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圣女维多利亚的考察 第七话

  被怀疑杀害司教之后过去了四天,埃德拉斯把今天已经说了七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杀他,所以我无话可说。」

  他每一个发音都用了很大的劲,希望能传达给对方,但是,

  「——但从情况和证据来看,只有你是凶手。」

  审讯官的这句话也已经说过七遍了。

  他浑身无力,腰背也蜷缩在一起。虽然能够忍耐疼痛和困境,但面对这无限的一问一答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我说,这一来一回你还要来多少遍才死心。」

  「直到弄清你的罪行为止,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也就是说要永远持续下去。

  「饶了我吧……」

  埃德拉斯对反复又毫无意义的问答感到疲惫,皱紧了眉头。

  ——到达帝都后,埃德拉斯就立马被带到了位于王宫地区的帝都拘留所。他原本还想着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十分残酷的拷问,但却意外的为他准备了干净整洁的房间,为他带路的官员全程弯着腰,迅速赶来的医生也是十分仔细的检查着埃德拉斯腹部的伤口,为他备好的衣服也是上等品,比他自己身上的要高级不少。

  待遇太过良好让埃德拉斯不禁有些无措,但后来明白自己原来是被当作“贵人”在对待。所谓贵人,就是指犯了罪的尊贵之人。

  进行审讯的房间也是,看上去十分雅致,带木纹的瓷砖,像马赛克一样铺在地上,室内的椅子也是桌子也是,都施有精致的装饰。在这个房间,戴着束缚手脚的枷锁反倒显得格格不入。

  正因如此才会十分麻烦。

  审讯开始后,审讯官就一副低声下气小心谨慎的样子让埃德拉斯自白。埃德拉斯表示自己没有杀人后,就一直持续着同样的问答,比起拷问,这种方式反而更有效。

  ——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审讯时睡觉好了。

  埃德拉斯开始半认真的思考这种玩笑般的对策,突然,门被打开了。

  「打扰了。」

  出现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性,看体格不像是武人,但身体的线条并无赘肉。他丰富的头发打理的很整洁,嘴角的胡子也修的很时尚。

  一看到这位贵族般的男性,审讯官就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阿尔诺斯阁下!您为何会在这里?」

  阿尔诺斯侯爵。这名字埃德拉斯已经听过好几次,原来盯上自己性命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老人吗。

  埃德拉斯不禁用失礼的眼神看着他。他看起来并没有传闻中的冷酷狠毒,实际上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

  「我有想直接和艾米里欧殿下说的事,不好意思,可以暂时请你离开一下吗?」

  「……是,我这就出去。我会在外面等着。」

  审讯官不问内容就轻易答应了,然后匆忙走了出去。

  做着与法律相关的工作的人还可以这样吗,埃德拉斯不禁想这么问他,但他忍住了,只是目送审讯官离开。就算埃德拉斯留住了他,也只会继续刚才那种毫无意义的问答而已。

  门关上后,侯爵转过身优雅的行了一礼。

  「艾米里欧殿下。我是奥尔多·阿尔诺斯。请原谅我突然的造访。」

  「阿尔诺斯侯爵阁下,我经常听说与你有关的传闻。」

  虽然手脚都被捆住了,但埃德拉斯还是从容的点了点头。他用眼神示意对面的椅子,让侯爵坐下。

  但是他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仔细地观察着拉开椅子准备落座的侯爵。目前,侯爵还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也没有藏什么武器。

