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论古今,几乎无人能够顺利从事理想中的工作,而我何其有幸。
听我这么咕哝,坐在旁边的天城小姐嫣然一笑。
「出版社虽有知名度,但池小水浅,要加入非常困难。就像从一束荞麦凉面中……」她模仿算命师摇晃竹签的手势,当然,这里是指还没煮熟前的荞麦面。「闭眼抽出有红标记的那根一样困难。」
果然是很有天城小姐风格的比喻,我暗想之际,对面的娃娃脸饭山先生特意站起身,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说:「咦,那句话讲的应该是面线吧。」
「是荞麦面。」
天城小姐斩钉截铁地顶回去。饭山先生侧着脑袋,上下比划着夹起面条途到嘴里的动作,疑惑道:「真是这样吗?」
总之,我抽中红标记的那根,成为岬书房的社员。
敝社的出版品若分成三类,包括自战前一脉相承的作家全集、单行本,及不定期出版的「岬书房选书」。饭山先生主要负责「岬书房选书」。
参与这份工作后,我首先接触的,就是其中与达尔文有关的一册。我只负责协助饭山先生,但有幸自作家口中听闻种种故事。
据说,早在孟德尔遗传法则尚不为人知时,这位《物种起源》的著者便已觉察那样的特性。而且,他很遗憾自己欠缺数学知识,否则就能把懵懂感觉到的东西,有系统地整理出来。所谓的天才,果然了不起。
到二十一世纪,达尔文也将满两百年诞辰。作家建议,「从现在开始准备吧,出版社应该对达尔文投以注目」。
之后,我又做了几本选书。内容因书而大有差异,查资料非常辛苦。
「是荞麦凉面。」天城小姐竖起手指,再次强调。
「笨蛋!」发话的是颇有剑豪气质的榊原先生。此人打以前便不修边幅,可是,最近似乎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根据小道消息,冬天时,他甚至直接在睡衣外套上毛衣和长裤就来上班。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吧。」
不过,他在工作方面倒是成绩斐然。虽然他摆出一副要和全世界作对的表情、大口猛灌日本酒的姿态像极流浪汉,但人不可貌相。其实他不只精通英文,连法文都说得很溜,看起德文亦毫无困难。这样的榊原先生,经手的书果然本本畅销。
以往我纯粹站在买方的立场,不明白所谓的畅销书对出版社而言是多么不容易,直到入社才首度切身感受。
此外,我也学得,愈是畅销书就愈难判定该印多少本、该在哪里停手。
「倘若抓错时间点,即使做出畅销书,同样会赔钱。」
听天城小姐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换言之,就像校庆园游会时,得意忘形批来太多蛋糕,过下午四点要收摊了,却剩一大堆卖不出去。如此思索,便能想像那种情形是何等困扰。
不过,榊原先生替出版社赚那么多钱,却没分到多少,这点令我有点意外。不谙喝酒的我,似乎还能扮演不碍事的花瓶,所以有时也会被带去喝酒的场合。这时候谈起「功勋」应该没人会不高兴,于是我向榊原先生提起那件事。
岂料——
「喂,你给我坐下!」
啊,我大吃一惊。好可怕。那是吃炉边烧烤的店,所以我乖乖在榻榻米上跪坐。
「告诉你,出版业是没有『赚钱』这码事的。」
「噢。」那岂不是会经营不下去?
「就算有利润,也不可能赚钱。」
我把文字放在天秤上衡量,「换句话说,即使有钞票进来,最后仍会在其他方面相对亏损……是这个意思吗?」
榊原先生努动到傍晚胡碴益发浓密的下颚。
「笨、蛋!这丫头简直没救。」
到头来,我被看扁了。
「噢。」
「噢什么噢,你这是本末倒置。」
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脸,那一定很痛。
「本末倒置?」
做为监护人跟来的天城小姐莞尔一笑,好心说明,以免我被欺负得更惨。
「即使知道会赔钱,很多书仍非出版不可。出版这一行,可没什么凑巧亏损。赚钱是为了滞销书,不是为了员工,懂吗?假如赚到一亿,脑海浮现『啊,终于能放心亏损这么多钱』,才是真正的出版人。」
嗯,这算是员工教育吧。听她这么说,我高兴得背上一阵战栗。
02
独力企划书的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
某文艺杂志连载的现代诗评论专栏相当有意思。下笔带有适度的散文风格,让读者能轻松写意地阅读,愉快传达出众多诗人的优点与特质。作者是一位新锐评论家。
然而,连载结束后却一直没集结成册的动静。现代诗算不上有销路的领域,内容原就冷门,加以作者的知名度不高,才会至今仍无缘出版吧。
我不清楚别家出版社的情况,但岬书房的社长是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并肩工作。开企划会议时,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也能忝居末席。换言之,是全体参加。
入社一阵子后,我虽感惶恐,还是逐渐斗胆提出意见。当时,会议结束,正在问起「有没有什么企划案」。那个连载的评论专栏,不仅可做为入门指南,本就熟谙此道的读者也能有更深入的领会,没出版成书十分可惜。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提议,居然瞎猫碰上死耗子,顺利通过。总编辑大致看完稿子,要我「试试看」时,我就像中彩券头奖般(虽然我还没中过奖),当场愣住。
至于作者那边,通话后得知尚无出版计划时,说来抱歉,我着实松了口气。
「若不嫌弃,能否让敝社出版成书?」
听我这么提议,话筒彼端传来喜悦的氛围。
后续的一连串作业彷佛仍历历在目。当初那本杂志的编辑,态度也充满善意。
「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贵社。」
去打招呼时,和海象一样大块头、圆脑袋的资深编辑,面对我这个新手,像拜托别人照顾刚找到工作的自家小孩般鞠躬行礼。我惶恐不已,感觉肩头扛起重担。
书名简单明了,就叫《现代诗人》。
与替自己挑衣服相比,思考封面设计的走向愉快数倍。我和作者各举出几个理想人选,凑巧其中有位画家在新桥某画廊开个展,于是我也实际去看过。最后,封面决定以水彩画风妆点,做出来的书相当雅致。
让我绞尽脑汁的,是书腰的宣传文案。据说要由责编拟稿,但无论怎么写,似乎都还能找到更适切的。经历一番苦思,我交上头先拟的「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因为书中拿音乐和绘画比喻、评论诗。
总编辑说太弱,在底下加上「纵谈现代诗与诗人的魅力」的说明,书腰背面再增添「后记」的摘要,才勉强过关。随着时间流逝,我不禁反省,这文案并未传达出内容所谈论的,文字可怕的那一面。
幸好,书封设计弥补了我的不足。设计者运用不碍事却抢眼的特殊字体,安排「以文字演奏,以文字描绘」,真的是赚到。一看到此书,便忍不住想拿起——这或许是为人父母的痴心吧。
一栋建筑完工前,必须动用大量的凿子与锤头,还得处理各式各样的状况。想着说不定能这样做或那样做,很容易忙个没完。以前读过的书上,某工匠有书「判断该在哪停手是最难的」,这话对极了。除经费的问题,也有必须在时限前完成的压力。恍若一步又一步地爬上楼梯,我总算熬到校稿完毕。
话说,拿到要先送给作者过目的十本样书时,我非常兴奋。不料,翻开检查,却对其中两册不太满意。目次里,连结章名和页数的某条线有一点点没印清楚,像是摩斯信号的间隔,显得断断续续。
「这种情形也是难免。」
