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花影功名

  1

  世间已是春天,那一头映入眼帘的箕面与武库诸山皆已染上花朵的色彩。有冈城内的梅花也开了,没多久后便凋零飞散。荒木摄津守村重身为千宗易note门下之人、亦被世人称为茶人,和歌什么的也是他的兴趣。虽然不至于对花卉景致毫无兴趣,然而一见到那在远方翻飞的织田旗帜,实在也提不起任何歌咏花鸟风月的兴致。

  注47:即人称茶圣的千利休,为战国至安土桃山时代的知名茶人。

  烟花三月初始,有一骑母衣note武者奔向防卫有冈城西侧的上﨟冢砦。也不晓得那人是否明白自己已被栅木缝隙间无数的弓矢铁炮给瞄准,武者高举着左手的大弓,不慌不忙地高声喊话。

  注48:装设于铠甲后的宽布。骑马时会被风吹得鼓起,可防御来自背后的箭矢或石头攻击,也是旗指物的一种。染上各式颜色的母衣也被视为一种荣誉,供作为精锐部队或战场传令的母衣众着装。

  「城中之人听着!在下乃是泷川左近将监的家臣佐治新介。此乃吾家主公之信件,还请交给摄津守大人。」

  「机哩」一声,只见他拉满弓,箭矢伴随他的高喊呼啸而出,那箭准确无误地飞过了砦门。马上的武者面露得意的笑容,缰绳一拉便掉头离去。就在足轻们一脸好奇地看着插在地面上的箭矢时,此砦的守将飞奔过来。

  「让开!喂,让开!」

  是中西新八郎。由于先前作战有功,这座上﨟冢砦被交由他负责,现在山胁、星野等四名足轻大将都归在他的管辖之下。而新八郎也豪气地表示,就算其他砦都被攻陷,上﨟冢砦也会成为有冈城最后的盾牌,终日盛气凌人的样子。

  新八郎一看,这支箭的中段绑了一封书信。即使是在战争期间,双方派遣使者往来亦是寻常之事,但刻意用放箭的形式送信,显然只是想要卖弄一下。新八郎一脸不悦。

  泷川左近将监一益,乃是织田麾下一员名将,虽然不清楚他的来头,但信长还在尾张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在旁,武略也相当高明,为织田拿下了伊势一国。虽然以那位泷川来说,这种送信方式太胡来了,但既然说了是要给自家主君的,又不能直接丢弃。新八郎用力将箭拔出,命令身旁的随从将马牵过来。

  若是从空中观察有冈城,形状就像是个中间膨胀的月亮。东端是以护城河包围天守的本曲轮,侍町note的规划像是以半月形围绕本曲轮,再往外则是连绵的町屋note,整体外侧的北边、西边和南边各设有一座砦。新八郎策马从上﨟冢砦穿越町屋、侍町后,跨越护城河进入了本曲轮。

  注49:侍屋敷(未从属武家的中、下阶级武士的居所)聚集的区域。

  注50:拥有住商混合机能的一般百姓住宅。

  当新八郎进入本曲轮的时候,村重正在自己的宅邸里膜拜诹访大明神的挂轴。

  武士这条路经常与死亡相伴,因此几乎没有武士不去寻求神佛庇佑的。请保佑我在战场上不要遭逢不幸、请保佑我别被流箭或流弹击中,几乎所有的武士都会像这样对神佛祈祷。

  在膜拜的时候没有闲暇处理各种琐事,不过与战争相关的每件事情都非常重要。因此获知新八郎有急事来报,村重马上命人将新八郎带去广间。

  村重在空荡荡的广间接见新八郎。从近侍手上接下绑在箭矢上的信件后,村重展信一瞥。

  「发出这箭书的,确实说是自己是泷川家的人吗?」

  「是的。」

  新八郎平伏于地,双拳放在地面上。

  「是泷川左近将监大人的家臣,名为佐治新介之人。」

  「新介啊?记得是一益的亲信之人哪。唔,不过这封信……」

  村重勉强挤出这些话之后,便一语不发。焦急的新八郎赶紧追问。

  「大人,怎么了吗?」

  村重缓缓地将信件折起来。

  只喃喃说了句:「信长来了。」

  新八郎一脸呆滞,嘴里忍不住漏出一声「啊」。如果是信长的话,去年冬天也有来,现在说他还要来,这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为了这种事情就特地飞箭传书,也难怪新八郎会讶异不已了,于是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就只有这样吗?」

  村重瞥了新八郎一眼。询问寄给主君的信件中写了什么,这行径实在是过于僭越了。村重绝不允许底下的人轻视自己——一旦轻视就会招来轻蔑、轻蔑则会唤来背叛,而背叛便会使城池陷落。

  当下村重从新八郎的眼中看到了怒气,看来似乎是对泷川左近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地送来这么没意义的箭书而感到愤怒。开口吐出自己的身分不该说的话,想来只是他一时疏忽了。村重决定这次就原谅新八郎。

  「……不只这些。」

  村重开口。

  「左近说,信长要来此处鹰猎,要我随侍。」

  「什么!」

  新八郎的脸一口气整个转红。

  「如此无礼!」

  鹰猎通常是在自家领地内做的事情,信长要在北摄这里狩猎,等于是向天下宣告村重已然落败。甚至还命令村重随侍,就算是挑衅也实在太过露骨了。

  「这个泷川,来头不明的下流家伙竟敢得意忘形!」

  「别轻举妄动。这些无聊的小动作就别一一理会了。」

  「可是大人,这太侮辱人!」

  「我说别管了。就连左近将监这样的良将都得使这些小手段来着,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因为他深知无法只凭武力就攻下这有冈城吗?这么一想还挺痛快的。」

  新八郎依然满面通红,却悻悻然地垂下脑袋。

  「……属下并未想得那么深入。」

  「好了,下去吧。左近应该也不觉得我会为了这样的书信就出城,但我想城内多半会有些心浮气躁,要用心守着。」

  新八郎再次伏地后便退下。

  村重刻意没嘱咐新八郎不能说出去。当天到了黄昏时分,城内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信长将来此地鹰猎的传闻。

  2

  在耸立于本曲轮的天守中,每天都会召开一次军事会议。

  目前正在固守城池,自然也不会每天都有事情要商量。虽然名为军事会议,但事实上几乎就等同互相监视彼此有无背叛之心的场合。不过这一天却闹得喧腾不已。

  「大人,放任信长那家伙的傲慢行径,可是有失武人的尊严啊!还请您务必让在下领一军去取回那泷川的头颅,就当成那封箭书的回礼!」

  如此流泪泣诉的是荒木久左卫门。在座许多将领都纷纷表示赞同他的想法,「没错」、「正是如此」等声音此起彼落。另一方面,席位比久左卫门更下座处却有人说道:「那是自然,泷川左近的无礼不可饶恕……话虽如此,也不可在少了毛利协助的情况下任意出击啊。」

  声音的主人年纪虽然与久左卫门相去不远,却是个有着深思熟虑面貌的男人。这面貌严肃、眉头皱起的男人名为池田和泉,由于他的个性是面对任何事物都相当细心,因此城内武器军粮的分发、以及巡逻工作都交给他负责。久左卫门面红耳赤地回应。

  「虽说要和毛利合兵,但毛利究竟何时会来呢?等了这么多日子还是没见到人影呀!我们应当自己雪耻。」

  和泉沉着地回应。

  「备前的宇喜多若靠向毛利方,那么毛利要前来便没什么阻碍了。或许这两天就会来了呢。不,想来他一定会到播磨的。吾等不应当轻举妄动。」

  坚守城池这个战略,原先就是要仰仗坚固的城池、等待驰援,然后守城方再与来此救援的援军共同夹击敌人。若是不等待援军便开战的话,肯定要吃败仗的,现在的策略就是即便想出击,也要忍住——而久左卫门与和泉都明白这个道理。久左卫门只是刻意扮黑脸,表现出无法容忍泷川的污辱,而和泉则是扮起了白脸,告诉大家当下应当忍耐。

  「在下同意。」

  下座之处,中西新八郎拉高了声音说话。

  「还请诸位想想,就连泷川左近这样的良将都必须耍这种小伎俩,难道诸位不觉得,这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根本无法只靠武力就攻下这有冈城吗?这么一想,不是挺痛快的吗?」

  新八郎说这话的同时也看向村重,脸上仿佛写着「还行吗?」他只是把村重说过的话再讲一次,并且认为能够在此刻派上用场。

  村重的内心不禁觉得新八郎的忠心有些可笑。新八郎似乎认为村重就是战神,对他怀抱着无止尽的尊崇。村重刻意重重地点了个头让他看见,新八郎的脸上马上浮现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

  听新八郎这么一说,加上村重又点了头,诸将也不禁感佩。此时久左卫门瞪了新八郎一眼。

  开口说的虽是:「一介新人,说话时多拿捏点。」

  却又随即喃喃说道:「……嗯,不过确实也是有理。」

  这句话将原先意欲出城攻打泷川的氛围消磨殆尽,众人也冷静了下来。正当现场似乎也散发出差不多该结束会议的氛围时,席次比新八郎更低之处,却传来阴气沉沉的声音。

  「摄津守大人。是否能听听不同的意见?」

  说话的是一位生有稀疏胡须、只有双目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瘦小男人。将领们不禁交头接耳,因为完全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男人究竟打算说些什么。就连村重都有些狐疑地挑挑眉毛。

  「孙六啊……好,你说吧。」

  男人深深地垂下头。他名叫铃木孙六,是那些进入有冈城的杂贺众领导者。

  孙六似乎是那相当受人瞩目的杂贺头目孙一之弟,但村重并未深究详情。无论是在坚守城池之前、还是进入有冈城时,孙六都只表示:「依大阪门迹之命协助此地。」村重以为孙六是个专注于战事的男人。也就是说,他并不像是名将领——因为作为将领,也必须思考该如何经营领地。

  村重虽然算是借用了杂贺之人的力量,但身为摄津守的村重,与不过是纪州国众的孙六,两人的身分天差地远,原先应该是不可能见上一面的。这是孙六第一次在军事会议中发表意见,荒木诸将纷纷毫不客气地投以好奇、又或是责难的目光。然而,孙六并没有因此退缩。

  「吾等杂贺众于三年前的天王寺一战中,曾以铁炮击中信长那家伙,然而信长竟如此好运,没能取他性命,实在遗憾。吾等这三年间都在等待能喂他吃吃铁炮子弹的日子。摄津守大人,您意下如何?若是您下令让我们出动,肯定立刻了结前右府的性命。」

  会议现场立刻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知道杂贺众曾经让信长负伤,毕竟那场战役,当时还隶属织田方的荒木军也身在其中。因此荒木家中无人不知杂贺之人的技术是何等高明。

  虽然因为一封箭矢送来的书信就上钩出城是相当有勇无谋的行为,但若是杂贺之人,或许真能击中信长……即便没能成功,只让杂贺众去与对方交战,于我方来说也是有利。村重敏锐地察觉此刻家臣们心中的想法。

  「不,铃木大人请等等。」

  从较为上座、距离较近之处传出沙哑的嗓音。那白发男人穿着令人赞叹的黑糸威铠甲,举起手表示异议。

  「若是要开战,怎么说也得是我们高槻众打前锋吧。这可是根据军法的哪。吾等是为了贯彻武士之道,才请求进入有冈城。想要信长首级的,可不是只有杂贺之人呀。」

  此人是高山飞驒守,皈依南蛮宗并且受洗,现在自称大虑note,是名年迈的武人。

  注51:高山友照,高山右近的父亲。大虑之名来自于他的受洗名「Dario」。

  在村重宣告反叛织田之时,高槻城的高山右近立即将荒木交给他的城池拱手让给了织田。对于这种有违武士之道的卑鄙行为感到愤怒不已的,便是他那原先已经隐居的父亲大虑。大虑率领与他有志一同的将兵们离开高槻城,加入了有冈城的军势。

  命新加入者担任前锋,乃是战场的惯例。不过身为外人的杂贺众与高槻众一同出城作战的话,荒木家之人怎么可能躲在城中观看。如此一来的话,这场战事或许会一口气变成野战。该不会真的会朝这个局面进展吧——在场众人屏气凝神,静待结论。

  村重那巨岩般的身躯稳如泰山,就只是盯着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瞧。

  最后,他还是压低声音下令。

  「不可。高槻众与杂贺众,无论哪一方都是防卫时不可或缺的存在,我军没有余力可以随意牺牲士兵。不出战,专注防守。」

  孙六和大虑并没有特别不情愿的样子,只将双拳置于地面,异口同声地回应。

  「遵命!」

  听到回复后,诸将都松了口气。

  军事会议结束,留在天守里的村重唤来了郡十右卫门。十右卫门立即前来领命。

  「十右卫门,暂且放下你的警备工作,去探探高槻和杂贺之人。」

  十右卫门领命回应。

  「是。要探什么呢?」

  「那些人在城里的立场。」

  「属下明白了。是否还有必须留意的事情?」

  「别引起纷争。」

  「是!」

  十右卫门站起身来,小跑步离开天守。春天的太阳,正高挂中天。

  3

  日头开始西斜之时,村重人在天守的最上层。身旁站的是荒木久左卫门,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

  「属下那样做还行吗?」

  对于久左卫门的询问,村重只点了点头。

  在会议上,久左卫门表态应该出战、而池田和泉则认为应该予以保留一事,其实是村重的指示。先前毛利军告知一月时会出发,然而却迟迟不见他们踪影,这让有冈城内的将兵们多少有些焦虑。在泷川的挑衅之下,或许会有人冲动地表示要出击,而大多数将领也都表示认同,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要是演变成这般局面,若是村重下令不得出兵,应该也不至于有人会违背命令,但是诸将心中肯定会萌生不满。这样可就不好了。让久左卫门与和泉稍微针锋相对一下,而久左卫门最后被说服、收回主战论的想法,让大家意图出战的冲动消散,这便是村重的计画。

  久左卫门开口。

  「听见飞驒守大人……不,是大虑大人和杂贺那些人都说要出兵的时候,真是吓出我一身冷汗啊。」

  村重什么话也没说。

  村重早就看清,不管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说了些什么,都不可能在军事会议上通过。虽然大虑和孙六的身分地位有别,但两者毕竟都是外人。并且想来他们应该也很明白,自己的提议不会被采纳。明知如此,却还是提议出兵,这里头肯定有某些原因——村重思考的是这件事。

  久左卫门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在下于会议上说的事情,并不完全是演技。毛利实在太慢了。要是我们这里撑不住,接下来就轮到毛利了,两川应该懂这个道理才是……」

  毛利家的家主右马头辉元虽然还年轻,不过支撑毛利本家的吉川和小早川、人称「两川note」的当家之人可都相当老练、善于作战也懂判读时势。正因如此,毛利不可能抛下有冈城不管——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疑,才得以支撑起有冈城上下将兵的意志。

  注52:此指吉川广家与小早川隆景,是以谋略闻名的一方之雄毛利元就的次男与三男,也就是毛利辉元的叔叔,两人都是能力出众的将领。兄弟俩在父亲的筹划下,分别继承在安艺国据有势力的吉川氏与小早川氏,将两家转化为毛利家的分家,确立了著名的「毛利两川」军政体制。

  如果毛利从陆路前来,就是要从西边过来。位于沿途的备前冈山宇喜多家已站在毛利这边,播磨各国众也大多靠向毛利,因此毛利军要通过山阳道来到有冈城,一路上并无任何障碍。若是要走海路前来,那么就要经过濑户内海、将船舶停靠在尼崎,从南边上来。久左卫门从天守瞭望周边情况的时候,总是望向西边和南边。

  村重四方皆观。南边的尼崎城和西边的三田城都相当耐战,北方有过去村重夺下后又舍弃的池田城,目前织田军就在那处遗迹搭阵。接着将视线转往东方的时候,村重忍不住「唔!」了一声。

  「……您看见什么了吗?」

  久左卫门也站到村重身边,凝神看去。有冈城的东边是一片沼泽,再过去就是小小的茨木城。原先交给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现在想来已经挤满了织田的将兵吧。久左卫门面露一副「怎么事到如今才介意」的苦涩,然而村重并不是在看茨木城。他的眼睛直盯着下头的沼泽地。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久左卫门也惊讶地「啊!」了一声。那长满茂密芦苇的沼泽地,有个以栅木围起来的阵地。

  「何时在那种地方……」

  「昨天还没看到,应该是一天内建起来的。」

  「……可恶,竟敢如此放肆!」

  有冈城东边并没有建设防卫据点,因此本曲轮几乎等同于赤裸裸地杵在这儿。东边之所以会没有其他防御工事,是因为有冈城是为了防御西边和南边的敌人,也就是播磨众和大坂本愿寺等势力而建设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正是因为这里有猪名川与沼泽,而且岸边的悬崖也成了天险要地,衡量之下,因而判断敌人无法从有冈城的东边攻过来。不过如今就像眼前的状况一样,竟有人在东边设了阵地,简直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村重自然相当不悦。

  那处阵地以栅木围起一个四方形,挂了数张阵幕,看起来构造相当简单。距离城墙约有两町note左右,虽然不是弓箭或铁炮能够攻击的距离,但也算是近在眼前了。村重语气沉重地开口。

