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第三部 终盘战 52-54

  目前剩余学生十七人

  52

  典子肩上披着毛毯,双手抱膝,在树丛中只是低着头。夜色已浓,好像有什么虫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如同寿命将尽的荧光灯管一般。

  好不容易和川田一起回到这个地方后,马上就听见午夜零点坂持的广播。典子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不过,那个打倒南佳织后自秋也面前逃走的清水比吕乃(女子十号)的名字被叫到了。接着又追加了三个禁区。一点开始是F=7、三点开始是G=3、还有五点开始是E=4。这些都和典子和川田所在的C=3区没有关系。另外,秋也的名字虽然没有被叫到……

  广播结束后才过了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远处又再次传来枪声,还有那个机枪的声响,猛揪着典子的心脏。枪声持续着。

  不会听错的,那是桐山和雄的机枪声音,即使想忘也忘不了。如果说其他人也拥有机枪,或许还可以另当别论。不过,实在让人无法不联想到一个可怕的推测:会不会是桐山一直追着秋也,最后秋也终于被追上了呢?

  正打算对川田提这件事的时候,发出了非常猛烈的爆炸声。当初与桐山和雄战斗时的手榴弹爆炸声,根本就无法和这声巨响相提并论。爆炸声平息之后,似乎又隐约听见一次或两次机枪的声音,接下来,一切又回复寂静无声。

  即使是川田,也对那声巨响多少感到吃惊。停下手边正用小刀将某物切削成箭矢的工作,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别动。”便离开树丛到外头去。旋即回来报告情况:“东方有栋建筑物烧起来了。”

  “那是……”典子才一开口问,川田便摇摇头,“距离我们遇上桐山的地方还要再南一点。七原应该会往山区逃,不是七原。”接着说:“总之,我们在这里等七原。”

  于是典子抚着胸口暂时安心了不少,可是,距离那场枪战,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秋也还没有回来。

  典子将手腕放在穿过林木间隙如同硬币大小的月光里,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午夜一点二十分。从刚才开始,典子就像是在进行某种咒术一般,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接着,又抱着膝,将脸埋在裙子里。

  脑海里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画面。是秋也的脸。就像是有一天,下课时瞒着老师,秋也在音乐教室唱一首叫做《Imagine》①的歌(秋也还说:这可是摇滚乐的基础哪)给自己听的时候一样,微张着口,眼神仿佛看着远方。可是,他的额头上却多了一个和印度教徒一样的黑色大圆点。没有任何预言,红色的液体唐突地自那个圆点漫溢出来。那个大圆点,原来是一个幽暗深邃的洞穴。自脑髓所在的最深处,缓缓地流出血液,在秋也的脸上扩散,就像是玻璃上布满了裂痕一样……

  典子用力摇摇头,将那个妄想挥去。抬头看向一旁背倚着树干,静静抽着香烟的川田。他身边放着自制的弓箭,还有几根箭矢插在地上。

  “川田同学。”周遭漆黑一片,川田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剪影画。他用右手拿下嘴上的香烟,手腕靠在立起来的右膝上。

  “什么事?”

  “秋也他太慢了。”

  川田又把香烟放回嘴里。香烟前端变成红色,在这微乎其微的光亮照耀下的川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见他如此,典子心里稍微有些急躁。川田的脸孔又沉入黑暗之中,烟雾自他口里缓缓流出。

  “是啊。”川田轻描淡写的回答,也让典子感到着急。不过,想起川田好几次都帮着自己和秋也,典子努力按捺住焦虑的情绪。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的也是。”

  “你怎么这样说……”

  剪影画般的川田举起两手。香烟火光的位置跟着移动。

  “先等等吧。如果没有另一把一模一样的机枪的话,刚才那阵机枪声就一定是来自桐山。再说,那个地方会发生爆炸,就代表桐山不是和七原,而是与其他人干上了。总之,七原一定是逃开桐山了,错不了。”

  “那么,为什么秋也他——”

  “那是因为,”川田打断她说下去,“他现在正躲藏在某个地方吧。或许他迷路了也说不定。”

  典子摇摇头。

  “他说不定受了伤,不,可能还不只是这样。”

  典子背脊一阵发凉,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脑中又闪过那个景象:半开着口、脸上满是红色蜘蛛网的秋也。秋也就算自桐山手里逃掉,却可能受了致命伤,正命在旦夕也说不定哪。即使不是这样,他逃进山里,如果半路遇上其他人袭击的话……不对,也可能是倒在某个地方失去意识,而那里万一被列入禁区的话,秋也不就会这么死去了吗?是啊,秋也很有可能逃进去的北方山地的山麓一带,正好落在分校北边的F=7区,已经被宣布午夜一点开始成为禁区。而现在早已过了一点钟。所以说……

  典子又摇摇头。不可能,秋也绝对不会死的。因为,因为他就像是位拿着吉他的圣人一样。不管对谁都那么温柔,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又绝对不会失去他那坚强的笑容;健全、透明、纯洁,却拥有一颗强韧的心。对我而言就像是守护圣人一般。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不可能会死的……可是……

  川田静静地说道:“是这样也说不定,不是这样也说不定。”

  典子又把手腕反过来,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移动疼痛的脚,跪着走到川田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川田放在膝盖上休息的左手。

  “求求你。去找……去找秋也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求求你。”

  川田什么也没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左手,把典子的手就这么放回她的膝上,啪的拍了一下。

  “那可不行。你就算要一个人去,我也不让你去。你这么做,不就失去七原他特地把小姐你托付给我的意义了吗?他甘冒自身危险,让我和小姐你先走的意义,不也就白费了吗?”

