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花 第三章

  01

  如果头顶上的照明不关,我就会睡不好。说得夸张一点,我会觉得眼皮如遭针刺。但若是说我喜欢黑暗,其实我也讨厌睡觉时关上遮雨窗。希望醒来时,是在自然的晨光中。

  可是托台风之福,今早的我,却成了那讨厌的箱中娃娃。

  我从睡梦的泥沼中稍微探头,昏昏沉沉地思索清醒前的梦境,那是一个怪梦。

  梦中的我,把院子里的水龙头扭到最大,正在哗啦啦地清洗芜菁。我卷起袖子,用棕刷拼命刷洗,芜菁越洗越白。而这幅情景,是另一个我透过走廊窗框亲眼见到的。外面的我拼命工作,当我正在思索洗好的芜菁该怎么办时,旁边已经出现露营用的炉子,上面架着铁丝网。当然,火已经生好了。外面的我,就把洗好的芜菁排放在网子上。走廊上的我大吃一惊,连忙开门高喊:“不可以!”下一瞬间,出声的变成母亲大人,我站在室外,噘着嘴回答:“谁教它一直干不了!”

  激烈的风雨声彷佛压着暗箱敲打般,不断地袭来。

  “水”和“干不了”之所以出现,好像是因为台风。至于芜菁,大概是我在消夜吃了迷你豆沙面包,满嘴甜味,刷牙时猛想着“好想吃泡菜”的缘故吧。五分之四的我已经清醒,我屈起膝盖,一边在床上滑动,一边享受脚底的触感。床单发出细微的响声,好像户外的咻咻风声。我的睡裤裤脚掀至膝头。

  “姊呢?”

  “早就出门了。”

  我下楼一问,母亲大人如此回答。据说是坐老爸的车去车站了。

  “真勤劳。”

  “领人家的薪水,可是很辛苦的。”

  “是!”

  “那你呢?”

  “我看情况再说。”

  我算是所谓“认真”的学生。今年春天,轮到我报告时,我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还是照样去上课。不过,那多少是因为舍不得自己耗时费力做的准备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说穿了只是出于穷酸的天性。

  老师和同学的赞赏令我心情大好(实际上,那次的报告颇为成功),我抬头挺胸地走下文学院的斜坡,可是一出了大门登时腿软,就在文学院前面的公园长椅瘫坐了半晌。接着,彷佛背负沉重的行囊般勉强迈步,走到靠近地下铁出口经常光顾的小店,买了一支冰淇淋吃,然后就回家了。因为我浑身发热,满脑子只想吃冰。

  所以,其实我今天也并非不想出门。只是,如果风雨一直持续下去,不知道学校会不会停课。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留意最新信息。据说台风正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北上,中午以前就会经过我家上空,说不定下午就是台风过后的蔚蓝晴空。

  我上楼,打开遮雨窗。面朝道路的这一端,并不会直接受到风势侵袭,不过还是有宛如浪花的细小飞沫溅到脸上。这种风雨挺舒服的。

  阴霾的天空彼端,乌云如群龙般飘过。

  俯瞰一楼的瓦片屋顶,正受到无止境的水枪攻击。银线在坠落的那一点鲜明地弹起,有时候又如同烟雾凝结飘过空中。随着周期性的强风,另一边的遮雨窗发出沙沙声响。

  停车场后面的草丛顺从地伏倒,彷佛被梳子梳理过的湿发。

  (看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冷气。)

  02

  我迅速冲下楼的气势,让走廊上的母亲大人张口结舌。

  我在玄关正要套上拖鞋,又匆匆跑回去,从篮子里抓起几张旧报纸,像要替新娘铺红毯般,在玄关到厨房之间铺满报纸。然后,我打开浴室的点火开关,洗澡水应该还有余温,只要再加热二十分钟就可以泡澡了。

  “你在瞎忙什么?”

