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双生之沫 水声

  高峻下了轿子,自跪拜行礼的放下郎之间穿过,走到一名同样跪在地上的老翁面前。

  「薛鱼泳,近来无恙?」

  高峻下令平身后问道。

  「每天早晚都得喝苦煞人的药汤,才能勉强抬起这把老骨头。再过没多久,微臣就要告老还乡了。」

  高峻听这冬官说得口吻轻浮,实在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至少在高峻的眼里,这老人还是一样精神矍铄。

  「接下来的日子还会越来越热,微臣这副骨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

  「再过一百年,你可能还在这里说着相同的话。」

  「陛下取笑了。」

  老人发出了两声虚伪的笑声。

  「陛下今日又来找微臣这糊涂老人,不知有何贵干?」

  薛鱼泳将高峻引入星乌庙后方的冬官府殿舍,两人在房里相对而坐。庙宇与殿舍还是一样老旧腐朽,正因打扫得干净整洁,反令柱上的丹漆剥落及木质桌椅褪色的窘况更加明显。

  「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高峻说道。

  「这么说来,陛下是专程来看微臣这张皱巴巴的大胡子脸,真是受宠若惊。」

  言下之意,仿佛是在抱怨「你是不是吃饱没事干」。当然高峻终日忙于公务,绝对不是个闲人。

  「朕想问你关于乌妃的事。」

  鱼泳扬起两道长长的白眉,瞪大了原本藏在白眉底下的那两道有如鹰眼般的犀利双眸。他所着的黝灰色的长袍,配上插了尖尾鸭羽毛的浓鼠色幞头,那身冬官府的服色与宦官有几分相似,然而冬官并非宦官,灰衣象征的是乌涟娘娘的奴仆,而冬官更是少数知道乌妃真相的人物之一。

  「上次陛下也问过相同的话……但老臣只知乌妃就是乌妃,陛下想知道关于乌妃的事,应该去问乌妃。」

  「朕这次想问的不是『乌妃』,而是寿雪或是丽娘。」

  鱼泳不再插科打诨,以深藏在眉后的双眼凝视着高峻,问道:

  「陛下为何特意询问这两人?」

  「只是单纯地想知道。」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鱼泳满脸苦涩地说道:「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乌妃的存在意义,为何还是如此执迷不悟?陛下跟乌妃之间,还是尽可能别扯上任何关系。」

  「寿雪被囚禁在夜明宫,全是因为朕的关系,朕如何能够不闻不问?」

  「这不是陛下的错。若真要找出一个做错事的人,应是栾朝的开朝皇帝栾夕。」

  正是栾夕让冬王变成了乌妃,将其幽禁在后宫。

  「朕既然是皇帝,自然无法推卸责任。朕有义务要知道关于乌妃的一切。她有着什么样的经历?未来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朕必须负起了解及见证的责任。」

  鱼泳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不仅一板一眼,而且还固执己见。说好听点是格局大、处事果敢,但说难听点就是……」

  鱼泳一脸困扰,一对眼珠却机灵地转动着,显然是在寻找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词。

  「鱼泳。」高峻说道:「别想舌粲莲花,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高峻极少大声斥骂,但那平淡的口气却宛如寒冬一般严峻。

  鱼泳先是瞪大了白眉后头的眼珠,接着尴尬地将头别到一边。高峻剥掉了这只老狐狸的虚伪面具,心里不禁有些畅快。

  「你曾经说过,上一代乌妃在传位给现在的乌妃时,曾经来跟你打声招呼。这么说来,你与丽娘曾经见过面?」

  高峻问道。鱼泳无奈地回答:

  「……自从她成为乌妃之后,微臣就不曾再见过她。乌妃更迭,代表着前任乌妃余命已尽。微臣说她来打招呼,意思是……」

  鱼泳停顿了一下,凝视着桌上的茶杯,眨了眨眼睛后说道:

  「乌妃死后出现在微臣的面前。」

  「你指的是幽鬼?」

  「没错。」

  鱼泳以百无聊赖的口气说道:

  「她把新任乌妃托付给微臣。」

  「丽娘既然会在死后将新的乌妃托付给你,代表她对你相当信任。你刚刚说『自从她成为乌妃之后,你就不曾再见过她』,这意思是在她当上乌妃之前,你们曾经见过面?」

  鱼泳不悦地蹙眉说道:

  「陛下猜的是没错……但陛下这么挑微臣的语病,实在让微臣不好说话。」

  「不挑你的语病,你什么也不会说。」

  「……」鱼泳陷入了沉默。冬官是乌涟娘娘的奴仆,只恭顺于乌妃,不听皇帝的命令。鱼泳从前曾经这么坦承过。幸好今天卫青不在高峻的身边,如果他在场的话,恐怕又要气得咬牙切齿。事实上高峻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故意不带卫青同行。

  鱼泳叹了一口气,说道:

  「……丽娘小姐的家世与微臣的家世有主从关系。丽娘小姐的父亲是位藩帅note,微臣的父亲是其家兵。藩帅是位豁然大度之人,对微臣相当照顾。他见微臣有可取之处,因此特别安排让微臣跟丽娘小姐一起读书,跟着同一位老师钻研学问。丽娘小姐的个性像她的父亲,冰雪聪明且从来不摆架子……」

  注:地方军事组织首长。

  鱼泳轻咳两声,接着说道:

  「岔题了……总而言之,丽娘小姐跟微臣是互相认识的。」

  高峻心想,岂止是「互相认识」而已,根本是青梅竹马,难怪丽娘会如此信任他。

  「丽娘成为乌妃的后继人选,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她十四岁那年。」

  「这么晚?听说寿雪在六岁的时候就被选上了。」

  「这全是乌涟娘娘的旨意,我们无法窥知个中玄机。」

  ──不是「玄机」,而是「随兴」吧。高峻不禁如此想着。

  「后来她就被带进了宫中?」

  「是的,接着在她二十二岁那年,前任乌妃逝世,她继任为乌妃。」

  「朕没记错的话,寿雪是在十四岁成为乌妃。两人都是在入宫的八年后,这是否意味着乌妃会在新任乌妃出现的八年后死去?」

  鱼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

  「『八』是圣数。」

  「这么说来,丽娘是知道自己死期已近,所以才尽可能把所有的知识一股脑儿全传授给寿雪?」

  鱼泳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啜了一口茶。高峻凝视鱼泳的脸,问道:

  「你进入冬官府,是在什么时候?」

  「陛下连微臣这老糊涂的事情也想知道?」

  「你成为冬官,是为了帮助丽娘?」

  「区区冬官,对丽娘小姐能有什么帮助?」鱼泳的话中带了三分怒气,接着他尴尬地转过了头,说道:

  「……微臣是在二十四岁的时候进入冬官府。虽然微臣考上贡举,成为进士,但只有名门望族子弟才能获录用为一般官吏,唯独冬官府,即便是庶民子弟也可以进入。微臣进入冬官府,只是基于这个缘故。」

  「原来如此。」高峻淡淡地说道。

  「微臣刚进来的时候,冬官府还不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

  鱼泳啜着茶,笑着说道:

  「彼时放下郎的人数是现在的两倍以上。他们都是因为无法成为官吏,才进了这冬官府,这可说是唯一的共同点。不过在微臣的教育之下,他们每个都很优秀。」

  「教育他们,再把他们送走?」

  如今冬官府的放下郎,绝大多数会在任职数年后转调为官吏,这可说是鱼泳经过长年努力所建立起来的惯例。正因为如此,冬官虽是闲职,但高峻身边的宰相、尚书等大臣都对鱼泳相当敬重。

  「其中倒也有个愿意留在冬官府的古怪年轻人,微臣正打算把后事托付给他。」

  高峻心想,从他这句话听来,他似乎确实有退隐之心。

  「你想辞官退隐,朕不会不准……但在此之前,你愿意先与寿雪见上一面吗?」

  「陛下希望微臣见乌妃娘娘?」

  鱼泳诧异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朕希望你与寿雪聊聊丽娘的事,相信寿雪一定会很开心。」

