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⑤《暗夜之鸦》

  1

  山内伸也迈着欢快的脚步,走上地铁出口的楼梯。他皮鞋发出的轻快脚步声,渐渐变成了湿哒哒的声音。台阶中间以上的地方,都被湿鞋印弄得湿漉漉了。从不断吹来湿风的出口,可以看见银座暮色的霓虹灯。他看了眼手表。6点58分。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两分钟了。糟了,我得快点。

  当我走上地面时,不知哪里传来了乌鸦的鸣叫。

  伸也吓了一跳,不由地停了下来,那声音很大。也许是混在黑暗中了吧,看不见乌鸦的身影,但似乎并不在很远的地方。嘎吱嘎吱的混浊声连续发出了四次,过了一会儿又发出了两次。

  真讨厌啊,我这么想。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可是四二鸦。”

  这是谁说的来着?对了,是乡下的奶奶。据说,如果乌鸦这样叫的时候,好像有人会死。

  奶奶迷信很深,还会在家里上贡。她立了根茶柱,恭敬地供奉在神龛里。绝对不能在晚上剪指甲,灵柩车经过时会把大拇指神隐哦……奶奶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

  奶奶非常讨厌乌鸦。

  “叫四声,再叫两声的是四二鸦。是暗夜之鸦,是死亡乌鸦”(注:日文‘四二’同音‘死’)

  你以前经常这么说啊……。

  “真是不吉利。”

  伸也低声说着,突然耸了耸肩。

  银座,不,整个东京,乌鸦都多得让人吃惊。不过,人的数量是更多。

  估计有人死了吧。不管乌鸦叫不叫,反正都有这么多人在。

  无论这个城市里有几百、几千万人,无论他们是死还是活,我伸也都完全没兴趣。不过,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老实说我不知道——除了这个世界上那唯一的女孩。

  伸也认为,人与人的相遇,特别是男女的相遇,真是不可思议。

  他没意识到,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自然地笑容。从冲出公司大门到抵达银座的这一路上,伸也都微笑着,一个人反复地琢磨着从和她相遇直到现在的经过。

  洼田由利枝,是伸也工作公司的接待员。

  “咦,山内先生。接待处好像有新人进来了。这次的人很漂亮哦。”

  去年四月初,一年的后辈杉野对伸也低声嬉笑地说这句话。

  “你这家伙,对这种事真是眼尖啊。”

  伸也看着带些惊讶佩服着后辈,当他把视线转向那位接待小姐后,便一下明白了。

  由利枝用僵硬的姿势凝视前方,可能是因为紧张而露出些许强硬的微笑,但还是美得让人吃惊。像草食动物一样温柔的黑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和酒红色的制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原来这么漂亮啊。伸也在心中反复说着。不过,这种感觉和看到橱窗里漂亮人偶时的并没有太大区别。

  第一次和那个‘人偶’对话,是在同年的六月。是整整一年前的事了。

  伸也当时非常慌张。就在召开重要会议之前,上司才指出会议资料不完备。为了制作更完美的文件,我不得不去地下的资料室就为了找来两三个数字。

  他匆匆忙忙地借出资料,正为了上会议室所在的十四楼而等着电梯。然而这时,电梯却进行维修保养,一半的电梯禁止使用了。可能是因为太拥挤,每部电梯都满得惊人,也完全没有要下到地下的迹象。

  于是他只好跑进了高管专用电梯。那里地板上铺的红色绒缎地毯样式很特别,当然是一般职员禁止使用的。

  门关上后他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在下一层门又打开了。伸也内心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的竟然是常务董事赤城。旁边跟着那位新接待员小姐。她手里拿着像是常务行李的公文包和一个纸袋。

  赤城常务因对公司内部纪律严格而出名,有着“赤鬼”之称。伸也曾多次听说过触动他逆鳞的职员被调到哪里去了之类的传闻。

  那是瞬间我被那个赤鬼瞪了一眼,蜷缩着身子。

  “恕我冒昧,你是公司的员工吧?”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冷冷的声音。是那个穿着酒红色制服的接待员。她的视线集中在伸也的左胸口,那里有印着公司标志的名牌。

  “是的,是这样……”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对方笑也不笑地说。

  “你应该知道,这是高管专用电梯,是不能随便使用的。”

  我被她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语气激怒了。

  新来的接待员在说什么?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女人啊,会说出像是个了不起的秘书之类的话。狐假虎威。

  伸也深吸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伸也无视接待员小姐,向常务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不凑巧,电梯在定期检查,其他的怎么也不下去。我又急着要把会议用的资料尽快送到,我保证这么轻率的行为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动作,也许是因为他夸张的道歉,恐怕这两种情况都是,赤城常务苦笑着挥手致意。

  ‘算了,本来该好好跟你的上司沟通一下的。这次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工作可要努力啊。’

  “好的,谢谢您的谅解。”

  伸也一边强有力地回答,一边深深地思考着。

  公司组织就像傻瓜一样。完全是拙劣的猴戏……。在半径一米内,交谈了几句话,从这个程度上来说,那件事无疑是伸也与由利枝的第一次相遇。

  在注意到洼田由利枝这个女孩之前,无论伸也把记忆追溯到哪里,她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明亮的酒红色夹克,同色的紧身裙。长发扎在脖颈处,嘴唇上一抹并不艳丽的口红和很职业的微笑……

  也就是说,由利枝与其进入公司之前坐在同一位置的历代接待员们,从根本上没有任何区别。

  伸也公司的招聘大致分为两种。大多数是像伸也一样的长期正式员工,剩下的是邮务、印刷、警备、事务所管理、员工食堂等以员工为对象的服务部门。后者则由子公司负责招聘。

  接待员也是如此。虽说是子公司,但肯定是别的公司,而且由于接待员的工作性质,与内部员工的接触机会反而极少。举例来说,伸也知道她的全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尽管如此,对于员工们来说,接待员和其他服务部门的人不同,她们是华丽而引人注目的存在。她们都很漂亮,有着极好的身材,所以很容易成为话题。

  几个年轻职员默默地走过前台。

  “我,右边的。”

  “我知道。知道你对大小姐系没什么抵抗力啊。我比较喜欢左边的那种。”

  诸如此类的闲话常有。

  女职员似乎也有不同的感想。

  “只有接待的人才能穿那么可爱的制服,太狡猾了。这不等于承认我们的制服很土嘛。”

  伸也曾听到一个同期入社的女孩这样抱怨道。

  “光是入口都像个豪华公寓一样,真讨厌。”

  她是这么说的。

  “那当然是定制的。不是量产,每次录用新人,就要按照她的尺寸订购,性价比可不好。”

  伸也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是因为平时上司唠叨着要注意节减经费的缘故。

  然而,同期的她却一下子眯起了眼睛,用一种可怜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

  “胡说八道。当然是根据制服的尺寸来录用嘛。”

  姑且不论真假,要经常接待柜台,挺直腰板坐着,按照手册化妆,露出着相同微笑的她们,看起来像是统一规格的人体模特。

  当然,洼田由利枝也如此。

  所以,当伸也第一次看到穿着便服的由利枝时,他没有立刻与那个人偶一样的接待员联系在一起,而是被一种像是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感觉打动了。甚至有一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个人。

  简直是雪白的鸟……。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是在夏天。伸也比平时早出门近一个小时。那天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必须先去公司取一堆体积很大的产品样品。

  当我走到公司大楼所在的街区时,注意到有个人从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上慢慢地向我走来。 那耀眼的白色首先映入我眼帘。是是质地柔软的白色连衣裙,被那布料包裹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大楼间吹过了风,白色的裙子轻轻地摇晃着。这让伸也联想到白鸟展开翅膀时那优雅的样子。像白蜡做一样的小腿,在那一瞬间映入了眼帘。

  直到对方走到面前,我才意识到,小腿苗条的就是那个接待小姐。

  然而,伸也很难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电梯里,她表现出的生硬的语气和态度。在接待处,她身着酒红色制服,挺直腰板。就像从模具里抽出来果冻一样,轮廓突然变得不可靠,变得柔软了……就是那样的感觉。

  在这时,突然在伸也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天发生在电梯里的事情。

  那其实是在帮助自己,不是吗?

