

  小正向司机坚决地说道。我则补充:“我们错过了那班车。”

  “喔,好,看我的。”

  小个子的司机士气大振,好像遇到了罕见的乘客。计程车在公车站前兜一个圈,便驶离了白石车站,在下一站超越公车,并在下下一站停车。

  “不好意思。”

  我们齐声向司机道谢。

  “真好玩。”

  司机好像也很满足。

  “小正小正,总觉得司机好兴奋喔。”

  我们一上公车,就在后座并排坐下,我征求小正的同意。

  “是啊。你一说没赶上公车,司机先生就燃起了斗志。”

  “多亏司机先生,我们也搭上公车了。”

  “你还真唠叨耶。”

  我们俩笑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搭计程车追上公车,我们现在应该还在白石藏王的车站晃来晃去。此刻,我们坐在先发车的公车上,有一种跨越时空的不可思议感觉,我脱口而出:“好戏剧化。”

  “出外旅行——”小正一脸正经八百地说:“如果没什么突发状况,那就不好玩了。”

  03

  过了市区,公车上剩下的都是观光客。

  “今天天气不甚理想——”

  司机拿起麦克风。

  “根据山顶的回报,山上是晴天。”

  好耶,车上欢声四起。

  “真的假的?”

  我低喃道。笼罩着公车的雾越来越浓,四周越来越暗。

  “因为我们会抵达云层上面。”

  小正一说,广播正好接着她的话说:“——山顶是夏天。”

  然而,在途中的远刈田温泉下起了毛毛雨。一对年轻男女相依相偎一起下山。这情景如果换作平常,我并不会特别在意,但他们是一对超级俊男美女,我不由得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唉,就算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浓雾真扫兴——”

  公车停了下来。据说这里是高山植物女王“驹草”的群生地。司机亲切地为大家解说。

  “不好意思,这种天气。”

  仿佛天气不好是司机的责任,对我们很过意不去。他敏捷地下车,一张国字脸红通通的。我将御寒用的淡紫色毛衣披在白衬衫上,跟在司机身后。小正仍旧是那身水蓝色衬衫。这边的天气稳定,不再下雨。然而,细细的雾粒子穿梭在十几个人之间,大到清晰可见,我身上的毛衣马上湿了。

  我们宛如一群小学生,在看似牧场的栅栏间列队行走,栅栏对面则是受保护的驹草,队伍前方的人变成了白影。

  “是不是那个啊?”

  “哎呀,没开花。”

  我们前面有一对老夫妇正在大声交谈,小正身上的水蓝色衬衫,在一片白色风景中显得特别显眼。灰心丧志的横光利一[51]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或许是喜欢他遭遇的挫折。每当起雾,我总会想起他的《寝园》。轻井泽的茫茫大雾,以及喜欢雾的蓝子。她不断地说着:枉费我爱你、我爱你,我是如此爱你……

  “噢,那里——”

  司机在前面嚷着,并指向右边。我们从系石遍布的山路走到那里,一群人将视线集中在靠近栅栏的中央处。在乳白色的背景下,一朵朵淡粉红色的花在矮茎顶端绽放,犹如擦脂抹粉的小矮人。

  04

  公车一驶近山顶,浓雾化为带状向后流动。不久,天空落下几道明亮的光线,转眼间,四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哇!”

  好像突然从黄昏变成了中午,或许是心理作用,公车沉重的引擎声听起来也轻快多了。

  “太棒了!”

  靠窗而坐的小正听到我这么说,默默地点头。她那张眉锋锐利、充满阳刚味的脸仿佛沐浴在众光灯下。

  公车驶进山顶一座宽敞的停车场。

  “山上是夏天。”司机说的没错,这里的天气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不过,与其说是夏天,比较像是万里无云、令人通体舒畅的晴天,跳过夏天迎接秋天的感觉。

  我下了车,马上小跑步到停车场边缘。

  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云海,但这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几座山像被蓝墨渲染过,露出了山头。除此之外,迤逦至远方的都是洁白的云。从下往上看甚至带灰或黑的云,一旦从上往下看,竟是如此纯真洁白。相较于头顶上的晴天,巨大的i云底下肯定乌云蔽日,到处下雨,一想到这点,就感到不可思议。

  我对身旁的小正说:“小正。”

  “什么事?”

  “你从这片云联想到什么?”

  “罗氏墨迹测验[52]。”

  小正取下肩包放在地上,将手搭在栏杆上。

  “云就是云啊。无论形状或什么,如果变化这么多……”

  “我想到的是……”

  “嗯。”

  “——洗衣机。”

  “什么?”

  “洗衣机啊。喏,放入洗衣精,打开开关,衣服洗好后停下来的时刻。”

  “什么嘛,原来是泡泡啊。”

  “对。”

  “我觉得自己忽然被拉回了现实。”

  “可是,这样看很像吧!”

  “嗯。”

  两个女生就这样,望着占据视野的云海好一阵子。不久,小正嘀咕了一句:“——超级巨大洗衣机。”

  05

  我们走进位于休息站二楼的餐厅,点了“关东煮套餐”。这里采用自助式,我们将餐券交给店员,从后面走过来的小学生插队递出餐券,也不照顺序等候,就站在原地。

  “喂——”

  小正低吼了一声,表情骇人地瞪了抬头的小学生一眼。

  我们就座之后,我噗哧笑道:“你刚才的反应好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再说,我讨厌小孩。”

  “真的?”

  “嗯,每次看到他们边走边吵闹,我就会陷入一阵焦躁。”

  “是喔。”

  我将竹轮沾辣椒酱就口,想到曾经和圆紫大师及加茂老师一起吃过关东煮。圆紫大师的女儿正在做什么?

  用餐完毕,我们到贩卖部买当地名产——起司蛋糕,品尝咖啡牛奶。爱上云海的我,这才买了即可拍相机。走出休息站,我将镜头对准小正拍了一张,反手朝着自己拍了一张,然后走向栏杆,将方型相机对准云海时,一度回休息站的小正又走出来,拉了拉我的袖子。

  “镜头会晃到耶,干嘛啦?”

  “我们还是走吧。”

  我哑然失声。

  “火山湖还没看,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明天和江美一起来就好了嘛,不然没什么乐趣。”

  庄司江美住在藏王西边的上山。生性豁达的她,是个体态健美、脸颊丰腴的女孩,放暑假就回到老家,我们打电话过去,她开心地应道:“来我家住,我等你们。”幸运的是,用一份伴手礼就能换到第三晚的住宿。问题是第二晚还没着落。圆紫大师的表演会从下午六点半开始,既然来到温泉区,当然会在藏王温泉过夜。我们极力邀江美,但她一开始就表现得兴趣缺缺。

  “我已经腻了。”

  “滑雪?”

  “春夏秋冬,每年夏天都在藏王集训。”

  “什么集训?”

  “管乐团。我中学、高中都吹黑管。”

  虽说是山上,但特地花钱跑去邻鎭住宿实在索然无味,我十分了解这种心情。

  “你就当作是参加同乐会嘛。不然你来住一晚,我们请你泡温泉。”

  “我没办法那么厚脸皮。”

  江美说完,发出咧嘴一笑的声音。

  “你们带啤酒过来好了。”

  这家伙爱喝两杯。

  “那你要来啰?”

  “嗯。”

  我顺便提出自私的要求,请江美带我们参观附近名胜,她滔滔不绝地说:“斋藤茂吉纪念馆吧?里面很不错啊,不过从门口的天桥俯瞰底下的奥羽本线,气氛也很棒喔。还有啊,上山的车站前有家好吃的蛋糕店……”

  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她未免太过亢奋,于是我说:“听起来很有趣。”

  “我会大展身手的。”

  “身手?”

