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冬——橘之寺

  一、

  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下来,迎面就是一阵狂风,把我的外套后部给吹得膨胀了起来。停车场一角的彼岸花已走到了生命的极限,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无踪了。像稀疏的头发一样零星生长的野草也已经尽数枯萎。空气中夹杂着严冬的凛冽,而我的荷包里居然有钱。

  居然有钱。

  “和尚……”我仰望着冬日的天空,像念出心爱之人的名字一样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轻型卡车的后车厢是空的。离开商店时后面装载的那个带有播放器的大型音响现在正摆放在黄丰寺里。

  昨天,住持打电话过来说他想买一台音响。我们仓库里恰好有一台,那是去年“小丸暴饮暴食事件”时从南见家以近乎白送的超低价格收购到的。我把商品的样式和新旧程度简单说明了一下,住持当即拍板就要它了。这东西的来历比较复杂,我得先跟菜美打个招呼,没想到她居然很干脆地同意了。于是,今天我就把音响拉到了黄丰寺,而且以两万两千日元的价格卖了出去。本来当我提出这个价格的时候,已经做好准备最终会被砍到一万两千日元左右,但出乎意料的是,住持只是点了点头,二话没说就从钱包里拿出现金交给了我。他的表情如佛陀般慈祥,甚至还微笑着端出一杯热茶给我。我完全消除了戒心,无意中却说漏了嘴,告诉住持这件商品其实基本算是白得的,而住持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快活地笑了起来。他戏谑地看着我,说你小子也挺会做生意的嘛。

  我哼着歌朝仓库走去。仓库门口的招牌在澄澈的天空映衬下闪闪发光。

  喜鹊·旧货商店

  围裙、经桌(注:经桌:在佛前念经时使用的台子。)、流水面(注:流水面:用竹子或塑料做成上高下低的长长管道,从上方把煮好的面条用水沿着管道冲下来,人在下方用筷子把面条夹出来吃掉。这种活动一般在夏天进行。)工具、《淘气阿宝》(注:《淘气阿宝》:植田正志的四格漫画作品,讲述了小男孩田炯小穗一家人的生活故事。)、《原色植物图鉴》——我在一堆滞销货的重重包围中向仓库内侧前进。顺着梯子爬上二楼的事务所,就听到还没有记熟音阶的菜美拨弄电吉他的声音,哆、来、咪、发、梭、拉、西……升哆。

  “看来你成为吉他手的道路还很漫长啊。”

  “我完全不行,怎么练都掌握不了。”

  菜美和以前一样,只要有空就来我们店里待着,读读漫画、看看电视,兴致来了还做个炒饭什么的。最近,她又开始练习弹吉他了。她说要是在家练的话,又会被妈妈唠叨了,说成天不好好学习而净干这些没用的事。

  “对了,菜美,你怎么没穿校服啊?”

  “今天开始就放寒假了。”卫生间传出冲水的声音,华沙沙木打开门走出来。

  “哎呀,日暮君,你去黄丰寺走了一趟,居然没有黑着脸回来,很少见嘛。”

  “其实吧——”

  我把黄丰寺的事说了一遍,华沙沙木啊了一声又重新把我打量了一番,说:“有两下子嘛!真卖了两万两千日元?”

  “对,一分不少。”

  我从钱包里拿出钱给他看。华沙沙木稀薄的眉毛快速抖动了几下,哈哈笑着伸出手。

  “日暮君,看来你很擅长做大买卖啊。这次干得不错!”

  说到这里,他的脸突然僵住了,换上了一副大难临头般的表情。他慢慢摆正了姿势,从旁边的书桌上拿起了那本“Murphy's Law”。

  “‘即使一开始很成功,也不要得意忘形。’……我怎么把梅尔尼克法则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就算是我,要是知道两天后将会发生的事,此时也不会感到一丝兴奋的。

  二、

  两天之后是平安夜。过了中午,一我去买晚餐要用的鸡肉,刚回来就听到店里的电话响了。

  是黄丰寺住持打来的。

  “你喜欢蜜橘吗?”突如其来的发问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他我喜欢。

  “那你们来我这里采摘蜜橘怎么样?后院的蜜橘正好到收获期了。”

  “采摘蜜橘?”

  我当然知道黄丰寺的院子里栽种着许多橘子树。两天前去送音响的时候,我还心说这些橘子看起来味道真不错啊。可是……

  直觉在提醒我,要当心!

  “话说,采摘费要多少钱呢?”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当然是免费的,你们把自己摘的都吃了也没问题,吃不了打包带走也可以。你看,以前给你们添了好多麻烦,这就当回礼了。”

  “那个……采摘、品尝、打包带走全都是免费的吗?”

  “当然。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啊?不管你摘多少,吃多少,带走多少,一分钱也不用交。你看怎么样?来不来?会来吧?”

  我心里的疑虑仍未消除,于是我告诉住持我要和同伴商量一下再做决定,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呀?”

  华沙沙木从阁楼上下来了。我把住持的话跟他一说,他竟猛地向前探出身子把脸凑近我,结巴着说:“蜜、蜜、蜜,蜜橘采摘?”

  “怎么了华沙沙木?你喜欢蜜橘?”

  “我超喜欢!”

  华沙沙木挺起单薄的胸膛,告诉我他小时候听说爱嫒县的水龙头一拧开出来的都是橘子汁就信以为真,并认真地打算过以后要搬去那里住。

  “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我们就去一趟?”

  于是,我们开始做出行前的准备。我在宣传单的背面写上“今天有急事,暂停营业”,把它贴在了仓库的百叶门上。就在这时,裹着围巾的菜美来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哦,我们去黄丰寺采摘蜜橘。”

  “啊?黄丰寺就是日暮先生回收吉他的那个寺吗?”

  “是啊。”

  “我想找个会弹吉他的人教教我,我自己实在是搞不懂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行吗?”

  “行呀。摘完橘子,你还可以问问住持能不能教你弹吉他。”

  其实,我心里还藏着一个阴暗的小想法,我想看看住持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弹吉他。我一直怀疑秋天他强卖给我的那三把吉他会不会是他从哪个垃圾场捡回来的。

  我们开车出了主路继续向山里进发,黄丰寺就坐落在那条又长又陡,被我偷偷叫做“鬼之路”的山道尽头。华沙沙木坐在驾驶席,菜美抱着吉他坐在副驾驶席,而我坐在四面透风的后车厢里,都快被大风吹死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穿过寺院正门,前院站着的那个身穿僧衣的巨汉朝我们转过头来。

  “哦,你们来了。”

  “是呀,打扰了。我姓华沙沙木,和日暮君一起开店。听说今天贵寺的蜜橘免费采摘,免费品尝,免费打包,所以我也来了。”

  华沙沙木兴高采烈走近前来,伸出修长的手,住持点了下头,也伸出像戴着拳击手套一样的手握住了华沙沙木的手。然后他转身大喊一声:“喂,宗珍,客人来了!”

  一个穿着白和服,系着黑腰带,像动画片里的一休一样的小和尚拿着竹扫把从寺院后面跑过来。他的头像灯泡一样光溜,白皙的脸颊冻得粉扑扑的。我被住持逼着来的这几次,总看到他拿着抹布或掸子站在大堂内侧干活儿,我估摸着他是住持的弟子。

  “快跟客人打招呼。”

  听到住持的话,他笑眯眯地朝我们鞠躬致意。

  “我叫立花宗珍。我爸爸承蒙各位关照。”

  爸爸——

  “啊?难道他是你儿子?”

  “对,是我的独生子,怎么了?”

  住持有儿子这件事让我大为震惊。此前我也没听说过他是已婚人士。更让我迷惑的是,他这样的父亲,怎么偏能生出如此秀气又纯真的孩子来呢?

  我们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宗珍又急忙点头行礼。

  “日暮先生和华沙沙木先生,对吧。还请多多关照。”

  接着,他又转向旁边的菜美,露出询问似的微笑。

  “哦,我叫南见菜美(MINAMI)。”

  “MINAMI?”

  “菜美。”

  “……MINAMI?”

