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过境旅客

  1

  沙耶大概认为人生像一本尚未翻开的故事书,我跟她从相知相惜到结婚生下小裕,全是按照剧情大纲发展而成。

  我的想法和她南辕北辙。

  沙耶,你真傻啊。人生难料,只要小小的意外,它将离你所想的愈来愈远,或许当初我们只会擦肩而过,最后跟别人结婚,小裕也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若是我过于得意忘形,沙耶会闹别扭,所以我不打算继续争论了,只是想逗弄她,并非要完全否定她的想法。

  但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关键的日子,直到现在,都会忍不住懊恼。

  也许只要一点不同,那天就会平平淡淡地结束,根本不值一提。我们也会和平常一样,度过平凡而满足的一天。

  五月艳阳高照的星期天,洗得白白净净的布尿布和我的T恤晾在阳台,随风摇曳,沙耶雀跃地说盆栽里的小玫瑰开花了,小裕天真无邪地吸吮他小小的拳头。

  下午两点刚过,我们打算出门散步,顺道买晚餐的食材。那是最适合全家外出的假日午后。

  我们走到离家稍远的大型超市,在婴儿服和玩具卖场悠哉闲逛。小裕还不到吵著买玩具的年纪,做父母的我们却逛得不亦乐乎。我们东挑西拣良久,才替小裕买了一件婴儿贴身衣物与一颗蓝色皮球,内心无比充实地前往地下美食街。

  生鲜鱼市的店员嘶声叫喊:「来呦来呦,买到赚到,鲣鱼切半只卖三百圆,今晚的小菜就吃鲣鱼半敲烧1!」气势万钧的吆喝声吸引不少人围观。我和沙耶迅速交换眼色,微笑点头。撒上蒜末的鲣鱼半敲烧?真不赖啊。配上冰凉度适中的啤酒?愈来愈诱人了。我心情绝佳地遥想。

  等我发现事态严重,根本没什么好高兴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即便当时买了沙丁鱼或产季未到的秋刀鱼,恐怕也不会改变结果。我不喜欢事后抱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看到这种人,一定冲过去踹他的屁股。

  但是,这次连我都在事后不停纠结。假如那天下雨,我们懒洋洋地待在家,或者那天高温难耐,我们因此绕去收银台旁的冰淇淋架,该有多好。

  千金难买早知道。回到原来的话题,我边走边回头对沙耶说:

  「你要帮我在鲣鱼上多加点大蒜喔。」

  我很后悔说出那句话。

  我已经不会知道沙耶本来想回什么,大概是:「如果你明天上班被同事嫌弃,我可不管。」从她当时笑出来的反应来看,应该八九不离十。

  然而她的笑脸旋即一僵,宛如冰原里的永恒冻土。

  我无从得知那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肯定过马路时是绿灯,只是这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也庆幸当时是沙耶推著婴儿车,慢了一步才跟上来。婴儿车是邻居送的,非常老旧,现在已经看不到如此巨大而不美观的婴儿车了,与其说是婴儿车,反而更像推车。旧型婴儿车的移动速度缓慢,唯一的优点是车身庞大沉稳,小裕在里面睡得香甜。

  回到正题。我走在斑马线上,回头对沙耶说出那句话,不知幸或不幸,我因而没看见鲜亮的红色汽车化身为愤怒的野猪朝我撞来。

  砰磅!耳边传来骇人的巨响。

  或许只有我听见了这个声响。我眼前的世界颠倒,眼角看见小裕依然安稳熟睡,超市的购物袋从手中飞向空中,击中路树,里面的东西零落四散,整盒鲣鱼切半当然逃不了毁灭的命运。它恐怕也没料到自己还有半敲烧之外的结局吧。

  沙耶呆立不动,僵硬的笑容留在半边脸上。不知哪来的野猫钻到路树旁,以极其敏捷的动作叼走我们的晚餐。

  附近民众很快涌上来看热闹,其中一人拿起手机,想叫救护车,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按错号码好几次。我很想对他说:「喂,麻烦你振作一点。」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全身重伤、开放性骨折、内脏破裂、大量失血……不祥的名词,宛如啤酒里纷飞四散的泡沫般,接二连三浮现又消失。