  被以纪律严明着称的常务直接怒斥——之所以能够避免这么不雅的事态,不正是因为她先于常务开口了吗?结果,我获得了申辩和道歉的机会。难道她是在用提醒的方式让我脱身吗?

  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个多么愚蠢、简单的男人啊……

  伸也忙着想这些,仅仅几秒的事。

  对方注意到伸也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稍微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一笑。比起包裹着她的白裙,比起轻抚脸颊的风,还是那是笑容更加温柔。

  给相遇下定义是很难的。但是,从恋爱开始的瞬间来看,至少对于伸也来说,那个夏天的清晨,无疑是与由利枝的邂逅。

  2

  神野菜生子打开日志,从抽屉里拿出书写用具。这时,一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手臂从背后伸出来,从抽屉里拿起了什么东西。

  “嗯,老师也有口红啊。”

  “那不是口红。”菜生子苦笑着,隔着肩膀回头看那个女学生。“是打火机哦。”

  “什么?” 女孩瞪大了眼睛,摆弄着手里的金色小玩意,喃喃地说,真是的。然后,她突然用看同党的眼神说: “其实老师也是个抽烟的人吗?”

  “不,我不抽。”菜生子轻轻耸了耸肩。“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的。”

  “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少女的声音稍微变僵了。

  这个女孩经常说这种断定的话。一般都没有任何根据,但她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这反而让人为难。

  “烟和打火机,你都不想从我这里拿走吗?”

  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那我也会管你的,拿出来吧。”菜生子猛地伸出手掌。

  “……这么说的话,我就会乖乖地交给你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坐在她旁边的白色简易床上,摸着她的裙子口袋。

  神野菜生子知道,女孩装卫生棉的盒子里,总是藏着几支香烟和打火机。原来如此,如果生活指导教师是男性,这也是个极好的藏处。很少有人会对印有生理用品字样的包装感到可疑,即使有,只要少女高声训斥,也只能灰溜溜地撤退吧。

  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少女的这个小恶魔般的想法,但菜生子并没有向外透露。对当事人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她默认通过了两个附加限定条件。

  一是每天只能抽一支。另外一个是,不要在菜生子目光所及,也就是保健室以外的地方吸烟。

  本来,菜生子也不认为这样的“密约”会得到校长或其他教师的赞同。另外,她也不认为一两个口头约定就会束缚住这位既骄傲又傲慢,却又给人一种不稳定又危险的感觉的美少女。

  束缚也不是目的,对方是位比菜生子小一轮的少女。如果想看到或听到一点相同的东西,有时就必须弯下腰和膝盖——总之就是这样。

  “今天不能抽了……算了。”

  少女无视皱着眉头的菜生子,从生理用品的包装中取出细长的东西——当然,不是卫生棉条——她叼在了嘴里。

  “不抽啊……只是叼着。”

  女孩用甜美的语气说,然后点燃她手中金色的打火机。

  “真的,我只是想用这个点个火。”

  香烟点着了,但女孩不肯合上打火机的盖子。她神情恍惚,凝视橙色的火焰。少女的脸颊像是映照着火焰一样,微微发红。

  神野菜生子微微的叹了口气。

  “真令人担心。”

  “……担心什么?”

  女孩没有把视线从火焰上移开,只是若无其事地反问。

  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难得来一次,我就听你说。

  少女的这种姿态,常常在她的言行中体现。

  “……我想起了以前在这所学校里的一个孩子。她和你一样不稳定、危险……就这样盯着打火机的火看。”

  “那个人是怎么让老师这么担心的?” 咔嚓一声,小女孩终于合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然后慢慢地回头,淡淡地笑了。

  “是纵火了吧。”

  一丝沉默后。然后菜生子犹豫地点点头。

  “嗯,没错,那个孩子在学校纵火。”

  3

  坐地铁的时候,雨变得小了点。伸也腋下抱着的软伞盒里装着折叠伞,他连伞都懒得打开,‘一飞冲天’似的冲进银座的人群。霓虹灯才开始在黄昏的夜晚淡淡闪烁。

  身后乌鸦又叫了一声,就像溅到裤腿上的飞沫一样。但那些乡下的不祥迷信早已从伸也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还好没在索尼广场前碰头,如果先碰头再去餐厅的话,就会比预约的七点晚很多,最重要的是还要让她在雨中等,实在是太可怜了。做事一丝不苟的她,从来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迟到过。

  确实,对伸也来说,也掺杂了些讥讽和嘲笑——虽说没有恶意——要接受同事那纯粹出于兴趣的询问,也绝不是他所希望的。但另一方面,借用后辈杉野轻浮说法的话,他也想以“得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为荣,坦白地说出了年轻人的想法。

  从两人交往开始,将近一年了。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却没有任何进展,这让伸也非常着急。

  对方真的喜欢自己吗?原本就一味隐瞒公司内部的恋爱,是不是会因为分手的时候对周围的人很尴尬?等等,不知不觉就考虑太多多余的事了。

  但是,伸也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开朗的乐观主义者,从心底里并不相信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她的态度,应该不会让这种无聊的怀疑持续太久。

  总之他们的交往很平常,很顺利。在金钱和爱情方面,人之常情可是有多少就想要多少啊。伸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一直处于残缺状态的月亮变成满月。

  好了,走进目标的餐厅后,果然由利枝先到了在等着他。伸也刚想轻松地打个招呼,但突然闭上了嘴。

  这种气氛很难打招呼,好像有团看不见的火焰包裹着由利枝。

  由利枝的视线落在很近的地方,她把交叉的手指放在桌子上,用一种钻牛角尖的眼神盯着某一点。

  桌子上的小蜡烛正点着火焰。

  “是客人吗?”

  在服务生讶异地催促下,伸也慌忙大步走近餐桌。由利枝也注意到了他,她的笑容就像绽放的花朵。和往常一样,那是双长睫毛的温柔的眼睛。

  “你该不会,肚子很饿了吗?”

  伸也一边让服务员帮忙拉椅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由利枝发呆的眼神很可爱。

  “就像卖火柴的少女一样,认真地看着蜡烛的火焰。好像一副饿得要死的样子。”

  “讨厌。”由利枝微微一笑。“我只是发呆啦……来得太早了。”

  “那么,为了等得不耐烦了的女孩子,我点些上菜快的料理吧。话虽如此,我也不太懂菜单,套餐可以吗?”

  “嗯。”

  “那,要这两个。”

  在这种情况下,伸也毫不犹豫地回答。

  接单的服务生退了下去,伸也突然变得坐立不安。

  “怎么了?”

  由利枝关切地问道。

  伸也注意到刚要说“那个”的声音有些嘶哑,就把玻璃杯里的水喝了一口。“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就一直在想。”

  “想什么?”

  “和由利枝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由利枝用恶作剧的表情转了一下眼睛。

  “电梯里的狂妄姑娘吗?”

  两人第一次约会的第一个话题就是这个。没错,那时由利枝立刻做出了判断(在这里由自己来扮演大副是最好的)。

  “不是的,难道对你来说,我们的相遇就是那个吗?”

