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朝雾 朝雾

  01

  职场的两位前辈举行婚礼。

  “我什么都可以帮忙。”

  当然,我如此表态。只不过,像我这种既非当婚礼主持人的材料,又没那个资格上台致词的后生小辈,说到我能做的工作,大体上早已决定。自然是坐在收礼台招呼客人,收下红包登记。

  母亲大人从衣柜深处取出珍珠项链,不忘警告我:“要小心专偷红包的喜宴大盗哪。”

  听说,喜筵即将开始时,这种人就会穿着礼服出现,使出“啊,辛苦各位了。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们快请入席吧”这招。

  能够顺利得手,关键在于会场上多是初次见面的人。头一个想出这招的家伙应该获颁发明奖。我记得在报纸还是哪里看过,确实有那样的行当存在,但实际碰上的可能性恐怕非常低。做父母的,就是会连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替子女操心。

  我走出玄关,望见红蜻蜒停在院子的晒衣竿边上,唯有透明的翅膀尖端彷佛在咖啡牛奶中沾了一下,变成焦茶色。晒在背上的日光暖洋洋的。

  宴客场所在青山的饭店。旋转门旁贴着来宾一览表,上方则是今天举行婚礼的名单。以白字写上“某某两家婚宴,于某某厅”的牌子一字排开。

  嗯,这简直像庙会捐香油钱的信徒名单。不过,我当然没说出口,只敢在心里想想。

  其中有块“饭山·天城”的牌子。两方我都认识,但由于是同性,我负责天城小姐这边。

  我搭电梯上楼,收礼台已坐着新郎大学时代的朋友。

  铺有红褐葡萄藤蔓图案桌布的桌上,漆盒兀自散发着光泽,我不禁感到“啊,天城小姐真的要结婚了”。

  我的任务是行礼招呼来宾,倒没什么难的。大家都到得早,礼簿的页数也不断往后翻。

  期间发生一件令我暗自称奇的事。新郎那边的宾客中,有个人很眼熟。

  倘使是出版界的同仁,可能在某种机缘下见过面。然而,情况并非如此,我总觉得是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遇到他。

  我边向面前的客人致意,边竖起单耳偷听隔壁的对话。从交谈内容判断,他们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老友。那个人似乎受邀致词,所以不必当招待收礼金。

  若是这样,应该毫无机会和我接触。是我记错了吗?

  他坐在休息用的沙发上,彷佛正温习拟好的讲稿。

  于是,我以视力一点二的利眼重新审视,发现他的眉形和我家隔壁的小鬼很像。不久前,小家伙尚在门口马路和停车场摇摇学步,现已成为堂堂(这么形容其实也颇怪)小学生,在路上遇到顶多轻轻点个头,不再喊我“大姐姐”。他长得就像那孩子,有对略微挑起、英气凛然的浓眉。

  ……所以,我才觉得眼熟吧。

  将收下的红包袋交到后方,尽量不惹眼地抽出现金。有人早习惯这种场面,一叠一叠把钞票凑成整数,迅速拿橡皮筋绑好,随手整理,然后红包袋归红包袋,收进桌上的盒内。不过,红包袋全清空也不好看,又把几个放回前面。见金色喜结稍微歪斜,我调整位置,从正面检视形状。之后,我蓦然忆起《西游记》里曾出现这景象。

  分从左右涌来的波浪相会于中央,往两侧卷曲勾出圆圈状,还有那金色,都让我忍不住联想到孙悟空头上的金箍。

  孙悟空一不听话,三藏法师便嘀嘀咕咕地念咒,催动金箍愈勒愈紧,最后无法无天的泼猴只能投降。由于是外力施加的疼痛,吃止痛药也没效。

  泼猴先生驾着筋斗云,拿的是如意棒,那金箍合该有名字吧。

  不过,会自红包袋联想到《西游记》的女孩大概不多。我忽然很想把喜结放到额前,面向某人大叫一声“孙悟空”。额头的金色、胸口的珍珠,搭配身上的深蓝天鹅绒洋装,至少色彩颇为协调。

  当然,在喜筵的收礼台不好付诸实行,否则肯定被视为超级怪胎。只是,该怎么说,有段时期,我可是能毫不扭捏地随兴做出这类无聊举动。

  或许是处在婚礼这种场合,加上旁边饭山先生的朋友一闲下来便会回顾学生时代亲密谈笑,才令我产生那样的念头吧。

  02

  待宾客差不多全来齐,我们也进入会场。岬书房的编辑部坐在同一桌。

  “噢,辛苦了。”

  我滑进榊原先生旁边的位子,他一如往常地以怒吼般的嗓音慰劳我。

  往正前方一看,社长一脸紧张地待在媒人席上,社长夫人反而是和颜悦色,一派镇定。

  我浏览菜单卡之际,司仪首先发话:“让各位久等,现下欢迎新郎新娘入场。”

  会场顿时转暗,灯光打向门口。现身的两位主角,同样是男方神情较僵硬。不过,被拱上舞台就手足无措,倒挺有饭山先生的风格。新娘的落落大方也符合天城小姐的本色,只是,由于她没戴上惯用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换第二套衣服重新入场后,饭山先生终于放松心情。面对大家的招呼声,他满脸笑容、不停挑眉,总算有心情展现耍宝本领。

  之后,来宾继续致词。顶着某大学教授头衔的一位,从桌上的沙拉谈起,如此往下说:“冠上饭店名称的‘华尔道夫沙拉’,是纽约的华尔道夫·阿斯特利亚饭店(The Waldorf Astoria)原创,作法为把切成骰子状的苹果、西洋芹、核桃,以美乃滋搅拌在一起。至于‘尼斯沙拉’,则是在鲔鱼中加上蕃茄、橄榄、沙丁鱼和水煮蛋。”

  我忍不住怀疑在这样的场合,他究竟想带出什么话题。

  “翻阅较大型的英日字典,都能找到这两道菜。附带一提,若有人想试查,‘华尔道夫’的拼法为‘W—a—l—d—o—r—f’,‘沙拉’则是‘s—a—l—a—d’。那么,在‘沙拉’的注解中,想必会出现名词‘salad days’,意思是‘不成熟的青年时代’……”

  他引用莎士比亚的名句,赠予新人。我不禁暗暗称奇,真是非常巧妙的导入法。

  英文教授与莎士比亚。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故事,内容围绕着“请举出应该看过,但其实没看过的书”的可笑游戏。

  游戏名为“屈辱”,需要五个人。自己提出的书,其他四人看过得四分,三人就是三分。英文系教授玩得兴起,不小心脱口泄漏大秘密——他竟然高喊“哈姆雷特”。

  这出自大卫·洛奇[202]的《换位》(Changing Places; A Tale of Two Campuses)。

  我当下赫然一惊,谜题终于解开。

  我晓得刚刚那男人是谁了。还在念大四、准备写毕业论文的秋天,我开始在岬书房打工。那时,饭山先生送我一张白辽士《安魂曲》的门票。而去三得利音乐厅聆赏当天,身穿蓝西装、坐在我旁边位子看书的,就是他。

  爱书的人,想必都会好奇别人在读什么书。虽然只瞄一眼,但那本书很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心底不住纳闷着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直到去年,我看了洛奇的《好工作》(NiceWork),发现有趣得要命,于是好奇起作者还写过哪些书。然后,我选择翻开《换位》,埋头读一阵子,才发现是当时那本书。

  登场人物的史沃娄,及连续数行反复出现的“呜、呜、呜”,我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

  我不假思索地咕哝。可是,一旁的榊原先生压根没注意到,只顾轮流拿起葡萄酒和啤酒,像设定好的机器人般一口接一口猛灌。

  蓦然回首,即便是多年时光也恍若一瞬。早推向记忆长河彼端的那晚,眼下鲜明地复苏。对当时在邻座看书的那个人,我萌生一股亲近感。

  掌管音乐的指挥棒挥动那一刻起,我们并肩聆听一小时的《安魂曲》。

  结束后,我目送那没入秋天街头人潮的背影良久,油然心生一阵感伤。假如有缘,他日或许能重逢。不,纵然见不到面,只要继续看书,说不定哪天便能邂逅那奇妙的一页。

  “可是,话说回来……”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这和碰上红包大盗的机率一样稀罕吧。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苦等五百年,才总算遇上三藏法师。幸好是孙悟空,一般人早变成干尸了。不不不,即使经过五百年,也很难过上这种机率。于是,我立刻念头一转。

  这根本不是偶然。那时,饭山先生手上的票不止“一张”。

  仔细思索,“白辽士的《安魂曲》”不像饭山先生的兴趣,倒像天城小姐的喜好。

  简而言之,他原要安排约会,不巧时间无法配合,所以多出两张票。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古典音乐会的门票不便宜,按理,会先询问有没有朋友愿意买。他逮到一个,就是那男人,却遍寻不着下一个牺牲者(白辽士先生,对不起)。“也罢,卖掉一张很幸运了。”他想着便把剩下的票送给女同事,应该没错。

  ——这推论不是挺合理的吗?

  03

  若是与饭山先生有这般交情的人,那么,来参加婚礼,甚或上台致词也不足为奇。

  积藏的疑惑能够顺利解决,实在很痛快。

  我开心地望着那个人在司仪的介绍下起立。他的身材中等,面貌沉稳,

  浓眉下的双眸注视着新郎新娘。

  “饭山先生、天城小姐,恭喜你们。”

  麦克风传出他的话声。他相当懂得掌握重点,内容温馨。最后,他露出混合“伤脑筋,总算平安完成任务”和“祝你们幸福”意味的无辜微笑,倏然一鞠躬。

  “你干嘛?”

  榊原先生像被小事无端触怒的武士,冷然睨视我。

  “啊?”