饭山先生不当回事地说。其实,若非凝神注视,根本瞧不出来。但看在心疼自家小孩的痴心父母眼底,那就像儿女的衣服钮扣零星掉落,前襟敞开。不过,八字都没一撇的我讲这种话,似乎有些奇怪。
我很卑鄙地把那两本塞到整堆书的底下,上作者家拜访。那是一年前,某个晴朗和煦的春日。
03
基于职业所需,办公室里每天都会聊书的话题。某日,我们谈到法兰克·R·史达柯顿[195]的《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
小说是最自由的形式,变化无限。其中,有类缺少起承转合的「合」的谜题小说(Riddlestory)。不过,这当然并非半途而废,否则便失去意义了。结局刻意交由读者决定,所以故事末尾必须别有妙趣。其中的代表作,就是《美女还是老虎》。
我是在美国短篇小说选里看到这个故事的,但听大家的说法,似乎也曾登在杂志上、收入短篇文学全集,或当英语教材,甚至改编成剧本,非常有名。
很久以前的某个国家,采「美女还是老虎」的方法取代审判。被告会被带上竞技场,接着得在眼前的两扇门中择一打开。一边是猛虎,另一边则有美女等候,审判便交由命运定夺。错选老虎的下场,不言可喻。
相反地,选的若是另一扇门,便能获救。这表示上天裁定无罪,不仅不会死,还能抱得美人归。但是,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和她结婚。
某名俊美青年和公主坠入情网,然而,平民不得与皇族恋爱,青年因此被拖上竞技场。环顾四周,他瞧见公主也出席观审。以她的身分地位,想必知道何者才是「正确答案」。事实上,公主的确晓得「美女」在哪扇门后,也很清楚那个「美女」老早以前便不知检点地朝心爱的男人频送秋波。
收到男人求助的视线,公主示意某扇门。男人于是打开。这就是故事概要。换言之,公主指点的究竟是「老虎」还是「美女」,就是留在读者心头的问题。
想当然耳,提到这个故事时,在场的女性不免会被问起:「若是你,会告诉他哪一个?」
我回答饭山先生:「自然不可能教他去开老虎那扇门。」
天城小姐说:「那样会有罪恶感,要看对方是否值得你背负『杀人』的十字架。故事里的青年不过是外表好看,似乎并非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算是公主的主观问题吧。但前提是,她打心底深爱着他。」
「也对。可是,换成我,仍会教他开美女那扇门。」
「为什么?」
「他和美女结婚也没关系。这是外在因素造成的结果,事后还能挽救。若真无法挽救,到时再看着办就好。」
「你想怎样?」
天城小姐浅浅一笑:「当然是复仇。」
饭山先生语带戏谑:「好恐怖!」
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议论,我还是用力思考。
「不过,我单听到他说『必须结婚』便难以忍受。那不就等于变心吗?」
「即使他是被迫的?」饭山先生问。
「对,因为他答应了。」
「好严格。」
「总归一句,男人和美女步入幸福的婚姻生活,便形同『背叛』。所以,故事的重点应该在能否原谅吧。」
饭山先生不满地回道:「倘若她指点的是『老虎』,不也等于背叛男人的期待?」
「……不对吧。」
天城小姐的眼镜闪着光,尖锐地反驳:「指点他开『美女』那扇门,才是背叛。」
啪地两手一拍,我恍然大悟:「『期待』公主暗示他答案,就是一种背叛。」
饭山先生双手抱头,「这岂不更严格。」
「我认为,他不应该望着公主。此举无异是在她身上强加负担。」
天城小姐也附和:「没错。相反地,唯有不看公主暗示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公主苦恼『该暗示哪扇门』的对象。」
饭山先生瞪大双眼。
「若他想获得公主暗示,便不列入考虑?」
「对,那就管他去死。」
「让你们说到这种地步简直里外不是人。」饭山先生转向我,「基本上,假如是你被迫站在两扇门前呢?你男友要是知道答案,你也会忍不住盯着他吧?」
我不得不点头,「难免会情不自禁。」
「然后,依他的暗示开门,出现的却是老虎,你会做何感想?」
我回答:「肯定很火大。」
04
这是职场的茶余闲话。
傍晚,过了名义上的上班时间,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这时,天城小姐邀我一起去邻站的饭田桥。她要送东西到附近的编辑工作室,顺便取件。虽然也可请对方拿来社里,但她说「出门走走吧,顺便告诉你哪边有好吃的餐厅」。于是我二话不说,欣然奉陪。
从我加入后,岬书房已两年未增聘新人,应该不是被我吓到不敢再开缺吧。多雇一名社员,在经济上似乎负担很大。因此,很多工作出版社会发给外编。
当然,行销企划、选书等方面,出版社仍掌握主导权。至于制作上的实务,如润校及编纂原稿成书,就委托外面的公司,如此可节省费用。
我也是进出版社后,才晓得这类的编辑工作室还不少。先前,我以为出书的每个环节都由「出版社」负责。岬书房经常合作的这家公司,位于饭田桥一条坡道上的大楼三楼,我造访过几次。或许在这年头一点也不稀奇,不过仅有的两个职员皆是女性。
离开大型出版社、创立这间工作室的赤尻小姐,年约三十五,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五官深邃,身材修长。这么形容也许很怪,但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做黏土人偶时,抓着肩膀和腿猛然拉长,再稍稍拉长脖子,非常苗条。
她总打扮得休闲而不失时髦。今天她一身颇具初夏风情的短袖衬衫,如居家般闲适自在,却不令人反感。想必是散发光泽、布质柔软的酒红色,显得十分高雅的缘故。高领的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露出脖颈。相对地,长裤是近似珍珠白、几乎融入墙壁色调的象牙白。
她自电脑前起身,背着手与天城小姐谈话,那情景宛若一幅画。比起岬书房,她们的办公室整理得格外干净。天城小姐交给她一本作者珍藏的羊皮纸精装原书当校正的参考资料,然后接下润过的稿件,很快地解决公事。
至于天城小姐允诺的美味餐厅,就在不远处。店名为「Flacon de parfum」,是间法国餐厅。
墙上挂得满满的小画框内,镶着风景及人物素描,几扇凸窗边则装饰有可爱的玻璃瓶。
我们的座位旁放着三个阿拉伯式的瓶子。其中两瓶矮胖浑圆,瓶塞状似熊熊燃烧的火焰。剩下的那瓶很高,肚子凹了一圈。皆以蓝和紫为主体,处处点缀着金漆,手工雕刻的线条勾勒出花与叶。
「这些是什么?」
「『Flacon de parfum』。」
「啊?」
「香水瓶。」
「原来如此。」
我只想到,由于是法国餐厅,所以店名用法语,岂料提示就摆在眼前。
真是的,榊原先生在场的话,八成又要削我一顿。
来点菜的女服务生,告诉我那是塞浦路斯(Republic of Cyprus)的产品。
「那边是意大利的。」
她指着邻窗说。不知是文化差异,抑或制造商的风格所致,两者截然不同。那边的形状很单纯,不过,瓶身表面以金色直线分割成几个色块,宛若小型彩绘玻璃,缤纷美丽。如此细细看着,我逐渐理解为何有人会想收藏。
我浏览菜单。菜色方面,可点一道主菜再加上汤、迷你沙拉、米饭,不点套餐也没关系。
「太好了。」
「价格颇公道吧?」
「这固然是个原因,主要还是套餐吃不了多少便很撑,有些浪费。」
「就像香水瓶装不下一升的酒?」
「承蒙你这么形容,听起来好可爱。」
「出国一看,我才发现连小朋友都食量惊人。」
「对耶,他们该不会另有一个胃吧。」