  “菜美。”住持突然爆发出猛兽般的笑声。

  “小姑娘,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你好像和宗珍年纪差不多吧。”

  “我初一。”

  “那你比宗珍小一岁,这家伙已经初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住持慈爱地低头看着儿子。

  “那么,这就开始蜜橘采摘吧。我让宗珍准备工具。”

  住持使了个眼色,宗珍就朝一个储物间似的小屋跑了过去。住持把我们带到寺院后面。我们嘴里吐着白雾,踏着小卵石铺就的小径穿过前院,看到了庙堂对面果树丛中星星点点的黄色果实。住持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那片果园比这个寺庙的历史还要悠久,所以后来寺庙才取名为黄丰寺的。

  “那个,这些蜜橘真是那种可以吃的橘子吧。”我最后一次确认。

  “培育不能吃的橘子干什么用啊!这里的品种全都是甘甜味美的温州蜜橘。最开始这里种的是纪州蜜橘,战后就慢慢替换成温州蜜橘了。还是温州蜜橘更受欢迎啊。”

  “把橘子树全都重新种一遍太辛苦了吧。”菜美自言自语道。住持摇摇头,说:“小姑娘,不是重新种一遍,是嫁接。保留树根和树干,把温州蜜橘树的树枝接在纪州蜜橘树的树枝上。你在学校学过这个吧。”

  “各位久等了。”

  宗珍拿来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三把大剪子和三个装蜜橘用的竹筐。那几个竹筐都呈圆柱形,既宽又深,看来能装不少橘子。不知这东西在哪儿能买到。发宣传单的时候这个应该也很有用。

  华沙沙木迅速拿起剪子和蜜橘筐,他贪婪地盯着蜜橘林,鼻息粗重。

  “真的摘多少都可以吗?”

  “可以啊。”

  住持笑着用大手在树干上拍了一下,震得那些压弯了枝头的蜜橘直摇晃。

  “你们就把这里当成自家果园吧。把所有橘子全摘了,全吃了也没问题,不过这似乎比较难。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动手都行。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就先失陪了。喂,宗珍,走了。”

  “是。”宗珍听话地回答。他向我们行了一礼就跟着住持大步离开了。这两人虽说是父子,但在师徒关系上却不含糊。

  “摘哪个好呢?”

  华沙沙木先用剪子剪下了手边的一枚果实。他剥开橘子皮,仔细地把白色筋络一根一根去掉,而后剥下一瓣晶莹剔透的橙色果肉放进嘴里。在入口的瞬间,他惊异地睁大双眼,呻吟似的感叹道:“太好吃了!”

  “我尝尝。”

  “我也要尝。”

  黄丰寺的蜜橘果然是极品。三个人比赛似的吃了一瓣又一瓣,眨眼间这只甘甜多汁的橘子就被瓜分光了。我们二话没说,马上各自拿起剪子开始采摘。我们在蜜橘园中转来转去,尽可能寻找较大的果实收入囊中,偶尔还吃一两个,吃的时候嘴里也不忘赞美住持的好意与慷慨。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蜜橘筐都装得满满当当,我们的肚子也填饱了。这时,住持回来了。

  “啊啊啊!”

  住持一声惊呼。他庞大的上半身后仰,无言地看看我们的筐又看看周围的果树。

  “……怎么了?”

  “这下可坏了。”住持嘟囔道。他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仿佛是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啊?”我、我……住持嘴唇颤抖着。终于,他沉痛地说道:“我必须得向各位收取费用了。”

  空气凝固了。在这凝重的氛围中,住持说他确实说过我们想摘多少都可以,把摘的全部吃掉,或者打包带走全都没问题。但是——

  “我说的只局限于这里长的蜜橘。”

  住持一掌击在旁边的橘子树上。那是一开始住持把果实拍得直摇晃的那棵树。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这不是骗小孩儿嘛!太卑鄙了!作为一个佛门中人,不,作为一个人,这种行为都是不可原谅的。我眼瞪着住持,心里在呐喊。之前我不知被你害过多少次,但是两天前,你用两万两千日元买了那个音响,用好茶招待我,对我露出温柔微笑的时候,我还是相信了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地践踏我的心呢!这一次我必须要大声坚定地告诉你,你做错了,作为一个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如果住持没有长着山地大猩猩一样结实的手足,没有长着岩石般冷硬的面孔的话,我肯定会讲出这番话的。然而,事实上我只敢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了一句:

  “那个,费用是多少?”

  “两万两千日元。”住持回答。

  拼图的碎片瞬间归位,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画上早就盘算着白得一台音响,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住持露出了恶魔般的狞笑。

  “这也太……太卑鄙了吧。”

  华沙沙木咬牙切齿地嘟囔:“卑鄙?”

  本以为住持多少会有点儿心虚,没想到他反而笑了,而且还露出一副“说得好”的表情,然后他说了一句谜一样的话。

  “到底是谁卑鄙啊?”

  什么意思?

  住持笑而不语,在吊足我们的胃口之后,又狠狠给了我们致命一击。

  “把差不多白得的东西高价卖给别人的到底是谁呀?”

  华沙沙木猛地转身看向我。

  “日暮君,你居然把这个都说了?!”

  我只能沉默地点点头。两天前,我满怀戒备地来到这里,而住持的态度却出乎意料的和蔼,结果我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这件事我想赖也赖不掉。

  住持沉默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勾动着手指仿佛在催促我赶快给钱。走投无路的我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后背冷汗直流。

  “今天……我没带钱包。”

  我拼死挤出一句谎言,其实,钱包正好好地在卡车里放着呢。住持咂咂嘴,正想开口——

  “啊,下雪了。”菜美突然大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暗下来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就在我们向上看的时候,雪逐渐大了起来,地面、蜜橘树和我们的肩头都披上了一层微微的白色。

  “糟了,还晾着衣服呢。喂,宗珍!”

  住持朝寺庙方面喊了一声,但是没人回应。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住持喘着粗气,转过身,临走前还不忘挑高一边眉毛瞥了我们一眼,好像在警告我们“敢跑就试试”。

  住持走了,只有我们几个被留在了雪中的蜜橘园里。

  “华沙沙木……怎么办啊?”

  他紧紧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看都不看我一眼。

  而菜美倒是一反常态的安静。要是平常的话,遇上这种事她肯定会立刻丢给我一句:“日暮先生你真是没有生意头脑啊!”而且最后那个“啊”还要夸张地延长几秒。今天她却什么都没说,我想她肯定是想起了那天发生的事,就是我们以差不多白送的价格从她家买到音响的那天。

  雪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渐渐把大地染成一片白色。我们飞速躲到了蜜橘树下。

  三、

  “雪能快点儿停就好了。”

  宗珍把两只茶杯放在暖桌上,冲我们点工下头。露出了光秃秃泛青的头顶,然后就走出了客厅。我和华沙沙木待在正殿内侧住持他们的居所,把腿放在暖桌下相对而坐。

  刚才在树下没待多久,我们就因为寒冷和吃了太多蜜橘的缘故而很想上厕所。吃得最多的华沙沙木第一个忍不住了,以内八字的姿势从树下跑出来冲向厕所,紧接着是菜美和我。那时,雪已经下得很大了,住持让我们在这里休息,等雪小了再走。其实我们不愿意麻烦住持,但是开车带着菜美要是在大雪天出事的话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就听话地留下了。

  菜美现在正在正殿跟住持学习弹吉他。从走廊尽头偶尔传来的吉他声可以听出住持确实会弹,而且技术还相当不错。

  “我说,日暮君……咱们那里的停车场能不能种蜜橘树啊?”

  “种蜜橘树?”

  “是啊,你看,咱们店一直都是老样子对吧?我们不如考虑一下蜜橘自给自足吧。”

  “不行,那个停车场是包月的,又不是咱们自己的。”

  “偷偷种应该没问题吧。就种在卡车后面,秘密地培育它。”

  “蜜橘树见不到阳光也可以吗?”

  这时,宗珍端着小盘进来了。“请吃羊羹。”

  “啊,多谢。对了,宗珍君,你了解蜜橘树种植吗?”

  “我对这方面真不太了解。作为这个寺里的人实在很惭愧。”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你们这里有植物图鉴吗?”

