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双生之沫 面罩中的男人

  高峻从臣子何明允的口中,听到了关于那面罩的事。这天朝议结束后,两人一同站在殿舍的外廊,欣赏着莲花池。虽然莲花已闭,但淡红色的花苞仰天而立,依然给人一种高风亮节的美感。水面反射的阳光照得眼睛几乎睁不开,这阵子越来越炎热,就算是走在阴暗处,身上依然会冒出汗水。

  「微臣听到了一椿怪事。」明允在聊了一会儿宫城外的种种异闻后,忽然说起这件事。

  「微臣有个朋友,专做丝绸的买卖,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在西市拥有一家相当大的店铺。他是拥有商业头脑的人,却有个坏习惯,那就是搜集古董。不,与其说是搜集古董,不如说是搜集古物。他所搜集的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套句他妻子的说法,都只是些『破铜烂铁』。」

  明允露出了苦笑。年过四旬的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睿智的风采,正适合做出这种略带苦涩的表情。

  「他的妻子经常感叹,如果丈夫搜集的是价格不菲的珍奇古董,那也还罢了。偏偏丈夫喜欢搜集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算要当成有钱人的兴趣,也嫌不够气派。微臣倒是认为就算是这样的兴趣,也比喜欢寻花问柳好得多。总而言之,因此之故,微臣那朋友的家里堆满了不知是狸还是猫的雕像、看不出用途的金属工具、从海岸边拾获的异国玻璃器物等稀奇古怪之物。每次微臣去拜访他,他总是会拿出那些东西一一介绍,说得天花乱坠,让微臣有些困扰。这姑且不谈,总之在那些『破铜烂铁』里,竟然有一样不太干净的东西。」

  「不太干净?意思是有幽鬼依附在上头?」高峻问道。

  「陛下真是一点就通。」明允回答道:

  「那是一块布面罩,据说是向客商note购来的。」

  注:旅行商人。

  「布面罩?你指的是乐人note在仪式上所戴的那玩意儿?」

  注:音乐表演者。

  「是的,一块四方形的麻布,上头画了脸,眼睛及嘴巴处有洞,可以像这样戴在头上,从后头绑上绳子。」

  明允一边说明,一边做出动作。

  「朕常心想,戴着那种东西演奏乐器,应该是又闷又热吧?」

  「是啊,但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统,也只能忍耐了。总而言之,微臣那朋友所买的那块布面罩,上头不仅有污渍,而且墨也褪了色,怎么看都是不值得花钱购买的东西。但那朋友说他很中意布上画的那张脸,所以就买下来了。经他这么一说,微臣仔细观察那上头所画的五官,确实表情中带了一丝哀愁感,颇有引人侧目之处。但在微臣的眼里,还不到会让人想要掏钱购买的程度。总而言之,微臣那朋友买了这块布面罩,马上就戴在脸上。说到这点,微臣也很佩服他敢把那块脏布往脸上贴。」

  明允皱着眉头打了个哆嗦。看来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没想到他一戴上,竟然看见了一个男人。」

  「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那面罩在眼睛的部位开了洞,照理来说应该能看见眼前的景象,但是微臣那朋友戴上那面罩后,竟然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反而看见了一道朦胧的男人背影。那男人垂着头,身上穿着一件肮脏的长袍……」

  「噢?」

  高峻转头望向明允,问道:「后来呢?」

  「微臣那朋友吃了一惊,赶紧把面罩摘了下来。但他不愧是商家大贾,不知该说是胆识过人,还是脑袋少根筋,后来他竟然在宴会场合上,喝得酒酣耳热之际,趁着酒兴把那面罩拿出来向众人炫耀,还把那面罩再次戴上了。」

  明允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他这个人既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宴会。

  「没想到那面罩眼洞里的男人……」

  明允说到这里,朝高峻瞥了一眼,先强调了一句「毕竟是醉汉的疯言疯语,请陛下不要太当真」,接着才说道:

  「听说那原本只露出背影的男人,竟然把头转了过来。那是个双颊凹陷、脸色苍白的男人,以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微臣那朋友……」

  据说那朋友吓得醉意全消,赶紧摘下了面罩。

  「后来他一直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全身发冷,因此草草结束了宴会,上床睡觉。接下来有两、三天的时间,他发起了高烧,完全无法下床。虽然几天后恢复了健康,但是他的妻子怕得不得了,要求他把面罩收起来,不准再拿出来戴。不过在微臣看来,那朋友喝醉了之后总是喜欢拉起衣服胡闹,受了风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许与面罩无关。」

  「……这面罩如今依然在他的手上?」

  「咦?是啊,他说这东西太可怕,不敢随意丢弃。」

  「嗯……」

  高峻轻抚着下巴,说道:

  「你能为朕借来这面罩吗?」

  明允愣了一下,说道:

  「那当然是没问题,但是……」

  明允的脸上神情相当古怪,仿佛在说着「那种脏兮兮的面罩,借来做什么」。

  「朕不是自己想看,是想拿给一个人看。」

  ──寿雪应该会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高峻心里想着。

  「既然是这样……」明允虽然一脸诧异之色,但没有再多问什么,对着高峻一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微臣去办吧。」

  就在这时,卫青走了过来,在高峻的身边跪下,说道:「云中书令求见。」

  高峻转头一看,云永德正弯过外廊的转角。虽然是个身材矮小的老翁,却是健步如飞,显得精神矍铄。当初高峻还是皇太子之时,云永德是东宫府的太师,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是高峻最强而有力的外援。他不仅是名门望族云家的当家,更是花娘的祖父。当初若不是他全力支持,高峻肯定无法顺利登基。

  永德对着高峻行礼毕,转头望向莲花池。

  「现在正是欣赏莲花的好时期,陛下终于也有了爱花之心。您小的时候,对花朵一点兴趣也没有呢。」

  「说到这个,朕最近才发现各宫妃子的庭院里都种着美丽的花朵。」

  永德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别误会,朕当然知道庭院里有花,只是朕过去从来不曾留意过。」

  「陛下忙于国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今以后,陛下可以多与妃子们一同赏花,亦是风雅之事……对了,原来最近陛下对花感兴趣,难怪老臣听说陛下送了些菊花到飞燕宫。」

  「你耳朵真灵。虽然还不到花季,但如果想到的时候不赶快送,过阵子可能就忘了。」

  「这真像陛下的作风。陛下的这番心意,想必让燕夫人喜出望外。其实鸳鸯宫也有美丽的月月红,虽然花期已过,但建议陛下也找个机会与鸯妃一同欣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高峻听得出来,永德这句话带了三分讥刺。但高峻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莲花的花苞。所谓的「花期已过」,也是暗指花娘的年纪过大。其实花娘的年龄虽然比高峻大了些,但也还不到年华老去的程度。

  「送本书应该比送花更能让花娘开心。」

  「原来如此,这确实有道理。鸯妃的事情,陛下或许比老臣更加了解。老臣野人献曝,请陛下见谅。」

  永德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转头朝明允说道:

  「姑老爷,近来无恙?」

  「托福。」明允微笑回答。

  明允娶了永德的幺女,因此永德总是称呼明允为姑老爷note。永德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明允,完全是看上了明允有过人之才。事实上,永德确实有识人之明,如今明允不仅仅是学士承旨note,更是户部侍郎note。学士本身并不具官品,因此朝廷另外封了职事官给他。光从这一点,并不难看出这个男人有多么优秀。

  注:指女婿。

  注:首席的学士。

  注:副部长。

  「对了,陛下……您可曾听闻飞燕宫宦官遭到诅咒一事?」

  「嗯,这件事朕也曾听到风声。」

  「据说是一名卧病在床的宦官,说什么遭到乌妃诅咒。」

  「多半只是些胡言乱语。」明允叹了口气。「后宫还是老样子,到处是这种流言蜚语,得好好整顿风纪才行。」

  「或许是胡言乱语,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不知为何都与乌妃有关……陛下,您不这么认为吗?」