  待会儿再解释。我冲了出去,撑开老爸的大黑伞,奔向停车场。胸口以下被横扫而来的狂雨打湿,很快就湿透了。

  我踩着易滑的小石子,逐渐靠近。

  和泉学妹和上次一样仰头坐着,狂风夹带豪雨袭击着那张稚气的圆脸,其猛烈程度令人怀疑她是否还能呼吸,水从她的发丝与额头形成透明薄膜不断地滑落。即便狂风呼啸,和泉学妹还是察觉到我,她皱着脸,微微睁开双眼。

  毫无血色的双唇,文风不动。她不发一语。

  我慌忙把伞递过去想替她遮雨。紧贴身体的雨伞才举高,一阵狂风从旁边扑来,连伞带我的手一起刮过。我踉跄地靠到和泉学妹身边,双手抓紧伞柄,努力向下压,在我们俩头顶上搭起小屋顶。暴雨如同无数弹珠从天砸落,沙沙沙地笼罩着我们。

  我喘口气凝神细看,和泉学妹的膝上放着书包,凹陷处积成水洼又汇成河流流向裙子。

  她用左手压着书包。接着,我看到她垂在身旁的右手时,当下心头一震。

  她抓着伞柄。那是一把如同热带蝶翅般艳蓝的雨伞,在这狂风暴雨中,那把伞是紧紧收起的。

  我遇到这种情况向来不善言词。因此,我用单手紧握伞柄上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搭在和泉学妹肩上。

  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三岁的差距。我们最常碰面的时期在国小,那时候三岁的差距远比现在还大。我是个软弱、靠不住的人,但我现在只求和泉学妹能凭着儿时的感觉来行动。

  我的手用力。高中时期天天穿的制服,那冷肃的深蓝色吸了水,再加上折痕处的颜色本来就比较深,现在看起来几乎像黑色。我在那湿透的厚布下,摸到她的肩胛骨。

  我推着她的肩膀催促,和泉学妹听话地起身,或者说就像人偶被线拉动般。

  路上大雨滂沱,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蒙蒙。风雨交加之际,雨水斜斜落下,还毫不留情地溅起飞沫,好像也从下方喷雨。我们就在这被银线覆盖的世界开路前行。

  我们刚进门,母亲大人正把厨房门拉开一条缝观望,她与我四目相接,立刻出来打开玄关门。

  “快进来。”

  幸好她没有嚷着“天啊”或“怎么搞的”。和泉学妹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转身向外,脱下鞋子并排放好,抬脚踩在门口铺的旧报纸上。水珠从她的衣服上滴落,在干燥的纸张上发出声音,那块地方立刻变色。

  和泉学妹的鞋子放在脱鞋石上,如两艘小船并排着,鞋内积水之深一望可知。我用中指和食指勾起鞋子,把积水倒在外面。

  “不好意思……”

  和泉学妹的嘴中勉强挤出细微的声音。我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报以微笑。

  “还有你的袜子……湿湿的一定很不舒服吧。”

  和泉学妹脱下了白袜。母亲大人拿来一只塑料袋,让她把沉甸甸的湿袜放进去。

  我让她在厨房内脱下外套,替她挂在衣架上。那件外套连内里都湿透了,衬衫袖子黏在手臂上。手腕、赤裸的脚踝,纤细得难以想象。和泉学妹湿答答地站在别人家的厨房,看起来相当格格不入,同时也毫无防备到令人哀怜的地步。我看着这样的和泉学妹,若是我妹妹,真想紧紧抱住她。三年后,她正走着我早已走过的路。对于这个女孩,我有一股冲动,很想对她伸出援手。

  母亲大人倒了一小杯热茶给和泉,冻僵的她一口气就灌下去。我带她到隔壁的浴室,一边搅动热水一边说:“你先泡个澡暖暖身子。”

  我对着这个比穿深蓝色上衣时更显瘦小的身子说道。还不到把暖炉拿出来使用的季节,这么做应该最好吧。

  和泉学妹木然地点点头,彷佛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来自远方的声音,然后问我:“可以顺便洗头吗?”