  典子咬着嘴唇凝视着川田的脸。

  “不要这么看我。被一个女孩子用这种表情盯着瞧,很难过耶。”川田用拿着香烟的手搔了搔头。接着说道:“再说,典子同学你喜欢七原对吧?”

  典子点头。清楚地点了点头。

  川田也点头表示回应,说道:“那你就不要辜负七原的一番心意吧。”

  典子听后又咬着嘴唇。接着,视线下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也只能等他就是了。”

  “正是如此。”川田点头。一阵沉默之后,川田问:“典子同学,你相不相信所谓的,第六感?”

  没想到话题突然变得有些唐突,典子睁大了眼睛。川田是想用别的话题,来让自己不要再一直担心下去吧?

  “嗯……一点点啦。我也不是很清楚。”典子答道“川田同学,你相信吗?”

  川田把香烟在地面上捻熄,然后说道:“不。我完全不相信。”

  “话虽如此,倒不如说是无视于它的存在罢了。什么鬼魂啦、死后的世界啦、宇宙能量啦、第六感、占卜,还有超能力……诸如此类,都是没有能力面对实际的状况,只想着要逃避现实的笨蛋才会挂在嘴边。你刚才说你有一点点相信哦?不好意思。哎,你就当做是我个人的自以为是好了。总而言之,不过呢……”

  典子注视着川田的眼睛。“不过呢?”

  “不过呢,我有时候,明明完全没有根据,却对还不明确的事情拥有莫名其妙的自信。而且还从来没有失误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典子只是安静看着川田的脸。

  川田又说了:“七原还活着。他会回来的。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个自信。”

  典子的表情一下子和缓下来。川田刚才那一番话,全都是他捏造出来的也说不定。不过,他为了自己而说这些话,还是让人感到高兴。

  “谢谢你。”典子说道:“川田同学,你人真好。”

  川田耸耸肩。“我只是把我感觉到的说出来罢了。”接下来又说道:“真羡慕七原。”

  典子的眼珠子动了动,看着川田。“咦?”

  “有人这么爱着他。”

  典子轻轻地、微微地笑了笑。“川田同学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我只是单相思罢了。秋也他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我根本比不上的,很不错的对象。”

  “这样啊?”

  典子面朝地上,点点头。“她是一个很帅气的人。怎么说好呢?给人一种高洁的感觉,而且人又长得……很漂亮。我虽然不甘心,但也可以理解秋也为什么会被她吸引。”

  川田侧着头,说道:“是这样吗?”转了转两、三次打火机的打火轮,点上烟,补充说道:“七原他现在,是喜欢典子同学的哦。应该吧。”

  典子轻轻摇头。“怎么可能。”

  “等他回来,”川田笑道:“你就装做非常担心,大声骂他笨蛋!装模作样引他注意不就好了吗?”

  典子又轻轻地笑了。

  接着,川田边吐着烟雾边说道:“你先躺下吧,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如果想睡的话就睡吧,我整个晚上不睡帮你看着。如果七原回来了,我会叫他给你一个吻叫你起床的。”

  “嗯。”典子笑着点头。“谢谢你。”

  但还是坐着等了十分钟左右,典子才用毛毯裹着身体,躺了下来。

  不过,仍然无法入眠。

  [残存人数17人]

  ①约翰蓝农的反战名曲。

  53

  杉村弘树显得十分憔悴。自游戏一开始,他便四处奔走查看各个区域,难怪累积了不少疲劳;但每隔六个小时听见坂持广播里宣告的死亡人数,更让他那份憔悴感就像是爬楼梯般一段段快速增强。已经剩下二十人——不,就弘树所知,是已经剩下十七人了。那个三村信史,死了。和濑户丰,还有饭岛敬太一起死了。

  离开七原秋也等三人所在的诊所之后,弘树原本要到先前还没有到过的岛的西北岸去,过了十一点没多久,听见激烈的枪战声响,又跟着枪声回到岛中央偏东处。不过,还没有抵达目的地,枪声就停息下来,结果什么也没发现。之后零点的广播宣布了追加的禁区清单,弘树便决定一个一个前去搜索。接着,刚进入凌晨一点开始纳入禁区的分校北侧F=7区时,一声枪响传来,紧接着又听见那个机枪的声音。

  由于人在可以俯瞰平地的山上,弘树看到紧邻村落西边的田地里,闪烁着好几次亮光,很可能是枪口所发出的炽焰。而在前往该处的下山途中,听见一声几乎将耳膜扯破的巨响。林木间可以窥见的夜空,一瞬间变得亮了起来。然后又听见哒哒哒哒的声响。

  到了山下,看见曾经闪烁亮光的地方,有一栋建筑物正在燃烧。弘树心里也顾忌拿着机枪的敌人是否还待在那个地方,但是像江藤惠那时一样,必须要去做个确认才行。于是谨慎地在田地间左右交叉前行……

  火还没有熄灭的地方,发现了三村信史的尸体。一个看来像是大型仓库的建筑物,变得支离破碎,刚才那声巨响果然是爆炸声。建筑物一旁有一个四处散落着大小破片,像是停车场的地方,信史就俯倒在一辆轻型卡车的前面。身上布满了弹孔。还有,濑户丰和饭岛敬太的尸体,紧临在一旁,埋在瓦砾中。

  与信史发生激战的那个拿机枪的家伙虽然不见人影,但考虑到也有其他“投入游戏”的人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弘树很快就离开现场。

  然后,越过横切这座岛的道路,急奔到南方山地的山麓,心里又想到:那个三村信史死了。这对于多少与信史熟识的自己来说,有点让人难以相信。这么说有点不太礼貌,不过他给人一种……杀也杀不死的印象。自己虽然经常到街上的武馆练练拳脚工夫,不过充其量只是技术罢了。和信史与生俱来的体能无法相比,就算两人以自己熟悉的拳法规则进行比试,加上自己的个头高过信史整整十公分,恐怕也打不过他。再说,信史的脑袋比自己要好上太多了。所以觉得就算他没有办法逃脱这场游戏(不过,他很有可能会试图这么做),也不应该会被任何人击倒。而那样的信史,却死在那个拿着机枪的家伙手里。

