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花 第二章

  01

  在澄澈的空气中,我沿着河岸小径骑着脚踏车,一路奔向邻市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百货公司这边。所以每逢星期六、日,这一带挤满了来自附近的购物人潮。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阵长龙,一路驶过车潮穿越人群,再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场,锁上有点松的车锁,把钥匙放进口袋,走进图书馆。

  今天,我是来与阿尔斯的《儿童文库》重逢。

  那算不上什么珍本,我在神田旧书街看过好几次。只是,一直没找到我真正想找的福楼拜那一本。

  没想到,目送小正离去的那天傍晚,我来这里一看,柜台上堆了几十本红色书背烫金字的崭新阿尔斯《日本儿童文库》,非常壮观。我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

  那当然是复刻版,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在经常造访的图书馆看到这套书。

  我迫不及待地询问挂着圆形名牌的女馆员:“请问这是馆里进的书吗?”

  “对。”

  “可以外借吗?”

  “可以。”

  只是,她说还要花两、三天的时间登记建档。所以,我才会在相隔一周后的这个星期六过来借书。

  图书馆的天花板很高,由仿希腊神殿的成排巨大圆柱支撑,四处还点缀着彷佛从米罗画作中撷取出来的现代雕刻。

  从我以前念的市内女高过来,虽然得绕远路,不过这条路可通往车站。高中时期,我搭电车上、下学,经常在放学后顺道过来。因此图书馆就像自家房间,熟得闭眼也能走。儿童书那一区,就在入口附近,空间相当宽敞。适逢星期六,涌进许多小客人。小声交谈,在这一区是被默许的,有些孩子在玩拉洋片,有些孩子在看故事书,还有一群小学生在桌上堆满图鉴,一脸认真地头碰头查阅资料。

  我经过几个书架,最后找到写有“ㄑㄩㄢㄐー”的地方。用拼音标识真是太好了,《儿童文库》就在那里等我,全数超过七十册,幸好还有别册索引,不用一本一本翻开找。我根据“朱利安”这个线索查索引,发现这个版本的译名是“朱利安圣者”,译者是中村星湖,刊载在《西洋少年少女小说集》。

  我拿起第三十一集一翻开,插图就窜入眼帘。我记得很清楚,右边是大鹿,左边是朱利安。可是,感受截然不同。

  鹿在画面上占有更大的面积,相较之下,朱利安显得更卑微渺小,整体就像阳炎蒸腾般氤氲晃动——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想必是随着时间流逝,得自作品本身的印象,替记忆中的图像增添了颜色。

  我耿耿于怀的那个“长牙”部分,在这个版本中译成“一声也没哭就呱呱坠地”。

  我连同别本一共抱了四本,正在办借阅手续的柜台前排队之际,后面忽然有人喊我。

  02

  “你现在还是常常来?”

  朝井老师依旧爽朗随和,手上拿着咖啡杯。

  “您说图书馆吗?”

  “嗯。”

  他窸窣有声地啜飮咖啡。圆鼻头、粗框眼镜,和他五年前拉我加入学生会时相较,一点也没变。开口说话时,脖子会向前伸长,微驼的模样也一如往昔。

  “对呀,因为借书比较方便,还能顺便运动。”

  “运动?”

  “我都是骑脚踏车过来。”

  “你精神真好。”

  “老师也是。”

  “……我才不好呢。”

  朝井老师是那种碰上非做不可的事情时,只要熬上两晚即可轻松解决的人。换言之在我们看来,分明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师。不过,由于之前发生的那起意外,再加上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仅在津田学妹的丧礼上目光交会,所以我只是随口回了句“才没那回事”,然后端起红茶就口。

  老师带我到百货公司三楼的一家咖啡厅。一楼大厅整个挑高,所以这里等于是悬空架在上头。从玻璃墙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的样貌,马赛克拼图的地板上不断地涌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蹒跚学步的孩童、行色匆匆的西装男、站在原地互相拍肩的水手服学生,沉稳的衬衫、枯叶色调的开襟外套。

  “你几岁了?”