  “哎呀,不是吗。从没听你说过啊?那要早得更多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也就是说,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就一直远远地看着我。”

  正笑着,冷盘来了。

  “嗯,我有在看。”由利枝用优雅的手势,把叉子上的三文鱼和洋葱片端到嘴边。

  “每天早上,都有个人在快迟到的时候闯进来,无视公司职员的通行口,坐上贵宾专用的电梯。我一边想,一边看着。”

  员工专用的便门在穿过正门绕到建筑物侧面的地方。而且,还有通往地下的楼梯和细长的通道,要绕很多弯路。在迟到与否的紧要关头,根本没人会傻傻地老实去那里。

  “你真是不懂啊,小姐。”伸也慢吞吞地回应道。 “前门坐着一个漂亮的接待员,所以脚不自觉地就往那边走了。”

  “哎呀,说得真好听。”由利枝扑哧一笑,耸了耸肩。“但是说真的,我们的相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夏天的早晨。”伸也这样回答着,稍稍停顿了话。我感到脸颊发热。

  别闹了,我的性格可不是这样……。

  “……简直就像一只雪白的鸟。由利枝那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像只又白又苗条又漂亮的鸟。就像海鸥之类的。”伸也又停顿了下,突然高兴地笑了起来。

  “由利枝的话,那就是红嘴鸥。交往一年后我深深确信,由利枝真书纯白又美丽的存在。天真无邪,纯洁,又很容易受伤……软弱到必须有人一直保护着她。我一直这么想。”

  由利枝睁大了眼睛,但什么也没说。伸也轻咳一声,在他本人看来非常自然——就像在地铁里练习过无数次的那样——便开口说了。

  “大概从那天早上起,我就一直在想,要是能守护你一辈子的话。”

  由利枝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有变化。只是视线一下子落了下去,移动到了蜡烛的火焰上。

  “你听到了吗?” 伸也用略带嘶哑的声音确认了一下。 “我刚才向你求婚了……”

  为了得到完美的满月,伸也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

  当然,我不希望马上就怎么样——虽然那样的话,我也完全没关系。不管怎么说,由利枝还很年轻。去年才刚刚迎来成人礼。所以,只要约定就好了。只要是由利枝承诺的,就一定会遵守。因为我是这样确信的。

  也许,她也会说是。

  我想到这个好主意,当我兴冲冲地预订这家餐馆时,我就在这么想了。不,直到这一刻之前,我没有一点怀疑。按照计划,这时候由利枝的脸颊应该会微微泛红,然后轻轻地点头——除此之外,由利枝不可能有其他的反应。我绝不是自恋。

  然而,这一刻的沉默,瞬间击碎了伸也那天真的自信。而且,对于伸也来说,沉默了太久之后,由利枝笑了。

  不,她确实笑了,但她的眼睛更像是生气,更像是悲伤。

  “现在我明白了。你根本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才会说这种话。我既不纯白,也不天真无邪,纯洁。说什么容易受伤,我才是伤害人的那个人啊。”

  那是一个低沉的,喃喃自语的声音。

  “你知道吗?红嘴鸥又叫做海上的乌鸦。它非常不挑食,平时都是在填海造地吃垃圾的鸟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

  突然由利枝的眼睛湿润了,眼泪夺眶而出。

  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目瞪口呆地听着对方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在微微呜咽的间隙,由利枝重复了好几次。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和我结婚吗?”

  伸也有些无助地喃喃自语。他那满腔的爱慕之心和轻浮的自尊心,都已经受到了充分的伤害。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确认下。

  由利枝摇摇晃晃地摇了摇头。这既可以是肯定的意思,也可以是否定的意思。就在伸也想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由利枝露出了极不平衡的笑容。

  “我不能和任何人结婚,因为我杀了一个人。”

  4

  “——哦,我会的。”

  少女把长发一扫,微微一笑。“烧掉学校不是很棒吗?”

  她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待同学一样亲昵。这是种不太好的倾向。至少就这女孩而言。

  “真是个白痴。”

  菜生子竭力用冷淡的语气简短地补充道。我感觉我说了多余的话。偏偏还是最麻烦的对象。

  “什么嘛。”少女扑哧一笑。“只是个小火灾罢了。既然要做,为什么不把学校全烧成灰。”

  “学校烧掉的话,你就必须整天待在家才行。不是吗?”

  一边说,菜生子已经后悔了。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总是说些多余的话呢?

  少女目光扫兴,耸了耸肩。

  “那就把房子也烧了,把房子和学校都烧成灰烬就行了。以后什么也不会留下……一定很痛快吧。”

  “……你不可以这么说。”

  “哎呀,我是认真的。家、学校、爸爸、妈妈、还有我都消失了就好了。那么……”

  女孩突然闭上了嘴。情绪化的台词不适合这个骄傲的女孩,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是,菜生子能想象少女的言语的意思。

  这样的话,烦恼、痛苦、心痛就会一起消失。

  “老师。”少女用大人的口吻说道。 “我说,老师,我爸妈果然要正式离婚了,前几天商量了一下,就这么定下来了。”

  “……是吗”

  女孩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这是令人讨厌的、司空见惯的烦恼。就像白痴一样,为这种烦恼。”

  “我不该说这种话。没有什么到处都有的烦恼哦,就像没有什么烦恼是特别的。”

  女孩不肯回应。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到底发生了多少次?”

  “大概三次吧。”

  这种暧昧的说法虽然是故意的,但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我入学之前的事吧,我没听说过。”

  “嗯,是啊。”

  “那个孩子也有什么烦恼吗?”

  “嗯,是的。”菜生子反复说。“她很烦恼,很害怕。”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

  “拜托,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泄露给第三者的。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那可不行。”

  对于菜生子推开一样的回答,少女并没有显出那么失望的样子。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YURIE”把眼睛凑近金色的打火机,少女慢慢地读了起来。“这儿刻着一个小字,老师,你没注意到吗?我说,老师。告诉我有关这个叫由利枝的孩子的事。告诉我。”

  这语气显然不是委托,而是命令。

  5

  洼田由利枝得到那个打火机,是在她刚升入东京都内的私立高中后不久。

  “由利,你看啊。”

  筱冢晴彦不知为何得意地说着,在由利枝面前啪嗒一声打开了薄薄的塑料盒。各种颜色和形状的打火机整齐地摆放在各自的凹槽中。

  “这些都是我设计的!”

  晴彦说着,鼻孔鼓了起来。

  筱冢晴彦是由利枝母亲的表弟。他家在静冈,由利枝的母亲对只身来东京上大学的晴彦百般照顾。即使现在在东京都内的制造厂工作,我偶尔也会想起来。对于独生女的由利枝来说,他是像哥哥一样的存在。

  当然,“像哥哥一样的存在”和“货真价实的哥哥”,看似相似,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当时的由利枝对晴彦有一种淡淡的感情。谈不上是恋爱,但也并没有超越轻微的憧憬范围。

  不管怎么说,恐怕正是这样的感情,让由利枝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挑选了其中最华丽、最奇特的一个设计。

  “我想要这个,”她高声宣布自己的所有权,然后用撒娇的眼神补充说。“不行吗?”