  她铿锵有力地说:“因为短期集训,我去考了驾照。”

  06

  圆紫大师的个人表演在民众活动中心举行,我们和江美约在那里碰面,其实只要赶得上进场就行了,提议尽早出发的小正可真是急性子。不过,由于还要去白石藏王听落语,一旦约了人碰面,确实早点到比较好。

  我觉得我们太早抵达休息站,而且在深绿的火口湖仅蜻蜓点水地瞄了一眼就离开了。果不其然,离公车发车的时间还很久,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换句话说,很早就到了温泉区。

  我们慢慢闲晃,在温泉区入口看到了一面写有“小芥子[53]宿游仙馆”的招牌。

  “住这家吧?”

  “好啊。”

  我们走进旅馆,问了一声“有人在吗”,一位面容端丽、与小正十分神似的美女走了出来。我们先询问价格,接着说到“三人住宿,一人不要餐点”,然后啰嗦地提出“两份晚餐要早一点上,因为我们听完落语大概九点左右回来,请准备简单的菜肴、饭团及白酒。”的要求。这位老板娘待人亲切,也俐落地吩咐员工准备。

  我们一说到“晚上九点会与朋友碰面,一起开车过来”,老板娘倏地走到门外,指着旅馆旁边的一块空地说:“这里是员工停车场,我会知会他们一声,请你们把车停在这里。虽然客用停车位在后面,但那个时段,停在这里比较方便。”

  正好,毕竟江美刚考到驾照,我不太想让她在暗处开车。

  “小正,她是不是你姊啊?”

  我们一走进房间,我双腿一伸如此问道。

  “长得像吗?”

  “有一点。”

  “难怪她那么漂亮。”

  “哎呀呀,有人真不要脸。”

  说曹操,曹操到。“姊姊”端茶来了。

  “你们去哪里玩?”

  “从平泉一路玩到花卷。”

  “妹妹”小正问:“这里一直都是晴天吗?”

  “是啊。”

  “姊姊”反问:“你们来的时候不是晴天吗?”

  “太平洋另一边好像是阴天。”

  “这里和凡间是两个世界吧?”我说道。

  于是“姊姊”嫣然一笑,开心地说:“是啊,毕竟我们已经是云上人了。”

  “现在的空房间很多吗?”

  “是啊,冬天才会客满。”

  “春天和秋天也住不满吗?”

  “春天的生意最差,虽然新绿的风景美不胜收。”

  “如果在秋天搭揽车上山,应该很棒吧。”

  我想起宫本辉的《锦绣》,在心中描绘秋天的藏王。美如锦绣的秋景,传来枫叶婆娑起舞的沙沙声,为想像中的群山、空气、世界增添一份生气。

  “入秋之后天气会转凉,这里的秋季很短,不过我真想让你们看看那些美景。”

  “姊姊”露出欣赏优美风景的眼神。

  “我们可以用澡堂吧?”

  “嗯,因为是温泉,随时都可以泡。”接着,“姊姊”又说:“不过,这里的泉质硫磺含量高,泡的时候请拿下手表。还有,请别用温泉水洗脸,水要是跑进眼睛里就糟了。”真的有泡温泉的感觉了。

  “对了对了,我们还有露天温泉。”

  “姊姊”详细告知路线,我们点头倾听,随着她一边说“那么请好好享受”一边离去,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

  “怎么办?”

  “要去泡吗?去看看有什么好话题!”

  “应该看不到吧?”

  小正乐得拍膝。

  “会被看到,会被看到啦。”

  我嘟起嘴巴。

  “我是这个意思。”

  “你好可爱,那张脸鼓起来真可爱。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追你。”

  “笨蛋。”

  但我内心的纳西瑟斯,让我做了一件无聊事。

  结果,我们直接到旅馆的澡堂泡汤。小正的身材秾纤合度,身上还有泳衣的晒痕,等她走进浴室,我先到更衣室用自来水洗脸。眼前的镜子映照出我那湿淋淋的脸,几绺发丝杂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我盯着这张像是结束游泳的少年脸孔好一阵子,轻轻地嘟起嘴巴。然后,莫名地觉得这种行为很可悲。

  浴室里传来流水声,不久,小正以那副不当歌手太可惜的好歌喉,唱起了偶像歌手的歌。

  07

  简单来说,一旦和小正在一起,就会被她的“女人味”打败。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仍然是个“孩子”。有时候不经意想起,有时候会有切身感受。这时候,我会感到一股近似焦躁的悲哀,就像一个小女孩,听得到广场上的祭典钟声及人群的嘈杂声,自己却被留在家里一样。

  正因为人在异乡,所以这种情绪会被放大,然后立即消失。

  我们走出澡堂,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我们穿着新内衣和衬衫,一身清爽,换掉了先前的牛仔裤,改穿裙子去散步。

  路边的排水沟流着冒烟的温泉水。或许是因为硫磺凝结,冒泡的水流从白里透黄的凝结物流过。路上有不少人跟我们一样,穿着旅馆凉鞋或拖鞋,一身散步装扮,露出一脸从日常生活解放的轻松表情,在弥漫的热气中擦肩而过,各自离去。

  “好想吃喔。”

  我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甜点店前的招牌写着“欢迎品尝本地名产稻花糕”。但是,等一下还要回旅馆提早吃晚餐,我们为了替肚子留点空间,中午也是随便吃一点。

  “明天吧?”

  小正遗憾地说道。

  “好啊!”

  我们又踩着凉鞋迈开脚步,发出喀达喀达声。路上有几个人胸口别著名牌,从相同方向而来;大概是来这里避暑,进行夏日集训研习或开会吧。

  这里是藏王小芥子的发源地,表情天真的女童木偶在整排名产店里凝视着我们。在这些店前面,摆着正在锅里熬煮的名产圆蹄蒻,令人垂涎欲滴。

  “好想再来一趟,在这种地方悠哉地度过两、三天。”

  “真的。”

  “我们下次等到秋天再来吧。尽情漫步在宛如另一个世界、染满红、黄色的山里,然后泡泡温泉。”

  “——来吃蒟蒻吧。”

  意指现在。小正终于忍不住想尝尝在浓稠汁液中煮得咕噜作响的“名产”。

  “我们一起吃一串好吗?”

  “嗯!”

  我也点点头。我们俩并排坐在店家前面的长椅,像是喜获珍馔似地,各自享用半串热腾腾的蒟蒻。或许是因为大口品尝,好吃到令人说不出话来。

  吃完后,我们走进店里逛逛。原本打算请旅馆的“姊姊”推荐当地的小芥子,所以并没有特别想买什么。不过,电话卡快用完了,我们便买了一张印有藏王火山湖的电话卡。回程还有时间,我们故意绕远路,又是上坡下坡,又是小径。沿路到处贴着以水蓝色和白色为底,印有“藏王·山林个人表演会·尽情享受圆紫的落语”的海报。

  08

  “maman”!

  当我们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报纸时,听到一个叫声;那不是法语的“maman”,而是“妈妈”,语尾还上扬,表示疑问的问句。

  我转头一看,在小正那个位子的扶手处,探出一张小脸,是个年约两、三岁的女童,留着娃娃头,刘海在眉毛一带剪齐,还有一双细长的眯眯眼。

  “小正,她在叫你喔。”

  “她没理由叫我妈。”

  小正嘴上这么说,却放下报纸,看了女童一眼。

  我说:“看得出来耶。”

  “看得出什么?”

  “小朋友喜欢什么人。”

  “喂!”

  “哎呀,好可怕好可怕,到那个姊姊旁边会挨揍喔。”

  “反正我是魔鬼。”

  “魔鬼”咧嘴一笑,伸手抚摸女童的头。女童像只猫似地,眯起那双眯眯眼,面露微笑。

  “喏,她笑了她笑了。”

  “啊,你喜欢她!”

  “因为她很可爱呀。”

  “你不是很讨厌小孩吗?”

  “我是讨厌小孩啊,但她还不到小孩的年期,介于婴儿和小孩之间。”

  “是啊。”

  小正凑近女童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童眨眨眼。

  “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正慢慢地重复一次。

  “——小雪。”

  “雪子、雪江?还是雪?”