  没有多余的心力悼念信史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出琴弹加代子。如果不快点找到她,如果被那个拿机枪的家伙先盯上的话,加代子大概很快就会没命。

  后来,刚好三点开始列入禁区的G=3在南部山地顶端的北侧一带,弘树决定朝那个方向前进。

  进入这里的山地,已经是第几次了呢?而到达G=3之前会先经过眼前这座山的山腹,也就是H=4区,千草贵子的遗体现在应该还躺在那里。没有办法帮她埋葬,只能帮她闭上眼,双手合握放在胸前的那具遗体。那里也还没有被列入禁区。

  一边在黑暗中小心前进,弘树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真是个过分的人。和自己交情最好的青梅竹马,却连陪在她身旁都无法做到。恐怕现在前往G=3区,也只能经过她的身边罢了。

  对不起,贵子。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现在,我非要和琴弹加代子见面不可。请你原谅我吧……

  接着脑海里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濑户丰的事情。

  阿丰的座次排在弘树后一位,是在弘树后面、再后面离开那所分校。可是弘树那时光是要弄清周遭的状况,找一个能够看到分校出口又能充分藏书的地方就已经耗尽心力,等到回过神来,阿丰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弘树心里,已经决定要把贵子排在最优先顺位,所以接下来的谷泽遥(女子十二号),还有泷口优一郎(男子十三号)都只是目送他们离开(然而,枉费他如此慎重其事,却因为赤松义生的登场而一时惊慌失措,失去了贵子的踪影)。看来阿丰他是想办法和交情不错的信史与饭岛敬太会合上了。只是阿丰他也和信史一样,成了一具尸体……

  不快点不行。弘树又这么想到。唯有琴弹加代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死去。

  走到一棵枝干稀疏的树木旁,暂时停下脚步,弘树再次确认左手上拿着的简易雷达探测器。没有背光源的液晶画面,只靠月光很难判读内容,他跟先前一样眯着眼,努力分辨出结晶状分子所形成的微妙阴影。

  不过画面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只显示着代表弘树自身存在的一个星形标记。弘树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不要干脆大声呼喊琴弹加代子算了?弘树考虑过无数次,而心里现在又想着这个问题。弘树遇到千草贵子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怎么样才能不重蹈覆辙呢?

  不,不行。这么做不妥。第一,加代子不见得听见我的呼喊就会出来。搞不好还可能反而会逃开。再加上,发出大声,自己被其他人当做攻击目标也就算了,万一加代子真的现身,岂不是连累她也被当成目标。

  结果还是只能依靠政府所配给的简易雷达探测器。要是连这个都没有,一定更为辛苦。弘树当然十分憎恶将自己丢进这场烂游戏的政府,不过只有这点倒是蛮感激的。这种情形要怎么说呢?不幸中的大幸?还是激愤中的感谢?

  越过一个长满草的矮丘,来到稀疏长着几棵树木的缓坡。应该差不多就要进入贵子长眠的H=4区了。弘树又拿起雷达探测器,在月光下微微移动液晶面板,找出最能反射亮光的角度。

  面板中央代表弘树自身存在的星形标记,看起来变成了两个。不妙,我实在太过疲累,眼睛出毛病了。

  ……

  不对,不是这样。弘树心里一察觉到,便立刻低下头。同时回转身体,右手握着的棍棒向后一挥。正如同他所熟习的棍术招式,优美的动作在空中画出一道鲜明的曲线轨迹。

  棍棒漂亮地击中站立在背后的人影的手腕,那身影“唔!”的呻吟了一声,手里的东西——一把手枪落在地上。对方趁著弘树松懈下来的那一瞬间,持枪逼近紧临他的身后。

  那人影朝掉落地面的手枪跑去。弘树将棍棒在对方眼前横向一伸。那人影停下动作。踉踉跄跄向后退去……

  于是弘树仔细一看,首先发现站在面前的人身上穿着水手服。接下来,看见那张在微弱月光照映下的美丽脸孔——那是一张如同天使般惹人怜爱的脸孔——不会看错的,才刚一出发,弘树还没能妥善藏身,只在分校的操场一角屏息凝气时,紧接著自己走出校舍的那张脸孔——相马光子(女子十一号)的脸孔。

  突然间,光子两手高举到面前向后退去,叫喊着:“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百褶裙下的白皙大腿露出到根部附近,即使如此仍然试图往后退。月光下,呈现青白色的大腿,动作看起来十分妖艳。

  “求求你!我只是要和你说说话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杀害别人!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弘树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光子。

  看这沉默的反应,光子判断弘树应该没有立即的敌意,于是缓缓地将高举到眼前的手放至下巴下面。以一副受惊的小动物般的眼神,看着弘树。眼里还泛着泪光。

  “你愿意——相信我吗?”她说道。泪流满面的脸上发出光亮,眼里浮上一丝笑意。那看起来当然不是在夸耀成功蒙骗对手的胜利,而是打从心底安下心来的笑容。

  “那个,我……”说到这里,好像才终于发现自己大腿整个露了出来,用左手拉著裙摆。“我想如果是杉村同学的话,应该可以相信。所以……我好害怕,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事情变成这样。我好害怕……”