  晴彦显得有些为难。

  “不,这是要提交给公司的样品……还没有备用的。”

  “但我真的很想要。”

  那只是她为了让对方为难的小任性。当然是在认识到晴彦对自己根本没有抵抗力的前提下。

  果然,晴彦说了。

  “好吧,我想想办法。下次来的时候,我大概可以送个礼物。”

  晴彦做出这样的保证,对我眨了眨眼。

  大约过了一周,由利枝收到了一个小包裹。 寄件人是筱冢晴彦,里面当然是那个打火机。 在圆筒的侧面,由利枝发现雕刻着小字,独自大笑起来。

  用罗马音写着“YURIE”。

  虽然是半强行接受的,但对于没有吸烟习惯的由利枝来说,这是无用的东西。最后,她将打火机和化妆水、淋浴冒、唇膏等一起被扔进了放在凸窗的藤笼里。

  然后有一天回过神来时,发现篮子里的打火机不见了。

  以防万一,我又问了家人,但还是没人知道。并不是由利枝记错了。确实就放在那个篮子里的。明明是不可能掉下来或滚落的地方……。

  就在我被狐狸牵着鼻子走的时候,晴彦哥突然来访。他鼓起鼻孔,激动地说。

  “由利枝,不好意思,那个打火机,能借给我一下吗?这是个曾经淘汰过一次的款式,室长重新考虑了一下,说要给上级看,说不定能行。也许会晚点,之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大量生产的话,我会给你一打不同颜色的礼物哦。”

  由利枝不知所措地听着晴彦哥一口气的话。

  这件事只能用糟糕来形容。而且,得到打火机本来只是由利枝的任性之举,真是尴尬至极。

  这时,由利枝身边也接连发生讨厌的事情。清晨,母亲打开门去取报纸,突然一声惨叫跳了出去。由利枝隔着门看了看外面,后悔极了。那里有一具惨不忍睹的猫尸。

  乌黑的毛皮干巴巴的,没有光泽,大概是野猫吧,身上到处都像被什么锋利的刀子刺出的伤痕,一只眼睛被弄坏了。红色的舌头,还没干透的血,滴落在门廊的瓷砖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正愤恨地睁着。

  “是被流浪狗袭击了吗?”父亲还是很冷静。但是,他似乎丝毫没有想自己收拾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给保健所打电话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是在清晨。出门去学校的由利枝走了几步就停下来。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在略高于由利枝视线的围墙上,有个乒乓球大小的东西。那个东西有两只眼睛,也有喙……。

  那是只沾满鲜血的鸽子的脖子。

  这是继打火机消失、出现猫的尸体和鸽子的脖子之后,第四件令人讨厌的事情。那就是,本应丢失的打火机,却又出现了。还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的。

  “这不是由利枝要找的东西吗?”

  正在做庭院工作的母亲,突然一边这么说一边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放在沾满泥土的手掌上的,就是那个金色的打火机。

  “这个是在哪发现的?”

  当然,由利枝是这么问的。 然而,得到的答复却让人意外。

  (一段描述花园的话,一堆颜色和花名啥的,看不明白直接水过去吧……打火机好像在百合花?的叶子里包着)

  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暂且不管这个问题了,要先给晴彦哥打电话告诉他发现了失物。他轻轻地笑着说。

  “啊,那个啊。已经不用了,最后还是采用了别人的设计。”

  显然,他错失了个大好的机会。

  晴彦没有责备由利枝一句话。但他似乎很匆忙,“那么,另外帮我跟叔叔和阿姨问好啊。”

  话还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由利枝终究还是失去了向晴彦道歉的机会。

  几天后。

  由利枝接到了一个电话。由利枝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雨下得很急。当时,我和母亲两个人都觉得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股腐烂的气味。

  “喂,听说了吗?”初中时关系很好的冈田同学小声说道。

  “影山君,他死了。”

  6

  “那个叫影山的,是由利枝的什么人?”

  少女一边玩弄着金色的打火机,一边歪着头。

  “同学……初中时的。”

  “嗯。那么,是个男孩子吧?”

  “是。”

  神野菜生子点了点头,少女的眼睛闪了一下。

  “我懂了。影山,应该喜欢由利枝吧?结果被拒绝了。”

  菜生子默默地抖了抖肩。这个少女,充其量不过是推测,却像已经掌握既定事实似的说出口,结果那还真是事实本身,这一点,菜生子已经习惯了。

  少女似乎读到了菜生子的这种心理,微微一笑。

  “我是在模仿老师。老师也常这样说吧?当然,我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吧,但其实是一样的。既然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么不管是胡说八道,还是逻辑推理的,都是完全一样的吧?”

  “是啊,我总觉得我们两个有哪里很像呢。”

  这时,少女第一次露出了一种羞涩的笑容,而不是以前那种倾斜的笑容。

  “那么……那么,我说,老师。你知道我对由利枝同学的什么事在意吗?”

  “是啊,多少知道些。”

  “那就告诉我。由利枝对影山君做了什么?”

  似乎被少女认真的态度所吓倒,菜生子孤零零地回答着。

  “杀了……”

  “她杀了那个人吗?”

  “……由利枝同学是这么想的。”

  就像近视的人凝视远方一样,菜生子很快眯起了眼睛。

  关于这件事,菜生子也没从洼田由利枝那里听说太多。

  可以明确的是,有问题的男学生影山幸雄是个被欺负的孩子,在初中毕业不久便死于事故。

  年仅十五岁就去世了的少年和由利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菜生子从由利枝那里听到的唯一具体的话是。

  “我讨厌戴眼镜的人……她是这么说的。”

  就这样。

  影山幸雄对洼田由利枝抱有好感,由利枝从那模糊的言语中也能隐约感觉到。但是,从恋爱对象的口中说出的话,不管是多么无心,都使少年的命运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

  可以想象到,虽然这并不是菜生子认定的事实。因为不幸的时候,往往会接连发生更多的不幸,菜生子在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学到了这一点。

  菜生子想起了洼田由利枝零零散散说过的几个小故事。

  打火机消失后从想不到的地方的出现,猫凄惨的尸体,鸽子的脖子,接下来又是少年同学的死。

  人心真的很脆弱。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是隔一段时间零碎发生的话,恐怕由利枝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件了。

  7

  影山幸雄是个线条纤细,脸色苍白的少年。从小就身体虚弱,昏昏沉沉,运动也完全不行,经常成为人们的笑柄。虽然学习还算不错,但还不至于引起人们的尊敬,反而容易让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感到内疚。

  对洼田由利枝来说,那个大黑框眼镜,那副大大咧咧的态度,才是少年的全部。

  他是个很不擅长在人前发言的少年。本来说话就很叽里咕噜的,再加上没有自信,说话声越来越小,总是爱一口气说完,经常不明白在说什么。在语文或英语课上,每当他被要求朗读教科书时,学生们就会说他读错了,说他的口音不对劲,毫不客气地进行嘲笑。全班同学一起投票,把他选成了班长。他对不习惯的工作一筹莫展的样子很有趣,他越努力,大家就越嘲笑他。

  他经常被人在拖鞋里放入嚼完的口香糖,打扫卫生时也故意把桌子翻过来给他增加工作量。然而,幸运的是,这种骚扰并没有升级和恶化,影山幸雄总是露出个呆呆地的笑容。

  欺负人的一方,恐怕几乎没有自己在欺负人的自觉吧。如果觉得有趣,就去开玩笑,否则就无视他。做那种事难道不是在欺负人吗?一般认为的欺凌是更加阴险、卑鄙、卑劣、暴力的东西。那确实,而且影山幸雄本人一直笑着……。

  技艺拙劣的小丑。

  这就是影山幸雄在班里的形象。

  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有传言说这位小丑竟然对洼田由利枝有兴趣。

  走廊上张贴着修学旅行时的照片,有意的人要在纸上填写想要的照片的号码,然后申请加印。 影山幸雄推着度数很大的眼镜,一张一张仔细检查着的样子,被眼尖的人发现了。他拿起了申请表。

  “这家伙真怪哦。全是些没拍到他自己的照片啊。”

  这样喊道的少年很快就注意到了被选中的照片的共同点。

  “这家伙真不像话。这些全是拍到洼田由利枝的照片。”

  听说,那毫不留情的声音响彻了走廊,影山幸雄的脸一下变得像西红柿那么红。

  谣言很快就传开了。这当然很有趣又可笑。

  太讨厌了——听到传言的瞬间,由利枝这样想。如果不是影山幸雄,也不会有这么坏的感觉。 为什么我的名字要和那样的人一起被笑话?