  「朕可不像你这么耳聪目明。」高峻刻意装傻。

  永德尴尬地摸着胡子说道:「老臣也不是一天到晚在打探消息。」

  高峻淡淡一笑,说道:「朕明白。」

  说完这句话后,高峻转身离开外廊的角落。由于阳光耀眼明亮,当转身背对太阳时,反而觉得日荫处异常昏暗。蓦然间,高峻感觉到一阵寒意压迫着胸口,不禁停下了脚步。

  「陛下,请问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内廷。」

  高峻迈步而行,卫青安静无声地跟在后面。

  「陛下,跟乌妃扯上关系,可不会有好事。除了乌妃之外,后宫还有很多妃嫔。」

  永德在背后提出警告。高峻又应了一声「朕明白」。

  「如果没有让您满意的妃嫔,老臣之前也提过,老臣有个小孙女,年龄正好合适,她是鸯妃的妹妹……」

  「现在的妃嫔已经绰绰有余。」

  高峻不再理会永德,快步弯过了转角。后宫的宫女、宦官之中,有不少永德的「眼线」,这点高峻心知肚明。永德迫切希望花娘能生下皇子,近来已渐渐失去耐心,这点高峻心里也很清楚。

  云中书令年高德劭,是高峻从小到大的老师,不仅足智多谋,而且清廉正直,更是高峻的大恩人。正因为如此,高峻必须付出的回报大到令自己喘不过气来。

  当然永德的心里并不这么想吧。永德是支撑着高峻的权力基础,为了让基础更加巩固,血缘关系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这个高峻当然明白。花娘是个可爱的女孩,永德为了稳固他的皇位可说是不遗余力,这些高峻都知道。

  但高峻实在难以忍受潜藏在永德的谈吐之间,或者可以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那股意念。

  ──我在你的身上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你绝对不能背叛我,绝对不能违逆我。

  当母亲及丁蓝遭到杀害时,当高峻被废去太子地位,遭到了幽禁时,是云永德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不停激励、鼓舞着自己。高峻没有一刻忘记皇太后那刺耳的讪笑声,却几乎已想不起来当年永德鼓励自己的那些声音。

  高峻感觉到仿佛有一阵冰冷而阴暗的脚步声,正在背后一步步逼近。

  与此同时,寿雪坐在轿子里,心里想着原来坐轿子的感觉是如此摇来晃去。这是她第一次坐轿子,心里原本预期轿子里头应该会更加平稳、舒适。

  抬轿的人都是宦官。除了轿子的前后都有宦官之外,九九及温萤也跟随在侧。由于垂着帘幕,寿雪看不见外头的景象,但踩踏在白色鹅卵石上的规律脚步声却异常清晰。

  轿子的目的地,是星乌庙。

  这是正确的决定吗?

  薛鱼泳与丽娘是旧识,这一点让寿雪产生了兴趣。寿雪想要与薛鱼泳见上一面,问一些关于丽娘的事情。

  踩踏鹅卵石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宦官们放下了轿子,其中一人拉开帘幕,耀眼的阳光射入轿内,让寿雪忍不住眯起了双眼。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她才跨出轿外,轿子里相当闷热,此时终于得以出轿,寿雪也不禁松了口气。

  一群身穿灰袍的冬官府人员,排列在围墙门的内侧,而站在中央的一名老人,身上长袍是颜色特别深的灰黝色。寿雪缓缓走向老人,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便发出细微声响。

  「汝便是薛鱼泳?」

  寿雪问道。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脸上带着浑然忘我的神情,跪下说道:

  「微臣冬官薛鱼泳。」

  「丽娘曾言及汝名。」寿雪凝视着鱼泳,伸手示意平身。鱼泳在听到丽娘这个名字的瞬间,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待两人四目相交,鱼泳却是立即垂下了头。

  「娘娘屈驾前来此远僻之地,实令微臣惶恐汗颜。」

  说完之后,鱼泳便将寿雪领进了庙后的殿舍。寿雪一见那星乌庙,心中的第一个感想是「有如废墟」,漆色肉眼可见的褪化斑驳,整体呈现出一股荒凉感,没想到乌涟娘娘的庙竟然真的会变成这副模样。虽然早已听过传闻,但亲眼一见,还是不禁感到诧异。

  鱼泳将寿雪引进了一间房间里,两人相对而坐,那椅子也相当老旧,坐下时发出了嘎吱声响。房内四壁萧条,阳光自槅扇窗外透入,毫不留情地照出了岁月的痕迹。

  「……娘娘似乎没有遵循前任乌妃娘娘生前的指示。」

  鱼泳等到放下郎送上了茶,退出门外后才呢喃说道。

  「现在娘娘的身边既有宫女,也有宦官。」

  寿雪朝门外瞥了一眼。此时九九及温萤都守在门外。

  「吾本无意违背。」寿雪忍不住为自己辩解。「实是时势所迫。」

  鱼泳摇头说道:

  「只要身边多了一人,就会逐渐失去自制的能力。如今娘娘已无法再回到一个人生活的日子了。」

  寿雪心中惭愧,不知如何回应。

  「丽娘小姐要是在世,真不知道会说什么。」

  鱼泳叹了口气。寿雪紧咬嘴唇,低下了头。遭丽娘的旧识如此责备,令寿雪感到羞愧难当。鱼泳见了寿雪的模样,叹了口气后说道:

  「……微臣也没好到哪里去。依照规定,冬官是不能见乌妃的。微臣受了陛下怂恿,竟然答应与娘娘见面。」

  寿雪抬起了头来,只见鱼泳一脸苦涩地说道:

  「其实微臣一直想要与娘娘见上一面。丽娘小姐托微臣关照娘娘,微臣很想亲眼看看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鱼泳脸上的表情变得稍微和缓了些。

  「娘娘不愧是受丽娘小姐拉拔长大的孩子,举止与丽娘小姐颇为神似,带着一股飒爽之美。刚刚您踏进门内时,微臣还以为是丽娘小姐死而复活了呢。」

  寿雪眨了眨眼睛,凝视着鱼泳说道:

  「……丽娘曾言,若遇危急之时,可求助于汝。」

  鱼泳也默默凝视着寿雪。

  「丽娘生前持有一香,名曰想夫香,丽娘甚爱惜,极少焚之。辞世当晚,丽娘所穿襦裙,正薰着此香。及死后,吾亦焚此香以吊之……此想夫香是汝赠与丽娘之物?」

  鱼泳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默默听完之后,才眯起了双眼,说道:

  「丽娘小姐过世时,曾以幽鬼之姿来访……当时微臣确实闻到了想夫香的气味。光是知道她焚了此香,微臣已了无憾事。」

  鱼泳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微臣刚进入冬官府担任放下郎,拜托宦官帮微臣送了些想夫香给丽娘小姐。那时年轻冲动,才会做出这种逾越身分的行为……」

  鱼泳沉默了片刻,望向格板窗,眨了眨眼睛。苍白的眉毛沐浴在阳光之中。

  「丽娘小姐之于微臣,是主人家的千金,微臣这般低贱之人,怎能随便送她东西?」

  「然丽娘深爱惜之。」

  鱼泳伸手捂住了嘴。寿雪望向那只手。骨节细瘦有如枯柴,上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皮肤上清晰可见涟漪般的一条条皱纹。回想起来,当年丽娘的手也是这副模样,虽然纤细且浮着青筋,但握住寿雪的手时却是强而有力。

  「……微臣感激涕零。」

  接着鱼泳谈起了他与丽娘小时候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的往事。

  房间内充塞着耀眼的白光,寿雪端坐在椅子上,听着丽娘小时候的趣闻。孩提时代的丽娘,是个言行举止像个男孩子的顽皮丫头。鱼泳口中所描述的丽娘,是如此神采英拔而冰清玉洁。

  过去的寿雪只知道年老之后的丽娘。此时听闻丽娘年轻时的往事,感觉就像是在为丽娘重新雕塑形象。但那并不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丽娘还是丽娘。

  「……年纪虽幼,已是丽娘其人。」

  寿雪露出了微笑。鱼泳眯着眼睛,凝视着自窗外透入的光线。

  「薛冬官、乌妃娘娘!」门外传来放下郎的呼唤声。

  「何事?」鱼泳问道。

  「陛下驾到。」

  「什么……」

  鱼泳嘴里咕哝道:「怎么又是说来就来。」

  「高峻常至此间?」寿雪问道。

  「是啊,像这种寒酸之地,微臣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爱来。」

  「必是为汝而来。」

  「咦?」

  「彼欲得汝心,故时时来访。」

  鱼泳露出相当复杂的表情,说道:

  「呃……娘娘误会了,陛下每次前来,问的都是您的事情。」

  放下郎引着高峻走了进来。鱼泳虽然跪下行礼,脸上却流露出「今天又来干什么」的不耐烦表情。

  「朕本来要回内廷,想到寿雪应该在这里,便来看一看。」

  高峻对鱼泳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不一会儿,放下郎送来了榻,高峻坐了下来。寿雪心想,高峻每次来访,鱼泳大概都是这副神情,只是高峻从来不放在心上。如果卫青在场,大概又会气得横眉竖眼吧。