  “没有植物图鉴。但是有国语辞典。”

  也许是觉得有一本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华沙沙木让他把辞典拿来。

  “《广辞苑》、《大辞林》、《大辞泉》(注:三本都是日本权威辞书。),要哪本呢?”

  “啊?三本都有吗?”

  “嗯,是啊,因为我很喜欢语文。我们寺的檀家(注:檀家:隶属于特定寺院参与佛事的世俗信徒。)很少,必须精打细算才行;但是,只要是我学习需要的东西,爸爸都会给我买,我就缠着他把这些辞典都买回来了。”宗珍白皙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没想到住持这么宠儿子啊。不过这也挺好嘛。那麻烦你把《广辞苑》拿过来吧。”

  “好,我这就拿来。”

  宗珍行了一礼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突然又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们。

  “请问……”

  “嗯?”

  “南见小姐……和二位是什么关系啊?”

  “只是朋友而已。怎么了?”

  听到华沙沙木的反问,宗珍吓得向后一撤身。啊,没什么,他嗫嚅着出了门。透过忘记关闭的拉门,可以看到宗珍的耳朵像冻伤一样红红的。

  “……他是喜欢上菜美了吧。”

  “……谁知道呢。”

  我们俩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分别拿起了宗珍送来的羊羹。

  环顾四周,紧挨着暖桌的就是两天前我送来的音响。靠墙摆放着一台旧式显像管电视,电视上不知为什么放了一个橄榄球,不,那好像不是一个真球,它表面非常光滑。我伸长脖子仔细地观察,发现那个球是放在一个木制底座上的,球的上方有个长方形的缝隙,似乎是一个存钱罐。住持从我们这里骗走的钱说不定就放在这里面了。存钱罐旁边有一个木制相框,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面对镜头露出微笑的青年男女。两人都是二十出头,女的是个长发飘飘的窈窕美人,而男的身材魁梧,穿着一件队服似的橄榄球运动衫,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

  “这是住持啊!”

  照片上的年轻男士长着头发,所以一开始没认出来,但是那确实就是住持本人。在那隐隐透出结实胸肌的运动衫的前胸部位,用白布缝着一个名牌,上面写着“立花”两字。

  “哦,你是在说那张照片吗?”

  宗珍把《广辞苑》拿来了。

  “那是爸爸大学时代的照片。据说他当时是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这张照片是他们结婚之前拍的,听说他们一毕业就领证了。”

  “啊,那么旁边这位大美女——”

  华沙沙木说了一半,宗珍就笑着点点头。“她是橄榄球队的经理,当时在运动员里是偶像一般的存在。听说爸爸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最后终于把她追到手了,就像青春剧里演的一样。”

  说实话,我简直惊呆了。那个住持居然娶了一位如此漂亮的太太,天理何在啊!

  “有个美女妈妈多幸福啊!学校参观日的时候,你同学肯定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吧?”

  华沙沙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问道,而宗珍摇了摇头,暖昧地笑着。

  “她已经去世了。二十年前他们刚结婚不久,她就因病去世了。”

  “啊?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华沙沙木露出“完了,说错话了”的表情,但是他马上又抿紧嘴,重新打量着宗珍的脸,说:“……二十年前?”

  “是的。我是养子。我被亲生父母抛弃,是爸爸把我从孤儿院带回来的。”

  宗珍讲话的语气太平常了,反倒让我和华沙沙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从走廊另一头传来菜美蹩脚的吉他声。

  “不好意思,说了好多没用的话。那我先走了,有事的话请随时叫我。”宗珍走出房间,轻轻关上了拉门。

  “哈哈哈……蜜橘树在北美也可以种啊……啊,原来如此,温州蜜橘是一个统称,其中包括好多品种呢……”

  华沙沙木在《广辞苑》里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我一直在看那张照片。住持离世多年的亡妻越看越有魅力。她的五官并不十分突出,但她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却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柔情,让人感觉假如她不是早早因病去世的话,一定会成为好妈妈的。我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最后那几年她身羁病榻,日渐消瘦,最后终于撒手人寰。如果母亲在怀上我之前就罹患恶疾的话,那么我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了。相反,如果照片上的那位女性不是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话,也许宗珍永远都会是一个孤儿了。很难说哪种情况好,哪种情况不好,但是看着那张照片,我心中不禁暗自祈愿,冥冥之中万事万物的发展走向要是能让尽可能多的人感到幸福就好了。

  “菜美打算待到什么时候啊?”

  “蜜橘小实蝇……柑橘类水果的最大威胁之一,体长六至七点五毫米……啊?你说什么?”

  “我说菜美弹吉他也太入迷了。”

  “反正雪停之前也走不了,让她有点儿事可做不也挺好的吗?你也别傻坐着了,像我和南见君一样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做做,怎么样?未完成(注:“未完成”在日语中读作MIKANSEI。而“蜜橘”读作MIKAN。“未完成”一词是华沙沙木在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无意中看到的。)?……对了,你就找点儿还没做完的事做吧,哈哈哈。”

  说不定雪早就停了吧。为了让室内的暖气达到最大效果,玻璃窗外面的木制防雨窗也都关上了,所以根本看不到外面。我钻出嗳桌正想到窗边看一下的时候,菜美进来了。

  “啊,手指好疼。但是我进步了很多哦。我说,雪好像小一点一儿了。”

  “是吗?”

  我打开玻璃窗,又拉开散发着潮湿的木头清香的防雨窗,映入眼帘的恰是一派绝美的雪景。

  “啊,好美呀!”“哦,景色很雅致嘛。”

  菜美和华沙沙木也来到我身边。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而且是一幅笼罩着莹润光华的画卷。只有西边的天空放晴了。

  夕阳洒下余晖,悄悄地为银装素裹的大地、石灯笼、盛开的红色山茶又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橙色。我们忘记了自己身处住持家的客厅,三个人凑在一起,沉醉于这令人惊叹的美景之中。

  最先回过神的是菜美。“……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我和华沙沙木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日暮君,卡车上装防滑链了吗?”

  “没装。”

  我在脑海中勾靳出那条通往黄丰寺的“鬼之路”被积雪覆盖的情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我们根本没法安全通过那迂回曲折、坡度陡峭的羊肠小路。

  “这下糟了。日暮君,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是回不去了啊,再说还有菜美呢。”

  “我们走下山,然后坐轻轨电车回去怎么样?”

  “这附近根本没有车站。”

  “那我们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这里也没有汽车站。我们只能打车回去。”

  “打车?!”

  “我去和住持商量一下。”

  菜美说完就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也想跟着一起去,但是华沙沙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日暮君,我们也去的话,那个住持说不定会向我们收取防滑链租赁费、指路费等等乱七八糟的费用。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于是我们又钻回了暖桌。不一会儿菜美就回来了。

  “住持说可以。”

  “太好了!”

  华沙沙木欢呼之后又迟疑地看向菜美:“……他说什么可以啊?”

  “他说我们可以留宿。”

  “啊?”

  “我给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同意了。一开始她非让我赶快回去,但是后来住持接过电话跟她说勉强回去的话路上出事就惨了,最后妈妈总算答应了。我还想让住持再教教我弹吉他呢。下大雪真是太好了!住持说被褥也够,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被褥费、晚饭费,还有住宿费,闹不好还有服务费——太危险了!住持还特意接过电话说服菜美的妈妈让她留宿,不管怎么想都很可疑啊。我和华沙沙木立刻感觉如坐针毡,但是菜美接下来的话又让我们定了心。

  “我问住持我们付不起钱怎么办,他笑着说没关系的。”

  四、

  “那个住持再狡猾,也不会欺骗比宗珍还小的菜美吧。”

  “嗯。”

  “反正也回不去,只能留宿了,而且说不定跟住持混熟了的话,那两万两千日元的蜜橘采摘费也不用交了。”

  “这个嘛……”

  天黑之前,雪终于停了。我和华沙沙木盘腿坐在正殿一角,看着菜美和宗珍在雪地里玩耍。

  “住持大师和我妈妈很像呢。我妈妈也是只肯给我买学习要用的东西。我的好多朋友都用自己的零花钱买衣服呢。”

  “你妈妈一定很关心你吧。”

  两个人好像已经打成一片了,现在他们正在齐心协力堆一个雪人。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她一点儿都不疼我。”

  “哪有不疼孩子的家长——”

  正在滚着雪球的宗珍突然停止了动作,不过马上又笑逐颜开地继续玩了起来。“你有妈妈在身边多幸福啊,一定要跟妈妈搞好关系呀。”

  “说起来,宗珍君你妈妈在哪里啊?”