  “小雪——”

  女童抗议似地说道。

  “噢,小雪啊,对啦对啦。”

  女童穿着一件圆领短袖T恤,胸前有霜淇淋图案。我也靠近小正,重新坐好。

  “你住哪里?你是这里的小孩吗?”

  小正对女童指指地板,问她是不是旅馆里的小孩。

  “我家,在那边。”

  小手指向门口方向。她刚从门口进来,也就是说,可能是这里的房客。

  “你和谁一起来的?”

  “mama——”

  “她和妈妈一起来的。”

  小正问:“你喜欢妈妈吗?”

  “喜欢。”

  我接着这个答案说:“你喜欢妈妈吧!姊姊问了怪问题,真是不应该。”

  “——喜欢妈妈不行吗?”

  小雪一脸错愕地指着小正。小正摇摇手。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是好人,非常好的人。”

  小雪倾头不解。

  “喏,她在怀疑你。”

  “没那回事,对吧?”

  小正一说,小雪便蹒跚地走到我膝前。

  “妈妈。”

  “每个女人她都喊妈。”

  “当然,她应该分得出谁才是真正的妈吧。”

  “她一开始对小正喊妈妈,我还以为她是‘姊姊’的小孩。”

  “因为我们长得像?”

  “嗯。”

  “好像更单纯。”

  “妈妈的意思,泛指所有女人,包括她妈妈。”

  我说完,便把手放在小雪肩上,用脸颊在她头顶上磨蹭。

  “我是妈妈。”

  “maman——”

  “小雪喜欢什么?”

  “——布丁。”

  “是喔,真好。”

  “我跟你说喔——”

  “嗯。”

  “小雪,有一个,秘密。”

  “哎呀,好啊。”

  小正佩服地说。

  “搞什么,有秘密的话已经是大人了。”

  小雪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再理会我们,蹒跚地往走廊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一声“maman——”

  “我知道了。”

  我一说,小正便问:“知道什么?”

  “‘mama’就是妈妈。语尾上扬的‘maman’则是指一般女人。”

  “原来如此。”

  接着,我们一起望着小雪的方向,没来由地笑了。

  09

  这间旅馆一如其名,馆内点缀着许多“小芥子”木偶。晚上用餐时,我们问了“姊姊”,才知道原来这家旅馆的老板是旅游指南上介绍的小芥子师傅。吃完饭后,我买了小芥子,换好鞋便前往民众活动中心。

  我们穿越“姊姊”指示的小路,走没几步就到了。正値夏天,即使到了傍晚,天色依然明亮。会场前的看板上贴满了从刚才就一直看到的海报,感觉是一场DIY的表演会。我们在入口处看到江美那张丰腴的脸。

  “你好吗?”

  我们朗声走向她,江美张开双手,那宽度约可拥抱两个人,她奋力挥手,好像等不及夜色来临、提早出现的星星般不停地闪动。

  工作人员在会场排满了折叠椅,已经坐了不少人。我们为了找三人并排的座位,坐在稍微后面的地方。看来,除了圆紫大师说的戏剧研究会会员,还有不少一般民众进场观赏。随处可见泡过温泉来听落语的人或是当地人的身影。

  前座在开演前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结束后,传来了录音带的伴奏声,接着轮到圆紫大师出场了。

  一开始是《初贺的千代》。这个段子有一段内容是主角在年底借钱,而圆紫大师则是改编成老婆吃醋,模仿加贺千代女[54]的俳句编成一部滑稽作品。基于最近的和歌俳句新趋势,加入落语家的俳句,十分逗趣。这个段子我只听过圆紫大师的版本。

  反之,下一个段子则是《百人光头》。这个段子我常听,不过倒是第一次听圆紫大师的版本。一般人称它为《参拜大山》,大山位于神奈川县伊势原市,山上有大山寺和阿夫利神社,从江户时代起一直香火鼎盛。

  话说,大杂院的众人今年也想去神社参拜。然而,有一半目的是游山玩水,所以每年都因为喝醉而引发争吵。身为干事的吉兵卫对于这个行程早已厌烦,于是约定如果有人发脾气就理平头,发酒疯就剃光头,一行人终于出发了。但是,回程途中,熊五郎在旅馆内大吵大闹。忍无可忍的一行人趁熊五郎睡着以后,将他剃成光头。熊五郎醒来后,气得先赶回大杂院,谎称船只翻覆,其他人都死了。原本不相信的女眷们看到他的大光头鼻吓了一跳,纷纷为了替丈夫祈冥福而削发为尼。因此,当所有男人都回到大杂院时,看到这种景象便大发雷霆,吉兵卫说:“平安无事地参拜过大山,各位也‘寸草不留[55]’,真是可喜可贺。”

  在众人吵闹不休之际,就要进入结局实在有点勉强,不过圆紫大师先让带头大哥痛骂妻子——“你又不是小姑娘,为什么连你都做出这种蠢事?!”小光在看到熊五郎的光头之前,先安抚其他女眷:“大伙儿别慌张。毕竟他是熊五郎。”个性稳重的她年约二十八、九,凡事处理得当,原本是个靠得住的大姊头,现在却垂头丧气。于是,吉兵卫一脸骇人地骂那个大哥:“蠢的人是你。哪有人看到老婆对自己一片真心还破口大骂。小光,我说的没错吧!”忽然又笑着说:“哎呀,咱家太座表示真心的方式也真猛。”然后说:“好啦,你们大家想想吧。”

  于是,故事便结束了。

  这就是圆紫大师的表演风格。吉兵卫为了女眷们,试图先缓和男人们震怒的情绪,所以说了那句话。

  听过这个段子,熊五郎难以原谅的行为总会在我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不快。不过,今晚的《百人光头》到最后却把焦点转移到女性的单纯情感,抹去了余韵的不悦。而小光即使剃光头,仍然姿色十足,像是圆紫大师表演小光害羞地说“哎呀,死相”时,精湛的演技令人直打哆嗦。

  中场休息之后,前座敲打着太鼓,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带着“前座生活的荣耀与辛酸”这种不为人知的一面,伴随着太鼓进行解说,并表演一种记忆术,依邮递区号猜地名,或反过来依地名猜邮递区号。

  接着,圆紫大师的最后一个段子是《五人轮番上阵》,重点在于一人分饰五名陆续登场的名妓恩客。

  我们在太鼓声中走出会场,繁星点点的夜空其令人心旷神怡。

  10

  江美像个刚上路的新手驾驶,开得小心翼翼,应该说是珍惜车子吧。

  “中古车吗?”

  “也算中古,是家里的车。”

  那是一辆白色轿车,最普遍的国民款。我常听说进口轿车最适合钓(讨厌的字眼)年轻女孩,但那对我毫无吸引力。简单来说,我顶多只能区分车子颜色,或许未来我会去考驾照,但就算自己买车,只要有轮子能动就好了,我实在不能理解进一步要求汽车性能的人在想什么。

  “开宾士去哪里兜风吧。”这种邀约引不起我动一根食指的兴趣。要是来这招“有家旧书店很有意思喔”,我大概会立刻上钩。

  我们挑了一条广敞的路回转,回到了游仙馆。美江好像还不太熟悉倒车入库。“姊姊”为我们腾出一旁的停车位,真是感激不尽。我们先下车,频频指示“右边一点”或“再来再来”。

  江美也下了车,三人的影子在路面上排排站,我发现对面旅馆前面的铁桶里,装着只剩下残骸的仙女棒,想必是旅馆里的小孩刚才玩过的吧。我们不在的时候,烟火大概发出了金银红蓝的光芒。走在夜里的冷空气中,一踏进玄关,“姊姊”正在等我们。她从柜台后的椅子起身,微微一笑,说了声:“欢迎回来。”

  房里的床被已铺好,靠窗的茶几上也备妥了饭团和下酒茶。“姊姊”说冰箱里还有白酒。江美去洗澡时,小正换上旅馆的浴衣,我则穿上自己的睡衣。

  “啊,真舒服。”

  江美刚泡过澡,脸蛋与领口微敞的前胸微微泛红。我也算是皮肤白的人,不过江美比我更白,饱满的下巴让她看起来更像画轴里的公主殿下。

  “先干一杯吧。”小正说道。

  “好耶!”