  注53:一町约为一百零九公尺,两町即两百公尺多。

  「是什么人的阵地?」

  「这……从这里实在看不清旗印。」

  「是诱战?还是……」

  村重的呢喃实在过于小声,久左卫门忍不住回问。

  「大人,您刚才说什么?」

  村重没有回答,反而扬声唤人过来。一名近侍从楼下跑了上来听令。

  「叫一个御前众过来。就郡……」

  正想说出郡十右卫门这个名字,猛然想起自己已命他去打探城内消息。

  「不,对了,叫伊丹一郎左卫门过来吧。」

  近侍静静地退下,下了楼梯以后才跑了起来。村重看了久左卫门一眼后,说道:「你退下吧。」久左卫门的脸上虽然略带不满,但还是默默地离开天守。

  御前众五本枪的伊丹一郎左卫门来到天守上层时,西边的天空已逐渐染红。一郎左似乎正在执勤,身上还穿着铠甲。虽然他已是旁支分流,但毕竟还是伊丹家人,铠甲乃是佛胴note、头盔则是时下风格的星兜note。一郎左虽较为纤瘦,但这样穿戴整齐的姿态,看上去仍是名威风凛凛的武士。一郎左依循战时的习惯,并未脱下头盔、只低下头致意。

  注54:当世具足的一种。表面宛如佛像胸前状态那样无缝隙,因而得名。

  注55:接合铁片用的铆钉外露的头盔,星即指铆钉头。

  「你来啦,一郎左。看看那个。」

  一郎左顺着村重指的方向看向城外。村重接着问道。

  「在沼泽上布阵实在相当奇特,你觉得那样的阵地能作战吗?」

  一郎左相当清楚伊丹的地势,他凝神望去之后回答。

  「城池东边虽然地况不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岛屿,但某些地方是坚固的沙地。如果找到那些地方,是还能设个我们现在看到的阵地,不过这也仅限于没下雨的天候。一旦下雨马上就会变成一片泥泞,军队是无法待在该处的。」

  「若是打下桩子、铺设地板呢?」

  「如果确实做了那些工程,那么的确可以维持得久一点。」

  「唔,那个阵地看起来就是要引诱我们出城。我想知道那是谁的阵地、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设阵的。一郎左,你办得到吗?」

  一郎左的视线没有离开那处阵地。

  「能。」

  就只回答了这么一字。

  「好,需要带上谁吗?」

  「不需要。」

  「有需要的东西吗?」

  「如果有金子的话能派上用场。」

  村重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袋、松开袋口,抓出了几颗金粒放在一郎左的手上。一郎左收下后又开口询问。

  「是否有期限﹖」

  「虽然越快越好,但可不能仓促坏事。最重要的还是厘清状况。」

  「了解。」

  「还有问题吗?」

  一郎左沉默了一会,垂下头。

  「万分惶恐,属下想跟您商量件事。我打算伪装成阵夫note混进那处阵地,若是武运不佳、被识破而就此丧命的话,身无头盔旗帜的在下,必定会被当成不足为道的小人物弃置荒野。如此一来实在过于遗憾,若是在下没有回来,希望能视为伊丹家的一郎左勇敢捐躯,也望您能提携犬子。」

  注56:战争时负责搬运粮食或物资的劳工。

  「好。」

  「望您以文字记下。」

  「好吧。」

  村重命人拿来纸笔,写下「身命无曲时,必提拔余子」,然后加上花押交给一郎左。无曲的意思是「无趣」,也就是委婉表示死亡。一郎左仔细阅读纸上文字。

  「感激不尽。」

  他将拜领的书状举至额上。村重下令。

  「好,你去吧。」

  一郎左低下头,往后退去。村重一个人留在天守,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夜幕包围、不知是何人设立的阵地。

  4

  翌日。刚过正午,村重便命御前众随侍,骑着马出了本曲轮。

  村重偶尔就会像这样带着随从巡视城内,今天随行的是御前众五本枪中的秋冈四郎介和干助三郎。四郎介腰上插着两把刀,而身材魁武的助三郎则是背着一把大身枪note。

  注57:枪刃部分较长的长枪。

  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身为城主之人为了维持其威严,应当待在宅邸内,不应该轻易让人见到样貌,但村重并不这么想。他认为必须要看到的东西,就该靠自己的眼睛去看、必须要听到的事物,就得用自己的耳朵去听。虽然村重在巡逻城内时几乎不会斥责什么人,但家中之人多半还是会回避村重的视线。

  早晨的侍町相当寂寥,就算有风吹过也没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在晃动。这是因为所有人都去各自的岗位上执勤了。有冈城落成尚未足两年,侍町这里的每间宅子都还相当新,不管是柱子或者门板,都还留有白木原先的风貌。不知何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而且还像烈火急速燃起那样越来越猛烈。随行的一人朝声音来处皱了皱眉头,但村重听而不闻似地策马前进。

  侍町和町屋之间,有一道名为大沟筋堀、相当深的护城河。这自然是为了万一砦被攻破、町屋也被烧了,就要靠这条护城河阻挡敌人,进行最后决战。

  町屋里住的不是武士,而是寻常百姓。这里有锻刀者、打造五金的、修缮木匠等对战事有所帮助的各种职人,也有种田的、商人、神官及寺院僧侣等等。那锵锵声响,正是某处在打铁的声音。其他方向则传来了相当奇妙、听来有如歌谣般的声音。村重知道那是被称为弥撒的活动,是信奉南蛮宗之人举办的法会。伊丹城镇当中也有南蛮宗的信徒,虽然有冈城内没有伴天连,但他们为了寻求寄托,而依样画葫芦地持续进行着弥撒。曾与伴天连们往来密切的高山大虑,对他们来说则是一个倚靠。

  有冈城运用大沟渠与栅木大范围地将土地围起来,为了能多少增加点军粮,屋宅周遭和没有农田的空地便成为种植蔬菜的旱田。在那样的旱田里有几个人正在挥动着锄头,但不知是否没发现村重经过,并没有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某处传来「哎呀,是大人」的低语声。民众正从门板的另一头或简陋屋子的阴影处看着这里。村重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但其实他正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上。

  当村重仅仅只是池田家的一介家臣时,只要即将开战,他一定会到城镇村里巡过一遍。百姓已经习惯战争了,不论池田家要和谁开战,他们仍是一脸无奈地做着日常杂务。但即便是这样的情况,若事到临头,也还是会飘荡着些许气息。毫不愧对池田帐下一员大将之名,他能够嗅到那些许的气息,不过,也是会出现相反的情况——现在村重就一边巡逻有冈城、一边试着读取平民百姓们的气息,但这事并不容易。好像有什么……虽然心里会萌生这样的挂念感受,但村重却不知道那会是什么。说到底,就连让自己心生挂念之类的东西也不一定真有其事。

  村重与随行之人来到猿寺附近。在建设有冈城的时候,便把几座寺院也移到了城内,这里便是其中一间。或许是在举办法会什么的,只见寺院前聚集了许多民众。干助三郎像是满心欣喜地向村重回报。

  「大人,那不是阿出夫人吗。」

  助三郎视线的那一头,是披着被衣note的女子们。就算看不见脸庞,只要看那服装的质地,便很清楚那是何人。助三郎看见的是千代保。

  注58:中世以后,有身分的女性在外出时,会将单衣或小袖盖在头上再用双手撑起,遮掩面容。

  会用「出」这个字,是因为村重一行人在移居到有冈城前,千代保是住在出丸那里而有此称呼。除了丈夫村重以外,其他人都避免直呼千代保的本名,因此称呼她「出夫人」或「出的那位夫人」等等。

  村重回了助三郎一声「噢」,表情也稍微和缓了些。千代保也注意到了村重,以眼神行了个礼。村重一语不发,只是缓缓马儿的速度,一行人就这样经过寺院。就在此时,有个男人悠悠靠了过来。秋冈四郎介立刻警戒地将手置于刀柄上,不过靠过来的那人正是御前众的郡十右卫门。村重开口喊他。

  「十右卫门,你怎么在这里?」

  十右卫门一脸意外。

  「因为听闻杂贺的铃木孙六大人要来参加法会,因此一同前来。在下以为大人也是因此而来的,便跟了上来。」

  这里是一向宗的寺院,因此身为一向宗门徒的千代保会来此处参拜。铃木孙六也是众所皆知的虔诚信徒,会来参加法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村重点了点头。

  「任务如何了?」他又接着问道。

  「大致上的事情都弄明白了,但此地不方便。」

  「那么就返回宅邸吧。」

  下达命令以后,村重便掉转马头。

  村重实在非常忙碌。等到日头都已经略微西斜,他才终于有余裕能听取十右卫门的报告。

  那装设格状天花板的广间,是村重以摄津守的身分接见他人所用、规格高雅的房间。但现在村重会在这里与各式各样的对象会谈。十右卫门盘坐在木板地上,双拳置于地面并低着头。村重开口。

  「说吧。」

  「是。」

  十右卫门应声后抬头。

  「首先是高槻众,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城池来加入我军,因此并没有说他们坏话的人,同时高山大虑大人也不愧对其武人风范,大家对他的评价相当高。不过他们离城的时候并未带走军粮,仅带了数日份的携带军粮进入城内,因此目前使用的是本城的军粮。再加上在师走的合战中,高槻众并没有立下功绩。」

  师走合战是守城的战事,高槻的人没能立下军功,只是因为织田军刚好没有攻击他们守备的围栏罢了。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正因为身为一名武士,无论有多少借口,只要没能立下功绩,在人前便是抬不起头。

  「高槻众似乎都认为自己近似好吃懒做而感到相当羞愧。虽然我方不会因为这样就谴责这些有冈的盟友,但是要分发军粮给高槻之人时,总还是会有些说不出的疏远感受。高槻众里头似乎也有人相当讶异,心想真不知高山大虑大人在想些什么。」

  村重没有说话。十右卫门稍微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是杂贺众这边,他们身为有冈盟军,但与大家的往来相当淡薄,因此风评究竟是好还是坏,实在难以判定。不过,杂贺的人都是非常虔诚的一向宗门徒,绝对不会疏于参拜,因此我便去询问寺僧或寺中杂役那些比较能知晓内情的人。听闻杂贺众之中大抱不平之人并不少,认为自己并非只是来此登上瞭望台、当守卫的。」

  杂贺众原本就没有成为村重友军的缘由,他们只是单纯遵循大坂本愿寺的指示,要他们来到伊丹与织田军作战。既然没有战争,他们待在有冈便没有意义了。

  「根据传闻,先前进了尼崎城的铃木孙一已经返回纪州。所以待在本城的杂贺之人,似乎也想向大人禀告,若是没有他们的任务,他们也打算要返乡了。铃木孙六本人较为沉默,并不会说出自己的不满,不过也听闻他并未斥责他人如此闲言闲语。」

  「这样啊。」

  「调查要继续下去吗?」

  「不,可以了。你先退下吧。」

  「是。」

  郡十右卫门毕恭毕敬地离开房间。村重一个人留在西晒的广间中,默默思考着。

  郡十右卫门回复的内容相当简单扼要,也差不多能了解铃木孙六与高山大虑在军事会议上提出要出兵作战的理由。虽然坚守城池是让敌人自己把头给伸过来的既定手法,但是大敌当前却一箭未放,果然还是会让士气低落。而高槻与杂贺之人,都有非战不可的理由。

  村重并不会将所有不安都看得同等重大——这样看起来似乎很慎重,但若真是这么想,那就太过不明白事理了。然而高槻与杂贺之人的动摇,让村重感受到这些都是火种。现在虽然只是小小的火种,但不能弃置一旁。士气干涸的城池就宛如枯枝,只要星火便能燎原。得让高槻与杂贺的人立下些功劳才行。话虽如此,又不能让他们正面对抗织田……

  之后村重就是等待。他以城主身分接见大家、下达命令、撰写文书、向神佛祈祷,然后就是等待。虽然原先觉得应该得等个两天吧,然而他所等候的消息却来得意外地早,第二天早上就送到了。刚用完早膳的村重接获了近侍的报告。

  「御前众的伊丹一郎左卫门大人要求晋见。」

  村重那时只身着铠甲下的衣装。但穿戴铠甲实在太浪费时间,因此他命人将一郎左叫去广间,自己抓了太刀便起身。

  一郎左全身泥泞。平伏在地的他无论是鬓角、放在地板上的手都沾满了干掉的泥巴,就连等待处都有一郎左走过时落下的泥巴。

  「抬头吧。」

  一郎左起身,果然脸上也沾满了泥巴,不过一郎左似乎对自己的仪容丝毫不感到羞愧,但也不像是对于自己满身脏污就连忙奔回的样子有所自豪。村重相当中意他这种态度。

  「一郎左,真快呢。」

  「是。」

  「马上说来听听,调查得如何了?」

  一郎左放低视线,低声回答。

  「在东边布阵的,是织田旗下的大津传十郎。」

  村重略略睁大了眼。

  「什么,大津吗?」

  「确实无误。」

  村重将手搁在下巴,喃喃说着。

  「居然是长昌呀。」

  大津传十郎长昌,是信长的马回之一。马回的第一要务是守卫主君的人身安全,不过大津相当受到信长的信赖,也被交付了巡逻诸将的督察等任务。信长贴身的马回也有许多人逐渐成为将领,不过大津实在还太年轻了。对于他竟然带队去设置阵地,就连村重也感到有些意外。

  「去年正月被邀请到安土城的时候,负责接待的其中一人便是长昌呢。虽然我们刚好错过了,所以没见到他……没想到竟要在摄津这里对上了。」

  村重略感怀念地说着,又挥了挥手。

  「说下去吧。」

  「是。大津传十郎与其他将领都被命令要轮守高槻城,不过去年冬天的总攻击时,他的同辈阵亡了,因而深感悲痛,才会为了凭吊故人而出城参战。」

  去年的战场上,确实取下了曾为信长近侍的万见仙千代的首级。村重立即意识到,这所谓的同辈指的便是仙千代了。

  「如此一来,布阵于城东一事,便不是信长的意思啰。」

  「大人明察,他是自行招兵。听闻传十郎也曾发下豪语,羽柴筑前因震撼了岐阜城而扬名,他也要拿下有冈城当成功绩云云。」

  「唔嗯。」

  村重的目光瞥了一郎左。

  「你说听闻,这是听谁说的呢?」

  「在下伪装成阵夫混进对方阵营里,从邻近乡里召集来的阵夫之中有在下熟识之人,大致上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你熟识之人,不会将你潜入刺探一事告诉大津吧?」

  一郎左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

  「对方并非口风不紧之人,因为在下对他有些恩情,若是没有人问,想来也不至于主动告知大津。话虽如此,若他被严刑逼问的话,恐怕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让自己丢了性命吧。」

  「这样啊。知道敌人数量吗?」

  「应是不足百名。」

  所谓自行招兵,意思就是大津率领的并不是织田旗下的军队,而是他个人能够动员的兵力。一百的话倒也不少了——但也非多到无法处理。

  「能够领人到大津的阵地吗?」

  「是。在下生于此长于此,即便入夜后也能带路。」

  村重点点头后,站起身。

  「好,一郎左卫门,你做得很好。」

  一郎左默默低下头。村重提声唤人,命令那拉开纸门的近侍,去将他珍藏的美浓打名刀取来。近侍回来以后,村重将那把刀亲手交给了一郎左。

  「这是赏你的,拿去吧。」

  一郎左满脸通红。

  「这……愧不敢当。」

  接着村重粗声下令。

  「我让人准备房间和浴盆,你今天晚上别离开宅子。」

  一郎左有些惊讶,但并未询问缘由。

  「属下领命。」

  说完便再次平伏在地。

  5

  当天,村重派了使番前去铃木孙六与高山大虑处。

  使番传达了村重的命令,为了设宴款待诸位,还请带着精兵二十人在傍晚时分前来。铃木孙六并没有特别不情愿的样子,只觉得既然被指名了、那便去就是了,最后默默地选了二十人。

  另一方面,高山大虑那边似乎就没有如此简单。高槻众并非村重的家臣、而是外人,因此认为他们并没有接受村重招待的理由。甚至还有人对大虑说出这样的话。

  「大人,这该不会是对我们高槻之人起了疑心,打算将您叫去、当场处决吧?」

  然而大虑虽然一脸不是很能接受的表情,但还是摇了摇头。

  「真是那样就不会叫我带人随行了。无论如何,实在不能拒绝摄津守大人的邀请。」

  如此这般,傍晚时分,精挑细选的杂贺与高槻之人便来到了本曲轮。虽然说是要招待大家,但毕竟是战争时期,因此众人都穿戴好全副的铠甲。走过那跨在水道上的桥梁、穿过门扉后,就见到郡十右卫门等人前来迎接。

  「辛苦了,请让在下带路。」

  身分较高者进了屋子,其他人则安排在庭院里头,同为主君者被安排在和村重同等的席位。侍女等人送来了餐点与酒水,所有的人便一起享用。

  惯例上只要日落,本曲轮的大门就必须关闭。虽然士兵中也有人听到关门声后便皱起了眉头,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对久未尝到的佳肴美酒大为赞叹。这围绕着村重的宴席,不时传出欢笑声。等到餐酒将尽,村重把大家聚集在庭院里,缓缓地告知。

  「今晚,我要进行夜袭。目标是布阵于城东的阵地,敌军大将是大津传十郎长昌。我指派高槻众的高山大虑、以及杂贺众的铃木孙六担任夜袭任务的大将。我本人也将率领御前众一同出击。如果装备不够便从长枪仓库、铁炮仓库里拿。胆怯之人可以留下无妨。等到月亮升上中天便出城,目标是取下大津的头颅。诸位还请全力以赴。」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将兵掀起了一阵骚动。高山大虑脸红耳赤地说道。

  「摄津守大人亲自出阵实在太过危险了,还请您自重。」

  但村重一脸淡然。

  「什么话,我可是跃跃欲试哪。」

  他就只回了这么一句。

  宅邸周遭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御前众,他们也没有被事先告知夜袭一事,此时才了解集合在此的意义何在。