题为《说谎村》的落语段子里,自称说谎大师的男子前往吹牛大王住的村子挑战,可是,在对方出来前,就先遭他的小孩戏弄,最后只得落荒而逃。毕竟居住的世界不一样。像我们这种吃茶泡饭、饮食清淡的国民,终究比不过那边的人。
「在日本,长崎县民也有大胃王之称。」
「噢。」
今晚的主厨推荐据说是「猪脚荷包」,不像源自法国,倒像《西游记》中会出现的菜色。总之,我还是点了这道。「请问餐前酒要喝什么?」天城小姐选择的是「基尔酒」。虽在小说里看过这名词,但不很清楚究竟是什么,等店员离开后,我忍不住询问。天城小姐不当回事地应道:「就是白葡萄酒加上些许Creme de Cassis。」
「Cassis是醋栗吗?」
「对,黑醋栗喝起来很顺口。对了,刚才讲到长崎吧。」
她言归正传。
「是。」
「坂口安吾也在文章里提过。江户时代,长崎不是会发生宗教镇压吗?可是,他翻阅纪录时,发现一件怪事。遭受严刑拷打都不屈服的居民,竟因食物太少倒戈投降。然而,若在战后粮食短缺的时代,那算是普通的分量,他实在无法释怀。之后,他前往长崎,基于是当地名产,叫了份长崎炒面,不料满到像装在『洗脸盆』。他疑惑着面怎会多到吃不完之际,陆续光顾的女学生和亲子档(换言之,就是妇女和小孩),把那特大号炒面当『权充下午茶的一小片蜂蜜蛋糕』,三两下扫个精光,转眼便起身离开。安吾这才拍膝醒悟:我明白啦!」
「哈哈。」
「他不由得感叹,原来如此,考察历史确实很难,而填饱肚子正是『和平的根本条件』。」
「这个我同意。」
「不过,在长崎人心目中,饿肚子比严刑拷打更痛苦的这点,就不知是真是假了。」
那当然。故事本身虽然有趣,但不可能全县每个人都是大胃王。要是去参加长崎县同乡会,在席间讲出这种话,八成会遭到围剿,被骂得满头包。
基尔酒盛在高脚玻璃杯中送来。颜色颇像稀释的红茶,冰冰凉凉的,十分美味。我贪嘴多喝了几口,没想到这玩意的后劲出乎意料得强,脑袋上的头箍恍若在眉间倏然松脱。
「提到严刑拷打、倒戈投降,和之前的故事挺相似的。」
「你是指《美女还是老虎》?」
「对。」
「这么一说,的确是。」
「故事中的两人还处于恋爱关系,若一方在外力作用下倒戈,接受别的女人,就叫『背叛』吧。」
天城小姐含着基尔酒点头,我继续道:「那么,纯粹的变心呢?」
「你的意思是,那样算不算背叛?」
「嗯。」
「在仍心存爱恋的那方眼中,应该算吧。」
此时,迷你沙拉和汤端上桌。
「可是,若两人同时变心,换言之,双方都已厌倦……」
见我苦思如何措词,天城小姐接过话:「那叫做正中下怀。」
我不禁笑开。「是啊,同一事态的评价却大相径庭。」
「所以,这才称得上难题。」
「情况会随立场改变。」
「连所谓的立场,也是处于当今社会才能一视同仁地从心态谈论。旧时男女的立场根本不一样。」
「你是指经济方面?」
「对。未婚的人愈来愈多,是因女人逐渐拥有经济能力,这说法应该可信吧。女人不再仰赖男人过活,况且结婚对女人而言弊多于利,那样太不公平。于是,便产生『即使心甘情愿,仍不想做不合理的事』的心情,会想守住一个『道理』。」
我认为「即使心甘情愿」这点,相当耐人寻味。站在我的立场,首先还是希望邂逅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人。
「不是有紫夫人这号人物吗?」
突然间,话题一转。我没想到会扯上《源氏物语》。
「噢。」
「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些许』之一,就是用在她身上。」
05
猪脚荷包上桌,颇为油腻。这种菜肴分量再多一点,我恐怕会吃不消。
「那是什么意思?」
「古典文学中,让我不禁感叹『厉害』的『些许』有两个。说穿了,紫夫人等于是还在上小学、穿着米妮鼠卡通睡衣睡觉时,就遭念高中的源氏掳走。从此,她眼里只有他一人。小紫很有品味,也很聪明。虽是小学生,但如此慧黠,和高中生大哥哥谈恋爱也不是不可能。她想必会像干涸的海绵,不停吸收对方的一言一语而渐渐成长。这样当然可爱。然后,本为花花公子的源氏步入中年。对男人来说,算是已近黄昏,不必担心他再拈花惹草——紫夫人这么想时,源氏的正妻突然冒出来。」
「是三公主吧。」
「对。葵夫人逝世后,源氏一直没续弦。在紫夫人心中,那代表着源氏的诚意吧。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有那证明,便能原谅他。当初一身睡衣就到源氏身边的自己无法成为正妻,她非常清楚。然而,别的女人当不上正妻,是因为有她在……她原可如此自我安慰,不料却在人生的最后遭到背叛。」
「古时候的中年人,差不多已是现今的老爷爷、老奶奶。」
「对,难怪源氏会答应这桩婚事。人生如槁木死灰之际,忽然有个国中女生问他愿不愿意跟她结婚。」
「即使表面上迟疑,内心肯定也极为兴奋。」
「否则他就不会答应了。」
「这同样令人火大。」
「站在女人的立场,真的很想骂『搞什么啊,死鬼』。」
天城小姐拿着餐刀,用力戳进猪脚荷包。
「喜欢幼齿美眉,不仅是中年男子的返祖偏好。他会成功养育小紫,从那角度看来,他也会渴望『梦想,再重温一次吧』。岂料,三公主并非有问必答的类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置身于时间洪流中的他,没能认清这点。换句话说,小学生和高中生或许还谈得来,但国中生和中年欧吉桑的世界可有天壤之别。」
我思索一下,「好比装年轻,聊的却是披头四?」
天城小姐噗哧一笑。
「可能有些夸张,不过基本上就是那样。察觉自己错得离谱的源氏向紫夫人道歉时,已于事无补。人心是很复杂的,无法再契合相通,也无法重拾旧爱。不过,此处以『恍若无事』形容紫夫人。」
「恍若无事」如果等同现下的「冷淡无情」,书中应该不会写「可是,恍若无事」。古语中,那是什么意思?我忐忑地暗想。
「换言之,就是『表面上佯装毫不在意』。」
「噢。」
「被请出去的源氏和三公主共枕时梦见紫夫人,于是,他冒着大雪回到紫夫人的住处。咚咚咚,他拚命敲门,可是效忠女主人的侍女假装没听见,怎么都不肯放他入内,罚他吃闭门羹。好不容易进屋后,他走到她身边,扯下被子,赫然发现被子是湿的,原来她在哭。这段描述也令人印象深刻。外表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落下的泪水,格外打动人心。」
天城小姐眨眨眼,继续道:「我啊,读到这里,忽然觉得『紫夫人似乎一辈子都在泪水之间度过』。」
「泪水之间?」
「对,一开始是『小紫』的泪水。初登场时,她还十分年幼,没察觉源氏在偷窥。她低喃『小麻雀逃走了』,伤心欲绝地嘤嘤啜泣。」
「啊……」这是故事里出名的一幕,高中时老师教过原文。
由于「麻雀飞走」的失落感,她当场痛哭,揉得双颊通红。
「那是她流下的『孩童』之泪。然而,偷窥的源氏却把小紫当成『女人』看待。若源氏没觑见,那一幕其实只是她人生微不足道的瞬间。」
「说得也是。」
「可是,这男人将她的一生就此定形。由此来看,这些泪水应可视为她一生的括弧之始吧?」
「是。」
「而沾湿被子的,则是结束那括弧的泪水。男人,已在墙壁的另一头。原本深居春霞山的小紫,在飘着冬雪的世界变成紫夫人。随着时光一同失去的不是小麻雀,她再也不能尽情地哇哇大哭,那是成年人的泪水。」
「……无论哪一种她都非有意展现,不过是源氏凑巧撞见。」
「是的。」
「离开括弧,她的人生就结束了吗?」
「所以,她才想出家当尼姑吧。不过,那一刻,画上括弧前的那段透明的童年时光,或许会蓦然浮现心头。那段没有爱的束缚,也没有背叛,无牵无挂的岁月。」
眼前的天城小姐,彷佛正透过彩色玻璃窗眺望明亮的外界。
06