  江美一头濡湿的乌黑长发闪闪动人,她走向茶几,我则打开一罐啤酒说:“大家辛苦了,明天还要再辛苦一天。”

  冒泡的啤酒看起来很美味。

  “干杯!”

  三人齐声,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嗯——”

  江美闭上眼睛,整个头向后仰,像要仰天翻倒,然后慢慢地恢复原来姿势。“好喝!”

  江美露出幸福的表情,放下空杯,从小正手中接过吹风机,不久便发出轰隆声,开始吹起头发。

  “那,明天呢?”

  江美边拨头发边说道。

  “走路去火山湖。”

  小正一边斟满酒杯一边说。

  “什么?”

  “火山湖;五色沼。”

  “我说你们——”

  江美提高音量。

  “不是从山形来的吗?”

  “我们是从白石藏王来的。”

  “那,你们应该已经看过了火山湖吧?”

  “我们只是经过。”

  小正咀嚼着腰果。

  我说:“好像有健行的行程,我们可以请导游带路,明天大家一起去。”

  “是喔。”

  江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走路,车就得停在旅馆,可是这么一来,往返就得走同一条路。这附近有很多地方可以停车,如果你们想走路的话,干脆……”江美关掉吹风机。

  “我先把行李载过去,我们在火山湖会合。”

  “你的意思是,我和小正走路过去?”我问道。

  “你们可以搭缆车到山上,然后健行。以小学生的脚程,两个小时就到得了。”

  “没问题吗?”

  “你是问会不会迷路吗?”

  “嗯。”

  “安啦,那么多人在走,你们只要跟好就行了。再说,你们都带了旅游指南吧?”

  “带是带了……”

  “我对那里已经没有新鲜感了,不过既然你们是第一次来,走一走也好。”我想起今天看到一些携家带眷的游客从藏王山顶走下来。这一阵子,就算出游,我也多半去寺庙或美术馆,很少接触大自然。

  “那接下来呢?”

  江美明明已经决定了,我还是问道。

  “在山顶吃饭,开我的爱车走藏王环山道路到巿上山,我带你们去一家好吃的蛋糕店。”江美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我没来由地感觉会有好事发生,点了点头,小正有些敷衍地赞成。

  一旦决定了明天的行程,接下来爱聊什么都行。落语的事成了开场白,我们便聊开了。小正一喝酒,话就变多;江美则是喝再多也一样,即使太过火的吐槽,她也只是稍微偏头,面带微笑。

  然而,我不胜酒力,好像观赏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决斗的君主。再说,炎炎夏日的第一口啤酒虽然好喝,但坦白说,接下来只剩下苦涩的滋味,不觉得啤酒美味的人喝啤酒,纯粹是暴殄天物。

  “我喜欢为了家人奉献自己。”江美心情愉快地说道。

  “可是啊,女人没理由为了家事辞去工作。”

  “对啊,简直岂有此理。”

  “你觉得这样能得到幸福吗?”

  “所以啊,就算那样,我觉得在精神层面也很充实。”

  “就算你这么说,最后还不是败给大男人主义,落得被家事埋没的下场?”

  “就算那样,也不是没有充实自我的方法。欸,这虽然和我想像的充实有出入。”

  “你看,你输给男人了吧?”

  小正的用词越来越粗鲁。实际上,她的语气越来越幼稚,像个小学生在拌嘴。

  “计较输赢,是当不成夫妻的,对吧!”

  两人的争论没有交集,再辩下去也是一样。小正从冰箱里拿出新的啤酒和白酒,用力将开瓶器的螺丝锥转进软木塞。

  “拿着。”

  小正将白酒瓶塞给我,自己也用左手托着瓶身,使劲拔扯。顿时,发出“波”地凊脆声响,软木塞被拔了出来。江美奋力拍手,小正倾斜瓶身,将两只酒杯倒了半杯,并在另一只酒杯倒满。

  “拿去。”

  她把斟满的那一杯递给我。

  “这么多?”

  “少废话,白酒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可是——”

  我曾经在公车上脱口说出“白酒好像比啤酒顺口”。

  “没关系啦,如果喝了想睡就睡吧。”江美说道。

  我默默地啜了一口。冰过的白酒确实好喝,这样反而可怕。

  因为我们都专攻日本文学,所以话题从食物聊到电影,以及未来的打算,我也发表了不少意见。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变得饶舌,同时发现杯中的白酒一直减少。或许是因为“姊姊”替我们准备的卡门伯特乳酪[56]和白酒超级对味,我感觉轻飘飘的,莫名地傻笑。话题又绕回“女人”身上。当小正说“男人真自私”时,我不经思考地说:“听说在欧洲,女人有没有灵魂竟成了公开讨论的议题,结果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方式表决。”

  “哪一边赢了?”江美问道。

  “女人也有灵魂!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你在那里看到的?”

  “我在阿纳托尔·法朗士[57]的《伊壁鸠鲁的花园》(Le Jarain d'Epicure)这本书读到的。”小正皱起眉头。

  “讨厌的女人。”

  “哎呀,小正,你这么说不对吧?你用‘女人’一词,那是自我矛盾。”我兴致勃勃地追问。

  “正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不能这么说,你必须说讨厌的家伙。”

  “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从理性变成感性。”

  “为什么女人注定惹人厌呢?”

  “废话,男人也一样惹人厌啊。”

  “那,你为什么特别说‘女人’呢?”

  小正以那妩媚动人的表情看向我。

  “因为说这句话的你是‘女人’。”

  “是吗——”

  “我拉长语尾。”

  “哼,你如果那么喜爱法国,就别念日本文学,去念法国文学。”

  “我才不要。”

  “你这家伙。”

  小正突然向我袭来,我冷不防地倒在棉被上。

  “别闹了,饶了我吧。”

  小正的力气比我大,我越挣扎越站不起来。在棉被上翻滚,好像回到了中学或高中时期,那种感觉不差,气氛越来越热络了。

  “又不是小孩子,来这种地方穿什么睡衣啊。”

  小正压着我,被她这么一说,我噗哧笑了出来。小正看到我这样,忽然放松力道。

  “你也是,去让人压在地上试试看,人生会因此有改变喔。”

  我趁乱讲了这句惊人的话,顿时觉得脸红,小正看着我的红脸,害我连耳根子也开始发烫。小正从我身上离开,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事情地说:“哎呀,原来这家伙也会脸红。”我一起身,朝她扮了一个鬼脸,迅速说:“世人会原谅男人卖弄学问,就像原谅老人的丑陋一样,但对于‘女人’有这两种情况却无法谅解。”

  江美微微一笑。

  “说的好。”

  我坐在棉被上,将双手背在身后,就像是坐在云端似地说:“阿尔贝·蒂博代(AlbertThibaudet)。”

  小正的语气不同于这句话的意义,反而充满了温情地说:“讨厌的女人,你真是讨厌的女人——

  “小正。”

  江美依旧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安抚小正,小正忽然沉默了。我觉得这两人怪怪的,而我自己竟然眼眶发热。

  (明明从小学以后,我就不再流泪,一定是白酒的缘故。)

  “一生的失策”这个字眼在我脑海中打转。然后,记得江美靠近我说:“你该睡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嗯”地点点头,整个人就这么陷入云层中。

  11

  “火山湖直径三百三十公尺,水深二十七公尺,湖水碧绿,但是颜色瞬息万变,别名五色沼。”

  我朗读旅游指南,小正说:“喔,是喔。”

  早上,我第一个醒来。出外旅游我没办法睡太晚。在仿佛看得到佛祖的“寂静拂晓”中,我倏然睁大眼睛。如果在家里,就能睡到中午,出外旅游的心情果然还是不一样。我想起昨晚的事,原以为会头痛,不过并无大碍,反而感觉神清气爽。我起身看了茶几一眼,连饭团都吃得一干二净。

  “果然厉害。”

  我对呼呼大睡的两个朋友大感佩服。

  然后一鼓作气起床,抓了毛巾,穿上拖鞋。

  穿过微暗的走廊,独自泡进浴缸,四周一片宁静。不久,我厌烦自己的故作乖巧,反正四下无人,我一会儿像水上芭蕾选手抬腿,一会儿摆出泳姿,心情越来越舒畅。回到房间,我躺着读《梁尘秘抄》,不久,江美也起床去冲澡。我们又是更衣,又是聊天,小正终于嘟嘟囔囔地醒了。

  早餐在楼下的宴会厅供应。厅内的墙面上挂着绘有彩色小芥子图案的色纸。时间到了,我和江美先到,小正随后一脸睡眼惺忪地来了。

  于是,我翻阅旅游指南,小正喝茶。

  “咱们白天要做什么?”