  “马上就要二十一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表示我也老了。”

  虽是普通对话的感慨,但老师真的像在看着远方述说。他的语气充满疲惫,也好像渴望重新来过。

  我不得不联想到津田学妹的事件。

  照理说,光是这样想,应该不敢再针对相关部分追问下去了。可是,几天前,我亲眼见到和泉学妹那种彷佛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和泉学妹在学校怎么样?”

  老师略微挑眉,顿了一会儿,才把脸凑近我,说:“不对劲吗?”

  当然,老师是问家里的情况。他很认真。

  “对啊,看起来好像很恍神。暂时的失魂落魄我认为是正常的,可是,如果再不赶紧恢复正常的生活,恐怕不太好。”

  老师默然无语,最后从西装口袋掏出快压扁的烟盒。

  “可以抽烟吗?”

  “请。”

  老师把烟叼进嘴里,双手在长裤和西装口袋摸索,动作很慢。然后,终于摸出印有某家店名的抛弃式打火机,点烟。

  拼木圆桌上,放着一只黑色方形烟灰缸。老师一边把烟灰缸拉到面前一边说:“事发后的那两、三天,她虽然脸色惨白,还是有来学校。之后,好像什么东西啪嚓折断似地,突然开始请假。我当时觉得,也难怪她会这样,因为我听学生们说,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班导也很苦恼,因为津田与和泉同班……”

  “这样啊。”

  “是啊,光是这样,老师就够伤脑筋了。先是津田出事,接着又是和泉。她们的导师还年轻,拼劲十足,可是唯独这种事,光靠热情是没用的,该怎么做对和泉最有帮助,连我都不知道。”

  老师的嘴角飘出青烟。

  的确。如果说声赶快复原,就能恢复原状,那么大家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老师一边掸落烟灰,继续说:“现在,和泉眼中只看得见一件事。所以,当务之急应该是扩展她的视野吧。纵使跟她说‘回来上学’或‘现在是毕业前的紧要关头’,我想也没有用。”

  老师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她喜欢画画,就算暂时不来上学也没关系,但我希望她至少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走走。不要只看自己的内心,我希望她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03

  我把之前与和泉学妹坐在砖墙上交谈的事告诉老师,老师大大点头。

  “你做了件好事。和泉现在很需要一个说话对象,也许因为你不是学校的人,和泉才肯开口吧!”

  “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下次还有这种机会,你就跟她聊聊好吗?”

  “好。”我当下答应。可是,若真要这么做,自己对那起“事件”也未免了解得太少。

  我偷偷朝四下一瞄。隔着观叶植物,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专心聊天。我小声说:“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抽了几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支烟摁进烟灰缸。

  “我也不清楚。总之,目前知道的是这样。”

  老师那张戴眼镜的脸凑近我,开始娓娓道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同学分组以后,大家各自在集宿所和学生会办公室分头作业。津田与和泉是装饰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布置gate。”

  在学校正门内侧,每年都会由学生设计一道栅门,那就是母校所谓的“gate”。

  “骨架已经搭好了,接下来只要在夹板上作画,再把板子钉上去就行了。她们把板子放在中庭,赶在天黑以前,一边指挥学妹一边进行工作。”

  记忆重现。当园游会的日期逼近,音乐社的合唱如潺潺小溪流经校内时,身穿运动服的园游会筹备委员,在中庭展开作业。他们拿着油漆罐和刷子,依照那年定案的设计,朝厚木板刷涂油漆。由一年级生负责打底。那些木板的面积不小,单调的刷涂动作很无聊,可是,若偷懒涂得厚薄不均,一眼就看得出来。年级越高的学生就越有资格刷涂比较有趣的部分。

  从铅笔勾勒草图到完工总共要花四、五个工作天,每次都是在集宿的星期六揭开序幕。

  “天一黑,板子收起来以后,她们就比较轻松了。路标之类的指示牌也交给学妹处理了。她们俩还在打打闹闹,把我都惹恼了。”

  “当时没有任何异常吧!”

  “完全没有。”

  “这两人果然是形影不离。”

  “对,就跟往常一样。”

  “可是顶楼,津田学妹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

  “该不会是去跟谁碰面吧?”

  与小正的对话依然留在我的脑海里。老师惊讶地挑眉。

  “当然,我不知道津田为什么去顶楼,不过至少她坠楼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这一点可以确定吗?”