  “你似乎拍手拍得特别热烈。”

  “有吗?”

  虽说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我们好歹是在音乐会并肩而坐,同享过一段时光的交情,自然想支持一下。何况,还有爱看书的共通点。

  石垣凛[203]的《举手遮焰》中提过,战争刚结束时,年轻的她出门买蔬菜和白米,在车站听见警察取缔黑市物资的风声。“我鼓起勇气,向走近我身旁的中年男子打探:“请问今天有取缔吗?’我不记得对方怎么回答,只记得他是刑警。”于是,一大群人遭警察带走,没想到“我在车站前过上的人就在警察之中,他凑过来看等待做笔录的我翻开的文库本,主动说‘是皮耶·罗迪[204]啊’。我当时在读《阿菊姑娘》。之后,他和负责的警官咬耳朵,白米外的东西全让我带回家。”

  这种忍不住想瞧瞧是什么书的心情,及爱书人间隐约相通的归属感,我十分能够体会。

  讲到这里……对,读完《换位》我有个感想。

  学生时代,我会在神田的旧书店,买过新潮文库出版的伊藤整[205]的《鸣海仙吉》。那是从店门口一律特价百圆的文库本中翻到的。书很干净,但毕竟年代久远,石蜡纸上四处都有滴到江户紫(不是颜色,指海苔酱菜[206])的渍痕。书腰上写着“现代日本软弱的奥德赛[207]的彷徨”。试读之下,最吸引我的就是各章时而演讲、时而采用札记形式的写法,相当有趣。

  《换位》亦是如此,其中一章即为书信体。两书的主角都是大学英文教授,这也是共通处。若考量到其间存在着乔伊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更有意思的是,《鸣海仙吉》的最后一章采“戏曲”形式,《换位》则为电影“剧本”。

  毋庸赘言,构成故事的书信、演讲、手记和各种报导,皆是每个“登场人物”书写或口述的。可是,整理出最后一章的“戏曲”、“剧本”的是“作者”。换言之,置入的这一章性质大相径庭。说穿了,等于是“形态不同的另一种叙游说明文”。

  既是“叙述说明文”,就不能当戏曲,也不能当剧本——倒没这回事。倘若放在这里,毫无疑问亦可变成“小说的文章”本身。

  《换位》与《鸣海仙吉》,跨越海洋的东西两端与时间,却不约而同在结尾采用此种形式,大概便是所谓“表现的必然”吧。况且,洛奇和伊藤整其实都具备评论家的资质。在现代,这样的人执起“小说”之笔时,走向此般形态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我突然觉得,自己正从远方对那男人娓娓诉说这些想法。

  另外,我还有别的事想问他。

  在喜筵会场的大厅时,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致词任务,所以无暇分神。但,搭电车回家时,不知他会看什么书。

  筵席中有诗歌,有曼陀林演奏,有代表两家的谢词。

  散场时,经过站在入口的新郎新娘面前,天城小姐忽然伸出手,于是我俩相互一握。

  步出大厅一看,编辑部的同仁围成一圈。榊原先生将新人送的回礼用力往我一推。

  “喂,你是负责婚礼招待吧?”

  “对。”

  “我朋友在丧礼时坐收礼台,把兑换券交给来宾说‘回去时,请领取喜宴回礼’,惹恼了别人。”

  主编小杉先生接话:“丧礼只记账,东西应该是事后才寄。”

  我依为数不多的经验应道:“啊,我家是当天给。我一直以为原本就这样。”

  习俗往往因各地民情而异。

  “可是,不好掌握丧礼会来多少人吧。”

  这我请教过母亲大人,所以早有答案:“通常会多订一些,事后有多余的再退还业者。丧礼的各种善后处理很麻烦,不是吗?所以,与其在意丧家怎么寄送,不如直接领走,才是替丧家着想。”

  “今天真不好意思。”我赶忙转身,只见饭山先生的父亲深深一鞠躬。“承蒙帮忙,非常感谢。”

  我们聊着不合时宜的话题,所以我有点慌张。

  “哪里。”

  饭山先生的父亲十分客气,连我这种小人物都专程来道谢。

  这么东拉西扯之下,包括那个男人在内,围绕饭山先生的那群宾客已不见踪影。我原本想走到他身旁,问声:“您去听过《安魂曲》吧?”

  有一点点……遗憾。

  04

  话说,之前年底大扫除时,我曾打开塞在壁橱深处的茶箱,发现手工制作的和纸线装书。那是曾祖父翻译的格林童话,题名为《家庭小说德意志昔日谭》。

  虽非《换位》或《鸣海仙吉》,但每篇的翻译文体都不同。配合作品内容,有时是狂言风,有时是净琉璃风,费了不少心思。

  我重新体认到,“我家的老祖宗也很厉害呢”。父亲那边的叔叔,和父亲自己都博览群书。于是,我不禁对夹在这祖孙三代中间的祖父感到好奇。晚餐时,忍不住试问:“爷爷也很爱书吧?”

  父亲回答:“对,藏书很多,简直是汗牛充栋。比较珍贵的我和龙磨都平分了。”

  龙磨是叔叔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户时代的学者,寓意大致是希望能够见贤思齐。一辈子活在德川时代的人,想当然耳,取名也特别文绉绉,对当事人或许反而是种困扰。

  “爷爷没写些什么作品吗?”

  “他念书时投稿的童话剧本,会被杂志社录用。”

  “哦,很长吗?”

  “不,似乎是单幕剧。他说某剧团在电影院上演过。”

  “在电影院?”

  “以前偶有这样的情况,因为文化会馆和音乐厅之类的场所不像现下那么多。”

  “那剧本没留下?”

  “对。”

  “好可惜。”

  听我这么说,父亲思索一下,开口道:“日记倒是还在。”

  “啊?”

  “你想看吗?”

  “嗯。”

  和窥探名人日记不同,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有种乘坐时光旅行机的感觉。

  吃完饭后,父亲拿来两册笔记本。布封面灰扑扑的,不晓得是原本如此,抑或褪色所造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

  “爷爷大学期间,约莫是昭和初年。”

  “那时他单身?”

  “当然。他寄宿在高轮的友人家,往返三田通学。”

  “那年头的大学生很值钱吧?”

  “我不是生长在那时代,实际情形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似乎有女性宣称‘只要是学士就下嫁’,所以应该和现今不同。但,当时经济不景气,找工作不是很容易。”

  “啊,《虽然大学毕业》[208]。”

  “就是那样。”

  打开一看,封面内侧是浅蓝色。我随手翻阅,内容是以钢笔横向书写。字迹十分潦草,和早期的人一样常将助词的“は”写成“者”,“に”写成“尔”[209]。我没学过书法,但会看大学的复印本(简而言之,其实是看早期书籍的照片版)。若是最基础的入门,我上课时摸过一点边,应该不至于完全啃不动。假名的用法自然也是旧式的,不过这是私人纪录,不少地方夹杂例外。

  我蓦地心生一念,抬起头问:“没有爸爸的吗?”

  “你说日记?”

  “唔。”

  “有的话,你想看?”

  “嗯。”

  “那我得先烧掉才行。”

  “太奸诈了。”

  05

  祖父的日记始于“一月九日”。大概是为迎接新的一年,才买来笔记本写下生活点滴吧。每天的内容都相当长,他果然不排斥写作。

  他在“一月廿一日”这篇写道:

  “岛原氏的柏格森[210]哲学、认识论在今天结束。柏格森的学说,正是我平日的想法,故不禁大呼‘然也’,颇有同感。”

  这位哲学家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战前出版的书上。虽然莫名所以,我仍会觉得“啊,爷爷也钻研过柏格森”。哲学方面的思考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不过,后面这则故事倒挺有趣。

  “我针对直觉的体验向老师提出疑问。随后,老师谈到曾去拜访柏格森,临走时突然下起雨,对方拿出伞,他却回绝,匆匆奔向地下铁的车站。直到他上车为止,据说对方任由雨水湿面一迳目送。”

  这是发生在巴黎的事吗?尽管写着“直到上车为止”,但若是地下铁,只能送到走进入口为止吧。撇开那个不提,很久以前,这类公众不可能得知的日常生活的瞬间,确实存在过。法国哲学家目送东洋访客渐渐远去,任由雨水濡湿面颊。

  知晓此事时的感觉,与读到祖父记述“在田町的森永,以温馨的合唱及面包当午餐”时那种怀念的心情颇为相似。

  对了,虽说是昭和初期,不过那是哪一年的事?继续往下看,有这么一节:

  “议会解散。贵族院十点开议,众议院[211]十点四十分开议,滨口氏演说后,犬养氏提问,堪称是前所未有的政治奇观。是夜,军缩会议的广播远从伦敦传至日本。那边应是早晨吧,这是何等奇妙的近代文明。因而,夫人觉得有点可怕,不敢把无线收信机放在耳边,小铃不禁窃笑。终日皆可清楚听见若榇代表[212]的话声。”

  线索如此充足,自然查得出来。对照年表,是昭和五年。另一方面,此篇之后的日记也不时可窥见私事。

  提到旧时的大学生寄宿生活,首先会联想到漱石的《心》[213]。然而,小说背景为明治时代,即便是祖父的时代,距今也有几十年了。但是,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猜测,这个“小铃”是“房东的女儿”吗?她看着“夫人”的模样窃笑,或许是女佣吧。

  于是,我四处翻找,发现这名字大概一个月会出现一次。

  “小铃和高女的同学去上野。”

  “小铃还我《唐初美术》,又带走一本书,十分用功。”

  “小铃耗费半日,将装橘子的纸箱改造为留声机的唱片盒,成果相当不错。”

  “小铃做了英式松饼送来。问她是夫人烤的吗?曰:是我烤的。”