  我问问这个活动旅游指南。

  “请‘姊姊’替我们做饭团吧。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就在外面吃吧?”小正点点头,身后发出叫声。

  “maman——”

  “咦?”

  小正回头的同时,小雪从开启的纸门彼端探出头来。

  “是你呀!”

  小正露出滑稽的表情,小雪笑着伸出手,碎步朝我们走来。今天,她身上穿的T恤印有粉红色的鱼。

  “小雪。秘密,怎么了?”

  我一这么说,小雪顿时露出无趣的表情。

  “跟你说,小雪,已经,把秘密吃掉了。”

  我忍不住笑了,此时感觉有人站在纸门彼端,一个低沉的女声说:“小雪——,走啰。”

  像小芥子的孩子往声音方向看了一眼,对我们挥挥小手。

  “拜拜。”

  “让您久等了。”

  小雪刚走,女服务生便送来味噌汤和白饭。

  “搞什么,原来秘密是点心啊。”

  “一定是布丁。”

  我们吃吃笑着,把昨天和小雪的对话告诉美江。

  “好棒的年纪喔。”

  小正一边拿筷子一边说:“唉,这是大人的主观,小孩也有他们的苦衷。”

  “像是布丁已经吃完了吗?”

  “这也是天大的事喔。”

  我一脸顿悟,自以为是地说道,然后啜饮了一口味噌汤。

  “对了——”

  “干嘛?”

  “我想吃稻花糕。”

  “哎呀,我忘了。真佩服你耶,好可怕的执着。”

  “没有执着成就不了任何事。”

  小正泡过澡后,我们离开旅馆,在附近的土产店买了早上刚捣好的麻糬。那家店的年轻老板娘一面亲切地为我们包装,一面斥责在马路上玩耍的女孩,那孩子大概念小学一、二年级,老板娘对她说:“为什么达不到我的要求呢?”大概是指写暑假作业或收拾饭后餐具吧。女孩顶嘴,讲了一句不算回答的话——“谁教妈妈是笨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玩耍。或许老板娘不方便在我们面前破口大骂,露出了一脸不好意思的痛苦表情。并非每个小孩都很可爱。

  我们买了盒装乌龙茶和牛奶,回到游仙馆打包行李。

  “姊姊”在柜台嫣然一笑,送了我们附有小芥子的钥匙圈。江美马上把车钥匙拿出来,把那个加装在皮革钥匙圈上。

  “谢谢光临,欢迎再来。”

  “姊姊”向我们鞠躬道谢,我们自然应了声“好”。

  我们走出旅馆,将行李放进后车箱,稻花糕和饮料则分开放置。

  “江美怎么办?直接去吗?”

  “时间还很充裕,我会先去朋友家。”

  她说山形的高中同学住在这里。

  “那,我先送你们去搭缆车。”

  江美先坐上驾驶座,扭动身子解开车门锁,我们正要上车时,一名男子从旅馆后面走来,“咦”地偏着头,然后又像接受现实地点点头,走进大门。

  “搞什么,真没礼貌。”

  小正说。

  “咱们的车不是停在旅馆停车场吗?因为还没发动,所以不是驾驶的问题。”江美噗哧一笑,说:“那也很没礼貌。”

  然后小声地嘀咕:“呃,这是离合器——”

  “你在开玩笑吧?”

  “真的没在开玩笑,毕竟我是新手驾驶。”

  江美像个公主,从容不迫地发动引擎。

  12

  我们第一次搭有转乘站的缵车,途中有一站叫“树冰高原”,原以为是被白雪覆盖的风景,实际上是一片晴朗蓝天。从月台俯瞰,温泉区的街景好像模型。

  底下的“藏王山麓车站”一带,随处可见前来避暑集训的孩子们,透过缆车的玻璃窗,甚至可以感受到开朗的嘻笑声。那大概是江美在中学、高中时期的模样吧。不过,此刻的她也正在绿荫中前进。 接着,缆车继续向上爬升,轻飘飘地飘浮在半空中。

  我们与二十多名观光客一起在终点的“藏王地藏山顶站”下车,首先向坐鎭的地藏王菩萨行礼。

  “那就是地藏岭吧?”

  我回头向小正比比右手边一座有几个人正在攀爬的山。

  “除了地藏岭,没别的了吧。”

  “地藏王菩萨在这里坐鎭之前,那座山叫什么?”

  相传在原业平[58]想去观赏瀑布,他说“喂,我们来爬这座山吧”,后来有“布引瀑布”的那座山被称为“砂石山”。所以,应该不是先有地藏岭这个名字,才有地藏王菩萨吧。

  “真是瞎操心耶,山就是山啊。”

  白色小花在散布着灌木和草丛的斜坡上零星绽放。那景象仿佛在对我们招手。小正走在前面,我们东扯西聊,在山腰间漫步。

  一开始的山路是由木材铺制而成,山上的空气清新,天气晴朗,令人心旷神怡。然而,下坡路则是夹杂着碎石。我们爬上高岗,前方的凹陷处好像被挖开似的(这是我的感觉,其实没有那么夸张),一旦抵达底部,上坡路又比之前更陡,我看到那条路朝遥远的彼端爬升,顿时瞪大了眼。

  “小正,这是什么?”

  小正擦拭额上的汗水,开心地说:“山啊。”

  走到这里,小正和我之间出现了差距,她并没有放慢速度配合我,她先走到底部,这才回过头来。

  “喂——,你缺乏运动。”

  我无力地举起手。

  “不急。踩在石头上,脚踝会痛喔!”

  不知她是不是在替我着想,我走得乱七八糟。接着,她又轻快地往上爬。走了一阵子,然后停在宛如刺枪从天而降的木桩旁等我。

  棕色的斜坡沿路竖立着木桩,大概是起雾时避免游客迷路的指标,那景象很奇怪,好像外星球的表面。

  幸好一起爬山的同伴是小正,不必配合她加快脚步。我的个性算是会替别人着想,不过既然是小正,就算她没说“别急”,我也不打算逞强。尽管让她等了一阵子,我还是觉得彼此彼此啦。

  “喂,我们来减轻负担吧。”

  我晃了晃装饮料的袋子。

  “好啊。”

  小正也亮出装麻糬的袋子。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休息,我喝牛奶,小正和乌龙茶。

  “江美陷害我们。”

  我轻咬吸管顶端,大发牢騒。

  “什么小学生的脚程,两个小时就走到了……”

  话说到一半,一对兄弟档的小学生精力充沛地从我身边经过,小正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学生的父亲体格健壮,跟在他们后面矫健地前进。

  “不过感觉很棒吧!”