  「……待汝越是无礼,汝越爱亲近?」寿雪问道。

  「什么意思?」

  「吾实不知汝是好此道之人。」

  「朕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就跟朕前往夜明宫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夜明宫不必再来。汝岂无其他可去之处?」

  高峻听寿雪这么说,蓦然将头转向一边,嘴里咕哝道:「朕得想一想……」

  那眼神中带了一丝旁徨,宛如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寿雪一见,不禁有些愕然,说道:

  「……何不去花娘处?」

  寿雪心想,众妃嫔之中,最能够让高峻感到安心的人物,应该就是花娘了吧。

  「花娘是……云永德的孙女。」

  高峻的表情依然像个迷途的羔羊。寿雪不禁感到纳闷,不明白高峻为何这么说。高峻忽然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寿雪说道:

  「朕一时失语,忘了朕刚刚说的话吧。」

  「……」

  寿雪凝视着高峻,高峻却将头转向了一旁。她心想,当皇帝恐怕也有当皇帝的难处,于是也不追问,起身说道:

  「吾事已济,当回宫去。」

  「不再待一会儿?」

  「今日话已足。吾今归去,汝可与薛长谈。」

  高峻愣愣地看着寿雪,半晌后说道:「……谢谢。」

  寿雪错愕得身体微微一缩,问道:

  「何故谢吾?」

  「你是个……心地仁慈之人。」

  寿雪皱眉说道:

  「休得胡言,吾归矣。」

  丢下这句话后,寿雪走向门口。正要拉开门扉,寿雪回头朝鱼泳问道:

  「……吾尚可至此间听汝说丽娘逸事?」

  寿雪本来以为鱼泳会面露难色,没想到他拱手一揖,说道:

  「乌妃娘娘想来,随时欢迎。」

  寿雪点点头,走出了房间。等在房门外的人除了九九及温萤之外,还多了一个卫青。

  「回后宫。」

  寿雪走了几步,忽然转头看着卫青说道:

  「卫青,那高峻……」

  本来想要询问高峻最近心中有何烦恼,但寿雪转念一想,这不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

  「……面带倦容,或有微恙。」

  说完这句话后,寿雪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卫青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

  「停轿。」

  寿雪吩咐宦官放下轿子,走出轿外。这里是连接外廷与后宫的鳍翁门。

  下了轿子之后,寿雪并没有走向夜明宫,而是朝着南方走去。

  「敢问娘娘欲往何处?」温萤问道。

  「鹊巢宫池畔。」寿雪的脚下毫不停留。

  温萤默默跟在身后,九九赶紧自后头跟上,问道:

  「不回宫去?」

  「嗯……」

  寿雪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快步疾行。自鳍翁门以南一带种植了不少海棠,春天会开出颜色淡雅的垂首红花,此时虽然放眼望去只有绿油油的嫩叶,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如果仔细观察,还可发现淡绿色的小小果实。寿雪踏着鹅卵石,自海棠之间穿过,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小河边。河上架着一道丹漆桥,桥的前方开了不少红色的仙翁花。穿过了桥,前方景色开始出现花苏芳,便知道鹊巢宫已不远了。

  寿雪自宫后绕向池塘处。此时寿雪心中想要厘清的,是那天晚上令自己心生恐惧的那股气息到底是什么。那神秘的气息来自何人?为何会令自己如此恐惧?心头一股莫名的不安,带来了极度的焦躁感。

  池塘边还是一样荒芜而死寂,这过度的死寂,令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照理来说,这样的环境里应该会有微风拂过树梢的枝叶摩擦声、草下虫兽的弹跳声及爬行声等等,但在这一带竟然完全听不见这些活物之声,宛如所有的生命都已死绝了。

  「……真是安静。」连温萤也察觉了不对劲。

  「安静有什么不对吗?」九九纳闷地问道。寿雪左右张望了一阵,才终于吁了一口气。那天晚上的气息,如今已完全感觉不到了。她心中有三分的失望,却有七分的庆幸。由此可知那气息带给自己的恐惧有多么巨大。

  「此宫之妃一切安好?」

  寿雪朝温萤问道。

  「这个嘛……听说鹊妃最近身体不太好。」

  「所患何疾?」

  「宦官们也不清楚,只知道鹊妃有时卧病在床,有时又在殿舍内走动,但绝少离开殿舍。连大家也曾经来探望过好几次。」

  「探望……高峻确曾言及此事。」

  有一次高峻拜访夜明宫,却说等等要去探望一名妃子,当时他指的应该就是鹊妃吧。

  鹊妃的身体出了状况,不知道与那气息有无关联?

  寿雪凝神细看池中,当然看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

  「宵月!」

  宫女的呼唤声,让宵月回过了头来。

  「鹊妃娘娘在找你呢!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鹊妃娘娘身边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宫女朝着宵月责备道:「你这么乱跑,害我们全部的人都在找你。」

  「抱歉。」

  那宫女听到宵月致歉,双颊微微一红,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算了,没关系。总之你快回去吧。娘娘那脾气,只有你才安抚得了。」

  宫女粗鲁地抓起宵月的袖子。宵月任凭宫女抓着,跟随在宫女的身后。

  「你不过是个雏儿,竟然能够让娘娘这么器重,也算是天下奇闻了。唉,不过你有这样的外貌,也怪不得娘娘这么喜欢……」

  宫女偷偷朝宵月瞥了一眼。只见那淡灰色的长袍之上,有着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孔。一头黑发并没有打发髻,只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这是鹊妃特别允许的发型。

  「老夫倒也不是没有门路。」

  那天晚上,宵月告知封一行,自己想要前往京师,想要进后宫办一件事情。封一行的脸上带着三分狐疑,对着宵月说道:

  「你或许并不清楚,想要进入京师,必须拥有一份名为『过所』的身分证明文件。而且一般人进不了后宫,除非是宦官……」

  封一行说到这里,忽然愣了一下,接着说道:

  「以你的身体,或许要混入后宫并不难。老夫在宫城有熟识的官员,也许能够帮你弄到一份『过所』,但不保证一定能成功。」

  封一行虽然语带保留,但最后宵月还是成功进入了京师,而且混入了后宫之中。

  「说真的……」

  那宫女将宵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说道:

  「我总觉得……你有点古怪。」

  宫女说完了这几句话,来到鹊妃的殿舍前,朝着宵月的背上一推,说道:「快去吧。」宵月任凭身体被宫女推向前,抬头仰望殿舍。

  那凝睇的双眸之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

  高峻与寿雪在星乌庙相遇的两、三天后,高峻来到了夜明宫内。

  「朕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高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他朝背后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递上一只盒子。那是一只形状扁平的小型白木盒。

  高峻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块肮脏的布。寿雪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明允向朋友借来之物……你还记得明允吧?你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年纪约莫四十,貌似脑中藏书万卷之人?」寿雪问道。

  「……对,就是他。你这个形容颇为贴切。」

  寿雪以眼神示意高峻继续说明下去,高峻于是摊开了那块布。布上画着一张人脸,嘴边有胡须,应该是个男人,而在面罩的眼睛部位则挖了两个洞。

  「面罩?」

  「这是乐人所使用的布面罩,你曾见过吗?」

  「仅知有此物,未尝得见。」

  「这东西主要是用在各种庆典仪式及大型的宴会场合……眼睛处有两个洞,如果从洞中看出去,会看见一个男人。」

  「汝亲眼所见?」

  「没错,朕亲眼确认过了。」

  寿雪哑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太勇敢,还是太粗线条?为什么他拿到这样的东西,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寿雪拿起了那布面罩,将脸凑了过去,鼻中随即闻到了一股旧布特有的霉臭味。如果是一般体格的成年男人来戴这面罩,下缘约在咽喉附近,但此时寿雪戴在脸上,下缘却垂到了胸口。面罩的上方边缘处有细绳,只要绑在后脑勺,就可以将面罩固定在脸上。

  寿雪自布罩上眼睛部位的两个洞望出去,原本应该可以看见高峻,此时却只见到一个男人的模糊背影,有如被一团白色浓雾笼罩着。那男人身穿暗灰绿色长袍,垂着头动也不动。

  霉臭味不断刺激着鼻腔,让寿雪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寿雪摘下面罩,将绘了五官的面朝上,平放在小几上,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道:「似是朝中之人。」