男女之爱,很麻烦,也很辛苦。不过,这种麻烦事若完全没发生,也会变成焦躁的原因。只能说,夫复何言。
重读漱石老师的《我是猫》,第三早有这么一节:
某日,按惯例吾辈与小黑躺在温暖的茶几下闲聊,他又旧调重弹地吹嘘老掉牙的光荣历史;之后向吾辈提出这样的问题:「你到目前为止,抓过几只老鼠?」虽然吾辈自认知识较小黑发达许多,可是说到腕力与勇气,早有自知之明,终究无法与小黑相比,只是面对这个问题时,仍不免吞吞吐吐。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总不能骗人,因此吾辈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抓,但至今尚未捕获」。
以前看这本书时,约莫会不当回事地草草翻过此段,如今,我倒很能体会「吾辈」的心情。
噢,讲到我家的大事,姐姐已在前年结婚。
对象是我也接过电话的那位鹤见先生。两人在农历十月的良辰吉日行礼成婚,接着便去南方热带岛屿蜜月旅行。然后,除麻袋装的咖啡和木雕人偶之类一看就像纪念品的玩意,还带了别的东西回来。那是以保特瓶收集的当地海水,足足盛满两瓶,分量挺多的。小俩口将其中一瓶送到家里给我。
「你喜欢这种东西吧。」
不愧是姐姐,相当清楚妹妹的喜好。外表只是普通的水,但想到这是远从南十字星闪耀的天际空运而来,便觉得格外珍贵。我定睛凝视着问:「这是在什么地方取的?岩岸?沙滩?」
「是浅滩。放眼望去尽是翡翠蓝的海水,且有热带鱼在脚边嬉游。」
还真像蜜月旅行会去的地方,我忍不住想吐槽。
不过,海水放久也会腐臭吧,我不禁担心。此时,姊夫大人冷不防发话:「做成盐巴就好。」
我当下茅塞顿开。姐姐夫妻返回爱巢后,我把海水倒进温牛奶用的小锅试着熬煮。大概是含有相当多的盐分,最后变得很浓稠。我在杯口架上咖啡滤纸,一点一点地注入,耐心等待。过程犹如做理科实验,非常有趣。尽管是临时起意,此举果然正确。滤纸上留下的白色结晶,干燥后成为漂亮的盐巴。
我和姐姐通话,得知他俩是将海水煮沸熬干后,拿到太阳下晒。据说摸起来刺刺粗粗的,没变成粉末。
「滤过一次似乎比较好,我的成品瞧着比市售的盐细。」
那很像某种东西,我一时讲不出所以然,于是姑且道:「虽然没看过,可是感觉很像大麻。」
姐姐嗤之以鼻。
「又没看过,亏你也敢说。」
「人是有想像力的嘛。但这么一提,我便不自主地思索起,大麻或许能溶在水中夹带过关。」
话题愈扯愈危险。
「总之,你的成品非常细密?」
「嗯。」
「那么,难道是我的混有杂质吗?」
「唔,滤过的水也是白色的。」
「味道呢?」
「当然是盐味。」
「我的很苦。」
「啊,如此说来,排出的就是『卤水』。」
放下话筒后,我翻阅《广辞苑》。没错,字典上的解释是「熬煮海水制盐后剩下的母液」。换言之,就是生出盐这个孩子的母亲,据说也称为「苦盐,苦卤」。嗯,当妈妈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时,我忽然想到质地细致的盐巴像什么。
不是大麻,是龙角散,我不由得露出微笑。这药粉与我有段回忆。小时候,听父亲边服药边喊「好苦」,我立即拿小汤匙舀一口,说声「我敢吃」便放进嘴巴,只为得到夸奖。小孩子这种生物,真猜不准会有什么意外举动。最后,我有何下场就请各位自行想像。如今,那已成为带着微微苦涩的往事。
话说,结婚之后孕育的可不仅盐巴。去年秋年,姐姐夫妻迎来爱情结晶,我也升格为「阿姨」。
呱呱坠地的是个小女娃,和姐姐一样有双大眼,非常可爱。在医院头一次见面时,护士小姐抱着宝宝从新生儿室到姐姐床边。据说,婴儿最好打第一天起就偎在母亲怀里吸奶。
「她在瞪人耶。」姐姐轻轻挑眉,开心地说。
眼睛还看不见的稚嫩幼儿,居然便给人这种印象。我内心浮现强烈的预感,诞生了一个极富个性的生命。
我家后继有人,当然是喜事,但孩子的妈是我从小熟悉的姐姐,光想就十分不可思议。
见宝宝仰身哭泣,我试着接过来抱,手绕到她彷佛会软绵绵弯曲的背部,哄着「没事、没事」。她怯生生地颤动双唇,哭声不久便停止,真是听话的乖孩子。
姐姐夫妻回娘家时,我再度见到宝宝。小外甥女宛如喝下神奇国度的药水,愈长愈大。
姐姐和我差五岁,「顺利」的话,五年后我也会抱着自己的小宝宝吧。但是,我很忙,光往返于住家和出版社,转眼便过去一天,连碰上麻烦的机会都付之厥如。身为姨字辈人物,多多少少,仍有那么一丁点焦虑。
好了,言归正传。
「呃……所以,『些许』到底是怎么回事?」
07
「啊,差点忘记。源氏把三公主迎回大宅,新婚嘛,头三个晚上去新妻子那里过夜是义务。可是,源氏已兴趣缺缺。他后悔做了无聊的傻事,于是向紫夫人辩解:只有今晚,请谅解云云,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你。之后,便冒出那句话。」
我听得兴味盎然。故事继续。
「书上写着,源氏心烦意乱颇为痛苦,至于替新郎倌打点种种细节的紫夫人则应道『我可不晓得怎么办』。就在这前面,作者描述她『些许,露出微笑』。」
这会儿,我不由得停下刀叉。比起食物,我加倍努力咀嚼文字,而后忍不住感叹:「真猛。」
不过,相较于「微笑」,「些许」似乎更有表情。那是望见虚无的「些许」,是带着看透一切已然结束的「客观」,纵使嫣然一笑,也能自天上冷眼旁观的「些许」。
「我认为,源氏心里毕竟仍是喜欢紫夫人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我萌生疑问:「天城小姐当初读的是古文吗?」
「基本上是的,趁着高中放暑假的空挡。」
我不禁叹息:「就是有你们这种人。」
她居然是法文系毕业的,害我这本科生无地自容。当时,我可是好不容易勉强念完现代语改写版。虽然想过至少《若菜》[196]上下该看原文,终究没实行。
「高中的国文老师讲课很有意思,我才会想瞧瞧原文。其实我根本没注意细节,只是囫囵吞枣。」
「你那种阅读能力,我真想效法。」
「这点小意思算什么。」
「对了,不是有两大『些许』?另一个呢?」
「另一个嘛,是我准备升学考试时读的《竹取物语》。」
「赫映姬[197]吗?」
「那是暑期进修讲义里的一篇。故事中的女主角,不是出难题要求婚者先送上稀世珍宝?其中,她向石上麻吕索取的是『燕子的子安贝』。」
「噢,就是那个伸手进燕子窝的人。」
他想从高处的鸟窝拿出传说中的贝类,却不惯摔落。
「没错。而且,他摸到的不是『子安贝』,是燕子的……吃饭时不适合提起的某种东西。紧抓着那玩意坠地的男子,不幸摔断腰骨。得知他在痛苦挣扎后濒临死亡,赫映姬咏了首诗歌。『承蒙佳人赠歌,实感荣幸,但她毕竟不肯与我成婚吧。』男子遗憾地断气。你知道听说此事后,赫映姬反应如何吗?」
「请说。」
天城小姐奸笑,应道:「『些许怜悯』。」
我不禁再次感叹:「唔,这也相当猛。」
「这是被迫促成婚事的女人,和不结婚的女人,两种『些许』。」
「两种都很酷。」
「不过,紫夫人的心大概已不在源氏身上。总之,结婚凭的是冲动,『些许』这字眼和结婚不搭调吧。」
「倘若对方告白『我些许爱你,请与我结婚』,心里确实会冒出问号。」
「对呀。」
08
基尔酒的后劲上来,我有些飘飘然。由于想再多聊一会儿,便又加点餐后茶。
「先前是提到谜题小说,才谈起这种事吧?」天城小姐开口。
「对。」
「其实,我手边也有一个没结局的故事。」
「手边也有?」
「嗯,刚刚会面的赤尻小姐给我的。」
「啥?」我愈听愈糊涂。
「那类似模仿极短篇,仅草草写在便笺上,大概压根没想过要发表。所以,她就给我了。」
原来如此,编辑就算会写小说也不足为奇。
「她请你看完后,告诉她感想吧。」
「不是的,她似乎连放在身边都无法忍受。」
「……是失败作吗?」
那么,扔掉不更省事?