  “不知道,大概在某个地方吧。”

  “某个地方?”菜美东张西望地看看周围。

  “是啊,某个地方。”

  宗珍用冻得通红的手拍打着雪球。

  “我好久没在这个时间玩过了,平常这个时候我都在学习。明天得把今天的功课补上才行。好了。”

  宗珍搬起一个雪球安在之前堆好的雪人身体上,一个威风凛凛,稍微有点儿头大身小的雪人就完成了。他又挖开脚下的雪层,捡起两片潮湿的落叶贴在雪人脸上当做眉毛。经过他这样一收拾,这个雪人的表情显得非常严肃。

  “宗珍君,你每天都那么努力,太了不起了!”

  “将来我要成为一名优秀的僧侣,我要报答爸爸的恩情。”

  “什么恩情?”

  “养育之恩。我一定好好报答爸爸。”

  听了宗珍的话,开始制作新雪球的菜美笑了。

  “家长抚养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嘛。像你这么说,我也得每天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才行喽。”

  菜美还不知道宗珍是养子这件事。我觉得我应该说点儿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如此开口。最后,还是宗珍爽朗地笑着说:“大家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嘛。”

  菜美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问。菜美在刚才堆好的大雪人旁边堆起了一个小雪球,宗珍又做了个雪球放在上面,然后他挖出两片细长的叶子给雪人贴上了一对八字眉。现在雪地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一个是家长,一个是孩子。太阳渐渐西沉,宗珍、菜美,以及两个雪人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看着这一切,好像有些明白住持在电话里试图劝服菜美母亲时的心情了。住持当时是真的怕菜美出事吧,一想到菜美乘坐的卡车有可能在积雪的山道上发生事故就让他非常不安,一定是这样的吧。我没有孩子,所以一时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要趁机敲诈我们一笔,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住持。

  住持现在正在厨房做饭,据说平常宗珍负责打扫房间和洗衣服,而住持负责一日三餐。

  “把蜜橘都埋在雪里会变成冰冻蜜橘吗?”菜美问。

  “我没试过。你的想法真有意思。”宗珍说。

  微风吹来,我拉紧了衣领。

  “喂,华沙沙木,要是住持把从我们这里讹诈来的钱都给宗珍买学习用品的话,其实也不错嘛。”

  他没有回答。

  “……华沙沙木?”

  我朝他看去,结果发现他在哭,鼻孔挂着两道鼻水,嘴巴咧成奇怪的形状,嘴角不断抽动,泪水顺着脸颊刷刷地滚落。看到他哭,我也感到鼻子一酸,于是赶紧背过脸去。我不清楚华沙沙木哭泣的原因,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想哭。虽然不明白,但是我觉得今天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大家背后都有很多故事啊。”

  直到太阳落山,天彻底黑下来,我和华沙沙木都没有再说话。

  五、

  住持的厨艺高明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其实那些食材并非精心挑选,也没有经过特殊的加工,桌上摆的每道菜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式料理。但是,住持却把这些家常菜都做成了绝佳的美味。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每吃一口都会觉得自己身为日本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你们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啊?”

  我和华沙沙木猛扑到大份土豆烧肉、醋拌凉菜和金天妇罗(注:金天妇罗:将蔬菜,鱼类等裹上荞麦面或蛋黄油炸而成的一种日式料理。)上大吃特吃,住持扬起两道浓眉,看傻了眼。我们一度有些惭愧地放慢了动作,但是不到三十秒钟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不过今天你们还真够不走运的啊。没想到雪居然下这么大,连家都回不去了。最近的天气预报也太不准了。”

  “华沙沙木,仓库的门锁了吧?”

  “贴暂停营业通知的时候,我都锁好了。”

  我们店刚开业不久,华沙沙木就丢了百叶门的钥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仓库都无法上锁。春天“铜像纵火未遂事件”之后,我们才装上了新锁。

  “嗯?但是后来南见君又进去拿吉他了……”

  华沙沙木想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

  “仓库没有锁!”

  “算了,应该不要紧吧。你看,到了年底,警察都加强了巡逻。晚上警车也到处巡视。小偷不会特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案的,而且雪又这么大。”

  碗碟中的饭菜明显见少,而我们的肚子也鼓胀起来。

  “这张照片上的人难道是住持大师吗?”

  菜美看到了电视机上摆着的相框。我想这下糟了,提到那张照片,肯定就会说到宗珍是养子的事。

  “没错。那时我还有头发呢。我年轻时可受欢迎了,别人都叫我‘桃色前锋’。”

  “旁边那位美女是谁啊?”

  “那是我老婆。不过她早就病死了。”

  “啊?已经去世了?”

  “是啊,结婚不久她就走了。你看见这个橄榄球存钱罐没有?这是我们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起买下的,说是从现在开始为了将来要出生的孩子存钱。”

  住持说到亡妻的时候声音很大,然而语气并不哀伤,他眼角的细纹中流露出淡淡的温情。

  “那么你太太是生下宗珍不久之后去世的喽。”

  “喂,菜美。”

  我忍不住出声阻止,然而住持却抢在前面说:“不是不是,小姑娘,你想错了。宗珍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是亲生的话,相貌能差这么多吗?”

  住持豪爽地大笑。桌子对面的宗珍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青白的头皮。看到他们的反应,我突然为自己刚才无端的担心感到惭愧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所以刚才宗珍君才会说他妈妈‘在某个地方’啊。”

  “因为就是在‘某个地方’嘛。”

  看到毫无芥蒂地说起这种事的菜美和宗珍,我就觉得这俩孩子真不得了。

  “来来,喝茶喝茶。”

  住持想给茶壶续上热水,但是暖水瓶已经空了。他正想从暖桌钻出来,宗珍却抢先站起身,说:“我去吧。”

  “那多谢了。”

  宗珍提着壶高兴地拉开门走了,住持苦笑着看着儿子的背影。

  “这小子将来会怎么样呢?真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放心。”

  住持好像把我们当成了早已知根知底的亲戚一样。这样看来,也许他已经把那两万两千日元的事给忘了吧。

  “吃完饭还有蜜橘。我不会在今天蜜橘采摘的费用上再多收钱的,所以你们就放心吃吧。”

  人生在世,果然不能事事顺遂啊。

  住持把房间角落摆放的一个竹筐拿过来,里面装的正是我们白天刚刚摘下的蜜橘。那个蜜橘筐在室内的灯光下显得相当古旧,我问住持这个筐是不是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他得意地点点头。

  “这个筐样子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怎么?你想要吗?虽然这个叫蜜橘筐,但是用处可多着呢。”

  住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不愿放过任何有利可图的机会。我连忙摇摇头。

  不一会儿,宗珍回来了,他给大家重新泡上茶。然后,在住持的吉他伴奏中,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圣诞歌曲。

  六、

  黎明时分,住持突然性情大变。

  我在被窝里睡得正香的时候,住持出其不意地扑向我,大力掐住我的脖子,嘴里还念叨着“两,两,两,两万两千日元快交出来!”我拼命挣扎,但是我越动弹,住持的大拇指就朝我的咽喉处压迫得越紧。我的意识渐渐远去,身体开始麻痹,喜鹊·旧货商店开业以来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就在这时,我醒了,发现华沙沙木把一条腿搭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杀了我啊……”

  我把那条腿狠命推下去。华沙沙木两腿叉开一个很大的角度,但是并没有醒。

  防雨窗的缝隙中透出微光。我们睡觉的屋子就在昨天吃饭的屋子旁边。屋里铺了三组被褥,被褥之间有稍许重叠。华沙沙木和菜美的睡息此起彼伏,这是我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黄丰寺周围没有建筑物和公路,整个寺院都包围在一片静谧之中,也许是积雪吸收了所有声音才营造出如此宁静的世界。

  ——不对。

  我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住持发出的。还有慌乱的脚步声,宗珍的说话声,他们好像在紧张地说着什么。我爬起来想打开拉门看看外面的情况,但我似乎是多此一举。

  “你们还好吧?”住持猛地拉开拉门,“没出事吧?行李还在吗?”