  杂贺与高槻之人受命在天守中进行准备工作。进入天守以后,御前众告知他们阵太鼓和法螺贝的使用时机、暗号、进攻方式的步骤等。时间空下来的人则将草塞进铠甲的缝隙当中,以免发出声响。也有许多人在出发时间之前小睡片刻。那天是阴历十三日的晚上,月光遍照大地、四下明亮到不需要另外举着火炬或点起篝火。有冈城的本曲轮中略略燃起了战斗的热气。

  本曲轮中有条通往猪名川的道路。

  那是刻意隐藏起来、从城外无法看见的道路,别说是杂贺众或者高槻众了,就连村重贴身的御前众,也还有人不知道这条路的存在。此路平时是为了让猪名川上的小舟载运人或物资所用,但是战争开始后,便用一道门挡了起来。道路两旁堆积着圆木与大石,万一来者发现了这条隐藏道路,便能马上堵住通道。

  夜袭军出了本曲轮,登上事先安排在那里的小舟、当成浮桥度过猪名川。要是这个暂时设置的浮桥断了,就回不了城中,夜袭军就只能坐等在岸边让敌人一一宰割了。村重叫来御前众之中刀法特别优秀的秋冈四郎介。

  「你带两个人,死守这座桥梁。」

  听到命令的四郎介领命后,傲气开口。

  「就算要拿在下的命去换,也绝对会完成任务。」

  打前锋的是御前众,然后是高槻、杂贺之人。村重自己也身穿全副的铠甲,不过考量到必须轻盈一点,因此武器是交由近侍拿着。这是个宁静的春夜,耳中只闻水声。敌人的阵地被芦苇遮蔽,无法看见。伊丹一郎左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领路。

  夜袭自然是越静谧越好,马会鸣叫,因此也不能带。铠甲摩擦时会发出声响,所以会将护住腿部的草折卷起来、用绳子绑好。虽然有人带了铁炮,但点了火的火绳太过显眼,必须先收着。一般为了防止不习惯这类行动的士兵不慎开口,会让他们咬着小木片,不过今晚参与夜袭的都是精兵,并不需要费这种工夫。在一片泥泞中缓缓前进的夜袭军,包含御前众在内只有七十人。虽然人数不多,但踩踏泥巴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芦苇从身上扫过的声音,仍仿佛响彻夜空。这时芦苇原的另一头出现了些许光亮,看来敌阵似乎点起了篝火。

  到底在烂泥之中走了多久呢?村重猛地回头,月光之下,有冈城那庞大的身躯就坐落在那儿,点点燃烧的篝火实在美丽。由此处到城池的距离来推算,村重意识到差不多接近敌阵了。与此同时,领头的一郎左也停下步伐。村重靠往一郎左。

  「如何?」

  被村重一问,一郎左压低了声音回答。

  「前方芦苇稀疏,应该先去探探情况。」

  「这样啊。一郎左,你就别去了。」

  村重环视了一眼身边的人,视线停留在郡十右卫门身上。

  「十右卫门,听见了吧。你去一趟。」

  「遵命。」

  十右卫门小声地回应,将头盔脱下交给同袍,这是为了能够清楚地听到声音。十右卫门拨开芦苇丛前进,很快便不见他的身影,夜袭军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还没开始感到焦躁,芦苇便再次晃动,是十右卫门回来了。

  「前方确实就是芦苇丛的尽头,敌阵就在该处。阵营前有两个身着铠甲的武士,尚未发现我们的动静。」

  「好。」

  村重唤来铃木孙六与高山大虑,两人的神情都相当紧绷。村重轻声地告知他们。

  「接下来要先射杀敌营外的武者。要是没能命中,敌人就会察觉夜袭而固守阵地,这样便无法在他们整顿队伍前就杀进去。照预定的,高槻众走右侧、杂贺众取道左侧,我在此处待机准备。击两次太鼓就进攻、长吹法螺贝便撤退。要是准备斩杀敌人前就听到法螺贝的声音,表示敌人已有所准备,尽快离开!」

  孙六和大虑同声应允。

  「好,去吧。」

  说着便命二人退下,接着村重又叫来十右卫门。

  「你打前锋,看好敌人。」

  十右卫门说了句:「是,往此处。」便打了头阵。村重叫来两名持弓的御前众、带阵太鼓的、带法螺贝的,以及拿着村重弓矢的近侍。拨开芦苇、踩在泥泞上前进,没多久便看见开阔的土地,不远处便是升起篝火的敌营。而距离村重藏身的芦苇丛约数十步的距离处,确实有两个武士站在月光下。两人都穿着铠甲,不过右边的武士并没有戴头盔。村重判断,站在左边的武士是有身分地位的,而那没戴头盔的则是他的随从,或者是负责警备的足轻吧。敌人看起来似乎在讲些什么、同时还瞪着有冈城,并没有发现村重等人。村重叫来近侍,将弓矢拿过来,并且把自己的头盔交给对方。选择使用弓箭,是因为铁炮发出的声响实在太大,至于脱下头盔,则是因为若要尽可能地将弓拉开的话,头盔两旁的护甲片实在太过碍事了。

  除了村重以外,两名持弓的御前众就跟在村重旁边。

  「我射右边,你们射左边那人。」

  村重说完,手便搭上了弓。

  在皎洁的月光下,村重看着自己瞄准的那个武士的脸庞,此时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因此能清楚地看见面部的样貌。这人还很年轻。那端正面貌上的表情正扭曲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夜风吹动芦苇,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村重将弓拉开。

  南无——村重祈祷着。拜托别射偏了。

  浮云飘过月亮前方,那个武士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转了过来。就在他的目光瞥见村重的那个瞬间,村重手上的箭已飞驰而出。

  箭矢射进了武士的眉心,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确实看着村重。就这样张着嘴,直直地倒在泥地上。

  接下来是两支箭飞向了左边的武士,一箭没有射中、另一箭则插在武士的肩膀上。他双目圆睁不过才一瞬间,正打算帮助倒下的那人,自己却已双膝跪地,同时张大了嘴。

  「噢呜!」

  虽然来不及堵住他的嘴,但也没让他持续太久。村重马上继续放箭射向他的背,御前众的箭也贯穿了他的腿部。武士或许是没有发出声音的力气了,默默地朝阵营奔了回去。村重虽然取了第三支箭瞄准他的背部,却没有射出。因为武士的身影已溶进了夜色当中,几乎看不见了。虽不知那是随从还是足轻,但只解决了小人物、却让武士逃走了,这让村重懊悔不已。而且,此时他迟疑了。夜袭之事或许已经败露。逃走的武士是否来得及通报、对方又是否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迎战——但迷惘的时间相当短暂。

  「击两下鼓。」

  负责阵太鼓的的一听见命令,立刻执行。太鼓的声音击碎了夜晚的宁静、在芦苇原上回响。这时芦苇看起来突然同时猛烈摇摆,因为杂贺众与高槻众一起奔了出去。村重深吸了一口大气。

  「全部都给我喊起来!」

  高声呼喊后,一旁的人全都一起发出战吼。在御前众固守村重身边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开始处理敌营的栅木。在第一发铁炮声打破宁静以后,箭矢如雨般落在敌营之中、子弹也仿如冰霰般击出。

  没过多久,手斧和木槌破坏了栅木,士兵们一举冲进敌方阵地。夜袭是一刻值千金,就算是砍了杂兵、也没有空取走他们的头。就让同侪看一下自己成功杀敌以后,首级什么的就不管了,立刻上前迎战下一个敌人。铁炮的击发声、战斗的高喊声、哀嚎声,在夜晚阴影中拉长了尾声。敌阵已经动摇了。村重在阵外抱胸、一语不发地凝视着这场战役。

  就在此时,有个黑色人影背对阵地的篝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定睛一看,他身上穿着兜挡布、肩上扛了把没鞘的刀、只有头上戴了头盔,样子十分凄惨。看样子似乎是打算逃走,所以跑的时候还不断回头观望,等到猛然往前一转,男人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村重等人面前。御前众架起长枪、弓箭铁炮也都对准了他。男人一脸扭曲,或许是已经了解自己的境地,双眼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接着他高举双手扬声。

  「在下是大津家中的堀弥太郎。眼下虽落入如此窘迫之境,但仍是个武人。眼前这位看起来就是夜袭的大将了吧,我就带着你的首级当成造访冥府的礼物吧。」

  接着他蹲低了身子,猛然朝村重狂奔而去。虽然铁炮跟箭矢齐发,硝烟在风中袅袅,但平时训练有素的荒木御前众,此时竟然都令人意外地射偏了。弥太郎大叫着、距离村重还有七步、六步、五步。一名御前众丢下铁炮,拔出刀便站到弥太郎与村重之间。是伊丹一郎左。

  村重此刻也已不再抱胸,将手伸向了腰间的刀。他秘藏的名刀乡义弘摆在宅邸内,现在带的是以钝刀恶名为人所知的奈良刀。虽然锐利度与名家特制之打刀相去甚远,但因为价格便宜所以能大量取得。村重认为要在战场上拼命挥舞的正是这种刀,因此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款打刀。他缓缓拔出,那空荡荡、未刻上铭文的刀身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

  伊丹一郎左喊着「下贱东西!」便一刀刺出,但刀尖猛力过了头,虽然伤了弥太郎的右肩,但弥太郎立刻将刀换到左手,用力往前一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伸向一郎左的喉头,剑尖刺到之处虽有喉轮note挡着,滑开的刀刃却一路割开了一郎左的颈项。顿时血花四溅。

  注59:铠甲配件中用于护住胸口至颈部空隙处的护具。

  「你这家伙!」

  御前众大为动摇、挥舞刀子、刺出长枪,但弥太郎还是穿过重重关卡,奔到了村重眼前。虽然还不到刀的交战距离,村重依然挥动手上的钝刀、默默地往下砍。左右都被刀刃包围的弥太郎并没有躲开,而是用自己的刀挡下攻击。火星在月夜下四处飞散。

  「唔!」

  村重的臂力可非寻常,弥太郎没能握紧手上的刀。正要按下麻痹的手腕,他的全身已被刀与长枪刺中。弥太郎哀号了一声倒地,头盔的绳结或许原本就没绑好,就这样滚落到地上的泥水中。御前众的一人迅速地割下了他的首级。村重瞥了一眼弥太郎那满是泥泞的头盔,又看向倒地的一郎左。

  一郎左还有一口气,他紧闭双唇,脸上完全表现出他正忍受着痛苦、以及即将面临的死亡。村重低头看着一郎左说道。

  「一郎左,干得好。」

  一郎左轻轻点了头,用颤抖的手伸入怀里。那满是鲜血的手上抓的,是村重在天守时亲笔写给一郎左、答应会提拔他后人的书信。村重了解他的意思之后,大大地点了头。

  「没问题的,交给我吧。」

  一郎左的眼中忽然浮现出笑意,接着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大人,信号。」

  喊他的是郡十右卫门。村重往十右卫门指的方向看过去,月光下的有冈城本曲轮中,火炬的火焰正隐约画着圆形。这是留在瞭望台上的士兵在告知,敌人为了援救大津阵营已有动静。于是村重即刻下令。

  「吹法螺贝。」

  负责的人立刻将法螺贝靠在嘴上,吹出长长的声响。战斗的声音还持续了一会儿,不过铁炮声逐渐变得稀疏、呐喊声也降低了。没多久后,铃木孙六和高山大虑也回到此处。孙六的脸上溅了血、大虑的铠袖处还插了支箭。

  「织田的援军要到了,退兵吧。」

  「是!」

  两位将领垂下了头,各自打手势整顿队伍。十右卫门正在剪下一缕伊丹一郎左卫门的发髻作为遗物。依照预定分配殿后人员后,背对那尸骸遍野的大津阵地,夜袭军井然有序地返回有冈城。月亮虽已往西边走去,但距离天明还早得很。

  6

  这是一场胜利。大津阵地情势大乱,荒木军意外取得了相当好的战绩。夜袭军聚集在宅邸的庭院中,站在走廊上的村重带头高喊「嘿~嘿!」、士兵们立刻高喊「噢!」,胜哄回荡周遭。每个人的脸都相当肮脏,却充满活力。不过今晚还没有结束。

  武士立下功劳,便能换取土地或名声,仰赖此生存。战役结束后,自然必须要迅速检视哪个人都立下了什么样的功劳。本曲轮那盛开的樱花之下,留守城内的御前众已先拉好阵幕。这是为了要进行首实检。

  不管杀了多少杂兵或足轻,都不会成为战功。用弓箭、铁炮射杀了大将,也会因为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而无从检验,很难判定为功绩。因此想要在战事中立下功劳的话,最好是打头阵或者先立下战功。当然最为重要的,就是要亲手取得有头盔的首级。优质的头盔是地位较高的武士才拥有的东西,连同头盔一起取下的首级,就是斩杀有头有脸敌军的证据。

  为了整理遗容,首级会先交给侍女们。虽然对方是敌人,但是因为战争而散落在战场上的武士首级绝对不可随意处置。为其梳洗干净再打理一番,方是应有的作为。等到夜色渐明,负责此工作的首役来报,进行首实检的准备已经完成。

  阵幕之中摆放了床几,村重坐了下来。他的左右有持长枪和弓的御前众戒备——这是为了防范首级的执念。首役取来第一颗头颅。那是一个相当年轻而且貌美的武士。

  首实检结束的时候,东方天空已经泛白。

  杂贺众取得的首级,有一名老者、还有一个年轻人。高槻众也差不多,同样是年轻人和老者各一。根据伊丹一郎左的回报,大津军不到百人,当中武士应有十人左右、最多恐怕也不会超过十五人。取下四颗有头盔的首级,成绩尚可。

  原本首实检必须要写下被击杀的武士姓名,然而很不凑巧,并没有人知道这些头颅的主人是谁。这是由于大津传十郎平时就不太上战场,没有人知道大津家中有哪些人、生做什么模样。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通常都会生擒一两个敌人,不过这次捉到的男人只是从附近征召来做劳役的人,不管拿出谁的首级问他,都只得到这样的回答。

  「实在不知道,还请原谅。」

  他就只会重复这句话。因此最后只好放走那个俘虏,只先在首帐上记下「兜首」,等到天亮以后,再到城里问问是否有人认识大津军的人。

  首实检之后,要做的是确认生死者的手负帐。这时会命佑笔note负责分类工作,让受了伤的人自行提报,记下谁受了多重的伤。这次受伤之人几乎都是些小伤。被敌方杀死的只有伊丹一郎左一个人,另外就是杂贺众的组头下针没有回来。

  注60:负责文书、记录等工作的武家职位。

  在制作手负帐的同时,村重待在宅邸中的一室饮酒,让高昂的情绪稍微平静些。房里只放了一张小桌,照明则是微微透过纸门的幽微篝火,小菜只搭上了味噌。村重的身旁坐着千代保。千代保今晚也没有歇息。

  「一郎左的事情,实在太遗憾了。」

  听千代保沉稳地说出这段话,村重也用似是低喃的声调回应:「就是啊。」

  「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我听说杀了一郎左的,是一名素肌武士。」

  所谓的素肌指的就是没有穿着铠甲。村重点点头,千代保望着地板。

  「总觉得让人想起了长岛之事。」

  「……长岛呀,你见过吗?」

  「是的,记忆犹新。」

  村重仰杯。

  距今五年前,在那离尾张国边境相当近的伊势国长岛,有许多人死去了。那时一向宗门徒坚守着长岛城、长年与织田对抗,但就在那一年,守城方终于表示要开城投降。大量的一向宗门徒乘着小舟准备离开长岛城,没想到信长突然祭出铁炮猛烈攻击,杀害了许多人。众人莫不对此突如其来的残杀感到痛心疾首,因此招募数百名敢死队,身着普通的服装便攻进了织田主阵,杀死了包含信长兄弟在内的多位织田一门众。织田军根本无法挡下那些连铠甲都没穿的死士。

  千代保的父亲是为大坂本愿寺工作之人,父亲因为有事前往长岛,千代保也跟着去了,所以那时她人就在现场。想来那些素肌武者奋战的样子,千代保必然是亲眼所见吧。

  「那次让人深刻地体验到,没有比不怕死之人更骇人的存在。」

  「确实如此。没有比不要命的死士更可怕的东西。」

  正因为明白这点,所以村重没有从四个方向将大津的阵地完全包围起来。只要留下逃走的路线,士兵就不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阵地,他们会试着逃走。凑巧迷途来到村重眼前的那名武者化身不要命的死士,实在是一郎左的武运不好。但是村重并没有把这些细节告诉千代保,要是说自己其实是有做好预先准备的,听起来就只是像个借口。

  「一郎左真是个优秀的武人。」

  「确实是个好武人。」

  因为御前众的职责是村重本人周边的警护,因此也经常来到宅邸里头,自然也跟千代保打过照面。战争中有人死去乃是理所当然,但依然无法挥去生离死别的痛苦。村重庆贺着此役的胜利,同时也思索着千代保的心痛。

  纸门外铠甲声铮铮。

  「启秉大人。」

  是郡十右卫门的声音。

  「什么事。」

  「杂贺众的下针已经归来。他表示有事情要向您报告。」

  「我知道了。」

  村重放下酒杯起身,千代保垂着头、目送村重离开。

  下针的额头和肩膀都缠着布、血都渗了出来,人就躺在摆在庭院的木板上。除了同侪杂贺之人以外,高槻众和御前众都远远地在一旁看顾下针。一看见村重出现在走廊上,下针立刻打算起身,但村重马上表示「不必起来」。接着他也立刻倒回去,但还是尽可能打起精神开口。

  「实在太大意啦,铁炮没办法抵挡砍过来的刀呢。」

  下针还试着挤出笑容。

  铃木孙六在下针的身旁跪下,他的神色一如往常、仿佛像是吃了黄莲般苦涩,瞄了瞄下针后便说道。

  「有人看见这家伙冲进敌阵以后朝着一个铠甲武士开枪,旁边随即有人砍向他的额头。结果运气好,因为戴了护额所以捡回一条小命,不过似乎昏厥了好些时刻,还请您原谅他回来晚了。」

  村重点点头。

  「我明白了,下针,你做得很好。」

  听闻此话,下针正色言道。

  「听大人如此称赞,实在感激不尽。」

  「听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好,你说吧。」

  「关于那件事。」

  因为伤口疼痛,下针皱了皱脸,却还是提高音量。

  「在下醒过来的时候,敌阵当中宛如蜂窝般混乱。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躲在芦苇丛里头好一阵子,结果躲着的时候,我听见他们的谈话,说什么大将阵亡了。」

  噢!四下一阵骚动。村重也动了动粗眉,一脸疑惑。

  「什么?」

  还反问了回去。

  「绝对没错,我听到好几次相同的对话。而且还看到一名貌似敌方宿老的年迈武者,说着要退兵、回到高槻等规划。」

  若说是大将,那么应该就是指大津传十郎长昌了。要是成功杀了大津,那么此次夜袭可以说是获得意料之外的大胜利。若是由那名年迈武者指挥撤退的话,也就表示他可能是代替战死的大津来下达命令,这样便能说得通了。村重立刻唤来十右卫门,接着对着奔过来跪下的十右卫门下达命令。

  「听见了吗?去敌阵那里打探一下。」

  十右门卫脸上不显夜袭后的疲惫,意气昂扬地回话。

  「谨遵命令。」

  说完后便倏地跑走了。

  下针为了疗养身体而被搬进了天守内。留在现场的将兵们的耳语,自然也都传进了村重的耳朵。

  「是真的吗!」

  「我们杀了敌方大将?」

  「首级有四个啊。」

  「大津大人还很年轻,但有两个老人的首级呢。」

  「如此一来……」

  村重心里也在思考这件事,年轻武士的首级,杂贺众与高槻众各带回了一个。要是夜袭军真的斩杀了大津传十郎,那么当中就有一颗是大将的首级。

  是哪一颗?立下如此大功的,是杂贺之人还是高槻之人?