  寿雪会这么说,是因为男人身上穿着暗灰绿色的长袍,一般庶民所能穿着的衣服颜色受到相当大的限制,基本上只能穿没有染过的素色衣物。只有朝廷官吏之类拥有官品的人,才能穿着灰绿色之类经过染色的衣物,且颜色会因品阶及官种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细节寿雪并不清楚。

  「那是鸨耳坊的服色。」高峻说道。

  鸨耳坊是管理宫伎、宫廷乐人的部门。

  「既是鸨耳坊服色,此人应是宫廷乐人。依常理度之,此面罩便是此人之物……」

  寿雪呢喃到了一半,越想越是不对,瞟了高峻一眼,说道:

  「汝以此物示吾,是何居心?」

  「朕猜想你应该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此物岂为吾所好?何其愚也!」

  「唔……女人的心思真难捉摸。」高峻的脸上闪过一抹困惑之色。但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而在皇帝背后卫青的眼神又流露出了杀意。寿雪早已习惯了卫青的眼神,此时也不甚在乎,但见高峻那一脸认真的模样,却让寿雪心中萌生一股既像烦躁又像尴尬的心情。

  「……天下幽鬼多如牛毛,后宫亦所在多有,吾实能避则避。怀抱恚念苦楚而怨死者,谁人愿与之交?」

  寿雪说了半晌,高峻只是点头说着「原来如此」,脸上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

  「总而言之,是朕不好……失礼了……」

  高峻带着一丝歉意想要收起那布面罩,寿雪忽然拉住了高峻的手腕。

  「既已示吾,却又收去,吾夜不能寐矣。」

  高峻看看寿雪的脸,又看看寿雪的手,应了一句「这么说也对」。高峻缩回了自己的手,寿雪也赶紧将手缩回。两人手掌碰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这已不是第一次,但寿雪不知为何一颗心还是噗通乱跳。

  「汝可知此面罩来历?其中人物是谁?」寿雪问道。

  「朕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朕听说,明允那朋友曾经在宴会场合上戴起这面罩,结果里头的男人竟然转过了头来。」

  「转过头来?」

  「是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寿雪陷入了沉思。高峻看着寿雪,说道:

  「只要是与幽鬼有关的事,你总是非常认真。」

  寿雪仰望高峻,应道:「……吾无他事可做。」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是肺腑之言。

  「吾于此地能做之事,仅相助幽鬼而已。」

  寿雪如此自嘲。「便是幽鬼之事,吾亦常力有未逮。」

  到死之前,自己不知还有多少年,得在这夜明宫内度过。既然不能与活人往来,就只能与幽鬼往来了。不管再怎么不愿意,毕竟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幽鬼者,身已死而魂欲生。世间往事情愫,皆成枷锁,吾实怜之。」

  拯救幽鬼的心情,就像是希望他们能够代替自己获得解放。

  这样的想法相当荒唐,寿雪心知肚明。

  「你……」

  高峻顿了一下,凝视着寿雪的脸说道:

  「跟初识时比起来,你变得比较愿意说出自己的心情了。」

  寿雪一听,不由得双唇紧闭。

  「拯救幽鬼,亦是拯救活人。朕相信除了幽鬼之外,还有许多人为你所救,只是你没有察觉而已。」

  高峻虽然说得语气平淡,一字一句却像一丝丝的细雪,在寿雪的胸中逐渐堆积。

  寿雪没有说话,避开了高峻的视线。就在这个瞬间,寿雪感觉高峻轻轻撼动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寿雪自己也说不上来。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己的胸口此时萌生了一股热烘烘的暖流。

  「……此人回头,是在宴席之上?」寿雪硬生生拉回了原本的话题。

  「是啊。」高峻应道。

  「既是宴席,应有乐人在场?」

  「应该是吧。听说明允那朋友是经营大店铺的商人,平常应该包养了一些乐人。」

  「面罩中那人既是乐人,或为乐声所引?」

  「乐声吗……」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起来。

  「乐器种类虽多,但用于宴席者……」

  「琴、月琴、琵琶、箜篌、笛、箫、笙、竽……大概就这些吧。」

  高峻扳着手指说道。有些乐器寿雪甚至连听也没听过。

  「于此面罩旁奏其乐,或能令其回头。」

  只要能够让面罩中的男人产生一些反应,或许就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既然是这样,与其胡乱演奏乐器,不如问问那商人,当初的宴席上使用了哪些乐器。这件事,朕会叫明允去处理……就这么办吧。」

  高峻说完之后,便站了起来。

  「汝欲去矣?」寿雪问道。

  「是啊。」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高峻。

  「……如果你还有事要谈,朕可以再待一会儿。」高峻重新坐了下来。

  寿雪皱眉说道:

  「……无事。」

  寿雪忽然感觉胸中窜起一股怒气,忍不住说道:

  「汝平日说来便来,从不问事之有无,如今何作此问?」

  高峻一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呃,你这么说也对。」

  片刻之后,高峻扬起了嘴角。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像朋友一样,一起喝杯茶吧。」

  高峻朝卫青瞥了一眼,后者会意,无声无息地走向厨房。

  虽然硬是把高峻留了下来,但寿雪并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坦然说出心中的烦恼。寿雪心想,或许高峻并没有察觉一件事。那就是他虽然喜欢钻牛角尖地挖掘寿雪的内心世界,却从来不曾主动说出自己的心事。

  *

  数日之后,高峻带来了答案。

  「当天的宴会上,使用的乐器是横笛与琵琶。不过演奏的乐人并非受那商人包养,而是只受雇一天的鹀帮。」

  「鹀帮……」

  「如此想来,令那男人回首的乐器声,应该是琵琶的声音。」

  「何以知之?」寿雪问道。高峻再度打开盒子,取出了那布面罩,说道:

  「演奏不同乐器的乐人,脸上戴的面罩形式也不相同。」

  高峻摊开那块布,指着眼睛的部位说道:「虽然眼睛的洞都相同……」

  接着高峻将手指移向面罩的口部。

  「但如果演奏的是横笛,会在口唇处的侧边开一道小缝,将横笛从该处伸入,抵在嘴下吹奏。而如果是竖笛,则是在口唇处开一道纵向的缝,将竖笛从该处伸入。若是其他不就口的乐器,则口部并不开洞。」

  这张布面罩的口部并没有洞。

  「由此可知面罩主人所演奏的乐器,并非横笛或竖笛。一般来说,乐人应该会对自己所演奏的乐器产生反应,对吧?」

  既然不是横笛,那应该就是琵琶了。

  「朕依此推测,应该在这面罩的旁边弹奏琵琶,但是……」

  高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其实朕在来此之前,已经测试过了。朕找来了鸨耳坊的琵琶乐人,在旁边弹奏了琵琶,但是面罩里的男人并没有回头。」

  「既不回头,面罩中之人应非琵琶乐人。」

  「若非琵琶乐人,当初为何会回头?难道他明明不是吹笛乐人,却会被笛声吸引?」

  两人一同陷入了沉思。

  说到鹀帮,寿雪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温萤。

  「……卫青!」

  卫青听到寿雪的呼唤,一脸狐疑地说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温萤应在殿外,能为吾唤之否?」

  「叫温萤做什么?」提出疑问的人不是卫青,却是高峻。

  「吾有话相询。彼曾在鹀帮,必熟知鹀帮之事。」

  「真的吗?」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卫青诧异地看着寿雪,说道:

  「是真的……不过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温萤亲口告吾。」

  「这……不可能吧……?」

  「此为不宣之秘?至今吾未曾对他人言及。」

  「不……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失礼了,小人只是有些惊讶。」

  卫青说完便转身走出门外,呼唤温萤去了。

  「宦官很少会主动说起自己的经历,看来温萤对你相当信任。」

  「信任与否,岂吾所能度之……」寿雪回想起了温萤那血泪般的往事,不愿再说下去。至少温萤在那个时候,确实对寿雪敞开了心房。

  但是自己真的能够回报他的信任吗?

