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话

  1

  曾经装着母亲的那个花瓶,如今摇月也装在了里面。

  摇月的父母在花瓶前潸然泪下。兰子小姐脸上的憔悴已经达到了顶点,她用手帕捂住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落下。

  「呜呜呜呜……对不起,摇月……妈妈对不起你啊……」

  兰子小姐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可是看着二老悲痛的模样,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我的眼泪早已哭干。

  「摇月给你们留下了一句话。——她说她原谅你们了。她爱你们」

  我传达完这句话之后,兰子小姐瘫坐在地板上,哭成了泪人。

  ——来帮忙料理摇月后事的人,好像是父亲。

  我和摇月的父母都已经因为过度悲伤而失去了行动能力。

  同学和朋友们好像也全都过来了,但我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我空空如也,勉勉强强残留下来的某种系统驱动着我的身体半自动地运作着。

  回过神来,我已经抱着装有摇月的花瓶来到了那辆废弃公交车里。

  时值深夜。冬日的月光携着丝丝寒意,照亮了车厢内部。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胡子已然乱糟糟的。

  我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心里好像被一层淡淡的灰色乌云所笼罩。我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无法感受——就像是一座被火山灰逐渐吞噬的古城,悲伤而又安详——可是只要一想到摇月的死,那阴暗的天空便顿时有如黑云压城、电闪雷鸣,大海低吟、火山灰遮天蔽日,吞噬了整座城市。失去摇月的空白化作剧烈的疼痛向我袭来。这份痛苦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所以,我放弃了思考。

  从生之苦痛中逃之夭夭,在死之安详中乞求救赎。

  我像是做工粗劣的人偶一般呆坐着,时不时又像是漏水的水管一般落泪。我倏忽望向身旁,那里早已没有了摇月的模样——

  一些我没能捡起来的盐粒在月夜里闪耀光辉。

  我以一个小时一粒的速度捡拾那些白色的结晶。

  那化作了我赖以生存的全部节奏。

  天亮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沉沉睡去,夜幕降临后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黑暗实在是太过可怕,使我坐立难安。我把装着摇月的花瓶紧紧地抱在怀里,逃到了那辆废弃的公交车里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已然身处终末世界。它是母亲去世那天落下了一颗巨大炸弹的安达太良山彼岸。它是地震那天那个寒冷刺骨、暗无天日、下着冰冷的雪的世界。

  我在这里要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都徒留空虚与悲伤,今后我要怎样活下去呢。

  ……我迷失了所有。只是以一个小时一粒的速度捡拾盐粒。

  当盐晶体落入瓶中时,我听到了些许微弱的声响。那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小小铃声。为了发出这小小的声音,我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沙漏、一件破烂的乐器。

  我经常在公交车里睡觉。每当沉沉睡去,我都必然会在梦中与摇月相见。那是无比幸福的美梦。我们在暖阳普照的车厢里喝茶、一起看漫画,共同度过迷迷糊糊的安稳时日。当我说想要接吻的时候,摇月都会红着脸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当我用法语说要接吻的时候,摇月则会面露难色,当我说想要亲亲的时候,摇月便很是高兴地来和我亲嘴。我的梦便是如此的幸福,幸福到让人面红耳赤。

  然而,当我醒来想起这世上早已没有摇月存在时,我便陷入深深的绝望。被独留于世上的悲伤与孤寂让我泪流满面。

  即便如此,为了能继续做那样幸福的美梦,我在公交车里一遍又一遍地入睡。

  无论今后会有多少艰难和痛苦都好,我也想在梦中与摇月一遍又一遍地相见。

  2

  粗鲁的声响把我吵醒了。

  我的大脑尚未清醒,如同一团浆糊,我在恍恍惚惚中和一个男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穿着蓝色的工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留着像是小偷一般的胡子。

  他惊呼了一声,转过身去朝自己的同伴高喊着「这里有个流浪汉——!」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一脸茫然。男人穿着工靴走了进来,「奇怪,这么年轻啊……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随随便便睡觉呢——!出去出去!」

  我很快就被赶出了公交车。外边还站着好几名工人。工厂锈迹斑斑的大门敞开着,铺满碎石的广场上还停着一台大型运输车和吊车。运输车的门上涂着公司名字“OMOYA建设”。

  吊车是用来吊起重型物件的大型器械,然而当时的我完全不懂这些东西,只是在离得稍远的地方茫然地望着男人们工作。

  留着小偷胡子的男人走到我旁边,驱逐般地朝我摆了摆手,

  「很危险的,你走开点——!」

  我老老实实地往后退了几步——吊车发出了低沉的轰鸣声。随着一阵金属被撕扯的声音,公交车被轻轻地吊了起来——事已至此,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在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焦虑中向男人问道。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那,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你们要拿公交车做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肯定是要带走啊——!」

  「要,要带到哪里去?带去之后又要干嘛?」

  「交给市里的其他同事吧——至于干嘛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销毁吧?」

  销毁……?这台早已充满了和摇月之间美好回忆的公交车……要被销毁……?

  我光是想象,眼泪就已经流得停不下来了。

  「不要……!我求你们了……!不要销毁它……!」

  男人看着突然间大哭起来的我,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啊——但你本来就是非法占有哦——!」

  他以为我是一个流浪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求你了……!」

  我要怎么样做才能把那如此漫长的故事和复杂的心情传达给他呢?