  「这次,真的很遗憾。」

  侯爵坐好后,这么说着。

  「劳扎司教去世,而且艾米里欧殿下还成了嫌疑人,身为一介国民,我很是遗憾。」

  「我怀疑就是你杀的。」

  埃德拉斯觉得这些多余的话太过麻烦,所以直奔主题。他已经受够了弯来绕去的对话。

  「……这可真是。您问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我是费尔南德殿下的祖父吗?」

  侯爵还在微笑,但那假惺惺的笑容,反而加深了埃德拉斯对他的怀疑。

  「直觉。而且我听说最开始说要把司教送去格雷恩领的人就是你,也只有你能为了陷害我弄这么大一出戏。」

  「我不否定。但你的这些话,还是等找齐了证据再说吧。」

  侯爵装模作样的表示遗憾,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把手放在胸口,悲伤的摇了摇头。

  「我也很是心痛啊。因为我任性的要求将劳扎司教送去之后,他就因为恶人的匕首而倒下了。」

  「就是这一点很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挑唆议会举行证明加护的仪式?证明我的加护后,最烦恼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皇位继承权的顺序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无论是第一位还是第十位都拥有相同的可能性,埃德拉斯听说侯爵为了让自己的孙子成为确凿的第一继承人,穷尽了一切手段。

  正因如此,才让人不解。为什么侯爵要故意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呢。

  「因为这场骚动,我也有错。」

  侯爵犹豫了一下,小声的说道。埃德拉斯稍微歪了歪脑袋。

  「什么错?」

  「您知道我的女儿娜塔莉亚和克莱玛妃的生产时间重合了吧?因此克莱玛妃一直遭人紧逼,将自己困在了艾米里欧殿下会被我杀掉的妄想之中。我的存在,让那位大人乱了心智。」

  「也就是说,你本人对艾米里欧是没有杀意的?」

  「那是当然。帝国的臣子怎么能盯上皇帝陛下的孩子的性命呢。」

  「真奇怪啊。明明在我找到克莱玛妃的信之后,就到处都有人追杀我,前几天还被捅了一刀。」

  「那是一部分鲁莽之人所为,关于那些事,也正在与司教杀害事件分开调查中。」

  侯爵十分自然的将司教杀害事件与埃德拉斯被人追杀的事撇清了关系。原来如此,这位大人的脸皮相当厚。埃德拉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加强了警戒。

  而且,埃德拉斯知道。

  克莱玛妃的疑心并非妄想。如果那个女咒术师的话是真的,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埃德拉斯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想向他下死咒。

  「总之,我对让克莱玛妃患上心病一事很自责,所以一听说艾米里欧皇子有可能还活着,我就在心里发誓哪怕是为了已经亡故的克莱玛妃,也要弄清您出生的秘密。如果您真的是艾米里欧皇子,我就打算让孙子把继承权让给您……。所以我才在议会上提议,将司教送往了东部。」

  侯爵握着拳头说出的话里,有着打动听者心灵的真挚的感情。

  但是,埃德拉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还带点仿佛在观看蹩脚小丑的表演般的冷漠。

  「……别说皇子了,你明明都不还不是皇室的人,却一副继承权非我所属的态度。帝位继承权,难道是凭你一人的意思就能随便处置的东西吗?」

  「哎呀,原来让您误会了,这可真是不好意思。」

  侯爵像是对自己的失言感到羞耻般,低下了头。但埃德拉斯还是继续盯着他。

  二人的眼里映出了彼此的相貌,他们之间流动的空气也逐渐失去了温度。

  「阿尔诺斯侯爵,你就别吹嘘了,快点把你的目的说出来。虽然你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圣人君子一般,但你的眼睛却宛如猛禽在发着光,实在是太恶心了。」

  「……还真是严厉啊。」

  侯爵的声音里有着打从心底的愉悦。

  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再继续表演一位恭敬的臣子,侯爵将柔和的表情换成了野心家的面庞。然后,刚才那位慈祥的老人形象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算了,既然你说没必要遮遮掩掩的,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是叫埃德拉斯·格雷恩吧?」

  埃德拉斯见他终于打算正常说话,感到很安心。

  「你知道在两天后,议会会审议你的继承权吧?」

  「两天?……真快啊。」

  「皇帝陛下的身体在恶化呢。为了以防万一,很多人都认为必须要弄清候补者是谁。」

  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慢慢地在室内踱步,他的鞋子与地面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也觉得这件事拖太长了不好,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赶紧在两天后的审议上认罪。那样的话,你就不可能得到继承权了。」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要威胁我的话还是先组织一下语言吧。」