  糟了……

  我却像是一个局外人。

  小裕仍然在婴儿车里沉沉熟睡。

  2

  细贝是我从高中认识到现在的朋友,他的脸型四四方方,看上去个性古板。我非常随兴,我们却意外很合得来。我曾说:「山田的课有够无聊,每当我发现时都已经睡著了。」他还特别叮咛我:「『每当我发现时都已经睡著了』这句话有很大的语病,你应该说『每当我发现时都已经醒了』才对。」

  现在就算细贝想挑语病也挑不出来了,因为……

  当我发现时,我真的已经死了。

  这不是在玩文字游戏,也不是恶劣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怎会拋下还在新婚蜜月期的可爱老婆和连脖子都没长硬2的小宝宝,就这样死了?这也太惨了吧。

  但我的人生真的就此落幕,简直无聊到好笑。我临终前的遗言竟然是「你要帮我在鲣鱼上多加点大蒜喔」,真是蠢到想哭。夺走我性命的还是一辆六百六十CC的红色轻型汽车,教人情何以堪?如果是被砂石车撞死,听起来至少比较帅吧。不仅如此,肇事人是一位穿迷你裙的翘臀红发女孩,听说是本地的大学生,才刚考到驾照,连油门跟煞车都分不清楚,真是够了。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五月艳阳高照的星期天是适合全家出游散步的日子,开著红色的新车兜风,铁定也很心旷神怡吧。

  可惜现实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是适合死亡的星期日,你也能称为安息之日。

  真是够了。

  人类打从呱呱坠地,终将面临一死。我心里明白,只是这天远比预期来得更早。说来好像没什么,但……

  我还是不由得感伤。

  话说回来……

  真是作梦也没想到,我居然可以钜细靡遗地观察自己的守灵夜和丧礼。

  你连梦都不能作了。我忍不住自我解嘲。喂,说不定真的是梦。过程中我数度这么想,因为现实中不可能有这种蠢事,等一下我肯定会流著冷汗醒来,苦笑告诉身旁的沙耶:

  —我梦见自己死了。

  沙耶会不会笑我很傻?或者会动怒?

  —不准你作那种不吉利的梦。

  但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自己醒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身后事照规矩进行,沙耶回答医警人员提出的问题,填写各式各样的文件资料,需要联络的对象多到数不完。她忙到连独自哭泣的时间都没有。殡葬业者不知何时来了,在沙耶的身旁进出灵堂,真是碍眼。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径自说个不停: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还请太太节哀顺变,我也感到十分痛心,真是造化弄人啊。」他连哀悼两字都还没说,就连忙进入主题:「对了,关于先生的葬礼,灵桌的设置费用大概是这样。至于棺木、花篮等等,考虑到先生的职业,可能得选这个价位。」

  沙耶垂头丧气,任由殡葬业者摆布,我却只能在旁边乾著急。

  沙耶,你这个傻瓜,办丧事不需要花那么多钱。我的保险费不多,没什么退休金,存款少得可怜,你要独自扶养孩子长大。小裕只能靠你了,未来他还要上学读书,所以能省则省啊。

  殡葬业者不断向沙耶推销价格更高的葬礼仪式,根本不顾我的感受。这个黑心业者是谁找来的?我气得直跳脚。

  黑心殡葬业者前脚刚走,其他不速之客后脚就到。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带著女儿,女儿哭红了双眼,夫妻面容憔悴,彷佛随时会昏倒。

  原来是肇事人与她的双亲。

  他们的衣著符合葬礼习俗,但用料高档,举手投足也十足高雅。女儿今天当然没有穿迷你裙。

  他们跟我们家一样是三人小家庭?想归想,我心中并无太大感触。他们是否也和我们一样,过得平凡又幸福呢?

  肇事人名叫千惠美。

  我想对她说:欸,千惠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你也不是故意的。

  千惠美顿时泪如雨下,不过怎么看都是为自己而哭。

  —我还这么年轻漂亮,就成了杀人犯。我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嫁不出去了……

  我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千惠美身旁还有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

  「太太,您忍心让这么年轻的小姐坐牢吗?」

  男人徐徐开口表明来意,原来是来谈和解的律师。

  千惠美一家三人当场跪下,彷佛事先已经写好剧本—而且真的演练过。

  唉,谁受得了跪地求饶这一招?