「嗯,小说本身是乱七八糟啦,有些部分像借用海明威的狩猎故事。不过,那样也无所谓,她只是想透过书写抒发郁闷。当时,她私生活中面临种种烦恼,于是选择发泄在纸上。」
天城小姐沿着咖啡杯内缘倒入奶精。
「末尾也是二选一吗?」
「对。」
「是怎样的内容?」
天城小姐举杯就口,应道:「听到这里,你很好奇吧?」
「嗯。」
「我也很好奇结局。」
「像《美女还是老虎》一样?」
「没错,只不过她的是『扣了,或者没扣』。」
到底要扣什么我不懂。可是,虽然无法见到法兰克·史达柯顿,要见赤尻小姐应该不难。
「作者本人怎么说?」
「就算我问,她也光是笑。但……」
「是。」
「她告诉我,结局独一无二,理当猜得出来。」
这下更宛若站在「禁止窥视的房间」前,益发引人好奇。
「讲到这个地步,你会让我拜读一下吧?」
「嗯……我不小心说漏嘴,先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当然,要是赤尻小姐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那倒没问题。她是在工作室成立、安顿下来后,交给我的。她苦恼许久,得出的结论就是那则极短篇。如今她已心无芥蒂,甚至抱着打趣的心态,想知道别人的读后感,所以拿给你看没关系。」
我啜饮红茶,「题目是什么?」
天城小姐回答:「《奔来之物》。」
09
对于隐藏的事物,想知道、想探听、想观看,都是人之常情。
每当为生活中的遭遇感到困惑时,听我倾诉、替我解惑的总是圆紫先生。他是名字要冠上「春樱亭」这个头衔的落语家。
圆紫先生的表演全集,第一期已顺利收录完结,之后又追加五卷。虽然也推出CD版,但我一开始买的是录音带,所以还是同样买齐整套。
与天城小姐谈话的翌日是周六,不必上班。假如做的是杂志,由于截稿日的关系,据说休假也会变得很不规律。岬书房并无那种情形,除非负责的书有特殊状况得处理,否则周末向来放假。
我到院子晾衣服。
今天一早就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虽然云量不少,但都集中在天空下半截,宛若大型棉花糖。从邻家屋瓦连成的灰色线条,看得见那云层的顶端。再往上是一整片蔚蓝,彷佛为太阳特地空出舞台,狭小庭院的绿意也显得格外深浓。
夏衣愈换愈单薄,所以篮子里的湿衣服不会突然剧烈减少。有床单、毛巾被、浴室踏脚垫之类的大块布料时,只要拿起一样晾晒,剩下的分量便会骤减。换成质料厚重的毛巾时,也有相同的成就感。
我喜欢这种解决一件事、做完一件事的感觉。
晒衣竿分别位于门口可见之处,以及屋后。内衣类自然是拿到后头,在枫树树枝和檐下绳索之间架上短竹竿。日常中,家人磨合出的生活模式会逐渐定型,又随之变化。自从姐姐缺席,那部分冒出一块空白——晒衣竿上少了她的衣物。
约一年前起,早晨总有只戴红项圈的黑猫穿越院子。通常那是我们吃完早餐要出门的时刻。
黑猫大摇大摆地昂首阔步。我站在走廊上,隔着玻璃窗一路目送它。只见黑猫行经树丛前方,跳上后面的砖墙,再跳下地,就此消失。不过,它纯粹是路过,不会胡乱捣蛋。
「不晓得它要去哪上班?」
母亲大人附和我:「每天早上它都很准时呢。」
或许是前往猫咪事务所。姐姐已不在家,看不到「猫咪上班」这一幕。类似的琐事,令我不由得感到「我们家也进入了新时代」。
话说,即使不是猫,人人也都有固定的行为模式。
晾衣服时,我常听录音带。之前去逛量贩店,由于价钱实在太便宜,忍不住买下超轻巧的手提式音响。操作键上标示的不是「PLAY」之类的洋文,而是「播放」和「停止/取出」这种国字。尽管想着这对老人家或许很方便,最后还是自己拿来用。我把音响放在脚踏车后座,调低声量,播放圆紫先生的《天狗审判》。
这是个谈「好奇」的落语段子。
内容描述酣睡的八五郎表情变化万端,引发妻子的好奇,遂问他方才做什么梦。他不肯透露,夫妻俩便吵起架。来当和事佬的阿熊,弄清争执的原因如此无聊,当场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平息纷争,剩两人在场时,阿熊问:「是不能对女人说的梦吗?」他不肯吐实,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房东出面劝架,亦为之果然。等与房东独处,「总该可以告诉我吧?」他仍紧闭着嘴,气得房东赶人,叫他收拾包袱滚出去。八五郎觉得这太没道理,告上衙门。官老爷也听得瞠目结舌,训斥房东一顿,就此解决本案。「啊,慢着,八五郎。」官老爷留下八五郎,然后……
故事就这样不断发展下去。第一次听时,我不禁叹服「实在太有趣」。
梦的世界属于个人所有。当事者不讲,谁也无法偷窥。那是绝对之谜。若想窥探,便会产生奇妙的焦虑。
虽然猜得到,但别具匠心的结尾,依旧教人会心一笑。
我用力扯直衬衫的下摆和袖子,将衣架腾出间隔逐件挂上。手提音响的声量刻意放低,所以邻居应该听不见。假如听得见,就会发现一个配合结尾伴奏的节拍挂衣架的怪女孩。
10
天城小姐把约定的极短篇装进出版社信封交给我。
之后,她在茶水间补充说明:「我可没偷偷摸摸,已事先知会过赤尻小姐。」
「这样啊。」
「毕竟还是得征求原作者的同意。我打给她说……」天城小姐转为讲电话的语气,「谈及谜题小说时,顺带聊到你写的那篇故事,就忍不住告诉出版社的女同事。她很有兴趣一读,方便吗?」
「然后呢?」
「她回答『没关系』。没料到,经过十分钟左右,她又打来表示:『等那女孩看完,我想听她的读后感。』」
「哇。」
「这要求十分合理,虽没得到你的同意,我仍做主替你答应下来。不要紧吧?」
「当然。」
我觉得自己像突然被出了回家作业的学生。
那天在返家的电车上,我打开信封。只留框线的办公用白便笺上,满是黑色钢笔笔迹。我已看惯印刷稿和文字处理机打的原稿,莫名有种新鲜感。纸上几乎没修改的痕迹,观察运笔方式,也应是一鼓作气完成。开头即是题目《奔来之物》,作者并未署名,直接便进入正文。
与其说是黄色,看起来更像暗沉的橘色,狮子陷入沉思般垂着头。
我的颈脖缓缓渗出汗水,并不是因为炎热——那种非洲道地的炎热,而是恐惧笼罩全身。
远处那头巨大的猛兽,具有岩石般的确凿存在感。相较之下,我似乎比袖珍辞典的一角还要轻薄,还要靠不住。
「非洲道地的」这种说法有点拙劣,非洲其实也分很多种情形吧。究竟是如何的炎热,我完全无法领会。
比起气温,赤尻小姐显然更想快点交代「故事的舞台在非洲」。可见她当时写得多么仓促。
亚瑟斜睨着我,端整的唇角浮现嘲讽的笑意,无声低语:你赢得了吗?被试探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何况获胜也不值得骄傲。我该战胜的是自己。
玛丽安喘着大气,定睛注视狮子。忆起三年的婚姻生活,我窝囊地鼻头一酸。不久前,和她在一起便犹如置身空气中般自然。那时我深爱着她,现下爱恋依旧。
这是欧美人的名字。根据到非洲狩猎来想像,主角应该是富有的美国人吧。
热风扫过干燥的大地。狮子面带忧郁,抬起宛若巨石的脸孔。草原一望无垠,勾勒出地平线的群山,空虚而遥远。不知为何,脑海浮现夏风吹过高中校园的景象。彼时,我甚至不晓得世上有玛丽安这个女子。怀抱着茫然的未来,我只是活在当下。
这个「高中」也欠缺说服力,感觉假假的,大概是取自日本高中夏天校园的印象。天城小姐提过,作者原是为发泄郁闷才写出此文,莫怪会脱离现实。
另外,「脑海浮现往昔的风」,令我联想到天城小姐上次提过的字眼,小紫的「括弧之前」。当时,天城小姐或许也忆起这个极短篇。果真如此,这算是「我」与玛丽安貌合神离、渐行渐远的故事吧。而亚瑟则是三角关系中的第三者。
不过,取名亚瑟和玛丽安未免太扫兴,令人忍不住想笑。至于文中的「我」,当然便是赤尻小姐自身。选择改变主角性别,显见超脱现实更容易描绘出其实。
认识玛丽安后,我头一次思考未来。
而后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并未充分交代两人是在哪里、如何认识的。只活在当下,却开始思考将来,又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的数行,罕见地出现多处修改痕迹。删去的地方重复画好几次线,完全看不清原先写的内容。