  “当然可以。”

  她开始动手解开衬衫钮扣。

  03

  和泉学妹大概是用上学的名义跑出来的吧。可是,这种台风天,她家人应该会很担心。

  这个问题就由母亲大人打电话代为通知。

  她穿上我拿给她的新内衣,再套上我的毛衣和裙子,花了漫长的时间梳理头发,似乎想让心思集中在机械性的动作上。

  她做完那些事,就像被什么遗弃了。我在她眼前备妥牛奶与红茶,调制皇家奶茶,一边忙着讲解作法。在她喝完之前,正好填补这段空白。

  “先休息一下吧。”说完,我带她到楼下一个四坪大的房间。

  我没带她去我的房间,倒不是里面很乱,而是因为,津田学妹与她在国三那一年,曾经坐在我的房间里聊天。与其说是为了对方着想,倒不如说,在同样的场所面对面,我自己会很痛苦。

  我并排放了三个坐垫,劝她“何不躺下”。那张圆脸的脸颊虽然凹陷,还不至于瘦得离谱。不过,她的眼睛和嘴角,乃至全身的表情,有一种令人痛楚的憔悴。

  我又强调一次“没有人会来”,和泉学妹这才缓缓躺下。我替她把毯子拉到肩头盖好,坐在旁边。然后,我说了。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有点不厚道,但如果拖得太久,我想以后更不好开口。

  “……津田学妹和你,真的从小就很要好耶。”

  在暴风雨中,故意待在户外折磨自己,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吗?再不然就是为了发泄某种情绪,换言之是推了犹豫不决的自己一把。果真如此,帮她打开话匣子,应该是我的职责吧。

  和泉学妹微微颔首,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最后才说:“……厨房的瓦斯炉,刚热过牛奶吧。”

  我应声附和。于是她又说:“我家,今年夏天换了新的瓦斯炉。”

  “是吗?”

  “既然要买,就买个比以前好的,所以我们决定买那种附带烤架的。原先的瓦斯炉是最阳春的款式。结果,我妈咪却说用不惯烤架,看不见火……。她这人就是这么容易慌慌张张的。”

  在外人面前不说“母亲”,却说“妈咪”,从这种称呼窥见她的稚气。她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好几次,都把鱼烤焦了。于是,我用红色签字笔在厚纸板上写着‘烤鱼中’,挂在瓦斯炉旁。不用烤架时就把纸板翻到背面,使用时就露出有字的那一面。这是用来提醒她的,所以很醒目。一进厨房就会看到那块纸板。使用烤架时,会看到红字。看到红字,就会想到我写那块纸板的情景。明明才发生没多久,不知怎地,却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妈咪,我做了这块板子给你用,这样就不会再烤焦了。’我还这么说。当时,为了这种小事,可以神气地卖弄。……看到那些字,我很痛苦,因为那让我明白,在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之前,的确有过那样的时光。”

  她的眼神变得烦躁,是那种不确定听者是否明白她想表达的不安。

  这孩子的世界,打从津田发生那件事的瞬间就变了。无法倒流的时光,曾经安稳的岁月,看到那些让她想起的东西,对她来说就像严刑那么痛苦。

  我以为她就此陷入沉默,但话语在短暂的停顿后又冒了出来。

  “……秋海棠。”

  “啊?”

  “津田家门前……”

  我想起昨天,在树篱底下摇曳生姿的可爱花朵,于是点点头。这时候,想必那些小花也正被豆大的雨滴敲击。和泉学妹说:“那种花的名字,还是津田妈妈告诉我的。”

  “这样啊。”

  “现在从那儿经过,那花还是像以前一样怒放。可是,我在不知不觉间长高了,变成以俯视的角度看着花朵。对,就在我压根儿没想到的过程中。小时候,那花就开在眼前的高度。……我和津田同学,就是在那花前面初次相遇。”

  “是秋天啊!”

  “对啊,上幼儿园之前的那年秋天……。那时候年纪很小,或许记错了。但是,那些回忆就电影画面一样在眼前清晰浮现。当时,我骑着三轮车经过津田家,津田同学就站在门口。印象中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许不是。如果不是,大概是因为我们常摘秋海棠玩耍。”

  “用那种花?”