  果然,小铃是房东的女儿。不,父亲也提过是“寄宿在朋友家”,应该不是专门出租房间的那种房东。

  有收音机,偶尔也听“关屋敏子[214]的《苏尔贝琪之歌》唱片”(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么写才对。我猜或许是葛利格[215]的《苏尔维格之歌》(Solveigs Sang),在当时算是富裕的家庭吧(话说,“关屋敏子”是女高音歌手。《广辞苑》居然有她的名字,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是个名人)。

  “小铃”大概是那家的千金小姐。

  虽然明知不是,谨惯起见,我仍向父亲重新确认祖母的名字。

  ——不是“铃”,现实毕竟不可能像小说一样。

  06

  我在岬书房负责编辑的书中,有一本的主题是关于落语表演。

  替我们执笔的是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多年来,我有幸与他来往——用“来往”这种字眼,当然太过托大。实际上,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受到照顾。

  书中会以速记的形式,刊载几则圆紫先生的落语内容,并请他解析不同表演者造成的差异。不过,我希望这本书方便拿取,所以页数不能太多。判断该选用何者、删除何者相当困难。

  从人情段子到充分发挥落语特有滑稽笑点的段子,我希望这本书也富有娱乐效果。

  进入十一月后,我们相约做不知第几次的讨论。一边喝茶,一边请大师帮我检查《三弦琴栗毛》这个落语段子的内容速记,顺便也看一下有关表演题目的原稿校样。

  公事告一段落后,圆紫先生说:“马上又到年底喽。”

  “还早吧?”

  “你这么讲,话题就接不下去了。”

  “对不起。”

  “与年末相关的落语段子各种各样皆有。这里有个问题,提到十二月十四日会想到什么?”

  “当然是义士复仇。”

  “没错。算是纪念,这个月底有忠臣藏[216]的落语会。”

  “哦,感觉很有意思。”

  “欢迎你来。”

  场所在有乐町的表演厅,加上中间有主持人的说明兼脱口秀,整整三席表演。圆紫先生的表演,排在关西落语界大师的《当铺戏》[217]之后,剧目是《淀五郎》[218]。

  “嗯,‘自第三段开始铺陈’,接着是‘第四段’的落语段子,最后应该是‘第五段’喽。”

  “噢,你满厉害的。”

  圆紫先生微微一笑。和刚认识时相比,他的脸颊丰腴了些。

  “会吗?”

  “忠臣藏的第几段是什么内容,这年头不知道的人比较多吧。”

  “常去看表演,自然就很清楚。”

  落语中融合许多戏剧的桥段,忠臣藏即是代表。例如《第七段》[219],模仿茶屋冶游那场戏的小厮摔落楼梯后,“你从楼上摔下来吗?”“不,从第七段。”也有这种简单明了的结尾。

  “歌舞伎的版本,你也看吗?”

  “对。起初是父亲开着电视,我便陪他一起看。那时,刚上大学的我,一心认为‘不晓得《忠臣藏》的情节大意,更不用谈其他’,所以好歹全看过一遍。”

  歌舞伎座有所谓的“一幕见”,可买廉价的票在天井包厢区观赏一幕戏。我利用过几次这种优惠。

  “很多落语段子的设计,是假设来客皆看过歌舞伎。然而,时代渐渐不同,这方面实在不好处理。比方说,我非常喜欢《当铺戏》,无论听别人表演,或自己表演,都觉得十分痛快。”

  这个段子几乎把《忠臣藏》的第三段,在松廊爆发争执——也就是师直恶意欺压,导致盐治判官忍无可忍、持刀砍人的那一幕,直接照本搬演。故事的设定,是让定吉[220]在仓库中全神投入戏剧世界。

  “痛快的应该是师直吧。”

  “是啊。面对手放在刀上的判官,他高傲地说‘那只手,想、干、嘛’,非常痛快,有时甚至下流地强调‘嗄,想、干、嘛、啊?’戏剧中,师直这角色讲求的是再怎么讨人厌,都不能没品。但拿到落语上,这句话根本已冲到喉头,就像骑脚踏车下坡般,势如破竹,不吐不快。”

  对照史实,戏里的高师直等于是吉良上野介,而盐治判官则是浅野内匠头。

  “真坏心。”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对。判官的角色反倒比较委屈,顶多只有耀武扬威地说着‘你敢对伯州城主,盐治判官高定……’宣示官阶的时候,稍感痛快吧。落语还能一人交互扮两者,戏剧中饰判官的演员恐怕就辛苦了,肯定愈演愈郁闷。”

  “而且,直到切腹后与由良之助四目相对为止,恐怕都得带着那种‘不甘心、好不甘心’的郁闷情绪。”

  “没错,这也是我要表演的《淀五郎》的重点所在。”

  这段子的大意是说,本该扮演判官的优伶病倒,年轻的泽村淀五郎受拔擢,临时接下重任。可是,情节进展到第四段时,判官都已切腹,在侧边花道上的由良之助却没走上舞台。即使拚命催促‘快点’,他也不为所动。原来是饰由良之助的资深前辈市川团藏,不满意淀五郎的演技,认为‘怎能到那种判官身边’,所以不肯移动脚步。同样的情况持续数天,淀五郎依旧手足无措。不堪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下继续丢脸,淀五郎决心一死,于是前去向名伶中村仲藏诀别,倾诉这番心情。不料,中村展颜一笑,教他一个破解的绝招。

  “其中有圆紫先生独创的演出方式吗?”

  “这段子非常完美,根本无从更改。我几乎全照前代师傅的版本演出。”

  圆紫先生取出录音带交给我,我不禁愣住。

  “这是什么?”

  “我的教科书,前代师傅表演的《淀五郎》。我拷贝了一份,请你听听看。”

  奇怪,我仔细寻思:“……‘几乎全照那个版本’,意思是某部分有细微的差异喽。您该不会是要考我找不找得出来吧?”

  圆紫先生抚着下巴:“唔,这么说也没错。”

  “您果然非常坏心眼,我八成会招来一句‘那只手想干嘛’[221]。”

  “不不不,”他摇摇头,“被砍我可受不了。”

  万一找不出所以然,肯定会很懊恼。不过,我相当有兴趣。何况在这种情形下,不可能临阵脱逃,于是我收下带子,放进皮包。

  “落语中也有《中村仲藏》这个段子吧。”

  歌舞伎的世界里,若非名门之子,就永远无法出人头地。提到能从一介无名小卒升为元帅的,只有此人。

  忠臣藏第五段惊鸿一瞥的恶人定九郎,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过往的演员一向用传统方式诠释定九郎,最先以写实笔法重新改写、令观众深深折服的,据说就是仲藏。

  “谈到演出,《仲藏》倒是个好例子。我从小便听彦六正藏师傅的落语长大,之后则是邂逅圆生师傅。两位大师风格截然不同,实在很有意思。”

  “彦六先生的版本,着重在‘仲藏的妻子’[222]吧?”

  “因为‘即使做梦也想拥有的,是摇钱树与好妻子’嘛。”

  圆紫先生随口唱出彦六版中的都都逸[223]歌词。

  “那么,您喜欢哪种版本?”

  “不必说,圆生师傅的也非常精采。不过,基于先前提过的原因,我心目中的《仲藏》是正藏师傅的版本。只是,有个地方令我耿耿于怀。”

  “此话怎讲?”

  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时候。我生不逢时,无法现场观赏师傅表演。不过,《中村仲藏》是彦六的拿手绝活,录音带我倒是有,也在电视节目《回忆名人绝技》中看过。我试着回溯那段记忆,但仍不大明白。

  圆紫先生答道:“段子里的仲藏,不是遇见他视为定九郎蓝本的武士吗?”

  “嗯。”

  仲藏苦恼着如何表演时,天空忽然下起雨,只好躲进蔷麦面店,而后便碰上让他觉得“这正是我理想中的定九郎”的武士。

  “仲藏不断追问武士穿着之类的琐事,不料,对方数落他:‘你是演员吧?倘若敢模仿我的模样上台,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啊,没错。”我终于找回记忆,也领悟到圆紫先生想说什么。“那样岂不等于埋下伏笔?”

  “的确。其后,仲藏在第五段的舞台演出大获好评,就在皆大欢喜、圆满收场之际,武士的那番话,却在听众脑中萦绕不去。即便道出结局行礼退场,段子仍不算结束。表演者都已刻意讲出那种台词,照理武士一定会来抱怨。”

  “若是伏笔,不解决可不行。”

  “你猜怎么着?”

  根本不用考虑,办法应当只有一个。

  “……最后那武士现身,可是,由于演出精采得教他叹服不已,他反倒夸奖仲藏一番,便挥挥衣袖离开。这是唯一的可能吧。”

  “对。”

  “不过,那样太啰嗦,好好的段子反而像画蛇添足。”

  圆紫先生点点头,“正是。所以,正藏师傅讲的‘要是敢模仿我,让观众看到这副模样,我定会去抗议。记住,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对我来说是段子中的一根刺。”

  “彦六先生为什么刻意讲出那种台词?”

  “这个我能理解。”

  “啊?”