倘若世上有神,必定是他安排我与玛丽安相遇。对于我的告白,她起先不知所措。就算讲好听点,我也算不上美男子,但我有礼且诚实。
将玛丽安揽进怀中,她便会像猫一样眯起眼说好幸福。她,用爱回应了我的爱,却没以恋情回应我的恋情。看她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被诚实的男人爱上,不让他得到幸福会很内疚。就像收到一百美金,所以必须拿同等价值的物品交易的商贾。这一点,刺痛我的心。
然而,纵使能够要求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强索恋情。
11
狮子始终待在原地。虽然想退向吉普车,但我明白已难回头。下次狮子移动时,不是悄悄退后,便是朝我怠速奔来。在那之前,我没办法离开此处。我,已无路可逃。
亚瑟的金发随风飘动。玛丽安也许就是恋上他那希腊式的头发,这么一想,无法遏止的嫉妒涌上我胸口。那种煎熬,犹如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死命挣扎。而这样的自己,令我万分惆怅。
玛丽安开始心生后悔,如此一来,连爱也将结束。
正因意识到玛丽安的恋情,才邀友人亚瑟一同前往非洲。文中继续解释,这是「要扮演快活的丈夫,让自己和玛丽安都以为我俩是谁也无法介入的恩爱夫妻」,我看得有点难受。
话说,「我」果然是百万富翁,然而「站在这片野生大地时,我不过是丑陋的小丑,等于是被赤裸裸地拿来与亚瑟比较」。「我」在狩猎时,犯下无关紧要的小错误。晚上,虽然谁也没多说,他却主动重提旧事,谈起某个男人转身逃离狮子、因此遭到妻子蔑视的故事。这大概是指海明威的杰作《法兰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吧。
对「我」自嘲的态度,玛丽安面露嫌恶。露骨的嫌恶。
联系她与我的红线,现下即将断裂。我,很害怕。为挽回失误,我反而拚命故做开朗,不断发出可笑的言论。威士忌让我开口不经大脑。
亚瑟不快地皱起眉头:「畜生,你胡扯什么。」
我赫然一惊。这一年来藏在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我顿时一阵恼怒,不停向两人丢出不该说的话。那同时也是污辱我自己的话。我窝囊地热泪盈眶,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我是为了吐出惹人厌的话,为了成为这么无聊的人,才活到此刻吗?尽管这样想,我却无法遏抑地对两人毒舌相向。
亚瑟起先辩解,那是我想太多。但,仿佛受我亢奋的情绪感染,他也渐渐激动起来。玛丽安指责我是逃避狮子的男人,话题因而朝意外的方向发展。亚瑟说:「你做出愚劣的发言,自毁男性尊严。如何?要不要让夫人见识一下你的勇气?明天,我们别带向导,自行前往草原射击狮子吧。你也清楚,面对来袭的狮子,得近距离诱敌才行。」
光想像我便双腿发抖。奔来的狮子,金色的命运。
「就看你能否不扣扳机,这是勇气的问题。很抱歉,我不认为你敢确实接近敌人。你八成会败在恐惧之下,而提早开枪。怎么样,你有『证明勇气的勇气』吗?放心,没瞄准也不要紧。还有我,不,有我们守在旁边。」
亚瑟的射击本领数一数二,像狮子这般大的目标不可能失误。他嘲讽地笑着,补充道:「不过,我们若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这是最好的机会,届时应该会见死不救。如此考量,还是别答应这个赌注比较明智。对,那样比较明智。」
玛丽安哭了,劝我不要做蠢事。胆小的我,正因胆小,所以接受这场赌注。假使亚瑟没开枪,玛丽安亦未开枪,我就此丧命,那也没什么不好,展现自己的勇气更重要。
我在露营车内躺下。我担心的并非他俩会如何反应,而是当猛兽逼近时,自己能否挺起胸膛,勇敢面对。
原来如此,这就是天城小姐提到的「扣了,或者没扣」,也可算是反面版的俄罗斯轮盘赌。
接着,早晨来临。
三人出发,途中遇上宛如巨岩的狮子,于是回到开头的那一幕。
玛丽安的蓝眸,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深邃。那双眼睛瞠目欲裂,她不发一语,摆出像要被什么压垮似的表情。她抱着我的枪不放,仿佛觉得只要这样,一切便可恢复原状。我下车踩上黄土大地时,她全身倏然一震。
我冷漠地拿起枪,暗暗在心中道歉。为我恋上她而道歉。
之后——狮子一动。
我的全身窜过一阵战栗,接受考验的时刻来临。一瞬前的静止仿佛只是场梦,巨大野兽倏然蹬地向前。
它奔跑而来。我的人生奔跑而来。仔细想想,以往我只是一步步走过既定的道路,从未赌上自己。
现下不同,我处在性命交关的激烈时刻中。
我的手指震颤。还不能扣扳机,射程太远。
亢奋的万兽之王,撕裂热带的空气,为撕裂我疾驰而来。它的咆哮犹如地鸣。
差一点,眼前还不行。
自己是不是能够完成应尽任务的人,及玛丽安的心是不是已冷却,这两个答案,下一瞬间,我恍然领悟。
正文至此结束,接着空数行又写道:
好了,天城妹妹,你猜故事将怎么收尾?(剩下最后两句,第一句是以「我〇〇扳机……」开始喔!)
原来如此,这就是谜题。结局究竟会是如何?
12
当然,我心中早有答案。但是,我很好奇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如此一来,我又不由得想请教圆紫先生。我和我的解谜大师,近几年来只闲话家常过几次。
一方面是踏入社会后,我生活变得很忙碌,加上大师是名人,若没见面的借口,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他。看到邀我去个人表演会的明信片上,添了句「一起吃个饭如何」时,我自是欣然接受。
仔细一想,初次相见时尚未过二十岁成人礼的我,现下已有二十五。出社会后再回顾,学生时代真的已远去。不过,原本就是成年人的圆紫先生,似乎没太多改变,依旧笑咪咪地倾听我在出版社的糗事。
我觉得这是睽违许久的相聚机会。我们遇过各式各样的谜题,但思考小说的结局还是头一遭。我很期待大师的答案。
不过,我又想,在那之前得先征求赤尻小姐的同意。否则作品被不停传阅,作者心里也不舒服吧。
岂料,世上员有所谓的偶然。记得有一次为了开电视,我把摇控器往前一推,不惯碰倒杯子,茶水泼在桌上。当时播放的古装剧里,主角正好大吼「你这蠢货」,如此巧合的情节居然在现实中发生。
隔天开会时,有人提出以「落语」为岬选书主题之一的企划。提案的是天城小姐。
「即使是同一个落语段子,形态也会因表演者而异。何不尝试往这方向整理看看?」
落语家是表演者,也是剧作家,结合得巧妙便能创作出著名的脚本。比方说,古今亭志朝在《爱宕山》里,加上掉落谷底的帮间[198]一八的独白「对着狼拍马,那可不管用」。恕我画蛇添足,此处的「拍马」是指奉承。
「那么,要请谁执笔?」
总编辑询问。天城小姐推荐圆紫先生,并提议由我担任责编。
「你们原本就认识吧?多花点时间也没关系,一点一点慢慢讨论,应该能做出有趣的书。」
我毫无异议。这么一说,我不禁讶异起自己以往竟没想到要帮圆紫先生出书。
待会议结束后,我凑到天城小姐身边。
「非常感谢。我最近都没空去看表演,现下有公务在身,总算有机会听落语。」
「哎呀,你可不能摸鱼。我是考虑到你应该不用预习,才交给你的。」
我嘿嘿傻笑。
「我马上联络大师。然后,对方若同意,天城小姐和赤尻小姐能不能也一起碰个面?」
天城小姐一听,面露诧异。
「为什么?」
「编这本书时,说不定会麻烦赤尻小姐。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
我简单地说明圆紫先生明察秋毫的洞察力。