  秋海棠可以拿来玩吗?这倒是很少听说。

  “对,用玩具碗盘,扮家家酒的时候。”

  “怎么玩?”

  “秋海棠的花,不是有粉红色和黄色的部分吗?”

  “对啊。”

  “那个,很像三色饭吧?”

  “喔——”

  原来如此。和泉学妹说的“三色饭”,还有一种颜色我一时想不出来,不过她说的那两种颜色我倒是立刻想通了。粉红色就像樱花松,也就是染成桃红色的樱花虾松;黄色像炒蛋。被她这么一说,的确和幼儿园小朋友便当里经常出现的菜色一模一样,果然很像那个年纪的小孩会有的联想。

  “除了粉红色和黄色,还有哪种颜色?”

  “褐色。鸡肉松。”

  “那个用什么代替?”

  “用咖啡色的色纸。”

  “这样就可以做成三色饭了。”

  “对啊!”

  在阳光明媚的走廊上,摆满一地可爱的塑料餐具,正在“煮菜”的小小津田学妹与和泉学妹好像就在眼前,甚至还可以看到窗外拍翅飞过的蜻蜓。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的其中一个孩子,现在,正躺在这里盯着阴暗的天花板。

  04

  “当时年纪那么小,也许记错了。不过,在我印象中,有一天天气很晴朗,我骑着三轮车,来到开满秋海棠的树篱前,津田同学就站在门口。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心头一跳。我暗想‘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算是朋友很少,那时候却马上走到她身旁。与其说是走过去,简直像是被什么拉过去。我放慢车速,骑到她面前。她笑了一下,主动问我‘要不要玩’,还邀我去她家。我们俩就在广告传单的背面用蜡笔画画。过了一会儿,外出的津田妈妈回来了,她说‘你交到新朋友啦,太好了’。之后,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同校,无论念书或玩游戏、弹钢琴或学游泳,一直形影不离。”

  “你们一定很投缘。”

  “对啊。不过,与其说投缘,我倒觉得自己是津田同学的跟屁虫。我们的个性也不一样,比起我的软弱,津田同学坚强多了。所以,我从津田同学身上得到很多东西,只要站在她身边,我的思路就会很清晰,口齿也变得伶俐。不知为何,津田同学也很喜欢我。”

  一阵风吹过,雨声停了一会儿,再度响起。

  “发生了很多事……”

  沙沙沙的雨声,比起之前似乎减弱了几分。和泉学妹露出好像在计数空中飘浮物的眼神。

  “……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用杯子和线制作电话。当时,我们曾经讨论过,不知道我家和津田家能不能通话。从我家二楼就可以看到津田家的窗户,我们各自探出头,挥手比手势,甚至还考虑两户之间约有多少步。可惜,中间隔着邻居的房子和马路,实际上不可能用细线连接。现在……,盖了很多双层楼房,已经看不见津田家的窗户了。……说到看不见,以前在我家二楼也能清楚看到中元节放的烟火。我们每次在人潮中走腻了,就会到我家的窗口眺望风景。”

  她的叙述如雨滴般滴滴答答。

  “……夏天,我们买了烟火在我家放完后,还同时被蚊子叮到脚底。因为我们都穿着搭配浴衣的木屐,并肩坐在檐廊,一边喝果汁一边晃动悬空的双脚。蚊子趁机飞进勾在脚尖的木屐和脚底之间。后来就算涂了金橘,被叮的部位还是又痛又痒,难受得要命。我爸还揶揄我‘连这种奇怪的部位也学人家’。快消肿的部位一摸到又开始痒,而且很想抓。躺在被窝里浑身发汗,在黑暗中不知不觉伸手搔抓,心想‘小真现在会不会也在做同样的事’。”