  首级目前还放在方才进行首实检的阵幕内,村重的视线不经意地看向那里,一旁的将兵们也跟着转了过去。在逐渐发白的天空下,月儿残光正映照着那处阵幕。

  7

  漫长的夜晚结束了。

  本曲轮的门打开以后,夜袭军也回到各自的居所。近侍随从们也随之交替、进入本曲轮,进行照顾马匹、打扫屋子等日常的杂务。

  村重独自一人待在阵幕里与首级对峙。传说首级会飞向敌人咬住对方——但村重并不相信这种事情。

  当然,对村重来说,他并非全盘否认死者的恨意会为世间带来灾祸一事,也认为应当要畏惧作祟以及冥罚。但是他生在此世,打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战事中讨生活。根本可以说是在被首级围绕的情况下度日,而在那数千颗人头之中,从没有哪一颗曾飞起来。事到如今又怎么可能相信首级会飞之类的传闻。

  老者的首级是不列入考虑了,首级的主人虽然应该也是有来头的武士,但并非大津传十郎长昌。看着两个年轻人的首级,杂贺众带回的首级瞪着地面、脸庞纤细、有着薄唇、眉毛也细,且鼻梁高挺;高槻众带回的首级瞪着天空,脸颊与双唇丰腴,浓眉大鼻,脖子粗短。两者年纪看起来相仿。信长有让美貌少年随侍身边的习惯,若是将这两颗首级拿来比较,杂贺之人带回的脸庞纤细首级较为貌美。然而大津传十郎也是个领有部下的将领人物。高槻之人取回的首级颈项粗短,让人觉得这正是一名武士生前该有的体格。

  这两颗首级或许都是大限将至已有所觉悟,样貌看上去都相当安稳。首级的脸上都隐约冒出些胡子,肯定是男人的头颅没错。那么,究竟哪一个是大津的首级呢?村重就这样一直盯着两颗头瞧。

  郡十右卫门还没回来,村重只好先回到宅邸,稍稍假寐。

  村重做了一个梦。

  他在一艘小小的船上,千代保也在那船上。往附近一看,发现铃木孙六、高山大虑、郡十右卫门,还有伊丹一郎左也都在船上。船应该正要离开伊势长岛城。与织田达成了协议后,村重等人正要出城逃到远方。

  「真是场艰难的战役,不过也要结束了。」

  如此笑着说话的船夫,是堀弥太郎。小船划过海面,是要前往何处呢?放眼望去有几十艘、几百艘相同的小船,正要驶离城池。村重心想着这样不行。信长绝对不会放过先前坚守城池的众人。就算提出许多作保之人、签了几十纸约定表明降伏,信长肯定还是会杀了我们。村重非常清楚这一点。

  接着,事情就变成这样了。沿岸一整排的铁炮手一同点火,不知何时日头已经落下,火绳上的火焰就像是萤火般闪烁着。担纲铁炮奉行的是大津传十郎。村重心想得看清他的样子才行,于是努力地将身子从小船上探出去,但就是看不见。然而他仍能清楚地得知唯一一件事,就是那大津正在笑着。

  铁炮一一击发,海面马上化为阿鼻地狱。十右卫门胸口中弹身亡、一郎左的颈子在喷出血后也倒下了。堀弥太郎不知何时已全身插满刀与长枪,但依然带着笑容划船。想着千代保的状况不知如何,村重便转过头去。只见千代保在小船里坐着,沐浴在数十发枪弹之下,面带微笑地说道。

  「总觉得让人想起了长岛之事。」

  城池在燃烧,定睛一瞧那并不是长岛城,这不就是摄津国伊丹的有冈城吗!有颗首级笑着从那燃烧的城池中飞了过来。铃木孙六拨着念珠、高山大虑高举十字架,两人正在争吵拿到那颗首级的是自己人。首级逼近了村重的喉头。

  「大人……大人。」

  房间外传来近侍的呼叫声,村重猛然醒来,问道。

  「何事。」

  「郡十右卫门大人现已归来。」

  村重回过神,忘了方才的梦境。站起身后便拉开纸门走了出去,这时日头还在东边。

  他在广间接见十右卫门。十右卫门和昨日的伊丹一郎左卫门一样浑身泥泞。一郎左是因为要假扮成阵夫,所以当然会全身沾染泥巴脏污,但十右卫门这样子可就不大对了。村重扬起眉毛。

  「你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

  他开口问道。十右卫门则是平伏在地道歉:「实在万分抱歉。」

  「遇上了强夺铠甲的强盗,所以跟对方打了起来。好不容易斩杀三人以后,他们又找来了同伙,因此我在芦苇原中躲了好一阵子。」

  「原来如此。」

  只要有战事结束,那些专门锁定战败武者、脱下死者装备拿去贩卖的盗人就会从各种地方冒出来。倘若大津阵地尚在,那些抢盗之人是不可能出现的。光凭十右卫门遇袭一事,村重便已大致能想象到十右卫门后续的报告内容。

  「那么,敌阵状况如何。」

  「正如下针所述,敌军已经撤阵。他们留下不少武器和军粮,看来撤退得十分匆促。」

  「大津呢?」

  「我发现有阵夫想偷取那些军粮,所以便问了他们,确实他们也表示大津军是因为大将阵亡所以才退兵的。」

  虽然先前也略有怀疑,下针很可能只是因为逃离战场,所以才捏造了那一番证词,不过现在听完十右卫门的报告,疑心也因此打消。看来夜袭军杀了大津传十郎一事,再无疑问。

  「好。」

  正要命他退下时,村重突然想问问若是十右卫门,会如何分辨那两颗首级。

  「十右卫门,你随我来。」

  如此命令后,他便让近侍拿出草履,走进了庭院。村重一边走向樱花树下的阵幕、一边开口问道。

  「大津的首级和其他人有何不同之处?」

  了解主君询问的用意,十右卫门慎重地回答。

  「这个嘛……我曾听闻大津是前右府的宠臣,但是只有首级实在……不过,既然是率有部队的大将,那么想必穿戴的头盔应该也会是不错的东西吧。」

  「唔,头盔吗。」

  村重觉得有些惭愧,自己竟然没想到要去观察头盔是好是坏这点。看来彻夜战斗以后又在天明前赶着做完首实检,脑袋是有些许迟钝了。

  首级原本戴的头盔并不会一起拿出来进行首实检,因此村重并没有看到头盔。头盔算是战利品,所以应该是杂贺众和高槻众的人拿走了,但只要叫他们拿出来看看也不是不行。村重本来想叫十右卫门去将头盔拿来,却又作罢。十右卫门根本就没休息,还是应该派别人去吧。

  村重一接近阵幕,十右卫门便掀开了帘幕。台子上摆着四颗首级,背对着村重他们。

  「中间两个是老武士的首级。十右卫门你看仔细了,大津的首级会是右边那个,还是左边那个?」

  「是。」

  村重主从绕过台子,站到四颗首级前面。

  下一瞬间,郡十右卫门「啊!」了一声,而村重也双眼圆睁。

  先前村重看的时候,两个年轻武士的首级面容都相当普通。但现在有个年轻武士的首级闭上了一眼,而睁开的那一眼竟瞪着左边,牙齿还紧咬唇瓣,甚至渗出血来。那怨恨满溢的样貌就连村重都忍不住全身发寒。

  战场上有各式各样的吉凶,不管是日子、饮食,甚至连落马的方式都有吉凶之分。而取回来的敌人脑袋当然也有,若是首级两眼安稳闭上则为吉。十右卫门凝视着那异样的首级,颤抖着声音说道。

  「大人,这、这颗首级……乃是大凶之相!」

  在村重眼里看来,首级似乎正狞笑着。

  8

  流言传开的速度比风还快,等到日上三竿,就连杂兵乃至百姓都已经无人不知昨天有场夜袭,而且此役获得了胜利。去年极月note之战成功讨伐万见仙千代重元,如今就连大津传十郎长昌的脑袋都给取下了,理当众将兵都会士气大振,然而城内却飘荡着一股诡异的氛围,所有人都屏息以待、默默观望,心想着不知是否真能感到开心。就连立下大功的高槻与杂贺之人也都一脸阴沉,没有人想提昨晚的事情。

  注61:十二月,同师走。

  城内路口高挂公告,征询是否有人熟悉大津家中之人,御前众里头也有人表示何必立看板,建议直接将首级摆在路口让大家看,但是被村重斥退了。村重实在不想将毫无仇恨、也无罪行的武人首级拿去路边展示。

  凶相的传闻也在之后传开了。

  ——听说头颅变了个模样。

  ——据说是大津大人的面容扭曲、似是悔恨至极的样子呢。

  ——不,才不是那样。我听说的是这样……

  杂兵和百姓都压低了声音,津津有味地私下谈论这些话题。

  另一方面,在将领之间口耳相传的则是关于功劳的去向。村重夜袭时不是带自家家臣,却找了高槻和杂贺之人前去,诸将心中不免感到讶异、甚至萌生些许不满,但仔细想想又觉得理所当然,最后也不得不认同这样的方针。高槻众在冬天那一仗未能与对方交锋、而杂贺众明明是前来助阵却又无用武之地,只要意识到他们那种茫然所失的立场,同样身为武人,也就自然能理解他们的为难之处了。也正是因为如此,究竟是由哪一方立下大功的,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斩杀大津的是哪一边呢?

  ——是高槻的人吧。高山大人是名副其实的武士。

  ——不,恐怕是杂贺的人吧。他们可都是精兵呢。

  有些人较为亲近原先地缘关系较近的高槻众;也有人相当看好身经百战的杂贺众。在这座城内到处都有这类的争论。

  村重稍睡片刻,醒来以后马上开始进行检视。首先正式赐予殒命的伊丹一郎左遗儿武士的名分,并让佑笔写下相关文件。在这段时间内,他也请高槻与杂贺双方将那几颗首级各自的头盔给送了过来。

  在宅邸一室内检视那些头盔,便发现老武士的头盔两旁都装有相当抢眼的护甲片,是较为古典的风格。而年轻武士的头盔,杂贺之人所砍下的那面容纤细武士,头盔是桃形钵搭配有弦月状前立note;高槻之人带回的粗颈武士则是杂贺钵搭配日轮状前立,虽然风格不太一样,但都是时下比较流行的样式。

  注62:进入武家时代后,武士为了夸耀自己的武勇或彰显自身存在感、价值观、信仰等,会在头盔上装设各种造型的装饰物。装在前方则为前立、后方则为后立、两侧则为胁立、头顶则为头立。

  斩杀老武士的分别是高槻众的久能土佐守与杂贺众的冈四郎太郎;斩杀年轻武士的则是高槻众的高山大虑和杂贺众的铃木孙六。姑且先不论孙六的情况,大家都有些难以相信大虑竟然能和年轻武士交战并取下对方的首级,推估这其中可能有麾下之人的协助。虽然没有什么首级只能由一人取下的规矩,不过就惯例来说,麾下众人的战绩便是主君的功劳。不管是不是顺水推舟,总之名册上是写着高山大虑取得一戴盔首级。

  村重依序拿起年轻武士的头盔,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心思比较细腻的武士,为了避免若遭遇战斗又武运不佳、没了脑袋时不要过于难看,会用焚香熏过铠甲、使其略带香气。不过这两个头盔都没有余香。

  桃形钵和杂贺钵,哪一个比较像是传十郎长昌的东西,这还真的不好说。看在村重眼里,乍看之下形状较佳的是桃形钵,但是杂贺钵的制作用心、实在非常坚固。

  「大人。」

  外头传来声音。

  「什么事。」

  「中西新八郎大人求见。说是带来了识得大津家中者之人。」

  「我知道了。」

  村重将头盔放回木板地上,缓缓起身。

  新八郎在院子里等候村重。他带来的男人是个年过四十的足轻,所以忌讳直接走进村重的宅邸。只带了两名近侍的村重踏着步子在缘侧现身,新八郎立即单膝跪地,那个足轻则是伏于地面。村重问道。

  「认识大津家中之人的,就是这个人吗?」

  「是。」

  「是什么人?」

  「他是配属在上﨟冢砦的足轻。据他所言,过去曾是近江浅井家的陪臣note,曾经以使番身分前往大津家。」

  注63:以某势力的主家之长视点来看,陪臣即为麾下家臣的部属。

  村重点点头,开口向足轻问话。

  「抬头,我允许你直接回话。既然你曾为使番,可识得长昌的面貌?」

  足轻直起身子,略带遗憾地开口。

  「非常遗憾,在下见到的只有他的家臣,并不识得大津大人本人。」

  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是觉得要是知道的话,肯定能拿到更多奖赏。

  「……好吧。」

  村重说话的同时,穿上了摆在踏脚石上的草履。

  巨大的樱花树下张着阵幕,虽然这是昨晚首实检以后就一直没动过的样子,但花朵却已经不存在月夜下那诡谲的风貌,只是随风飘扬在眼底的一片艳丽。近侍先走了过去,掀开帘幕。

  现在摆在台子上的首级有三个,由于凶相之首不是能让大将观看的东西,因此先收到首桶里面了。老武士的首级两个、年轻武士的首级一个,足轻在三颗首级前凝神细看。

  「……较年长的首级,两位我都见过,名字应该是……我想想……」

  足轻拼了命地想出了两人的名字。

  村重问足轻是怎么见到这两位老武士、他们又是如何报上名字的。足轻支支吾吾地回答着。新八郎单膝跪在一旁,假使他带来的人是个大骗子,他可就颜面扫地了,因此现在也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幕。村重最后又问了。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命令,而前去大津那里的呢?」

  被这么一问,足轻便仿佛喉头梗住了一般。

  「那是……」

  「怎么了?没办法回答吗?」

  足轻平伏于地、额头叩到了地上。

  「这点还望大人见谅。小的现在虽是个微不足道的足轻,但原先也是一名武士。过去的主君曾经命令我绝对不可告诉外人,才赋予我使命,因此小的实在无法说出口。」

  新八郎怒目斥喝。

  「你这等下流人怎敢如此!还不快回答大人的问题!」

  村重挥挥手制止新八郎。

  「不,无妨——你应得奖励。」

  他扬声唤来侍卫,让他们拿来先前就准备好的碎银,足轻接下后再次平伏于地。

  「万分感谢大人。」

  「若你能立下功劳,或许能再成为武士的。多加努力吧。」

  「是、是的!」

  足轻万分感动地高声回应。村重又说道。

  「你先别回砦那里,等等新八郎。」

  说完便命足轻先退下。

  等到首级前面只剩下村重和新八郎二人,村重这才缓缓开口。

  「那么,新八郎……你有什么事?」

  新八郎一脸错愕。

  「是。」

  他连忙低下头去。

  认识大津家中之人的足轻前来本曲轮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身为上﨟冢砦守将的新八郎一同前来可就奇怪了。要是足轻为将领带路那还有些道理,但怎么可能是相反的情况。因此村重马上察觉,新八郎必定是有其他事情。新八郎的声音有些畏缩。

  「不为别的,大人,其实是听闻了一些事情。」

  「你说吧。」

  「士兵们都谣传首级发生异样的变化。说首实检时还相当安稳且双眼阖上的首级,没多久后就变了样子,转为大凶的样貌。」

  村重回不上话。新八郎担心这阵沉默或许是因为自己竟然畏惧怪异之事,而受到村重的轻蔑,连忙扬声继续说下去。

  「当然,这应当成没来由的戏言,只是偏向杂贺众的士兵里头,开始流传着这是一种征兆。」

  「……征兆?」

  「是……他们说高山大虑大人取回的首级会产生异变,是因为武士遭到轻视佛道的南蛮宗之人讨伐,因此无法成佛。所以这是佛的惩罚、也是作祟的征兆……抱持这种想法的人似乎还不少。比较支持高槻众的士兵都不提这事,而南蛮宗的人似乎也相当苦恼。」