  埃德拉斯无奈的说着,转身看向侯爵。

  正好这时,夕阳如溶化的血肉般从窗外照射进来,侯爵的身姿染上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橙色。

  「看来你没有考虑自己脱离罪行后会怎样呢。」

  侯爵没有掩饰语气中的嘲讽。

  「如果你不是犯人,那就说明在子爵宅邸内有犯人。到时候,被怀疑的就会是格雷恩大人。毕竟,把司教监禁在宅邸里的人就是他呢。」

  「……」

  埃德拉斯没出声,只是瞪大了眼睛。侯爵确信自己现在处于优势,歪着嘴角笑了。

  「你的话,倒可以根据你的出身从轻发落,但格雷恩大人就不可能了。而且他还有利用你挑起反叛的前科,最终他到底会被处以多么重的刑罚呢?最糟糕的情况,东部地区的人可能都会成为肃清的对象。」

  「在那之前,我会曝光你做的坏事。杀害司教就是你指使的吧。」

  侯爵直勾勾的看上埃德拉斯那充满逼迫的视线,他老奸巨猾的笑容越发深了。

  「稍微有点脑子的,应该都会觉得是我干的吧。但那又怎样,大家没有证据,现在还有别的嫌疑人,这不就足够了。」

  「你说什么?」

  「人们想要的是“对自己有利的结果”。没有人想要什么真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与其让我当犯人,让你或是格雷恩大人当犯人的话更有利。所以,我不会成为犯人。」

  埃德拉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但是,他发现了。

  至今,埃德拉斯见多了那些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对事情做出解释的人。

  比如说坚信埃德拉斯是皇子的舅父和东部贵族们,将自己一行人视作乞丐来侮辱的博拉多。还有,不正视出生之谜,坚决否定自己是皇子的,埃德拉斯自身——

  「只要你愿意认罪,我就想办法不连累东部。但是,如果你要顽固到底,我就绝对会让格雷恩大人以及那些愚蠢的东部人成为下一个罪人。……你好好考虑对你来说,最有利的结果是哪一种——」

  侯爵确信自己的胜利,一边微笑一边把手放到埃德拉斯的肩上。

  但是,埃德拉斯无法挥开他的手。

  稍稍泛着灰色的云,随风在天空飘荡。

  在那下面,有一栋白银尖塔的巨大建筑物朝天屹立着。

  那是埃德尔海德帝国的宫殿——剑皇宫。那栋建筑哪怕在阴天之下也散发着壮丽的光辉,那里是帝国皇帝的居所,也是现埃德尔海德王朝的中枢。

  ——埃德拉斯先生会在那里吗。

  我正贴在窗户上寻找不可能找到的人,突然从背后传来了敲门声。

  「圣女大人。布鲁什大人来见您了,要让他进来吗?」

  「布鲁什先生吗?……请吧。」

  我赶紧离开窗边,拉上了窗帘。然后打开了墙边的开关,室内很快就被灯光填满。

  到达帝都之后已经过了五天,在那期间我一直被软禁在帝都高档地区附近的一间皇室所有的客房里。

  扭一下水龙头就会水如泉涌,一个开关就能让整个空间被魔灯照亮,我至今都没有住过如此奢华的房间。但门外有强壮的帝国士兵看守,气氛总是十分紧张。我的器量还没有大到在不知埃德拉斯先生安危的情况下,就在这里悠闲度日。

  布鲁什先生是第一次来。他到底有什么事,司教杀害事件的调查有在顺利进行吗,难道是来找我要证言?