  我不由得哀求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之后,男人很是嫌弃地喊了一声,甩开了我的手。然后,他怒骂道。

  「都说了不行了啊!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所以多少能体会一点你的心情,你不想工作是你的自由,但你可别来干扰我们的工作啊!」

  公交车被吊起、离地。影子也被从公交车上撕裂开来,掉落在远处。

  「求你了……不要带走它……不要带走它……」

  我的大脑迟钝得像一团浆糊,除了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不停地流眼泪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运输车载着那台公交车离去了。

  公交车消失后残留的大片空白使我痛不欲生。

  3

  我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世上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令人痛苦。

  我隔绝网络,不再看电视。手机关机、取下门铃,拒绝一切来客,用胶带在邮箱上贴出“我搬家了”。我囤积了巨量的干货食物,紧闭窗帘,一直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时间不分昼夜、无论季节、被无限地拉长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大概三日一餐。口渴得受不了了就去喝自来水喝到作呕。我甚至已经错乱到不渴也觉得自己渴了。

  为了能再多一点与摇月在梦中相见,我用铆钉在床头钉了好几张秘密基地的画。我的每一天,都是为了做下一个梦而醒来。

  每当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季节都早已变换。四季在我的窗框里交替,宛若一场栩栩如生的魔术。我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像是一个不解风情的观众,即便看到魔术师以精彩的手法让花束开在空中,脑子里也只是想着以一定的节奏吃爆米花。不对,也许窗外的四季才是观众,“唰”地一声拉开窗帘之后,我已经不在了,这个魔术叫“大变死人”。

  世间万物,都在我面前、或者说是在我心中空虚地掠过。

  宛如身体的某处开了一个致命性的空洞一般。无论我看什么、吃什么、想什么,都会从那个空洞里尽数流失。我渐渐地枯萎了。

  我在睡觉的时候转向右边。于是我看见了房间的角落。房间应该是完全密闭的才对,可还是有细细的沙砾在角落里缓缓掉落、堆积。

  我想这就像是一片小小的沙漠。沙漠会以这种方式在房间的角落里产生,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渐渐扩张,最终覆盖整个房间,吞噬一切。而我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大概就会变成一片没有月亮的沙漠。

  我是一个迷失了所有方向的遇难者。夜空里没有星星,也不会有包着头巾的沙漠居民经过,甚至就连骆驼的粪便都找不到。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自己逐渐干涸。

  我打开MacBook的频率就和拉开窗帘的频率差不多。

  而每次打开MacBook,我都会收到古田一封接一封的邮件。

  “你还好吗?”

  “还有在写小说吗?”

  “我好想看八云你的新书啊~”

  “你没有写小说吗?”

  “你该不会已经放弃写小说了吧?”

  “你不能放弃的啊!不行不行不行~!”

  “八云你是有着写作才能的!快去写小说!!哪怕是为了我也好!!!”

  我搞不懂这个人,他究竟是漠不关心,还是倾注爱情,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自作主张。

  4

  蓦然回首,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的流逝快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的年龄白白增长,可是却没能积累下任何东西,一屋子的垃圾除外。

  我时隔两年打开了手机。各种联络如洪水般涌了进来。给我打电话的人只有古田和清水,比例大概是一比九。我看了看信息,得知清水非常担心我。他几乎每天都会给我发“还好吗?”“没事吧?”之类的短句。连续写了两年无法传达到的信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其中的一条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要和小林暦结婚了!”

  时间是一年前。清水给我发了很多条信息,希望我能出席他的婚礼,可是我却连看都没有看过。他们的婚礼在四个月前已经结束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是清水打来的。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信息被标上了已读,便急急忙忙地打来了电话。

  听着这持续鸣响的铃声……我的心脏在砰砰直跳。拿着手机的手也在不停颤抖。

  两年——这两年里,我孑然一身,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我早已忘记了怎么说话。

  怀着对清水的歉意和愧疚,我关掉了手机。

  房间重归平静,静得让人害怕——

  5

  屯的那些东西全都吃完了。我神志模糊地躺在床上,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要生存,就必须要出门才行。可是,我已经没法离开家门了。这两年里,失去摇月的悲痛没有得到丝毫痊愈,反而让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外面活下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活着呢?

  迄今为止,都是因为有摇月在,所以我才能活下去的。摇月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为我弹奏着钢琴——即便仅此而已,她也已经将我拯救,使我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

  可既然摇月已经不在了,那我也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

  ——于是,我动了寻死的念头。

  我心中完全没有什么恐惧之类的感情。仿佛这世间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生与死的界限。

  我尝试着用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疼痛如同被打了麻药一般很是迟钝。血液的味道蔓延在口腔中——还真出了挺多血的。

  我站起身来,走到洗手间。偷偷地看了眼镜子,我发现里面倒映着一个毛骨悚然的男人。

  我不由得惊讶这个丑陋的生物真的是自己吗。我的头发长得不得了,胡须也乱得不像话,皮肤如死人般苍白,尽管我在床上睡到醉生梦死,可我眼袋上的黑眼圈却依旧浓厚,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脸颊枯黄干瘦,仿佛能隐隐看到头盖骨的轮廓。我伸出舌头,舌尖伤口处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在白色的洗手台上。

  我在心里朝自己说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加丑陋的人了……”

  为了芸芸众生,还是一死了之更好……

  我从抽屉里取出美工刀,攥在右手,用左手揪出了自己的舌头。

  把冷冰冰的刀刃抵在舌头上,然后用力地——

  就在这个时候,我产生了幻听。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我一下子就失去了自杀的动力。我想起了太宰治的文章。

  “想要自杀,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不知为何,在产生了这样的幻听之后,我便会像小说里的人物一般失去动力。这相当不合理——可我真的丧失了所有的动力。在无可奈何之下,我又躺回到床上,等着饿死。就在与被窝同样温暖的黑暗正要将我逐渐吞噬之时——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什么?就连饿死都不行吗?连等死都没有动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很是疑惑,缓缓地支起身子,思考着应该要怎么办才好。