  寿雪真的会开心吗?嗯……应该会吧。

  鱼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眼神中不带一丝的戏谑或苦笑。那对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瞳孔,就只是凝视着高峻,让人无法看穿其背后的心思。

  「微臣明白了。既然有微臣派得上用场之处,微臣量力而为。」

  鱼泳起身朝高峻揖拜,脸上的严肃表情再也看不见了。

  *

  寿雪刚被带进夜明宫的时候,还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

  丽娘命婢女桂子将寿雪带到殿舍后头的浴殿洗澡,换上干净的绢衣。洗去了污垢之后,寿雪的头发恢复了美丽的亮银色,那是寿雪有前朝皇族血统的证明,但丽娘见了之后并不惊讶,因为她对此事早已了然于胸。

  「汝须终老于此,诚造化弄人。」

  丽娘为此感到相当忧心。寿雪虽然依着她的指示,把头发染黑了,却不明白眼前之人为了何事忧心。直到听了丽娘的说明,寿雪才得知自己的银发代表什么意义。

  寿雪是前朝皇族的幸存者。绝大部分的前朝皇族都遭到了处死,其中也包含寿雪的母亲。在这样的状况下,寿雪却必须一辈子生活于后宫,与皇帝比邻而居。乌妃终身不得离开后宫,这是寿雪的祖先栾夕所作出的决定。

  刚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寿雪的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感觉。自从失去了母亲之后,她几乎活得像行尸走肉。至少有数年的时间,寿雪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丽娘面对死气沉沉的寿雪,非常有耐心地教她读书识字、谈吐言词及用餐礼法。随着知识的增长,寿雪心中的苦楚反而与日俱增。因为自己渐渐开始能够以客观的角度,体会母亲遭处死的荒谬,以及自己被囚禁在后宫的讽刺。寿雪心中的感情在历经了怨恚、哀戚及空虚之后,又回到了怨恚,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争吵,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寿雪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都发泄在丽娘身上,因为除了丽娘之外,自己根本找不到发泄情绪的对象。

  丽娘对待寿雪虽然相当有耐心,却也极为严格。丽娘虽然终日为寿雪的事情担忧、挂心,却从不一味仁慈。

  「吾死之后,汝须独力求活。」

  丽娘明白,自己没有办法代替寿雪度过难关。怜悯对她没有丝毫帮助,必须尽量让这孩子吸收知识、增长智慧才行。只有寿雪自己能够帮助自己,丽娘并没有办法代为受苦。

  *

  即使到了今天,寿雪依然经常能够听见丽娘的斥责之声。

  「乌妃娘娘!」衣斯哈习完了字,将麻纸递给坐在对面的寿雪。

  「嗯,汝甚有天分。」寿雪点了点头,衣斯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里是夜明宫内的寿雪房间,她正在教导衣斯哈写字。衣斯哈的谈吐言词并没有太大问题,但完全不识字。事实上不识字的宦官非常多,并非只因衣斯哈是偏乡的少数民族出身。

  「读书识字,于汝有益。」

  就像当年丽娘教导寿雪一样,如今寿雪开始教导衣斯哈。

  用全新的纸习字,实在太浪费纸张了,因此九九前往了鸳鸯宫及飞燕宫,讨来了一些不要的废纸。花娘与黄英都相当乐意提供废纸给九九,当一张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就会成为星星的玩具,如今寿雪的脚边也散落着不少被星星啄烂的细小纸屑。

  寿雪以朱墨批改完衣斯哈所写的字,搁笔起身说道:

  「汝可稍事歇息,吾往厨房取无花果。」

  「娘娘,我去……」衣斯哈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已出了房门,走向厨房。

  「娘娘,您要歇息了?」九九转头见寿雪走进厨房,朝着她说道。

  九九正在厨房里煮茶,红翘站在九九的身边,准备着茶具。红翘笑着伸手指向寿雪的后方。她从前遭人割去舌头,因此无法说话。

  寿雪转头一看,桂子正捧着一个篓子,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厨房,来到自己的身边。她不仅身材高大,而且手脚粗壮,看起来实在不像年事已高。虽然她紧闭着双唇,但并非正在生气或心情不好,只是性情如此。寿雪也是在进了夜明宫的半个月之后,才摸清桂子的性情。在此之前,连自己也觉得桂子有点可怕。

  桂子递出手中的篓子,里头放着不少红通通的无花果。

  「多谢。」

  寿雪从篓里取了三颗无花果,说了一句「其余汝等可分食之」,便转身走回房间。怀里的无花果不断飘出成熟果实特有的甜腻香气。

  寿雪将无花果递给衣斯哈,衣斯哈虽然连忙摇手说不用,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却是闪闪发亮。衣斯哈毕竟是正值发育期的少年,接过两颗无花果,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吃得干干净净。星星在旁边跳来跳去,一副想要分一杯羹的模样,寿雪于是把自己的无花果分了一些给它。衣斯哈告诉她,自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无花果。

  「我的故乡没有办法栽种水果。」

  衣斯哈的故乡是一座滨海的渔村。

  「偶尔到渔船船长家里玩,船长的家人会给我们一颗柑橘。虽然酸,但很好吃。」

  衣斯哈笑着说,他们兄弟姐妹总是大家一起分着吃一颗柑橘。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最需要父母的陪伴,但他从来不曾表现出来。或许他已暗自下定决心,不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思念之情。

  「汝家乡为迎州浪鼓?渔捞可获何种鱼?」

  衣斯哈说起故乡的事,总是开心地比手画脚。

  「大多是比目鱼和鲭鱼,我也曾经在船上帮忙捕鱼。每次出海捕鱼,我们都是靠星辰辨别方向。娘娘,您知道吗?返航的时候,必须跟着南方的舵星前进。天上开始出现金镞星,就是鲭鱼的季节。花栉星如果朦胧不清,就是会有大风雨。每当风浪太大,无法出海捕鱼的日子,村里的老人家就会跟我们说一些从前的传说。例如海中躲藏着一头巨大的龟精,还有讨海人的手被巨大的鲍鱼夹住的故事……」

  这些远方渔村的故老传说,寿雪大多不曾耳闻,此时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也有一些古代的神话,跟这附近流传的神话大同小异。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位神明因为犯了罪,全身被切碎后丢进海里,这些身体部位后来变成了我们居住的岛屿……」

  「此地亦有此类神话。」

  基本上就是关于国家土地如何形成的神话故事。「此等故事多赖鹀帮云游各地口耳相传,是故传说遍及全国。」

  「原来是这样……」

  「你们在聊什么?」九九端了洗手用的水盘进来。衣斯哈因为吃了无花果的关系,此时两只手掌及嘴巴附近又湿又黏。

  「我们刚刚说到有位犯罪的神明……」衣斯哈将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

  九九点头说道:

  「这我也听过,神明遭到分尸,躯干变成了本岛,头颅变成了界岛,断臂变成了八荒岛,这些尸块的上头冒出了土壤,长出了花草树木,还诞生了人……想起来就有点可怕。」

  用这样的描述方式,听起来确实相当可怕。

  「从前我听奶奶说了这个神话,有好一阵子连走在地上都觉得很可怕,感觉好像是走在尸体的上面。」

  衣斯哈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他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海里的许多东西,都会被海浪冲到岸上来。我从小住的那个渔村,旁边有一处海湾,只要是掉到海底死掉的人,最后都会被冲到海湾里。我经常在那里看见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所以我一直以为大海就是这样的地方。有时我还会看到海湾里有类似水母的东西在发光,村里的老人家都说,一个人如果在海中送命,灵魂就会像那样在海中漂泊。」