  “师傅的《仲藏》,我听过很多遍。段子是有生命的,会因时而异。同一卷带子反复听上数遍也没注意到的东西,在某个时刻便会突然跃入眼帘:师傅在武士的那番话后,加上一句‘开着玩笑说’。”

  “……原来如此。”

  “初次听到时,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师傅的用心。”

  “嗯。”

  “可是,尽管明白其中的用心,我还是认为,这种台词会为段子留下阴影。圆生师傅版本的流浪武士,遭仲藏纠缠半天,只是一头雾水,觉得对方很没礼貌。光就此处,我认为这个诠释方式比较好。”

  07

  祖父的日记是手写的,很多地方难以辨识,无法像一般书籍那样快速浏览。不过,我仍勉强读到昭和六年的部分。

  从前,观赏歌舞伎想必是极为大众化的娱乐,但爷爷似乎特别有兴趣。看戏自然不用说,二月十三日这天,他甚至和朋友去参观第六代菊五郎开设的演员学校。

  除了舞蹈,当天恰巧也在教授我与圆紫先生谈及的第五段,不知究竟是如何进行。此外,课程据说还有渥美清太郎[224]主讲的“演剧史的明治时代”。

  “丰和丑之助等人都到场听课,某位演小旦的演员还盛妆出席。丑之助的起立、敬礼很有趣。”

  日记这么记载。翻开平凡社的《歌舞伎事典》一查,昭和六年的丑之助,是现已去世的尾上梅幸[225]。果然,中间隔着如此辽阔的时光长河。

  此外,那时恰逢有声电影名作开始公开放映,七月十九日周日这天,爷爷连看了两场。

  “听闻道玄坂剧院正上映《摩洛哥》(Morocco)和《巴黎屋顶下》(Sous les toits de Paris) ,遂前往观赏。我忍受三十二度的酷暑,看着睽达一年半的电影。据说这是上半年度的两大杰作。《摩洛哥》极佳。”

  从与大学生活有关的日记推测,这年祖父送走的是学生生涯最后一个夏季和秋季。不久,就在刚进入十一月时,有段奇妙的记述:“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煅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我心生疑惑,往下一看,有这么段说明:“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226];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看不懂。我接着往下读,但并未找到关于此暗号的叙述。最后,祖父似乎仍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08

  周末,我因公必须去镰仓一趟。趁此机会,我换搭东海道线继续往西,打算在神奈川县郊外的高冈正子家住上一晚。

  小正是我大学以来的好友,现下是高中老师。彼此都就业后,我们便难得碰面。

  “嗨。”

  特地到横跨铁轨上方、位于二楼的车站剪票口接我的小正,还是那副调调,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小正家离车站很近,所以是徒步前来。她穿着男孩风的卡其夹克,底下则是深蓝长裤。

  “让你久等了。”

  “不会。”

  小正直接把手收进外套的大口袋。大拇指微微探出头,指尖沾上些许彷佛掺杂食用红色素的污渍,大概是红笔的印子。

  “好久没来这地方。”大三那年是最后一次,风景着实改变不少。

  “附近新开了一些店吧?”

  “的确。”

  十一月的傍晚天空,宛若披着大灰布,很是单调。下方隐约可见几抹像用白笔画上的卷云。

  “明天去看海吧。”

  “好哇。”

  “招待住琦玉的家伙,只要带去看海就行。”

  “这样不用花钱,不是很好吗?”

  “说得也是。”然后,小正瞥向我挂在肩上的黑色包包,“不重吗?”

  “满重的。”

  “腰看起来快压断了。”

  “没事,习惯就好。”

  当初看到天城小姐的大背袋时,我也吓一大跳。

  话说,这是我头一次在下班后和小正见面。之前,我们多半利用周日相约在东京。

  “你每次都得抱着那么多东西吗?”

  “大多是这种情形,谁教纸张本身就重。所以,稿子重、书本重、校样重、资料重,最后就变成这样。”

  “嗯……”

  “小正上班时呢?”

  “我开车。”

  “对喔。”

  我们漫步走过古意盎然的街头。瞧见堆满布匹的商店,怀古之情油然而生。迂回的道路又逐渐贴近我搭来的东海道线,货车驶过身旁。就像接连丢出好几个方盒子,黄绿色的货柜箱闪过视野。

  小正家是位于铁轨附近的小餐馆。明明姓高冈,不知为何店名却是吉田屋。走到门口一看,已开始营业,所以我们从旁边进去。

  爬上二楼小正的房间,送来的茶点是本地名产,洒满砂糖的花生。

  “小正不是曾带花生造访我家?”

  “有这回事吗?”

  “有啦。不过,这种裹砂糖的,我是在这房里吃到的。就在第一次上门那天。”

  我捏起花生放入口中。用力一咬,花生与砂糖碎裂的口感相当过瘾。

  “……真不好意思,我只有一点模糊印象,对不起。”

  “哪、里,这个配茶非常美味。记不得吗?你还专程带我去那家店。然后,我想着难得来一趟,就大手笔买下最大包的袋装商品。那是春天一个暖烘烘的日子。”

  小正露出遥想昔日的眼神,“这么一说,那……好像确实发生过。”

  “可是,这个很甜,满容易腻的。”

  “噢。”

  “回家后,我得意地拿出来炫耀,不料爸妈和姐姐都只捡一小碟。东西是我买的,我只好拚命强调‘好吃、好吃’,像松鼠抱着核桃一样捧在怀里。虽然已经相当努力,花生还是完全没减少。”

  “唔。”

  “最后,一大半都受潮软掉。”

  小正交抱双臂,“这个要撤走吗?”

  我笑出声,“不是啦。我是说,感觉很怀念,不禁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这是回忆的味道。”

  “是嘛?”

  “嗯,豆子品质佳,果然还是好吃。”

  我又咬得喀啦响,小正也跟着喀啦咬。

  09

  天南地北聊得正起劲时,楼下传来小正妈妈的呼唤。小正立刻咚咚咚地下去。

  不久,她拿着子母电话的分机上来。

  “有电话。”这倒是意外。

  “找我的?”

  “不是。”

  “啊?”

  小正递给我话筒,说:“找我们的。”

  我一头雾水地凑近话筒,便传来温婉的嗓音:“喂,猜猜我是谁?”

  “江美!”她结了婚住在九州。学生时代,我们三个姊妹淘经常同进同出。

  目前她任职于Telephone Answering Service。虽然看起来一堆洋文,其实就是电话秘书公司。客户登记后,她们便负责接听找客户的电话,并代为应答。据说,随时都有五人左右待命,但电话仍整天响个不停。“这份工作的乐趣何在?”我问,她回道:“有时是作曲家的秘书,下一刻又变成土地房屋调查士的秘书,再不然就是建设公司的事务员。大概是这种配合对象,不断变换自身立场的地方有意思吧。”换言之,是“像女演员一样有趣”。

  “我打去琦玉找你,可惜你家人说,你要在小正家过夜,真不好玩。”

  “什么东西不好玩?”

  “因为,你真的在小正家嘛。”

  “要不然我该在哪里?”

  “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小正家就好。这样事后就有揭你疮疤的乐子了。”

  “你的嗜好真恶劣。”

  “总之,你们都在,这叫一网打尽。”

  “应该是一石二鸟吧,我们只有两个人。”

  “也对。反正事情我已经告诉小正,你再去问她。”

  “你这什么态度啊。”

  “嘿嘿。”

  小正似乎猜到是什么情况,于是摆出抱东西的姿势,假装在哄宝宝,还在颊边蹭来蹭去。那实在不太适合她。

  “哦,是那样吗?”事出突然,害我只能冒出这种傻话。

  “就是那样。”

  “那得好好庆祝一下。”

  小正忍不住插嘴:“喂,应该先说恭喜吧。”

  糟糕。

  “恭喜!”

  “谢谢。”

  “什么时候生?”

  “大约是明年五月左右。”

  或许是在学期间便结婚,一直没听她传出怀孕的喜讯。不过,仔细想想,即使她早就当上妈妈也不足为奇。

  “那么,夏天我和小正再去看宝宝。”

  “我等你们。”

  小正拿电话下楼,回来说:“那丫头也要当妈妈了。”

  眼前浮现酷似江美的小婴儿。

  “很适合她呀。”

  “倒是没错。”

  我参考姐姐讲过的话,提议:“欸,关于贺礼,有时会收到相同的婴儿用品。所以,不如挑几件宝宝开始蹒跚学步时的衣服。选那种漂亮时髦的,你觉得如何?这样,当妈妈的也会有‘再长大一点,就能穿这件。只要再过一阵子……’的期待。等终于合身时肯定会拍照,接着便会想添上几句话,寄给当初送衣服的朋友吧?于是,不仅能重温旧交,也能让对方知道,小婴儿已大到穿得上那时收下的衣服。附带的好处是,这样的衣服永远不嫌多,就算送到重复的,也不必伤脑筋。”

  “我说你啊。”

  “什么?”

  “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想太多。”

  “可是,你不觉得这主意不错吗?”

  最后,我们决定等到五月预产期时,再一起去买礼物。

  “对了,讲到想太多……”

  我从靠墙的皮包中取出祖父的日记,翻到有神秘文字的那一页。

  “这是什么玩意?”

  我把那是祖父的日记、小铃是寄宿人家的女儿等细节解释给她听。

  “这篇写于昭和六年。换言之,是小正你念小学的时候吧。”

  “去你的!”

  “我觉得颇适合当聊天话题,所以特地带来。怎样,老师,有没有灵感?”

  小正眯起眼打量,“看到汉字这样排列,自然会先算字数。”

  接着,她便以食指逐一点过文字。

  “我也算过了。”

  “呃,暂且不管唯一隔出的‘忍’,从‘破’到‘无’果然有‘三十一个字’。”

  “跟目测的差不多。”

  “那么,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和歌[227]吧。”

  “唔。”

  “如此一来,一个汉字就相当于一个假名发音。”

  “嗯嗯。”

  小正瞪着蓝色的钢笔字迹半晌,才继续道:“呃,想不出个所以然,又不是万叶假名[228]……”

  “关于单独隔开的‘忍’字呢?”

  “那当然是暗示以下为‘歌咏隐忍的暗恋’。”

  “这么说,小铃爱上我爷爷?”

  “‘爱上老爷爷’的说法,尽管听着怪异,不过,这样想的确比较有趣。咦……”她歪起脑袋,“这是什么字?”