  我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但是从住持的话里可以推测到寺里好像进了小偷。我赶快摸索自己的钱包,但是,没有了,哪儿都没有。华沙沙木和菜美也醒了,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钱包,但是也都没有找到。

  “啊,对了,我们不是把钱包放在卡车里了吗?”菜美终于想起来了。对呀,我们原本打算摘完蜜橘就打道回府的,所以就把钱包放在车里了。

  “这样啊,那就好。”住持呼吸粗重,“刚才我们在正殿周围转了一圈,停车场的积雪上没有脚印。小偷好像没往那边走,所以你们放在车里的钱包应该没事。嗯?——放在车里的钱包?”

  住持好像想起我之前告诉他我们没带钱包的事。不过现在可不是考虑是幸运还是不幸的时候。

  “住持,寺里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华沙沙木问,住持眉头紧锁,摇摇头说:“没有,什么都没丢。”

  “那到底有什么损失呢?”

  “有一件东西损坏了,”住持说,“是我最珍爱的东西。”

  我们跟着住持出了房间,穿过走廊,踏着冰冷的地板经过正殿,看到宗珍站在前院。他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身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又难过地看向地面。

  “啊,是那个……”

  菜美从正殿门口伸头一看,咽下了后半句话。我们在她身后朝宗珍脚边张望了一下也惊得目瞪口呆。脱鞋石(注:脱鞋石:在正门或檐廊入口等脱鞋的地方,用石头砌成的高出来的一个台阶。)对面的雪地上散落着一些茶色的陶器碎片,旁边还有一个方形木制台座。

  “全都碎了。”住持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有的只是落寞与疲惫。

  雪地上摔碎的东西正是住持与亡妻在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共同买下的存钱罐。

  “小偷好像摔碎了存钱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偷走了。”

  听了华沙沙木的话,住持缓缓摇摇头。

  “其实里面根本没有钱。可能小偷以为里面有钱吧。”

  “那个存钱罐是空的?”

  住持还是摇摇头,他从怀中掏出一些折叠成小块的白纸。“我把我老婆以前写给我的信收在那里面。我刚才看到它们被随意丢弃在雪地上。小偷肯定觉得把旧情书偷走也没有意义,于是就给扔了。”

  “还有其他损失吗?”

  “好像没有了。功德箱的锁也被弄坏了,但是那本来就是空的,里面的钱早就拿出来了。估计小偷就是发现功德箱里没钱才会潜入室内的。”

  原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的。

  “小偷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呀?”

  “客厅窗户上锁的地方被打破了一小块,现在用宽胶带粘上了。”

  据住持说,最先发现异样的是宗珍。为了补上昨天没有复习的功课他天不亮就起床了,去厨房沏茶的时候感觉有风从客厅吹进来,他觉得有些可疑就开灯查看,结果发现防雨窗被人打开,窗户玻璃也被打破了,架子和柜子都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但是这些地方都没有存放现金财物,所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损失。宗珍想出去叫醒住持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存钱罐没有了。他叫起住持,一起把各个房间巡视了一遍,最后在正殿外面找到了那个摔碎的存钱罐。

  “报警——”

  我刚一开口,住持就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报什么警啊,又没有财物损失。”

  “话不能这么说吧。”

  “就是没有!”

  住持语气强硬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又耷拉下眉毛,微微笑了笑。

  “反正把那个东西一直供在家里也没多大意义。”

  “爸爸……”

  宗珍咬着嘴唇,眼中盈满泪水。

  我们站在寒风肆虐的正殿门口,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最后,住持光着脚慢腾腾地从脱鞋石上下来,弓起庞大的身体静静地开始捡存钱罐的碎片。

  “恶贼!”

  华沙沙木冷酷地凝视着前院。昨天,宗珍他们堆雪人的时候把地上踩得乱糟糟的,所以根本无从判断小偷是否留下脚印。而且,这里树木很多,树下并没有积雪,只有一层柔软的落叶,就算踩在上面也不用担心留下脚印。从寺院外围一直到后面的蜜橘园都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再往后面就进山了。对于我们这些外行人来说,根本不可能追踪到小偷的足迹。

  住持捡完碎片,转过身对我们说:“好了,没事了,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外面很冷,你们钻暖桌里暖和暖和吧。虽然玻璃碎了,但是把防雨窗关上的话风也不会进来。待会儿我去准备早饭。”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动弹。直到住持用宽厚的手掌推着我们的后背,我们才无奈地进去了。经过走廊的时候,华沙沙木表情复杂,嘴里念念有词。

  “就差一步了……”

  我只听到了这一句。

  什么一步两步的,这次真的是遭贼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了!我看着华沙沙木的侧颜,在心中默默祈祷。

  七、

  然而,我的祈祷落空了。

  在早餐还没做好之前,华沙沙木就宣布:“将军!”

  “华沙沙木先生,你明白什么了?”

  “全都明白了!”他语气热切,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交握在胸前的两手激动地发抖。

  “本次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小偷入室行窃。不,更确切地说,打破客厅玻璃,摔碎存钱罐的根本不是小偷。”

  我隔着暧桌盯着华沙沙木的脸,完全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悲哀了……真是太悲哀了!我一定要把如此悲哀的真相公布于众吗?不,也许没这个必要,也许保持沉默才是上策。但是……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告知当事人,我有这个责任告诉他,并且对他进行教诲。”

  “华沙沙木,你……”

  “日暮君,你把宗珍君叫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他说。”华沙沙木抬起头,目光锐利。

  我有些着急,因为我一点儿都猜不出华沙沙木在想些什么。

  “华沙沙木,你到底要干什么啊?至少给我个提示呀。”

  “提示?好吧。”

  暧桌对面,华沙沙木闭上眼睛,好像要使头脑冷静下来。他嘟起嘴巴,缓缓吐了口气。

  “提示有三个——第一是‘蜜橘筐’,接着是‘国语能力’和‘住持的声音’。”

  越来越莫名其妙了。蜜橘筐,国语能力,还有住持的声音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瞥了一眼菜美。她直直地盯着华沙沙木,似乎正拼命试图理解他的三个提示。怎么办才好呢?!到底要怎么办呢?我不能让她失望的。

  “宗珍君现在大概正忙着,把他叫来不太好吧。”我想多争取一些时间。

  但华沙沙木却嗖地站起身,还不等我阻止,就蹿到门口拉开了门。“那我直接去找他。我必须赶快解开他的误会,一秒钟都不能耽搁子。”

  他的误会?

  “喂——你等等啊!”我慌忙想追上已经走出房间的华沙沙木,但却被暖桌绊了一跤。

  八、

  “请问,这到底是……”

  对不起,华沙沙木先对宗珍低头致歉,然后他接着说:“请你一定要明白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对于犯罪行为视而不见会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我和菜美紧张地盯着这两个人。从紧闭的拉门的另一侧传来住持做早饭发出的声音。我们四个人围立在房间正中那张嗳桌周围。

  “犯罪行为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你打碎那个存钱罐的罪行。”华沙沙木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宗珍倒抽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华沙沙木先生,我——”

  “我明白。”华沙沙木果断一挥右手,好像要把对方的话凭空斩断一样。

  “你这么做并不是想要钱或者是单纯的恶作剧。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在推知出本次事件真相的时候,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我站在宗珍君的立场会怎么做呢?”

  也许是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华沙沙木紧闭双目,而后他又痛苦地睁开眼睛,继续说道:“我想我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吧。”

  华沙沙木把宗珍带到这个房间之后,我就不打算阻止他了,因为菜美也在场。我不会当着她的面否定华沙沙木的推理。——相反,我会等华沙沙木的推理大戏演完之后,巧妙地把宗珍引开,然后告诉他刚才华沙沙木是在开玩笑。华沙沙木特有的夸张表现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很像演戏,但是他这个人又根本不会演戏,所以我应该能让宗珍相信华沙沙木是在开玩笑吧。

  “宗珍君,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误会了住持的话。”华沙沙木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又一次开口。

  “爸爸的话?”