  沙耶一阵惊慌失措,拚命请他们起身。即使如此,千惠美一家还是紧伏在地,直到沙耶说出那句话才起身。

  「只要是我能配合的,我都愿意。」

  旁边的律师难掩窃笑,看来胜券在握。

  你真傻。我不禁低语,但已经不会有人听见了。沙耶实在太善良了。

  不过,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爱你。

  3

  守灵夜和丧礼皆顺利进行。

  气氛沉痛而庄严。

  然而大部分的时间,应该主持丧事的沙耶抱著小裕躲在家属休息室。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同情她的遭遇,只有我家的亲戚微微蹙眉。

  沙耶,活著很麻烦吧。不,死了也一样。我望向灵桌正中央,盯著自己系了黑缎带的愚蠢遗容。

  说来奇怪,丧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是为了谁而办?这些仪式空虚无谓、冰冷至极,无异于躺在棺材中的尸体。既然死了,无需留恋,也不具任何意义。

  这个「我」又该如何解释?

  我的身体形同塞在包装盒里的切半鲣鱼,死了,但我的「意识」依旧存在,鲣鱼可不会遇到这种状况。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每个人死了都会这样吗?或者只有我例外呢?

  不不不,我可不认为自己特别。人类都是从自我感觉良好这一刻起开始惹人厌的。

  我想起了蜜月旅行,当时我们要从莫斯科转机到西班牙。在莫斯科机场等候转机的过程,是否和我现在的情形有点类似?这应该叫做……过境旅客,对吧?

  我就像过境旅客,位在现世通往来世的中继站,虽能暂时自由闲晃,却不得离开机场一步……

  这大概是人类死亡之后,但还没进入真正的死亡前,最孤独不安的缓刑期。

  而且还得面对自己的丧礼,简直是一场酷刑。丧礼相当隆重,我到底该哭还是该笑呢?

  谈谈我的父母,当中又以老妈特别激动,她像坏掉的机关枪,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亲戚便说:「岂有此理,真是个不孝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简直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对方毕竟是亲戚,只能咿咿哇哇地哭说:「没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真是太不幸了……」看得我难以消受。

  老爸也流下了男儿泪。我第一次看见他在人前哭,这样说似乎很对不起他,但我真的吓坏了。

  再仔细听,原来他难过的是后继无人。毕竟,老爸可是小有名气的电影公司社长。

  尽管我强调多次自己没有继承意愿,但老爸从去世的祖父手中继承家业后,便一心一意地视我为未来的继承人。

  对老爸相当抱歉,讲到电影,我只想到好莱坞或是香港电影,郁闷穷酸的日本电影实在非我所好。这年头,家族企业已堪称古董,电影又是首屈一指的夕阳产业,他们还以老字号公司自居,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但老爸完全不这么认为,他注视小裕的眼神隐含著热情,我发现时忍不住笑出来……不,这不好笑。

  我最受不了是亲戚中的婆婆妈妈交头接耳地批评沙耶的服装「不像话」。她们简直不敢相信沙耶会穿没家纹的衣服。

  沙耶的确不像她们身穿和服,也没著正式的丧服,仅以素面黑罩衫加黑裙出席丧礼。

  我确定这些怪罪之声多少传入了沙耶耳里,但她始终低著头,装作没听见。

  沙耶,你真傻。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对她们说,你还得替小裕哺乳,必须穿前开式的衣服。况且时下女子穿不惯和服,松开前襟后很难自行穿好。她们也不是什么恶婆婆,好好解释,马上能获得体谅。

  沙耶没有亲戚会支持她,世界上能保护她的只有我。守护沙耶和小裕明明就是我的责任……

  我对自己的粗心和无用感到生气,但说到底,我还是无法恨千惠美。

  4

  气氛有点闷了,我先喘口气,回头聊聊高中好友细贝吧。

  他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席了我的守灵夜和丧礼。扣除我这个丧葬主角,他是里面最醒目、最耀眼也最伟大的人。这样说各位应该懂了吧?