  “对啊,因为通往顶楼天台的门是从另一边锁住的。事发后,校方在以备用钥匙开锁前,一直派人在门口留守。当时并没有人从天台下来,门打开后那儿也空无一人。”

  04

  “按照往年惯例,预定流程是九点结束作业,十一点熄灯。不过,学生们收拾善后什么的,拖拖拉拉搞到快十点,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原本应该刷牙并立刻就寝,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人跑去餐厅前的自动贩卖机买飮料,也有人迫不及待地玩起扑克牌。每次都是这样。

  校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大家在十二点以前就寝就行了。至于集宿所那边,我请值班的有川老师留下,自己先到校区巡逻。”

  老师循着记忆之线缓缓叙述。

  “当我走到校舍附近,不经意地抬头看月亮,竟然在顶楼看到一条人影一闪而过。那人穿着运动服,好像是学校里的学生。大概是太兴奋才会爬到那种地方吧,真是个疯丫头,我心想。于是立刻跑回集宿所拿钥匙。”

  “门是锁着的吗?”

  “当然。平时都是校警在固定时间上锁,那天是因为学生在二楼的学生会办公室待到很晚,所以钥匙由我保管。晚上十点多,我把大家都赶去集宿所后,就把门锁起来了。”

  “既然如此,学生应该进不去啊!”

  “喂喂,你知道教室里有多少窗子吗?当然,我大致上都巡视过了。可是,如果打算趁自由活动时潜入,事先把某个锁打开,那我怎么可能发现。就像这一次,事后全面调查才发现津田那班的教室窗户没锁,从阳台便可以轻易翻入。”

  三年级的教室主要都在一楼,年级越高,教室越往下移。这样比较轻松。

  同样的建筑物有两栋,一楼的出口分别上锁、各自独立。不过,二楼有走道相连,只要找得到地方进去,最后还是可以一路直达顶楼。

  “然后我拿了钥匙,跟有川老师解释原因。我走进玄关时,不可能一声不吭,所以也向校警打招呼。于是,最后变成三人一起上楼。我打开楼梯间的灯,每层楼逐一大放光明,走廊显得特别阴暗,那感觉很诡异。外面是明亮的月夜,所以内部反而显得更暗。我轻轻转动顶楼那扇门的门把,才发现门是上锁的。我说:‘这是刻意不想让人进去。’有川老师说:‘真的有人?’显然没错,我一敲门……”

  老师说到这里,缓缓摇头。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听见那种声音。”

  坠落声传来。我别开视线,忍不住看向楼下大厅,那落差令我心惊。前一刻,明明还能天真地凝视那幅光景,好像在偷窥玩具箱一样。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的人影只有一个,但我连现场到底有几个人都不知道。万一是学生打架闹事,说不定还有人会跟着跳下去。于是,我请有川老师暂时留在门口。校警拿了备用钥匙从一楼回到顶楼,我从玄关走到外面。为了谨愼起见,我先看校舍前方。别无异状。我记得那声音好像来自中庭,所以马上绕到那边。结果,你知道吗?在中庭的阴暗处、没有花坛的那块区域,就在那里……,发现了津田。”

  如果从顶楼坠落,不管掉在哪里都不可能活命。但是,如果是一楼教室前的花坛,那里应该盛开着大波斯菊和石竹花。而津田摔落的地方却是对面冷冰冰的灰色水泥地。那幅情景,想必更残酷。

  05

  “我好像在原地愣住了,就这么恍神了很久,直到楼上有人喊我,我才赫然惊醒。说不定已经喊我老半天了。我抬头一看,天空有一半被校舍的黑影遮住,剩下一半是繁星点点的月夜。星星硕大得反常,闪闪发亮。顶楼衬着那个背景,从边缘冒出两颗黑脑袋,一边朝我挥手一边高喊。是有川老师和校警先生。”

  “门打开了吧。”

  “嗯,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拔脚就跑,用玄关前的电话叫救护车。虽然津田的身体怪异扭曲,怎么看都像当场死亡,但我心想,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不久前还笑嘻嘻的津田,居然再也不会动了,太荒唐了。”

  “其他学生呢?”