  村重一脸苦涩。这个世间认为发生怪事的话,就要占卜其吉凶。若是虔诚的佛道之人,会认为降雨是佛的恩典、大风就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惩罚吧。然而这种虔诚信仰的矛头却指向了南蛮宗,这可就不妙了。

  「无聊之事。」

  村重刻意不屑地说着。

  「关于首级的流言,你是怎么想的?」

  「噢。」

  新八郎咽了咽口水,虽然有些迷惘,但还是笨拙地开了口。

  「若是首级真的发生变化……那实在是很奇怪。」

  「奇怪吗。」

  「虽然不至于像那些人闹到嚷嚷着是佛的惩罚,不过我觉得非同小可。」

  「嗯嗯。」

  村重摸了摸下巴。要是连将领都真心认为首级产生了变化,这可不能等闲视之。村重放下手后开口问道。

  「新八郎,城里对于夜袭过程都是怎么说的?」

  「是。」

  新八郎立刻回答。

  「我听闻是借酒宴之名召集了高槻众和杂贺众各自挑选的人,然后与御前众一同于夜半出城,由大人亲自部署作战、袭击了大津的阵地。」

  「战事过程呢?」

  「高槻众和杂贺众兵分二路夹击敌阵,而御前众则是在敌军的正面。然后……连滚带爬跑出来的敌方武士被大人斩杀。属下听说的就是如此。」

  村重瞄了眼仍单膝跪着、卖力描述的新八郎。

  「我虽然拔刀了但并未斩他。要是让我出手的话,负责护卫的御前众也太没面子了。」

  「噢……」

  听村重这么说,新八郎似乎有些不满。他非常敬重战场功勋如花似锦的北摄英雄荒木摄津守村重,想来村重斩杀敌人这类事情,在他耳里听来应该非常响亮悦耳。

  「那么关于首级战功,你听说的又是如何?」

  被这么一问,新八郎狐疑地皱起眉头。

  「高槻众和杂贺众各带回两个戴盔首级,同时两位大将都各自立下了功劳……大人,您怎么会问我这种事情呢?首级就摆在那里啊。」

  新八郎望了望樱花树下的台子说着。这时村重也看了一眼首级。

  「新八郎,你都听说得如此清楚了,怎么还能随口说出首级异变这种事情。这样会让军心浮动的。」

  突如其来的谴责让新八郎连忙伏地。

  「是!真是万分抱歉!」

  随即又战栗地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询问。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首级并没有任何变化吗?在下以为那颗首级正是由于大凶之相的关系,所以才给收了起来呢。」

  「正是如此,这个首桶里有你说的那颗首级。」

  新八郎更加困惑地摇了摇头。

  「刚才检视的时候,那个足轻并没有看过首桶里的那颗首级。无论是再怎么险恶的凶相好了,仍有可能是大津的首级……大人,在下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这么做。」

  「不懂吗?」

  村重喃喃说着,又下了命令。

  「你将夜袭行动中取回的首级逐一数数。」

  新八郎一脸茫然,但既然主君都下令了,也只好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高槻之人带回了年轻武士首级、老武士首级;杂贺之人带回了年轻武士首级、老武士首级。」

  「……继续呀。」

  一听村重此言,新八郎才「啊!」了一声。

  「万、万分惶恐,应该还有一颗的,就是大人……御前众取回的首级。」

  「他叫堀弥太郎,虽然畏惧夜袭而打算逃命,但上路前还是挺有风骨的。那颗首级原先就是凶相。」

  「若是首级有五颗,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大虑大人带回的首级,并非是变化为大凶相……只是跟那个姓堀的首级调换了。」

  村重点点头。

  「现在已经让底下的人去找了,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找到那首级。」

  大凶之相的首级就算是首实检也不会让大将观看,而是会在之后好好供奉、祛邪。在那之前,并不会特别派人去看守首级。首级虽然是用来证明战功的证明,但若不是什么具有身分地位之人,首级本身是不会太被重视的。

  不知是谁拿走了堀的首级,偷偷趁人不注意之时与高槻众带回的首级调包了——这就是让首级发生变化的诡计。在看到吉相之首变化为凶相的瞬间,村重和郡十右卫门也不禁倒抽一口气,但冷静下来仔细看看后,这首级不正是方才他们亲手了结的堀弥太郎吗。因此村重就没将首级变化之事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这种小事竟然会被传成什么神佛的惩罚、作祟征兆之类的东西,实在就连村重都没能预料到。

  新八郎喃喃说着。

  「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人基于何种原因要偷换首级的呢?」

  「不晓得。」

  村重淡淡地回答。

  「嫉妒他人功绩之人可多了。不,大概没有不嫉妒他人的武士吧。大概是那种遇上千载难逢的机会却没能立下大功,于是嫉妒别人的功勋而起了邪念的人做的吧。杂贺众、高槻众……御前众,不知究竟是谁。」

  新八郎一语不发。自己没能够立下功劳的战役之中,同辈却拿到显赫功绩,就算口头上称赞对方,内心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些遗憾……新八郎毕竟也是个武人,自然能够明白这点。村重又开口。

  「功劳争议我心里有数。当然,若知道这起怪事是何人所为,自然也会有所惩处,但绝对不可以认为这是什么来自神佛的惩罚。新八郎,你了解这事以后,要好好说给那些士兵听。首级并没有异变。」

  「遵命!」

  新八郎高声回应。

  如村重所说,没有多久之后就在本曲轮的一个角落里找到那颗首级。听说是被放在首桶里,就藏在天守附近的草丛当中。检视以后发现毫无疑问,就是昨晚作为高山大虑战功而检视的年轻武士首级。

  马上找来那个识得大津家之人的足轻,询问他是否认得此人,只可惜那足轻一脸懊悔地回答「并不晓得」。

  日头已高高升起。不管继续等了多久,之后应该都不可能出现识得大津传十郎面貌之人了。村重内心这么想着。

  9

  每日一次的军事会议,并不一定会固定在哪个时刻举行。这是因为如果定下时程,届时守将必然离开其岗位一事也形同众所皆知,因而让人有机可趁。因此通知召开军事会议的大太鼓,可能一大早便击响、也可能是到了黄昏时分才传出声音。

  村重将荒木久左卫门召来宅邸中的一个房间,指派命令。

  「今天的军事会议,就由你代替我主持。」

  久左卫门立即回答「明白了」。由于村重相当忙碌,因此经常会要人代理他进行军事会议,而代理人一职也通常都是久左卫门担任。因此久左卫门回答得毫不迟疑。

  「大人要去哪里?」

  但他还是问了一下。

  「我另有要事。」

  「是为了那颗首级吗?」

  「唔嗯。」

  五颗首级之中已经有三颗厘清身分,但全都不是大津传十郎。看来果然是大虑或孙六取下的首级之一有一个是大津吧。城内不管是支持高槻众还是支持杂贺众的人,就算争执此事也不过是嘴上说说的程度而已,就只是宣泄一下平日的郁闷。但若是对南蛮宗恶言相向导致城内不和,那可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得要尽快弄清楚,究竟立下大功的是谁才行。

  「那么大人,您打算如何处理呢?我听闻首实检已经执行完毕,总不能再来一次。」

  村重沉默了。

  就算再怎么瞪着首级看,能知道的讯息也不过就是那些。要确定两个年轻武士谁才是大津传十郎,果然还是得要先向斩杀他们的当事者问话才行。但正如久左卫门所说的,首实检早就结束了。由于进行首实检时并不知道已经拿下大津传十郎的首级,因此没有比平常来得仔细,只问了头是谁取下的、第一刀是谁、是否有协助者之类的。但这项工作确实已经结束。要是再重新询问相关事项,就像是在怀疑那些人的功绩,这可就算是一种侮辱了。

  武士是无法忍受侮辱的,无论如何都会抽刀雪耻。虽然有人会将刀朝向侮辱自己的人、也有人会干脆往自己的腹部捅,但只要有侮辱之事,必然会见血。当然,无论是高山大虑或者铃木孙六,想来也能充分理解光凭着首实检,根本无法确定功劳是落在谁的身上。即便如此,只要稍微遭受怀疑,领导高槻众的高山大虑肯定会拔刀。铃木孙六为了杂贺众,也不可能装成没事的样子。对于侮辱不闻不问,就会被人烙上胆小的印记、颜面尽失,同时也会失去身为将领的立场。但是——村重思考着,相反地,只要能够保全他们的面子,想来大虑和孙六应该也会一一讲来。

  「得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见面哪。」

  听见村重自言自语,久左卫门皱起眉头。

  「这可有些困难呢。若是家中之人还能用其他名义叫过来、也算容易,但高山大人等人并非家臣呀。」

  村重骤然冒出句话。

  「我是有办法。」

  「什么!」

  久左卫门惊愕地愣了愣,然后抚掌叫好。

  「真不愧是大人,那么您要怎么做呢?」

  村重并没有回答。他只微微低头沉思,甚至像是忘了久左卫门的存在。

  原本村重就很少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评估,就连要背叛织田时、攻击伊丹氏时、流放前主君池田胜正时,村重也几乎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即使是这样,村重的决定总是能让同辈以及家臣感到「真了不起」而不得不接受。因此,村重现在闭口不言,对于久左卫门来说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看在久左卫门的眼中,村重那魁武的身躯似乎缩小了许多。

  「……大人。」

  听见这声呼唤,村重才抬起头来,一脸刚发现久左卫门在此的样子。

  「久左卫门,好好主持军事会议。别决定任何事情……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平伏于地,随后站起身来离开房间。日头仍高挂中天。

  有冈城中刻意保留了森林和竹林。一方面是竹子和木头都是战场上不可或缺的东西,能够在城内采伐这些资源,正是刻意拓展土地打造出来的总构之强项。不过距离本曲轮相当近的那片小竹林,是严禁任何人去动的。

  竹林里面有条狭窄的小径,现在老将高山大虑正一个人通过那条路。小径前方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庵舍,缘侧前摆放了让人脱下鞋子的踏脚石。两扇纸门开了条缝,表示里头有人。大虑一停下脚步,便听见庵中传来声音。

  「进来吧。」

  是招呼他的声音,那是村重。大虑便依村重所言、踏上了缘侧,自己拉开纸门。

  房间里铺了榻榻米,大小为四叠半。墙壁一面是大虑方才进来的两扇纸门,另外三面墙则是贴上了壁纸。壁纸上什么也没画,一片空白。地板上有个地炉、天花板上垂下的锁链吊挂着大釜,里头的水已经煮开了。

  这屋子是村重的数寄屋note,摆设上属于绍鸥流、虽然在建置期间就进入坚守城池的状态,但这里仍然是村重用心打造的茶汤之城。

  注64:意即茶室。

  「摄津守大人。万分感谢您招待在下前来。」

  大虑将拳头放在榻榻米上言道。

  「你就放松些吧,先喝杯茶再说。」

  村重这么回应。

  大虑忍不住左右窥看了一下,除了村重以外并无他人,感觉也不像是有其他人会出现的样子。大虑虽然不熟悉茶道,但也知道冲茶这种事总是要有人来负责。要是没有其他人,那么会是谁来做这件事呢?正当大虑感到疑惑时,村重便自己拿起了茶碗与茶粉。大虑忍不住扬声。

  「摄津守大人,这,这实在太惶恐了。」

  村重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取出了盛放壶盖的架子。

  「别那么紧张,眼下我和你不过就是一亭一客note。」

  注65:只有主人(亭主)一名与客人一名的茶席,所有的餐点及刷茶工作都是由主人亲自进行。

  若是个百姓也就罢了,具备身分地位的亭主竟然自己备茶,这实在是大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村重并没有哪里不自在,只是平静地备起茶来。看见大虑还是相当困惑的样子,村重笑了笑便说道。

  「备个茶还要其他人,也太多余了……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堺的千宗易大人以前说的话呢。」

  备茶不让其他人做,而是由亭主自己来,是相当新颖的做法。而高山大虑毕竟也上了年纪了,无论有什么理由,总是不太能接受新的事物。但是起初的疑惑消散以后,大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地轻松。

  对于大虑来说,村重是恩人。过去当大虑还是和田家的家臣时,主君家由于战争而失去了当家之人,身为大将的高山家却遭到怀疑,因此被敌视。心里觉得主君不知何时会将讨伐之手伸向自己,大虑还想着与其被杀、还不如就举兵吧——结果和田家的家主也只能认定高山果然背叛了。大虑的儿子右近,颈部在那场斗争中受到重伤,任谁都认为他死定了。当他好不容易捡回一命时,反而是周遭之人大为惊愕。

  大虑的周围全都是敌人,此时大虑虽然向外求助,但是出兵前来的只有村重。虽然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大虑不过就是抛弃那多半即将衰退的和田家、转而投靠如日中天的荒木家罢了。但无论如何,对大虑来说,村重直到现在仍然是他的大恩人。

  除了这份恩惠以外,他们的身分差距也颇大。虽然大虑号称飞驒守,但这并非是正式由上头指派的官位,只不过是自称罢了。另一方面,村重的摄津守之名可是名副其实。由各方面来看,大虑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和村重两人面对面、就他们二人对话。

  但是现在,于这间四叠半房间里等待村重备茶的这段时间,实在让大虑非常欣喜。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过往靠一把长枪讨生活的年轻日子。

  品茶后,大虑开口。

  「实在非常美味——真的很愉快。」

  村重点点头。

  「茶是个好东西。只有在品茶的时候,能够脱下头盔。」

  大虑讶异地问道。

  「您说头盔吗?」

  「嗯嗯。」

  村重只是简单回应。虽然不了解茶的道理,但大虑觉得似乎能够了解村重的意思。因为大虑也是经历很长一段时间,都持续戴着一顶名为高山家主君、高槻城主的头盔。村重的头盔上刻着荒木家主君、摄津守、摄津一职支配等名号,还扛着坚守尼崎城、三田城、其他众多支城以及有冈城在内的荒木军性命。那份沉重实在可怕。

  「右近他,」

  村重突然开口询问。

  「先前实在是场祸事,不过我听闻他颈子的伤已好了大半。」

  「您如此关心实在令人感谢。俗话说傻子有好运……他实在是个令人感到羞愧的傻子。」

  话说至此,大虑深深地低下头去。

  「摄津守大人,实在是对不起您!右近的事情诚然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那家伙明明被摄津守救了一命,理当赌上身家性命尽忠尽义,居然撒手开城,实在太无可救药了!」

  大虑指的是高山右近将高槻城开城、投降织田一事。村重接着开口。

  「我听说是派了伴天连当使者。信长告诉他,要是不开城的话就要灭了南蛮宗之类的。」

  「正是如此。但是将武门和宗门放在秤子上掂掂,哪里有武士会选择宗门的呢!」

  村重挑了挑眉。

  「你也是信奉南蛮宗之人,应当能够了解右近的心情吧。」

  「在下实在无法理解。」

  大虑一口咬定。

  「武士崇敬神佛,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武门繁荣。这不光是指上帝,就算是八幡大菩萨、诹访大明神、摩利支天、毗沙门天也是一样,大家都是为了战争才敬拜、祈祷、供奉他们的,我想摄津守大人您也相当了解这点。」

  战争是一种讲求运气的东西,很可能会遇上自己的力量终究无法抗衡的情况,人类会骤然逝去、也会意外地活下来。是立下汗马功劳还是颜面扫地,到头来还是得看运气。为了那个运气,大家也只能求神拜佛。村重心想,大虑说的确实没错。武士双手合十,总是为了武门。

  「当然,在下会于永禄六年受洗,也是因为伴天连维莱拉所宣扬的上帝教诲深深感动了我。我皈依信奉上帝乃是真心、并无谎言。然而若是战争没有胜利,那么不管地狱还是天堂都是一样的。祈祷铁炮的子弹不要招呼到自己身上,这就是武士。」

  摩利支天是日光之佛,光无法被任何人据有、也无法给予任何伤害。因此武人会膜拜摩利支天——祈祷自身能够如同日光那样不受任何伤害。村重猛然想到,要是没有铁炮这种东西,或许大虑就不会皈依南蛮宗了。要保护自己不受由南蛮传来的铁炮伤害,那么祈求南蛮的神明保护会比较好……如此单纯的信仰之心,村重也相当明了。

  「如果即便这样却仍然出师不利而败战,那也得成了别人的首级战果,由他人津津乐道地传述最后人生的终幕,口出『真不愧是高山哪!』这才对得起武人的身分哪!但是他却为了保护南蛮宗而开城,这样于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面对越说越激动的大虑,村重平静地开了口。

  「右近想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要说起武门,其实谋反仍是武门、下克上也是武门。自然,归降或者开城,也都是武门的做法。」

  「摄津守大人……」

  大虑眼中浮现泪光,垂下了头。

  「您竟然还为我那个蠢儿子说话,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既然保元平治note以来,亲子相争也已成为惯例,那么要是右近来到此处的话,至少还请让在下提回他的首级。」

  注66:保元·平治之乱。平安时代保元元年,因皇室继承问题引发了公家内斗,还因此让源氏与平家两支武家势力参与其中,武家势力开始抬头。平治元年,源氏领导源义朝因不满待遇逊于平家领导平清盛,因此起兵。平家在击败源氏后总揽朝政,但也种下日后源平合战的因子。