「记得吗?我从见习生要升为正式社员时,你不是出过一个编辑考题(非模拟试题)?就是以相同的间隔修改原稿的问题。」
天城小姐校正某作品时,发现奇妙的情形,原稿遭修改的部分竟周期性地出现。
「噢……」
「为何会发生那种情况,我不是提出了正确解答?其实,那是请教圆紫先生的,他当场便拆穿谜底。」
「原来你作弊呀。」
「对不起。」
天城小姐嗯嗯有声地点头。
「那位推理大师将怎么解读这回的谜题小说,你想听听看吧。」
「是的。倘使赤尻小姐不介意,我会带圆紫先生到上次那家『香水瓶』。我们一起分析故事,你认为如何?」
「原来如此……」
「不好吗?」
「哎,反正她本来就打算和你聊一聊。况且,能见到落语家,她或许会有兴趣,我去问问。」
之后我有事外出,傍晚返回出版社时,天城小姐向我招手。一过去,她便告诉我已取得赤尻小姐的同意。
13
配合圆紫先生方便的时间,整整两周后,午餐之约才成行。
在JR饭田桥车站的月台碰面后,由我带路前往「Flacon de parfum」。今天,圆紫先生一身看似清凉的淡紫色马球衫。
「这次吃的是法国菜。」
「噢,我是不是该穿正式一点?」
「不要紧,那间店很随兴。」
我边走边问起《天狗审判》。
「那是您喜欢的段子吧?」
「是啊。内容一再重复,其实很难表演。」
「啊,原来如此。」
「必须不着痕迹地改变对话,同时也得炒热渴望知道究竟做什么梦的气氛。就像房东和官老爷一样,要让全场观众产生那种好奇心才行。」
「这倒是。」
「不过,最麻烦的是『为什么不肯说』。面对妻子还能以『没那个心情』打发,然而,受官老爷审问,甚至严刑拷打都紧闭嘴巴,可就非比寻常了。」
「对。」
「所以,结论就是『根本没做梦』。只是,若主角干脆地承认,便会失去『好奇』的对象——仅管如此,仍旧残留白忙一场的荒谬可笑。那是探求没有实体的事物,或者说,面临荒诞遭遇的恐惧与突兀感。」
「但,这样关键的地方反倒会变得浅薄。」
「没错。倘使根本没做梦,结局也就丧失意义。」
虽然很遗憾,无法让不晓得《天狗审判》的各位亲耳听闻,我还是先叙述一下结局。
……不肯吐实的八五郎,被吊在松树上。天狗出手搭救后,同样问起他的梦,并威胁他,再不说就要把他大卸八块。正当他苦闷呻吟之际,妻子出声道:「相公,你做了什么梦?」
一切回到最初。换言之,观众会发现「这个段子」,正是「那个梦」。故事的结构便是永远套中有套,因而主角「没做梦」,段子就无法成立,就会消失。
「所以,圆紫先生版的结局那样安排?」
「没错、没错。」
圆紫先生的表演中,并非以妻子的话收尾,待八五郎一脸正经地接着说「我哪有做什么梦」后,才真正结束。
「打一开始,妻子便瞧见熟睡的他表情变化多端,因此,不管主角怎么辩解,他的确在做梦,只是嘴上仍坚决否认。依我看,那个梦在他清醒的瞬间就遁入黑洞了。」
「那是常有的事。」
「对,大家想必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在表演吧。关于这点,我认为不清楚交代是『忘记』,便没个着落。」
换成一般人来表演,或许会很啰嗦,此时就端看技艺的高下。圆紫先生最后那句台词不纯粹是说明,也突显出这么大的事竟能倏然没入记忆,足见梦有多不可思议。
我挥舞拳头,「就是那个!」
「什么?」
「我想请您针对几个落语段子,具体地举出这类下工夫的地方,搭配多位大师的演出范例加以解说。」
大师莞尔一笑,「那就加油吧。」
从我打电话联系时,圆紫先生的反应就很不错。他似乎认为,这不失为让大众关注落语的好主意,况且也能整理自己的想法,可谓一石二鸟。
不过,没想到圆紫先生的书会由我来协助出版,缘分真是奇妙。
弯过大楼旁,走上徐缓的坡道,大师接着说:「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也谈到『梦』的话题呢。」
「啊,没错。」
那是关于某大学教授奇异的童年梦境。我首度窥知圆紫先生的力量,便是源自那段解谜过程。
14
这次算公事应酬,所以点的是正式的全套大餐。
公事方面简单谈妥后,大伙边吃边闲聊。我很担心无法将食物全扫进胃袋。
圆紫先生灵巧地使着刀又,谈起落语。关于表演,他举出天城小姐两人都能理解的实例说明。
赤尻小姐今天穿着大领子的白上衣。她对落语颇有研究,也听过圆紫先生的落语。修长的颈项上,那张五官深邃的脸蛋表情生动,活泼地应答。
最后,圆紫先生说:「即便是同样的结尾,有时讲法也会不同。」
「啥?」赤尻小姐疑惑地侧着脑袋。
「广义而书,这或许已算是演出。关西落语界的大老中,有位桂文枝先生……」
我点点头。
「听过他的《猿寡妇》后,我再度深深感到落语是有生命的。」
有名男子卖力讨好貌似猿猴的寡妇,因只要奉承几句就能骗到钱。不料,某天他不小心说漏「猿猴」这字眼,寡妇从此禁止他上门。为收复失土,他一学得「美女的代表是杨贵妃」的知识,便赶忙跑去告诉寡妇「您和狒狒长得很像[199]」。
拿长相当笑料,我不认为是好品味,所以听不太下去这个段子。不过,落语中,或者该说在演艺圈,本来就有这种残酷的部分。
圆紫先生叙述完故事梗概,继续道:「有位过世多年的落语大师第三代林家染丸,我在广播中听过他表演的《猿寡妇》。嗓音开朗的他,在方才提到的结尾后,补上一句「这回,又搞砸了』,并用『祸从口出,以上就是《猿寡妇》』总结。这种方式倒也不坏,十分符合第三代唠叨愉快的风格。我认为,这是活生生的落语形态。可是,文枝大师却停在『和狒狒长得很像』。」
「相当简洁洗练。」天城小姐感叹。
「这么说也没错。刚刚的段子,大家都是以这形式传承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去大阪的表演厅听落语,恰巧演出《猿寡妇》。那时,文枝先生……」
「怎么?」圆紫先生吊胃口地停顿一拍,我不自主地搭话。
「他讲到『和狒狒……』便打住。」
「噢。」
「我蓦然一惊。或许旁人会觉得这只是枝微末节,在我看来却非如此。我立刻到休息室请教他。他解释,有时会依现场情况或观众的反应,决定在那里收尾。」
天城小姐应声「原来如此」,点点头。
「我们是做书的。书无法借那样的方式,视读者的反应决定该写到哪里、在何处埋下暗示。这想必正是表演者的醍醐味所在。」
「毋宁说,面对书本,每位读者都能成为表演者。是读者,令书本变得有深度,所以阅读才会是桩乐事。你不认为吗?」
天城小姐大大点头,附和道:「一点也没错。」
看来他俩意气相投。
既然提及桂文枝先生和「结尾」,我倒想谈谈某个落语。
「有《烧断的线香》这么一个段子吧。」
「嗯。」
那是代表关西落语的重要段子之一。纯情的艺伎小丝爱上少东家,但少东家不过是逢场作戏,于是小丝把他关进仓库百日,不让他出去。小丝自觉惨遭抛弃,终于伤心而死。好不容易离开仓库的少东家,得知此事后,立誓终生不娶。此时,小丝生前爱用的三弦琴响起,奏出地方民谣《雪》的哀切曲调。
「我当初听到的是文枝先生的版本。之后,我立刻去买了收录《雪》的CD。」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吟唱起:「很久、很久以前哪……」
接下来的「我等待的人儿,也在等待我」,这段沁入人心的歌词倏然浮现我脑海。
「不单是因为第一次听闻,所以印象特别深刻,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文枝先生版的《烧断的线香》。我认为表演风格十分符合他的个性,像老板娘对小丝的幽灵说『去美丽的地方吧』之类,我喜欢的台词也相当多。不过,『结尾』似乎值得商榷,就是小丝不再弹琴那里。」
故事中的三弦琴音,尚未弹完便戛然而止:心生疑惑一瞧,原来是线香已烧光。当时,艺伎以线香计算收费的时间,于是文枝先生讲到『线香断了』,便下台一鞠躬。
「我不禁要问:非得演绎到那种地步吗?总觉得那个世界被毁坏殆尽。我可不想在那节骨眼上哈哈大笑。」
「嗯,」圆紫先生依旧面带笑容,「那么,不要笑不就好了?」
我掩不住诧异,难得大师也会耍赖。
「可是……」
「你刚才说『线香烧完,所以小丝不再弹三弦琴』,是吧?」
「是。」