  “接下来,我也开始担心了。我是气冲冲跑出来的,后来又尖叫,其他人不可能没听见。总之,我不想让学生看到津田那副模样。我回到中庭,有川老师和校警先生已经下楼了。同时,在走道另一端,隐约可见学生的身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望向我们这边。这下我可慌了,连忙跑过去,叫她们回集宿所待命。学生会长结城急急问我‘那是谁’。被她这么一问,我不禁回头,就在有川老师他们面前,津田像个被抛下来的洋娃娃,横躺在地上,即便远眺,在月光下也看得很清楚。我用强硬的语气警告结城‘别多问,快回去’。这时,有人说‘津田不见了’。顿时,又有人蹒跚地朝中庭迈步走去。我知道,那八成是和泉。我大吼‘站住,不准过去’,结果才碰到她手臂,她就像散了架似地颓然昏倒。”

  眼底倏然浮现那对小猫般的眼睛,我一脸难过。

  “我就这么抱起和泉,一路送到集宿所,感觉好像也同时抱起了津田。虽然和泉长大了,可是这么一抱,只觉得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为何非得遭遇这种事不可,想到这里我就不甘心。”

  06

  老师一边喝着剩下的咖啡一边说:“学生那边,结城替我们控制得很好。那孩子牺牲睡眠,本来是特地为了园游会来赶工,连一个字也没抱怨。幸好她临危不乱,不知帮了学生会和校方多大的忙。”

  说完,老师停顿了一会儿,

  “对,至于顶楼天台,有川老师他们把门打开,冲出去一看,据说空无一人。四处查看,首先发现栏杆那边遗落了一只运动鞋。他们从那里往下看,就看到我站在津田前面发呆。”

  “她脱了一只鞋?”

  “对,是右脚的鞋。听说他们下楼时才发现,旁边有一团用手帕包裹的东西。”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纳闷侧首。

  “那团东西很小,一不注意就会忽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穿着红洋装的兔子摆饰。”

  “是津田学妹的吗?”

  老师点点头。

  “好像是那天才买的。就在这里。”

  所谓的“这里”,应该是指这家百货公司吧。

  “听说,他们刚开工就发现需要金漆,所以才跑来这里的文具用品卖场。好像还顺便去隔壁卖玩偶之类的卖场逛了一下。”

  从学校到这儿,走路顶多七、八分钟。如果跟同学借脚踏车,更是一眨眼工夫就到了。

  既然来了,顺便逛逛其他卖场也是理所当然。

  我的脑海里,浮现两个在百货公司边聊边逛的高中女生。

  “她是跟和泉学妹一起来的吧。”

  “对,她们是最佳拍档嘛。总之,那个兔子摆饰,我记得歪着脑袋挺可爱的。那是陶瓷做的,大小约可放在掌心上。”

  “那条手帕是……”

  “听说晚上她还带去餐厅给大家看过。说到这里,我记得当时的确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喳呼。后来要离开时,她好像用那条手帕包着,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

  那个小兔子纵使有生命,在层层柔壁的包裹下,恐怕也无法窥知事发经过。

  “如此说来,津田学妹是在顶楼遗失了那个东西。”

  “应该是吧。”

  “换句话说,在顶楼的人就是津田学妹。同时,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事发后从顶楼逃走我总觉得和泉学妹说不定也在现场仰望满天星斗,才会忍不住这么问。

  “那当然。高及腹部的栏杆围住顶楼四面,栏杆之外等于是绝壁,天台上顶多只有水塔,而且两个男人仔细检查过了,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此时,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自从见过和泉学妹,我刻意把它放在口袋里,没办法扔掉。

  “老师,您认得这笔迹吗?”

  “这是什么?”

  老师一脸狐疑地接过那张纸。我说:“这个,是津田学妹的笔迹吗?”

  07

  我说出了事情原委,老师盯着那张影印纸看了半晌,不久便说:“是不是津田的笔迹我不清楚。这个,可以先让我保管吗?”

  “请便。”

  “我到学校查查看。不管怎样……,这是一桩怪事。”

  然而,老师脸上浮现的不是困惑,而是沉痛的表情。我彷佛能理解老师在想什么。我试着说:“会是和泉学妹吗?”