  我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满怀期待的等着那扇门打开。

  最终出现的是贝尔塔先生和里科,还有——我非常熟悉的一个人。

  「好久不见了呢,维多利亚。」

  「……米娅。你怎么在这?」

  我因为过于震惊,声音在颤抖。

  她穿着藏青色的神官服,黑色的头发扎成了双马尾。那位少女,毫无疑问就是我的同事,米娅·卡姆。

  「你问为什么?那当然是为了把惩罚接受到一半就逃跑的你带回去。」

  米娅觉得我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不禁皱起眉。

  「奥尔塔纳大人非常生气。也没有继续拥护你的人了,请你好好地做个了断。回到神殿后,你就做好觉悟吧。」

  「哎呀,卡姆上级神官?」

  贝尔塔先生喊着米娅的名字,米娅生气的回过头,对上了他一如既往温和的笑容。

  「非常遗憾,看得见的圣女大人是被我们帝国的国民绑架的。所以,帝国议会才接受了你们的委托,将她从东部救了回来,之后再返还给神殿。——没错吧?」

  「……哼。」

  米娅忍住咂舌的冲动,紧咬着嘴唇重新看向我。她背对着贝尔塔先生,十分生硬的回答道。

  「我知道,布鲁什大人。你们的要求,主席圣女奥尔塔纳大人也已经答应了,您不必担心。」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们对话的含义,来回看着米娅和贝尔塔先生。他们两互看了一眼,米娅开口道。

  「你不知道吗?原本是要把你当作逃犯处理的,但帝国说要对你从宽处置,就当作是被帝国的人拐跑了。」

  「诶……」

  「不仅如此哦。你在东部添的各种麻烦,我们也为了维多利亚大人的今后考虑向神殿提出了诸多要求。比如『将这位大人判处流刑,实在是太过无情』。」

  「太好了呢,维多利亚。神殿接受了帝国的要求,应该会搁置流放你一事哦。当然,圣女位还是要剥夺的。」

  米娅说完用锐利的视线看向了贝尔塔先生,而不是我。

  我察觉到气氛不对,他们两人应该已经就我的处置争吵了一番。不然的话,神殿绝对不可能对我从宽处置。

  『为了让她今后能安全生活,你能从中周旋一下吗?』

  我想起在子爵邸,埃德拉斯先生与贝尔塔先生做的交易。

  贝尔塔先生一定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兑现了承诺吧。但是……

  「对不起。我现在不回神殿。」

  我对着米娅和贝尔塔先生低下头。

  「我一定会归还圣女的身份。而且,无论有什么处分,我都会心甘情愿的接受。但是,我不能丢下埃德拉斯先生的事回神殿,我作为他的同行者,有证明他无罪的义务——」

  「你如果那么做,不可能被原谅的。」

  我的话被冰冷的声音盖过。

  「关于司教杀害事件的细节,我已经听布鲁什大人说过了。……我说,你也明白的吧。原本,你也应该被当做杀害司教的犯人之一被抓起来的,你知道那样会对神殿的名誉造成多大的损害吗?」

  「但是现在有人被杀,罪名还被推到了无辜的人身上。你觉得无视这一切就是能得到原谅的行为吗?」

  「什……」

  我知道自己现在正因为米娅无所顾忌的发言,而紧绷着脸看着她。

  但米娅还是毫不犹豫的将错就错,说个不停。

  「你有证据吗?难道你一直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吗?你能确凿的证明那个男人是无辜的吗?」

  「这个……」

  我必须得说些什么。

  但我的嘴边只有喘息声,因为她的连续反问,我找不到反驳的话。

  「看吧。你甚至无法从正面驳斥我。」

  「埃德拉斯大人,并不是会无缘无故的犯下杀人罪的人。你明明一点也不了解那个人,请不要信口胡言!」

  看不下去的里科,挑起眉毛插嘴道。

  但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的敌意根本不痛不痒,米娅只是冷淡的回答。

  「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你去主张他无罪不就行了。」

  「我吗?但是……」

  「你也和维多利亚一样在事发现场吧。那证人就够了,没必要把神殿的人留在这里。而且那个男人非常愚蠢,神殿提出要救他,他却拒绝了。那我们就更没有必要冒着危险去帮他。」

  拒绝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我根本不知道神殿还提出过要救他,埃德拉斯先生只说自己当时去神殿的时候吃了闭门羹——