  「唔……」寿雪不禁想像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灵魂在夜晚的海上漂荡的景象。那是多么凄美、多么令人感伤的画面。

  「有趣。」寿雪忍不住称赞,衣斯哈更是兴奋得双颊涨红,继续说起从前听村中故老所讲述的传奇故事。寿雪一边以手盘洗手,一边侧耳倾听。不一会儿,红翘端茶进房,也加入闲聊。午后的明亮阳光自槅扇窗外透入,夜明宫内一片和乐景象。寿雪听着九九及衣斯哈的笑语声,看着红翘的盈盈笑脸,心中忽感不可思议,不明白夜明宫中如何能有这般景象。

  每当这种时候,寿雪总是会感觉到一股不安涌上心头。那说不上来的恐惧感,就好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抓住了自己的脚踝。耳畔仿佛响起了丽娘的警告声,更是令她坐立难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天夜里,夜明宫来了一名访客。

  时值深更,就连习惯晚睡的寿雪,此刻也早已入眠。门外不断传来女人的细微呼唤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她。

  「乌妃……乌妃娘娘……」

  那声音若有似无,听起来相当苍老而虚弱。寿雪躺在被褥上,转头寻找星星的身影。每次夜明宫有访客,那只金鸡必定会喧噪跳动。但寿雪定睛一看,星星只是坐在床尾,懒洋洋地抬头看着门口,随即垂下头,闭上了眼睛,似乎对门外之人丝毫不感兴趣。比起访客,显然现在睡觉对它来说更加重要。

  寿雪起身下床,拿起黑色衫襦,披在睡袍之上,走出帐外。虽然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刻,但感觉应该是四更note左右。这阵子白天越来越炎热,但到了深夜依然颇有寒意。寿雪一面走向门口,一面伸出手掌,掌心浮现一朵牡丹花。寿雪将牡丹花抛进一盏莲花造型的灯笼,里头登时有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注:凌晨一点至三点。

  「来者何人?」

  寿雪朝着门扉问道。

  「小女子安氏,欲求乌妃娘娘相助,恳请开门听我诉说。」

  那声音虽然老虚,但谈吐文雅,想来应是某处妃嫔的侍女。寿雪于是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身穿土色宫女服。满头的白发只勉强打了个小髻,看起来干粗毛糙,毫无油光,整个人看上去也面色如土,几乎和衣服的颜色没有两样。更仔细一瞧,双手及脸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明显皱纹,双手手指上还带着不少的龟裂伤痕。看来她并非侍女,是一名宫女,而且还是专做清扫、洗涤工作的低阶宫女。

  寿雪将老妇人引进了房内,命她就坐,那老妇人屈膝行礼、移步及坐下的举止仪态,实在不像是一般的低阶宫女。或许她原本是侍女,后来因为某些缘故,被贬为宫女了吧。

  寿雪走到那自称安氏的老妇人对面坐下,安氏等寿雪坐定了,才开口说道:

  「如此深夜前来打扰娘娘安眠,心中惶恐,请娘娘恕罪。」

  「无妨,偶有似汝这般访客。」

  「有件事,无论如何想要请乌妃娘娘帮忙。过去我好几次想要前来拜访,但都提不起勇气……今晚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地板上的灯笼火光不住摇曳,在安氏的脸上投映出了奇妙的阴影。一盏灯笼无法照亮整间房间,寿雪及老妇人的周围被浓浓的黑暗包覆着。

  「汝有何事求吾?」

  寿雪直截了当地问道。安氏微微低下头,脸上的阴影轻轻晃动。

  「是关于我从前侍奉的妃子的事。我曾经是炎帝时期的鹊妃──西婉琳娘娘的侍女。」

  寿雪心想,她果然曾经是侍女。

  「炎帝乃上上代先帝,其世距今久远。」

  「虽是如此,但我感觉一切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上了年纪之后,深感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然而越是从前的事情,记忆越是鲜明。当年发生在婉琳娘娘身上的事情,此刻我依然是历历在目。」

  「婉琳娘娘?」

  「是的……」安氏应了一声,接着却欲言又止。她垂下了头,凝视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半晌后才抬头说道:

  「乌妃娘娘,您年纪尚轻,可能不清楚炎帝时期的鹊妃是位什么样的妃子,以及当年的那些往事。就算是在我身边的人,也只有寥寥数人还记得当年那些事情。当时大家都忌讳谈起婉琳娘娘的事,甚至还有同情婉琳娘娘的人因为遭到密告而受罚。所以虽然时代变了,还是极少有人提起那些事。」

  黑暗仿佛渗入了安氏脸上的细长皱纹之中,让她看起来更加苍老。另一方面,从那些皱纹中渗透出的阴郁感,却也让周围的黑暗变得更加深沉。

  「乌妃娘娘,您愿意听我诉说婉琳娘娘的往事吗?等我死后,那些往事可能会从此遭到埋没。因此我希望您能够知道这些往事,并且拯救婉琳娘娘的灵魂……求您了……」

  安氏在如此恳求之后,娓娓道出了一段故事。

  *

  我成为婉琳小姐的侍女,是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婉琳小姐是吏部尚书大人的掌上明珠,当时刚满十岁。我与婉琳小姐算是远房亲戚,如果从家族关系来看,我的家族反而比较接近本家,而婉琳小姐的家族算是旁支。但是婉琳小姐的父亲当上了吏部尚书,自然成为了整个家族的领袖人物,凝聚了整个家族的期待。为了家族着想,家族里的人都希望婉琳小姐能够进入后宫,成为皇帝的妃子。但是要入宫成为妃嫔,必须要有足够的学识及礼仪教养。我刚好是家族里最合适教育婉琳小姐的人选,因此他们让我成为婉琳小姐的侍女。

  我曾经嫁为人夫,但后来与丈夫离异,搬回了娘家居住,每天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直到遇见了婉琳小姐,我的生活才彻底改变。

  婉琳小姐是个非常惹人怜爱的孩子,笑颜有如芍药,声音有如流水。我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她成为全国最完美的妃子。

  婉琳小姐的个性相当开朗,完全没有心机,她喜欢阅读传奇小说及叙事诗词,却不喜欢《女诫》、《女则》这些妇女应该好好熟记的典籍。比起那些艰涩难懂的知识,她更喜欢奇闻异录及爱情故事。这虽然让人有些困扰,但在我的细心指导下,她的学识还是与日俱增。

  过了几年,婉琳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如瑰玉一般完美无瑕,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被她深深吸引。她不仅拥有第一流的琴艺,而且也很擅长书法及诗歌。若要说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大概就是做事有些草率冒失,不懂得深思熟虑……但撇开这点不谈,我有自信她的条件绝对不会输给后宫的任何一位妃嫔。

  没想到后来出了两个差错……

  第一个差错,是关于婉琳小姐的出嫁对象。虽然想要将她送入后宫,但并非希望她成为当时皇帝,也就是炎帝的妃嫔。我们的目标是将她送入东宫,也就是成为皇太子的妃嫔。炎帝当时年事已高,再加上皇后也有了孩子,因此炎帝对后宫不太关心,后宫里的妃嫔人数也少。相较之下,还是让婉琳小姐嫁给皇太子才是明智之举。