  “真理子”是津田学妹的名字。

  05

  接着,和泉学妹又聊起她们到邻市会馆欣赏芭蕾舞剧的往事。那是星期六下午演出的“胡桃钳组曲”。她说演奏方面很可惜是播放录音带,从“糖梅仙子之舞”到“俄罗斯舞”乃至“花之圆舞曲”,结束时已是傍晚。然后,两人就这么一路走回家,也没搭电车。

  “……那个地方我们搭车去过很多次,只要沿着国道一直走就行了。我们有很多话要聊,隔天又是星期天。津田同学说‘用走的吧’,我也用力点头回应,于是就兴冲冲地走起路来了。天黑得比想象中还快,回到家已经一片漆黑。如果说是因为回程跑去逛YOKADO超市那还好,我却老实说出这场徒步冒险记,结果惹得爸妈大发雷霆……。那是国小五年级的事了。”

  “上了六年级,我们头一次同班。那时候,班上有‘霸凌’的问题,一个转学生被同学欺负。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同学,而是自己旁观会很不好受。但我一个人没办法。结果,津田同学说‘我们一起出面阻止吧’。”

  津田同学并不是不敢独自行动,而是怕我如果被抛下,心里会很难过。我缺乏她的意志力。但是,如果津田同学邀我,我就敢行动了。

  不过,我们还是被同学的反弹弄得灰头土脸。向来开朗乖巧的班长甚至说出‘那种家伙不值得袒护’这么出人意料的话。当时,津田同学说:‘我们上幼儿园时,不也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吗?就算现在觉得是天大的难关,等到长大以后再回头看,一定觉得不值得一提。’听到这句话,我开始认为‘不是做不到,我做得到’。只要两人携手,我就有勇气。……至于霸凌问题,后来在老师发现之前总算解决了。

  从国小、国中到高中,我们同班的机会只有三次,另外两次就是去年和今年。去年……,校庆园游会时,发生过一件事。我们班的摊位是玩游戏,在入口处每人先发十枚筹码,可以玩摊位上提供的各种游戏。如果赢得较多筹码,即可兑换奖品,但不能兑现。这是免费的,所以奖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都是班上同学捐的。特奖是某人带来的掌上型游戏机,我记得需要五百枚筹码才换得到。结果,有个小孩从星期天早上就一直泡在里面,到了傍晚关门的时间,其他人都离开了,那小孩却拿出五十枚左右的筹码,指着那台电动游戏机说:‘我要那个!’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们还有学生会的工作要忙,顶多只能抽空过来看一下,我拿着大声公追着他到处跑,想把他赶出去,搞得摊位上一阵大乱。

  那孩子杵在奖品处猛哭,双手紧紧交握。我们蹲来问他:‘小弟弟,你几年级?’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学一年级。当然,我们设定的顾客是高中生,虽然也会有小学生跑来,但其他小孩根据筹码领到糖果、零食或漫画就乖乖回去了。奖品给他固然很简单,可是考虑到还有其他孩子,这么做显然说不过去。

  于是,津田同学摸着他的头,劝他:‘你知道吗?十圆的东西没有十圆就不能买。百圆的东西没有百圆就不能买。规定就是这样。不然,大家如果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你懂吗?’可是,那个穿短裤的小孩抖动肩膀,一边发出尖细的哭声,一边不停地掉泪,我们伤透了脑筋。眼看时间越来越晚,若说我们有错,搞出这种赌博性活动的确有错。总之,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前来参加园游会的小朋友败兴而归,所以,最后还是把那台电动游戏机给他了。

  ‘这对小孩的教育不好吧。他会以为凡事只要哭一哭就能得逞。’听我这么感叹,津田同学说:‘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好孩子。因为最后,他很恭敬地说谢谢!’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那孩子离开时,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啊,原来是在说谢谢啊!’我说道,津田同学莞尔一笑,点头说:‘对呀!’。”

  我彷佛看到了用彩色墙报纸和纸彩带、海报装饰的园游会教室,以及站在那里、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津田学妹她们。园游会结束的傍晚,想必人潮会涌向操场,随风传来(稻草里的火鸡)【注:(Turkey in the straw),日本的国中、小学举办运动会时,经常播放的曲子。】这首略带哀愁的曲子吧。

  “……今年春天,我们一起骑脚踏车远征江户川。”

  “为了耐力赛?”