  小正边说边打开稻花糕的盒子,一排白色麻糬包在竹叶里。含在口中,一阵甜而不腻的香甜在嘴里散开。

  风吹过微微发汗的身体,感觉好凉快。

  “唉,运动后坐下来休息,宛如置身天堂。”

  再怎么样也吃不完一整盒。小正把剩余部分拿起来,我把盒子压扁,塞进牛仔裤口袋,顿时腾出手。补充过体力,我们气喘如牛地爬到山顶,接下来就轻松多了。

  水蓝色的山峦峰峰相连到天边,蓝天下有几片宛如彩绘的云朵在群山附近飘动,浓绿色的高原绵延至远方。

  两名中年男子在斜坡道超越我们,一胖一瘦,瘦子穿皮靴。确实能以“走山”的心情爬这座山。然而,若是稍微偏离路线,在灌木林或草丛中迷路,天气又起雾,大概会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吧。一想到此,置身于恬静的风景中,竟感到不寒而栗。我小心翼翼地在缓坡上前进,前方转角的岩石上坐着一名穿着POLO衫的男人,简直像在打坐。然而他的坐姿并不严肃,反倒像不怕生的小孩坐在滑梯上。

  小正说:“他好像猿山的猴子耶。”

  当时,我根本认不出坐在岩石上的那个人。

  13

  “圆紫大师——”

  我走到正下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我稍微后退,谨慎地出声叫唤。

  耳中立刻听到柔和的回应,圆紫大师站起来,我看到了他的上半身,不由得想起《去来抄》的俳句“行至岩突角 惊见此处另一人 赏月风雅客”。

  “嗨!”

  “这次换我找到您了。”

  这次的情况和涩谷那一次相反。他好像只有一个人。

  “您一个人吗?”

  “嗯!”

  “那我打扰您想事情吗?”

  “不,我没在想事情。”

  圆紫大师身轻如燕地从岩石上下来。

  “你不是和一位长发小姐走在一起吗?”

  小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告诉她,圆紫大师在讲台上好像眼神放空,其实一切都看在眼底。我也向圆紫大师报告事情原委。

  “不好意思现在才介绍,这位是高冈正子小姐。”

  圆紫大师微笑向她打招呼。

  “写作正子,读作shyoko。”

  “要小心喔,通常看到这个名字都会念成masako。”

  我如此解释之后,又说:

  “可是这位高冈小姐,自己却把‘白石’车站说成了‘白司’。”

  “真多嘴!”

  小正给我吃了一记拐子。圆紫大师眯着眼看着我们俩拌嘴。

  “哎呀,你叫的正是时候,我刚才正想睡,要是继续维持那个姿势,说不定真会从岩石上滚下来。”

  “您可真悠哉。”

  “是啊,我一脸放松吧!”

  “这个嘛……”

  圆紫大师说了声“走吧”,我们也点点头,不能让美江等太久。

  “圆紫先生呢?”

  我试问那位前座。

  “请他先回去了。我今天没事,所以想四处走走。”

  圆紫师表示想从火山湖搭公车到新干线车站。

  “您喜欢独处吗?”小正问道。

  “我们现在像‘三人行’,好像不能这么讲喔,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旅行比较放松。”

  “全家出游呢?”

  “喔,那也不错,但这样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想起一件事,便问他:“蚁狮还好吗?”

  “很好!这么说也怪怪的。总之,多亏有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内人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虫,觉得很新奇,就跟我女儿一起观察。”

  “那,自然科学的作业解决啰?”

  “嗯,我女儿画了各种图解,如果按照顺序贴妥,应该蛮像样的。”

  “不过……”

  小正将话题拉回。

  “您的工作明明是以一群人为对象,您却喜欢独处?或者……”

  讲到后来变成自言自语。

  “或许是因为工作性质,所以我喜欢独处吧。”

  圆紫大师稍微想了一下。与其说是在思考答案,倒不如说是在思考该不该回答。终究因为我们宛如亲子般的年龄差距,使得这些话很容易说出口。

  “我并没有以一群人为对象。”

  “那您的对象是懂落语的部分人士吗?”

  小正不服气地紧咬不放。

  “不,不是一部分,是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您自己?”

  “是的,我的对象是年轻时的自己;满怀单纯的期待,仔细聆听一场场落语的自己。我在说落语时,把听众当成以前的自己,所以决不能打马虎眼。如果敷衍了事,等于是自己放弃落语。”我想起圆紫大师在中学时期,听到上一代讲的《第一百年》而落泪的事。当然,那是因为被内容感动,或许同时包含了看到自己的人生这种触动心弦的感受。相较之下,昨天的表演虽然让我落泪的原因很多,但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是因为看不见自己人生的焦躁与不安所致。两者的差异,在于雾里寻花及将果实握在手中。而我已是大学生,为此感到羞愧不已。我们在缓坡路走了一阵子,走到岔路口,看到两、三个人扛着器材,正在拍摄植物。不知是摄影师或研究生物的大学生。

  “《百人光头》这个段名很少用吗?”

  我试着问道。

  “我师父用这个段名,所以我也沿用。不过一般人都用《参拜大山》吧。”

  “我昨天第一次听圆紫大师讲这个段子。”

  “这样啊,我有十年没讲了。”

  “是‘山’的缘故,所以才选这个段子吗?”

  “与其说选,倒不如说是这次表演会的执行企划石川先生替我决定的。他是国文老师,对于《加贺的千代》很有兴趣。最后为了分别描述登场角色,所以挑了《五人轮番上阵》。”

  “确实,圆紫大师原本就是为了戏剧集会来表演的。”

  “是啊。实际上,我昨天下午以‘落语表演’为题,进行一场演讲。”

  “哎呀,我也好想听。”

  圆紫大师摇摇头。

  “不不不,说是演讲,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艰涩难懂。我只是举例说明基本原则,你也不必特地去听。”

  讲得我好像是很厉害的落语通。

  “来欣赏表演的听众都是一般人吧?”

  圆紫大师露出一副“这就是重点”的表情。

  “我不想将段子的内容当作研究材料,充其量那只是在温泉区举办的个人表演,欢迎任何人观赏。或许有人在旅馆里喝酒,有人想睡觉吧。这当然也是度过欢乐时光的方法。”接着又说:“我并不是讽刺这些人,我是真的这么认为。”

  我点点头,圆紫大师继续说:“相对地,只要想听,我希望任何人都可以来听。石川先生大概也很辛苦吧,替我东奔西跑……”

  我想起了在温泉区随处可见、像是手工制作的影印海报。那种海报反而令人备感温暖。  “可是,您在表演时一定乐在其中吧?”

  “嗯,那当然,这种事非得喜欢才办得到。”

  “所以,第二段落语是《百人光头》。”

  “是的,被你猜中了,因为这个段子与上山有关,所以石川先生想到了它。开场白很容易切入,他的要求真是体贴。”

  缓坡路稍微变陡了。

  “毕竟这是我平时不表演的段子。可是石川先生说:‘从前确实听你讲过。’。”

  “那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起圆紫大师刚才说“我有十年没讲《百人光头》了”,而石川先生听过,表示他是相当资深的听众。

  “大概在学生时代吧。那时候,石川应该在东京,现在来这里当高中老师。在我成为真打[59]之前,我收到他的信,那应该算是落语迷的来信吧,信中针对我表演的段子给予批评指教。”

  圆紫大师的听众有固定的年龄层,会有这样的人也不値得大惊小怪。

  “所以,他说:‘趁这个机会把很久没表演的段子拿出来秀一下。’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于是就表演了……”

  “太棒了。每次听到《参拜大山》,我总认为那是‘不讨喜的段子’,这次反而深受感动。”圆紫大师眨眨眼,想了一下,旋即说:“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但我觉得我的表演方式好像错了。之所以一直不表演这个段子,就是这个缘故,换句话说,我有点犹豫。”

  圆紫大师直视着我的眼睛,举了目前一位大师的名字。

  “你听过某某的《参拜大山》吗?”