  弘树不发一语,将光子掉落地上的手枪捡起来。看见击锤已经被扳起,便用单手将其复位,走到光子身边,将枪把朝前作势要交给她。

  “谢、谢谢你……”光子怯生生地伸手就要接过手枪。

  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弘树将手中的手枪回转了一圈,握在手里。那枪口不偏不倚对准光子的眉间。

  “你、你这是做什么?杉村同学……”

  光子的表情因为惊愕与恐怖而扭曲——至少是看来如此。真是的,只能说她实在太厉害了。就算以前听过关于关于相马光子的诸多传闻,看到她惹人怜爱的脸孔扭曲哀求着,大部分的人(特别是男的)都无法不相信她吧?不,就算不相信她,心里也会照着光子所说的话去做吧?说不定就连弘树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今弘树的状况和平常有些不同。

  “不用再演了,相马。”弘树说道。手里持着枪,将身子挺了挺。“我和贵子见过面了,在贵子临死之前。”

  “啊……”

  光子那形状端正、硕大的眼睛一边颤抖,一边仰望着弘树。脸上看不出来对于当初没有给贵子最后一击,有丝毫后悔的表情。有的只是怯懦的表情,寻求理解与保护的表情。

  “不,不是那样的。那是意外。是啊,我并不是一直都是单独一个人。只是,遇上贵子的时候,是贵子她……她想杀了我。那把手枪其实也是贵子的。所以……所以我才……”

  弘树将刚才复位的击锤再次喀的一声扳起。光子迅速眯起眼睛。

  “我很了解贵子。她绝对不会主动杀害他人,也不会因为心神错乱,对着人乱开枪。即使是在这场烂游戏里也是一样。”

  弘树说完后,光子下巴稍微一收,接着侧了侧头。抬头看着弘树。然后,嘴唇形成了一个笑容。虽然那可以说是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可以说正是在这一瞬间,更显出光子的美丽。

  嘻嘻,光子轻轻笑道。

  “我还以为贵子她当场就死了呢。”

  弘树什么也没说,手上的柯特点四五手枪直指着光子。

  接著,光子维持着坐姿,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夹着裙摆,慢慢往上拉。那双美艳白皙的腿又露了出来,光子仰望着弘树。

  “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放过我的话,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没关系的。”

  弘树持枪的姿势不为所动,正面直视着光子的眼睛。

  “行不通吗?”光子说道。语气听来还有几份轻佻。“这也难怪,因为你只要一露出破绽,我就会杀了你。再说,怎么能和杀了自己女友的人上床呢?”

  “贵子不是我的女友。”

  听他这么说,光子再次注视着弘树的眼睛。

  弘树继续说下去。“不过,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是这样吗?”光子挑起眉毛。“那你为什么不开枪?”接著问道:“难不成杉村同学是女性主义者,没有办法对女生开枪吗?”

  光子充满自信的神情,还是那么美丽。这是一种和千草贵子那睿智的,是了,如同希腊罗马神话里头的战争女神般的美貌,不同典型的美。如果说真的有十四、五岁的魔女的话,一定就和光子的长相一样。淘气而又纯真,惹人怜爱,可是,却又冷酷无情。月光下,那对眸子的深处,充满了冰冷的光芒。让弘树感到一阵头晕。

  “为什么?”弘树听见沙哑的声音由自己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为什么你可以毫不在乎地杀害别人?”

  “你真笨……”光子说。语气一派轻松,一点都无视于枪口正对准自己的额头。“这是这场游戏的规则呀。”

  弘树微闭起眼睛,摇摇头。“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投入这场游戏。”

  光子又倾了倾头。停了一会儿,保持着与先前同样的笑容,喊了一声:“杉村同学。”这就像心仪的男生刚好坐在自己旁边座位,在早上集合教室时间时和他搭话一般,语气显得平易且亲切。

  “杉村同学你一定是个好人。”光子说道。

  弘树不明白她的意思,蹙起眉头。说不定还微张着口。

  光子像在唱歌一般,轻快地继续说下去。

  “好人就是好人,在某些情形下。可是,那样的人有一天也可能变成坏人。但或许也有人到死为止,一辈子都还是好人也说不定。没错,你就是这样也说不定。”

  光子的视线自弘树身上移开,摇摇头。

  “不过,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我只不过是想从被别人掠夺的一方,转变成掠夺别人的一方罢了。至于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弘树的嘴角像是痉挛般无意识的颤抖着。“这是为什么?”

  光子又露出了笑容。

  “我也不知道。如果勉强要举例的话,对了,其中之一就是……”她直盯着弘树的眼睛瞧。然后,说道:“我九岁的时候被人强奸了。三个人,轮番上阵,每个人各三次。啊啊,有一个人做了四次吧。和你一样,是男人干下的好事。不过对方都是欧吉桑就是了。我那个时候,胸部扁平、一双腿像根棒子,明明就只是个瘦小的孩子,他们却反而喜欢这样。是啊,一听见我哭喊,他们反而变得更加兴奋。所以啦,现在我和那种变态欧吉桑上床的时候,都会故意装哭来讨他们开心。”

  光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脸上依然挂着甜美的笑容。弘树注视着这样的光子,感到不寒而栗。光子凄惨的经历,狠狠击垮了弘树。

  那是……

  弘树似乎正想说些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光子的手头闪过一道银色精光。弘树这才发现光子的右手已经绕到身后,但此时,弘树的右肩上已经深深插着一把双刃的潜水刀(这当然是政府原先配发给江藤惠的武器)。弘树的喉咙里发出悲鸣,虽然没有因此而丢下手枪,但还是因剧痛而向后踉跄了几步。

  光子没放过这个空档,站起身来,自弘树身旁擦身而过,冲进弘树后方的树林。

  弘树急忙转过身,却只瞥见她的背影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相信弘树明白:不趁现在打倒相马光子,说不定日后连琴弹加代子都有可能会遭到她的毒手。但弘树还是无法去追赶光子。只是用左手压住刀子周围学生服不停渗出血来的右肩,凝视着光子消失的黑暗深处。

  当然……当然光子的那番话,可能只是为了要让自己分心而捏造出来的谎言。不过,弘树却无法这么想。光子说的是事实。而且那些——可能还只是一小部分罢了。弘树虽然也曾讶异和自己同样是中学三年级的女生,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酷无情。但事实上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光子的精神构造早就已经是个大人。一个扭曲的大人。不,说不定这也不对?应该说是一个扭曲的小孩子才正确吗?