  由于学校四周没有场地可进行长距离路跑,我们学校的学生,每年秋天都得沿着江户川来回跑十公里。高三那年的秋天,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赛跑,当我抵达终点时,并没有停下来,又继续跑了一段路才倒在草地上,一边茫然地仰望蓝天,一边想着“今后,我大概再也不会跑这么多路了”,我感受到一个时代的完结。

  “不是……我们在医院那里越过四号道路,然后笔直往前走。”

  这样子说,可能只有在地人才听得懂。简而言之,那条河很长,她们骑到比耐力赛的路线更上游、更靠近我家的这一区。不过话说回来,骑到河边可是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很累吧?”

  “……不会,不知不觉就到了。途中我们还买了饭团和果汁,坐在河堤上吃午餐。云雀啼鸣,远方的天空有滑翔翼飞过,看起来像小虫子好小好小。河面上闪闪发光,好明亮、好宽阔。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一场梦。”

  小正也批评过,这一带的确没有壮丽的风景。对我们来说,江户川足以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辽阔。

  “……津田同学那时候说过,‘到了秋天,我们一定还要再来喔!’。”

  这就是和泉学妹的回忆,宛如忆起与旧情人共度往昔的美好时光。

  她的叙述虽然不常提及津田学妹说过的话,但有个字眼令我印象深刻。我悄悄问:“欸,津田学妹很喜欢用‘一定’这个字眼吗?”

  和泉学妹那双眼皮深邃的大眼睛,惊愕地瞪得更大,静静地点点头。

  06

  会这么想,也可能是因为和泉学妹的语气吧。这个字眼,她连续提到了三次,而且都是用明确强烈的口吻说的。想必是好友的说话方式就这么直接烙印在她心头。

  津田学妹提及“未来”时,偏好使用这个字眼,不是“说不定”亦非“也许”。

  比起那些生活逸事,发现这一点好像更能让我看清田学妹的性格。想来她是个很适合“一定”的人。

  “津田学妹走了,你很痛苦吧。”

  我如此说道。若做为疑问句,想必是个愚蠢的问题。和泉学妹猛然把头撇向一旁,说:“……好像每一件事都会让我联想到。昨天傍晚,我随意看电视,有个节目正在播川蝉【注:又称鱼狗、翡翠鸟。】。”

  “川蝉?”

  “对,就是那种鸟……”

  她说的是《别告诉爱笑的川蝉》【注:昭和二十八年左右铲作的童谣。】里的那种鸟吧。这么说来,那应该是一种栖息在水边,毛色如琉璃珠宝的鸟类。这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暗自纳闷。

  “……电视上做了种种说明,最后播出捕鱼的情景。那种鸟会潜入水底捕鱼,然后叼着鱼飞到树干上。接着……”和泉学妹一脸痛苦的神情。“它把嘴里的鱼用力往树干上摔,一摔再摔,直到鱼只再也不会动,如果是体型较大的鱼,它会一直把鱼摔到粉身碎骨。”

  我也同样皱起脸来了。

  和泉学妹皱眉,紧闭双眼,“……我好想走开,却没办法从椅子上起身。后来,我走到院子……”她没再说下去,用右手掩嘴,露出毯子的左手则按住喉头。

  这也等于说出了一切。想必是吐了吧。

  想当然耳,凝重的沉默降临。有好一阵子,我们就这么沉浸在雨声中,和泉学妹终于微微睁眼说:“学姊,你刚才问我会不会‘痛苦’是吧。”

  我带着一点困惑说:“嗯。”

  “为什么不是问会不会‘伤心’呢?”