  我有些慌张地说:“没有。”

  “我想,你听完应该不会觉得不舒服。那位大师描述熊五郎,却不会令人不愉快。故事里的妻子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剪掉女人视如生命的头发,我对她们有一份情感。否则,我没办法表演那个段子。可是,《百人光头》这个段子本身并没有这种要求。我认为,鲜活地描述那些莫名其妙的事,不让听众做多余的思考,一路讲到最后,才是那个段子的真髓。”

  虽然本人这么说,但我觉得正因为圆紫大师以他的形式表演《百人光头》,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难道是因为我是女人吗?

  随着坡道越来越陡,我们不再交谈,三人只是默默地爬坡。圆紫大师用极缓慢的步调,一步一脚印踩着泥地,大概是顾虑到我吧。小正不得已也走得慢吞吞,说不定她也累了。看到山上的小屋了。

  14

  “哇——”

  我纵情地发出赞叹声。

  从山间小屋旁经过,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雄伟风光。坡度骇人的下坡路前方有一条弯路,在低洼处迂回蜿蜒,尽头出现了又圆又绿的五色沼。

  步行而来,终于抵达的心情,更令人感觉景色美不胜收。

  有备而来都能如此感动,若是不经意攀越山丘,看到这幅景象又会如何呢?那份感慨非笔墨或言语所能形容。

  就这层意义而言,我认为瀑布是最棒的景致。在白天依然阴暗的山路里走着,听见轰隆隆的瀑布流泻声,这就是序曲。我对于瀑布的规模、形状一无所知,一边砍断常春藤,跨越横倒的杂木,瀑布的倾泻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我越来越紧张,就在忍不住想“哇”地大叫时,视野豁然开朗,忽见眼前一条从天而降的白龙,宛如那智瀑布。

  我撩起刘海,维持这个姿势将眼前的景色与幻想中的瀑布重叠。

  “下去吧。”

  小正说道。我伸手探向裤子口袋,想起口袋里除了空盒,还有即可拍相机。

  “等一下。”

  小正和我分别与圆紫大师拍照。即使如此,底片还剩下十五张。

  拍好后,我们继续往下走,沿路根本无暇欣赏风景,全心留意脚边,从布满石头的陡坡走下去。走完这条陡坡,接下来就是可以边走边哼歌的轻松路。看着左手边的火山湖,走着走着,休息站就在眼前了。

  “您吃过午餐了吗?”

  小正问圆紫大师。

  “刚才在岩石上吃过了。”

  圆紫大师拍了拍口袋,像是在拍打“神奇口袋”,一只摺妥的白色塑胶袋探出头来。大师果然请旅馆老板做了饭团吧。

  “我要告辞了。”

  “这样啊。”

  “公车大概没几班吧。”

  我们抵达休息站之后,四周的游客突然变多了。

  “后会有期。”

  圆紫大师向我们点头致意。

  “呃,这个吃了一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小正忽然拿出装着稻花糕的袋子。这举动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未免有点冒失。

  “甜食吗?”

  圆紫大师看了一眼,微微一眼。

  “您怕甜食吗?”

  “不,我最爱甜食了,回程时我会在车上吃。”

  我们与圆紫大师告别,在路上与前去欣赏火山湖的游客们擦肩而过,走到宽敞的停车场。云海已经消失了,我们从那里眺望的景色与昨天截然不同,群山从近处的绿色,渐渐变成蓝色,然后再变成水蓝色。我觉得风景比昨天有趣,于是频频改变角度拍了几张照片。透过镜头,我看到几辆白车,却完全分不出差异。

  心想“等会儿大概得找一下了”,却看到江美从容不迫地从一排车子之间走过来。

  “抱歉啦,本来想去接你们,但等着等着,有点想睡了。”

  门窗紧闭的车上大概很热吧。不过微风徐徐,如果打开车窗,反而很舒服。江美眯起眼睛,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

  “我买了饮料,好像买太多了。”

  我们回到了可以欣赏火山湖和山峦的地方,吃起中饭。

  像这样吃喝,就能了解圆紫大师在岩石上用餐的心情。

  比起那个地点,这里只看得到白褐色地表上的绿意,少了点情趣,不过风景相当雄伟。充满秋意的风吹来,在视野良好的地方吃饭团,那滋味比平日好吃十倍,一点都不夸张。我们一提起刚才遇到圆紫大师,江美一点也不惊讶地说:“我在停车场遇到了小雪。”

  “小雪,是那个小雪吗?”

  “对啊,她和她妈妈一起走到我的车子旁边,我从车窗里朝她挥挥手,她对我微笑。”她们大概是从旅馆出发,开车到火山湖吧。从山形方向往这里的路线通常都是这一条,所以不期而遇也不値得大惊小怪。

  “那,对彼此而言都是一趟重逢之旅。”

  小正边说,边将视线投向不知看了几次的火山湖。五色沼今天一直呈现祖母绿的光泽。如果云层流动,阳光有所改变的话,五色沼大概一如其名,将会产生五彩变化吧。

  “我要把它拍下来。”

  我一起身,江美便扫兴地说:“跟你说,如果拍下来,会变成一滩水喔。”

  纵然宽度超过三百公尺,若从这个山顶拍照,说不定会失焦,最后看起来像是一滩水。

  “好像脸盆。”

  小正说。

  “你闭嘴。”

  我将即可拍相机对着两人。

  按下数次快门之后,江美轻轻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糟糕——”江美偏着头说:“我一定睡迷糊了。”

  “什么意思?”

  小正也诧异地抬起头。

  江美不怎么慌张地说:“我把钥匙插在车上。”

  15

  你上锁了吗?发问的人是小正。

  “不知道耶,不过印象中好像没锁。”

  “如果车子没被偷,你没锁那就还好。要是车子停在山上还插着钥匙,车门又上锁,那可就麻烦了。”

  “是这样吗?”我在一旁问道。

  “不要紧,我没关车窗。”

  听见美江这么回答,小正抱着头。

  总之,我们马上赶往停车场。

  “还在啦。”

  江美在远处就看到车子,一副事不关己地说道。

  “车窗真的没关。”

  小正看到车窗,愣了一下。幸好车子没事,我正这么想时,江美走近车子,脸色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

  “不太对劲。”

  江美把手搭在窗框上,往车内看去。

  “怎么回事?”

  小正有点焦躁。这两人简直是“慢郎中”和“急惊风”,分别是“过”与“不及”,然后连我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椅套。”

  “咦?”

  “不见了吗?”我不禁以质问的语气问道。

  “不是江美剥下来的吗?”

  “我干嘛要把椅套剥下来?”

  “我怎么知道?”

  我哑口无言。

  “那……表示被偷了。”

  “是吗?”

  “除了椅套,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被偷?”

  小正探进座位查看,江美绕着车子走一圈。

  “没有,饰品和杂志类的杂物全都塞在副驾驶座下面。”

  “椅套那么値钱吗?”

  小正真没礼貌。

  “只是普通椅套啊,为什么只拿走椅套呢?”江美说道。

  说奇怪,还真奇怪。

  “要是看完火山湖再回来……”我不经意脱口说出,“车上的椅套就通通被剥光了。”小正和江美彼此对看一眼,默不作声。白色轿车像个不可思议的箱子,我抬头仰望晴朗的蓝天,仿佛会被吸进去一般。

  “既然这样的话……”

  正当我嘀咕时,旁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引擎声。我转头一看,一辆公车正从大型车专用停车场驶出。我二话不说,忽然冲了过去,不理会身后吓呆的小正和美江。我难得当机立断,绕过去看到公车上显示的目的地是“白石藏王”。

  “等等,停车!”

  我挡在吐着黑烟、缓缓启动,犹如鲸鱼般的公车前面。

  16

  “吓死人了。”

  “好有活力的女孩!”中年司机大声嚷着,在放圆紫大师下车后,公车便扬长而去。江美和小正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陌生人。

  “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对于自己的冒失行为略感后悔。圆紫大师手里还拿着稻花糕的盒子。

  “我才正要吃耶。”

  然后,好像觉得很有趣地笑了。

  朋友们当然是一脸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干嘛?”