  我突然间想起了给摇月拍的视频。真要死的话,还是先把那个看了再去死吧——

  我把那台被收纳在衣柜里的摄像机取了出来,然后为了把它给连接到家里那台大到离谱的液晶电视上而陷入了一番恶战。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大脑萎缩,就连单纯地把电线给接上我都做不好,饱受挫折的我咬牙切齿地躺在床上,我越想越气,便又一次起身去重新捣鼓那玩意。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在我研究怎么接电线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听到那种“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的幻听。

  我终于把电线给接好了。

  视频开始在电视屏幕里播放。

  ——摇月笑了。她在屏幕里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她坐在客厅的桌前。背景是一扇大大的窗户、冬日的蓝天、纯白的墙壁以及如同橙子切面一般的壁挂时钟。拍摄时间是米勒导演造访后的一段日子,十二月初的米兰。“……还挺难的呢,我好像有点手抖”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摇月轻轻地笑了。

  “那今天就当是练习吧”

  随后,摇月往装在马克杯里的咖啡倒入了砂糖和牛奶,用勺子不断地搅拌着。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多余的艺术细胞作祟,镜头是从上往下拍的——旋即,摇月的笑脸再次出现了。她啜饮着咖啡。我微微地转动着摄像机,拍下摇月的绝美侧脸。

  我很喜欢摇月的侧脸。

  场景突然间切换了,变成了摇月的背影。她穿着一条蓝色的围裙,系带是蝴蝶结模样。摇月手上的菜刀依旧以令人无比怀念的节奏切着菜。我用鬼鬼祟祟的脚步悄悄靠近摇月,反应过来的摇月朝我转过半边身子,笑道“真是的——你在干嘛呀——?”。我从被切开的蔬菜里莫名其妙地发现了美,在我拍摄的途中,摇月又一次出现在了镜头里,她永远都保持着笑容。

  场景又一次切换了,变成了漫步街头的摇月。她步履轻快地穿过米兰的大街小巷。阳光反射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窗户上,熠熠生辉。摇月柔顺秀丽的黑发在风中轻轻地飘舞。即便只是漫步街头,却依旧美得像是一部电影——

  ——不对,实际上那就是一部电影。

  导演并不是我,我只是区区的摄影师,真正的导演是——摇月。

  视频从被拍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剪辑好了。

  尽管摇月看起来只是随意地出现在我的镜头里,但实际上,她心中有着一本明确的剧本。

  剧本简单易懂,无论是谁都能心领神会。每当我的镜头对准摇月,她都一定会露出灿烂的笑容。每当摇月出现在画面中,她的嘴角都必然携着温柔的微笑。从一而终。即便日月飞逝,以后没有了手指、没有了手、没有了脚也好,唯独那灿烂的笑容永远都不会从画面中消失。

  “我很幸福哦”——

  而这,就是摇月想在这部电影里表达出来的东西。从拍摄开始的那一刻起,摇月便已经从远方将那深切的思绪投向了此刻在看视频的我。

  正如我和摇月一起看的那部《天堂电影院》,电影的最后一幕里吻戏镜头如同雨点般密集,这部电影里面,摇月的笑容也宛如温柔的细雨蒙蒙,延绵不绝。

  我哭了。我明明已经哭了,可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身躯已然干涸到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房间变成了沙漠,我也行将就木,宛如木乃伊一般。

  电影逐渐接近了尾声——

  那是我们婚礼上的录像。是清水给我们拍的。交换戒指、誓约之吻、切蛋糕、大家都成为了出色的大人,穿着西装出席了我们的婚礼……

  喜悦欢庆的婚礼转瞬即逝。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用摄像机拍过东西的记忆了。我沉浸在快乐的新婚生活中,可是在不久之后,摇月就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

  画面一片漆黑。

  快乐的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电影院马上就要关门了——

  我甚至产生了这种如同影院广播声一般的幻听。

  这时,空无一物的屏幕中央突然间亮了起来。

  身穿睡衣的摇月出现在了画面里。轮椅上的她端庄地坐在电子琴前面,手上还拿着我们房间的灯光遥控。金色的婚戒闪闪发亮。摇月开口了。

  “晚上好,八云。然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好久不见——”

  我从电视上移开视线,望向房间右侧。熟悉的电子琴还在那里,可是摇月已经不在那里了。橙子切面一般的时钟依旧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我再次望向了电视。

  “因为有八云你在,我现在非常幸福哦——”摇月露出了轻柔的微笑,如小鸟一般微微歪着脑袋,问道。“那八云,你呢——?”

  我呆呆地凝望着屏幕,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画面里的橙子时钟所指向的时间和现在截然不同……

  “如果八云你现在很幸福的话,那就马上把电视关掉。然后下一秒就把我给忘得干干净净的。像是一只可爱的鸡先生,迈出三步之后就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注:出自日本谚语“鶏は三歩歩けば忘れる”,形容人记性很差)……然后,永远、永永远远地微笑着活下去。好了,你可以关掉电视了,请吧——”

  摇月依旧美丽地端坐在屏幕里,一动不动。等着我把电视给关掉。

  然而我却动弹不得。我现在一点都不幸福,我甚至已经遗忘了幸福是为何物。

  摇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如果,你还在继续看下去的话,那就说明八云你现在过得并不幸福呢……你知道吗,我这个时日无多的人,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幸福哦。真是的,好可惜……”

  摇月垂下了头。我难过极了。对不起,摇月……

  “八云,我能看得见你哦。你孤零零地待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饭也不好好吃、消瘦得不得了、连背都驼了对吧?”