  她是指,一开头接在‘破’下面的‘胞’。我原本也不认识此字。

  “查汉和辞典,字体虽然不同,但总归是‘窗’。”

  “噢。那不就表示,请打‘破’‘窗’子来找我约会,挺热情的嘛。”

  “窗破山河在?”

  “少跟我要嘴皮子。”

  “那么,接着的‘袖毛太誉’是‘被赞誉袖子的毛很粗[229]’?”

  小正噘起嘴,“我知错啦。”

  “首先,假如以汉字的意义去解释,前提不就全部瓦解?你不是说‘一个汉字代表一个假名发音’?”

  “不然怎么办?你有啥好点子吗?”

  “没有。我也跟你一样,然后便钻进死胡同。”

  “我就知道。因为,再怎么想,也只能想到这些。”

  “可是,‘小铃’当时是问‘你猜得出吗’。若是无解,应该不会特意拿来吧。”

  “不,话虽如此,我们推断的依据只有一页日记,且是其中的寥寥数行。所谓的事物,往往要放在那个时代、那个场所,才能理解其涵义。好比,破解这个暗号的关键,或许是当时普通的常识,但‘现今’不等于‘那时候’。在这层意义上,身在现代的我们要理解,恐怕也很困难。”

  “这倒是言之成理。”

  小正摇头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可惜眼下我们只有两人,想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10

  初冬的夕阳西沉得早,窗外一片漆黑时,小正说“出门吧”。自家就是卖吃的,她却打算去外头觅食。

  这时店里生意想必正忙,她反而要父亲到旁边的停车场把车子往前挪,以便她开出自用车,真是令我不胜惶恐。

  发动引擎时——“你想吃什么?”她竟问出这种废话。

  “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当然是鱼呀,鱼。”

  “哎,说得也是。”

  这一带没有渔港,不会直接在此卸渔获,但鱼货会经由附近市场送过来。本地的超市,陈列的可是自家门前海里捞到的鲜鱼。

  半途,车子钻进旁边的路。我还以为有不为人知的好餐厅,结果确实是卖吃的,不过是卖豆子的。原来是听到我刚才的感言,小正决定“先去买伴手礼”。

  这条不是大马路,所以四下昏暗,唯有那间店童话般兀自鲜明浮现。

  “我们以前是来这家?”

  “我也不确定,这边太多卖花生的店了。”

  我随小正走进明亮的店内。

  “欢迎光临。”传来招呼声,顾店的是两个女人。浏览陈列的商品,当然也有小包装。人要懂得从错误中学习,这次我打算买小包的就好。隔着玻璃柜,我指着裹砂糖的花生。

  “我要买这种。”

  “啊,那个卖完了。”

  柜子里的是展示样品。很遗憾,裹白砂糖和裹黑糖的都被一扫而空,果然是抢手货。小正见状说:“明天回去前,我再带你来一趟。”

  “可是,我打算上午就要告辞。”

  “这间店很早开。”

  我想了一下:“没关系。如果有缘,应该能重逢。”

  “你真是怪胎。”

  最后,我买了轻度烘焙、强调花生原味的单纯口味。袋子标签上用红字大大写着“落花生”。

  “这个不能送给考生耶。”

  “怕落第后,变成丧失花样风采的学生吗?”

  “对呀。”

  “但也可说……”小正手指逐一滑过金色标签上的字,“即便落第,也要绽放花样年华,继续生活。”

  “那不就得多耗上一年?”

  “嗯,果然还是不吉利。”

  趁店员包装时,我拿起店里的火柴盒。抹茶底色画上落花生的图案,以黑体印着“でんわ(电话)おはこ”。

  看着火柴盒侧边的电话号码,我有点纳闷。

  “这样,是‘おはこ’?”

  “啊?”

  “不是‘085’[230]耶。”

  瞥见那个词的瞬间,数字“085”浮现我脑海。然而,小正轻松地将我一招击毙。

  “笨蛋。讲到‘おはこ’,当然是指‘十八番’[231]。”

  原来如此,0018。确实是这样,我无话可说。感到丢脸的同时,我不禁想到,倘若换个观点,或许也能从小铃那行奇妙的文字瞧出什么。

  准备离开店面时,小老板模样、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从里屋探出头问:“小正,要不要吃柿子?”

  “啊,我跟朋友在一起。”

  “那你带回去吃嘛。”他指着左边,那好像是主屋。

  我先行回到车上,窝进副驾驶座。小正则步出店门,走向店主住宅的玄关。那边的门敞开,小正与对方交谈着。从车窗望去,衬着彷佛自黑暗截下一块长方形的门口灯光,她修长的背影宛如剪影画。

  在大学与她相识后,我起初喊她“高冈同学”,之后才改口“小正”。听到陌生人也这么唤她,或许是头一次。不,的确是头一次。我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议,像是不经意窥见总在我单方目光注视下的她的另一面。

  说来理所当然,原本这就是她生长的地方,这里有她生活的轨迹。我重新体认到这一点。

  小正接过一个看似超市购物袋的塑胶袋。袋子鼓鼓的,好像很沉重,大概满满装着柿子。对了,柿子的果实已染上成熟的色彩。

  直到几年前,我住的地方也有户人家会邀我们“来拿柿子”。电话总在深秋时节响起。自从那家的太太过世后,那样的交谊亦随之消失。种种事情都在变动。

  不过,柿子树并非那户人家独有。从我家二楼窗口放眼望去,宛如以笔尖画上点点橘色,看得见丰饶的秋天果实。不久前,我才发现此番光景,却不知不觉淡忘。下次外出买东西时,穿过那棵树旁,瞧瞧柿子有几分成熟吧。

  回到驾驶座的小正,把袋子交给我。我接过放到双脚之间,调侃她:“小正真是本地的人气王。”

  她哼地嗤鼻一笑,“那还用说。”

  我蓦地想起一件事。“欸,在我家吃花生时,我们也一起吃了新舄县的土产柿种米果,你记得吗?”

  “好像有点印象。”

  “花生与柿子,果然十分有缘。”

  之后,小正便带路前往那家美味的寿司店。

  我们也加点几样单品。小正一眼看到白鱼就夸好,店里的人不禁面露喜色。“他们晓得我非常挑剔,不敢拿随便的货色敷衍我。”小正说。同一区内的小餐馆家女儿上门光顾,想必很难做生意。包括装在大碗公里的味尝汤,样样可口。我原本食量不大,也忍不住吃多了。

  丢脸的是,我不得不在睡前向小正讨颗胃药。

  11

  翌日,我终于看到海,听见涛声。那是风平浪静的祥和初冬海洋。

  小正任由刘海随风翻飞,开口道:“住在海边,表示能瞧见……会瞧见怒涛汹涌的大海。”

  “意思是?”

  “观光客鲜少在台风的时候来,对吧。通常,他们只亲近海洋美好的一面,便满足地打道回府。”

  “啊,的确。”

  “男女之间,交往到论及婚嫁的地步,也意味着将看到对方的另一面。如同看到这没半点蔚蓝、浑浊乌黑、白浪滔天掀起漩涡的大海。饶是如此也不能逃,非面对不可。”

  一迈步,脚下便发出沙沙声。

  小正的浓眉,和那与我一同聆听安魂曲、又在婚宴重逢的男人,有点相似。

  中午过后,我搭上东海道线。学生时代,我俩聊着聊着,小正心情一放松就会自称小弟。然而,这次她没这么说。虽然有些伤感,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老是瞅着往昔过日子。

  我任凭电车摇晃,思索起那行文字。依小正所言,解这谜团要有诸葛亮的智慧,我们还少一人。不过,我的诸葛军师就是圆紫先生。下次相见,要等到月底的落语表演会结束。当然,我打算请教他这个“考题”。

  上回,圆紫先生以演出的“伏笔”为话题,提示必须为埋下的因缘延续生命。

  这么一想,我觉得这“考题”似乎也早有伏笔。很久以前见面时,圆紫先生会把在轻井泽的追分瞥见的一行数字,写给我看。

  “八万三千八三六九三三四七一八二四五十三二四六百四亿四六”

  见我侧首不解,圆紫先生遂教我用假名读音来拼凑汉字解读。

  “山道寒寂一家处,每夜身染百夜霜”

  (山道は寒く寂しな一つ家に夜每身に染む百夜置く霜)

  那其实是一首和歌。

  他是让我见识到这种解读方法的人。所以,即使是如此久远的谜题,他或许也能像阳光照进阴暗角落,为我展现某种答案。

  12

  说到谜题,接下来那个周日,姐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玩。我染上感冒,有点咳嗽。要是传染给他们就糟了,为预防万一,我特地戴上口罩。没想到,从小婴儿逐渐长成幼童的外甥女一步一步走近我。

  “胡、子!”小娃娃大叫。

  “口罩看起来像胡子吗?”

  姐姐摇摇头。“不清楚为什么,最近她老是这样叫。”

  原来如此,小娃娃即便去找母亲大人也照样喊“胡、子”。见我吃吃笑,母亲大人居然告诉我:“你以前是喊‘欧呸七’喔。”

  “欧呸七?”