  我是指把这张影印纸送来我家的人。老师惊愕地看着我,然后缓缓地说:“我是这么猜。”

  “我也这么觉得……。她完全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种事。我跟她们不同学年,也不算特别亲近。可是,我算是认识津田学妹,和泉或许想跟我诉说亡友的事,所以刻意制造机会吧。那一次也是,她坐在我家前面的停车场,事后想想,总觉得她在等我。”

  “我听到的当下,也觉得和泉在发出讯息,或许是‘我正在痛苦挣扎’的讯息吧。这个‘无形之手’被人用红笔圈出来,好像有那种意味,也就是‘命运’之类的暗示。总之,她现在很爱钻牛角尖,想必无法率直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对于我们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有牵连的老师和同学,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因此才会对局外人,或者说立场不同的人发出求救信号吧。”

  “由此可见,她受的伤有多深。”

  老师叹息着回答。

  “是啊!”

  这也不过是一种解释。事实究竟如何,好像在雾中追捕白蝶般捉摸不定。

  隔着走道的对面那一桌,有个小孩哇地放声大哭。我一边瞥向那张纸一边说:“那本课本,已经烧掉了吧?”

  “如果真是津田的,应该烧掉了。她父母委托班导饭岛老师选书,我再去问问他。”

  “可是……这样应该没办法影印吧。”

  老师不当一回事地说:“所以才会怀疑是和泉。因为她们俩很要好,想必会留下考试前的影印资料。”

  我小心翼翼地思索用字,接着说:“可是,如果是笔记,一人请假没来上课,另一人帮忙影印我还能理解。但是,那本教科书她自己也有,还需要特地影印吗?”

  老师猛眨眼。

  下方的空白处有几行与课本内容有关的眉批,但那也只是注记《国富论》之类的书现在由哪家出版社出版,其他都是涂鸦,照理说不值得特别影印。

  老师缓缓地说:“说的也是。那么,这玩意儿究竟从哪冒出来?”

  08

  据说台风正在接近。夜半听到雨声,但我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只是,风仍在高空中频频发出诡异的呼啸声。

  “把传阅板送过去。”我正在换衣服,母亲大人如此吩咐。

  “现在?”

  “这是早饭前的举手之劳吧。”

  母亲大人平常很少说这种话,说不定这也是气压变化造成的。如果翻到岩波出版的国语辞典“双关语”这一栏,例句便是“拙劣的双关语不如闭上嘴”,不过母亲大人当然不可能知道。

  “总之,趁还没下雨赶快去。”

  她彷佛看穿我的想法,匆匆把传阅板塞到我这个苦命女儿的手上,二话不说就把我赶出门。只不过去隔壁一趟,犯不着说什么趁还没下雨吧。

  一走出去,天色阴沉得宛如置身在灰色巨蛋球场内。

  我摁门铃,把传阅板交给那位手臂和脖颈都很细瘦的邻居太太,顺便就最近的天气客套地聊了两句。据她说台风明天就会登陆。我没听气象预报,但有时候就是会在意外的状况下获得情报。她小孩念幼儿园,据说明天学校停课。

  我回到饱吸雨水、黑漆漆的柏油路上。

  我听见如同浪涛的声音,不禁抬头朝树梢望去,群树正在起伏摇晃。蓦地,我觉得视线有点模糊,那是因为看似整片薄墨色的天空,在意外近的距离,飘过了一抹暗铅色的微云。

  我把目光锁定那片云,可清楚看到它在飘动。

  孩提时代彷佛也曾仰望过这样的天空。

  莫名地,我想在这附近走走。

  空气中略有寒意,我套上刚买的运动短外套。极浅的柠檬黄隐约泛出一抹绿,口袋很大所以很方便。总之,我双手插进口袋,迈步走出。

  在第四个转角跨过水洼向右转。

  几户之外就是津田学妹家。这附近虽然有些房舍已经改建,津田学妹家依旧和我们童年的印象一样,是四周围绕着冬青树的平房。

  关于津田家的内情,详细情况我自然无从得知。不过,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曾略有耳闻。据说早在几年前,她父亲就到国外工作。在独生女的丧礼上,那个人也穿着黑衣坐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抽空回国的,想必是专程赶回来的吧。

  现在——

  09

  正如此暗想之际,我经过津田学妹家前面,与院子里的津田妈妈四目对个正着。

  “早!”