  摇月的视线笔直地凝望着我。我那丑陋不堪的模样仿佛完全被她所看穿,我羞愧难堪地扭动着身子。

  摇月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起来。那是些许悲伤、些许怜爱的表情。

  “果然八云你没有我就不行呢……老实说我还挺高兴的,虽然有点狡猾——不过,我不能再这样说了。我已经无法继续陪伴在你身旁了。可是,八云你还是必须要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活下去才行。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好好地道过别呢?……搞不好真的没有呢。那接下来,我们就来好好地道个别吧——”

  我在摇月的指示下暂停了播放,更换了电视机的位置,坐得稍远一点,然后把装着摇月的花瓶给放到手边。——我对摇月言听计从。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我将为你创造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仅此一次。然后我和你就永远地告别了。所以,请你全神贯注地去看,去感受”

  摇月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想,对八云你而言,这一定是人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刻。你一定孤零零地身处在那个最为可怕的黑夜里。所以,我想把你从那绝望的黑夜中拯救出来。把你带回到阳光普照的世界。所以,我来了,我穿越时空来拯救你了”

  光亮倏忽消失,屏幕重归黑暗。

  然后,一道橙色的圆型灯光缓缓亮起。

  我屏住了呼吸。

  摇月真的出现在了房间里。

  她坐在钢琴前面,小小台灯的聚焦照亮了她的身影,摇月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微笑。

  “八云,我来拯救你了”

  旋即,摇月浮现出了如少年般的爽朗笑容。

  「摇月——」我不由得朝着她伸出了手。可摇月阻止了我。

  “你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准乱动哦,不然魔法会被解除的——”

  魔法会被解除——确实如此。摇月不过是把灯光拧成了圆形,让四四方方的电视与黑暗融为一体,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屏幕里而已,仅此而已。

  非常简单的小把戏——只不过,对我而言这毫无疑问就是魔法。

  摇月真的穿越时空来拯救我了。

  “——我想,接下来就是我最后的一次演奏了。在最后的最后,这是仅仅为了八云你一个人的演奏。我已经没法很好地操控银臂了,大概也弹不出什么优美的音乐了。——所以,接下来我要弹的这首曲子,是一首开开心心、能让八云你打起精神、重新迈步向前的曲子。其实,这首曲子是我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写出来的。虽然从音乐评论家的角度上看,这首曲子真的是糟糕不堪,但我还是很喜欢这首糟糕的曲子,喜欢得不得了。正如同我如此深爱那个如此不堪的你——”

  摇月开始了演奏。欢快激昂的音乐流淌而出。

  这首曲子非常怪异。可却是那么的欢快,仿佛能让人迸发出力量,朝着天涯海角一往无前——

  银臂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动作,在曲中混入了些许杂音。可是摇月却毫不费力地把杂音给融进了音乐里,让欢快的旋律更上一层楼。就像是把孤零零地蜷缩在教室角落里的孩子也拉拢进来,成为自己重要的伙伴。

  摇月仿佛在弹一台玩具钢琴。没有任何晦涩难懂之物。有的不过是令人怀念般的清澈透亮,能飞向天堂的音乐——

  ——就在这一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不久前那个怪异荒诞的梦。

  我在窗帘紧闭的漆黑房间里看着电视。

  屏幕里的人是清水,他穿着我们婚宴上的那套西装,“唔哈哈哈”地笑着。紧接着出现的人是相田,他同样也穿着婚宴上的那套西装,把大拇指塞进耳朵里,不停地扇动手掌,“哔哔哔”地吹着那个破玩具。随后,摇月的经纪人北条崇也出现了,他疯狂地笑着,不停地按着相机的快门,闪光灯闪个不停。

  我终于想起了那个梦的后续。

  我进入了电视里。成为了手持那台摄像机的人。

  我们身处一望无际的花田,天空是草莓牛奶一般不可思议的粉色。

  清水、相田、北条身后的队列排成了长龙,穿着我们婚礼时那套服装的小林暦和坂本之类的人也全都在里面。每个人一到我的镜头前面,都会像一只小怪兽那样元气大爆发,做出古怪的动作之后回到队列里。队列后面还跟着很多很多人。我高一的班主任隅田老师、无比想要逃离福岛的关原、精神有点问题的精神科医生、在华沙机场里弹肖邦的那个体格健壮的男人、金毛rhythm。大家都在队列里,像是一头头奇妙而又愉快的怪兽一般无比欢快地行进。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八云——!”

  我转过身去,摇月穿着婚纱,满脸笑容地坐在轮椅上。

  “我们也出发吧!”

  于是,我也大笑着扔掉了摄像机,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了摇月,加入了行进的队列中。这时,大魔王清水“唔哈哈哈”地笑着登场了。他轻轻松松地扛着一台重得要命的三角钢琴。摇月高兴地笑着,用银臂弹奏着琴键。欢快优美的音乐流淌而出,我们排成祭典上的行列,一往无前,直至世界尽头——

  梦中的摇月弹的那首曲子,和如今屏幕里的摇月弹的是同一首。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做那个梦是在摇月失去银臂的三天前——。毫无疑问,当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摇月的演奏。于是她的音乐潜进了我的意识里,让我做了这个无比怪异的梦。宛如早已变成化石的神话复苏了一般,那早已被我遗忘了的梦也栩栩如生地复苏了——