  那之后,真的很难为情,我开始有种傲慢的感觉。正是因为这种傲慢,由利枝才对影山幸雄说出了那句话。

  那是毕业前夕的事了。

  不管志愿会不会实现,全班同学都决定了去向,每天弥漫着松懈的气氛。

  “看,影山君正在热情地注视着你哦,由利枝酱。”

  有几个关系好的男孩用开玩笑的语气低声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的确,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影山幸雄看着。当然,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无视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告诉你。”由利枝羞愧地忍无可忍,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的声音喊道。“我最讨厌戴眼镜的人了!”

  “哎呀,真是太狠了。”

  女孩们尖叫着,爱开玩笑的男生强行拉着讨厌的幸雄。

  “怎么办呢,幸雄君?你喜欢的由利枝说她很讨厌眼镜猴呢。”

  一个人这么说了,另一个便更得意忘形。

  “干脆把眼镜摘了吧?由利枝也许也会重新考虑下。”

  他哈哈大笑地说道,一下把幸雄的眼镜抢走。

  幸雄的脸涨得通红,起哄中,他的黑框眼镜被从男生的手扔到另一只手上。

  眼镜摔在地板上,虽然镜片并没有破裂,但根部的金属配件已经软绵绵地变形了。

  幸雄默默地捡起眼镜。大概是想恢复原来的形状吧,用力的瞬间,啪的一声,那变脆的压弯的金属,突然折断了。

  “啊,他自己给折了哦。”

  一个男生非常不负责任地说。

  那天以后,直到毕业典礼那天,幸雄也没戴过一次眼镜。当幸雄的脸露出来后,班里的几个人都高兴地开玩笑。但每次幸雄还是露出一副可怜的表情,嘿嘿地笑着——。

  “真是的,吓了我一跳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由利枝的沉默,对方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

  据说影山幸雄是在几天前的大白天去世的。

  是场交通事故。

  “那是一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事故。”

  给由利枝打电话的少女说完,突然压低声音说:“影山君,他果然没戴眼镜。”

  她用明显谴责的语气补充道。

  她也是当时笑着说“哎呀,真是太狠了”的女孩中的一个。

  “你想说这是我的错吗?”

  由利树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慌乱了。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他近视眼也太严重了吧?我想他会不会是很难看见对面开过来的车嘛。”

  “你的意思不就是说这是我的错吗。”

  “不过,这也没什么……”

  对面的少女似乎被由利枝的凶狠气势吓了一跳,早早地挂断了电话。

  突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然而,这不是悼念逝去少年的眼泪。她想起了我早些时候看到的猫和鸽子的尸体,心里感觉很恶心。影山幸雄的死,对由利枝来说,不是像是死去的动物那种可怜,而是一种可怕。她想像不到的那种可怕。

  最后,由利枝既没有参加影山幸雄的守夜,也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举行,也没去问其他人。即使去问,也肯定早就结束了吧……一边这样给自己找着借口,一边度过接下来的几天。

  最后,由利枝只是不停的哭,产生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没过多久就忘记了。

  整整两年过去了。

  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由利枝自己也不太清楚。从高三开始,由利枝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癖好。

  开始习惯盯着火焰看。

  当发现某处有火在燃烧时,就会像是被吸引一样看着。然后那样一动不动,像放心不下一样继续凝视。

  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是在自家厨房里。母亲向站着看烧水发呆的女儿询问是不是心情不好。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烧水的火苗很久了。

  同样的事还发生在点煤气时,父亲点烟的瞬间。

  虽然觉得自己很奇怪,也没太在意,这只是种无关紧要的习惯。当今社会,特别是春天到夏天时,直接接触火的机会并不多。既不做饭,也没有抽烟的习惯的女高中生更是这样。

  但是有一天,在由利枝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摇晃着。

  由利枝那天学习到深夜。第二天早上就要进行模拟考试。如果还是上次那样的结果,就不得不放弃志愿报考的学校了。由利枝很拼命,但心里越是着急,注意力就越会飞到某个地方。 不经意间,她开始热心去剪枝头,或者埋头看看杂志。

  那天晚上,我觉得指甲长得太长了。

  (一句破迷信不译了)

  她呆呆地想着这件事,小心翼翼地把双手和双脚的指甲剪断了。

  当我把指甲刀放在抽屉里时,我注意到了一个金色的小东西。

  就是上次从晴哥那里强行得到的打火机。

  她无意识地伸手去触碰打火机。那感觉很冷,很硬。用指尖玩弄时,咔嚓一声,盖子就脱落了。

  她在被夜晚包围的房间里,点起了白色的火焰。

  那一瞬间,由利枝的心中地什么东西剧烈摇晃着。

  8

  神野菜生子认为,被封存的记忆就像地底的岩浆。契机只要一个极其细微的裂缝就可以,裂缝一点点地蔓延开,然后突然有一天,灼热的熔岩爆发喷出。

  在校内发生第一次事件的时候,菜生子就想到了一件事。在发生那个事件的前后,有个少女经常因为身体不适而来到保健室。她就是三年级的洼田由利枝,是个在教师间评价颇高的学生。

  班主任说她一本正经、很是文静,别人说什么就去做什么,很有责任感……。

  由利枝身体不适的原因多种多样,有时是感冒,有时是贫血,有时是痛经。从外表上看,明显她也并不是装病,每次都脸色苍白的,一副痛苦的表情。菜生子所做的处理,多是给她喂点药,让她在床上睡一段时间。

  有一次,我注意到被拉着的白色窗帘的缝隙里,隐隐约约地有黄色的火苗。转过视线,药品柜的玻璃上映着洼田由利枝的身影。不知不觉我把上半身站在地板上。那火焰像是从握着的手掌里吹出来一样。在菜生子屏住呼吸注视的时候,少女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注视着火焰。

  过了会,咔嚓一声,火苗熄灭了。

  “老师,我感觉好多了,我要回教室了。”

  少女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从窗帘的对面出来,就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事情。

  “——这就是那个时候由利枝用来纵火的打火机啊。”

  在此之前表情严肃听着的少女,把手里的打火机“砰”地一声扔到空中说。它画了一条漂亮的抛物线,落在女孩的另一只的手上。

  “嗯。不过说起来,也不过是洗手间的卫生纸稍微烧焦了。”

  “不过,纵火是事实,如果有一点错误,都可能会酿成大祸。”

  “是啊。”

  这一点菜生子也不得不承认。

  “连续发生了三次。”

  “是的,没错。”

  “原因果然还是因为那个死去的男孩吧。实际上是两年来一直忘不了,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吧。她应该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吧?”

  “……我忘了,大概就是这样。可是,人的心是很难说的……”

  菜生子叹了口气。

  再小的事情也可能成为契机。应试学习的压力,人际关系的恶化,让人心烦意乱的事,不胜枚举。当身体疲劳达到顶峰的时候,人最脆弱的部分便容易受到伤害。人的心灵就是如此。

  总之,岩浆喷发出来了。

  “……虽然很难,但我觉得我也能理解。不过……”少女微微歪着头。“真让人毛骨悚然。由利枝家旁边的动物尸体和打火机失而复得的事,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那个叫影山的孩子,在死前进行了报复?要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

  “你觉得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能杀死动物放在心爱的女孩家门口,或者潜入她家中偷东西吗?”