  “我一直问你那是什么,于是你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怎样,整天不停地重复着‘欧呸七’。”

  那也是个神秘字眼,连当事者自己都听不懂。大伙皆是怀抱种种谜题逐渐长大的。

  姐姐他们离开后,傍晚宅急便送来包裹。母亲收下后说:“是寄给你的。”

  现下就送新年贺礼未免过早,况且我也没那种身价可以收到礼物。我暗自纳闷着走进厨房,拿起包裹。

  “是什么?”母亲大人问。

  “不晓得。”

  嘴上这么回答,但话才讲完,我便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寄件人是小正,包裹约有点心盒那么大。拆开一看,是个粉红色盒子。取下盖子,果真是花生综合礼盒。如同骰子上的五点,五个袋子塞满盒内。正中央是带皮花生,对角线上则是里黑糖和裹白糖的各两包。友情果然可贵。“今晚得赶紧打电话去道谢。”不仅收到礼物,还有了通话的理由,我开心不已。

  从小正住的城镇到我所在的城镇,包裹为我俩系起一条线。

  13

  忠臣藏的落语会,在百货公司楼上的展演听举行。宽敞的会场呈现爆满盛况。

  一开始的《当铺戏》,似乎原本就是关西的段子。这次由关西的大师表演。

  话说,接下来便是圆紫先生的《淀五郎》。

  今天我有事想请教,不过在那之前,得仔细思索圆紫先生就《淀五郎》出的“考题”。

  当然,先代大师的录音带我反复听了很多遍。遗憾的是,圆紫先生版的《淀五郎》没制成录音带,我无法作弊。

  于是,我比平时更拚命聆听。如圆紫先生所书,几乎完全照本宣科。或许就是因为没什么个人特色,才从选集中剔除。不过,那并不表示内容无趣,而是这段子只能这么表演。

  倘使圆紫先生没提示,我可能听不出与先代的差异。幸好,我总算……似乎总算找到答案。

  表演结束后,我离开会场,走进大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由于这里营业到比较晚,圆紫先生指定在此碰面。

  “怎么样?”圆紫先生一坐下便问道。他的演出早已结束,所以来得很快。

  我小心抬起眼,诚惶诚恐地回答:“……‘糟糕,搞砸了’。”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向服务生点杯可可。

  “对吗?”

  “嗯。”

  我松一口气:“那句台词就是《淀五郎》的‘刺’吧?”

  “没错。”

  听录音带,先代的版本是:即便频呼“快点”,团藏仍站在花道上不肯移动,淀五郎见状咕哝“糟糕,搞砸了”。

  “您这么一提,那句话确实令人耿耿于怀。”

  “是的,他不该在那个地方察觉自己‘失败’、‘演技太差’。”

  圆紫先生版本的淀五郎,在那一幕狐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他还无法理解现场的状况。

  “那么,在休息室里,淀五郎面对团藏的心情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吧。”

  “对。看着低头的淀五郎,团藏说‘我也正想叫你来’,显然是打算骂他。而后,淀五郎应道……”

  我回想着那一幕,试着诵出:“‘请问,原本就有由良之助不来判官身边的表演模式吗?’”

  “是的。青涩又认真的淀五郎若已发觉出错,绝不可能装傻,或者该说,他必定开不了口,估计只会不停地鞠躬道歉。”

  我点头附和:“听对方吐出‘请问有这种表演模式吗’,团藏的反应,依现下的讲法,大概是抓狂吧。这也是理所当然,而‘有这种模式吗’是句非常巧妙的台词。”

  “对。这话隐藏着淀五郎的年轻与淳朴,亦能带出‘即便是无人知晓、令观众跌破眼镜的表演方式,名伶团藏想必也清楚’的氛围。这点不可动摇。如此一来,前面那句‘糟糕,搞砸了’,就的确是很‘糟糕’了。”

  圆紫先生喝一口桌上的可可,继续道:“现实中,当下直觉自己失败的醒悟方式或许较自然,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淀五郎最好保持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临时受到重用的他,笼罩在喜悦的光环下,还来不及想太多,才会脱口‘有那种表演模式吗’。此外,正因是这样的淀五郎,即使遭团藏斥骂‘干脆真的切腹吧’,他也不会玩笑带过,只会愣怔回答‘我若真的切腹会死掉’。”

  我欣然领会。

  “那,通常是怎么演的?”

  “昭和时期最棒的《淀五郎》,无疑是圆生大师的版本。他的是‘糟糕,失手了’。而志生大师的版本则同样意识到自己的失败,这点实在教人介意。”

  圆紫先生就像谈着最喜欢的人们,嗓音柔和悦耳:“正藏大师的版本,此段是‘不来我身边,这也没办法……’,听者会觉得莫名拔除了那根‘刺’。”

  “原版又是如何?”

  “你指的是以前吗?讲到落语不得不提到的,便是名人中的名人,第四代橘家圆乔。事实上,‘春樱亭圆紫’的名字,也是这位替初代取的,与我们缘分极深。看他的表演内容速记……”

  “是。”

  “他的版本中,淀五郎在舞台上心生‘疑惑’,谢幕后立刻前往休息室。”

  “原来如此。”

  “然后,淀五郎对团藏说‘我让您很难演吧’。这句‘让您很难演’,圆生大师也有说,但比起承认失败,更像不成熟的同剧演员极为一般的客套,所以接‘请问那是哪一种表演模式’并不会格格不入。”

  圆紫先生又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想必也有听众不在意。”

  14

  “忠臣藏是歌舞伎的代表作,关于这方面的演艺甘苦谈不胜枚举。其中,我满喜欢尾上多见藏的故事。此人非常用功,出外巡回时,他想做点平常办不到的表演。于是,在由良之助急忙赶到的这一幕,他衣冠不整、蓬头乱发就走出花道。不料,结束后有一名观众问他‘也有那样的表演版本吗’。”

  “和淀五郎一样耶。”

  “他在腹中暗笑对方怎么连这个都不懂,边回答‘那是我特别设计来表现慌张的模样’。对方接腔:‘不愧是音羽屋[232]。但……’在第四段,有由良之助凝视着判官切腹用的刀子,决心报仇这一幕。‘若是如此,也不该在判官府的门前,应该等回到自家、没人看见时,再单独做才对吧。’尾上心想,这家伙还真是个笨蛋,便撇开脸不理会。对方肃然端坐,继续道:‘那就是问题所在,音羽屋先生。这出戏可是忠臣藏,而你是首席演员。由良之助在观众面前头一次现身时,以那副模样出场真的好吗?’多见藏悚然一惊,穷乡僻壤原来也有可畏之客。他连忙道谢,自翌日起,就照一般正常模式表演。”

  “噢,这倒是小小的佳话。”

  “这也告诉我们,不可轻视别人。此外,写实主义并非万能。无论歌舞伎、落语,或其他任何领域,都得用符合那个世界、那个身分的方式去迫近普遍的真实,一旦偏离那条路线就会变得十分怪异。我的落语诠释,一向尽量小心不落入刻板道理的窠臼。今天的段子,我自认也非根据‘道理’表演,纯粹是认为那样最“自然’,否则会很别扭。”

  “是。”演艺的话题告一段落,我缓缓取出布面日记。

  “这是什么?”

  “有件事想请教您的意见。”

  “哎呀呀。”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圆紫先生似乎颇开心。

  我说明笔记本的来由,接着翻到疑点所在的那页。

  “唔。”圆紫先生读着那行文字及接续的叙述,然后,沉思半晌。

  我忍不住悄声试问:“如何?”

  圆紫先生咕哝:“你爷爷居然没解开这个谜……”

  “咦?”

  “啊,不是。搞不好,正因当局者迷,反而看不清楚。”

  这话实在惊人。难道大师已猜出答案?每次都这样,按理,我早该习惯圆紫先生的魔法,却仍不由得拚命眨眼。

  圆紫先生面向我,问道:“那你解读到什么程度?”

  “呃,只晓得大概是和歌……”

  “我想也是。那么,你认为上面单独隔开的‘忍’字有何意义?”

  “假如我知道,就不会特地带来了。”

  “是嘛。哎,我认为这是破解下面暗号的关键呢。”

  “哦。”

  “‘忍’,换言之,‘心’在‘刃’的下方。要注意那里,也就是要看‘刃’字的底下,应该没错吧?”

  “所谓的‘心’,代表‘想说的话’吗?”

  “对。”

  “刃”字的底下是指什么?莫非是在哪里囤放大批日本刀?我毫无头绪。即便大师如此提示,对我来说这依然是“谜题”。

  “我的思路好像还是没啥进展。”

  “是吗?嗯,其实,我也无法马上提出百分之百的解答。不过,情况证据这么充足,应该有九成把握。请让我多调查一下。”

  “必须查证过某件事物才能确定吗?”

  “对。所以……若证实如我所料,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的心情很奇妙。就像原以为“终究无法企及”的东西,别人却轻松告诉你“搞不好有地方在卖”,相当不可思议。同时,也有种“真的能得到吗”的焦虑。

  圆紫先生脸色一整,彷佛心情幡然转变。

  “所谓的谜,一旦解开后,大都根本没什么。最近,我们一直在谈忠臣藏的话题,说到义士复仇是哪一天……”

  这个日期,上次也提过。

  “十二月十四日。”

  其实,事件是隔天发生的,所以有人认为十五日才正确。但是,打从以前,只要讲到赤穗浪士的进攻,大众脑海便会反射性浮现十二月十四日。

  我也一直抱持这种想法。岂料,森田诚吾[233]先生的《江户之梦》里提到,“换言之,这群浪士是在早于凌晨四点的前晚,亦即十四日深夜群起复仇,因此进攻是在十二月十四日,这是幕府承认的日期”。并且补充,原本“江户就是奉行阴历的世界,并没有过夜间九刻(现今的午夜零时),便等于过一天的规矩”。经他这么一解释,我不免深深感到“啊,的确是”。

  话说,倘若按照目前的历法,那个日期不大可能下雪,不过既属旧历,纵使白雪堆积也不足为奇。

  “我在演出上深受忠臣藏之惠,心想该去泉岳寺[234]上香祭拜一下,于是特地前往。我思索着,若要纪念,就选起义进攻的这天,谁晓得游客竟多到无法动弹。”

  “大排长龙是吧?”