  我反射性地鞠躬道了声早安,她妈妈也以微笑回礼。

  现在,她爸爸已经回去工作了,只剩下她妈妈一个人在家。大概是怕台风来袭,她正在院子里替花草绑上支撑的木架,冬青树篱的高度正好到我的肩头,所以我看得很清楚。

  津田母女的脸型很像,都是长脸,不过津田妈妈的眼睛与嘴唇稍大,有一种沉稳的华丽——或许这么形容很奇怪,总之她的长相令人颇有好感。

  我正想默默走过,津田妈妈却说了声“等一下”,便走了过来。

  “是。”

  隔着树篱,津田妈妈一脸愁容。

  “关于和泉同学,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我心头一惊,含糊地回答:“呃,好像没有……”

  “是吗?”

  小学六年级时,我曾经担任上学路队的队长,还从津田妈妈手中接过津田学妹的请假单。算一算也快十年了。

  “上次……,我偶然瞄到一眼。”津田妈妈说到一半,有点含糊其辞。

  “她没什么精神吧。”

  为了填补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如此说道,这才觉得自己很蠢。津田妈妈凝视树篱,断断续续地说:“她常来我家玩,跟我们母女俩一起打扑克牌或百人一首【注:原指曰本鎌仓时代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藤原定家挑选了直至新古今和歌集时期一百位歌人的各一首作品,汇编成集。这本诗集如今名为《小仓百人一首》,后来集合一百位歌人作品的私撰集,亦称为“百人一首”。现今指的是以一百首和歌为题材的花牌游戏。】。她也在我家住过好几次。这样的孩子居然变成那个样子。”

  “噢……”

  我也望着树篱,站在见惯了冬青树叶片的背阳处仔细一看,灰色树干如蛇般婉蜒,有些部位异常粗壮。如果不仔细打量,或许永远不会发现。

  而树篱底下,同样是见惯的黑桃形叶片,以及犹如仙女棒燃放的火光凝聚而成的茎干。

  到处绽放的四瓣花,在樱红色中央饰以黄色珠玉。那是秋海棠。

  那可爱的小花,替沉郁的风景增添了鲜明的色彩。

  “今后会很寂寞,所以我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来我家。”

  “她大概会不好意思吧。”

  “对,之后只来过一次。”

  “一次……”

  那个现在看起来有点像傀儡的和泉学妹,居然会有“意愿”造访这个家——虽说只有一次,在我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对,她说,想要一些真理子的纪念品。”

  “这样吗?”

  “真理子的房间一直保持原状,我带她去看,她就站在那里发呆,只是这么想念真理子,你说是吧——能记住这孩子我就很感谢了。可是,如果因为这样,连学校也不去,我想真理子一定也不会开心。”

  和泉学妹的情况果然传开了。津田妈妈大概也有耳闻吧。

  我点点头,然后就这么低下头。一阵强风吹过,头顶上的电线咻咻低鸣,膝前的秋海棠花起伏摇曳。

  10

  下午,我准时上课,放学后乖乖回家。

  至于天气,依旧时阴时雨,没个定数。家里也提早在晚餐前关上遮雨窗,感觉有点奇妙。区公所不断地重复播报地方气象台的暴风雨警报。

  餐桌收拾完毕后,姊姊也难得早归,全家人打算泡杯专家亲授的皇家奶茶,我们把阿萨姆茶罐和大吉岭茶罐像双胞胎般并排在桌上。此时,隔壁房间的电话响了。

  姊姊说了几句话后,放下话筒,探头到厨房喊我。她把双手圈在嘴边当成扩音器,音量反而刻意压低,

  “是男人打来的哟——”

  父母的眼神一变,宛如听到晴天霹雳的消息。我想不出是哪个男人,或许是推销员吧,于是有点心慌地接起电话。

  “抱歉,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原来是朝井老师。

  “是。”