  即便是在梦里,相田也还是一直在吹他那个破玩具,吵得不得了。小林暦尽力地伸展着自己的短手短腿,扮成了一只嗷嗷大叫的微型哥斯拉。六本木前辈真的升级成了千本木前辈,只不过比起人类他更加像一台高达。大家都蠢得不行,也开心得不行。“采女传说”里的春姬身着美丽的十二单(注:十二单是日本最为正式的女性传统服饰),和她恩恩爱爱、打情骂俏的人想必就是她的未婚夫次郎。回过神来我发现浦岛太郎也在他们身旁。他坐在乌龟的背上,在天空中遨游,不停地挥舞着鱼竿,四处飞舞的鱼钩还挺危险。可爱的白雪公主被七个小矮人团团围住。仔细一看,有许许多多的虚拟角色都在和我们一起行进。《JOJO的奇妙冒险》里面的角色们摆着标志性的姿势,剧画调果然很能调动气氛。(注:剧画是上世纪50~70年代间在日本流行的一种黑白写实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便有着相关风格)迪士尼电影里的角色们做着与动画中如出一辙的欢快动作,乐不可支。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而旁边还有一位不停咳嗽的男人,他跟不上漫画里的角色,但还是精神焕发地行进着,他身材苗条,鹰钩鼻、头发还是茶色的。我大吃一惊。

  啊,是肖邦——

  和肖邦在一起的那位女性大概是乔治·桑吧,跟在他们身后的孩子应该就是莫里斯和索朗日。他们这俩烦人精和肖邦之间有过那么多的爱恨情仇、争执纠纷,可如今还是莫名欢乐地和肖邦一起行进。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肖邦的身后是英勇的战士们,他们即便年龄尚小,但还是戴着军盔、把钢枪扛在肩上。

  那是在华沙起义里英勇战斗的男孩子们。

  而在他们身后,是同样在华沙起义中死去的波兰人民和士兵,所有人手上都拿着枪。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脸上写满了骄傲。波兰的战士们威风凛凛,温柔地让孩子们走在前头。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我看到城市也在行进。那是被德军摧毁殆尽的华沙古城。那美丽而又使人莫名怀念的大街小巷陪伴在逝者们身边,一起向前进。实在是太好了。他们时至今日也还是和最爱的故乡在一起。所有人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紧随其后的是日本人。虽然面容有些陌生,但也并非是素未谋面。我是在网络和新闻上的视频里看见他们的。

  那是东日本大地震中的死难者。

  没能及时从海啸中逃生的人、为了救人而牺牲的人、在地震之后身体出现问题去世的人、对于丧失之物悲痛欲绝而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所有人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被海啸和地震所摧毁的故乡风景的守护中,欢快地并肩前行。所有人脸上都是无比灿烂的笑容。

  清水“唔哈哈哈”地笑了。摇月弹奏着钢琴。生者、逝者、故事都在并肩前行。我们是愉快的百鬼夜行。我们一往无前,直至世界尽头。我们是欢快又热闹的祈祷行列——!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断崖。地面从左往右裂开了。

  清水表示“轻轻松松”。我也点了点头。——我们轻轻地跳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摇月的身体轻盈飞了起来。钢琴也飞了起来。摇月一边弹琴,一边轻盈地飞向了蓝天。肖邦也飞了起来。乔治·桑和她的孩子们也都飞了起来。在华沙起义中死去的人们、华沙古城、地震中的死难者、他们的故乡和风景也都飞了起来。

  已然逝去的人们都无比愉悦地飞上了蓝天——

  依旧活着的人们和故事都毫无疑问地在断崖的对岸落了地,我们茫然地凝望着天空。

  演奏终于来到了高潮。

  让人目眩神迷的明亮光芒划破了蓝天,普照着大地。

  我想,这就是天堂。大家很快就会飞往天堂。

  一条小狗“汪汪汪”地叫着跑到了摇月身边。那是喜欢她喜欢到会朝她尿尿的金毛melody。melody依偎在摇月身边,与她一同翱翔。摇月向它投去了微笑。这时,一台巨大的三角钢琴和一位气质优雅的女性也飞了过来。

  田中希代子老师。

  她迎合摇月的音乐,奏响了通透空灵的琴声。尽管老师曾经罹患胶原病无法弹琴,让人倍感惋惜,但在此刻,她也自由、欢快地弹奏着钢琴。摇月能与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合奏,看起来也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肖邦老师也加入了进来。他弹的钢琴毫无疑问是普雷耶。即便是即兴演奏也好,天才的肖邦老师也宛如轻轻地搭把手一般,不动声色地把五岁的摇月所作的曲子给升华得更加美丽和欢快。

  不仅如此,还有其他手持乐器的人也加入了进来,大家演奏出了一曲自由的协奏曲。

  这时,伴随着一声震天之吼,一只体型巨大的纯白色生物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

  那是一头纯白色的巨型鲸鱼——!我不由得颤抖了起来,那是我用摇月的盐画出来的鲸鱼。逝者们都坐在鲸鱼的背上,头等舱把他们送上了天堂。我有些担心摇月。不知道天堂有没有灯呢?到了晚上她还能看乐谱吗?我这么想着,摘下脚边的铃兰花,轻轻地把它撒上天空,铃兰花在蓝天之下翩翩飞舞,化作了华沙的街灯照亮了逝者们的身姿。原来,天堂无所不有、无忧无虑。

  极其庄严的音乐响彻在天空中。那是只有逝者方能弹奏而出的乐声。

  这是多么高尚和温柔的音乐啊。

  而这,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灵魂都是那么的高尚和温柔。

  他们一定会被自己那高尚美丽的灵魂所逐渐拯救——

  我想,摇月一定能在天堂里见到我的母亲。她们会在一个日暖风轻的地方相见,然后摘下一旁的橙子,一分为二,欢若平生地分而食之。

  留在地面上的我们高喊着,无比爽快地挥手目送着逝者们离开。尽管这寂寞而又伤悲,可所有人脸上都是无比灿烂的笑容,我们以笑容祈愿他们得以安息。

  我们又变回了热闹的祈祷之列继续前进,这时。

  “トカトントン(叮叮咚)”——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却看到木匠正挥舞着锤子建造自己的新家。