  “对,简直像放中元节连假时的高速公路。更出乎意料的是,从位于高处的墓地走下的游客皆按着眼角。”

  “噢。”

  “连看似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哭的人,也双目含泪。是十二月十四日的特别气氛使然吗?即便如此,只是来祭拜,这样实在太异常。上头究竟有什么教人动容的事?我非常好奇。”

  “的确。”

  “等我爬到上方,谜底终于揭晓。你猜是怎生的情况?”

  “该不会是有人演讲吧?”

  “不对,答案更科学,类似切洋葱。”

  “洋葱?”

  这个词未免出现得太突兀。圆紫先生补上一句:“要看是什么地点。”

  我恍然大悟。“是线香。”

  “没错。进入墓地前,大伙都买了香,上面简直是烟雾弥漫。地方狭小,人潮又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如何,离开时一定都会被烟熏得流泪。我眨眨眼,捂着眸角,不禁欣然领悟‘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那泪水,也算是一种东京的冬季风情画吧。

  15

  数日后,圆紫先生打电话来:“我确认过,那果然是和歌。”

  “那么,您看得懂意思喽?”

  “对。原出自《万叶集》,但形式略有不同,似乎后来改写过。”

  “是情诗吗?”

  “不晓得,你最好自己确认。”

  “啊?”

  还以为圆紫先生会告诉我答案,这样岂不像不肯从花道过来的团藏,淀五郎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谜题,说穿了,是你爷爷的私人物品吧。我认为做孙女的自行探究,会更有意义。”

  “可是……”

  圆紫先生像要帮忙推上坡的板车一把,鼓励我:“我已经知道答案,你理当也猜得出来。记住,不妨深入思考,你给我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同搜寻遗失物时总有一定的范围,那样会好找很多。答案其实远比你想的简单。”

  经他这么一劝,我彷佛中了催眠术。原先认定绝不可行的事,眼下竟开始觉得像翻开书本、瞧瞧页面文字般轻而易举。

  圆紫先生继续道:“还有,谜底解开时,你想必会感悟:万物果然皆有所谓的命定机缘,自己是在应该发现的时候,发现那本日记。相较于那行文字的意义,这或许是更大的谜团。”

  放下电话,我立刻着手圆紫先生口中的“简单”作业。

  圆紫先生用来解谜的材料是什么呢?关于“这本日记的来历”,我是依父亲的说法直接转述。然后,就是日记的这一部分,亦即:

  忍破(片卤)袖毛太誉太勘破补煅摸补泉当风勘空太周摸随以掷法补云观勇露无

  “这是谜题。小铃拿来问我猜不猜得出,犹在思考时,她忽然邀我改天去寺庙。我说不要,她扭头就走,不一会儿又跑来,叫我还她之前那张纸。听她提到寺庙,我随口说开头的‘忍’,很像戒名上的梵文或空字。她当下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抢走纸就跑掉。当时我已抄下正苦苦思索,在此重新记录。如果猜出来,我定要告诉小铃,让她大吃一惊。”

  仅止于此。换言之,光凭这些便能破解,那么其中应当隐藏着解谜的关键。

  显而易见的,只有“小铃”提议“去寺庙”。之前我漫不经心地略过,但既然特别点出此处,即便是一句话,或许也别有深意。

  对递出暗号的“小铃”来说,谜团轻易遭破解可不好玩。相反地,对方一筹莫展也没意思,所以她才会给提示。去“寺庙”就能发现什么——她该不会是在如此邀约吧?很有可能。

  问题是,虽然盛况不及京都,东京的寺庙(通常号称某某山),数量恐怕确实堆积如山。光凭“寺庙”,根本无从得知是哪座。

  忍不住叹气之余,我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

  圆紫先生为何特地谈及游泉岳寺的往事?“小铃”的“寺庙”若是提示,圆紫先生的泉岳寺便同样是提示。因为,祖父那时不正“寄宿在高轮”?

  高轮想必尚有别的寺庙。可是,就像在纽约谈到女神,理所当然是指“自由女神”,在高轮要外地人“去寺庙”,判断为“泉岳寺”应该不会错吧。

  这下,我如遭当头棒喝。我怎会这么迟钝?答案一直躺在我眼前,关键就是《忠臣藏》。

  16

  隔天恰好是周日。我迫不及待地早早出门,十一点时便抵达地下铁泉岳寺车站。

  步上地面,车辆从宽阔的马路呼啸而过,眼前是极为普通的东京街景。但,想到很久以前,还是学生的祖父也会行经这一带,便觉得空气莫名令人怀念。

  时序刚进入我诞生的十二月,又称极月。天气有时寒冷刺骨,不过,今天暖阳照耀着人行道的白地砖。赶在午餐前买完菜的欧巴桑,双手拎着鼓鼓的塑胶袋,踩着自己的影子般缓缓走过。

  万松山泉岳寺近在车站前,一眼就看得见大门。

  圆紫先生提过参拜的人潮拥挤,我不禁心怀戒惧。然而,或许是时值上午,来寺的民众稀稀落落。

  门口不知何时竖起“高轮高等学校,高轮中学校”的看板,似乎要穿越寺境才能进学校。不晓得“小铃”可念过这里的学校?

  我徐徐前行。只见土产店成排并列,有间檐缘挂着几个形似山鹿流的阵太鼓[235],底下坐着顾店的大叔。

  前方悬着“泉岳寺”匾额的大门,好像才是寺庙的山门。右边气派的台座上立着一尊武士像,怎么想都该是大石内藏助。不过,也许是昨天自由女神掠过脑海,瞧这姿势、这台座,若再单手举起火把,简直便与自法国远渡重洋的女神像一模一样。

  接着,我往左前进。

  我十分好奇家中藏书有没有哪本提到泉岳寺。临出门时,随手翻阅岸井良卫编辑的《冈本绮堂江户故事》(青蛙房出版),书中如此描述泉岳寺的香火鼎盛:“虽然武士仅有稀疏几人,但工匠商贾、附近百姓,尤其是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犹如出门赏花或看戏般盛装打扮,互相簇拥、推挤着众到香烟缭绕的前方。那种华丽,那种热闹,实在不是言语能够道尽的。”

  提到香客中武士不多,我恍然大悟。此处果然是《假名手本忠臣藏》“舞台演员们”的墓地。观剧的大伙身为目击者,对一切来龙去脉及相关人物早有概念,才会想参拜致意。时光的洪流,将真假虚实混在一块,合而为一。

  若是来祭拜现实世界里的真人,肯定也非去吉良先生的墓不可。那是人之常情。

  对,《忠臣藏》指的正是《假名手本》。据户板康二[236]表示,透过竹田出云[237]等人之手,现今流传的《忠臣藏》写于义士复仇后的第四十七年,在第六段用四十七次“金”字,开幕的响板打四十七下,似乎是规矩,而这些全与起义人数为“四十七”有关。加以四十七是“伊吕波歌”[238]的假名字数,于是称《假名手本忠臣藏》。

  假设“小铃”列出的每一个汉字,都能对应一个平假名。

  在高轮说到寺庙,就会想到泉岳寺;说到泉岳寺,就会想到四十七义士。若各用一个汉字代表他们呢?进而,再用假名替换,大星由良之助——也就是大石内藏助,应该会等于假名开头的“い”吧。我如此发想。

  继续往前,线香的味道渐浓。原以为参拜者还少,岂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此时,恰巧一批游客走下墓地,持绿旗的导游领头带路,算算也多达四十七人。

  入口处,有个欧吉桑在为框了木边的炭炉生火。我买了两把香,请他帮忙点燃。又想起圆紫先生的话,于是姑且一问:“每逢义士起义进攻的那天,一定很多人来吧?”

  欧吉桑甩着香头让火苗变小,边回答:“是啊,这个耗去一万不算什么,起码都是两万。”

  我大吃一惊。不是两万柱香,而是两万把。

  墓地已有访客,是四名同样身穿浅葱色和服的女人。团体客烧的香犹有烟雾缭绕,果然熏得双眼刺痛。

  登上石阶,瞥见紧靠右侧的墓碑,我不禁轻叫一声。简朴的五角石碑上,刻着:

  神崎与五郎则休

  刃利教剑信士

  行年三十八逝

  碑文出现“刃”字。旁边则是:

  三村次郎左卫门包常

  刃珊瑚剑信士

  行年三十七逝

  我将左手的菊花,分别放在两人墓前。行行文字,无声并列,彷佛历经远远超过半世纪的时光,静待我的到来。

  圆紫先生早知道赤穗浪士的戒名会冠上“刃”字,才说“从情况证据判断,应该没错”。

  还有,想当然耳,生于高轮的少女是望着许多“商店老街的妇女小孩”造访的这里逐渐长大。

  祖父看见文字排列,联想到“戒名”,意外说中答案。

  连我也能体会,当时“小铃”为何“难得一见地脸色苍白”。虽是自己设下的谜题,但眼看男人即将跨出一步,仍不免害怕。

  “心”在“刃”的底下。之后,只要依序捡拾文字就行。

  大石内藏助的墓碑位于最后方,确实是“伊吕波歌”的出发点。由于那在右端,只能逆时针数去。

  大石内藏助忠诚院刃空净剑居士い

  “刃”下面的字是“空”。我边各放上几枝线香,边开始绕行墓碑。

  吉田忠左卫门刃仲光剑信士ろ

  原想右卫门刃峰毛剑信士は

  片冈源五右卫门刃勘要剑信士に

  间濑久太夫刃誉道剑信士ほ

  小野寺十内刃以串剑信士へ

  间喜兵卫刃泉如剑剑士と

  矶贝十郎左卫门刃周求剑信士ち

  堀部弥兵卫刃毛知剑信士り

  近松勘六刃随露剑信士ぬ

  富森助右卫门刃勇相剑信士る

  走完一横排后,我折返原点,逐一抄写谜题中的文字,并添上“伊吕波歌”的相应假名。“空”是“い”,“仲”是“ろ”。在旁人眼中,我大概像在研究历史的女人吧。我还不至于厚脸皮地说自己像专攻历史的女大学生。

  不经意一瞧,穿着同样和服的那群人,白色腰带末端各以银线绣出一个汉字,可辨认出“由”和“实”。其中一名戴眼镜的女子,主动找我搭话:“你在研究这个?”