  「……我明白了。」

  村重叹着气说着,接着忽然正色。

  「大虑大人,说老实话,我村重是因为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才在此设席。」

  大虑缓缓地点头。

  「我想也是哪,摄津守大人。您要询问的,想必是夜袭的事情、关于首级的问题吧。」

  「你果然发现了。」

  「整座城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谈论首级,要人不察觉也实在困难。」

  接着大虑坐直了身子。

  「实在感激您如此安排,若是在这样的场所,我大虑也能放下面子好好说出一切。那么,您希望我说些什么呢?」

  「关于你取下那年轻武士首级的详细经过。」

  「噢,在下明白了。」

  大虑稍微行了个礼,便开始说了起来。

  「在下率领的高槻众遵循摄津守大人的命令,绕到敌营的右手边去。听见阵太鼓号令以后便冲向阵地,在弓箭手射箭的掩护下切断了捆绑栅木的绳子、并且拿木槌敲坏了阵地的栅木。想来对方搭设的时候应该也是相当匆促,栅木很容易就破坏了,在下一边唱诵圣人名号一边砍了进去。大津等人正熟睡着,突来的袭击让他们一片慌乱。我听见许多人喊着大人、大人呢,根本没法子好好作战。虽然也斩杀了许多足轻和杂兵,不过有一个武士特别狂暴。或许他是来不及穿上铠甲,身上只有素衣和头盔,手拿一把持枪便冲了过来。我等高槻之人当中知名的刚勇之士久能土佐连忙迎上前去与之对战,而在下则为求功名而继续深入敌营。」

  谈论战斗经过的大虑,看起来相当年轻。徐徐凉风吹进这寂寥的茶室。

  「在下也征战沙场多年,实在没见过如此轻松顺利的夜袭。除了那名素衣武士以外,大津底下的人都是一副想逃命的样子,光是见到我们就尖叫着四处奔逃。其中有个穿着时下风格的铠甲、豪华到就连那样的深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武士。并且他还有两个像是随从或足轻、头戴阵笠的人在他身边护卫呢。他一见着在下,立刻转身想走,在下便怒骂他『你这黄毛小子,难道就不会想要我这老人家的脑袋吗!』他拔出那看起来并不怎样的刀便挥了过来。在下的武器是把长枪,就算上了年纪,怎么可能就因此没法应付刀子呢。我先是将杂兵解决掉以后,正架起长枪要好好对付他,但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流箭,竟然射中了那个武士的头盔。」

  兴许是说得起劲了,大虑的脸上浮现笑容、声音也高昂了些。

  「正当他惊愕地喊了一声,我便刺了过去。不知是那个年轻武士实在太过松懈、还是没有时间穿戴完整,他竟没有戴上喉轮。在下的长枪枪尖就这样穿破他的喉头、了结了他。夜袭本就可以抛下首级、寻找下一名敌人,但正要走的时候就听见了撤兵的法螺贝声响,既然时间到此为止,在下便取下那名武士的首级、带了回来。」

  大虑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有其事地为自己收尾。

  「情况大致上就是如此,在下也年近还历了,竟然还能毫发无伤地取得功绩,想来也是上帝的庇佑吧。」

  目送大虑离去以后,村重仍坐在自己的数寄屋当中。

  并没有要来鉴赏茶道具的客人、不是餐后茶会、也没有下人服务,村重一个人在风吹动竹叶的摩挲声陪伴下、添着柴火。客人心满意足地回去,以茶之道来说,没有比这更圆满的情况了。然而,村重的表情却相当凝重。这样的表情他从未让家中之人见过,现在却毫不掩饰,并继续添着柴火。

  此时,村重听见远方传来了那通知军事会议开始的大太鼓声响。

  10

  铃木孙六造访数寄屋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为了能在变得过暗时随时点灯,房间里准备了手烛。孙六注意到那手烛,心想着应该还用不上这东西吧。

  在两人打过招呼以后,村重便开始备茶。孙六和高山大虑不同,并没有对村重自己备茶一事感到惊讶。这并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千宗易的崭新手法,看上去只是觉得「原来茶道是这样的东西啊」。同时孙六也丝毫没有想过,身在茶席竟然能够让人感到心情安稳。

  村重是城主又是摄津国主,而自己不过是纪伊国一介国众之人罢了,孙六片刻都没有忘记这样的差距。村重手中的茶或许下了毒、纸门外或许就藏着刺客……孙六脑海里虽然萦绕着这些念头,却依然一副什么都没在想似地端坐在那儿。

  然而在如此紧绷的情绪中,孙六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直盯着村重的一举一动瞧。那些动作好似相当随意,却又非如此。哪里有什么东西、接下来要做什么、身体应该要如何移动,这些都是必须了解一切后才能做出的动作。即便如此,仍令人感到畏惧的是,他丝毫没有能让人斩杀的空隙。意识到这一点,孙六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

  「真是太出色了。」

  村重停下了动作,开口问他。

  「出色,是指?」

  原先根本没打算说出来,但既然城主都开口问了,就不得不回答。孙六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恼。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

  「无妨。想到什么便说吧。」

  「这……还请您多多见谅。」

  孙六并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花了好些时间才整理出自己的话语。

  「……杂贺有几句关于铁炮的口诀。不管是装填弹药、瞄准等,都有口诀告知应当如何进行。而这些口诀虽然听上去每个都相当容易,但串在一起、到了射击的当下,总是会有某个地方出现错误。这样就表示虽然理解口诀的内容,却没能好好实行。」

  村重一边听孙六说话、一边刷起茶来。

  「然而在下的兄长孙一的技术可就完全不一样。他从起手到射击的样貌,全都如同口诀内容,没有丝毫迟疑,会令人觉得那幅情景实在是相当美丽……万分惶恐,方才摄津守大人的动作,与家兄持铁炮的样子十分相似……在下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将刷好的茶推给孙六后,村重只回了句「这样啊」。

  孙六接过茶碗,将视线转向架子上的茶壶,沉默了好一会儿。村重问道。

  「怎么啦。」

  孙六才缓缓回答。

  「寅申。」

  村重的眉毛动了一下。

  「喔?」

  村重有好几件知名的茶道用具。现在茶席上的釜铭号为「小畠」、吊挂大釜的锁链是千宗易让给他的小豆锁、挂画是牧溪的远浦归帆图,而茶壶正如孙六所说,是「寅申」,这些都是世间赫赫有名的东西。想来为了在茶席上招待客人而攒下千万金的数寄者,应该不在少数吧。

  「没想到你的眼光如此之好。」

  「并非是眼光好。」

  孙六摇了摇头。

  「是听闻过罢了。像在下这种于战场上讨生活之人,听闻各种传言乃是家常便饭……那么,这只茶碗也是贵重之物吗?」

  孙六说着,看了看手中的茶碗。

  「那个啊。」

  村重略带笑意地说。

  「那是备前那里烧制的普通茶碗。不过在我持有的碗之中也是最好的一个,形状相当不错。」

  孙六脸上带着不知是否为笑容的表情,这才举起茶碗。被这些不是什么一两千贯就能买下的知名器具给包围,实在不可能是要把自己骗进来处理掉的,更何况真要杀我还有更容易的方法,想来也不会下毒吧。

  见孙六喝了茶,村重便开口问道。

  「既然听闻传言是家常便饭,那么我便问了,你听说关于佛的惩罚一事了吗?」

  「……若是关于首级的流言,确实有的。」

  「已经流传甚广吗?」

  「甚广是指?」

  「我听闻来到这座有冈城的杂贺众都是相当虔诚的一向宗门徒,既然听到是佛的惩罚,难道不会感到畏惧吗?」

  「这个嘛,在下并不清楚。」

  「孙六,你又是如何呢?」

  村重两眼直盯着孙六,他正怀疑这个流言的来源。取回首级时天还未亮,而天将明时首级就被人掉包,到了日上三竿,天降惩罚的流言便已经传开来。就算流言的速度比风还快,这未免也太快了些。或许这可能是杂贺的人因为嫉妒高槻众而刻意放出的谣言……村重不免起了这样的疑心。孙六发现了这点,但仍装作毫不知情地淡然回答。

  「实在太过愚蠢,佛哪里会降下惩罚之类的东西呢。」

  村重一语不发。孙六垂眼看着榻榻米,像是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下去。

  「阿弥陀佛会帮助那些有求于他之人,若是一心一意向他恳求,那么他便会有所听闻而拯救那人。这样的佛怎么会处罚人呢?在下实在不喜欢遇见奇怪的事情就都归咎到佛身上的想法。」

  「噢。」

  村重喃喃自语。

  「真难得听见这种说法,这与僧侣们的意见不同呢。」

  「在下毕竟并非僧侣,究竟有没有冥罚,在下并不晓得。像在下这样的下层武者,背着长枪铁炮在山野间奔走,死了也就留下一颗首级,若是能有人说什么「这就是是杂贺的孙六啊,实在是个好敌手」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身后之事也能仰赖阿弥陀佛而安心死去,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但要说什么前进乃极乐、后退即地狱。逼着人一定要上战场,那就让人困扰了。在下……」

  孙六有些迟疑,叹了口气才把话说完。

  「我实在不喜欢在战场上祭出佛之事。」

  村重并非僧人,宗门信的也是禅宗,并不晓得一向宗的教义。因此他并不明白孙六所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不过此时他感受到那种唐突的异样感,嘴角不禁放松了些。

  「您认为这很有趣吗?」

  见孙六一脸不悦地询问,村重正色回道。

  「不,只是想到了茶道之事。」

  只是这样说明的话,孙六也回不上话,于是村重又继续说道。

  「堺那里的宗易,有个名为宗二的弟子。那是个性格率直的男子,但是在茶汤之道方面的知识,连我都比他来得强些。那个宗二曾说过这样的话。有首狂歌是『吾之佛 邻之宝 女婿或丈人 天下军 人之善恶』虽然这首狂歌的内容是要人别在连歌席上提不适合的话题,但这在茶汤席上也是一样的……」

  村重看了看自己那些知名的用具,接着又移开了目光。

  「我认为宗二这话说得不错。所谓武士,一切都是战斗。无论是起卧之间又或是餐饮之间、佛之事、珍宝之事、女婿和丈人等亲戚关系,全都是战争。然而我认为,茶……就只有茶,是与战争沾不上边的……但结果还是碰上了。找你来此的用意,想必你也明白吧。」

  孙六轻轻点了点头后开口。

  「想必便是那战功首级的事情了。」

  「不错。得要确定你与高山、杂贺与高槻之人,究竟最大功劳是属于哪一方。然而我身为大将,无论如何都无法独处。要能与你面对面谈话,除了来此品茶以外别无他法……这样看来,我终究也把茶拿来当成战争的道具了。想到这一点,不禁觉得你所言之物正是十分相似之事,突然觉得好笑了起来。并非是在嘲笑你。」

  孙六再次陷入沉默。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并无怒意、也无杀气。之后孙六将双拳搁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万分惶恐,您竟然因为顾虑在下此等卑贱之身而如此大费心力。在下实在是个粗人,明白自己相当无礼,还望大人务必原谅。」

  「无妨。」

  村重说完,吸了口气。

  「铃木孙六,你把头抬起来吧。我要问问你,你是如何取下那个年轻武士的首级的?详细讲来听听。」

  孙六挺起上半身。

  「既然摄津守大人都这么问了。」

  接着,孙六便开始叙述当时的经过。

  「我等杂贺众绕去敌营的左方,等候出战的时机。听见阵太鼓声响便举起铁炮开始射击。带着手斧的人虽打算砍倒阵营的栅木,但因为地面湿滑、脚步踩不稳,意外地多费了点工夫。就在此时,听见了奇妙的呐喊声浪,心里想着应该是高槻众吧,心中不免觉得悔恨、迟了他们一步。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大好机会,于是便命令底下的人待得毁去栅木以后,就悄悄地杀进去。大津手下的人都受到高槻之人的呐喊惊吓,应该是忘了此处还有射出弹雨的我们在这,竟然都转身过去、背对着我等。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人看见在下后,居然对着我说『有夜袭啊,找到大人没有?』就在众人默默地杀了不少足轻杂兵时,才终于有人发现我们,惊惶地要大喊『后面也有敌人』之时,冈四郎太郎立刻用铁炮击倒他,并冲过去给他最后一击。」

  孙六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起伏,完全只是在描述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后在下便将杂兵都交给其他人,深入敌营寻找有没有更好的敌手。不过大津手下之人各个狼狈不已、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大家都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都像是在等待命令。这不禁让我觉得这样实在可怜,难道就要拿这些怯懦的武者当成自己的功绩吗?虽然在摄津守大人面前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但天王寺一役的织田军实在是非常强悍。我等也是做好会遇上那样一场硬仗的心理准备。就在我觉得这实在有些荒谬时,有个年轻武士一语不发地从我面前奔过。」

  孙六到此忽然停了一下,凝视着空中回想。

  「……看那样子,是要往阵营前方、也就是有冈城的方向奔过去。他有两三名随侍的士兵,其中一人发现了在下,大喊着有敌人。用铁炮解决那家伙以后,杂兵们吓坏了、纷纷窜逃而去。但那个年轻武士毫不迟疑地大喊『你好大的胆子』、拿着持枪便刺了过来。虽然他也算是一名勇士,但可惜的是战场上的经验似乎相当不足,连个帮手也没叫便胡乱地冲向我。在下除了铁炮以外、腰上也插了把打刀,但要面对穿着铠甲的对手还是有些麻烦。正想着后退几步,那武士的长枪便勾到了阵幕的绳索、被那布幕给缠住了。我不禁心想这个人的运气实在也太差了,拔刀斩了他。正巧那时便听见告知退兵的法螺贝声,想着这场仗也就此结束啦,于是便取下了那武士的头。」

  孙六突然望向远方。

  「战场上本就讲求运气好坏,那个武士实在也太不成熟了,因此在下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功绩。如果您是要问那个人是否就是大津传十郎,我认为似乎也绝非不可能。」

  目送铃木孙六离开后,天空的茜色早已褪去,已是一片群青色。村重点燃手烛,为自己刷了杯茶。高山大虑所说的内容、以及铃木孙六所谈的经过,村重都一字一句记在心头。现下,他在手烛的光线中一个人品茶。无论是归帆图还是「寅申」都落入深沉的夜色当中。月光完全被竹林给遮蔽了,几乎无法照入数寄屋里。

  11

  村重一走出竹林中的数寄屋,一旁的竹叶就晃了起来,有两名武士走出来跪下。是负责警备工作的秋冈四郎介与干助三郎。这处竹林里,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设立了士兵岗哨,负责戒备之人在村重等人品茶时,便在该处等候。当然,为了事有万一时能够保护村重,他们一直屏气凝神、竖耳倾听,甚至手都一直就放在刀柄上待命。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准备,但村重却觉得不是很开心。就连村重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在周遭布署兵力、谈的是战争之事,竟能让茶汤变得如此无趣。就连铃木孙六虽然也对村重的举止相当赞叹,似乎也带了点惋惜。

  透过这两场茶席,村重能够肯定一件事情。斩杀年轻武士的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他们两人都没有显现出是自己杀了大津的自豪。当然,他们嘴上也没有这样说,不过如果深信是自己立下大功之人,不可能那样平静地说话。若自己斩杀的年轻武士是大津就好了,但若不是,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村重在茶席之间,感受到两位将领就是这样的心思。没有不想居功的武士,就算不是武士也是一样的心理。然而,大虑和孙六并没有宣称夺下最大战功的就是自己,恐怕是因为他们也没有能确切肯定那就是大津的自信。

  让马夫牵来马匹后,村重上了马,准备返回本曲轮。明明应该是满月,但云层厚重、透过云层落下的月光颇为朦胧。穿过寂静的侍町、走上横跨大沟的桥梁时,只见另一头有火炬晃动。桥梁的尽头是守卫本曲轮的大门,而看守大门的人,正讶异着竟有骑马武士接近这里。此时秋冈四郎介拉高声音。

  「大人回来了,开门。」

  门里传出一声「明白了」,但门迟迟没有要打开的样子。一直到村重走到能在火炬的火光范围内和守门人看清彼此的面貌时,门才缓缓打开。毕竟这门上打了铁铆钉,既坚固又沉重,开关总是相当费时。没等到门完全打开,村重便策马前进。他在宅邸前下了马,似乎是已经有人先行通报,御前众出来跪地迎接。

  「启禀大人,荒木久左卫门大人正在等候您。」

  「这样啊,让他去广间。」

  村重说完便把马交给了马夫。

  此时已是夜晚。村重与太刀持note一同进入广间时,房间里陷入一片比外头还要深沉的黑暗。就算是点了手烛,由上座看下去仍是连久左卫门的脸庞也看不清。还是经由影子的形状,才明白久左卫门正平伏于地。

  注67:武家体系中,手持主君的太刀、随侍在侧的职务,大多由小姓(于主君近侧担任随从、负责杂务的年少武人)担任。

  村重开口。

  「代理,辛苦了。」

  「是。」

  「那么,会议进行得如何?」

  「并无大事。」

  久左卫门回答得毫不迟疑。实在太不迟疑了。因此村重反而开始怀疑,久左卫门的回答是否有些内情。

  「发生了什么事?」

  「呃,这个。」

  「没关系,你就说吧。」

  在一片黑暗中,久左卫门缩起了身子。

  「虽然只是些琐事,那么在下便禀报了。军事会议上并没有什么大事,各将领还是比较在意功劳的归属,还有人问起大人是怎么说的,实在很难推托。其中特别是野村丹后,甚至放话说根本不用确认是谁取得了功劳,毕竟被南蛮之风迷惑而背离佛道的南蛮宗徒,怎么可能走那样的好运。南蛮宗的将领们纷纷脸色大变,也跟着表示要不要试试谁比较受到保佑云云,甚至将手搭上了刀柄。幸得池田和泉介入,勉强才打了圆场——」