  沿着袖里留下的血,流到右手上的柯特点四五自动手枪,开始顺着枪口前端呈一条细线滴落地面。落在埋到脚边的腐叶土上,不声不响地被吸了进去。

  [残存人数17人]

  54

  过了凌晨三点半,织田敏宪(男子四号)离开藏身的住家。虽然一选定那里做为藏身之处时,便发现那户住家应该是位在E=4区里头。不过根据坂持广播的内容,E=4区要到五点才会被列入禁区。

  打开厨房后门准备要出去的时候,瞄了一眼被自己拖到门边的清水比吕乃朝下俯卧的尸体。不过,纯粹只是一瞥罢了。也并不觉得对方可怜,毕竟这家伙是来真的。彼此彼此,怪不得人。事实上,是清水比吕乃一看到自己就毫不留情开枪。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是企图要绞杀比吕乃,才会蹑手蹑脚由背后接近她。

  该往何处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敏宪经过一番犹豫,最后决定前去东方的村落一带。地图上各地区的大小约是二百公尺见方。而由岛东端的村落延续过来的狭窄平地上,田地里表示着点点住家。在游刃有余的时间里离开这个区域后,只要到那里再找一个适当的民家藏身即可。毕竟他可是城岩町里竞争前一、二名的豪宅里的公子哥儿(第一名恐怕是桐山和雄家,但敏宪想必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他可无法忍受藏身在竹林里这等低级行为。进入一间可能先前早已有人潜伏其中的住宅虽然有危险性,但他对这点并不是太过担心。怎么说他身上都穿着防弹背心(已经证明其优异的性能),手里还有从清水比吕乃身上夺过来的左轮手枪,再加上,头上还戴着在住家里找到的机车用全罩式安全帽。

  天空开始出现细长的云朵。云朵一角压在位置已经很低的满月上,缓缓的移动着。按照惯例穿着超级豪华装备,敏宪再次确认了安全帽的下巴部分之后,横越过住家的庭院,来到了邻接的狭小田地边缘。

  那里可以将直通至东岸的平地全景一览无遗。虽说是平地,四处还是有些起伏的地形。占据大部分面积的田地,在月光下以极淡的深浅色差来凸显它的存在。左侧沿着北方山地的山麓地带大约一百公尺远处有一间住家。在其右方再过去一百公尺左右还有一间。那里的左斜后方又有两间。再过去住家的排列就不知为何中断了好一段距离,隔了三、四百公尺,才在田地中央又东一处、西一处出现住家。由于北方山地突出来的山丘和杂木林遮蔽视线之故,在此看不清前方,但这般景象应该是一直延续到东方的村落为止才对。坂持零点的广播过后不久,响起一声强烈的爆炸声,紧临在那山丘前端的右手边一带,看起来好像有火焰升腾。不过如今那个地方也已经沉入一片黑暗。

  现在所在位置的右前方,也就是南侧,也有两间并排的住家。不过,如果说相信地图上标示住家所在的蓝点位置的话,那是位于E=4和F=4区的交界处。而在背后的方向,南北两座山逐渐接近——倒不如说是北方山地的山麓沿着岛的西岸形成丘陵地一路延伸过来,看不见有任何住家。基本上,根据地图上的记载,到了山上是还有一、两户住家的。

  只要自己没有误解地图上的标示,向东移动到第三间或是第四间住家的位置,应该就可以先脱离禁区的范围。不过,如果靠近一看,是间过分肮脏低级的住家的话,那就不得不考虑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也说不定。第一,自己最受不了肮脏的住家;再说,低级的地方往往都会吸引低级的家伙聚集。

  总而言之,敏宪朝着那个方向前进了。

  沿着田埂边缘,压低身子慎重地一步步前行,突然间脚底下传来低级的土壤触感,让敏宪兴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嫌恶感。为什么自己非得被迫加入这场低级的游戏,和班上那些低级又不三不四的家伙(这是他那经营全县东部最大食品公司的父亲在家里常挂在嘴边的名词,他自己也爱用来蔑称那些所谓的“普通人”。基本上,他平常在外装成一副好人家的公子哥儿的形象,再怎么不小心也从来不会说出这个用词)一样,在地面上四处爬行不可呢?

  先不论织田敏宪有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过即使在B班这个各运动团体的精英选手、男女不良代表、甚至连人妖都有(那个人妖已经死掉了,还真是个低级到极点的人妖呢),聚集了大部分知名人士的班级里,,不,就算是在整个城岩中学里,他一定多少也有称得上特殊才能之处。

  他打四岁开始接受个人小提琴课程,如今,以中学生来说已经是县里首屈一指的演奏者。虽然称不上到天才的程度,但相较于泛泛之辈,已算是十分出色。和东京某所设有音乐科的知名私立高中几乎已经谈妥升学事宜,大概将来至少也能成为县政府交响乐团的指挥吧——大致便是如此。

  也因为如此,至少他自己心里会想,自己决不能死在这种地方。取得音乐家的名声,和恰如其分高尚的美女结婚,与拥有庞大财富的上流阶级人士交往(公司已经决定交给哥哥忠宪继承。当然,可以自由运用金钱的总经理地位也很有魅力,然而敏宪心想:我才不要呢,食品公司不过是低级的东西罢了。那种东西送给那个低级的哥哥就好)。和班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岂可同日而语。那些人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可是才能天赋,价值不同的人哪。如果以生物学来说,较其他同类别具价值的个体,不正应该继续存活下去才对吗?

