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一界之隔 冬之咎人

  寿雪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双眸。

  她的全身似乎浸泡在水里,根据肌肤上的触感判断,那确实是水无疑。但不知为何,寿雪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水正不断地流动,自己似乎置身在河水之中。那是一条很浅的河,因为此刻寿雪的身体有一半露出了水面。尽管远处一片昏暗,但河面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正是目前她所能察觉到的事。

  她以手撑着河底,坐起了上半身。

  ─萤火虫在河面上随波逐流。

  这是寿雪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数不尽的光点,在黑暗的河面上载浮载沉,缓缓漂流。那些光芒是如此微弱,彷佛随时会消失,却又不曾消失。

  寿雪试着朝光点伸出手。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光芒是白中带青的颜色。她以手指轻触光点,那些光点竟穿透了手掌,流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既不冷也不热,没有在她手掌上留下任何触感。寿雪遥望光点流逝的方向,远方依然只有宽广的河面及漆黑的夜空。极目四望,除了河面之外什么也没有。

  蓦然间,寿雪发现了一个疑点。这明明是一条河,却没有潺潺流水声。空中无风,水中无鱼,整个广大的空间里听不见一丝一毫的鸟虫鸣叫之声。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一条河。

  这里到底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对了,那些乌妃的尸骸……

  寿雪回想起了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

  ─我死了吗?

  寿雪低头审视自己的手掌。明明置身在河水之中,双手却一点也没被浸湿。她又试着握拳,却使不出半点力气。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明明自己正存在于肉体之中,却感受不到肉体的存在。

  寿雪看着眼前的景色,陷入了沉思。原来人死之后,会来到这样的地方,一条萧瑟、寂寥而昏暗的河川。

  「看那边。」背后蓦然响起了说话声。

  寿雪吃惊地回头一看,一名身穿黑衣的娇小少女,就站在自己的正后方。少女有着苍白的脸孔、骨瘦如柴的身体,以及一对大得异常的双眸。她的双唇干裂,而且毫无血色。

  少女伸出手指,指向前方。寿雪看见少女的手,不由得心中一突。少女的每一根手指都只剩下半截,鲜血不住滴落。

  「星光坠地,又是一新生命的诞生。」

  寿雪朝少女所指方向望去。漂荡在河面上的微弱光点,一面摇曳一面缓缓沉入水下。

  「看,那也是……」

  少女又指向另一光点。那光点同样在摆动中缓缓沉坠。放眼四周,还可以找到诸多正在下坠的光点。

  「受神宫导引之魂,于此川中受尽冲刷洗涤,周游巡回,终于化为新生命。」

  少女的声音虽然清澈透亮,却是尖细而微弱,彷佛随时会中途消失。

  「我在这边能做的事,就只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少女放下手臂,转头面对寿雪。她的眼神空洞阴郁,有如晦暗的树洞。

  「你破了我的结界。」

  她的声音变得阴沉而沙哑,双眸变得更加阴郁而深邃。

  寿雪愤然往前一扑,将少女按倒,登时水花四溅。

  「……香蔷!」

  寿雪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名少女就是香蔷。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寿雪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瞬间,自己所感受到的只是对初代乌妃的愤怒与憎恨,在胸中不断膨胀、爆发。

  香蔷即使遭寿雪推倒,表情依然没有变化,空洞的双眸也没有丝毫波澜。

  「晁华一定会很失望吧。要是晁华变得讨厌我,那都是你害的。」

  「晁华?」

  「帮我取了名字的人。」

  「……晁华即栾夕乎?」

  香蔷的眉梢微微一颤,说道:「不能说那个名字。」

  「讳其名,故以字称之?晁华乃栾夕之字?」

  香蔷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仰望着她。寿雪勃然大怒,抓着香蔷的衣襟用力摇晃。

  「吾岂有过?至此诸事,岂非汝之过耶?」

  将乌困于乌妃体内,将乌妃困于结界之中,始作俑者皆是香蔷。若不是她,寿雪根本不必承受这些苦楚。

  难以言喻的怒火,以及各种复杂的情感不断涌上寿雪的心头。乌妃们的痛苦……丽娘的痛苦与仁慈……

  「丽娘……」

  寿雪发出呻吟般的呢喃,放开了香蔷的衣襟。就算再怎么责备眼前之人,也没有办法消除丽娘所受之苦。一切的作为,都已没有意义。

  「汝囚乌于乌妃,囚乌妃于结界,是何居心?」

  香蔷一脸纳闷地说道:

  「当然是为了不让她们逃走。就像小鸟、虫子一样,如果不关起来,她们就会逃走。」

  香蔷的口吻,彷佛在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寿雪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乌并众乌妃之心,汝皆视为无物?」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香蔷。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把人当成什么了?

  「要是逃走了,晁华会不开心。虽然我不会逃走,但我的后继者就很难说了。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她们全部关起来。晁华曾经送我一只鸟,我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马上就飞走了。后来晁华告诉我,鸟一定要关在鸟笼里,这都是晁华说的……」

  「晁华命汝断指为界?」

  香蔷沉默不语。

  「晁华命汝困乌于己身,受尽折磨于朔?晁华命汝施禁术,操乌妃尸骨?」

  「……」香蔷瞪着寿雪,发出了不耐烦的咕哝声。

  「连你也说跟晁华一样的话。」

  「……」

  「我为晁华做了这么多事,他却从来没有称赞过我,还说不希望我做这些事。我知道他在说谎,晁华其实很希望我做,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我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所以就算他不肯说出口,我还是愿意为了他做任何事。因为这个人不管心里再怎么希望,也不会对我下命令。他还说,我已经不是奴隶了,所以我不用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他也绝对不会要求我做任何事……」香蔷以虚弱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同时不断甩头,视线左右飘移,显露出极度的焦躁。

  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几岁呢?寿雪看着香蔷,心中蓦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刚开始的时候,寿雪以为她是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女。但如今的香蔷,看起来既像个佝偻老妪,又像是个满面风霜、受尽病痛折磨的四十多岁妇人。她的双眸有如少女,皮肤却干裂且松弛。

  「呜呜……呜呜……」香蔷一面呻吟,身体一面左右摇摆。寿雪心中惊惧,不由得自她的身边退开,香蔷也随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因为施了禁术的关系,被神明憎恶,没有办法进入幽宫,只能在这个鬼地方东飘西荡……而且身体被砍成碎块,和盐混在一起,所以也没办法回到晁华的身边……」

  据说香蔷死后,栾夕担心她会复活,所以将香蔷的尸体醢了。

  「晁华……」香蔷的手掌隐藏在黑衣的袖子之中,随着身体的晃动,袖口不断滴出鲜血,乍看之下有如泪珠。

  寿雪不禁心想,看来这个女人的心里除了晁华之外,当真容不下任何事物。晁华以外的任何人,在香蔷的眼里都与路旁的石块无异。因此不论寿雪如何向她强调乌妃们心中的怨恚与痛苦,都无法撼动她半分。说到底,她根本无法理解石块的感受。

  ─所以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连晁华眼中的事物也不例外。香蔷根本不知道晁华的感受。

  不管是过去的漫长岁月,还是未来永劫,香蔷都只能在这一望无际的昏暗河面上,漫无目标地徘徊游荡,永远没有止歇的一天。这就是她必须遭受的惩罚。

  「在晁华对我伸出援手之前,我一直过着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生活……」

  虽然只是细语呢喃,但在这连潺潺流水声也听不见的死寂世界里,香蔷的声音有如清脆的铃声一般清晰而响亮。

  「我的父亲偷东西被抓到,母亲和我都受到连坐处罚,变成了奴隶……除非官府发出赦令,否则我们永远都只能当奴隶。每一天,我们都只能拿着杵捣糙米……就算捣到磨破了皮,手上长出了水疱,也不能休息……你知道吗?罪犯只能穿红色的衣服,所以我们每天都穿着红衣,从早到晚不停地捣米,永远没有捣完的一天……除了乌之外,我没有其他的说话对象。」