  “那个,果然是津田的笔迹。”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回话,只觉得雨声好像变大了。老师继续说:“饭岛老师——就是我之前说的班导,我跟他说明这件事,他把学生资料卡和升学志愿问卷拿给我参考。因为那些是学生自己填写的,结果一核对,笔迹一模一样。如果是别人模仿的,复印件下方的注记写得很小,还夹杂着艰深的汉字,如果不是她自己写的,不可能看起来那么自然。为了谨愼起见,我也让结城看过。”就是那位据说很能干的学生会长。“结果,她还记得那个淘气涂鸦的‘斯密夫人’。”

  “是右上角那个吧?”

  那是“亚当斯密”的变形版。根据英国古典派经济学大师的特征,改造成“夫人”的模样。

  “对,她说那种漫画笔法,毫无疑问是津田的杰作。”

  别人不可能“创作”到那种地步。

  “若是这样,那就不会错了。”

  “对。”

  “那么,课本的事呢?”

  “那个我也确认过了,正如和泉所言。”

  “烧掉的三本书当中,确定有《政治经济》吗?”

  “是的。饭岛老师受托到津田房间,把挑出来的课本交给她妈妈。听说和泉好像亲眼看着津田妈妈把书放进棺木。”

  我蓦地想到。

  “那本课本,该不会是和泉学妹在事发后送去津田家的吧,连同津田留在学校寄物柜的其他东西。”

  若是这样,可以先偷偷影印一份起来。

  “这我也想过。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津田留在学校里的东西,统统由饭岛老师送到她家,而且听说是装在纸袋里,直接放在房间角落。包括《政治经济》在内,饭岛老师选的课本都是从津田的书架上拿的。”

  “这么说来,应该是在事件发生前的某个不确定时间,某人拿去影印了。”

  这样的话,应该不是基于特殊用意才把“无形之手”印下来。因为事前不可能知道会发生意外。

  如果事前就知道——做这种假设,实在太可怕了。

  “仔细想想,还有其他疑点。当我宣布津田过世时,好几个学生都哭了,然而和泉没哭,她的眼神飘忽,好像看着远方。当时,我以为她处于失神状态,但是后来仔细回想,丧礼上她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当然,不见得要哭才算伤心,不哭也不表示交情浅薄。我倒认为她是难过得哭不出来。只是,以她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种表达悲伤的方式,应该相当罕见吧。更何况,和泉比起津田,算是相当软弱的孩子。”

  老师说到这里,暂时陷入沉默。似乎在迟疑,不确定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

  “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嗯,上次,跟你见过面之后我才开始留意的,应该没什么特别意义。我不是说那天骂了她们俩吗?”

  “您是指?”

  “你忘啦,就是那天晚上的空档,她们俩在打打闹闹……”

  “啊,我想起来了。”

  “当时,她们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她们在决斗。”

  “决斗?”

  “对,就是在模仿古装剧。”

  “用扫把之类的道具吗?”

  “不,说到那个,也不知从哪弄来的……”

  老师顿了一下:“……是铁管。”

  我不由得小声地叫了出来。就高中女生而言,拿这种东西也未免太不搭调了。

  “她们拿着那东西,一边嚷着‘放马过来’、‘拼了’,一边兜圈子,就在餐厅的水龙头前面。她们差遣学妹去忙,自己则在玩那种游戏。每次铁管相碰,就会发生铿锵声。”

  我觉得这个拟声词很难听。但是,当时两人分别手持金属棒,确实会发出刺耳的噪音。

  “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当然危险,所以我才骂人。她们当下一起说‘对不起’,还乖乖低头认错。我当时还要去巡逻别的单位,所以只说了声‘马上放回原位’就离开了。我以为那只是学生调皮,转身就忘了。可是一旦回想起来,总觉得好像在梦里看过,好奇怪。”

  当时,想必秋夜早已降临。同时,因天色而自动感应的照明灯,也在餐厅前的细长灯柱四周徐徐展开如长裙般的光晕。

  两个穿运动服的高中女生——津田学妹与和泉学妹,在那白花花的舞台上,为何会演出宛如“哈姆雷特”最后一幕的决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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