  不一会儿,卫青带着温萤走了进来。寿雪将温萤唤到身边,说道:

  「吾欲知鹀帮乐人所用乐器。」

  「下官知无不答。」温萤跪下说道。

  「鹀帮所用乐器,有其特异之处,不同于鸨耳坊乐器?」

  温萤略一沉吟,说道:

  「大致上是相同的。」

  「『大致上』?」

  「下官并非对所有的鹀帮了如指掌。每个地区的鹀帮,情况不尽相同。在下官所知的范围之内,只有一人的乐器比较特别。」

  「一人?」

  「是的,那就是下官当年所待的鹀帮内的琵琶乐人。」

  「琵琶……」

  温萤与寿雪四目相交。温萤当年所待鹀帮内的琵琶乐人……寿雪没有追问,温萤轻轻点头,说道:

  「那乐人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她所用的琵琶较一般的琵琶小一些,因此虽然那少女双手纤细,也能轻易举起及弹奏。那琵琶不仅小于一般的琵琶,且一般的琵琶是四弦,那琵琶却是五弦。琴头的形状也不一样,一般琵琶的琴头微弯,那琵琶的琴头却是笔直。据说那琵琶是西方小岛上的传统乐器。所谓的西方小岛,指的可能是洞州以西的鸱张岛,也就是流放罪犯之岛。据说这种特别的琵琶是由异国的流刑者所发明,但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这种琵琶在洞州一带流传甚广,但在这京师附近却是相当少见,除了那少女之外,下官从不曾见过其他乐人使用这样的琵琶。」

  「……高峻!」寿雪凝视着温萤,说道:「那商人之宴上所用琵琶有何特征?」

  「这个朕也不清楚,但听说弹琵琶的是个女性乐人。」

  「咦……?」寿雪转头望向高峻。

  「那鹀帮的团名叫『赤雀』,团长是沙氏。朕确认过『过所』,应该不会有错。」

  寿雪转头望向温萤,只见他正露出一脸愕然神情。

  「那正是下官当年所待的鹀帮。」

  「既是如此……」

  那弹琵琶的女乐人便是当年……

  「那宴会上所弹的琵琶,便是那形状特殊的琵琶?」

  高峻将双手交叉在胸口,嘴里呢喃着「鸱张岛的琵琶」,半晌后说道:

  「若能找来那鹀帮的琵琶乐人,当然最好不过,但听说那鹀帮如今已离开京师了。」

  寿雪一听,不禁大感沮丧。

  「不过……类似那样的异国琵琶,朕还知道另一个地方有。能不能吸引那面罩中的男人,朕就没有把握了。」

  「鸨耳坊?」寿雪问道。

  「不,凝光殿宝物库。」高峻说道。

  而后高峻问寿雪要不要亲自到宝物库看一看,寿雪拒绝了。宝物库的那名羽衣,对寿雪来说是个棘手人物。与那羽衣说话,会让寿雪有种莫名的不安感,就好像是站在一道绝对不能开启的门扉之前。

  为了确认宝物库内的琵琶是否就是鸱张岛的琵琶,高峻带着卫青先行离开了。寿雪仰头望向站在旁边的温萤,说道:

  「汝若欲知『赤雀』旧友近况,吾可代汝询问。」

  「不劳娘娘费心。」温萤轻轻摇头。「只要知道他们平安无事,那就够了。」

  温萤轻轻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下官刚进入后宫时,很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取消『过所』资格,没办法再表演,后来卫内常侍帮下官查过了,他们一切平安。当时卫内常侍告诉下官,他们已经离开京师,看来前阵子他们又回来了。总而言之,下官得知喜儿平安无事,还在继续表演,也为她高兴。」

  「喜儿?」

  「就是那弹琵琶的女乐人。听说她现在可是相当有名的琵琶高手。」

  「……原来如此。」

  寿雪心想,或许温萤这辈子并不打算再与她见面。

  「娘娘。」九九从通往厨房的门走了进来,问道:「陛下所赐的早生李,是否需现在便端出来?」

  「好……」寿雪正说到一半,忽见衣斯哈从九九的背后探出了头来,怀里还抱着星星。如今照顾星星成了衣斯哈的主要工作。原本星星是只脾气暴躁的怪鸟,不喜与人亲近,但不知道为何,在衣斯哈的面前特别温驯。衣斯哈似乎带了星星出去玩耍,直到现在才回来。

  「衣斯哈,星星可曾逞凶斗狠,对汝扑击啄刺?」

  「娘娘,完全没有,它是个乖孩子。」

  乖孩子……?寿雪的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衣斯哈似乎真的这么认为。

  衣斯哈将星星放在地板上,却没有退下,只是偷眼看着寿雪,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寿雪猜他是想要吃李子,于是招了招手,说道:「汝亦来此同吃。」

  「咦?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呃,谢谢。」衣斯哈慌忙解释,最后还是走了过来。

  「……下官先告退了。」温萤起身正要离去。

  「汝亦吃了再走。」寿雪说道。

  「不,下官……」温萤本想要婉拒,但或许是认为这也是命令,因此也不再推辞。

  「那个……」衣斯哈畏畏缩缩地对温萤说道:「我听说是温萤大哥求情,让我在乌妃娘娘身边工作?我一直想向温萤大哥道谢,但总是错过……温萤大哥,真的很谢谢你。」

  衣斯哈虽然说话有些结巴,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原来他刚刚那鬼鬼祟祟的神态,是想要找机会向温萤道谢。

  「……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娘娘。」

  温萤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总是帮助了我,所以我想向温萤大哥道谢。」

  衣斯哈有着耿直率真的个性,温萤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淡淡说了一句「好」。

  九九端进来一个盘子,盘里放满了早生李。那李子虽然不大,但紫红色的外皮看起来鲜嫩多汁,一端进房便芳香四溢。寿雪将李子分给了温萤等人,自己也拿了一颗,坐在槅扇窗边。一口咬下,牙齿登时感觉到了果肉的弹力。每年到了夏季时分,世间万物必定生意盎然,呈现茂盛茁壮之态,仿佛可以感受到那血脉贲张的能量。就连夜晚,也有着震耳欲聋的虫鸣声,掩盖了黑暗的寂寥,而随着太阳的锋芒渐增,围绕着乌涟娘娘的阴影也渐渐消退。

  夏天是夏王的季节。

  寿雪凝视着窗外一会儿,转头问衣斯哈:

  「……吾闻汝昔日师父罹病,汝可知之?」

  衣斯哈正咬着李子,伸手抹了抹黏腻的嘴角,说道:

  「我知道……但我猜他不是生病。」

  「此话何解?」

  「我师父他……啊,他已经不是我的师父了。那个人一直很害怕,而且越来越严重,就连风声、脚步声及影子,也会让他吓得直打哆嗦。」

  「彼所惧何事?」

  「就是您呀,娘娘。」

  寿雪一听,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彼何故惧吾?」

  「娘娘,您当初见我挨打,不是警告他不准再打我,否则必定会灾厄临头?最后娘娘还说了一句『吾已知汝姓名』。」

  「唔……」寿雪此刻回想,当时自己确实曾威胁过,要以对方的姓名下诅咒。

  「……吾之一言,令彼如此惊恐?」

  「我猜应该是这样。自那天后,他就一直很害怕,还说过娘娘的眼睛里有妖魔。」

  寿雪霎时哑口无言。自己的眼睛里有妖魔?这又是怎么回事?

  「……衣斯哈。」

  温萤喊了一声,语气中带了三分责备之意。衣斯哈一惊,赶紧说道:

  「娘娘,对不起!我猜他一定是太害怕,才会看走眼,娘娘的眼睛里没有妖魔。」

  寿雪不禁紧抓住自己的手腕。那宦官到底在自己的眼中看见了什么?妖魔是什么意思?