  「乌……」

  香蔷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来。

  「每到夜晚,我就会听见她的呼唤,从阴暗的角落传来。那声音只有我听得见。乌每次和我说话都好开心,因为她终于找到可以说话的对象了……我、我也很开心……」

  香蔷垂下头,似乎是回忆起了往事。

  「但是……后来晁华来了,他救了我,我成了晁华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也把晁华当成最重要的人。不管晁华身边有多少漂亮的妃子,就算晁华和那些妃子生了孩子,到头来,就只有我才是晁华绝对不能失去的人。在晁华的心里,只有我绝对无法被取代……不管我做什么事,晁华都会原谅我。」

  香蔷忽然笑了起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寿雪暗想,不晓得她当年做了什么可怕的举动。虽然心里纳闷,但她并没有开口询问。

  「所以不管晁华做了什么事,我也会原谅他。他再怎么讨厌我,再怎么害怕我,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不知何时,香蔷竟来到了寿雪面前,寿雪大吃一惊,急忙向后退了一步。香蔷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只剩半截的手指陷入她的肌肤之中,手指的伤口不断有鲜血喷出。

  难道她感觉不到疼痛吗?寿雪心中又惊又疑。

  「我为晁华做了那么多事,真不晓得他为何这么怕我。不只找来了一大群巫术师,盖了一栋受鳌神庇佑的殿舍,还把我的尸体和盐混在一起……我不顾一切帮助他,甚至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手指头。我后来会死,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伤的关系……没想到他却把我的尸体……」香蔷的双眸散发出异样的神采,骨瘦如柴的脸孔有如骷髅般骇人。

  ─怪不得晁华会害怕这个女人。

  香蔷这种一厢情愿的性格,正是令晁华感到恐惧的主因吧。毕竟晁华的心中,多半并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念头。何况香蔷的所作所为,只是「香蔷认为对晁华有利」,而不是「晁华认为对自己有利」。

  晁华救了香蔷,所以香蔷对晁华景仰爱慕,愿意为晁华做出任何牺牲,就像是跟在母鸟身后的雏鸟一般。在香蔷的心目中,晁华的地位或许就像神一样。但是被当成神一般膜拜的感觉,恐怕相当不好受。

  「晁华也真是的……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人……当初刚相遇的时候,明明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

  香蔷的双眸虽然映照出了寿雪,但她的眼里根本没有寿雪、甚至任何事物的存在。寿雪向后一缩,甩开了香蔷的手。

  ─没时间听她说这些永无止境的疯话。

  寿雪环顾四周。根据香蔷的说法,这里是回廊星河。香蔷因为遭幽宫诸神排拒在外,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游荡。那自己呢?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地方?

  「你没有死,所以灵魂不会进入幽宫。」

  香蔷彷佛看穿了寿雪心中疑问,忽然如此说道。

  「除非受到人世间的亲人呼唤,否则你永远没办法离开这里,只能像我一样在这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亲人?

  ─自己根本没有亲人……

  寿雪蓦然感觉到一股寒意自指尖扩散至全身。难道自己得像香蔷一样,永世在这种地方徘徊吗?

  香蔷再度伸手,抓住了寿雪的手腕。

  「我感觉得到,你的身上流着晁华的血脉。」

  香蔷的脸上忽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寿雪心中惊惧,半晌后才察觉她在笑。那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既然如此,你就和我在一起吧。」

  香蔷的手指彻底陷入了寿雪的皮肤之中,湿滑的鲜血沿着手掌滴落。寿雪打了个哆嗦,拼命想要甩脱香蔷的手。这一甩,香蔷的手登时松脱,同时她的身体微微倾斜。寿雪急忙转身奔逃。

  「这里是新生命的诞生之地……」

  背后响起了香蔷的声音。那虚弱却清亮的声音钻入了寿雪的耳中。

  「晁华的新生命,终究会漂到这里来。」

  那声音是如此兴奋而雀跃。

  「我一定能够认出他来。到时候,我会把他牢牢抓住,再也不放开了。」

  高亢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河面上。那宛如鸟鸣的笑声久久不曾止歇,余音彷佛缠绕住了寿雪的身体。她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她明明全身几乎冻僵了,却又不住冒出涔涔汗水,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打着寒颤。就在这一刻,寿雪彻底见识到了香蔷的执着。正是这股可怕的执着,在漫长的岁月里囚禁了乌及乌妃们。