  我当下哑然,好像受到了责备。然而,和泉学妹这样的疑问只不过是像小孩子在闹别扭。这一点,她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自问自答:“……是因为我看起来‘比什么都痛苦’吧,那样很不好喔!我‘一定比什么都伤心才对’。”

  这话听起来,就像把话语放在空中的天枰两端的秤皿上,盯着指针,斤斤计较。但是,我提不起劲去追究,因为那盯着天秤的眼神太绝望了。

  我转移话题。说到疑问,我也有话想问。

  “学妹——”

  “……什么事?”

  “那天傍晚,听说你和津田学妹在模仿武侠剧决斗?”

  和泉学妹的脸色在瞬间刷地变白,我有一种走在险路上的恐惧感,但话题就此打住也很不自然。

  “那应该……不是吵架吧?”

  然而,和泉学妹依旧紧抿着嘴。

  07

  接近中午时,雨停了。

  和泉学妹总算松口,聊起无关痛痒的话题了。算一算我们有一搭没一搭也聊了两个小时以上吧。光是这样,我觉得今天让她来家里已经很有意义了。我邀她“吃过午饭再走”,她却坚持要走,气色已经好多了。

  她的湿衣服还没干,但她表示要带走。母亲大人拿了YOKADO超市的塑料袋,和泉学妹把衣服分别折好,装了进去。

  一打开玄关的门,只见被大雨冲刷过的院子,四处散落着金褐色的木兰大叶片,就像台风撒下到此一游的问候卡片。

  和泉学妹的家与津田家的方向相反。

  柏油路面因吸了水变得黝黑,左右两边的低洼处宛如镜面,倒映着两侧的墙脚和围篱,不时驶过的汽车碾碎了水镜。我们并肩边走边聊。

  “你有带伞出来吧。”

  “……嗯。”

  她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小学妹,可是这样并肩齐步,我们几乎一样高了。

  “你在半路上才把伞收起来?”

  我看着和泉学妹手中那把艳蓝色的雨伞问道。

  “不,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撑伞。可是……如果不带伞有人会担心。”

  大概是指家人吧。然而结果还是让家人担心了,更何况她的行为等于是在别人家门前大喊“看看我”,不仅自相矛盾,重点是很任性,也许我该生气。但是,听到这个回答,我竟莫名地有点安心。

  和泉学妹那个体型粗壮的母亲向我道谢,还说“我马上叫她把衣服送回府上”。我的白毛衣和牛仔裙就这么消失在和泉学妹家。

  在阴霾依旧的天色下返家,隔壁的小碎步从门口探出头,他是个五岁小男生。幼儿园放台风假。小碎步是我替他取的绰号。夏天的庙会活动我们还约过会。

  “大姊姊。”

  他朝我跑来。大概在家里闷坏了吧,他穿着条纹T恤配五分裤。

  “什么事?”

  他看起来好像有话想说,眼神闪闪发亮。

  “跟你说喔,给你猜个谜。”

  “嗯。”

  “apai、ipai、upai、epai接着是什么?”

  这也算是一种性骚扰【注:按照日语五十音的a、i、u、e、o,接着应该是oppai,与乳房同音。】吧,我恍然大悟地暗想。八成是幼儿园流行的冷笑话。小时候,总有一段时期特别喜欢讲一些让大人窘迫的话题。

  (问题是,小碎步,你想调侃大姊姊我还早了十五年呢。)

  我看着露出白牙、满心等待答案的“男朋友”,想到这小家伙有一天也会变成大人,不禁感到不可思议。我弯下腰凝视小碎步的眼,缓缓说:“——sippai(失败)。”

  小碎步露出扼腕不已的表情。

  08

  我的经验里,关于小孩子的回忆不尽然都是愉快的。

  高中时期,有一次到百货公司看电影。那是一个非假日的傍晚,戏院里的座椅算很宽敞,不管何时来都有很多空位,想来应该可以悠哉地欣赏电影。

  不料,开场后不久,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一个小孩进来,是个小女生,看起来像是国小一、二年级,还没坐下就大声说话。母女俩坐在我这一排的尾端。接着,椅子开始晃动,那个小女生一边走一边把竖起的椅子一一放下又掀起。整排椅子在构造上似乎连成一体,因此那股力道直接冲击到我。