  他手上的锤子不断地发出强而有力、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我们变成了奇妙的乐团,穿过一片永无止境的花田。

  伴随着阵阵悦耳的声响,那些宛若杂音一般的生活音,成为了我们祈祷的音乐。

  崭新的街道也追上了我们——

  我睁开了眼,心情无比愉悦和畅快,甚至潸然泪下。

  我感觉自己心中那绝对无法得到治愈的伤痛,在此刻都被摇月所治愈和拯救。早在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摇月演奏的时候,我就已经被她所拯救。只是我事到如今,才终于回想起来而已。

  摇月结束了演奏,转身朝向我。她脸上是一副如女神般充满慈爱的表情。

  “——我的演奏怎么样?我这祈祷着能让八云你打起精神,能够将你所拯救,而倾注了全部心意的演奏”

  我不停地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点头。可是,我却没有流不出眼泪来。

  摇月仿佛就连这一点也早已看穿了一般,说道。

  “八云,如果你此刻已经虚弱到连眼泪都没法流出来了。那请你抓起一把我那已经变成盐的身体吃下去。我想成为你的眼泪。我愿化作你眼中咸涩的泪水,把你心中的深切哀愁尽数洗刷,将你带向明天,把你带回依旧阳光普照的世界。然后,我想成为你的生命”

  我凝望着那个装满盐的花瓶。然后——抓起一把。

  用颤抖的手指——送到舌尖。

  好咸。然后,好痛。

  ——我终于想起了眼泪的味道。

  此刻,迄今为止我所落泪过的全部记忆都在顷刻间复苏。那些悲伤的泪水、悔恨的泪水、高兴的泪水、惊讶的泪水、痛苦的泪水、甚至是在打哈欠时流出的眼泪,全都无比怀念、无比怜爱地复苏了。我空空如也的脑海仿佛顿时被鲜艳的花束所填满。

  可是,就如同面对那太过耀眼的光芒而目眩神迷流出眼泪一般,那太过鲜艳的记忆之花迷幻了我的眼睛——我哭了。我放声大哭。

  我的眼泪在如同沙漠般干涸的房间里引发了洪水。

  “八云,从今往后你就没事了——”摇月好像能看到我的实际反应。“你一定能面朝未来,坚强地活下去的。——那么,我就先回到过去了”

  小台灯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重归黑暗。

  然而,房间里的灯光又重新亮起,摇月回到了电视机那四四方方的屏幕里。

  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寂寞。

  “奇迹是仅此一次的。所以你以后都不准再看这个视频了哦?那,拜拜——”

  就在这个时候,电视里传出了我在大喊大叫的声音。摇月有些被吓到地转身望向了寝室。过了一会儿,摇月再次转过身来,忍俊不禁。

  “八云,你刚才在说梦话吗?说的是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当时的我在梦里大喊大叫。

  “摇月,你的演奏果然是最棒的!”

  摇月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那再见了,八云。要打起精神来哦。不要感冒了。等你变成一个帅气的老头子,再来和我相见吧——”

  就这样,视频结束了。

  我想,我要活下去了。

  然后——我要去写小说,我要把摇月写进我的小说里。

  我要把在顷刻间救活了我那行将就木的心的摇月写进小说里。

  6

  我下定决心,走出家门,来到了外界——

  阳光很是刺眼。我紧闭眼眸,把手挡在脸前。可即便如此骄阳依旧耀眼,眼泪从我脸上不断地滑落。我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天空是一片湛蓝。

  樱花的花瓣在空中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它们是从对面的邻居家里乘着风儿飞来的。浓郁的季节气息让我喘不过气来。

  那是春天的味道——而这,已经是我闭门不出后的第三个春天。

  向前迈出一步,强烈的头晕便立刻袭来,我摇摇晃晃地用手扶住墙壁。我有些担心自己那皮包骨一般过分纤细的手臂会不会断掉,膝盖也在不停地发抖。我再次向前迈出了一步。双腿都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要是在这里倒下了的话,我想我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我一步一步地向前缓慢迈进。就像是在沼泽中艰难行进。我走上了马路。来来往往的汽车都在飞快地穿行。尽管我和它们离得很远,但我还是被吓得不轻,差点儿站都站不稳。我完全跟不上这世间的速度之快以及信息量之多。

  面对这过分的恐惧、自己的丢人、以及阳光的耀眼,我的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我终于抵达了附近的全家便利店。尽管那不过是区区的一百米距离,但我却无比疲劳,像是从首都奈良走回来一般。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了。店员朝我打招呼说“欢迎光临”,可见到我之后,对方也是吓了一跳。这也怪不得人家。我的头发在狂野生长中已经完全把脸给遮住了。身体瘦得皮包骨,而且还喘着粗气,一副快死不活的样子。想必没有客人会是这么一副毛骨悚然的模样。我四处环顾,走向了店铺内部卖便当的柜台。店里的客人都有些愣愣地望着我——然而我却在心里想着“关我屁事”。我就是头怪兽。尽管我丑陋不堪,可我还是被摇月所拯救。

  我在购物篮里把食物塞得满满当当,拿到了收银台。左边耳朵戴着三只耳环的茶发女店员有些呆滞、有些害怕地给我扫描着条码。

  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告诉她。但是,我忘记怎么说话了。

  我当场练习了起来。宛如风儿吹过树洞一样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传出。再来一次。而这一次我发出了像是双簧管一样的“la”声。调试完成——于是,我开口说道。