  蓦然间,寿雪感觉自己的脚踩进了泥淖之中。她才刚惊觉不妙,小腿以下都已陷入了泥中。河川的底层似乎是极深的泥浆,想要将脚拔出来,身体反而陷得更深了。

  寿雪拼命挣扎,但越是挣扎,身体越是下沉,转眼间泥层已到了腰际。

  ─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溺死!

  不,如果继续下沉,下场可能不是溺死,而是在泥浆中窒息而死。

  寿雪舞动双手,不停拨水,虽然水花四溅,身体却没有上浮的迹象。又过一会儿,寿雪只剩下头部还露出水面,河水逐渐淹没脸颊,流入了口中。

  ─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以这样的形式死去,也算是「死」吗?

  寿雪的头部也没入了水中。水面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此时,她的脑海不知为何浮现了一名年轻人的脸孔。寿雪在心底发出了无声的叫唤。

  「高峻!」

  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听见他的声音就好了。高峻的声音,总是能让自己产生不可思议的感觉。

  只要高峻呼唤,自己愿意陪着他前往天涯海角。

  寿雪闭上眼,伸出了手。明明身体不断往下沉,却有一种正在上升的错觉。此时的寿雪已分不清上与下,感受不到身体的轮廓,不知道手脚在哪里。身体动弹不得,彷佛正在逐渐溶解、消逝。一切马上就要消失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逐渐变得模糊。

  不知何处传来了声音。眼前漆黑一片,却有声音回荡其间。

  「寿雪……寿雪……」

  那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如此平静,如此沉稳而熟悉。彷佛在冰冷的世界中,落下了一颗微弱而柔和的太阳,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暖意……

  ─没错,自己的名字是寿雪。

  原本已溶解的心灵,开始重新凝聚。回想起了身体的轮廓,手指可以动了,同时感受到了睫毛的轻颤。

  寿雪睁开了双眼。

  *

  「寿雪。」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峻的脸孔。高峻凝视着寿雪,表情似乎有些吃惊,但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寿雪难以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寿雪再度眨了眨眼睛,缓缓环视左右。

  ─这里是夜明宫?

  自己正躺在床上,旁边有九九、温萤、淡海及红翘,唯独不见衣斯哈。除了这些人之外,床旁竟然还站着卫青,而且他竟还握着自己的手。寿雪吓得脑袋一片空白,连该问什么都不知道了。

  卫青似乎察觉了寿雪的反应,不悦地皱起眉头,放开了相握的手:「好像醒了。」

  「寿雪,你醒了?」

  高峻问道。

  「焉能有此事……莫非吾仍未醒?」寿雪一头雾水地说道。

  高峻听到寿雪这句话,不知为何反而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

  「吾何故在此……?」

  「你打破了香蔷的结界与禁术之后,心被推出了体外……这是枭说的。」

  「枭……」

  「所幸乌施了术法,再加上青的协助,才把你的心唤了回来。」

  「乌何故……且慢,汝言卫青相助?」

  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卫青臭着一张脸,不发一语。寿雪按着额头,仰望天花板,细细回想醒来前的记忆。

  ─当时在星河回廊,遇上了香蔷……

  香蔷曾说过,除非亲人呼唤,否则绝对无法回来。

  「……香蔷于星河回廊曾言,若无亲人呼唤,吾必不得归……」

  卫青咂了个嘴。寿雪转头朝他问道:

  「汝何故咂嘴?」

  卫青没有答话。

  「昔日汝曾问吾母之名,却是何故?」

  「……我的母亲生前也是风尘女子。」

  卫青一脸不满地开口说道。

  「有个男人原本说要帮她赎身,最后却将她抛弃,令她愤而自戕。那个败类就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