  “对。”回答后,我忍不住问:“你跟朋友一起来祭拜?”

  “没错,我们是赤穗义士的后代子孙。”

  “噢,这样啊。”

  见我恍然大悟般用力点头,另一人朝眼镜小姐的袖子打去,四人开怀大笑。明知她小小戏弄了我,那份爽朗却令我无法生气。

  “我们要表演日本舞《忠臣藏》,所以想打声招呼。”

  “唔,原来如此。”

  我再度恍然大悟。腰带上的文字,想必是取自舞码中的角色姓名。不过,《忠臣藏》的影响还真是遍及各领域。

  我继续走进左列。

  大石主税刃上树剑信士を

  堀部安兵卫刃云辉剑信士わ

  中村勘助刃露白剑信士か

  菅谷半之丞刃水流剑信士よ

  不破数右卫门刃观祖剑信士た

  木村冈右卫门刃通普剑信士れ

  千马三郎兵卫刃道互剑信士そ

  冈野金右卫门刃回逸剑信士つ

  贝贺弥左卫门刃电石剑信士ね

  大高源五刃无一剑信士な

  跳舞的那群女子步下台阶离去。宛如沐浴在温柔日光中的谷底,四周变得好安静。

  我来到入口。此处起是四角形的第三边,也是我最初发现蹊跷的地方。

  神崎与五郎刃利教剑信士ら

  三村次郎左卫门刃珊瑚剑信士む

  横川勘平刃常水剑信士う

  茅野和助刃响机剑信士ゐ

  间濑孙九郎刃太及剑信士の

  村松三大夫刃清元剑信士お

  矢头右卫门七刃掷振剑信士く

  奥田定右卫门刃湫跳剑信士や

  间十次郎刃泽藏剑信士ま

  寺坂吉右卫门遂道退剑信士け

  寺圾吉右卫门是第四十七位义士。起义后,据说他单独行动[239]。尽管名字放在一起,戒名却缺少“刃”。和歌中若有“け”,应当会以“道”表示吧。不过,似乎并未出现这个字。

  那块墓碑前,身穿工作裤的大叔弯着腰,将落叶扫进汽油罐裁成的畚箕。我冒昧打听:“请问,这边从战前就没变过吗?”

  大叔停下手,抬起佛像般的面孔,慢吞吞地告诉我:“对,据说以往就是这样。”我道声谢,重返文字列。

  大石濑左卫门刃宽德剑信士ふ

  矢田五郎右卫门刃法参剑信士こ

  奥田孙太夫刃察周剑信士え

  赤埴源藏刃广忠剑信士て

  早水藤左卫门刃破了剑信士あ

  潮田又之丞刃(片卤)空剑信士さ

  我找到眼熟的罕用字。暗号开头的“破(片卤)”出现在这里,证明我的思考方向没错。

  推敲起来,谜题的和歌便始于“あさ”。

  至此,我已绕外围一圈,只剩在中央岛台上并排的两列。这种情况下,自然会将一路拉着的线与最近的地方相连吧。

  我试着续写已填上“あ、さ”的“伊吕波歌”,于是又解读起碑文:

  冈嶋八十右卫门刃袖拂剑信士き

  “刃”底下的“袖”是接在“破(片卤)”后,而这三个字按“伊吕波歌”的顺序,应为“あさき”。

  意思是“浅き”吗?我忽然有种答案呼之欲出的预感。

  吉田泽右卫门刃当挂剑信士ゆ

  武林唯七刃性春剑信士め

  仓桥传助刃煅链剑信士み

  间新六刃摸唯剑信士し

  接着,我绕到背后。

  小野寺幸右卫门刃风飒剑信士ゑ

  前原伊助刃补天剑信士ひ

  胜田新左卫门刃量霞剑信士も

  杉野十平次刃可仁剑信士せ

  村松喜兵卫刃有梅剑信士す

  这下,四十七个字皆做完笔记。

  17

  后续的作业单纯许多,只需将暗号的汉字对照笔记换成平假名。

  破……あ

  (片卤)……さ

  袖……き

  毛……り

  太……の

  誉……ほ

  太……の

  勘……に

  破……あ

  补……ひ

  煅……み

  摸……し

  补……ひ

  泉……と

  当……ゆ

  风……ゑ

  勘……に

  我心跳异常剧烈。这些文字,分明构成了一首情诗。

  空……い

  太……の

  周……ち

  摸……し

  随……ぬ

  以……へ

  掷……く

  法……こ

  补……ひ

  云……わ

  观……た

  勇……る

  露……か

  无……な

  朝露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圆紫先生告诉我:你必须自己调查。一点也没错。正因单独一人,才能细细咀嚼这份情怀。

  这里是墓地,“小铃”在此埋葬了芳心。而后,初冬的天空下,流着祖父血液的我,循线找到答案。我彷佛飘然超越时空。

  石板上,似乎站着大学生和高等女校生。那个年代,年轻男女光是站在一起便足以造成大骚动。双方往往会避人耳目地同行,即使遭识破,也会因保持兄妹般的适当距离,而免除怀疑。

  男孩其实没真正看进女孩的瞳眸。不久,春天来临,毕业成为终生的别离。

  说不定,两人原可聊更多话题,一同聆听、一同观赏更多事物。

  圆紫大师与我谈及忠臣藏之际,出现这暗号是怎样的命定机缘?然而,的确,有时就是会有这种事。

  18

  回程,我绕到神田的书店查阅《万叶集》,这首和歌的编号是五九九。

  到家后,我在书架上寻觅祖父应该会有的《万叶集》。他学生时代看的版本,也许是岩波文库。找半天没找到,倒是发现一套旧的“折口信夫全集”。书背早已泛黄,是祖父的藏书之一。翻开第四卷《口译万叶集(上)》,如圆紫先生所书,原本的和歌与“小铃”出的谜题,用字上有微妙差异。摊开的书页中央,和歌恰巧位于右页末尾及左页开头,宛如被撕裂的两行。

  而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两行文字:

  朝雾朦昧偶见伊人故

  为伊思慕几欲死兮

  “蒙昧”应是现今所谓的“朦胧”,而“幽微”应是“隐约”吧。总之,不管哪个词,意思都一样。最后的“兮”是古体,改用“哉”就会变成平安时代宫廷文学的调子。

  这套全集是昭和二十九年十一月出版的,离祖父在高轮的学生生活,已过将近四分之一世纪。那时,若没解开谜团,看到此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感慨。

  折口信夫的口语体翻译为:

  虽然仅有些许邂逅之缘,却为了那人终日焦虑,几乎送命。

  和歌中的“故”似乎并不是要说明原因,而是等于逆接词的“虽然”,古文实在不好懂。不过,若是令自己心动的人,正“因为”是惊鸿一瞥,有时反而会更加思念,更难忘怀。

  我把书放回原位,走到缘廊。初冬的院子里,不知从哪飘来银杏落叶。就季节而言,那抹油菜花黄鲜丽得出乎意料。

  幸好回来后,我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去书架找书,这身打扮还能出门。夕阳即将西沉,但我穿着奶油白的高领毛衣,脖子也很保暖。我站在玄关,重新绑紧同样是白色的立领外套腰带。

  母亲大人察觉动静,自厨房扬声:“你又要上哪去吗?”

  “没事,我到附近走走。”

  “天快黑了,小心点。”母亲大人彷佛在叮咛小孩。我单手捡起银杏叶片,前往流经附近的古利根河畔。

  家家户户屋顶上的高耸天线,横线像是以薄墨画出,唯有纵线残留些许白昼的明亮。大概是夕照的角度不同吧。

  穿过冬青树篱旁,小巷前方豁然开阔。

  那是我从小见惯的风景。河面很宽,水量随冬天的来临逐渐减少,却依旧悠悠流淌。看似浓稠的平滑水面,唯有浅处微微掀起波纹。

  薄暮温柔笼罩眼前的光景,我手中的银杏叶片犹如小小灯火。岸边芦苇高高丛生的那一带,暮色更显深重。

  吹过河上的风晃动我的头发。

  前方不远处有座大桥。载着人们的车辆不分日夜地往来桥上,衬着背后的夕阳即将化为剪影。

  逐渐陷入沉睡的太阳,自迎上前准备包覆它的云絮被褥中透出些许短金线。带着图画中才有的鲜明,那丝丝光线笔直照射在地上。

  当明日的黎明将近,朝雾仍会笼罩这河面、这岸边吗?

  我把“小铃”的和歌,试着放在舌上滚动吟味。

  朝雾幽微偶见伊人故为伊思慕几欲死哉

  然后,明天若见到饭山先生,我大概会忍不住打听,那会与我并肩聆听《安魂曲》的人吧。

  第四代橘家园乔的《淀五郎》出自《口演速记明治大正落语集成第六卷》(讲谈社)。

  尾上多见藏的谈艺录,出自富田铁之助所撰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细见》(《歌舞位》第二号·昭和四十三年,松竹株式会社演剧部)。此外,“ゆらのすけ”的写法,在本书及《名作歌舞伎全集》(东京创元社)是写成“由良之助”,在《歌舞位事典》(平凡社)等书则是写成“由良助”。本稿遵从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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