  但是婉琳小姐入东宫一事,却同时承受了来自皇后及东宫妃这两派外戚势力的压力。这两派势力都担心远近驰名的美女婉琳小姐会将皇太子迷得神魂颠倒。婉琳小姐的父亲与皇后及东宫妃这些外戚一直是处于敌对关系,父亲似乎努力想要瓦解及拉拢那些外戚阵营,但最后失败了,反而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就在父亲为了对抗外戚势力而东奔西走的时候,竟然有人在炎帝的耳边刻意吹嘘婉琳小姐的美貌。或许这是皇后派人马或东宫妃派人马的诡计也不一定,总之陛下受到怂恿,竟然真的对婉琳小姐产生了兴趣。说起来很不可思议,陛下向来不好女色,而且深爱着皇后,从前一直对后宫妃嫔漠不关心,怎么会突然对婉琳小姐产生那么大的兴趣?或许是年纪大了,一时失去理性,想要找年轻貌美的女孩享享艳福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既然陛下对婉琳小姐动了心,父亲也只能将婉琳小姐送入陛下的后宫。不过虽然这样的结果不同于预期,好歹也算是把婉琳小姐送到了皇帝的身边,父亲对此似乎颇有微词,但我倒是认为并无不妥,不应该再奢求什么。婉琳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入后宫,必定能够获得陛下的宠幸,虽然陛下已有皇后,但婉琳小姐一定能成为陛下最心爱的妃子。如此一来,我们的家族也将享尽荣华富贵。我可以说是抱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婉琳小姐风风光光地送进后宫。

  没想到婉琳小姐却对这样的安排兴致缺缺,这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差错。

  婉琳小姐应该从小就知道长大后自己是要进后宫的。原本以为自己要嫁给皇太子,此时却变成要嫁给炎帝,得知后心情多少会有些震惊也是当然的。但她就算进了东宫的后宫,也不见得能获得宠幸……当然全天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抵挡婉琳小姐的魅力,这点我十分明白,但主动入宫和在皇帝的要求下入宫,毕竟情况截然不同。

  婉琳小姐如果能进皇帝的后宫,赢面会更大得多。我好说歹说,不断鼓励及斥责婉琳小姐。我告诉她,您不能这么软弱,您一定要掌控整个后宫,成为父亲的最大助力,您一定要成为最完美的妃子……

  我的一席话,深深感动了婉琳小姐。她虽泛着泪光,却还是面带微笑,说她会努力。

  ……没想到就在隔天,宅邸里闯进了窃贼。为了准备婉琳小姐入后宫的各种仪式,这时宅邸里堆放了各种金银珠宝,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引来了窃贼的觊觎。当然屋子里到处都安排了守卫,没想到还是给了窃贼可乘之机。

  窃贼的人数只有一人。这名窃贼没有前往库房,竟然闯入了婉琳小姐的闺房。我的房间就在小姐的隔壁,但说来丢脸,当时我睡得正熟,起初竟然没有察觉有窃贼想要掳走婉琳小姐。库房里明明有多得数不清的财宝,那窃贼不去库房,却打起小姐的主意,或许是因为库房受到严格看管,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窃贼为什么会知道婉琳小姐的房间在哪里,这我也想不透,但他确实想要带走婉琳小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窃贼和婉琳小姐争吵的声音,让我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那窃贼似乎一下子安抚,一下子恳求,不停压低了声音说话。婉琳小姐的声音更加模糊,我听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她一定是在严词拒绝。我因为睡得迷糊的关系,躺在床上愣愣地听了一会儿,但我一惊觉不对,便赶紧跳下了床,抽出平时放在床边的小刀。我的房间有一道内门,可直接通往婉琳小姐的房间。我心中害怕不已,连站也站不稳,但还是鼓起勇气,冲进了她的房间,大声嘶喊有窃贼、有歹徒。

  家里的人陆陆续续围了过来,那窃贼马上就被逮着了。家人们将窃贼拉到亮处一看,我这才惊觉他是我认识的人。不,不仅是我,就连婉琳小姐也认识这个人。东市集有一间书肆,这年轻人正是书肆老板的儿子,经常出入我们宅邸,偷偷拿一些婉琳小姐喜欢看的传奇小说及叙事诗词,送给婉琳小姐。那间书肆虽然规模不大,但那年轻人平常温文儒雅,而且因为书肆里贩卖各种典籍,那年轻人也算是颇有学识,我原本对他印象不错……

  由于是平常熟识之人,婉琳小姐为他求饶,哭着恳求父亲放他一马,毕竟婉琳小姐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但是这年轻人企图掳走即将送入后宫的尚书女儿,这等于是与皇帝作对,要是轻易饶了他,我们家族可能反而会背上叛逆的罪名。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敢让小姐差点遭贼人掳走的消息外泄,怕毁了小姐的名声。最后父亲决定在庭院里将年轻人斩首,并向市署通报书肆老板之子闯入宅邸行窃,市署立即禁止那书肆继续开业,并且将那一家人赶出了京师。

  婉琳小姐多年来非常信任那年轻人,与那年轻人颇有交情,没想到那年轻人竟然兽性大发,企图掳走婉琳小姐,最后遭到斩首。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婉琳小姐当然会心情沮丧,她经常凝视着年轻人受斩刑的庭院,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年轻人的血染红了庭院里的泥土,因此小姐的父亲派人挖掉那片泥土,另找些泥土来填补。幸好这件事并没有传入炎帝的耳里,婉琳小姐最后还是顺利进入了后宫。

  婉琳小姐在后宫获得了鹊妃的地位,以鹊巢宫为居所,从此变成了婉琳娘娘。虽然事情一波三折,但总算是了了大家的一椿心愿。

  我们原本都预期婉琳娘娘一定能够获得炎帝的宠爱,没想到事与愿违……鹊妃入宫过了半个月,却尚未被临幸。我们可说是等得望眼欲穿,但这段期间里,皇帝不仅没来见鹊妃,甚至根本没有踏进后宫一步。毕竟王朝新立,百废待兴,我们早就听说炎帝忙于政务,平日少进后宫,实际上果然如此。虽说炎帝是受了前朝皇帝的禅让,但禅让不过是表面的仪式,内情肯定不单纯……唔,抱歉,我不该胡言乱语。是我失言,请您不要见怪。

  总而言之,我们发现炎帝不来见鹊妃,除了忙于国政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宦官从中作梗。我听说炎帝身边的宦官经常以鹊妃今日身体不适、鹊妃最近月事来了之类的理由,劝阻炎帝前来鹊巢宫。我得知这件事之后,心里急得不得了。在后宫的事情上,宦官的影响力相当大,何况那些宦官能言善道,黑的也可以说成白的。

  于是我赶紧写了一封信给婉琳娘娘的父亲,请他准备大量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拿这些财宝贿赂皇帝身边的那些宦官,果然他们的态度有了极大的变化。他们告诉我,最近皇帝只要兴致来了,应该就会前往鹊巢宫一游。为了让那些低贱的宦官帮忙说好话,我们竟然必须拿出私财贿赂,想起来就让我懊恼不已,但为了婉琳娘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每天想方设法帮助婉琳娘娘扭转局势,她却只是终日看着庭院发呆。我劝她弹琴解闷,她却充耳不闻。她明明知道,我每天低声下气巴结那些宦官,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婉琳娘娘的怀里,随时放着一个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小锦囊。我不知道那锦囊里有什么东西,但婉琳娘娘非常宝贝那锦囊,每次看着庭院发呆时,都把锦囊握在手里。

  有一天,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把婉琳娘娘责骂了一顿。我告诉她,陛下今晚可能就会前来,你身为妃子,怎么可以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没想到婉琳娘娘竟然回嘴,说她根本不想进宫当妃子。

  我听到这句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告,告诉她既然已经进了后宫,就不能说这种丧气话。我相信一定是因为皇帝一直没临幸,导致娘娘每天神经紧绷,才会说出这种话来。因此我只是温柔地安慰她,没再对她发脾气。婉琳娘娘从小是我教大的,我很清楚她的性情。我告诉她,你不用心急,宦官已经跟我约好了,最近就会把陛下带来。