  过了一会儿,小女生终于回到座位,看着银幕不断地喊出“怕怕”或“那是什么”之类的叫声。做母亲的,只是偶尔碍于面子说声“安静一点”。

  接着,小女生沿路放下椅子,终于走到我身旁,我小声对她说“别人也在看电影,你要保持安静喔”。结果,那女孩在黑暗中瞪了我一会儿,倏然靠近。我以为她想道歉,任谁都会这么想吧,没想到我错了,她居然二话不说用力踹了我一脚。霎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脑中一片空白大概就是用来形容这种状况吧。

  小女生踹过人便转身回去找妈妈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浑身无力,陷入一种类似疲劳的奇妙心境。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那个小女生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但愿那只是她一时冲动。不过,也有人一辈子都是那副德性。

  于是,我想起津田她们阻止“霸凌”的那起事件。学妹说“弄得她们灰头土脸”,最后用“总算解决了”做结语。然而,事实不可能单用这句话道尽一切,想必也经历了一段呕心沥血的过程吧。

  幸好,我待过的班级没有那种恶质的霸凌。不过,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一旦出现欺负者与被欺负者,这种事态必然会确实且阴湿地发展吧。在封闭的世界中,明知丑恶仍勇于迎战,远比第三者轻松想象的更困难。置身于那种局面等于在考验自己,因此才可怕。可怕的是懦弱,能够超越懦弱的唯有意志。

  即便在思考这种现实问题时,最后我还是会想到书本,这大概就是我的弱点吧。这么一想不禁有点心虚。不过,我看书就像喝水,无法想象没有水的人生,所以也无可奈何。

  所以,这天晚上,我从书架上抽出的,是我起初在图书馆借阅、后来还是自掏腰包买回家的《阿努伊名作集》【注:Jean Anouilh,一九一〇~一九八七,法国二十世纪剧作家。是一位极注重隐私权的剧作家,不喜欢接受采访,也不愿对剧评界发表意见。】。这是不惜违背国法、赌上自己生命的少女,替愚劣兄长的尸体盖上泥土的《安蒂冈妮》。在深秋的夜里反复阅读,开头那种紧绷的美感甚至令人想大声朗读。如果把琴弦的震动化成语言,想必就是这样吧。

  还有《云雀》,读到被制裁的少女贞德那一段时,我打从心底羡慕法国人。

  “——那是人类的智慧难以衡量的”、“那是在士兵们头顶上,在法国天空高歌的可爱云雀”。接触到日本的美丽语言时,总会让我感受到生于这个国家的喜悦。同样的,阿努伊的“换言之,那是法国拥有的至宝——”这一段,如果能像母语一样品尝到原文的韵味,光是如此也值得在法国出生了。

  然而,少女安蒂冈妮和贞德,都在成年之前结束了一生。不,唯有如此,才能完结此生。(《云雀》的最后,贞德并没有接受火刑,彷佛是作者再也无法忍受让她受苦而予以的祝福。然而,作者以影像重迭手法在另一个舞台呈现了“真实”状况,使得此剧的结局让人更感残酷。)

  那么,若是得以长命百岁,少女的纯真又会变成怎样。毕竟,纯真只不过是现实的缥缈幻影吧。

  说到“时光”,津田学妹在十岁的年纪说出了“等我们长大了再回头看,这种事想必不值得一提,所以现在好好加油吧”这种话,岂不是语出惊人吗?故作老成的孩子并不罕见。

  但是,那样的孩子到头来也不过是活在“当下”。一般孩子能够睁大眼睛在成长后的未来好好审视此刻幼小的自己吗?而且,当她展望未来时,还能用“一定”叙述,不就等于在时间洪流中自在地旅行吗?

  09

  我阖起书本,熄掉台灯,一边沉入黑暗中,一边浮想连翩。

  (所以,少女才会触怒“时间”,而“时间”不就被斩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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