  当然,游戏一开始的时候,自己只分到防弹背心这个不知所谓的物品,只好低调地躲躲藏藏。不过现在他手里已经有枪支。这下子可以痛下杀手啦。什么?音乐爱好者的善良心肠?那只不过是外行人所说的话罢了。的确,自己只不过十五岁,还没有见识过多少大千世界,但至少对于音乐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清除得很。姑且不提真正的天才,对于才能不上不下的人来说,有没有门路和金钱就决定了一切。再来就是如同摧毁其他有才能的人,如何不让自己被他人摧毁而存活下去了。先不管客观的事实为何?总之,他,织田敏宪是这么想的。

  三年B班的“不三不四”里,当然不可能会有他亲近的朋友。倒不如说他甚至是憎恶着这些低级的同班同学。特别是——对了,其中一个理由,正是七原秋也的存在也说不定。

  敏宪并没有参加“特别低级的不三不四们”聚集的城岩中学音乐社。说到那些家伙,只会不停地演奏低级的流行音乐(听说违法的西洋音乐乐谱有时甚至还会在社团休息室里满天飞舞呢)。是啊,尤其是七原秋也。

  不管是从小锻炼出来的音感也好、对复杂乐理的理解也罢,在音乐水准上,敏宪的功力压倒性强过秋也。但即使如此,班上那些低级的婊子们,一听到七原秋也用吉他以等同于幼稚园儿童等级的初步和弦弹奏低级的声响,便哇——哇——地发出低级的尖叫(真受不了。一想到那些在音乐课前短暂的休息时间,侧耳倾听七原秋也演奏的那些女生的表情,简直就像是用极粗的字体在额头上写着“啊啊,七原同学,我想和你做爱,立刻,就在这里”一样)。明明当敏宪被音乐老师指名,精彩演奏完一段歌剧之后,却也只报以敷衍的掌声罢了。

  原因之一,那些不三不四的婊子们大概也不懂高尚古典乐的价值吧。还有一个原因,是啊,单纯就只是因为七原秋也长得帅而已(敏宪虽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不过他的深层心里非常痛恨自己丑陋的容貌)。

  没关系,女人就是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另一种生物而已;只不过是生儿育女(啊啊,当然,在男人有需要的时候,也得要满足男人的快感)的道具罢了;只要是外表称头一点,不过就是摆在成功男人身旁的装饰品罢了。没错,问题就在于门路和金钱。而我充分拥有可以运用门路与金钱的才能。因此,应该存活下去的人,是我。

  入夜之后不时听见枪声,甚至还有那声巨大的爆炸声响,但如今整座岛被黑暗所笼罩,一切变得寂静无声。敏宪不一会儿就迂回通过第一间住家,朝第二间靠近。虽然几乎只能看见如同剪影画一般的景象,但还是能分辨那是一间非常老旧的建筑。四周围种植树木,将房子整个包围起来。眼前西侧有一棵特别巨大的阔叶树,枝干向周围扩张。树干粗约四、五公尺,树高应该也有七、八公尺吧。

  该不会,有人会躲在那上面吧……

  敏宪紧握着手枪,除了住家之外,也提防着那棵树,缓缓地前进。当然,也没忘了时常停下脚步来观察四面八方的动静。低级的家伙不知道会由何处现身。蟑螂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足足花了五分钟,才通过那户住家旁边,隔着肩膀回过头去,再一次环顾那户被大小树木所围绕的住家。开在安全帽正面的四角形窗户般的视野中,并没有看到特别可疑的动静。

  好。目的地的第三间住家,已经近在眼前了。

  敏宪回头再看了一次。

  发现围绕着住家周边的树木间,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圆形物体正在微微移动。那是……

  待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头时,敏宪已经将手枪瞄准那个方向。这个区域马上就要列入禁区,到底是谁还在这里游荡?不过这并不重要。

  扣下扳机。手里握着的史密斯威森M10手枪的木制握把传来叫人痛快的刺激,伴随着稍感轻快的击发声,枪口吐出橘色的火焰,让敏宪背脊发麻。没错,他虽然对那些低级又不三不四的事物深恶痛绝,但自己一直以来也有个不能说是高尚的兴趣,一个与演奏小提琴相去甚远的兴趣——收集模型枪。父亲拥有好几把猎枪,但从来不许他去碰,因此这是他头一次扣下真枪的扳机。是真枪耶,可恶!我正在用真枪开枪射击呢!

  敏宪开了两枪,对方只是低着头,无法动弹。也没看他反击。这是当然的,如果对方有枪的话,自己的背后暴露在面前时早就应该开枪了。因此自己才能像现在一样,安心地扣下扳机不是吗?

  敏宪缓缓地朝那个人影靠近。

  “慢着!”对方出声了。

  听到声音,才知道那人影原来是杉村弘树(男子十一号)。那个在练什么低级空手道之类的高个儿(顺带一提,敏宪他也讨厌个子高的人。他的身高只有一百六十二公分,在班上比濑户丰还矮上一些。他讨厌的人有以下几种:一、长得帅的男生;二、个子高的男生;三、整体让人感觉低级的男生)。也就是和那个头发染得低级、身上还挂了一串串低级饰品的千草贵子在交往的人。啊啊,对了,她已经死了。脸孔倒是长得还算有点标致。

  “我没有敌意!”弘树的声音继续说道:“你是谁?泷口吗?”