  ──陛下永远不来也没关系。

  没想到婉琳娘娘竟然对我这么说,脸上还带着绝望的表情。我听她说出这种话,气得想要将她大骂一顿,但我强自按捺了下来。没想到婉琳娘娘竟然又说……

  ──你那么喜欢陛下,干脆妃子让你当吧。

  我听到这句话,一时气血上冲,伸手想要朝娘娘的脸上打去。但在挥下手掌的那一瞬间,我暗叫不行,因此这一下没有打在娘娘的脸上,而是她的手上。婉琳娘娘原本拿在手上的锦囊被我拍到地上,袋口松了开来,从里头掉出一些看起来像泥土的东西。没错,那正是泥土。我抓起那泥土细看,鼻中竟然闻到一股血腥味。

  ──难道是……

  我立即逼问婉琳娘娘,这些土是哪里来的。婉琳娘娘也不隐瞒,她告诉我,那是家里庭院的泥土,而且是年轻人遭斩首处的泥土。虽然娘娘的父亲把泥土换掉了,但她偷偷抓了一把,藏在锦囊里。

  为什么婉琳娘娘要随身带着这种东西?难道……不,绝对不可能。婉琳娘娘绝对不可能对那年轻人……

  我以双手捧起地上的泥土,奔到庭院里,连同锦囊里的泥土一起撒在地上,伸脚用力踩踏。我以鞋底不断踩着那些泥土,直到沾着年轻人鲜血的泥土与地上的泥土合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为止。婉琳娘娘抱住了我的脚,流着眼泪哀求我别这么做。最后她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女人是谁?

  这个女人绝对不是我所细心栽培的婉琳小姐。她不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婉琳小姐。我的婉琳小姐绝对不会像这样趴在地上痛哭,绝对不会不爱皇帝,却去爱那个甚至没有士大夫身分的书肆青年。

  我一时感觉天昏地暗,什么也没有办法思考。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榻上,愣愣地发着呆。宦官突然来访,说皇帝今晚会临幸鹊妃。我听到这个消息,才恢复神智。陛下要来了。陛下终于要来了。只要陛下临幸,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刚刚那些事情,一定都是我在作梦。因为陛下一直不来,我太过不安,才会作了那样的白日梦。

  ──婉琳娘娘!

  我满心以为婉琳娘娘应该在后头的房间里。为了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冲进了房间里,却发现房间空无一人。婉琳娘娘跑到哪里去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婉琳娘娘应该要趁现在好好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行。衫襦该选择红色,还是该选择更加年轻的桃红色?对了,发髻也要梳得整整齐齐,插上翡翠簪及金步摇……

  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一边到处寻找婉琳娘娘。难道她还在庭院里哭泣?如果真是如此,这次一定要好好将她责备一番。不,或许温柔地哄哄她,才是比较好的办法。不,或许哭着向她恳求,最能发挥效果……等等,我到底在想什么?那些都只是我的白日梦,婉琳娘娘绝对不会在庭院里哭泣。

  我走进庭院里,果然没有看见婉琳娘娘,不禁松了一口气。没错,那只是我在作梦而已。虽然地上的泥土相当凌乱,有遭人踩踏过的痕迹,但那一定是宦官们在剪珍至梅的时候,把地面踩乱了。没错,一定是这样。宦官就是这么粗线条,叫他们剪一朵花,却连同前面的花都踩死。他们只会顾着完成上头交代的部分,其他什么也不管。不,交代他们做的事情,往往也做不好。这次又把地面踩得一团乱,真是太可恶了,一定要赶紧叫宦官们来把地面重新填平才行。但这件事不急,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婉琳娘娘找出来。我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等等别忘了吩咐宦官整地,一边朝着深处走去。

  庭院的深处有一座池塘,那座池塘很大,而且很美,水面总是像镜子一样,闪烁着光辉。我隐约听见那里传来了婉琳娘娘的声音。

  那声音清脆悦耳,犹如潺潺流水声。我一边喊着婉琳娘娘,一边走向池畔。那池水今天也是清澈耀眼,池边杨柳树的倒影清楚地映照在水面上。一阵清风拂来,柳叶随风摇曳,水面也出现了小小的涟漪。我隐约又听见了婉琳娘娘的声音,于是在周围左右张望,寻找婉琳娘娘的身影。

  池畔长着不少半夏生。叶子约有一半泛白,看起来像是撒上了白色的粉末,小小花苞排列成长条,有如稻穗般垂下了头。我看见一丛半夏生的旁边,竟然摆着一双锦鞋。那双色彩鲜艳、绣着花鸟图纹的锦鞋,正是婉琳娘娘的鞋子。

  我赶紧奔到锦鞋的旁边,凝神细看水面。除了偶尔会有一点涟漪之外,水面一片平静,什么也看不到。我立刻转身想要奔回殿舍,但是下一瞬间,我的心中产生了迟疑。婉琳娘娘如果掉进水里,当然必须赶快把她救起来。但如果把事情闹大,传进了陛下的耳中……

  我不可能一个人跳进池塘里救人,于是我只好把鞋子扔进池塘里,回到殿舍,告诉大家婉琳娘娘不小心掉进了池塘中。我吩咐宫女们立即生火,多准备些干布,并且叫宦官们立刻进池塘里寻找。那池塘的水很清,他们马上就找到了婉琳娘娘,将她打捞上岸。但当时她已没了脉搏,我们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活转过来。

  妃子竟然在皇帝临幸之前投水自尽,这件事要是传扬开来,许多人都会受到牵累。因此我一口咬定,婉琳娘娘是不小心滑了一跤,摔进了池塘里。所幸当时没有任何人看见,不会有人否定我的说词。婉琳娘娘投水自尽一事,就这么被当成了意外事故处理。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得背负疏于照顾的责任。一名准备迎接皇帝临幸的妃子,竟然会在水边行走,这种行为再怎么说都太轻率、太不小心了。

  不仅皇后为此大加斥责,连皇帝也勃然大怒。包含我在内,所有鹊巢宫的宦官、宫女们都受到责罚,就连婉琳娘娘的父亲也难辞其咎。妃嫔受宠会恩泽亲族,但妃嫔犯错也会累及亲族。婉琳娘娘的父亲遭革去吏部尚书一职,谪贬至岳州。光是丧女之痛,就让父亲悲恸欲绝,再加上遭到贬官,听说他在岳州生活不到半年,就抑郁而终了。

  我则是被转调到了洗秽寮。那里有宫女坟场之称,收容的都是犯罪或罹病的宫女。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洗着脏污的衣物,双手整天泡在水里,连擦干的时间都没有。手指皮肤龟裂越来越严重,痛得我吃不消。我越想越是懊恼,为什么我得每天在那里以冰冷的水清洗那些肮脏的衣物?如果婉琳娘娘还活着,我根本不必吃这种苦。

  就算再怎么抱怨,也无济于事,婉琳娘娘已经不在了……但我在洗着衣物的时候还是可以隐约听见婉琳娘娘的声音,夹杂在水声之中。那宛如潺潺流水般的说话声,我绝对不会听错。我相信一定是透过了水的连通,从那池塘传来了婉琳娘娘的声音。但娘娘到底说了什么话,我实在是听不清楚。那声音既像是轻声细语,又像是哽咽啜泣。我每天都听见婉琳娘娘的声音,没有一天例外。我猜想婉琳娘娘一定是在水里呼唤着我。每当我把衣物浸入水里,在水里搓洗,以及拧干衣物让水流下来时,都会听见婉琳娘娘那甜美、清亮的嗓音。

  我越想越觉得婉琳娘娘很可怜。婉琳娘娘的灵魂一定还徘徊在那座池塘里。啊啊,我的婉琳小姐。

  乌妃娘娘,请您救救婉琳娘娘。请您设法化度,让她的灵魂能够前往极乐净土。

  求求您,乌妃娘娘……

  *

  安氏说完了这些话,身体忽然像一道烟雾般微微摇摆,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寿雪轻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安氏虽然消失了,但显然并非前往了极乐净土。

  「偶有似汝这般访客。」

  正如寿雪一开始所说的,夜明宫并非第一次有这样的造访者。前来拜访乌妃的访客不见得是人,也有可能是幽鬼。有些幽鬼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有些则否。安氏属于后者。