  寿雪在脑中试着理解卫青这番话。

  「吾父之事,吾尚且一无所知。」

  「你不必知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卫青不耐烦地说道。

  不是亲人,没有办法将寿雪从回廊星河唤回……既然她回来了,答案就只有一个。寿雪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卫青,只见后者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臭。寿雪见了他那表情,心中也有些恼怒。不管再怎么样,也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吧?虽然她此时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已暗自下定决心,绝对不承认卫青是自己的哥哥。

  「既然已达到目的,这件事以后请不必再提起。毕竟我们的母亲不同,我也不打算跟你玩什么兄妹游戏。」

  「吾正有此意。」寿雪应道。

  「言归正传……」寿雪以手撑着床板,想要坐起上半身,九九赶紧过来搀扶。或许是因为身与心尚未完全契合,寿雪感觉有些使不出力气。试着将手掌开开阖阖了好一会儿,感觉才逐渐恢复。

  「乌在何处?乌既助汝等将吾唤回,当可与汝等对语?」

  「你的心不在体内的时候,你的身体是由乌掌控,当时我们可以和她交谈。」

  寿雪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身体受到掌控?如何掌控?

  「我们和她约定,要帮助她找回半身。」

  「……」

  寿雪望向自己的手掌。此时乌想必还在自己的体内吧。封一行曾经说过,乌妃是乌的巫觋,能够与乌交谈。但直到此刻,寿雪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为了寻找半身,朕已派千里及之季前往界岛。」

  「千里亦往?」

  「千里熟知古代的传承故事,应该会有些帮助。」

  「此言亦是有理。」

  但千里体弱多病,寿雪担心他抵受不了冬季的海风。

  「对了,你是栾氏后裔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高峻一如往昔说得轻描淡写,寿雪因此一时会意不过来。

  「……何事传开?」

  「或许你不记得了,当时很多人看见了你的头发颜色。」

  寿雪一听,吃惊地伸手在头上一摸,头顶并没有绾发髻。抓起下垂的发丝一瞧,果然是银白之色。寿雪霎时脸色大变,不知该如何是好。高峻却依旧神色自若,言语如故。

  「关于这件事,朝廷已做出了决议。对你并不实施任何处罚,另新设一使职,专司祭祀,名为祀典使,由你接任。」

  高峻说得过于言简意赅,寿雪听完后整个人傻住了。高峻的表情从头到尾都很平淡,没有任何变化。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暗自沉吟。

  ─要促成这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高峻的口气只像是在说明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但过程绝对不轻松。高峻不知费尽了多少苦心,不知获得了多少人的帮助,才得以实现这件事。

  寿雪暗自想像高峻为这件事付出的心血,不由得心情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多亏了千里与行德帮忙说话,还有花娘的功劳也不小。」

  「……吾全然不知……」

  「对了,还有青也帮了大忙。」

  「小人只是为大家办事,并无他意。」卫青冷冷地说道。

  高峻不禁苦笑起来。

  「……吾当言谢……」

  「如果你要道谢,可以写一封信给千里……」

  「非也……」

  寿雪感觉喉头彷佛鲠了一根刺,半晌后才接着说道:「非谢他人,但谢汝耳。」

  高峻凝视着寿雪,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不必向朕道谢,朕这么做并不全是为了你。」

  高峻脸上依然是一副淡然表情。但他旋即移开视线,以迟疑的口吻说道:「不过……」

  「不过?」

  「我们的棋局还没有结束。」

  「棋局……啊……」

  寿雪登时醒悟,高峻指的是两人以书信往来的方式下的那盘棋。

  「继续下吧。」高峻的口气简直像个孩子。他从来不曾提出任何要求,或许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说才好。

  「唔……」寿雪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回应。

  「……善。」最后也只应了寥寥一语,点了点头。

  高峻的眼神变得柔和,嘴角微微扬起了笑容。

  *

  强劲的海风不断自耳畔穿梭而过。白雷站在山崖上,远眺大海。今天的风浪不小,大小船只都停泊在码头,没有一艘船准备出海。毕竟讨海人最怕的就是遭遇船难,船只可能会在港边停靠好几天,直到风浪转为适合航行为止。附近小镇上的青楼,此刻应该涌入了大量的水手吧。