  久左卫门顿了顿,说话的音量放得更小了。

  「若非说这话的是丹后大人,在下几乎就要衡量是否有卧底了。」

  村重问道。

  「卧底,是指织田那边吗?」

  「……正是如此。」

  争夺功名乃为武家常态,要是听闻他人取回首级,或许就会有人诽谤那是否捡来的;要是有人负责殿后,出现质疑其真实性的人也不稀奇。但是引起这场争执的野村丹后并没有参加夜袭。对这与他并不相干的功劳指手画脚,甚至差点就要让双方打了起来,实在非比寻常。久左卫门会怀疑野村丹后是否被织田买通、趁机设局捣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野村丹后在战事方面虽然刚勇无双,不过应该不是那种可以成为织田细作、还能好好演一出戏的精明男人。丹后负责的是南端的鹎冢砦,而该砦中同时也有杂贺之人驻扎。

  「丹后站在杂贺那边啊。」

  村重喃喃自语。丹后非常照顾底下的人,因此士兵多半也相当仰慕他,而他也都把大家当成了自己人。因为把平日就相处在一起的杂贺众当成自家人,所以责备高槻之人,这看起来的确像是丹后会做的事情。久左卫门开口。

  「在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过将领们在会议中针锋相对,总不是件好事。」

  村重一语不发。

  他想着,野村丹后会说这种话,并不是单纯为了维护自己人。在等待毛利前来的日子里,无论将领或士兵,甚至是村重自己也都有些焦躁。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全都要仰仗毛利了,这件事本身就不太符合必须倚靠自身的武士风范。因此让大家感到心里不快。人心动摇——已经到了泷川左近一封箭书便能生出嫌隙的地步。

  如此情况下,取得战役胜利方为妙药。一思及此,村重才下令夜袭,结果如愿取得胜利,甚至成功取下大将的首级,乃是意料之外的大胜。然而,现在却因为那场大胜,导致城内不和。该说是祸福相缠不单行吗……

  「上天……」

  不站我这儿啊。村重把后半句给咽了下去。这话可不能让家臣听见。

  总之还是得先解决首级的问题。村重利用了茶席,问出两人是如何在战事中取下那颗首级,然而还是无法断定究竟是谁拿下了大津。那天的夜袭,仿佛消融在春霞之中。

  若不是这种战役,其实可以派遣使者去敌军那里,请他们协助确认首级身分的。毕竟有头有脸的武士若没能受到应当的待遇,姑且不论取下首级的这边,对于被讨伐的一方来说,也是相当不光荣的事情。哪一个是大将的首级,只要问了应该就会有答案。

  然而以这场战役来说就有些困难了。荒木背叛了织田,并且已经杀了两名信长的宠臣。信长肯定怨恨极深,要是派使者过去、表示希望对方能帮忙辨识哪一个是大津的首级,那使者肯定是无法活着回来了。

  手烛的火光摇曳。当下的沉默也表现出,他虽然已经问过高山和铃木的话,但也没能奏效。久左卫门沉着声音开口。

  「大人,还请听听在下的意见。」

  村重猛然回神,答道。

  「你说吧。」

  「是。」

  影子行了个礼,稍微挺起背脊。

  「在下认为战功应归杂贺众的铃木孙六所有。」

  「……理由是?」

  「还请您屏退左右。」

  村重大手一挥,让太刀持退下。等到纸门拉上,久左卫门才开口。

  「首先,高山大虑虽然说是站在我们这一边,但毕竟其子右近已经背叛,对此心生怨恨的人实在不在少数,因此会对大虑的功绩感到欣喜的人并不多。相反地,铃木孙六是在大坂本愿寺的派令下入城之人。他的功劳也等于是本愿寺的功劳,传出去的话比较好听。」

  援兵立下了功劳,等于是给遣兵之人做了面子。现在给本愿寺一点面子,对于如今的有冈城来说是有利无弊。村重摸摸下巴后说道。

  「说下去。」

  「是。再来就是野村丹后说的那些话。虽然在下认为这样并不是非常妥当,但恐怕这次的功名之争,看起来也像是一向宗与南蛮宗之争。如此一来,恐怕要稍加考量一下,哪一派在城内较为人多势众。」

  自然是一向宗的门徒较多。南蛮宗的信徒除了高槻之人以外,也就那么一些。

  「……就这样吗?」

  「不。还有第三项。」

  一片漆黑之中,久左卫门又压低了音量。

  「没能拿下大功之人,并不一定就没有遗恨。而高槻众与杂贺众,那一方抱持怨恨会比较麻烦……大人,还请您定夺。」

  杂贺虽然是他国之国众,但背后的势力是本愿寺。另一方面,高槻众在当家的高山右近背叛的情况下才进入有冈城,他们并无任何后盾。要是成为祸根的话,就算讨伐他们恐怕也不会有人有意见。

  荒木久左卫门原先在池田家中就是首屈一指的将领,其言之重不在话下。若是无法得知高山和铃木究竟是哪一方拿下战功,那么就得要思考应该要让功劳归于哪一方,对我方才会比较有利。而村重也不得不认同久左卫门的建议乃是言之有理。

  久左卫门将拳头搁在地上、平伏于地。

  「当然,若是能够以大家心服口服的方式评断出夺下大津脑袋的究竟是哪一位,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我明白。」

  「是的,那是自然。」

  村重硬是忍着不让自己叹气。

  「感谢你这番忠言,然而我无法就这样全盘听从。这场战役,不能少了高槻、也不能少了杂贺。」

  城中之兵可没有多到能够舍弃任何一方。即使拿下大津的首级,却让高槻众或者杂贺众有一方离去,那昨晚的夜袭不但白费工夫,根本还不如不去。对此,久左卫门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感谢您愿意一听属下的想法,这些当然都是为了我军而说的话。」

  「别在意,你先退下吧。」

  「是。」

  久左卫门踏出了广间。村重在那手烛微弱的火光之中,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待了好一会儿。

  12

  命人将照明拿进寝室,村重正翻看着首帐和手负帐。

  夜袭行动夺下的首级有五颗,不过夜袭军杀掉的敌军并不只五人。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都表示部下们杀死了不少足轻杂兵之流。大津传十郎会不会就混在里头了呢?

  不过越是翻着帐面纪录,又忍不住心想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功名可是自己以性命相搏的证据。战胜敌人后,内心便会兴奋地想着对方是否为有头有脸的武士。在战役结束后,就能尽可能地夸耀自己的战果。虽然有时战役相当匆促、没有余裕取下首级,又或者上头禁止大家浪费时间在取首级之上,但昨晚的夜袭并没有那种情况。更何况通常遇上来不及取下首级的情况,也可以仰赖同侪的证词来证明当事人的功绩,然而纪录上并没有留下类似的东西。

  检验的时候首级有四颗,就明确代表了高槻与杂贺之人杀掉的武士总共有四名,而其中有两人很明显并不是大津传十郎。也就是说,果真还是那粗颈子或脸庞纤细之人了。

  「是粗颈的……还是脸庞纤细的……」

  村重闭上眼睛,回想两颗首级的模样。两个人都是年轻武士。大津传十郎应该还算年轻,但究竟有多年轻呢?去年正月,前往安土城向信长拜年的时候,大津传十郎应该也在该处。无边无际的巨大城楼、金光闪闪的服装、几乎令人感到厌烦的满桌山珍海味、儿子的丈人明智光秀……稍一闪神便想错方向了。他现在是惟任日向吧……就连当时随意聊天的内容和笑声,村重都还记忆犹新。羽柴筑前守秀吉也在。那个男人将攻略播磨的任务从自己这儿夺走,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也没什么恨意。那个正月,没错,是个好天气的日子。大津在哪里呢?至少村重在安土城内,并没有见过那粗颈子武士和脸庞纤细的武士。

  五年前,作为使者前往东大寺分取名香兰奢待的时候,大津是否在场呢?兰奢待是收藏在正仓院的贵重香木,据说最后一个分得香木的是足利义政公。而信长得以分取后,村重便被指派从正仓院护卫兰奢待到信长所在的多闻山城去。用来摆放兰奢待的长持note,应该长有六尺吧。就算有几千个敌人在眼前都不会觉得畏惧,然而要把那长持送到目的地,沿途可真是打从心底感到心惊肉跳。兰奢待!名香六十一种中的榜首、被称为珍宝的名香,竟然交由我来护卫!心情之激昂真是一生难以忘怀。那是个三月天的凉爽日子……对了,约莫就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吧。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任务!就算肉身腐朽,想必天正二年前往东大寺取兰奢待的奉行之中有荒木村重此人一事,肯定也会在史书上留一笔。那样的好日子,大津传十郎在吗?有没有见到那粗颈子或者面貌纤细的武士呢……

  注68:有盖的长型木箱,通常用来摆放衣物等。也用来搬运物品。

  村重猛然睁开眼睛,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

  但半梦半醒之间,倒是有记得收拾火烛的样子,只见手烛的火焰已经熄掉了。寝室里一片漆黑……不,村重看见纸门外还有些许光亮。那应该是篝火照亮了夜晚吧。

  并非如此,村重不禁浮现这个念头。总觉得有种不安稳的气息。正要唤人时,纸门另一边有个影子跪下。

  「大人。」

  那声音是御前众之一的秋冈四郎介,听来有些紧张。

  「什么事。」

  「有地方起火了。」

  村重缓缓起身。

  「是哪里,敌袭吗?」

  「还不清楚,郡十右卫门大人已经前往探查。」

  村重的眼睛已习惯黑暗,他伸手取刀后拉开了纸门。云层相当厚重、完全见不着月亮,只有南边隐隐闪着光芒。就算只是一般的失火,只要引发火灾便会相当严重,但更要提防的是敌人前来放火。要是弹药仓库起火,这座城可就撑不到一个月了。因此村重严格命令家臣,无论是多小的火灾,一定都要往上通报。

  村重瞪着天空开口。

  「我要上天守看看情况,你随我来。」

  「遵命。」

  村重回到房里穿上锁帷子、铠甲、笼手、胫当,又套上皮足袋。这段时间内他命御前众准备好草履,接着便从露天缘廊直接走下庭院。村重让四郎介走在前头,两人登上了天守。

  深沉如墨的夜色中,隐约看见了小小的火光。村重虽然相当了解有冈城的地势,但是在这样的深夜里实在很难判断距离。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起火的并非是哪个砦、也不是侍町。那看起来应该是町屋南方、有许多田地的闲置地吧?村重认为,无论是什么东西烧了起来,应该都不致于演变成大火。看向四周,包围城池的织田军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并没有要趁着火灾一举进攻。这样的话,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大事吧……虽然想要说服自己,但村重就是无法拂去心头上的不安。邻近水域的有冈城,其实鲜少发生火灾。更何况在春天的时候,薪柴大多沾染了湿气,就连想要点个火也没那么容易。然后这个晚上、就在这察觉城内有不和征兆的日子里,却发生了火灾。村重实在不觉得那只是普通的失火。见主君一动也不动,四郎介也只能屏息在一旁等候。天守里充斥着风声。

  正想着楼下似乎传来了脚步声,下一刻便确定是有人奔上了楼梯。四郎介正将手搭上刀柄,就发现来者是郡十右卫门。

  「大、大人可在此处?」

  气喘吁吁的十右卫门正在找村重。

  「十右卫门啊,如何?」

  「有人放火。」

  就连平时不轻易动摇的四郎介,此刻也忍不住发出惊呼。十右卫门跪在村重面前,虽然仍喘不上大气,但还是尽力禀告。

  「有七八名百姓结党聚众,高喊这是为了神佛,放火烧了南蛮宗的礼拜堂。南蛮宗之人也集结过去,与放火的人打了起来。结果鹎冢砦那里的野村丹后大人不得不派了些人出来处理,才让众人散去。」

  「丹后有捉住放火之人吗?」

  「不清楚。在下赶到时,人群已经散去了。」

  「这样啊。」

  村重瞪视着火焰、咬牙切齿。

  「辛苦了。十右卫门、四郎介,你们都下去吧。」

  最后只下了这个命令。

  村重默默地待在天守的最上层,远远望着那逐渐减弱的火势。心中感到万分悔恨。

  ——摄津这个地方,平常并没有那么容易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引发纷争。过去在天文年间,京都曾经发生过不同宗派之间的激烈争执note,但那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大坂本愿寺,其实也不是因为前右府信长并非一向宗门徒,才与之作对的。

  注69:此指天文五(1536)年发生在京都,由日莲宗(法华宗)与净土宗(一向宗)引发的争执,一般称之为「法华一揆」、「天文法难」、「天文法华之乱」等等。

  一休禅师曾传道歌一首。「分头上爬那 山脚往上之道路 虽众多分歧 却是望着相同那 天上云后的月头」。这指的便是世上虽有许多不同的宗派,但目标其实都是一样的。就算没有听过一休禅师的教诲,在每日每夜的生活当中,其实已经不太会有人特别提及宗门不同之事。就算他诵真言我念佛、一旁的人面对法华经表明不立文字note,也很少引发过什么冲突。刻意说那些南蛮宗之人不敬佛道、诽谤他人信仰者,反而看起来是相当奇怪的。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情景。

  注70:真言属密宗;念佛为大乘佛教净土宗;不立文字则是禅宗的教义,表示不可拘泥于佛经上的文字。

  在这屏气凝神等待救援的日子里,心中累积的不安,会让人在自己人之间寻求敌人。那人并非家中之人、那人不是摄津之人、那人只不过是个新来的等,从中找出些许差异,便能认定他们是背叛者。猜疑之心充斥、相互怀疑终至彼此砍杀,到头来因此整个瓦解的势力,村重已见多了——池田家和伊丹家,不就都是这么灭亡的吗?而现在这座有冈城,将猜疑的目光转向了南蛮宗。

  「愚蠢、太愚蠢了!」

  村重忍不住口出恶言。

  要争夺功劳的是高槻众与杂贺众,但其实双方并没有特别展现争斗的行径。除了首级转变为大凶之相一事之外,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显示出高槻方与杂贺方的感情不佳。然而,其他无关紧要之人却把这他人争执当成了自己的事来吵,口出那些毫无来由的传言、大肆谩骂,甚至还在城内放火。

  村重满心悔恨,自己竟没能发现这一点。在城里巡逻时,虽然就觉得有些地方令人在意,却没能看穿实际的状况。百姓之间对于南蛮宗的疑心、南蛮宗信徒的胆怯,都应该要注意到才是。去年冬天,安部自念离奇身亡时,也有人提出可能是南蛮宗那些诡异的法术所导致之类的,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种侵蚀人心的疑念了。现在村重被迫夹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是要舍弃南蛮宗、站在大多数人那边,抑或是庇护南蛮宗、失去大多数人的信任?但无论选择何者,有冈城都必然走向陷落之路。

  「不,应该还来得及。」

  就算对南蛮宗的疑心猜忌宛如已经堆叠起来的薪柴,点起那把火的,毕竟还是功劳究竟是属于高槻众还是杂贺众这个难题。只要能够正确解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么或许就能永保有冈城安泰。对于南蛮宗的猜忌,也可能转化为对织田军的敌意。不,一定行的。

  然而时间所剩不多。天亮之际便得召开军事会议,同时也要让所有的人都能心服口服才行。一旦过了中午,那就太迟了。但是,我能办到吗?先前思考了那么久也无法解开的难题,在早晨到来以前就要得到答案,这有可能吗?