  细贝竟然当了和尚。

  他是埼玉县佐佐良市人,国中毕业后,过继到东京的亲戚家当养子。亲戚家是传统寺庙,因为后继无子,相中了三兄弟中的次子细贝继承衣钵。

  换作是我在国中这般纤细敏感的年纪被说:「你去当别人家的小孩,以后出家当和尚。」八成会抗拒道:「我才不要。」细贝却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去东京读高中,毕业后再去京都念佛学院,一切逆来顺受,如呼吸般自然。

  我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是我唯一另眼相待的对象。

  话虽如此,上班族与和尚身处的世界毕竟太遥远,所以我们现在仅以贺年卡维系情谊。记得是去年,我让沙耶看他寄来的贺年卡时打趣说:「我朋友当了和尚,我要是死了,丧礼找他准没错。」沙耶将我的玩笑话牢记在心。

  即使剃了大光头,还是改变不了细贝的国字脸。

  和尚诵经时,出席丧礼的人无不盯著他的后脑,心中多半在想「好亮的光头啊」、「后颈挤出三条皱纹」之类的。

  如今我终于明白,死者唯一的最大特权就是能从正面仔细观察和尚。这种特权无法让人开心也笑不出来。

  但我还是忍不住窃笑,端详一本正经诵经的细贝。他的脸一样方正,或者说,他的头本来就是四方形?小裕刚出生时,老妈买了甜甜圈枕头作为贺礼,据说有助于头形的美好发育,我才知道小婴儿的头很柔软。那么,若让新生儿头戴木箱,头形就会变成细贝这样?我思考的问题有点愚蠢,在脑中将细贝的脸换成方脸婴儿,不由得噗哧大笑,忽然间……

  细贝睁开眼睛,瞪著我。

  应该是错觉吧……

  我当下这么想,否则就是灰尘碰巧跑进他的眼里。

  我若无其事地移动到灵桌的另一端,尽可能不动声色、小心翼翼。

  细贝还在诵经,眼珠子却紧盯著我,分毫不差。

  难不成……他看得见我?

  尽管他的眼神实在称不上友善,但这仍是令人忍不住欢呼的大发现。

  我曾数度心想:「如果没人看见,和不存在有什么不同?」一旦这么想,更觉得自己会突然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也许我在那个当下真的快要消失,而细贝就像我误闯了一个语言不同的国家,在万念俱灰之际遇见的同乡,连那张国字脸都令我怀念莫名。

  我耐著性子等待告别式结束之后能够与细贝独处的时间。他走进僧侣专用的休息室,坐下来喝著奉茶,看起来相当美味。

  「来啦……」细贝饮尽杯中茶水。「你的遗体已经送进炉里火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也不知道。

  「只有抱憾的死者会在自己的丧礼徘徊,你怎么不快点升天?」

  「我也不想在这里徘徊啊,请问你知道升天的方法吗?」

  为了保险起见,我才会问这个问题,而他的回答不出所料: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

  「臭和尚……」抱怨归抱怨,细贝面对死去的我仍能如常对话,感觉莫名可靠。回想起来,我从没见过这家伙失去冷静。

  「欸,依你所见,我现在……呃,果然是鬼吗?」

  我对「鬼」这个字感到些许抗拒,自己问也挺怪的,但总不能僵在这里。

  「世人大概会这样称呼吧。」

  细贝一派冷静地回答。

  「你不怕吗?」

  「科学无法证明鬼魂,所以鬼魂并不存在。面对不存在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怕?」

  他的思想仍如脸型,四四方方,不甚圆滑。

  「鬼都实际站到你面前了,你以为说不信就能蒙混过去?」

  「所以,你认为自己是鬼?」

  「我……」

  犹豫片刻后,我说出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像在国际机场等候转机的过境旅客。」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老实地点头了。

  「或许真是如此。判定你要上天堂或下地狱以前,先行保留你的身分。你以前考试作弊,可能会下地狱,请节哀。」

  他说话向来如此尖酸刻薄。

  「撇开这个不谈,时间有限,转机旅客迟早要搭上飞机。」

  距离判刑可能只剩几小时,也可能还有好几年。没人能参透人类的寿命,我也无从知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细贝啊,连我的父母和老婆都看不见我,为什么你就看得见?」

  「天晓得?大概是人品差异。」

  他厚颜无耻地说。

  「你难道不觉得事理必有其意义,也必能造福吗?」

  是啊,连摔烂的鲣鱼切半最后都进了野猫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我徘徊了两三天,好像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直接升天了,因为沙耶……沙耶是我太太,她这个人傻里傻气的……个性懦弱、人太好、令人放不下心……我才会担心得无法升天。但凭我现在的状态,不能插手管事也派不上用场,若是你愿意帮忙……」