  弘树说出来的名字是身高排在敏宪之后的泷口优一郎(男子十三号)。是啊,和敏宪差不多高矮,而又还存活着的,只剩下那个泷口和濑户丰。黑长博老早就已经毙命了。

  总而言之,敏宪一瞬间脑筋动了动。没有敌意?开什么玩笑。在这场游戏里不打算杀害别人,就等于和自杀没两样。该不会是圈套吧?就算是这样,既然对方手里没有枪的话……

  敏宪决定变更作战计划。将枪口朝下。

  用左手将全罩式安全帽下巴护罩的部分稍微下压,说道:“我是织田。”啊啊,说话结巴点比较好吧。“对、对不起。有、有没有受伤?”

  于是杉村弘树缓缓立起他那高大的身躯。左肩上和敏宪一样背着背包,右手则握着一根棒状物。学生服不知道是被扯破,还是他自己撕破的,少了右侧的袖子,连里面的衬衫也没有了,右臂整个裸露出来。肩膀上缠着看起来像是白布的东西。裸露的右臂握着棒子,那个部分看起来就像是赤身裸体的野蛮人一般。低级的裸体野蛮人。

  弘树轻轻地歪了歪头。“不要紧。”

  接下来,看着敏宪的头部,说道:

  “那是安全帽吗?”

  “啊,嗯嗯。”

  敏宪一边回答,一边踩着田地里的土壤向前走去。好,还剩下三步。

  “我、我好害怕……”

  “怕”的音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前,敏宪就将右手举起。距离只有五公尺,不可能会打不中。

  弘树瞪大了眼。太慢了、太慢了啦,低级的空手道男。就让你死也死得低级,然后放进低级的棺木,葬在低级的墓穴里吧。这么一来,我还会带束特别低级的花去祭你。

  然而,在史密斯威森M10手枪喷出火焰之前,弘树的身影已经在枪口下消失了。就在前一瞬间,弘树出乎意料之外向左侧——由敏宪来看则是向右侧倒去。敏宪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拳法招式的运用之一,总之,弘树的动作快得让人难以想象。

  接着,以侧倾的姿势,弘树用没拿着棍棒的另一只手——左手拔出枪来(这一点敏宪自然也无从得知,弘树他和三村信史不同,原来是个经过矫正的左撇子)。他手里有枪,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枪呢?这个笨蛋!心里正这么想的同时,敏宪眼前出现了一小团火焰。

  突然间,手枪自右手上消失了。下一瞬间,剧烈的疼痛在右手无名指上爆发出来,敏宪哇啊的大声叫了一声。两膝跪地。左手压住那痛苦的来源——才知道,自己的无名指消失了。鲜血如泉喷出。即使身上穿着防弹背心、头上戴着安全帽,手指头却一点防备也没有。

  啊啊!这家伙……把我的手指……我这根可以精妙操纵小提琴弓的右手手指!这怎么可能?电影里就算枪被打飞,手指头不也都没事吗?

  弘树持枪靠近过来。敏宪压着右手,安全帽里的眼神既惊恐且错乱地看着他过来。在那顶安全帽底下,急速涌出的油汗,让敏宪整张脸充满了油光。

  “看来你是充满了杀意。”弘树说道。“虽然我不想开枪,但我无论如何必须开枪。”

  敏宪不明白他这番话真正的用意,而且还承受着剧烈的疼痛,不过敏宪依然绰有余裕。因为,那枪口对准的是敏宪的胸膛。这也难怪,敏宪之所以会戴上安全帽,除了实质上的防弹效果以外,还有促使敌人不去瞄准头部,改而攻击身体的作用。而在学生服下面穿着防弹背心,就是这么回事。只要防弹背心能挡下子弹,就能够趁隙拿回自己的手枪——食指没事,足以扣动扳机——赢得胜利。

  自己的手枪掉在脚边。

  在敏宪闪闪发光的视线前方,杉村弘树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抿紧嘴唇,以冷静的眼神扣下扳机。敏宪在弘树开枪的一瞬间,想起先前与清水比吕乃交手时的情景,稍微思考了一下这次要如何才能“死”得更逼真呢?

  可是,事情的结果出乎敏宪预料的简单许多。弘树的手枪,只发出了喀嚓一声微弱的金属撞击声罢了。

  弘树的表情变得狼狈,急忙再一次立起击锤,扣下扳机。又是一声喀嚓。

  藏在安全帽底下的敏宪的嘴角,浮现扭曲的笑容。空手道男,你这可是不发弹哪。像那种自动手枪,不再把滑套向后拉一次,装填新的弹药,是无法击发的。

  敏宪迅速扑向自己掉落在脚边的手枪。弘树一瞬间原本还想挥动右手的棍棒,但目测距离后放弃了,转身向后朝住家的对面——也就是山区逃去。

  敏宪捡起手枪。失去一根手指的手还在发出阵阵剧痛,但勉强还是把枪握好。开枪。握把握得不是十分稳固,没办法打中身体的中心位置,只命中弘树右侧大腿部——靠近臀部一带的地方。不知道子弹是否只有擦过?总之,弘树的身体虽然摇晃偏斜了一下,但没有倒地,继续向前奔跑。敏宪自己也跟着追向前去,再开了一枪。这次没有命中。先前带来快感的手枪后座力,如今刺激着手伤,更让敏宪情绪激昂起来。又开了一枪。这次也没有命中。虽然腿部受到枪伤,但弘树的脚程还是比敏宪快。

  弘树的身影消失在山麓的树林里。

  可恶!