  村重抬头望向那厚厚云层低垂的夜空。剩下的策略,就只有一个。

  13

  村重拿着手烛,往天守的地下走去。独自一人,村重凭借着那摇曳的微小火光,走下了楼梯。

  楼梯通往一个凿了口井的小房间,那里有个四十来岁的矮小男人,无论日夜都守在那里——他是这座土牢的看守者。看守者现身在手烛的火光范围内,在村重面前跪下。男人腰上的钥匙叮当作响。

  「哎呀……是大人,怎会在这样的深夜前来。」

  村重并未回答,只看向小房间一角的门扉。

  「打开吧。」

  「是。」

  看守者缓缓起身,在手烛的光照中,他看到男人那转了转、布满血丝的双眼,村重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将手烛放在脚边。

  随着一声闷响,门锁开了。看守者拉开门板,背对那一片被切割成方形的黑暗,低下了头。

  「打开了。」

  村重下令。

  「你先下去吧。」

  「是……」

  看守者的声音充满迟疑。

  「怎么啦,下去啊。」

  「是,谨遵命令。」

  看守者虽然如此回答,却仍是一动也不动。村重刻意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开口问道。

  「对了,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啊?」

  边说边同时在黑暗中环视周遭。就在这个瞬间,看守者发出叫喊、亮出了胁差。

  「逆贼!觉悟吧!」

  拔出的白刃因手烛火光而发出闪光的刹那,看守者的身体已被村重的胁差划过。那粗糙的小袖应声裂开、血也汩汩流出。男人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后倒下,就这么死去了。

  用看守者的衣服擦拭刀子后,村重低下头看着尸体。虽然发现了他眼神中带有明显的杀气,所以立即便能还手,但村重却不明白,为何这个看守者会打算杀了自己。

  「为什么。」

  就在村重喃喃自语时,从那已经开启的门扉另一头传来了声音。是笑声。一开始还有些压抑,不久后,整个地下空间都充斥着那高声哄笑。村重将胁差收回鞘中,对着眼前那片黑暗怒斥。

  「闭嘴——给我闭嘴,官兵卫。」

  笑声嘎然而止。

  村重拿起了手烛,照往那向下楼梯的前方。踩着潮湿的楼梯往下走,尽头是个土牢。牢里那蜷曲的人影,在村重接近时略微动了动。

  「官兵卫。」

  村重边说边将手烛照了过去。头发及胡须都长得很长,身上穿的东西黑成一片,现在待在牢里的仿佛就是一块褴褛的脏布。脏脸上的眼睛缓缓睁开,发黄的眼白与混浊的黑瞳捕捉到村重的身影。黑田官兵卫的脸颊抽动着,浮现出像是笑容的形状。村重最后一次见到官兵卫,是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与那时相比,头发与胡子自然长了不少,但笑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这不是摄津守大人吗,您果真命不该绝,真是令人欣喜至极。」

  他的声音相当嘶哑。村重略略睁大了眼。

  「你都知道些什么?」

  「哎,您是说什么呢?」

  「那个看守者相当愚钝率直,并不是那种会斩杀主君之人。但他居然口出我是逆贼之类的狂言。」

  官兵卫一脸无关紧要的样子,

  「这、这我可怎么会晓得呢。」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这种嘲弄方式,加上他方才说什么命不该绝,村重可就将事情连上了。

  「官兵卫,是你教唆那男人的吗!」

  村重忍不住怒斥着,而官兵卫则是满意地垂下眼睛。

  「明察秋毫,官兵卫佩服。」

  「你身为囚犯,竟然还打算取我性命吗!」

  见村重将手放到刀柄上,官兵卫仿佛像是在赶虫子般挥了挥手。

  「怎么会呢,在下并不打算做那样可怕的事情。」

  官兵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些自豪,但后续却话锋一转。

  「在下的目的,乃是那个看守者的性命。」

  村重正想大骂胡说,却把话吞了回去。确实如官兵卫所言,村重还活着、而那个看守者死了。村重并不认为官兵卫是为了逃过一劫才胡言乱语,但实在也不觉得会有这样的事情。

  「……那个男人对你做了什么?」

  被村重一问,官兵卫默默低下了头。手烛的火光下浮现出官兵卫的头顶,霎时就连村重也无法压下自己倒抽口气的声音。官兵卫的头上满是坑坑巴巴的恐怖疤痕,就连村重看了都觉得胆寒。满满的伤口、有些地方化脓红肿,还有些皮肉绽开,这是血肉成了虫子饵食后所留下的伤。

  官兵卫抬起头来,将伤口隐藏在黑暗之中。

  「我就和那人稍微说了些话,当成这些伤的谢礼。」

  官兵卫在牢中一字一句地说着。

  「摄州大人,想不到要在牢里杀人,倒也不是那么困难呢。」

  村重的手还搭在刀柄上。

  「但人是我杀的,你是把我当成了道具吗!」

  官兵卫没有回答。

  村重迷惘了好一会儿。他是个强悍的武人、也是谋略之士。但他一直认为自己能够爬上摄津国主之位,是由于自己的直觉比任何人都好。如果弓马是武士表面的道具,那么背后的道具就是直觉和运气了。而这份直觉现在告诉他,应该在这里马上杀了官兵卫。

  看守者死去的责任,无法推卸到官兵卫身上。无论官兵卫在这黑暗的牢房里对看守者说了什么,终究是那个男人自己拔刀杀向村重的。即使如此,还是应该马上拔刀、从木格子栅栏的窗格之间刺进去,把官兵卫给杀掉。直觉不断地在耳边低语——但村重却办不到。要是杀了官兵卫,就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才能让这因为高槻众与杂贺众之争而分裂的城池再次整合了。

  再望去一眼,这才发现官兵卫缩着身子,眼睛已经没看着村重了,看样子是完全了解村重不会对自己动手。村重排除了直觉,反正真想杀的话,随时都能杀。不是现在也无所谓——村重努力说服自己,最后将手从刀柄上移开。

  「……那么,」

  官兵卫口中呢喃着。

  「找在下何事呢?虽然是报应,但终究是杀害了摄州大人一名下属,为了消弭这罪名,官兵卫会好好听您说的。」

  官兵卫已经察觉村重来此的用意。「有两颗不知为何人的首级……」虽然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得杀了他」,但村重还是开始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泷川左近用箭矢送了封信来、叫他前去随侍鹰猎。军事会议意见相左,所以自己事前安排好一出纠纷剧,然而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却还是高喊出阵。发现了守备薄弱的敌营,于是命人前去探查一事。展开夜袭,获得了四颗首级。没想到竟能斩杀对方大将,而且是事后才知道……整起事件的相关经过,村重全都像这样一一说给官兵卫听。

  官兵卫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似地一动也不动。只有在谈及茶席之事时,才稍稍歪了歪头。脚边有虫子爬来爬去、血腥味越来越重,而村重终于说到南蛮宗的礼拜堂遭人放火一事,最后是方才他砍了看守者。

  「所以我……」

  村重最后又说了。

  「得要搞清楚,斩杀大津传十郎的功劳究竟该归属何方。不过这事,应该你也不……」

  话才说到这里,官兵卫便打断他。

  「摄津守大人,您到底在忧虑什么呢?」

  「……这什么意思。」

  官兵卫睁开眼,毫不在意地看着村重的脸。

  「摄津守大人毕竟也是个人呢,竟然烦恼起如此单纯的事情,在下实在想不透。看来应该是被别的烦恼给困惑着,所以脑袋有些不清楚了吧——摄州大人,您说是吧。」

  村重将手烛稍微推离自己,这并非思考过后的行为。而是不想让官兵卫看清自己的脸,于是下意识地动了手。虽然只有如此微小的手部动作,但官兵卫肯定看出村重内心的动摇。村重立即用话语掩盖过去。

  「对于想争取时间的人说这些话实在浪费时间,官兵卫,说大话也要有个限度。」

  但官兵卫似乎充耳不闻。

  「取下首级的是谁,这不是很清楚吗。不过摄州大人究竟在烦恼些什么,这可就有些难了。那么,是高山、或者铃木……更早的还有个什么叫中西的……不不,怎么可能呢……」

  「官兵卫!」

  村重的声音震动了土牢。

  「你说在牢中杀人也很容易是吧?你可知道从外头杀人更加容易?」

  「……哎呀,这实在……」

  那胡须丛生的脸庞扭曲成讽刺的表情,官兵卫深深低下头去。

  「实在是太无礼啦。在下如今已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还请您就地处决在下吧。」

  「你竟敢戏弄我!」

  官兵卫打从心底发笑。

  「在牢狱中戏弄一国之主,这也挺有趣的。摄津守大人。」

  官兵卫声调一变。

  「摄津守大人认为这次夜袭为何会取得那样大的胜利呢?若摄津守大人是连这点事情都无法明白、如此不懂战事的愚钝之人,那官兵卫这身苦难实在空虚哪。」

  村重想着,夜袭能够大胜是因为大津过于掉以轻心。毕竟他并不知道有冈城能够从东边出兵,自然会有如此下场。所以他的阵地并没有考量到可能遭人夜袭,才让村重取得了胜利吧。但官兵卫并没有等村重回话。

  「虽然迟了些,官兵卫还是为摄州大人的胜利祝贺一下吧。想来也有八幡大菩萨、神明、日光权现、汤泉大明神的庇佑……然而,武士的存在就是造孽,在下也应当为那位看守者稍微凭吊一下呢。」

  官兵卫说着便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之后无论村重再问他什么,官兵卫都没有睁开眼睛。

  14

  天一亮,太鼓瞭望台上的大太鼓便已击响,这是集结各将领召开军事会议的通知。

  村重在宅邸里的房间听着那声音。这间榻榻米房间里头设有壁龛,挂了写有大大的「八幡大菩萨」五字挂轴。村重面对那挂轴,闭上眼睛盘坐着。只要太鼓作响,将领们便会前来本曲轮。平时的军事会议,并不一定会召集所有的人到场。毕竟若是全部的人都离开驻守地,那可是相当危险的。但今天早上太鼓的击打方式,是告知敌人并不会马上接近,命众人都要前来的意思。当然,这是村重下的命令。

  太鼓又响了。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应该都会前来天守。荒木久左卫门、池田和泉也会来吧。野村丹后和中西新八郎,可能已经进到天守了。但村重还是未能决定战功将归属何方。

  房间的纸门敞开着,感觉到春风吹了进来。村重睁开眼,不经意地往外一看,只见樱花在风中飘散。从战胜后已经过了一整天,村重都被逼得死紧。

  村重仍不知道自己前去询问官兵卫,究竟是否正确。黑田官兵卫肯定是这座有冈城内最具智慧之人。要说机灵,肯定也比村重机灵许多。但那个男人实在难以捉摸。能让官兵卫站在村重这方的理由一个也没有,但恨他的理由倒有许多。如此一来,官兵卫在土牢里所说的话,真的是毫无意义吗?官兵卫问道夜袭为何会大胜,经过一整晚的思考后,村重大略琢磨出背后的意义了。但接下来他还是不能明白,斩杀大津传十郎的究竟是谁……

  村重喃喃自语。

  「没办法了。」

  会议开始的时间就要来临,如果还是找不出真相的话,就只能采用久左卫门的提议了。虽然心里清楚这样会让高槻之人不满,但也只能把功劳归给铃木孙六。虽然这个决定并不表示是要舍弃信奉南蛮宗之人,但实在是没有其他的良策。

  「南无……」

  村重诵念的同时也闭上了双眼。他在一片沉默中思考着,但脑海中转过千头万绪却还是没有答案,然而时刻已到。近侍在露天缘廊外跪下,用宛如低语般的声量报告。

  「诸将领已经到齐。」

  「……知道了。」

  一睁开眼睛,出现在村重眼前的是八幡大菩萨的挂轴。

  南无……村重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南无八幡大菩萨。

  村重猛然起身。

  诸将皆平伏于地,村重走向上座。在席子上盘坐后,太刀持立刻就在一旁就位。

  「诸位,辛苦了。」

  听见村重的声音,诸将的头更低了些,然后才直起身子。村重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底下一圈,找到了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身为武士且为客将的高山,平常就在比较上座的席位,但如今铃木孙六也在比他原先的位置还要上座之处。野村丹后就在他的附近,多半是野村带他来的吧。

  将领们屏息以待,等候村重发话。村重用平常会议时那种睡眼惺忪的眼睛望着大家,缓缓开口。

  「……昨夜,町屋南边着火,是可疑人士放的火。和泉,详细讲来。」

  「是。」

  池田和泉行了个礼。他除了负责武器和军粮的分配以外,也负责城内巡逻事宜。就算没有下令,既是有人放火,他便得负责调查。

  「烧毁的是南蛮宗的礼拜堂,因为四周都是空地,所以火势并没有蔓延,不过有个南蛮宗信徒为了要拿那个名为久留守note的东西而进了火场,结果被烧死在里头。放火的是五名百姓,已经逮捕其中三人,但还有两人没有找到。听闻有人看见他们已经出城了。」

  注71:十字架。也写作久留子,取自其葡萄牙文读音「Cruz」。

  「做的好。把逮到的人处死、大街示众。剩下的两人为提防是城中有人刻意包庇,务必要仔细搜查。」

  「是,谨遵命令。」

  村重瞄了眼野村丹后。根据郡十右卫门的回报,丹后似乎是刻意让放火的嫌犯逃掉了,但现在他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要是他包庇可疑人士,就算是妹婿也只能舍弃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是不必担心此事,村重也稍微安了点心。

  除了丹后之外,其他人也没有抱持异议的。放火的事情就这样处理完毕,但诸将之间的气氛还是不见和缓。毕竟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更为重要。

  「那么,」

  村重开口。

  「前日,我们对敌阵发动了夜袭、斩杀了敌将大津传十郎长昌,现在我要表明一下该件功劳一事。」

  霎时满座都紧张了起来。村重望向底下穿着铠甲之人、只穿了小袖之人、位高之人、位低之人。把这所有人都看过一轮后,便开了口。

  「没有人取下大津的头颅。高山大虑、铃木孙六两位奋勇作战、出色地取回了敌军武士的首级。作为赏赐,授予备前刀。」

  将领们面面相觑、四下低语。而最先提出意见的,是久左卫门。

  「还请等等。大人,您的意思是大津没有死吗?」

  「不,如同杂贺众的下针所说、以及我的御前众探查确认,大津确实是被杀了。」

  「……在下无法理解您的意思。」

  「这样啊,那我就来说说吧。」

  村重环视周遭一圈。虽然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写着猜疑、愤恨,不过大部分的人脸上都满是困惑。

  「为何我们的夜袭会那么顺利呢?再怎么说那也是个设有栅木围绕、篝火也没少,相当完整的阵地,但我们却能打得如此轻松,原因是什么?当然,高槻众与杂贺众都相当努力,我们在策略方面也占了上风。然而之所以能获胜,并不单纯是基于这些原因。」

  村重看了一眼大虑与孙六,便继续说下去。

  「夜袭的过程中,高山和铃木两位都提到了同样的事情。那就是大津底下的士兵正在找主子,也就是他们在找寻大津。据说就算是过了好一会儿,不光是杂兵和足轻,就连铠甲武者们也还是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是好。最重要的,就是完全没有人听见敌军敲锣、击太鼓或吹响法螺贝的声音。于是我想通了这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场的所有人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这是一场没有将领的战事。没有人负责指挥的话,无论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作战。那天晚上,大津从战局开始到结束,都没有下达命令。」

  「大人。」

  久左卫门从旁插话。

  「您是说大津逃走了吗?他身为一名将领却临阵逃跑,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耳闻。不过如此一来,他们在夜袭下如此狼狈、跑得比我们还快倒也能够理解了。」

  村重马上否定。

  「如果是这样,下针就不会听到他们谈及大将已死之事了。大津的人确实在战场上,而且就死在那里。」

  「那么……夜袭军带回的首级是五颗,并没有其他首级。意思是那里面就有大津的首级吗?」

  「大津被斩杀了,但是头没有被取下。」

  众人之间再次掀起骚动,甚至有人嚷嚷着「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但村重的眼神一瞪过来,喧闹马上消弭于瞬间。这时久左卫门再次发问。

  「大人,不可能有人在战场上杀了敌方大将,却没有取下首级的。甚至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拿下敌人的头呀。虽然他也可能是被流弹或流箭射死的,但这样等于长昌是在自己人的周遭被杀。如此一来,大津底下的人不可能一直找他吧。」

  「或许如此。不过那天晚上,立下功劳却没带回首级的人,有两人。」

  外头传来鸟儿啼叫声。

  「一个是伊丹一郎左卫门。他虽然先挥刀对付敌方武士,自己却被杀。所以想取下对方的头也没办法。而另外一个人……」

  村重回想着那时的情况。在十三夜的月光下,他瞄准了那个站在伊丹芦苇原上的武士的瞬间。

  ——南无八幡大菩萨、吾国神明、日光权现、宇都宫、那须的汤泉大明神,请保佑我能够射中那扇子的正中间——

  「就是我。」

  「……怎么会。」

  久左卫门一时语塞,现场嘈杂了起来。

  村重是大将,就算取下了首级,也没有可以展示邀功的对象,所以他不会取下首级。

  「在战事开始前,我射杀了那个走到阵外的武士。」

  拉紧弓弦,将箭矢瞄准那月光下的武士时,村重在想什么?他自己并不记得了。不过若是心里祈祷此箭一定要命中,众人脑海内浮现的都会是那段祈祷。那是平家物语里,那须与一的段落。

  官兵卫提出那些神佛之名,就是在暗示射中目标的正是村重自己。面对八幡大菩萨的挂轴时,村重才猛然意识到这点。

  「因为他没戴头盔,原先以为他是个随从或足轻,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个人就是大津传十郎长昌。」

  对武士来说,头盔是表明自己武士的身分、也是死后留下的证据。因此大家都会取下戴有头盔的首级,要是自己被杀的话,最好当时也是戴着头盔。因此领兵大将来到战场,竟在没有戴头盔的情况下被杀,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

  但如此重要的头盔,也可能会在战场上脱掉。村重在拉弓的时候,就因为头盔会妨碍自己将弓拉满,所以就先拿了下来。郡十右卫门领命前往探察时,为了听清楚声音,也脱下了头盔。那个大津是否也是如此呢?

  一边想着大津实在武运不佳,村重又说了下去。

  「那应该是脱下头盔的大将本人,正在观察这座城池吧。要是去检验一下他的尸首,应该就能从铠甲的良莠判断出他的身分。不过夜袭一刻值千金、实在没有那个余裕,这对我们或是大津来说,都是运气不好的结果。」

  高山大虑和铃木孙六,各自获赐一把备前锻治名刀。放火烧掉南蛮宗礼拜堂的人最后被处以火刑。表面上诽谤南蛮宗的声音消失了,不过佛降惩罚的传闻却已经深植人心,还是有人在私底下流传着。

  大津传十郎长昌的死被隐瞒了一阵子,这是因为众人不知道该把他算作光荣奋战而死、还是在闪神的情况下被杀的。之后织田家中有人留下了纪录,写着天正七年三月十三日,据说大津传十郎因病死去了。

  军事会议后,村重待在宅邸的一个房间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那是泷川左近将监送来的箭书。虽然整座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信里面的内容了,但除了村重之外,没有其他人读过这封信。上面写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在宇喜多作陪下,您也应当一同参与鹰猎——

  泷川想传达的讯息是,宇喜多已经倒向织田那边了。村重认为这只是挑拔离间。必须得是如此。以备前冈山作为根据地的宇喜多站在毛利那边,毛利才能够通过山阳道前来有冈城。要是宇喜多真的倒向了织田方,那么就算等上百年,毛利军也不会来了……

  村重会尝试出兵夜袭,其实也是为了要分散将兵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了有这封信。正是因为这封箭书,村重才会焦虑不已,不过并没有人发现这一点。没有人,除了黑田官兵卫以外,并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叫人拿来这个季节并不需要用到的火钵,村重在里头将泷川那封信烧了。因此这封信并没有流传到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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