  我怀抱期待地看向细贝,他却一脸冷淡。

  「不行啊,」他不带兴趣地抠抠方正的下巴。「我现在忙著找结婚对象3,哪来的时间照顾寡妇呢?」

  「亏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太无情了。」

  我们已经多年没联系感情,我知道自己厚脸皮。不出所料,细贝直接说:

  「死去的朋友会过去,寻找配偶则关系著一辈子。」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帮,我现在就化身为厉鬼,附在你身上。」

  「连升天都不会的鬼,还说什么大话。」

  看见细贝一脸无所谓,我真的动怒了。

  「好啊,我知道了,我马上附身,你走著瞧!」

  才刚大叫完毕,门外突然一阵骚动。

  「怎么会这样?你们这下要怎么负责?」

  一位伯母尖声质问,对方似乎是殡仪馆的人,声音听起来慌乱无措。

  「怎么回事?」

  我走出去问了之后,马上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声音,身体异常沉重闷热,不太对劲。我低头一看,身上竟层层裹著庄严隆重的和尚法衣。

  看来我成功附在细贝身上了,真不愧是鬼。我在心中比出胜利手势,笑他活该。

  一个瘦男人在走廊被多位身形胖硕的婆妈亲戚包围。这位殡仪馆承办员对我拋出求救眼神,嗫嚅地说:

  「怎么办……火化的遗骨消失了。」

  5

  「如此重要的物品怎么会不见?」

  我心里虽感震惊,还是努力模仿细贝,语带威严地问。接著,我轻轻开阖手掌。附在别人的身体就像穿了过大的鞋,相当不自在,一不小心,鞋子就会飞出。细贝的意识因为我钻进来的关系被挤到角落,可能正在怒吼叫我滚出去。要不是他一口拒绝我的请求,我也不想附身。事已至此,我就顺理成章,霸占久一点吧。

  「是,因为……」

  殡仪馆的承办员擦著满头大汗,难以启齿。

  「因为你们管理疏失?真是的,怎么会弄成这样?这可不是道歉就能了事。」

  我以旁观者的身分劝阻歇了斯底里大叫的伯母,听完双方的说明后,整理出以下事由:

  我的遗体在殡仪馆旁的附设火化场顺利烧成灰了,我很庆幸,自己不需要观看捡骨仪式。大家慢吞吞地从火化场回到殡仪馆,骨灰已经收坛,放入白木盒里,用布包起,交给老爸捧著,沙耶则推著具有摇篮功能的婴儿车。中途老爸需要用洗手间,便把白木盒放在家属休息室。随后,众人一起在大厅等预约的计程车。母亲回到家属休息室,拿用布包起的骨灰。至此之后,白木盒一直放在大厅的沙发。接下来,连母亲在内,女性家属轮流使用洗手间或者抱小裕,男性成员则在殡仪馆外抽菸,没人看管我的骨灰。

  计程车因为塞车而晚到,大伙儿准备上车之际,父亲终于察觉东西过轻,打开检查,发现骨灰坛消失了。

  这样听下来,伯母的怪罪有点牵强,殡仪馆也挺冤的。

  这表示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机会带走骨灰。

  骨灰坛这么大的东西,不可能藏进口袋或手提包里偷偷带走,光是捧著就很诡异,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此外,殡仪馆的柜台小姐也表示没看见任何人带著如此特殊的物品离开。为了防范奠仪小偷,他们平时格外留意可疑人士。

  然而骨灰坛真的不见了,到底是谁想偷走我的骨灰?

  我转头留意周遭,突然和沙耶对上眼。从方才起,她便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角落抱著小裕,一看到我便转移视线。或许细贝的脸太恐怖才会吓到她,但我马上想起消失的骨灰坛。

  该不会……

  世上只有一个人想要我的骨灰,不是我的父母或是亲戚,当然更不会是与我非亲非故的殡仪馆员或奠仪小偷。沙耶。除了沙耶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我几乎百分之百确定是沙耶干的,如此一来,消失的骨灰坛在哪,自然一目瞭然。