  “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过分行为的人不是有很多吗?袭击无辜的情侣并将其杀死,奸杀小学生,将女孩杀死后装在混凝土里等等。”(应该分别在暗指日本八十年代末真实发生的几起恶性事件。名古屋情侣被杀事件,宫崎勤事件和绫濑水泥藏尸案)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女便皱眉一笑。这是菜生子特别喜欢用的表情。

  “你是天蝎座吧。”

  菜生子突然改变了话题。

  “连这你都还记着吗?”

  女孩发出了欢快的声音。在喜欢占卜这点上,这个孩子还算是个普通的少女。

  “这是因为。”菜生子像是歪着头似地窥视着少女的脸。 “人类会随心所欲地在无序排列的星星中寻找着外形像动物和英雄的星星。不过,本来每一颗星星都在很远的地方,在地球上的我们看来,偶尔像是排列在一起一样。”

  少女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点。”

  “影山的死跟其他一连串事件,其实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老师,到底是谁藏了打火机,遗弃动物尸骸?”

  “凶手都是一样的,但并不是人——也许是乌鸦干的。”

  “乌鸦?”

  少女顿时叫了出来。

  “嗯,是的。虽然这是我的猜想。但是,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像东京这种有这么多乌鸦的城市,在世界上可是很少见的。当然,由利枝家附近也有很多吧。而且四月到六月,是乌鸦的繁殖期。人类被乌鸦袭击,一般都是在这时候。那附近一定有乌鸦的窝,不管是偶然从旁边经过的人,还是被瞄准的雏鸟,还有猫的死都是鸦袭击的结果吧。如果被那个又尖又强的喙从空中狙击的话,猫有时也会被打死的。而且乌鸦是杂食动物,不仅吃垃圾,而且还吃昆虫、老鼠、小鸟和鸽子等。

  少女大概正想着乌鸦悠然自得咬掉被抓到鸽子的脖子的模样,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但是……打火机呢?”

  “也是哦。”菜生子微微一笑。 “装打火机的篮子是放在凸窗上的吧。因为是气候宜人的季节,窗户也会开着。像这个,它还是金色的,太阳一照便会闪闪发光。”

  “哦,是吗?”

  少女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又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

  乌鸦习惯于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乌鸦有时会叼着碎玻璃或拉链头等,带回巢穴,这是个比较公认的事实。

  “我想叼走了这个也是可能的,但打火机又圆又滑,很快就掉下去了……然后掉进院子里,那百分百是个偶然。”

  女孩看起来很受触动。

  “老师,你把这些事告诉由利枝了吗?”

  “嗯。”菜生子简短地回答了一下,又补充道。“仅仅这点事,还不知道能不能让她舒服些。”

  菜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洼田由利枝保管着金色的打火机。

  连环纵火事件,至此初步结束。但每当看到放在抽屉里的打火机,菜生子就会忍不住想。

  那个主人的少女心中,至今仍在不断燃烧着火苗。

  只要由利枝的心中还残留着想要燃烧、无法熄灭的记忆,那火苗便不会熄灭吧。

  菜生子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她笑着点点头,大概是因为即使我不说,她也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知道了,老师。刚才说的话,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绝不会对第三者说。”

  9

  洼田由利枝小姐

  第一次给您写信。突然收到不认识的人寄来的信,你应该很惊讶吧。不用担心,我是你的伙伴。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我什么都知道。让我来告诉你,你真正的名字吧。

  你的名字是杀人凶手。

  你是个很漂亮的人。然而,在那美丽的皮肤下,却隐藏着一颗漆黑的心。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杀了很多人。当然,即使法律不能惩罚你,你可能甚至也没有意识到,你是个杀人犯。

  还是说,影山幸雄的名字你不会不记得了吧?那个男孩的死,显然是你的责任。对不对?

  那个时候,你手边不是收到不少乌鸦送给你的礼物吗?乌鸦知道你是它们的伙伴。乌鸦才是你的朋友……你不觉得吗?

  在你的内部,充满了死亡、黑暗和仇恨。你不配得到幸福。不管你再怎么放火烧它,你的过去绝对不会化成灰的。

  在你所犯的罪行中,任何人都不能以最严重的杀人罪来审判你。 这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但是,纵火呢?这样的话,就有很明显的证据了。

  你以为你没有被人看到现场就没事了,是吗?那就大错特错了。女高中生随身携带打火机之类的东西,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奇怪吗?有人说看到你握着打火机进出洗手间哦。

  你对此怎么想的?

  信不信都由你。

  漆黑的你是不能得到幸福的。你应该要一辈子孤独地活下去。不过没关系,乌鸦会一直陪着你。

  我也会一直看着你。

  安藤麻衣子

  * * *

  读完信,神野菜生子眨了眨眼睛。

  “怎么样?” 山内伸也气愤地说。“这是封令人作呕的信吧?”

  在向洼田由利枝求婚的那天后,伸也对由利枝奇怪的态度怎么也想不通,半强迫着由利枝,向她询问了情况。从说话极其沉闷的她那里,要把一切都问出来可是项相当费力的工作。

  几天前,他终于说服了由利枝,并将这封信寄保存了下来。

  据说这封信是最近才送到由里枝那里的。对于寄件人的名字,由利枝则完全不记得。地址是用黑色圆珠笔写的。是种圆润的女性字体。

  伸也读到这封信后,一开始愣了一下,接着就生气了。他说虽然差点就给撕了,但保持最大程度的理智后,才决定留下来。

  虽然信的内容都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但在整齐排列的活字间,确实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恶意。伸也用“恶心”一词并不夸张。

  “我想找出给由利枝写这种卑劣信的家伙,把他教训一顿。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怎么想的?”

  菜生子带着些刺眼的感觉凝视着因愤怒而脸颊发红的伸也。像这样直接爆发情绪,菜生子是绝对做不到的。

  从给学校打电话开始,山内伸也好像就一直在吵架。给我打电话的老师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可是,被指名道姓的菜生子却完全不记得对方的名字。我困惑地听着,起初完全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看来电话那头的人一生气,清晰的思路就会麻痹了。

  他本人也终于不耐烦了吧,提出要直接见面谈谈。菜生子虽然多少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在意对方谈话中出现的洼田由利枝这个名字。

  那个周末,我在新宿的咖啡店和山内伸也见面了。

  出现的是个身体健壮,眼睛如恶童般的青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为前几天的失礼道歉。然后,他突然拿出一封信,用略带急躁的语气催促菜生子读一读。

  “确实是一封可怕的信。”

  菜生子仔细地盯着信封和信纸,静静地随声附和道。

  “这是卑鄙至极的中伤。”

  信也歪着嘴唇说:“我都要吐了。”

  “……不过,如果全是谎话那也就算了,偏偏这当中似乎有些事是真的。虽然我认为事情的真相被扭曲的很严重。”

  “不好意思,你是由利枝先生的恋人吗?”

  对于菜生子的提问,伸也的表情很复杂,既有些傲慢,也有些谦虚。

  “可以这么说吧。至少,还没到求婚的地步。不过……”伸也打断了这句话,垂下了肩膀。“提出来的时机太糟糕了。突然收到这样一封信,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正想着要不要和我商量一下时,我就向她求婚了……而且这封信上不是写着要它一辈子孤独地活下去吗?由利枝便吓坏了……多亏了那个人,这件事也彻底搁浅了。”

  “你为什么要联系我呢?”