  「……」

  寿雪回想起了不久前自己失去理智时的状况。冰月抓了九九当作人质,企图伤害她,当时寿雪感觉到一股连自己也无法压抑的怒火与强大力量,在自己的体内冲击激荡,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那个时候,到底是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蓦然间,寿雪感觉到一股阴寒之气凝聚在胸口的深处,一滴冷汗自背上缓缓流下。

  *

  隔天傍晚,高峻派了卫青前来传话。

  「请娘娘移驾鳌枝殿。」

  鳌枝殿是皇帝所居住的内廷殿舍之一。寿雪带了温萤一同前往,却把九九留在夜明宫。九九又闹起了脾气,衣斯哈在一旁温言安抚。

  「库中有琵琶否?」寿雪问道。

  「这件事,请娘娘直接问大家吧。」卫青冷冷地说道。

  卫青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但寿雪心想,反正他在自己的面前不曾开心过,因此也不放在心上。

  三人通过连接后宫与内廷的鳞盖门,守门的卫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寿雪。此时寿雪身穿黑色襦裙,发髻上插着牡丹花,一身乌妃的典型装扮。

  鳌枝殿比凝光殿更接近后宫,是一座规模较小的殿舍。琉璃屋瓦反射着夕阳余晖,丹漆红柱落在阴影之中,显得异常漆黑。面对外廊的门扉此刻全都敞开了,里头不断传出音乐声。那以手指拨动琴弦的乐器声,听起来应该是琵琶,声音高亢而清脆内敛,并带有柔和的余韵,有如水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周边一带弥漫着清淡雅致的香气,那是黄熟香,正是寿雪平日喜欢在房间里点的香木之一。

  三人走过铺着鹅卵石的地面,登上了台阶,一进殿内,只见高峻正坐在榻上,听着乐人演奏琵琶。门边站了一排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宦官,个个都像石像一般端立不动。高峻一看见寿雪,旋即举手制止乐人继续演奏。乐人坐在高峻的斜前方,身穿灰绿色长袍,手中捧着一张造型奇特且装饰华丽的琵琶,上头以玳瑁及螺钿镶嵌着各种图纹。

  「这张正是收藏在宝物库内的异国琵琶。」

  高峻示意寿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材质是紫檀,上头嵌着玳瑁及夜光贝的螺钿,确实比一般的琵琶小了一点,琴头笔直,有五弦。」

  这张琵琶与温萤所描述的特征如出一辙。温萤一看,转头对着寿雪点头说道:「喜儿的琵琶与这张在外型上完全相同,只是材质与装饰没有这么华贵。」

  装着面罩的盒子就放在高峻的手边。高峻打开盒盖,取出面罩。

  「你戴上看看吧。」

  寿雪接过面罩摊开,将眼睛凑向上头的两个洞。高峻吩咐乐人继续弹那琵琶,清亮柔和的声音再度弥漫于殿舍内。

  寿雪心中微微一惊。透过面罩上孔洞所看见的男人,果然转过了头来。双颊削瘦,眼眶凹陷,眼皮流露出灰暗的阴郁感,一对眼珠却是炯炯有神。此外他脸色惨白,双唇微张,嘴唇干裂而毫无血色。

  寿雪将面罩移开,转头望向那琵琶。果然面罩内的男人是被琵琶声吸引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寿雪一边思索,一边将脸重新贴在面罩上,不由得又是一惊。男人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对眼珠正盯着自己看。那眼珠布满了血丝,绽放着异样的神采。

  寿雪赶紧将面罩拿开。

  「那男人正往这边看过来,对吧?」高峻泰然自若地问道。寿雪点了点头。

  「此人……何以对琵琶之音如此执着?」

  「这一点……」

  高峻伸手制止乐人演奏,接着说道:

  「或许你可以听听他的说法。」

  高峻以目光示意那乐人。那身穿灰绿长袍的乐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了发髻的头发几乎全白,细长的脸孔及手掌看起来都干瘪削瘦,有着极深的皱纹。但或许是平日经常弹奏琵琶的关系,双手手指修长且形状优美。

  乐人自称名叫左丘曜,自十八岁便进入鸨耳坊,如今因为年纪太大,主要的工作是训练年轻乐人,不再于宴会或庆典仪式上登场表演。相较于那柔顺翻舞的琵琶音色,左丘曜说起话来却是低沉且结结巴巴。

  「……前些日子蒙陛下召唤,鸨耳坊的年轻乐人为陛下弹奏了琵琶,事后小人听那同侪提起幽鬼依附于布面罩上之事,小人心中便猜想,那幽鬼或许是小人所认识之人。今日陛下又派遣使者至鸨耳坊,询问是否有人能弹奏此琵琶,小人于是便自告奋勇,随着使者前来晋见陛下。」

  「汝知此幽鬼身分?」

  「这个男人跟小人一样,是鸨耳坊的乐人。小人跟他年纪相近,进入鸨耳坊的时期也大致相同。我们两人演奏的乐器都是琵琶,但当时小人还没没无闻,他却已经是相当着名的琵琶高手了。他所爱用的琵琶,正是这种比较少见的五弦琵琶。他的姓名是乞伏士毕,听说是西方的鸱张岛出身,这种五弦琵琶正是那岛上的传统乐器。」

  左丘曜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士毕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绝少与人往来,一整天都在弹着琵琶。五弦琵琶与四弦琵琶相比,调弦困难得多,四弦琵琶由于琴头弯曲,即使在演奏中途,也可以轻易调弦。另外,五弦琵琶是用手指弹奏,四弦琵琶却使用拨片,因此不仅两者音质完全不同,而且五弦琵琶的弹奏技巧困难得多。除了士毕之外,小人这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够把五弦琵琶弹得那么完美。他能够弹奏出别人绝对弹不出来的音色,有如绵绵细雨,一点一滴地渗入听者的五脏六腑……」

  左丘曜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琵琶上。仿佛他的倾诉对象并非寿雪,而是那张琵琶。

  「士毕虽然能弹奏出天籁美音,却是个阴沉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他每天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弹奏琵琶的技术更上一层楼,对其他的事情漠不关心。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技术才能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小人心里对他有着三分的羡慕,却也有着三分的恐惧。每当他开始弹奏琵琶,那神情总是令人不寒而栗,有如遭恶鬼附身一般。仿佛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弹奏琵琶。小人心里常为他担心,倘若有一天没有办法再弹奏琵琶,他该如何是好?后来……小人这个担忧果然成真了。」

  左丘曜似乎说得累了,停顿了片刻。

  「发生何事?」寿雪忍不住催促道。此时寿雪察觉了一件事,那就是左丘曜的视线从来不曾移向那布面罩。

  「总而言之,他是个从来不与他人往来的男人,鸨耳坊中对他抱持反感的人不在少数。当然有些人是嫉妒他的才华。不过因为他的性情使然,每次他在宴会上演奏,总是无法让宾客感到开心。虽然弦音优美,却使人如坐针毡,缺少了宴会该有的悠闲氛围。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他从来没犯什么错,但受召登场演奏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登场弹奏琵琶,那完美无瑕的音色总是会将其他的音乐声压了下去。这么一来,大家更是对他敬而远之。就算音色再怎么完美,如果与其他的音乐声格格不入,还是会打乱全体的协调感。虽然士毕登场表演的机会少得可怜,他还是每天在鸨耳坊内勤练技艺。那些年鸨耳坊内每天都能听见士毕的琵琶声,没有片刻止歇……」

  左丘曜或许是回想起当年的景象,不禁打了个寒颤。寿雪也不打断他的话,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有时我们不禁会担心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实在无法忍受每天听着他的琵琶声过日子。一天到晚听着那远比我们的音乐更加完美得多的弦音,简直是一种折磨,有不少同侪向他抱怨此事,但他总是充耳不闻。有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到他的房间里瞧一瞧。他每天几乎足不出户,只是待在房间弹着琵琶,因此我很少有机会见到他。那一天,我见到许久未见的他,我几乎吓傻了。他变得双颊凹陷、脸色苍白,身体瘦得像皮包骨,眼窝严重陷落,一对眼珠却闪烁着诡异的神采,两只手不停弹着琵琶弦。我一看那琵琶,上头的弦跟腹板都被士毕的血染成了黑色。他每天不停地弹奏,几乎不曾歇息,手指当然会受伤。但就算手指严重破皮,鲜血流得满手都是,他也毫不在意地继续弹奏。我喊了一声『士毕』,但他对我连瞧也没瞧一眼,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远渡重洋,前往了极乐净土。我一咬牙,将琵琶从他的怀里抢了过来。他立刻尖声大叫,朝着我扑了过来,对着我拳打脚踢。我虽然被打得全身是伤,但我抱定了主意,绝对不能把琵琶还给他。要是让他继续弹奏下去,他迟早会没命。因此不管身上再怎么痛,我还是死命地抱着那张琵琶。事后想想,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拼了性命做这种事,毕竟我跟他没什么交情,称不上是朋友……过了一会儿,同侪们听到喧闹声,全都冲进了房里,好几个人合力将士毕压制住。我们决定取走他的琵琶,把他关在房间里,让他冷静一下。士毕在房里喊着『还我琵琶』,不停敲打门板,我们都没有理会。到了半夜,他突然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们都以为他终于放弃了……直到隔天早上,我们才发现他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左丘曜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头,凝视着半空中,吁了一口长气,接着说道:

  「士毕那张沾了血的琵琶,一直留在我的房间里。当初在埋葬士毕的时候,我实在应该把琵琶放进他的棺材里,但我那天实在太过失魂落魄,直到为士毕办完了丧事,回到房间之后,我才看到那张琵琶……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我们又听见了琵琶的弦音。我可以肯定那绝对是士毕的琵琶声,因为那宛如雨水般渗入胸口的弦音,别人是弹不出来的。那声音并非来自琵琶,明明非常轻柔,但不管待在鸨耳坊的任何角落,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我跟同侪们都吓得直打哆嗦,心里猜想一定是士毕不甘心渡海前往极乐净土,化成了幽鬼,在鸨耳坊里徘徊着。我们没等到早上,就拿出士毕的琵琶,在庭院里烧掉。烧完了琵琶,那弦音也停了,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我心里还是很不安,因为我认为士毕最恨的人是我。毕竟当初正是我从他的手中夺走了琵琶。所以我走进他的房间,取走了他的所有遗物。我担心如果鸨耳坊里还留着他的遗物,他的幽鬼可能又会回来。他的遗物并不多,只有笔、砚、墨、几件老旧磨损的衣物,以及……那块布面罩。」

  左丘曜说到这里,才终于转头望向布面罩,但他立刻又移开了视线。

  「我心想丢掉比烧掉省事得多,何况像砚台这种东西是烧不掉的,因此我找来一个打杂的小弟,要他把士毕的遗物拿到远方丢弃。鸨耳坊里没有了那些士毕的遗物,我才终于松了口气,但我万万没有料到,这布面罩如今又出现在这里。」

  或许是那打杂小弟把遗物拿去转卖了,也或许是丢弃之后被人捡走,拿去卖了钱。总而言之,布面罩经过各种因缘巧合,又回到了这里。

  「鸨耳坊从那天之后,再也不曾出现琵琶的声音,或是士毕的幽鬼。我一直以为他的灵魂一定是渡海前往极乐净土了,但如今我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左丘曜神色僵硬,显得相当恐惧。

  「士毕一定很希望拿回他的琵琶吧。他一定很想念那张被夺走的琵琶。其实……当初我从他手中抢走琵琶,并不是因为关心他。我只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想要夺走他的音乐才华。我一想到能够让他没办法再弹琵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其实我是基于这个念头,才死命抱着那张琵琶不放。鸨耳坊的所有人之中,最嫉妒士毕的人,其实是我自己。他的魂魄直到现在还没办法渡海,全都是我的错。」

  左丘曜铁青着脸,终于吐露了真心话。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仿佛想要吐出鲠在喉咙中的硬块。

  寿雪低头望向那布面罩。即便不戴在脸上,心里也能想像出士毕那炯炯有神的双眸。

  「……沉迷乐道至斯,可谓乐鬼矣。此人虽死不悟,汝当年若不夺其琵琶,彼早晚必化为生鬼。汝夺其琵琶,彼方得以活人之姿而死。」

  左丘曜垂首摇头说道:「我夺走他的琵琶,并不是基于那样的好心。」

  「汝便无此意,然彼未成生鬼,汝之功也。」寿雪淡淡地说道。

  左丘曜抬头凝视寿雪,半晌后点头说道:「谢谢娘娘金口。」

  寿雪摊开布面罩,举到眼前说道:

  「如今便与其琵琶,亦难消其执念,恐适得其反,使其化为恶鬼。」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寿雪沉吟了好一会儿,抬头望见左丘曜手中的琵琶,说道:

  「高峻,此琵琶可焚之乎?」

  「焚……」高峻一时僵住了,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或许是因为吓了一跳,没有时间做出表情也不一定。「……那可不行。」

  「唔……」

  「宝物库的东西不归朕所有,朕不能擅自毁掉。」

  「既是如此……鸨耳坊可有五弦琵琶?」

  寿雪转头询问左丘曜,左丘曜回答:

  「现在鸨耳坊并没有弹五弦琵琶的乐人……但仔细找找,或许能找到从前的乐人没有丢弃的旧琵琶。」

  「无人使用最佳,烦劳汝一寻。」

  高峻于是唤来卫青,让他跟着左丘曜回鸨耳坊寻找五弦琵琶。鸨耳坊在宫城之外,光是来回一趟便需不少时间,高峻于是命人煮了茶,送上白蜜糕,自己倚在凭几上,看着寿雪张口大嚼。

  「高峻。」

  「什么事?」

  「但有求于吾,吾必索其偿,汝应知之?」

  「……当初你帮助衣斯哈,怎么没有索求报偿?」

  寿雪放下白蜜糕,两眼一翻,说道:

  「吾岂索偿于一孺子?」

  「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此事但凭吾一意而决,无关公平。」

  高峻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朕可真是羡慕你,如果朕处理国政也能这么自由就好了。」

  打从寿雪认识高峻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高峻笑得肩膀上下起伏,就连站在门边的宦官们,也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但高峻马上敛起了笑容,说道:

  「……抱歉,是朕说错话了。朕不该胡言乱语,说什么『真是羡慕你』。」

  寿雪凝视着高峻,心里想着这男人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汝勿多心,吾若不悦,自当告汝。」

  「朕不希望惹你不开心。」

  「……」寿雪用力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可真是有够麻烦。

  「你现在是不是不开心了?」

  「非也,仅是心烦。」

  「心烦总比不开心好一点。」

  哪里好了?寿雪很想这么质问,但最后选择保持沉默,免得让自己更加心烦。寿雪把白蜜糕塞进嘴里,堵住了自己的口。

  「这次的事,你想要什么报偿?糕点?还是水果?」

  「吾岂只望食物?」

  「有什么其他想要的东西,朕也可以准备。」

  「……别无所求。」寿雪臭着脸回答。高峻又是轻轻一笑。

  两人正谈着,左丘曜与卫青走了进来,左丘曜的手上捧着一张娇小的琵琶。仔细一看,确实是一张老旧的五弦琵琶。

  「这张可以吗?」

  「嗯……汝试弹之。」

  左丘曜于是将琵琶放在膝上,在每根弦上轻弹,从琴头处调整弦音,接着弹了简短的旋律确认音色。等到调音结束后,他重新抱起琵琶,弹出了柔和的旋律。

  琵琶的音色极美,清脆而高亢的弦音有如拂过玉石之上的凉风,轻盈却余韵不绝,令人心旷神怡。

  寿雪拔起插在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花瓣轻吹一口气。那牡丹花化作了一缕银沙,洒落在布面罩之上。闪烁的沙粒一碰触到布面,便消失于无形。

  「乞伏士毕。」

  寿雪对着布面罩呼唤了男人的姓名。刚开始毫无反应,但须臾之后,琵琶的弦音之间开始夹杂了一些宛如叹息的细碎声响。一根苍白的手指,从面罩上的眼部孔洞中伸了出来。左丘曜吓得全身往后缩,寿雪以眼神示意勿停止弹奏,左丘曜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弹下去。

  苍白的手指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出现了一只形状诡异的手掌,那手掌骨瘦如柴,有如老人之手,接着手掌底下伸出了宛如枯木般的手腕,再来是磨损严重的袍袖。那条手臂朝着半空中缓缓扭动,仿佛在摸索着什么,接着手臂的下方又钻出了男人的肩膀。明明只是面罩上的小小孔洞,一具庞大的男人躯体却从中慢慢滑出,男人以手撑着矮几,爬将出面罩外。只见男人脸色白皙、面容削瘦、嘴唇干裂,沉入眼窝之中的一对眼珠却不断左右转动,投射出诡异的精光。

  男人缓缓抬起了视线。左丘曜的肩膀不住颤抖,他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男人凝视着琵琶,慢慢朝着琵琶的方向爬了过去。左丘曜似乎想要逃走,但或许是身为乐人的矜持,让他虽然全身剧震,双手却依然弹着琵琶。男人仿佛受到那音色的引诱,缓缓伸出手掌,就在男人的手指碰触到琴弦的瞬间,那手指骤然化为细沙,就这么消失无踪了。不,那并非消失,而是被吸入了琵琶的音色之中。

  男人的身体逐渐朝着琵琶靠近,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皮肤都宛如化成了流沙,被吸了进去。先是手臂化成了沙,接着肩膀、头部也消失了,全都化成闪烁着银色光辉的细沙,最后是双腿,一直到鞋子的鞋尖,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有似无的光芒,而寿雪还是持续让左丘曜弹奏。