  “对,也就是……”华沙沙木抿抿嘴,毅然决然地盯着对方说,“蜜橘筐指的是什么这一点。”

  事到如今,我更糊涂了,华沙沙木到底在想什么啊?

  “日暮君。”

  “啊?”

  “昨晚的对话你还记得吧?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吃晚饭的时候,住持和我们关于蜜橘筐的对话。”

  我回忆了一下,昨晚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宗珍出去打热水,我们和住持确实聊了几句蜜橘筐的事。我当时看到屋里的蜜橘筐很旧,就问住持是不是用了很久,他得意地点点头。

  ——这个筐样子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怎么?你想要吗?虽然这个叫蜜橘筐,但是用处可多着呢。——

  “想起来了吧。”华沙沙木嘴角上扬。“宗珍君当时隔着拉门也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而且,他没有听到你叽叽咕咕的声音,只听到了住持的声音。”

  “但是,那——”

  “宗珍君以为住持说的‘蜜橘筐’是在说他自己。”

  我越来越迷惑了,一旁的菜美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只有宗珍不知为何一直紧抿着嘴唇望着天花板。

  “日暮君,你看看那本《广辞苑》就知道了。”

  华沙沙木指指暖桌旁边的辞书,他从宗珍那里借来以后就放在那个地方。

  “你查查‘蜜橘筐’这个词条,就能明白我的话了。”

  “‘蜜橘筐’?”

  我在辞书中翻找,菜美也凑过来和我一起看。

  “味感(注:“味感”在日语中读作MIKAN,和日语中“蜜橘”的发音一样。在《广辞苑》中这个词条就在“蜜橘”词条的前面。)……蜜橘……蜜橘科……找到了,‘蜜橘筐’(注:蜜橘筐:指被遗弃的孩子(因为婴儿经常放在装蜜橘的筐里被丢弃)。)。”

  啊?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华沙沙木悲哀地仰望上空。“国语能力出类拔萃的宗珍君知道‘蜜橘筐’这个词的意思。日暮君,你把住持话里的‘蜜橘筐’用‘被遗弃的孩子’替换一下,就会明白拉门另一侧的宗珍君听到这话心里有多么难过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蜜橘筐”还有这个意思。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明白华沙沙木的推理。

  “我昨天也是查找和蜜橘有关的词条时碰巧发现的,要不然我也无法推知到本次事件的真相。”

  华沙沙木转向宗珍。

  “你隔着拉门听到住持的话,心里先是难过,后来难过又变成了冷酷的嫉妒。而你嫉妒的对象就是那个存钱罐,那个住持和太太在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买下的,准备为他们将来的孩子存钱用的存钱罐。”

  华沙沙木看向电视机的上方,在薄薄的灰尘中留下了一个方形底座的痕迹。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也感同身受。对于你来说,那个存钱罐就像住持的亲生儿子吧。而且,你一定早就对那个存钱罐抱有怨恨了。昨天你又听到了住持的话,你以为他把你比作蜜橘筐,还说你虽然不起眼,但是用起来很顺手。这么‘过分的’话深深刺伤了你。而另一方面,那个存钱罐却被珍而重之地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于是,你嫉妒得不得了,嫉妒得无法自控,所以你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起来……”

  就像无法再说下去了似的,华沙沙木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

  “你干完坏事又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你做的,于是,你破坏了功德箱,打破了这个房间的窗户。想把整件事伪装成小偷入室行窃。”

  宗珍仍然紧紧盯着说个不停的华沙沙木。

  “是你误会了啊!”华沙沙木叹息着说,“宗珍君,你想错了。住持说的‘蜜橘筐’是真的‘蜜橘筐’。当时在场的我们三个人都可以保证。我没有骗你。——宗珍君,住持是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的。他绝不会说出你看上去不起眼,或者用着顺手不顺手这种话的。因为你们是常年一起生活的家人,你们是父子啊!”

  至此,华沙沙木总算说完了。

  我真是彻底被他打败了。我万万没想到他琢磨出来的“真相”居然如此严肃和沉重。我还能告诉宗珍刚才的一切都是华沙沙木在开玩笑吗?就算是宗珍肯定也会生气的吧。

  “那个,宗珍君——”

  没工夫东想西想了,我得赶快把宗珍叫出去。但是,宗珍却比我快了一步,他把手臂规矩地放在身体两侧,并拢双腿,在华沙沙木用立正的姿势站好,静静地低下头,说:“你的话没错……”

  “啊?!”我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

  “是我干的。我误会了爸爸的话,然后打碎了那个存钱罐,一切都像华沙沙木先生的推理那样。”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堆问号。但是,我也明白答案只有一个。

  华沙沙木的推理是正确的。

  “华沙沙木先生,这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

  “我当然不会告诉住持。”

  华沙沙木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这次的事就当做是小偷入室行窃好了。”宗珍轻轻吐了口气,似乎终于放心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首先,华沙沙木的推理正确这件事就很奇怪。不,就算讲出那通推理的不是华沙沙木,实际上也不可能发生如此莫名其妙的事。的确,我第一次听说“蜜橘筐”有“被遗弃的孩子”之意,但是宗珍隔着房门听错了,然后就会去破坏那个存钱罐吗?

  后来宗珍沉默地走出房间,过了不久,住持就把盘盘碗碗端了进来。吃过精心准备的早餐,我们三人继续围坐在暖桌旁,而住持和宗珍去了正殿。

  “今天比昨天暖和多了,估计雪会化得很快,说不定下午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啊,饭后吃了蜜橘,让我好想上厕所啊。我先出去一下。”华沙沙木说着就钻出了暖桌。“话说,日暮君,你刚才有把厕所冲干净吧。”

  “冲干净了。”

  刚才我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房间,其实我是去了正殿。在那里我找到身上搭着抹布的宗珍,悄悄问他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宗珍避开我的目光,说反正是他干的。

  他只回答了这一句。奇怪,果然很奇怪。

  “日暮先生,我觉得很奇怪呀。”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吓得我一哆嗦。

  “我有点儿不能理解。”

  菜美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嘴里嘟囔着。从她口中听到怀疑华沙沙木推理的话让我很吃惊。

  “但是,华沙沙木是那么说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宗珍君也承认了。”

  菜美没吭声,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

  “日暮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她突然发问。

  “我?我什么都没想啊。华沙沙木既然那么说了——”

  “不是说华沙沙木先生,我是问日暮先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说实话,我很慌乱,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菜美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沉默不语,菜美忽然看向暧桌的桌面,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日暮先生不努力的话事情可就糟糕了。”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她好像被自己刚说出的话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轻轻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没说什么。”

  九、

  和华沙沙木预想的一样,雪很快开始融化了。上午,我们去向住持辞行。

  “随时欢迎你们来做客吃饭,估计你们平常也总瞎对付。”

  住持站在存钱罐摔碎的那个地方与我们告别。他刚刚念完经,身上还披着袈裟。前院并排而立的雪人父子已经变得矮小了许多,雪人爸爸的粗眉开始往下耷拉,而雪人儿子的八字眉也下垂得更加厉害。

  “宗珍,快跟客人告别。”

  住持在宗珍后背拍了一下。刚才一直低头不语的宗珍赶紧朝我们躬身行礼。

  “各位再见,路上小心。”

  他无意中瞟了一眼背着吉他的菜美,但马上又移开了视线。

  “哦,对了。你们不嫌沉的话,就把这些蜜橘带走吧。就是这些。”

  正殿门口摆着几个蜜橘筐,里面装着我们昨天采摘的蜜橘。

  “我和宗珍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好了。”

  说到这里,住持察觉到华沙沙木脸色有异,于是他哼了一声继续说:“我不收你们的钱。而且昨天我说要收两万两千日元的采摘费也是开玩笑的。”

  住持那仿佛能扫尽一切烦恼的爽朗笑声在冬日晴空中回荡。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一开始就在开玩笑,还是后来因为某种理由改变了想法。

  “啊,说到蜜橘我想起来了。”

  菜美啪地一拍手,背着吉他朝雪人父子走去。她蹲在两个雪人之间,开始挖掘地上的残雪。

  “唉,果然不行呢。”

  她遗憾地从雪里挖出一个蜜橘。

  “果然变不成冰冻蜜橘,只是冻得很凉而已。”

  “……冰冻蜜橘?”