  “我有想问的问题。”伸也咂了下舌。“可以吗?在这封信上一晃而过的事实,谁都不知道。由利枝她一直独自一人烦恼着。不管是父母,朋友甚至是我都没听她提起过。总之,她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她所信赖的保健室的一位老师。”

  “是说我吧。”

  虽然终于理解了对方想说的话,但是菜生子非常困惑。可以说是一筹莫展。

  “是的。”伸也用强硬的语气答应了一下,然后忍住焦躁,喝了一口水。“由利枝是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那就只能认为是从老师那里泄露出去了。是吗,请你说实说。老师有没有把由利枝的话告诉别人?”

  “我确实做了。”

  菜生子简短地回答。

  伸也无言以对,叹了口气。

  “这么干脆地承认了。你好像早就做好了被人揭发的心理准备。你不认为这是一种缺乏师德的行为吗?”

  “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辩解的余地。”

  “跟很多人说过吗?”

  “不,前后我只和一个人说过……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那是他说得太多了。做了多么轻率的事……”

  伸也抱着头。

  “我不这么认为。”菜生子非常谨慎,但很干脆地否定了对方的话。 “那个学生发誓绝对不会泄露给第三者,我相信她。”

  此时,信也再次无言以对,但他的脸却雄辩地表明了自己的内心。

  喂喂,是我在责备你啊。你怎么这么镇静啊……。

  “……至少……”伸也终于找到合适的语言,有些失望地说。 “由利枝不是第三者,而是当事人。”

  “是的。”

  “给当事人寄恐吓信,不是比跟别人喋喋不休要更糟糕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能不能适可而止啊?”

  伸也用激烈的语气说了两句,一巴掌拍着桌子,正从一旁经过的女服务员惊讶地回头看了两人。

  “那个女学生到底叫什么名字?”

  伸也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安藤麻衣子。”

  “果然就是这封信的寄件人吗?”伸也忍不住大声喊道。 “真是个不像话的女高中生。请告诉我那个孩子的联系方式,我要教训下她。”

  “等一下。”

  对于马上就有可能冲出去的伸也,菜生子柔和地阻止他。

  “说实话,我对这个信封上的字确实很眼熟。”

  “你说什么?”

  “没错,这是安藤同学的字。不过。”伸也正要出声,菜生子制止了他。 “她不可能给由利枝写这封信。”

  “你在说什么?事实上……”

  “这封信的邮戳是六月吧?”

  “那又怎么了?”

  伸也越说越激动,而菜生子的语气却很平静。

  “安藤同学是不可能写这封信给由利枝的。”菜生子又重复了一遍,犹豫的停了下来。然后,用和以前一样,淡淡的语气说着。

  “她今年二月被杀了。”

  10

  “……被杀了?”

  伸也用一种泄气的声音喃喃地说。

  “嗯。有一段时间,电视和报纸上都有很多报道……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忘了。”

  “您说是二月吧?”

  伸也望着天空说。

  这么说来,确实在那个时候,东京都内发生了女高中生被杀人狂杀害的事件。在公司也稍微成为了话题……。有着同龄女儿的上司们,嚷嚷着太危险了。再说,对了。由利枝也说过。

  “真可怕,被杀的孩子上的学校是我毕业的学校。”

  伸也自言自语道:“……二月份被杀的女孩,不可能到了六月才写信。”伸也立刻摇了摇头。 “……不,不过,如果在被杀之前写好的话,不也可以吗?别人再投递的话。”

  “不,写这封信的不可能是安藤同学。”

  神野菜生子固执地重复道。

  “因为刚才不是说是那个孩子的字没错吗?”

  “信封确实是。”菜生子微微一笑。 “但是最重要的信不是打印的吗?”

  “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写。”

  “不,是这样的。”菜生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筒状的物品,向对方展示。“山内先生,您认为这是什么?”

  伸也无法揣度对方的意图,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不是口红吗?”

  “怎么看都是这样。可是……”菜生子又微笑了。卡嗒一声,盖子脱落了。

  微弱的火光点亮的同时,伸也叫了出来。

  “这是那个事件时的打火机。”

  “嗯。一直都是我保管的。正如你所看到的,盖上盖子后,看起来就像口红一样。这是一个有趣的想法,不是吗?”

  伸也一言不发,又从信封里匆匆忙忙地拉起信来。

  “上面写得很清楚……‘女高中生拿着打火机走着,难道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奇怪吗?’”

  “上面写的是‘我看见你握着打火机出入洗手间’。但是,这个看起来只像支口红。年轻女性随身携带口红并不特殊,即使是高中生,如果握着口红去洗手间,看到它的人都会想‘啊,是想涂口红吧’,这才是正常的。”

  “这东西,安藤麻衣子那孩子也见过吗。”

  “当然看过。因为那孩子看到这个了,所以成了我谈起由利枝的契机。所以,安藤是绝对不会用这种写法的。”

  “确实,我也认为写这封信的人是不知道由利枝随身携带的是一个特别的打火机的人……不过,这可真奇怪。信封上的封条确实是安藤同学写的,老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只能认为只有内容被偷换了。”

  “你是说偷换信件吗?”

  “嗯。封条上的胶水,用蒸汽一碰就能轻易打开。如果做得好,也不会留下什么手工的痕迹。本来装在这个信封里的信,被什么人抽出来了。然后,又放了另一封信,现在才投了出去……我只能这么想。”

  “可是……到底谁会这么做呢?”

  “那才是暗夜之鸦——现阶段,谁也不知道。”菜生子一本正经地说。“它确实存在于某处,但我们看不见。是哪里的谁,为什么做这么过分的事情,做这件事的原因,现在的我们还不知道……因为对方是只黑乌鸦,隐藏在黑暗中。”

  伸也咽了一口唾沫。

  “……不过,如果是安藤的话,我也稍微明白些。”菜生子静静地继续说。 “她为什么想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由利枝的事,给她写信呢?现在我懂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孩子是孤独的。她漂亮,头脑也很好,是位非常受欢迎的学生,可也没办法总是孤身一人。所以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她就很想马上见一面吧。由利枝小姐也一样。一模一样啊,总是一个人。

  “由利枝总是孤身一人?”

  “她一个人苦于想要别人的帮助……就是这样。至少那时的由利枝小姐。我不知道安藤同学到底打算给由利枝小姐寄一封什么样的信。不过,跟这封假信肯定有黑白之差。信没能寄到,我也感到很遗憾。”

  那时,伸也第一次有了想悼念死去的少女安藤麻衣子的心情。并且考思考着介于由利枝和麻衣子之间的神秘人的事。

  那家伙的行为令人作呕。从常识上考虑,这样做应该没有什么好处。我只能认为,让别人感到痛苦才是他的目的。

  太邪恶了,暗夜之鸦。

  然而,有一件事怎么想都不明白。

  “那也是……犯人到底是怎么把安藤麻衣子的信偷走的呢?因为有邮戳这一确凿的证据,所以被盗是在投进信箱之前吧?但是,如果在投进信箱之前遗失或者被盗的话,安藤麻衣子应该会重新写一遍。但是,实际上,由利枝那里并没有收到这样的信。也就是说,信在投进信箱之前被偷了,却不知道这件事。会这样吗?”

  “是啊,当然我也想过,如果是委托第三者寄信,结果那个人把信弄丢了。……我还是认为是安藤亲手把信放进信箱里的。从她的性格来看,肯定是这么做的。所以我现在想到了一件事……”

  “你说什么?”

  “这只是单纯的推测……”菜生子稍稍含糊其辞,“现在的邮筒,其实有点问题,你知道吗?”

  “不……”

  “邮件很容易卡在投递口上。我在寄信的时候,看到过几次卡在投递口上的邮件。”

  “这意味着自己认为已经寄出的信可能会被人偷走吗?”