  寿雪走入帐内,将披在肩上的襦衣取下,放在榻上。一旁的星星早已睡死了。寿雪先坐在床缘,接着躺了下来。

  「──救救婉琳娘娘……」

  寿雪凝视着黑暗空间,半晌后闭上双眼,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

  隔天,寿雪找来红翘问道:

  「汝可知一安姓宫女?」

  红翘从前曾经待过洗秽寮,或许她曾遇见过这个人。红翘眨了眨眼睛,将头偏向一边,思索了起来。当初在洗秽寮遇见红翘时,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气。如今她不仅脸色红润,且双颊丰腴,与当时可说是天差地远。寿雪从不曾询问红翘的年纪,但看起来应是三十岁前后。相较于性情急躁、情绪起伏明显的九九,红翘则一直相当成熟稳重。

  「此女乃炎帝时鹊妃侍女,如今已入暮年。」

  寿雪补充说道。红翘一听,忽然连连点头,似乎是想起了这号人物。

  「此女曾言耳中常闻已死鹊妃之声?」

  红翘再度点头。

  「唔……」

  寿雪取来一些衣斯哈习字用的废纸,连同毛笔一起放在几上,接着磨了些墨,把笔交给红翘,说道:

  「安氏其人如何,汝细细道来。」

  红翘接过笔,略一沉吟后写道:

  她总是说能够从水中听见声音,大家觉得她怪里怪气,也不敢和她太亲近。

  「旁人皆不闻其声?」

  红翘点了点头。

  我并没有和她直接交谈过,并不清楚她的为人。

  红翘写完这串字后,忽然又提笔蘸墨,画出了一道曲线。原来这次不是写字,而是画起了图画。只见她依序画出眼睛、鼻子、嘴、眉毛……一张栩栩如生的脸就这么跃然纸上。

  「嗯,维妙维肖。」

  不过一眨眼功夫,红翘就画出了老妇人的脸,正是昨夜来访的安氏。

  「此女正是安氏……吾尚不知汝亦有丹青之才。」

  画图比写字说明快得多。

  红翘接着又振笔如飞,以更加简洁的笔法画出了另一张脸。那是一张年轻少女的脸,有着圆滚滚的脸蛋,以及宛如云雀一般的可爱双眸。寿雪一看,便知道她在画谁。

  「九九。」

  红翘笑着点了点头。

  「此图弃之可惜……不,应另寻白纸绘之。」

  红翘慌忙摇头。

  「汝不愿再画?既是如此,吾欲留此图。」

  寿雪正欣赏着那张画,九九从厨房端了茶进来。

  「咦?怎么会有这张画?」

  「红翘画汝之肖像。」

  「哇……」九九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我?红翘姐,你真厉害。」

  九九兴奋地接着说道:

  「红翘姐,画一张娘娘来看看嘛。」

  「勿画吾……除吾之外,尚有何人可画?」

  红翘凝视着半空中,想了一会儿后缓缓落笔,纸上出现了新的人像。下巴宽厚的脸型,紧闭的双唇,微凸的眼眶……

  「此必桂子也。」

  红翘将桂子那莫名其妙臭着一张脸的神韵画得维妙维肖。

  「红翘姐,陛下呢?你会画陛下吗?」

  九九兴冲冲地问道。红翘扬起双眉,连连挥手,意思似乎是说「那太不敬了」。九九失望地噘起了嘴,说道:

  「如果能够画成画,就能够好好观察了。」

  「彼不时来唠三叨四,何必看画?」寿雪说道。

  「虽然陛下常来,但总不能一直盯着陛下的脸看。」

  寿雪不禁心想,不过是一张毫无表情变化的扑克脸孔,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能够把陛下画下来,贴在这房间里,就算陛下没来的时候,娘娘也不会寂寞。」

  寿雪皱眉说道:「敬谢不敏。彼便不来,吾岂有寂寞之理?」

  「娘娘,您只是嘴硬而已。陛下没来的日子,您看起来可不知有多么落寞。」

  「……」

  寿雪不禁心想,难道九九看见的是自己以外的另一个寿雪?到底要怎么观察,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画衣斯哈如何?」九九问红翘。「要不然,画温萤哥也可以。」

  红翘比手画脚告诉九九,画衣斯哈并不困难,但温萤的脸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要画出来颇不容易。

  「这么说也对,他也不是经常待在这里。」

  温萤虽是寿雪的护卫,但并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寿雪外出办事的时候,他会躲在附近暗中保护;当寿雪回到夜明宫内,他则会在殿舍的周围巡逻,观察有无异状。寿雪经常心想,温萤的工作应该很枯燥乏味吧。毕竟自己并没有招惹什么随时可能会逞凶为恶的敌人。

  「下次有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看清楚。温萤哥可是长得很俊俏呢。」

  红翘见九九说得天真无邪,红翘写字训诫道:可别打扰人家工作。寿雪在一旁喝着茶,默默地看着。

  「娘娘。」

  蓦然身边传来温萤的声音,事前却没有半点声息,吓得寿雪差点摔落手中的茶杯。转头一看,温萤正跪在通往外廊的门前。

  「温萤,汝如何得在此间?」

  「下官刚回来。」

  「可有斩获?」

  寿雪今天早上派温萤去了一趟洗秽寮。

  「昨晚已过世,死因听说是肺病。」

  「果然不出吾所料。」

  安氏昨晚果然死了。

  人一死,立刻化为幽鬼造访夜明宫,可见得此人生前一直惦记着鹊妃婉琳之事。她曾说过经常听见婉琳的声音,或许是想忘也忘不了吧。

  寿雪于是起身说道:「吾欲往鹊巢宫池塘一观。」

  温萤点头说道:「请随下官来。」

  「我也……」九九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寿雪已打断她的话:「片刻即归,无须汝随侍。」九九还想抗议,红翘在她身上轻戳,她才没再开口。

  「衣斯哈扫除将毕,必来房内,汝可与红翘两人教彼习字。」

  九九接到命令,登时破颜微笑,道:「请放心交给我吧,保证让他学得又快又好。」

  于是两人走出殿舍,前往鹊巢宫,鹊巢宫位在夜明宫的南方。

  两人穿过杜鹃花与椨树的树林时,温萤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猛然抬头望向头顶。忽然一阵振翅声响起,一只鸟窜飞而过。黑褐色的羽毛带着白色斑点,正是星乌。与此同时,一根羽毛飘落到寿雪的脚边,温萤松了口气,说道:「失礼了。」

  「无妨。」

  寿雪拾起那羽毛。虽然是黑褐色,却带着绿色的光泽,前端泛白,看起来相当美丽。如果拿来送人,对方一定会很开心吧。寿雪的脑海浮现了几个人的脸孔,但旋即放掉羽毛,快步向前。这不是乌妃该做的事情。

  鹊巢宫的特征,在于鹊鸟造型的雕刻瓦片,以及围绕着殿舍的花苏芳note。

  注:紫荆花的别称。

  每到春天,附近一带便会绽放出鲜艳的紫红色花朵,即使从远处看也相当醒目。若在阴霾的日子里观看,一大片的花海有如红色的晚霞。屋顶上装饰用的鹊鸟瓦片是一对,喙里各自叼着筑巢用的树枝。

  「池塘在庭院深处,从位置来看,算是此宫的边缘地带。」

  温萤从花苏芳旁穿过,不断往前走去。花苏芳此时皆已落尽,垂枝上只余一根根青荚。

  「汝亦曾于此宫值勤?」寿雪问道。

  「有的。」温萤只简单应了一声。若不是为了探听消息,就是为了观察宫内状况吧。

  「汝必深受卫青倚重。」

  「若能如娘娘所言,实是望外之喜。」温萤并没有转头,接着说道:

  「下官已知会过鹊巢宫的宦官,不用担心会被撞见。」

  温萤似乎每到一个新的宫局,都会在该处结交一些宦官朋友。如此一来,当接到特别的任务时,都可以在宫局的内部找到协助之人,就像这次一样。

  两人绕到宫后,走进了基层杂役人员所使用的围墙小门。门内可看见厨房,以及貌似宫女、宦官宿舍的建筑物。寿雪观察到,各妃的宫内格局结构似乎都大同小异。

  池塘一带相当阴暗。安氏曾说水面如同镜子一般漂亮,此时亲眼一看,确实池水清澈,周围却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氛围。或许是很久没有人整理环境的关系吧,映照在水面上的杨柳,上头缠绕着大量的藤蔓,垂挂的枝条也凌乱不堪。许是因季节的缘故,池塘畔的花花草草长得过于茂盛,青草气味与流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让人呼吸困难。至于安氏所提到的半夏生更是满地皆是,显然比当年安氏所见的情况还要茂盛得多。

  如果要以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就是「杂草丛生」吧。

  「这里距离殿舍颇远,再加上曾发生过妃子溺死的意外,因此平常少有人走动。现在的鹊妃,也因为这一带颇为阴森而绝少涉足。如今这座池塘几乎已遭人遗忘。」

  「原来如此。」

  这一带如果好好整顿的话,应该会是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寿雪正仔细观察周围景色,蓦然间,一道影子出现在高大而茂盛的草丛之间。温萤立即上前警戒,却遭寿雪伸手制止。

  那道影子并不是活人。

  那影子就像一团烟雾,甚至并不具备人的外形。过了一会儿,烟雾才逐渐凝聚成形,出现了一张人脸。张着大口,满是皱纹。接着出现了一身褪色的土黄色长袍,而那影子拖着长袍逐渐走向池塘边。

  那影子正是安氏。她的模样比昨晚凄惨得多。不仅白发凌乱,身体瘦得像皮包骨,且肤色如土,龟裂严重,眼眶凹陷,两颗眼珠却是又黑又大。长袍的下摆也已破烂不堪,每走一步便掉落一些碎片。

  安氏蜷曲在岸边,将头探向水面,以拖长的声音不停喊着「婉琳小姐」。她凝视着水面,一再做出伸手掬水的动作。但幽鬼无法碰触任何物体,那水面文风不动。即便如此,安氏仍没有放弃,双手依然在水中捞个不停。

  寿雪朝着安氏走去,耳中似乎听见了细语呢喃的声音。越是靠近安氏,那声音越是清晰可辨。

  「一点也没有减少……怎么会这样……只要……只要没有这些水……」

  「汝今尚闻婉琳之声?」寿雪问道。

  安氏抬起头,眼珠一转,望向寿雪。接着发出一声惊呼,拜倒在寿雪脚边,哀求道:

  「乌妃娘娘!您来了!请您救救婉琳小姐吧!」

  寿雪望向池塘。池面一片祥和,仅不时有微风拂起涟漪。除了安氏之外,看不见任何幽鬼,当然也没有任何异声。

  「……婉琳已不在此水中,应已往极乐净土去矣。」

  安氏睁大了那凹陷的眼皮,说道:

  「娘娘!您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您没听见她的声音吗?」

  「何声之有?」

  「您听听!婉琳小姐又开始呼唤了!她不断在呼唤着我……不断在呼唤着我……」

  安氏对寿雪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一边呢喃,一边战战兢兢地望向水面,再次开始掬水。

  「得把这些水全部捞掉才行……只要没有这些水,就不会有声音了……」

  安氏不断重复掬水的行为,却没有一滴水被她掬起。只见她的手掌越来越干瘪,骨形清晰可见,锐利的指甲越来越长,头发越来越凌乱,两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随即嘴角越咧越长,整张脸仿佛裂成了两半。

  「娘娘……」

  温萤的口气中带了三分警戒与三分惊疑。

  「无妨。」寿雪说道。

  「安氏,汝何以畏其声,以至于斯?」

  安氏停下了动作,抬头仰望寿雪。目前她似乎还能听得懂寿雪的话。等到她完全听不懂人话,外貌也更加偏离人形,她将会化成真正的「鬼」,而不再是单纯的幽鬼。

  「汝所惧何事?可速道来。」

  安氏睁大了眼睛,双手微微颤动。

  「我……我并不是恐惧……而是怜悯婉琳小姐……」

  寿雪静静摇头说道:「休得瞒吾。汝对婉琳并无一丝怜爱。」

  安氏哑口无言,只是瞪着寿雪。

  「汝句句婉琳,仅为以其名作欺瞒之用。婉琳何辜,死后尚受此罪?」

  「我岂敢有所欺瞒?娘娘这么说,完全是误会了。」

  安氏的双眼流出了泪水。但因面貌骇人,那两道液体看起来也不像是泪水。她以尖锐的指甲抓起了地上的泥土,说道:

  「我从二十二岁起,就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婉琳小姐。如果没有我的牺牲奉献,婉琳小姐绝对没有办法顺利进入后宫。一个家族地位比我低得多的十岁小丫头,我为什么愿意当她的侍女?说穿了,还不是因为无处可去!我只不过是两、三年没生孩子,夫家的人就说我是『石女』,把我赶出家门!我回到娘家,日子过得可不知有多么煎熬!一个被大家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当然也没有办法改嫁。我逼不得已,只好接受当那小丫头的侍女。她那个官场得意的父亲,跟那个完全把我当成侍女看待的小丫头,都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全心全意地教育婉琳小姐,将她教养成了一位即使放到后宫也绝不丢脸的贵夫人。我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吗?」

  安氏发出怒吼般的声音。

  「但是……婉琳小姐那个臭丫头,竟然忘恩负义!」

  安氏不停捶打着地面。寿雪听她以「忘恩负义」来形容婉琳的投水自尽,心中不禁有着万般的感慨。

  「……婉琳已死。」

  寿雪呢喃说道。安氏骤然停下动作,说道:

  「没错……没错……婉琳小姐已经死了。但她一定很恨我,因为她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心里很清楚……所以我害怕婉琳小姐找我报仇!」

  安氏说到这里,也不再粉饰言词,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乌妃娘娘,请您救救我!我不时听见婉琳小姐那充满怨恨的声音!请您保护我吧!婉琳小姐现在还在水底……不停地……不停地呼唤着我。她一直在找机会,想要把我拉进这池塘的底下!请您一定要救救我!」

  有着妖魔般丑恶面貌的安氏,不断对着寿雪苦苦哀求,寿雪却只是默默地站着不动。如果可以的话,寿雪希望尽可能将幽鬼送往极乐净土;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尽可能消除幽鬼们所承受的煎熬。问题是要怎么帮助眼前的安氏,寿雪完全摸不着头绪。

  安氏不停恳求沉默不语的寿雪,双手想要拉扯寿雪的衣服下摆,却是什么也触摸不到。

  「汝非吾能救。」

  「乌妃娘娘,您不能见死不救……」

  「欲拉汝入水者,为汝自身也;自水中呼唤汝者,亦为汝自身也。此皆非他人所为,汝应细听之。」

  安氏不再哀求,只是发着愣,眼珠不断抖动,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汝所惧者,汝自身也。非婉琳其人。」

  「不……不……」安氏用力摇头,凌乱的头发垂挂在脸上。

  只有心虚的人,才会听见不存在的声音。安氏心中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婉琳,而是逼死婉琳的自己。

  安氏忽然大叫一声,仰头翻倒在岸边。她舞动双手,不断想要将水捞出,但那池水依然毫无动静。只见安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手不停拨水的同时,身体也逐渐没入水中。她摇摇摆摆地往前进,水面先是浸到了她的腰际,接着到了肩膀,最后则是头部。