  她们没看过圆紫大师之前表演千里眼的模样,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汽车是《百人光头》。”

  “什么?”

  我简短说明事情的原委。

  “若是恶作剧,也未免计划得太周详了,不可能没有理由……”

  圆紫大师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总之,去看看吧。”

  我在前面带路,江美她们也不得不跟了上来。

  “你们有没有在这一带,遇到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我那两个朋友露出好像在看魔术表演的眼神。虽然大师每次都来这一套,我也一样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

  “小雪她……”

  “有吧?”

  “那,呃,那小孩把他们自己车上的椅套……”我结结巴巴,想不出适切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又说:“弄脏了,所以她妈妈从我们车上拿走椅套替换。”

  “没有人会为了这个原因做出这种事吧?再说,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拿走副驾驶座或后座的椅套就行了吧?”

  圆紫大师转身环顾四周。

  “总之,我们在讨论之前,必须先找到那孩子,希望她没事。”

  于是,我们确认小雪的特征及身上穿的衣服,迅速分配各自负责捜索的区域。我的心情像是被莫名其妙的事物追赶,在负责的区域四处寻找,从停车场跑到马路上,再往下走,找了一阵子。

  一路上与几辆往返的车子擦身而过,一度被按喇喇叭。

  当我疲惫不堪,不知在第几个转角处停下来时,上方隐约传来广播的声音——“一名年约三岁、名叫小雪的小朋友现在正在休息站,请她母亲赶快过来。”

  休息站和后面一带是小正负责的区域,大概是小正找到的吧。

  我松了一口气,全身虚脱。

  17

  我一走进休息站,就看到小正坐在贩卖部前面的长椅上,小雪则坐在她腿上,脸上的表情僵硬,好像木头刻成的小芥子。圆紫大师站在一边,江美则坐在旁边。

  “她在上面的阳台。”小正气愤地对我说道。

  江美不疾不徐地问圆紫大师:“怎么回事?”

  圆紫大师的目光稍微偏向小正。

  “遇到二选一的情况时,如果一开始认定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么就算选到其他选项也不会察觉,对吧?”

  如果认定是“masako”,就不会念成“shyoko”。如果习惯念“白司”,就不会念“白石”。圆紫大师没把这段话讲出来,但这是否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剥下椅套以后,只剩下座椅。换句话说,这辆车失去了特色。”圆紫大师平静地接着说:“你们听我说,有人先从另一辆同款车剥下椅套之后,回到自己车上,然后在同伴面前剥下车上的椅套。接着,这两人下车找地方打发时间,然后这个人再把同伴带去第一辆被剥下椅套的车上。同伴万万没想到别人的车也被剥下椅套,所以很难察觉车子被调包了吧。”为了使两辆车看起来是同一辆,先让人对“车子没有椅套”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可是,这种骗小……”

  骗小孩的把戏,我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下肚。

  “这时候,就算说椅套被偷了,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然而,没有椅套的车子变成一个成品。如果把这种情况想成是为了抹灭汽车的特征,那就合乎逻辑了。这么一来,这个把戏并不是用来欺骗大人,非但如此,只要对方是稍微懂事的孩子,就不容易上当了。反之,假如是零到一岁的幼儿,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对方是两、三岁的小孩。

  “剥下椅套之后,先前坐过那辆车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假如是第一次停在这么宽敞的停车场,就算是我也会忘记之前停的位置。假如是父母带着孩子,即使停车位稍有改变,孩子也不会起疑。而且,父母先让孩子上车,并锁上车门,孩子也会乖乖坐在车上等吧。这么推断也很合理。”

  “可是,小雪却跑到车外。”

  “对,这孩子大概发现不寻常吧。玩锁是常坐车的孩子会出现的举动。开锁需要力气,但知道诀窍的孩子真要开锁的话,倒也不是办不到,所以最近经常发生小孩摔出车外的意外事故……。大人打的算盘是即使孩子跑到车外,若是有人从旁经过,应该也会把孩子赶上车,再把车门关好吧,所以才会有这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

  “她妈妈……不会来了吧?”

  贩卖部的女孩子趋身向前,以消沉的语气说道。小正紧抱着小雪。

  (弃儿。)

  圆紫大师微微垂下视线,像要解除令人神经紧绷的沉默似地,又缓缓开口说:“是刚好看到一辆同款车没锁,才那么做吗?如果只是那样,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她母亲在抛弃她之前,是不是还挑过对象?在对方来之前,先把孩子放进安全的车上。也就是说,假设她母亲想将她托付给特定的一群人,这么费事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我想,可能是你们和那孩子很合得来。”

  我畏畏缩缩地说:“我们在旅馆的大厅聊天,今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也在一起。我们不清楚她妈妈是怎样的人,说不定她妈妈不经意看到我们。”

  三个年轻女孩或许很引人注目。

  这时,我豁然开朗。

  “喂,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

  江美扬起眉毛。

  “怎样?”

  “后面有个人不是露出奇怪的表情吗?”

  “对啊。”

  “旅馆的停车场在后面吧,他看到同款车,顿时觉得很奇怪。

  肯定是这么回事。

  然后,两辆车又停在一起。江美是先去朋友家才过来的,并非直接跟在小雪她们后面。小雪的母亲嗓音低沉,稍晚离开旅馆,大概按照观光路线,穿越环山道路,来到了火山湖吧。而江美刚好遇上她的车。说不定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但是,就算她把孩子托付给我们,我们究竟能做什么?

  “既然会做出这种事,想必是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吧。我担心的是这孩子的母亲。”

  那附近有几个危险的悬崖。接下来只能祈祷她别做出傻事。

  “我们到停车场的时候……”

  我从口袋里拿出即可拍相机。

  “我拍了几张照片,拍到几辆白色轿车。就机率来说,可能微乎其微,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拍到小雪她们的车,或许能查到车牌号码……”

  旅馆的登记簿大概没有记载正确住址。但如果查得到车牌号码,就能知道她母亲的身份,只要她母亲平安无事,不就能找到本人吗?

  但是小正咬着唇,压低音量说:

  “如果运气好是什么意思!请你别讲这种话好吗?她妈妈做出这种事,知道她的身份又能怎样?”

  一瞬间,小雪突然扭动身子,伸出了手。我不晓得她的用意。那只手在空中舞动,像在跳着悲伤的舞,小正迅速避开,但是小雪的指尖还是擦到她的左脸颊。这孩子的指甲很薄,小正的脸颊浮现一条短短的红痕,接着渗出鲜血?

  “——小正。”

  但是小正面不改色,频频以右手温柔地抚摸小雪的头发。然后,像在念咒似地,在不安地扭动身躯的小雪耳畔不停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小雪渐渐平静了下来。江美默默地用手帕按着小正的脸颊。

  不久,小雪朝远方轻轻叫了一声:“mama——”不久,随着小正的抚摸,小雪身上的粉红鱼随着她的规律呼吸上下起伏,她忽然垂下头,睡着了。

  小正肯定为了命运向小雪道歉。这孩子并非被关在车上,而是被关进另一个命运。

  我赫然惊觉,这段期间贩卖部仍然持续卖出牛奶、可乐;有个老妇人正在看明信片;游客上下二楼的餐厅。时光若无其事地流逝,等到我们把这孩子交给警方保护,几个小时以后,我们也将与她分离。

  江美拿开手帕,小正脸颊上的血总算凝固了。

  我看了圆紫大师一眼。圆紫大师以望着宝贵东西的眼神,凝视着熟睡的孩子。然后悄声说:

  “如果运气好——我认为你可以这么对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你就能再见到妈妈。’接下来会有许多事情等着这孩子,像是值得惊奇的事物、学习的事物、唱的歌、走的路、呼吸的空气等等,她母亲绝对没有剥夺这些。光是如此,我相信这孩子会有好运气。”

  小正抬起头,缓缓点头。

  刹那间,不知为何,我觉得小正和睡在她腿上的孩子,看起来好像一尊圣母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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