  “也许有这种可能性,像这次。”

  菜生子低下头说。

  “天呐……太可怜了。”

  伸也的这句话是对死去的少女说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没过多久,伸也慌慌张张地拿出香烟,用眼前的金色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还给你哦。”

  对于菜生子的提议,伸也显得有些沉思。

  “不,那还是请老师照旧保管着好吗?如果不觉得麻烦的话。”

  “这当然没关系……也是,这样可能更好。”

  菜生子点点头,把打火机放回手提包里。

  “在百忙之中打扰您很多,实在是对不起。多亏了您,我才觉得痛快了。”

  伸也隔着桌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今天能见到你,我觉得真是太好了。”菜生子微微一笑。 “我一直惦记着由利枝小姐。像我这样的人惦记着也无济于事……不过,我放心了。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在她身边,也请你多加小心。”

  “什么?”

  信也似乎被吓了一跳。

  “这次的事,是对素不相识的人进行的难以置信的阴险骚扰。我并不是想吓唬你们,但做这种事的人已经知道了由利枝小姐的名字和住址。我认为最好还是提醒下。”

  “这样的家伙,我可不让他碰由利枝一根手指。”伸也猛地掐灭刚点上的香烟说。“不过,我决定尽快说服由利枝。”

  “说服?”

  “还是尽快更改姓氏和住址比较好。”

  说着,伸也闭上了一只眼睛。

  “既然如此,就得抓紧了。”

  伸也拿起账单,急急忙忙站起身……

  “老师……不,神野小姐。”从店里出来后,伸也客气地问道。 “你的腿怎么了?有点……好像是拖着。”

  “啊,本来就这样了。”菜生子没有忧虑地微笑着。

  “是以前的事故了。”

  “是这样吗……对不起,真是太失礼了。”伸也为难地低下了头。 “我想道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得改改这个毛病了。”

  菜生子很高兴地抬头看着伸也挠头。

  “不是挺好的吗?即使不是这样,不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出来的人好像越来越多了。我觉得山内先生这样的人很棒。”

  伸也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了。

  “是吗?我一被夸奖就得意忘形。说实话,我还有一个想法。总觉得神野小姐有哪点像由利枝。不是说哪里怎么样,而是轮廓、整体气氛……”他微微一笑,接着又补充道。 “不,请不要生气。这是我现在能表达的最好赞美。”

  “哎呀!”菜生子扑哧一笑。 “谢谢你……请你们一定要幸福。”

  11

  一周后,神野菜生子给山内伸也寄了一封信。用文字处理机印刷的三张纸上,附有手写的笔记。

  前略

  随信附上的是安藤麻衣子的文字处理机本体软盘上记录的东西。她生前的爱好是写诗和童话。我曾经看过一次她用文字处理机写的童话原稿。在得到遗属的谅解后,我对遗物的文字处理机进行了调查。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为了去世的安藤小姐,也为了由利枝小姐,希望两位能过目。

  便签纸上是这么写得。

  “不好意思,我先读过了。”

  伸也说着。由利枝提心吊胆地看着伸也,然后打开了叠好的信。

  洼田由利枝小姐

  第一次给您写信。我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就读于由利枝小姐的母校。虽然一次也没见过面,但在毕业相册上我看到了您的脸。我认为对人的美丑说三道四是无聊的,但客观地讲,我觉得由利枝真的很漂亮。就和我想的一样。

  你的地址,我也在相册上查过了。像这样给陌生人写信,其实是一件非常无礼的事情,但如果能和你认识,我会很高兴的。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

  我知道由利枝是因为在保健室里看到了由利枝的打火机。你还记得吧,神野老师的事。神野老师认为我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大概是这样。所以,我想她才会讲由利枝的故事。请不要怪老师。因为我对这个话题很执着,老师也很为难的。我总是困扰着我的老师。

  该进入正题了。我有想要告诉由利枝的事,想让你真正明白。我得先把我知道的东西都写出来。

  从神野老师那里听说,打火机曾丢了一次,又突然出来了,家附近出现鸽子和猫的尸体,这是乌鸦干的,对吧?老实说,当我听这个故事之前,我想说这是那个死去的男孩干的,当然这是玩笑。那个时候老师说过,人类随意地把天上的星星联系在一起,想成星座,但是一颗颗的星星实际上离得都很远。神野老师经常这样说吧?

  就像乌鸦因为恶作剧而送了很多东西到你面前的事,跟影山的死完全无关一样。他的死跟由利枝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毫无关系的吧。

  开始,我也只是有种猜测。但我的胡说八道经常会中奖,这点神野老师也承认。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这是种超能力。总之,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去做了很多调查。

  关于那个调查的种种,我就不在这里写了。我只能说我调查的已经很广了。或许我有侦探的潜质吧,总之,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

  事故发生时,影山幸雄真的是因为没有戴眼镜,所以才没注意到开过来的车吗?但其实他那时戴着隐形眼镜。

  恐怕是因为之前的眼镜坏了,才会换的吧。

  毕竟,我其实也不知道他在能见度高的道路上发生事故的真正原因。也许,他是在想着由利枝而发呆吧,也许是完全不同的原因,但更可能根本就没有理由吧。因为神野老师也说过,不走运的时候,就容易发生不走运的事情。确实,由利枝可能是在非常尴尬的时候,说出了那样的话。但至少我认为,相信自己能对他人的行动和命运产生决定影响那才是一种傲慢。那些相信进一步升级,自由地决定一个人生死的人,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请不要误解。我不是说由利枝没有任何责任。可是,对与自己有关的人的悲伤、痛苦,甚至死亡,完全没有责任心的人,到底哪里会有呢?能天真地相信这种事的,不是乐天派,就是大笨蛋。

  我说的话,支离破碎的。啊,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我为什么给由利枝写这样的信?到底是这么想的?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了。要是想着救由利枝的话,我也是一个相当傲慢的女人吧。确实,在开始写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说实话,我想让还是高中生的由利枝读到这封信。而不是现在已经成为一名OL的由利枝。

  告诉我,高中生的由利枝小姐。你身上带着那个打火机,在学校洗手间纵火的时候,心里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现在的我,和当年的由利枝一样,也有想要放火烧掉的东西,如果能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的话,是不是从此就能摆脱一切了。

  到底在写什么呢?对不起。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家伙的自言自语。

  最后,给现在的由利枝小姐。

  你现在幸福吗?就算现在不幸福,未来是否有可能会幸福呢?

  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请你一定,一定,一定要幸福啊……。

  虽然很普通,但祝你好运。

  谢谢你看完了。

  再见。

  安藤麻衣子

  读着读着,由利枝的眼睛渐渐睁大。不久,她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伸也自己也被这深深的感慨打动了。

  一个死去的女孩的信。被杀的少女,曾经写下的信。

  在那个少女去世四个多月后,被送到了由利枝这里。这位女孩在信中说,她很傲慢,想要救由利枝。尽管如此,由利枝心中的某处,确实得到了救赎。现在,伸也是这么确信的。

  由利枝流下的眼泪,在伸也看来是那么美丽和珍贵。无意识中,伸也伸出了手,用手掌捞着掉落的透明液体。

  一会,由里枝悄悄地把信还给了伸也。刚要收下信,我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开始大声读信的结尾部分。

  「给现在的由利枝小姐。你现在幸福吗?」伸也爽朗地对恋人笑了。“就算现在不幸福,未来是否有可能会幸福呢”

  由利枝抬起了被泪水浸湿的脸。

  “——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Yes。”由利枝打了断伸也的话,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着。

  “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伸也故意这么说到,把手放在耳朵上。“你哭着说,我听不太懂。”

  “Yes,Yes,Yes……”

  由利枝一边抽泣,一边拼命地笑着。

  伸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用双臂轻轻地把他的白色小鸟抱在怀里。

  ⑤《暗夜之鸦》(完)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