  那满头白发的脑袋,终于完全没入了水面下。

  「啊啊,在水里就听不见声音了……」

  水中响起了安氏松了口气的声音。接着四周归于一片静谧,唯有池面依然祥和。

  「……娘娘,这是……」温萤问道。

  寿雪摇了摇头,说道:

  「以水之力,日久或可救其灵魂。」

  冰冷而沉重的池水、照入水中的耀眼阳光,以及映照在水底的闪烁光影,这一切,或许能够将那幽鬼的灵魂加以研磨、冲刷及溶解,这些都是寿雪做不到的事情。

  「温萤,取少许藤蔓与吾。」

  寿雪指着缠绕在柳树上的藤蔓说道。不一会儿,温萤便捧了一捆藤蔓回来。寿雪将藤蔓结成环状,从怀里取出一张小纸片,绑在藤蔓上。纸片上以朱墨写着一些红字。寿雪将藤蔓抛入池内,藤蔓在水面上溅起少许的水花,接着便没入水中,池面上只留下一些涟漪。

  「此乃巫术,丽娘习之于一巫术师。今吾施此法,使安氏再不能擅离此池,但须注意勿令生人靠近。」

  所幸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人会来。

  「可归矣。」寿雪转身说道。

  温萤跟了上来。「敢问娘娘……」

  「何事?」

  「像这样误入歧途的幽鬼,连娘娘也无法驱除?」

  寿雪略一思索后说道:

  「……除之不难,但吾实不愿为。」

  「有什么不妥之处?」

  「灭之则魂飞魄散,尽归于无,再不得往赴极乐。吾有何德,能选别魂魄,取其良而除其莠?」

  死者必有其可悲之处。寿雪是活人而非死人。以活人之身而断死者之罪,是一种傲慢的行为。

  「人鬼殊途,吾所能为者,或连其牵挂,或断其羁绊,若此而已。」

  想要拯救死者的念头,也算是另一种傲慢。但寿雪有时实在是不忍心视若无睹。

  如果是丽娘的话,相信一定能处理得更好才对。

  寿雪带着沉重的步伐远离了池塘。那来自水底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回到夜明宫一看,九九与红翘分别站在衣斯哈的两侧,正在教他习字。

  「啊,乌妃娘娘!」

  衣斯哈连忙起身,跪在寿雪身边说道:

  「我这里有一封给娘娘的信。」

  「信?从何而来?」

  「是大家要给娘娘的。」

  「弃之可也。」

  衣斯哈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说道:「但……但是……」

  寿雪不想造成孩子的困扰,于是伸出了手,说道:

  「信在何处?」

  「在这里。」衣斯哈松了口气,递出皇帝所写的书信。

  那信纸以双鱼纹的吹绘纸包住了,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寿雪心想,这一定是卫青故意讽刺之举。以高峻的性格,绝对没有在信上薰香的雅趣。

  寿雪摊开那信封,心里想着如果是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把这封信给衣斯哈当习字的范本。高峻所写的字相当工整,很适合给初学者当作参考。

  寿雪迅速看完信中的内容,不由得双唇紧闭,沉吟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九九问道。

  「唔……」

  寿雪阖上信纸,放进了怀里。

  ──冬官薛鱼泳为丽娘旧识,朕近日将安排让你与他一谈──

  高峻为什么要安排自己与冬官见面?寿雪不会禁感到纳闷。光从这简短的几句话,无法看出高峻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信中说那冬官为丽娘旧识,这又是怎么回事?

  「娘娘何时要回信?请交给我来送吧!」

  「不必……」

  寿雪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见衣斯哈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不由得犹豫了起来。衣斯哈似乎非常期待能够替自己做事。

  「……待吾片刻。」

  寿雪无奈,只好从橱柜里取出一张薄缥色的麻纸,提起了笔,只在上头写下一字可,便折起交给衣斯哈。衣斯哈兴奋得双颊泛红,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把娘娘的信交到大家的手上!」

  「此信无甚紧要,不必……」

  寿雪还没有说完,衣斯哈已兴冲冲地奔出了殿舍。

  「他心里很想报答娘娘的恩情呢。」九九笑着说道。红翘也在一旁笑容可掬地点着头。

  「报答恩情?」

  「他无处可去,全赖娘娘收留了他。」

  「……彼无处可去,亦吾之过。」

  「娘娘,您怎么这么说?把衣斯哈赶出飞燕宫的,是他的师父,可不是娘娘。何况那师父得了病,就算没把衣斯哈赶走,恐怕也没办法再指导他……」

  「什么?」

  红翘顶了顶九九的手肘。九九赶紧捂住了口,红翘以嘴形咕哝了一句「大嘴巴」。

  「彼师父得病?」

  「好像不是什么大病。对不起,我不该随口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九九以深感自责的口吻说道。

  「无妨,既是无关紧要之事,吾姑且听之,亦不深究。」

  「谢谢娘娘……」九九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红翘拿起一张废纸,在上头写下了一句:娘娘,不能太宠她。寿雪一看,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

  这天夜里,寿雪独自面对着小几,几上摆着各种颜色的麻纸。淡红色、黄色、杏仁色、枯草色……各色的麻纸上皆撒着金箔及银箔。几上的另一头摆着笔墨。笔是斑竹雀头笔,这是一种笔毛形状有如雀头的的毛笔。墨则是阳刻产的上等舟形墨,据说是东方的名产。

  衣斯哈递送了寿雪的回信后,竟然捧了这一大堆东西,摇摇晃晃地返回夜明宫。高峻赠送这些东西给自己,当然是暗示「多写一些信给他」。寿雪不禁心想,虽说朋友间也能互通书信,但又不是情人,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写信给对方?听说高峻是很爱写信的人,妃嫔们也经常收到皇帝的信,这让寿雪一方面感到意外,一方面不禁咕哝这家伙实在是吃饱太闲。

  寿雪将麻纸扔进漆盆,笔、墨收进文具盒里,接着起身想要把这些东西放进橱柜。蓦然间,她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咦?」

  寿雪按住了手腕──法术,被破解了。

  寿雪急忙走向门口,而后星星又开始奔跑蹦跳,撒了满地羽毛,她却只是视而不见。来到了殿舍外后,寿雪依着白天所走过的路,前往了鹊巢宫。

  皎洁的月色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树丛在地面上投射出了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阴影,那深蓝色的阴影仿佛可以将天下万物吸入其中。

  周围隐约可听见虫声,但还称不上响亮,当万虫齐鸣有如天籁,便代表时节已入盛暑。

  寿雪从花苏芳的旁边通过,绕到了鹊巢宫的后侧。一道道比月光更加明亮的光芒,从殿舍的方向射来。那些光芒皆来自外围走廊上的一盏盏吊灯,灯光虽然刺眼,周围却是一片死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寿雪脚下毫不停留,朝着池塘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因为夜晚一片漆黑的关系,池塘一带给人的感觉不像白天那么杂乱无章。在月光的照耀下,茂盛的藤蔓及草木反而带有一种空静之趣,只是难掩三分萧瑟。

  ──果然……

  白天所施展的藤环之术,已经失效了。刚刚的碎裂感,正是术法遭破解的征兆。而且……寿雪仔细观察池面。在寒冷月光的照耀下,水面一片宁静,仅映照出了柳条的黑影,却完全没有安氏的声息。

  难道安氏破解了自己的术法,潜逃得不见踪影了?不,不对……

  术法的确是遭人从外侧破解了。更何况现场还是遗留了一点安氏的气息,就好像灵魂的微小碎片散落了一地。

  寿雪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这散落了一地的微弱气息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遭到吞噬之后余留下的一点残渣。

  寿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两腿发软,全身颤抖。

  这种恐惧的感觉,不久前也曾有过。在那新月之夜,乌涟娘娘远离宫城,在那港村遇见那青年的时候,那股油然而生的恐惧正与现在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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