  宗珍张口结舌地看了菜美几秒钟,他飞快地眨眨眼,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终于,他“啊”地大叫一声。

  “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昨天半夜。大家都睡着之后我想起这件事,然后就把一个蜜橘埋在雪里了。我想看看它能不能变成冰冻蜜橘。”

  “啊啊啊啊!”

  宗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渐渐地,他的惊愕又化为呆滞,最后,就像因为遭遇了重大失败而懊悔不安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抓抓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冰冻蜜橘……原来是冰冻蜜橘……”

  宗珍念叨了一阵之后,缓缓抬头看向华沙沙木。“那个,我——”

  “等等!”我连忙阻止了他,“宗珍君,你过、过来一下。”

  “日暮君,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有话和宗珍君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啦。不好意思,华沙沙木,你能不能和菜美挑挑我们要带走的蜜橘啊?”

  “可以倒是可以——”

  我把宗珍硬拽到树丛那里,开门见山地问:“宗珍君,你难道认为是菜美打碎了存钱罐?”

  宗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如果我猜得不对,你就给我指出来好吗?你半夜看到菜美悄悄跑到院子里去了,对吧?然后天快亮的时候,你又发现存钱罐被人偷出来打碎了,所以你认为那是菜美干的,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昨天,她……抱怨她妈妈不给她零花钱来着,而且她还说想买新衣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就说华沙沙木乱七八糟的推理怎么可能对嘛!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刚才只是宗珍在应和他的话而已。宗珍以为是菜美偷了住持的存钱罐并打碎了,他是为了帮菜美顶罪。不,或者说他是无意于洗脱华沙沙木强加给他的罪名。

  “可是,我真没想到她是埋蜜橘去了……”

  该怎么办呢?宗珍惶恐不安地抬头看着我。我估计我的眼神也和他差不多。既然已经知道偷东西的不是菜美,那么宗珍肯定希望让菜美了解实情,希望菜美知道不是他打碎了父亲珍贵的存钱罐。但是,如果公开真相的话,那么菜美就会知道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当然了,他一直就没对过。

  “还是把真相告诉菜美比较好吧?”

  答案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想先问一下。然而,宗珍却轻轻咬着嘴唇低下头,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这样就行了。”

  “啊?”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但是,菜美会一直误会你啊。”

  我不明白他的真实想法。

  “喂,日暮君,带叶子的小橘子和不带叶子的大橘子要哪个呀?”

  在正殿前挑蜜橘的华沙沙木朝我大喊。

  “这有什么可问的!哪个都行!”

  “啊?”

  “我说哪个都行!”

  “听不见啊!你声音——啊啊!”

  华沙沙木迈步朝我这边走来,结果一不小心踢翻了蜜橘筐,橘子滚落一地。

  “该死,滚到檐廊下面去了——喂,日暮君,你也来帮帮忙呀,都是因为你筐才会翻的。”

  没办法,我只好回到正殿那边。我脑子里还在拼命思考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地上又是泥又是雪,原本表面洁净光滑的蜜橘在地上滚了一圈全都变得脏兮兮的。

  “日暮君,你把檐廊下面的橘子捡出来。”

  “你自己捡不行吗?”

  “你比较矮嘛。”

  我弯下腰,向正殿的檐廊下面窥看。

  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响声。

  是我的错觉吗?

  我凝神朝黑暗之中望去,黑色的地面上有三个,不,四个橘子滚落在各处。柱子和柱子之间结着很多蜘蛛网,其中有几个坏了,像灰布似的耷拉下来。——为什么蜘蛛网会坏掉呢?我心中升起这个疑问的瞬间,又一次听到了某种响动。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不仅如此,我还看到黑暗中有个东西在动弹。那是什么啊?好像是人的形状,不,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人。

  “是小偷!”

  我条件反射似的大叫。

  “在这里!这里这里!就在这里!”

  我相信那个人就是撬开功德箱,打破客厅玻璃,侵入室内偷走存钱罐的小偷。他居然还躲在这种地方。我想恐怕是他半夜溜进寺里行窃,刚刚打碎存钱罐宗珍就出来了,然后宗珍又立刻叫醒住持一起在寺内外搜查,小偷无奈只好躲进檐廊下面。之后,他也没能逃掉,因为住持、宗珍,还有我们几个随时都可能出来。

  那个黑色的人影迅猛地朝檐廊下面更黑暗的地方逃窜。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钻进了那个狭窄肮脏,散发着霉味儿的地方,朝着小偷追了过去。浑蛋!就是这个浑蛋打碎了住持珍爱的存钱罐。小偷在我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匍匐前进,突然他转换了方向,想从建筑物的侧面逃出去。

  “左边!他朝左边逃了!”我立刻大喊。

  我听到外面四个人的脚步声都朝那边集中过去。小偷猛地转身,又朝对面爬去。我大叫:“右边!”四个人又急忙跑去另一侧。小偷咂咂嘴,骂了句脏话,又一次迅速调转了方向,朝我刚才进来的那个地方笔直地爬过去。

  “正面,正面!”四个人又跌跌撞撞地朝建筑物正面奔去。但是,小偷却抢先一步爬了出来。

  “啊!小偷跑了!”

  “哪里逃!”

  我听到了华沙沙木和住持的声音。我努力向前爬,等我终于从下面爬出来的时候,小偷已经跑出去二十多米了。华沙沙木他们四个人在后面紧迫不放,按照这个架势,应该能抓住小偷。但是,这时,就像强烈地震突然袭来一样,华沙沙木他们忽然失去重心全都摔倒在地上。原来是地上的橘子!他们好像是踩到了刚才华沙沙木踢翻的橘子。小偷回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不过,他戴着口罩和墨镜,打扮得比小偷还像小偷,所以其实我也说不准他到底笑了没有。

  我越过地上跌成一团的四人组,继续追赶。但是踩在泥泞的雪地上脚下一直打滑,和小偷的距离也越拉越远,眼看着他已经穿过寺院大门冲向了“鬼之路”。我要是开车追说不定还能追上,不过趁我跑去停车场的工夫,小偷肯定早就逃得不知去向了。

  乓乓乓乓乓——背后传来一连串声响。

  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躲——的声音迅速朝我接近。

  “躲开!”

  我回头的同时,看到和服下露出两条毛腿的住持以骇人之势冲过我身边,右手还抱着一个白色物体。那是雪人的脑袋——从大小看应该是雪人孩子的脑袋吧。本来是圆形的雪球现在却近似椭圆形,我立刻想到刚才乓乓乓的响声是住持拍实雪人脑袋时发出的声音。

  这时我眼前的人不是住持,而是那个曾经活跃在球场上的桃色前锋。如果他过世的妻子在天堂看到这一幕,想必也会流下怀念的泪水吧。

  “呔!”

  伴随一声怒吼,住持把所有力气集中于右臂,身体像弹簧般瞬间绷紧,把雪人脑袋向前方掷出。离弦之箭这个比喻已经不够用了,那个雪人脑袋去势之猛、速度之快远不是这个词语可以表达出来的。应该说那个橄榄球状的白色物体就像内置了小型马达一般,甚至没有形成一道抛物线,而是笔直地穿透冬日的空气直追小偷而去。

  梆的一声,雪球砸碎在小偷的后脑勺上。一瞬间,小偷的双脚轻飘飘地离开地面,身体向前飞去,以与路面几乎平行的角度重重地坠落。看他摔下来的样子应该很疼,但是我估计住持的雪球击中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晕过去了,所以实际上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吧。

  十、

  “啊,小偷醒了。”

  我们把小偷抬到正殿十分钟以后他才苏醒过来。被口罩和墨镜遮挡的那张脸看起来非常普通,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在六十岁上下。

  根据住持的问询,他果然是为了偷香火钱而潜入寺中的。但是功德箱是空的,所以他就打破了玻璃溜进客厅,在架子和柜子中翻找了一通,可惜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能抄起手边的存钱罐逃了出去。因为这个东西比较大,所以他就把存钱罐在脱鞋石一角磕碎了,打算拿着里面的钱财逃跑,然而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一心以为能找到不少万元或千元钞票的小偷当场就傻了,而这时寺里的宗珍和住持已经醒了,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偷情急之中就钻到了檐廊下面,然后就再也没能逃出去。

  “不过,你为什么要来深山老林的寺院里偷东西啊?”