  是否该继续追过去,敏宪迟疑了数秒——放弃了。对方受了伤,但这点自己也一样的。手枪的握把被失去无名指的伤口出血弄得湿漉漉。再加上一进入山区,弘树就会重新装填手枪弹药反击过来吧。一想到这里,附近既没有掩蔽物,身体又不设防的暴露在外,实在危险,便急忙将身体放低。

  一开始的那间……我得赶到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前往的住家去才行。而且进入屋内的时候还得小心不能被弘树看见。

  敏宪压紧握着手枪的右手,忍痛跌跌撞撞朝目的地前进。穿越田埂道时,伤口的疼痛愈来愈激烈,让他一阵头昏眼花。得先处理手上的伤口。不管怎么样,一定得先要治疗手伤,接下来才能重整旗鼓投入战斗。啊啊,真可恶,就算经过复健之后还能再次演奏小提琴,这只手少了根手指,演奏的时候——特别是在电视转播的特写镜头——看起来一定十分碍眼。这下子我就成了那群大家好来好去——身心障碍者团体的一员啦。克服身体障碍的优美乐章。可恶!成何体统!

  目的地的住家已经近在眼前。敏宪再一次回头看看肩膀后面。仔细凝视,没有看见像是杉村弘树的身影。不要紧了,看样子他没有追过来。

  敏宪头转回住家的方向。

  然后,他看见了。预定前往的住家前面,距此六、七公尺远的田埂处,有一个男的站在那里。直到刚才为止都还一无所有的空间,一下子突然冒出一名男子。还有那发尾显得略长、整头向后梳的发型,以及脸上发出来的冷峻目光。

  桐山和雄(男子六号),当敏宪意识到是他(而且还属于第一类讨厌的人:长得帅的男生。)的时候,伴随着哒哒哒哒的声响,对方手里已经喷出激烈的火焰,敏宪的上半身感受到好几道冲击。整个人被击飞,面朝上向后倒去。因痛而无法充分握紧的史密斯威森M10手枪自右手松脱,在右侧发出不知道撞击到何物的声响。背部首先着地在土上摩擦,接着是戴着安全帽的头部也落至地面。

  枪声的残响很快地消失在夜晚的空气中。四周再次受到寂静的支配。

  当然,织田敏宪还没有死去。他屏住气息,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心中窃喜,努力克制想笑的冲动。这份邪恶的喜悦,混杂着右手传来的剧痛、被杉村弘树自眼前逃脱的焦躁,还有突然被第一类讨厌的人袭击的怒气,可以说在在都让掌管他情感的大脑边缘系统几乎要陷入一团混乱。不过,和当初被清水比吕乃击倒时一样,肉体(除了右手无名指之外)方面完全没事。果然戴上安全帽是正确的决定。桐山他也是瞄准敏宪防弹背心保护的身体部分开枪。而且,桐山一定也和当时的清水比吕乃一样,认定敏宪已然毙命。

  透过微微张开的眼皮间隙,如同宽荧幕电影一般的视界一角,看见史密斯威森M10手枪正微弱地反映着月色发出亮光。而且,插在学生裤后面的菜刀(这是在杀死清水比吕乃的那户住家里取得的)所传来的硬物感,现在也还没有消失。取下裹在刀刃上的布,应该用不着一秒钟的时间吧。

  敏宪还是一样不停留着油汗。就只有这个是意志力怎么努力克制,也拿它莫可奈何的。心里一边如此思考着:来吧,过来捡我掉在那里的手枪。这样我才能用菜刀挖开你那低级的喉咙。或者你就此背对我离去?还是说接下来要去追弘树吗?这样的话,那我就捡起手枪,在你那低级的后脑勺开一个通风口。来吧。不管哪个都好,快点选一个吧。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桐山他并没有走到史密斯威森M10手枪那里,而是一直线朝敏宪的方向前进。

  ……

  桐山一直线走过来。敏宪直盯着他那冰冷的眼神瞧。

  为什么?敏宪心里问道。我已经死了呀?看啊,哪儿还找得到像我这么完美的死人啊?

  桐山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一个劲儿直向前进。一步、两步……

  我已经死了啊!为什么?

  踏在柔软土地上所发出的轻微声响愈来愈大声,桐山的身影充满了整个视界。

  ……!

  突然间恐怖与狼狈感支配了敏宪,他浑然忘我,睁大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桐山的INGRAM机枪朝敏宪戴着安全帽的头部,再次拉出一道火线。极近距离击发的弹头有几发擦过安全帽的强化塑胶表面,激发出带有颜色的火花;还有几发贯穿敏宪的头盖骨后在安全帽里成为跳弹,敏宪的头颅连同安全帽整个胡乱摇动起来(身体则像是在跳着奇特的布基乌基舞②。相信他本人一定很不喜欢这种低级的舞蹈)。当然,等动作平息下来时,敏宪的头部,已经在安全帽里破碎得血肉模糊了。

  敏宪他这次可不是还在装死,确实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安全帽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装盛汤品或是调味酱汁的碗一样,从安全帽与脖子的边缘,溢出浓稠的鲜血来。

  于是,最讨厌低级不三不四的事物,总括来说,算是个愚蠢男子的织田敏宪,由于过度依赖身上的防弹背心,而又过于低估桐山和雄的冷静,就这么干净利落地丢了小命。如果他前一天白昼曾仔细观察日下友美子和北野雪子死时的情形,就应该会知道所谓“最后致命的一击”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他显然无此学习能力。另外——虽说已经与他没有关系了——打倒他的男子,桐山和雄,不久前才在城岩町那比敏宪家还要更大的自宅的阳台上,比敏宪更加优雅地演奏过小提琴(顺带一提,演奏一结束他就将小提琴扔进垃圾桶里),而他当然不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残存人数16人]

  ②Boogiewoogie,一种爵士乐钢琴曲式,重复之低音节奏及旋律为其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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