  我四处张望,尽可能不动声色,立刻注意到放在停车场角落,又大又难看的婴儿车。

  沙耶需要哺乳,得以单独进出家属休息室,相当有机会解开布包,拿出白木盒里的骨灰坛,藏在角落。当时,众人刚卸下出席丧礼的紧绷,放松地出入大厅,没人会注意身材娇小、个性安静的沙耶。她趁母亲和女亲戚抢著抱小裕的机会回到休息室,取出事先藏在角落的骨灰坛,如同妈妈抱著小宝宝,捧著白色的骨灰坛,若无其事地走到外面。

  果不其然,白色的骨灰坛藏在婴儿车篷下,包在小裕的衣服里。我捧起它,传来乾涩的声响。

  「不行,求求你不要拿走。」

  沙耶抱著小裕,从我背后大叫。

  「请你还给我,我们三人还要住在一起。」

  沙耶双颊泛红,气喘吁吁,大概猜到我会发现,急急忙忙地追上来吧。

  「……沙耶,你真傻。」我忍不住骂她。「你又在说蠢话,这里面装的不过是燃烧后的灰烬,你想抱著它一辈子吗?」

  「……这是关系我未来人生的重要物品,请你还给我。」

  沙耶像个顽童,坚持说道。

  「沙耶,你真傻,就是因为你这么呆……弱小无依、呆头呆脑,我才无法安心升天。」

  「什么升天?」

  沙耶茫然地张嘴。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我,我在这里。你可能一下子无法相信……但我借用了细贝的身体,站在你面前。」

  沙耶张著小嘴,眯细眼睛,宛如近视的人不戴眼镜却想看清楚远方。

  「我们那天晚上打算吃鲣鱼半敲烧,你知道那条鱼后来怎么样了吗?购物袋落地后,东西撒出来,一只野猫跑来叼走了鱼。我当时亲眼目睹人群聚集、猫咪跑来,你呆滞地站在路边。我应该是立即死亡,所以在那个当下,我已经变成鬼了。我恐怕无法长时间借用细贝的身体,先说一下……无论你信或不信,我都会待在你身边……」

  沙耶再次眯眼,接著睁大眼睛。

  「……你在那里……没错吧?真的是你?」

  沙耶低声询问,对象不是细贝,是我。

  大颗泪珠顿时从她的眼里滚落。从我死亡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沙耶哭。

  「沙耶,你真傻。」我忍不住想说话戏弄她。「这么可疑的说法,你不要随便相信。」

  「可是,你真的在,你没有丢下我和小裕离开,现在仍在这里陪我……不是吗?」

  「是啊。」我回道。

  沙耶,尽管我只是暂时过境的旅客,也会陪著你和小裕。至少现在这一刻,我在你身边。

  「……我明白了。」

  沙耶轻声回应,露出令人心疼的美丽笑容。

  宛如暗号一般,我的意识脱离细贝的身体。

  「……这是什么?」

  细贝困惑地望著抱在手中的骨灰坛。

  6

  接下来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戏剧性发展,细贝顺利将我的骨灰交还给亲戚。伯母见细贝交代得含糊不清,似乎也懒得多问,没有进一步追究。

  后来我又试了几次,却再也无法附到细贝身上,他也看不到我了。

  「升天了吗……」

  他喃喃自语。

  「升天个头啦!」

  我在细贝的面前大喊,他的大眼睛却不为所动,脸上浮现我不曾见过的哀恸表情,明显是在为我悼念。

  我突然有一丝丝感动。

  我也尝试附身在其他人的身上,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看来附身很讲究频率,不是每个人都可以。

  沙耶恢复了活力,变得爱自言自语,拚命对我和小裕说话。我和小裕都无法回话,所以我很担心她被别人当成精神异常的女子。

  最近沙耶忙著打包行李,想早日搬去新的土地转换心情,迎接新生活。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愿意支持。沙耶从以前就很想搬去乡下住,让小裕在悠闲的环境下长大似乎也不赖。

  当然,在「缓刑期」结束为止,我都打算继续陪伴他们。我就在新的土地寻找新的附身对象吧。如此一来,假如沙耶和小裕遇到问题,我就能即时替他们解危。

  而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1 燃烧稻草火烤鲣鱼表面,烤至外熟内生,接著以手或刀身将酱汁拍打入味,佐以桔子汁、葱、姜、蒜片的日本料理。

  2 新生儿约三到四个月大,脖子方能较稳固地支撑头部。

  3 日本寺院由家族世袭,因此可以合法结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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