  「请给我一份全家炸鸡」

  7

  拉面、荞麦面、三明治、咖喱猪排、猪肉盖饭、鸡肉盖饭……

  我想尽一切办法进食。尽管由于常年的少食导致我的胃部已经萎缩了不少,但我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想尽办法地填饱了肚子。我必须要把自己灯尽油枯的身体给恢复正常才行。

  吃完东西之后,我坐到桌前打开MacBook,给古田发去了一封邮件。

  “让您担心了不好意思。我还有在写小说的,等写完了请您第一个来看看”

  我感觉自己的刘海非常碍事……于是我来到洗手台,拿起刚才打算想要割舌自尽的美工刀,动作麻利地剪掉不少。细致打理还是过后再说吧。我现在无比地想写小说,哪怕快一分一秒都好。

  回到桌前,古田已经给我发来了回信。

  “谢谢你!!我一直都在等着你的!!”

  我潸然泪下。同时也给清水发去了信息。

  “清水,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没能出席你的婚礼真的很抱歉。谢谢你给我发了这么多的信息。从今往后我会一点点地重新振作起来,等有机会我一定会去见你的”

  清水马上就发来了回复。

  “嗯!小云,我等你等了好久了!”

  原来,我身边尽是如此温柔的人。

  我开始写起了小说。

  我从自己被告知母亲罹患盐化病开始动笔。两年以上的空白让我的文笔和大脑都完全生锈了,我只能写出小学生一样的文章来。文笔之拙劣甚至比不上小学一年级的我。语法结构一塌糊涂,文章狗屁不通。小说晦涩难懂,就像是每一步都不怀好意地放好石头打算把读者给绊倒。情感也是不见分毫。甚至像是一本晦涩难懂的洗衣机说明书被伪装成了小说一般。

  这样没法传达出摇月的温柔。于是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写。

  从第二天开始,我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打开窗户,打扫房间,好好吃饭,每天出门散步两次。除此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全都花在了写小说上。

  在不经意间,季节已然变换。

  10月17日到来了——摇月和肖邦的忌日。摇月已经离开我三年了。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老熟人的邮件。发信人是银臂的制作者埃米尔先生。

  他那招牌般的漫长寒暄后面附上了一个网址链接。我点开网址,弹出来的是一个视频网站。视频被设置成了只对一部分人公开,现在只有我能看到这个视频。我在极度的紧张与期待中点开了视频。

  摇月出现在了屏幕里——

  她身着一袭纯白礼裙,戴着银臂,向镜头行了一礼。摇月把面包超人的玩偶给放到钢琴上,开始弹奏起《船歌》——摇月的琴声是摄魂夺魄般的优美,让我听得入迷。演奏结束之后,摇月站起身来致谢。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不由得鼓起了掌。

  视频中的画面切换成了我和摇月、米赫、以及埃米尔先生一起拍的纪念合影。我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米赫在一旁紧紧地抱着摇月,湛蓝的瞳孔中闪耀着光芒。摇月则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

  镜头缓缓地聚焦在米赫脸上。她那被放大了的脸庞开始渐渐变淡,转而切换成了一位少女的面容。

  少女出落得美丽非凡。一头金色卷发、白皙的皮肤、脸上可爱的雀斑。以及那依旧闪耀的湛蓝瞳孔——

  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米赫在这三年里长大了好多。

  镜头缓缓地拉远了。

  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米赫手上的银臂熠熠生辉。也许是新型的吧,看起来比以前要更加精致和美丽了。而摇月当时送给米赫的那个护身符——面包超人的玩偶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米赫身上的礼裙和那天一样,都是鲜艳的蔚蓝。

  米赫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用有些笨拙的日语说着。

  “你好,好久不见。我是米赫·卡明斯基。今年九岁了。一想到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年,我就觉得很难相信呢。三年前的那天,摇月老师给了我爱和勇气。在那之后我能好好地去上学了,也好好地学习了。还交到了好多好多的朋友。

  后来,爸爸给我做了银臂。在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练习自己最喜欢的钢琴。虽然一开始完全弹不好,也有过沮丧,但是只要看到面包超人,我就能得到鼓励,继续笑着努力下去。我现在比起一日三餐,要更加喜欢钢琴。我最喜欢钢琴了。

  这都是摇月老师的功劳——摇月老师死了之后我非常的难过。我哭了好多好多天。但是,我也这样想到”

  米赫把银色的手臂置于心脏位置,说道。

  “老师永远都活在我的心里——

  她永远都在我的心里,为我弹奏出优美的琴声。

  只要这样相信,那么所有的风儿都会变成老师的音乐。

  今天,为了让天堂里的摇月老师也能听到,我要虔诚地弹奏一曲——”

  米赫把面包超人的玩偶放在了三角钢琴上面,坐了下来。

  清亮透彻的阳光从她左后方的窗户里投射进来。

  米赫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银臂无比顺畅地动了起来。

  静谧而又有力的一个强音,向着威尼斯划去——

  黑键的伴奏宛如一艘摇摆中的小舟——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船歌》——

  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通透澄澈、惹人怜爱的音符连接在了一起。宛如珍珠与泪滴一般美丽的音符闪耀着飞上了蓝天。

  先天性前臂缺失的米赫想要操控银臂大概经历了相当多的艰难险阻。因为她压根就没有过运转自己前臂的记忆,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肌电信号。但是,米赫却没有让我感受到半分痛楚。她的琴声无比优美。自然得仿佛从一开始她便与钢琴一同降生。

  摇月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掠过。初次相遇的那天,她弹奏钢琴的身姿让我以为仿佛是春日蓝天的一角随心地降临到了人间。