  「叔叔。」

  少年的呼唤声,让白雷转过了头。只见衣斯哈站在眼前,手中握着一株药草。

  「这就是黄连吗?」

  黄连的根茎可以制作成胃肠药,此外还有止血、消炎等功效。

  「没错,要把根也挖出来。」

  「好。」衣斯哈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此时衣斯哈的上半身穿着麻衣,腰上系着粗绳,下半身穿着短袴。那是海燕子的服装。

  「阿俞拉呢?」白雷问道。

  衣斯哈指着崖下的沙滩说道:「在捡贝壳。」

  白雷叹了口气。

  「在这一带就算捡了贝壳,也没办法卖钱。」

  这句话已不知告诉她多少次了。

  「阿俞拉很擅长找出漂亮的贝壳,孩子们都很开心。」

  「真的想要帮助孩子们,应该多摘一些药草。」

  「这个我来吧。」

  衣斯哈是个相当认真的少年。阿俞拉经常偷懒不做事,衣斯哈则几乎做了两人份的工作。两人情同姊弟,弟弟勤奋工作,姊姊则经常发呆。

  白雷与衣斯哈背起药草篓,走下了山崖。陡峻的山崖正下方就是一大片沙滩,山崖的底部有好几个海蚀洞窟,每个洞窟的洞口都挂着草帘。白雷掀开一面草帘,走进了洞窟内。里头摆着大量的陶瓮及竹篓,最深处坐着一名少年,正拿着药杵捣药。

  少年抬头问道:「找到了吗?」

  「嗯。」衣斯哈放下药草篓,走向少年。

  少年从篓中取出黄连看了一眼,拿起身后的另一只篓子,递给衣斯哈。「都放在这里头。」黄连必须除去细根后晒干。

  「海上风浪如何?」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白雷:「船只大概还会有两三天没办法出港吧。」

  「这可有点反常。现在应该是界岛一带风浪最小的时期才对。既然没办法出海捕鱼,除了制药之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少年的族人,是有如候鸟般在各海域往来迁徙的漂海民,俗称「海燕子」。漂海民通常都是在海上搭建小屋生活,但是到了像界岛这种大型船只频繁进出的港口,有时也会搬到陆地上居住。这一带的海蚀洞窟,在漂海民的眼里是绝佳的天然居所。

  这名少年属于漂海民中的蛇古族(注:「蛇古族」一词在第四集中误植为「蛇骨族」,特此更正。)。他就是当初遭一群孩子们围殴,蒙白雷出手拯救的漂海民孩子,名叫那它利。

  人生在世,没有人知道自己未来会在哪里,遇上什么样的人。

  隐娘(阿俞拉)与衣斯哈在鳌枝殿遭鳌神掳走之后,漂流至京师附近的河岸边,蒙白雷救起。事实上白雷很清楚鳌神擅长以河水、池水或海水为媒介,因此推测两人既然遭鳌神掳走,很可能会在水边出现。白雷在京师附近的河岸及池岸到处寻找,果然找到了两人。

  当时羽衣也在河岸边。身为鳌神「使部」的羽衣,向白雷下达了鳌神的命令:「前往界岛。」白雷于是带着阿俞拉与衣斯哈来到界岛,在这里遇上了那它利。

  白雷是那它利的救命恩人,因此在界岛的这段期间,三人随着蛇古族一同生活。刚开始的时候,衣斯哈很想回到乌妃的身边,但白雷没有答应。

  这当然是基于鳌神的命令。

  「神说乌的半身就沉在这附近的海里,要我们把它找出来。」

  阿俞拉传达了鳌神的指示。

  「神还说,如果我们没找到,会把我跟衣斯哈吃掉……」

  白雷暗想,鳌神采取这么极端的作法,应该是被逼急了吧。乌射出的那一箭,很可能已经让鳌神受了伤。但正因为受了伤,才更加危险,就好比一头受了伤的猛兽。

  此时白雷的心情,正如同饲养了一头随时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的猛兽。

  ─或许会被吃掉的人是我。

  白雷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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