「我见东京的落语家这么表演过。用『难怪不弹了,原来是线香已烧尽』的角度诠释也不错,这算是很有落语风格的结尾。只是,关西的表演方式不同。」
「您的意思是?」
「你下次注意听听看,无论米朝大师或文枝大师,都不是说『小丝不再弹琴』。」
「啥?」
圆紫先生正色继续道:「他们应该是说,『不能再弹琴』。」
我瞪大双眼。《烧断的线香》我听过无数次,怎会如此粗心?冷汗不住直冒。我从不认为,唯有现代版的诠释或改编,才对落语有益。但,这是基于人之常情自然而然演变的结果吧,因此不由得感悟—小丝的悲哀源自艺伎的身分,种种束缚下,才引发这样的悲剧。所以,一旦线香燃尽,用来倾诉心声的三弦琴「也不能再弹」。仔细一想,这堪称是与内容极为贴切的绝妙结局。
「我甘拜下风,真是大开眼界。」
换言之,这应可视为「同一本书在不同读者心中意义也有所差异」的实例吧。
「哪里,小事一桩,不值得你如此惶恐。」
「不不不。我真的觉得『诠释』很可怕,只要换个角度,落语段子的色调也会跟着大幅改变。」
此时,甜点舒芙蕾上桌,这顿大餐也进入尾声。
15
「说到这儿,关于那则没有结局的极短篇……」
赤尻小姐彷佛期待已久,微微一笑。
「这样我会害羞耶。从天城小姐那里拿到影本,重读之后,自觉实在很糟。」她低下头喃喃,「简直是目瞪口呆。」
天城小姐拿出原稿后,问圆紫先生:「您仔细推敲过了吗?」
「是的。」
天城小姐从活页记事本取下四张纸,提议道:「既然结尾仅剩两行,大家就各自写下设想的结局吧。」
「我也有份?」赤尻小姐确认。
「对。」
我们同时提笔。不久,天城小姐抬起头说:「好了,该从谁的解答公布呢?」
我看着圆紫先生应道:「真打[200]当然是最后出场。」
「啊,这倒是。」
我朝对面放上答案纸,「那么,就从前座开始。」
我勾着扳机,准备扣下。这时,玛丽安的枪射穿狮子的额头。
「这个怎么样?」
天城小姐问,赤尻小姐点点头:「很可爱。」
「算是充满希望的预测……」
「假如支持主角,应该不是『准备扣下』,而是『没扣下』吧?」
「那样想必是最好。不过,我怀疑他承受得住那种濒临极限的状态,所以还是『准备扣扳机』较恰当。」
「若要挑缺点,就是按这写法,玛丽安必须是个神枪手。」
那一点很不自然,我也明白。
「不过,这便是爱的力量。」
「你在装清纯喔。」
「我就喜欢装清纯。」
据说这故事反映出赤尻小姐的私生活。如此看来,她当时连展现无望结局的勇气都没有。
「那么,接着轮到我。」天城小姐把答案纸放在桌上。
我扣下扳机。下一瞬间,玛丽安的子弹击中我胸口。
「这结局未免太严酷。」
「扣下扳机后,『我』失去存在意义,受到玛丽安,或者该说是上天的惩罚。」
天城小姐解释。
「他打中了狮子吗?」
「那不重要吧。」
「可是,狮子正狂奔而来耶。」
「剩下的亚瑟不是狩猎高手吗?不用担心。」
「不管怎样,他都已扣下扳机。」我望向落语大师。「您觉得呢?」
「我也认为他扣下了扳机。」
「是嘛?」
「不如说,此外别无选择。这篇看似谜题小说,其实讲的是背叛的故事。不扣扳机,就无法弄清『那件事』。」
「哪件事?」
「有点难以启齿。」
圆紫先生将自己的答案纸翻到正面。
我扣下扳机。子弹已被事先卸除。
16
「看来,我好像出了一个讨厌的问题,对不起。」
赤尻小姐给我们看她的答案:我扣下扳机。子弹已被事先卸除。
圆紫先生开口:「文中写着『瞬间领悟』,总之,若想借扣不扣扳机来明白玛丽安的心意,这是唯一的选择。怀着这念头往下读,我发现在抵达审判地点前,玛丽安一直抱着男主角的枪不放手。」
天城小姐问:「不会是『玛丽安朝我开枪』吗?」
「扣下扳机的瞬间,『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狮子和枪。究竟『我』是被谁击中,恐怕难以立即分辨——客观来看,玛丽安若开枪,打不打得中也是个问题——更何况,万一子弹残留在体内岂不糟糕。」
圆紫先生一脸抱歉地说着,赤尻小姐补充:「没错,交给狮子就行。那样便算是意外事故。」
果真是非比寻常的「讨厌的故事」,我忍不住语带责难:「那么,还不如直接挨枪算了。」
圆紫先生明确地回应:「对,此举隐含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卑劣、残酷。」
我赫然一惊,原来如此。
我不晓得赤尻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但她凝视着软弱的自己,仍不忘认真面对。就在那时,她遭遇痛彻心扉的背叛。情况就是这样。
我以为那件事会永远沉睡在小说背后,不料,赤尻小姐淡淡出声:「很久以前,我和天城小姐因担任同一作家的责编而结识,所以我都喊她天城妹妹。虽然任职于不同公司,还是不时会见面,此事我对天城小姐提过一些。我与上司走得很近,起初只是兴趣投合,很谈得来而已。渐渐地,我……该怎么说,我迷恋上他,且愈陷愈深。有一次,我感冒发高烧,请假没去上班。他打电话给我,问我需要什么,他能帮忙送来。我当时连动都懒得动,忽然莫名想吃咖哩,于是指定某牌子的咖哩真空餐包,不料他带的是咖哩块。他无法区别两者的不同,穿着西装就把那个买来。我父亲以前也做过这种事,看着他,不知怎地,我竟完全沦陷。该说是觉得他可爱吗?我突然意识到他果真是个男人。很可笑吧,我为咖哩块走上不归路。我们瞒着所有人偷偷交往,而后,快三十岁时,一个新进公司的男孩爱上了我,很认真地向我求婚。他是个好人,是我应该也会喜欢的人。你们大概猜得到,咖哩块上司已有妻小。」
赤尻小姐定定凝视杯中的咖啡,继续道:「一般来说,所谓的幸福就是结婚吧。可是,我似乎没权利答应他的求婚。不是因为我和别人交往,而是我的心仍在那上司手中,尽管我也明白,对方并不像我一样赌上一切。我不幸福,非常不幸,却只能维持现状。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恋情』,所以决定回绝男孩。可惜,我没机会亲自说出口。我的上司抢先找去那个年轻人,把我的各种事全告诉他。你们懂吗?是各种事情。就算是百年之恋,也会瞬间心灰意冷吧?」
赤尻小姐轻轻摇头。
「最后,我根本毫无选择。那男孩破口大骂『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我连反问『是哪种女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还在求学时,她经历着这样的事。我彷佛听到不该听的事。
「虽然保持沉默,我还是想以某种方式表达内心的感受。于是,我一鼓作气,写下这篇角色性别、国籍及境况通通改变,却在某处与现状有共通点的故事。其实,既然采用虚拟小说的形式,这样的说明已是多余。」
赤尻小姐说着,低下头。
「对不起,太灰暗了。」
不会,圆紫先生接腔。
「写出来,我认为是明智的判断,否则『好奇』的波纹终究会层层向外扩大。这下理清了一切,理清之后,便意味着彻底结束。而这个故事,你也已准备东之高阁,对吧?」
「嗯。只不过,我有点想听别人的读后感。」
「那也是种『好奇』的心态。」
「是啊……呃,最后有件事。」
「什么?」
「在您讨论出书的饭局上,理当报点好消息。这方面,我倒有能自信扳回一城,两边扯平。」
「哦?」
「虽然,我没和公司后辈结成婚……」
赤尻小姐讲到一半,啜口咖啡。天城小姐讶异地轻叫一声,银框眼镜下方隐约泛起红潮。
「你干嘛挑这节骨眼说。」
赤尻小姐佯装无辜应道:「差不多要公开了吧。」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恭喜你。」
我当场一愣。男女之间,简直是奇也怪哉,谁与谁发展到什么地步,就算近在身边也瞧不出究竟。提到天城小姐的男后辈,只有一人。
「你和饭山先生?」
「……没错,真对不起。」
「哪里,这种事用不着道歉。」
像在沸腾的热锅中加水降温,我喝着杯中的冰水。
「不过,还是觉得被摆了一道。」
蓦地,脑中浮现红荞麦面与白面线缠成水引结[201]的画面。我暗忖,他俩或许是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