  “因为……城里到处都有警车巡逻。”

  也对,现在正好是年末预防犯罪活动的高峰。

  住持问他的身份来历,他只是板着脸沉默不语,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鸠山……直人。”

  哦?口罩加墨镜,鸠山直人,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你这个名字肯定是假名吧,你以前是不是还用过‘福田纯一郎’这个假名啊?”

  小偷一惊,我说这反应也太明显了吧。

  “今年春天,你是不是还从一个大户人家偷了一座飞鸟形状的铜像?”

  小偷又是和刚才一样的反应。

  世上果然有巧合这种东西,这个小偷和那个小偷似乎是一个人。上次还真是麻烦你了,我在心里默念。正是因为他干了那种事,那个人才能得到拯救。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没什么当小偷的天赋啊。

  “日暮君,飞鸟铜像是什么呀?”

  “没什么,那些事就交给警察吧。”我敷衍道。

  “飞鸟铜像……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呀。”华沙沙木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歪着头苦苦思索。

  小偷出现了,也就证明华沙沙木的推理是错误的。不过,他只是说了一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蒙混过去了,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打击。这人也太不负责任了吧。而菜美,在发现华沙沙木的推理偶尔也会出错之后对他反而更加钦佩了。到头来只有我自己瞎担心了半天。

  很快,住持叫来的警车到了,警察把小偷带走了。不知他结局怎样。

  住持和宗珍再一次在正殿门前为我们送行。

  菜美背着吉他,华沙沙木抱着好几袋亲手洗干净的蜜橘。

  真正的小偷已被缉拿归案,但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有些介怀。那就是宗珍对于菜美误认为自己是小偷这件事,表现出的暖昧不明的态度。

  ——这样就行了,我没事的。——

  他为什么宁愿顶着这样的罪名也不愿澄清呢?

  宗珍自己给出了答案。

  我们向住持鞠躬致谢,准备离开寺院的时候,宗珍突然开口坦白了,没有任何铺垫。

  “我、我——我讨厌那个。真、真、真、真的很讨厌那个存钱罐!”他直挺挺地站着,脸涨得通红,他似乎已经忍耐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宗珍?”

  “每次看到爸爸怀念过世的妻子,我总是很难过,很伤心。所以我恨那个摆在电视上的存钱罐。”

  宗珍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

  “爸爸说过那里面放着情书。我不愿意看到他总是眯着眼睛盯着那个东西。华沙沙木先生说我恨存钱罐,因为我把它当做爸爸的亲生儿子。没错,这是真的。我真希望有一天它消失不见了。我不是爸爸亲生的!我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所以,所以——宗珍发出了细小的呜咽。

  “所以当我发现小偷把那个打碎了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我真的特别高兴!”

  说着,宗珍当场放声大哭起来。他仰着头,双手垂在两侧,身体随着哭泣轻轻地颤抖。

  原来是这样啊。

  我终于明白宗珍为何宁愿顶着那个罪名了。在他看来,打碎存钱罐的是小偷还是他都没有分别,因为他巴不得那个东西赶快消失,而当它真消失的时候,他从心底感到高兴。

  “宗珍。”住持轻声呼唤。然而,宗珍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仍然继续大哭。于是,住持深吸了口气,大吼一声,把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震得嗡嗡直响。

  “宗珍!”

  宗珍一激灵,身体僵住了。他半张着嘴,怯生生地仰望着父亲。住持慢慢转过身面对儿子。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的鸟鸣好像在瞬间都消失不见了,无边的安静包围了我们。唯一能听到的是住持低沉平静的声音。

  “你没必要哭。”

  住持严厉地盯着儿子。

  “宗珍,不许哭了!人只有在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才能哭。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哭,也不许哭……懂了吗?”

  宗珍抽泣着盯着住持的脸,仿佛在努力理解听到的话。终于,他嘴唇轻颤着,敛起小巧的下颌点了点头。

  住持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给你看看这个。”

  那是曾经放在存钱罐里的折叠起来的信纸。

  “这封信确实是死去的老婆写的情书,但是,宗珍,这信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我和你的。”

  宗珍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住持小心地展开信纸,递到他面前,读吧!但是宗珍却条件反射般地向后一撤身,移开了视线。住持轻叹了口气,又把信拿回自己面前。

  “我衷心希望和你白头偕老,但是现实很残酷。我的病是绝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只好死心了。”

  住持一字一句地念着信,语气平板却不失温暖。

  “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喜欢孩子,所以在我死后希望你能再婚,然后生个孩子。请不必在意我的心情,我会在远方默默地守护你、你的新太太和你们的孩子。请你们一定要幸福,偶尔吵吵架,互相开开玩笑,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要是你哪天有了孩子的话,肯定会是个男孩儿。从各种意义上说,我都希望这是真的。如果你真有个儿子,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即使那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也很期待能在天堂看到你们幸福的样子,我真的很期待。”

  读完信,住持又按照折痕把信折叠起来,收在怀里。然后,他问垂首不语的宗珍:“你喜欢蜜橘吧?”

  听到突如其来的提问,宗珍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颊。我们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宗珍,你听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蜜橘这种水果是通过嫁接培育出来的。我们园子里的蜜橘树也是如此,枝叶是温州蜜橘的品种,而树根和树干却属于纪州蜜橘。但是,结出的果实也很好吃吧?”

  宗珍点点头。住持温柔地把手放在儿子光溜溜的头顶上。

  “宗珍,你想想,如果美味的温州蜜橘的果实因为树干和树根和自己不是同一品种而感到烦恼的话,你会不会笑话它呢?”

  宗珍没有回答,只是抿紧了嘴唇。

  “要是我的话,一定会好好笑话它一通。而且,如果我是纪州蜜橘的话,可能还会很生气。对于自寻烦恼的温州蜜橘,我不会笑话它,而是想把它臭骂一顿。”

  住持的表情温和,声音轻柔,但是他心里一定在痛骂宗珍吧。想必宗珍也明白这一点,他盯着父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静静地低下头。

  他就这样低着头待了很久。

  “我的推理果然没有全错……”

  “啊?哪里没有错?”

  “因为宗珍君确实想打碎那个存钱罐啊,这不是正符合我的推理吗?”

  “哦,这样啊。”

  “不愧是华沙沙木先生,好厉害!”

  也不知道菜美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华沙沙木翘起嘴角,露出高兴的表情。

  现在必须得把菜美送回家了。屋檐上的乌鸦叫了起来,我们趁此机会第三次向住持辞行,这次心情轻松多了。住持愉快地回了礼,宗珍虽然还是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但是也郑重地朝我们鞠了一躬。

  在去停车场的途中,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菜美,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悄声问,“就是今天早晨,你在客厅说的那句话。说我要是不努力就糟糕了什么的。”

  哦,菜美转向前方,看着得意扬扬地走在前面的华沙沙木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着说:“这些小事还纠结什么呀。”

  结果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

  难道说菜美她什么都知道?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要想深究的话,以前发生的种种事件都需一一理清才行,我不想干这种费脑子的事,所以我选择把这个疑问彻底抛在脑后。

  “日暮君,你坐后面车厢看着这些蜜橘吧。”

  “怎么又是我坐后面?”

  “我尽量开慢点儿还不行嘛。”

  爬上车厢之前,我又一次回望黄丰寺。住持和宗珍已然不见了踪影。寺院屋顶仍有残雪斑驳,在我回眸的那一刻,最前面的一块积雪朝前院滑落了下来。刚才呱呱叫个不停的乌鸦停在屋顶最高处,它的一只同伴飞了过来,紧挨着栖在它的边上。越过屋顶,另一侧正是昨天我们辛勤劳动过的蜜橘园。蜜橘园上方,冬日的碧空一望无际。

  虽然杳无人迹,但却是一片永远让人看不厌的风景。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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