  米赫的身影和当时的摇月重合在了一起。

  米赫一定听过无数遍摇月的演奏。为了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摇月那般完成优美的演奏,而日复一日如同祈祷般地弹琴。

  因此,米赫的琴声是从摇月那里继承而来的。一如摇月的琴声也是从田中希代子老师那里继承的那样。而田中希代子老师的琴声一定也是从某人那里继承的。宛若富士山的冰雪融水在大地的打磨下变得清澈而透亮,那是在漫长岁月的打磨下,流芳万世的祈祷之音——

  我想,如同命运在奏鸣一般。

  天堂里的摇月,也一定能听到吧。

  8

  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去道谢。想必埃米尔先生一定会让朋友一五一十地翻译出来吧。埃米尔先生是一个温柔又爱哭的人,所以他也一定会掉眼泪吧。我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甚觉欣慰。

  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埃米尔先生长长的回信,他在里面问道。

  “我想把这个视频向全社会公开,您意下如何呢?我觉得这会给无数人带来勇气和希望。——可是我有一个顾虑。银臂在下个月会正式发售,因此这个视频大概率会变成一个广告,成为银臂极为有力的宣传素材。可是,我不想把摇月小姐拿来商用。实在是进退两难……”

  我想起了地震之后摇月那张专辑封面的事情。那个时候地震被包装了起来,被商品化,遭到了大众的消费。眼下的情况和当时也很是相像,引发问题在所难免。

  拿摇月和米赫之间那绝美的关系来赚钱真的好吗——?

  可是我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犹豫。

  “请您公开吧。就算变成广告也无妨。银臂早已超越商品,成为了给无数人带来希望的工艺品。摇月自己也通过银臂重燃了希望之光。而我亦是如此。倘若能给万千人们带来希望,我想摇月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骄傲的。您无需给我什么宣传费用,这是一件流芳万世的事情”

  ——这也是一种选择。向外界输出信息和被外界消费本就是一墙之隔的事情。重要的思绪不可能永远都只传达给自己想要传达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多余的金钱瓜葛、无意中遭到他人的恶意中伤也并不奇怪。

  但是这也无妨。正如同藏于花束中的大炮一般,将他人的消费咽下半分,让“炮弹”飞得更高、更远就可以了。让“大炮”成为他人面对困难与绝望时的武器就可以了。

  ——视频公开之后,迅速地引发了讨论,其扩散规模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我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众多评论。

  “我上个月由于事故失去了双手,心中满是伤悲,可是现在我充满了希望!”

  我读着这条用英语写的评论,心头阵阵发热。银臂在发售后便被一抢而空。银臂向这些急切渴望手臂的人们伸出了援手,伸出了那价格低廉、美不胜收的银色双手。银臂在今后肯定也会继续向其他人伸出援手。哥白尼科技公司后来还向东日本大地震、熊本地震的赈灾委员会以及其他诸多团体都捐赠了大笔善款。

  9

  不久后,我定下了小说的标题。

  宛如一个从水底缓缓升腾而起的泡泡,这个标题极其自然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深处。

  《我想成为你的眼泪》

  这是摇月向我说过的话。而我知道,这才是故事的核心。

  在那之后,我得以无比自然地去书写。我需要做的,不过是把本就存在于某处的故事给重新构建在眼前而已。可是在我写作的过程中依旧伴随着烦恼与痛苦,甚至是数不清的落泪与祈祷。我祈祷自己可以救赎摇月的灵魂,救赎逝者们的灵魂。我祈祷我能救赎读过这个故事的人们的心。而这祈祷般的写作过程,最终也成为了我自己的救赎。

  一个月之后——我终于完成了原稿。

  我被心中的成就感所震撼了。我终于写完了自己应该写的故事。收笔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何摇月要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急速地对自己进行“故事化”。

  因为故事可以拯救一个人。

  摇月通过“故事化”,拯救了自己,甚至连同我也一并拯救。

  每当我陷入深深的虚脱感时,我便重振旗鼓,一遍接一遍地推敲。直到把小说打磨到以我的实力没法再写得更好的地步。

  然后,我压抑住几近疯狂的心跳,把小说发给了古田。

  “让您久等了。我终于完成了新作。请您第一个来看看”

  古田马上发来了回信。

  “真的等你很久了!!谢谢!!谢谢你!!”

  那是一段无比紧张的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古田以前看我的小说看得飞快,可唯独这一次却看得甚是仔细。在我坐立不安了三个小时之后,古田终于给我发来了回信。

  “无与伦比!这是一本杰作!我要帮你拿去投新人奖。你一定能得奖的!”

  我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

  “要说感谢的人是我才对。能让我第一个读到这个故事,是我的无上荣光!”

  我心头发热,潸然泪下,把脑袋靠在椅背上,凝望着天花板。窗外是冬日晴天。安稳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我。

  我久违地清闲了下来。

  10

  我百无聊赖地四处走着,在脑海中思索下一部小说应该写些什么才好。

  ——这时,我突然想到。

  那台废弃公交车,最后怎么样了呢——?

  我去咨询了带走那台公交车的“OMOYA建设”公司。于是,我得知了那台公交车出乎意料的去向——

  我一边做着在不久后去见那台公交车的准备,一边等待着时机。虽然下一部小说有些难产,但我心中却并无不安。因为我深信——《我想成为你的眼泪》一定会得奖的。

  就算真的没能得奖,重新再写一遍就可以了。如同华沙古城与地震灾区一般,即便从零开始、从负数开始也好,无论多少次都好,只要回到原点,从头再来就可以了。

  那么,这个故事也要回到原点,从头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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