  「……行了。」

  寿雪伸出手,从左丘曜手中接过琵琶,同时拿起那块布面罩,起身来到外廊,走下台阶。此时太阳已西坠,四下一片昏暗,殿舍旁几丛槐花的花苞没入夜色中,变成了靛黑色。寿雪将琵琶与面罩放在一棵树下,往后退了数步,不一会儿,琵琶冒出了淡红色的火焰,那火焰并无热度,只是静静燃烧着。在深蓝色的暗夜里,泛着微弱的光芒。火舌逐渐蔓延至整张琵琶及那面罩,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任何焦臭味,反而飘散出一股花朵的清香。那淡红色的火焰不时闪出白光,将琵琶及面罩完全包覆其中,在完全燃烧殆尽之前,琴弦持续发出叮当声响,直到火焰消失了,那余音仿佛依然在空气中缭绕着。

  四下归于一片黑暗。

  寿雪返回殿舍,左丘曜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处。

  「士毕已渡海矣。」

  寿雪如此说道,左丘曜跪了下来,朝着寿雪拜倒。

  *

  「天黑了,让卫青送你回去吧。」

  高峻打发了左丘曜回鸨耳坊,来到殿舍外,仰望着夜空说道。

  「吾有温萤足矣。」

  「两个人护卫,比一个人牢靠些。」

  「……吾乃乌妃,何惧黑夜?」

  寿雪叹了口气。乌妃正如同黑夜的统治者。

  「不能太过相信自己的力量,就算你是乌妃,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

  寿雪皱眉抗议,高峻还是坚持要卫青护送,自己带着一大群宦官离开了。

  卫青点起了烛台,率先迈步而行。他虽然完全服从高峻的命令,但在寿雪面前从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如今他同样是臭着一张脸。

  「高峻如何面有倦容?」

  穿过鳞盖门的时候,寿雪朝着走在前方的卫青问道。

  卫青朝寿雪一瞥,答道:

  「大家为了国务劳心劳力,哪能有一天不累?」

  「既是冗忙之身,如何尚有闲情托吾此事?」

  卫青瞪了寿雪一眼。整个后宫里,敢瞪乌妃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汝何不止之?」

  「我怎么能做那种大不敬的事情?」

  「汝无力制止,却来迁怒于吾,岂不怪哉?」

  卫青竖起双眉,说道:「我可不敢迁怒娘娘。」

  如果没有迁怒,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寿雪心里如此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汝可去矣,吾有温萤护送。」

  「不行,我不能违背大家的命令。」

  寿雪感觉两人话不投机,也不再开口。

  「……过去我们一直有着皇太后这个敌人。」

  走了一会儿,卫青却反而主动搭起了话。

  「如今没有了皇太后,自家的阵营里反而开始出现一些绊脚石。」

  寿雪凝视着卫青的背影。虽然卫青没有明言,但寿雪已听出了端倪。

  「帝所忧心者,古今皆同。」

  说穿了,就是逐渐壮大的外戚note势力。

  注:指后妃娘家的亲人。

  「如今后宫妃嫔之首,乃是花娘。据闻其祖父为当今宰相?」

  「打从大家还是皇太子的时候,云宰相就是大家的支持者。」

  「原来如此,如今云家一族权贵……高峻迎花娘入宫,实乃避外戚之祸?」

  「……小人不懂娘娘的意思。」

  「好令花娘无子。」

  卫青虽然没有肯定,但也没有否认。

  花娘如今依然无法走出与心上人生离死别的伤痛。她虽然进入后宫成为妃嫔,但实际上与高峻并无夫妻之实,当然也不可能怀孕生子,换句话说,云家不可能生出皇太子。对外戚来说,只要有了皇太子,皇帝就显得不那么重要,如果皇帝碍手碍脚,甚至可以设法加以剔除。当然云家不见得会做得这么绝,但「不生孩子」确实是避免外戚擅权的有效招数。不过话说回来,削弱外戚势力如果做得太彻底,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外戚与皇帝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皇帝的强力后盾。

  高峻为了处理外戚的问题,必定每天都活在压力之中吧。

  「……如今岂是与吾厮混之时。」寿雪咕哝道。

  「娘娘说得没错。」卫青冷冷地说道。

  「大家是位想法保守且重感情之人,所以无法弃娘娘于不顾。」

  寿雪仿佛可以听见卫青心里在抱怨着「大家根本不该与你纠缠不清」。卫青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寿雪,手中的烛台映照出了其之美貌。

  「终有一天,你将会为大家带来灾厄。」

  卫青那一对美丽的双眸此时不仅流露出忧郁与烦躁,而且还带着三分难以压抑的恐惧。寿雪凝视着卫青的双眸,忍不住说道:

  「……高峻何幸,有汝随侍在侧。」

  卫青听到这句话,只是双唇紧闭,转身默默迈步而行,仿佛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烛台的亮光在卫青的前方摇曳,照出了他的轮廓。

  来到夜明宫外,卫青在台阶下停步,以眼神催促寿雪入内。寿雪登上台阶,在门前朝卫青及温萤说道:「有劳汝二人。」温萤一路上紧跟在后,只是藏于暗处,并没有说一句话。两人揖拜行礼,直到寿雪进入门内,才抬起头来。

  *

  「……温萤,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卫青见寿雪进了殿舍,转身对温萤说道。

  温萤动也不动,以狐疑的口吻问道:

  「要回内廷吗?但我身负护卫夜明宫之责……」

  卫青不耐烦地说道:

  「你别搞错了,你是大家的宦官,并非夜明宫的宦官。」

  「当然。」

  卫青见温萤说得轻描淡写,不禁皱起了眉头。温萤似乎没有自觉,自己几乎已经成了寿雪的亲信宦官。

  这也是近来让卫青心情烦躁的原因之一。寿雪的身边,不知不觉竟多了这么多人,连自己打从雏儿时期就细心培育的心腹部下温萤,如今竟也跟随在寿雪的身边。卫青心中的不安,就好像点入水中的一滴墨,在胸口不断扩散。

  「……既然你不能擅离岗位,我们一边夜巡一边谈吧。」

  卫青本来要回内廷,此时转了方向,走向了围绕着夜明宫的杜鹃花与椨木树林。温萤自后头跟了上来。

  「你应该很清楚,我送你进夜明宫,可不是要你对乌妃唯命是从。」

  「我明白。」

  卫青让温萤待在乌妃的身边,是为了随时掌握夜明宫的状况。换句话说,温萤的最主要工作不是担任护卫,而是担任间谍。

  温萤的回答没有丝毫迷惘,但他接着说道:

  「不过下官认为大人不必过于担忧。寿雪娘娘非但不会与大家为敌,必要的时候还会挺身相助。」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

  卫青嘴里如此咕哝,但温萤似乎没有听见。温萤露出了纳闷的眼神,卫青双唇紧闭,不再说话。

  寿雪确实曾经破除皇太后的诅咒,帮助了高峻。寿雪虽然口气高傲,却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少女,这点卫青相当清楚。高峻只有在寿雪的身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息,这点卫青也是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如此,更让卫青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卫青担心这或许是个温柔陷阱,未来将成为危害高峻的最大灾厄。卫青为此感到恐惧不已。

  「大人……」

  卫青听温萤的口气中带了三分紧张,不禁停下了脚步。才正要开口询问,卫青自己也察觉了不对劲。此时两人正在树林之中,明月照亮了树梢,虽然并非伸手不见五指,但阴暗处却是一片漆黑。自那树林的深处,飘来了一股气味。

  卫青与温萤皆不再开口说话。两人对看了一眼,双方的眼神都流露出警戒之色。他们各自调匀呼吸,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朝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走去。

  每往前迈出一步,那刺鼻的腥臭味便浓了一分。

  那是血的气味。

  两人停下了脚步。树林里有几棵枯木因腐朽而倾倒,形成了一小块空地。只要是森林,必定会有像这样的地方,由于不再有枝叶遮蔽日光,年轻的树木可以恣意生长,就像是一个让树木汰旧换新、新陈代谢的地点。

  如今两人就站在这样的一处空地中,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腐朽、布满青苔的枯木上,那月光宛如薄而锐利的刀刃,看起来是如此晶莹透亮,如此残酷无情。

  在那月光的照耀下,两人看见枯木的旁边横躺着一道人影。貌似是个年轻女人,身上穿着宫女襦裙。女人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双手以扭曲的姿势瘫软在地面上。襦裙及地面都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

  女人的咽喉早已遭人撕裂,鲜血不断从咽喉处汩汩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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