  我看向里科,他的眼里闪过数次的动摇之后,抿着嘴唇低下了头。

  「嗯—……,卡姆上级神官大人?能请您离开一下吗?」

  说话的是贝尔塔先生,他站在米娅面前,对她微笑。

  「哎呀。难道是不能让我听的事吗?」

  「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不是当然的嘛。」

  贝尔塔先生虽然露出了和气的微笑,但却有着不可反抗的压迫力。米娅虽然想说些什么,但好像也察觉到了无言的压力。「不要让我等太久」,她扔下这一句之后就离开了。

  里科愤怒的,贝尔塔先生则是一脸疲劳的看着米娅的背影。在门啪嗒一声关上的同时,他们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那孩子,也太难对付了吧?和她一对一交涉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有三次我都快被她弄哭了。」

  贝尔塔先生抱着手臂夸张的发抖,看上去他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我只是沉默着等他转向接下来的话题。

  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最终放弃了似的重新端正姿态。

  「埃德拉斯认罪了。」

  「诶……埃德拉斯先生吗?」

  我太过震惊,呆立在原地。

  我看向里科,他只是痛苦的紧咬嘴唇,歪曲着表情。看来他已经听说了。

  「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在审讯时,他说只要承认自己是皇子,就会引发巨大的骚乱。所以想要防止这一切,但一着急就把唯一的证人司教给杀害了。」

  因为着急就杀了?

  这话一点也不像他会说的,我胸口涌上一股类似愤怒的感情。这种鬼话,我绝不相信。

  「这真的是埃德拉斯先生说的吗?有没有可能是被魔法操纵了?」

  「已经确认过了没有被操纵。」

  「我不信,我要亲自确认。所以,请让我见见埃德拉斯先生。我觉得那个人不可能承认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

  「不行,你要回神殿。」

  我的请求瞬间就被拒绝,在我刚张开口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贝尔塔先生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维克。其实,大家都知道的。」

  看着我的那双翡翠色的瞳孔里,有着像在对孩童说话般的平稳。

  「帝国的贵族也并非都是蠢货,一定有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一切是为了陷害埃德拉斯的策略。……也知道计划这一切的人,是阿尔诺斯侯爵。」

  「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

  「因为他们只知道这些。」

  贝尔塔先生摇摇头盖住了我的话,他那一如往常轻松的声音,现在听来却如铅块一般沉重。

  「如果没有证据就要弹劾侯爵,那也只是给自己徒增劲敌罢了。另外,如果将埃德拉斯作为司教杀害事件的犯人来处理的话,不仅能让烦心的东部联盟瓦解,也能继续堂而皇之的埋头于权力斗争。……议会中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后者更有利。」

  「所以就要掩埋真相,选择接受有利于自己的谎言?」

  贝尔塔先生的表情有些阴沉,面对我的提问,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司教的遗体已经回收了,现场也已经被勘察过了,你也知道在格雷恩领内有数名内奸吧?」

  「……知道。」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司教被杀害,以及为了把罪行推给埃德拉斯先生所做的伪装。怎么想,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外部人所为,应该是能够进出那座宅邸的人当中,有敌人派来的奸细。

  不对,不仅如此。曾经埃德拉斯先生说自己一离开领地,就有人追杀自己。这次也是,我们明明是悄悄离开子爵邸的,本不该知道我们去向的敌人们,竟然事先在驻扎地附近潜伏着。

  这应该也是奸细所为,而且那个奸细,就在帮助我们逃跑的人当中。

  「现在,所有的状况都被安排好了,你还能做到什么?」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但我没能立刻答上来。

  「这……。我想调查一下司教大人死亡的场所。」

  「我觉得就算你现在返回子爵邸调查,也找不到什么啊。犯人留下的痕迹应该全都被消除了,而且,就算用你的能力从司教的灵魂那问到了真相,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吧。最糟糕的情况,那些人会因为你包庇埃德拉斯,说你在作伪证。」

  贝尔塔先生的语气还是十分平稳,但说的话却很尖锐。我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万一变成那样,你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立场会变得更加糟糕。我觉得埃德拉斯本人也不希望这样,毕竟他本人选择了承认罪行。也就是说,他正处于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的境地。」

  「……罗迪斯皇子。」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说出了那位皇子的名字。

  「贝尔塔先生是在罗迪斯皇子殿下的阵营中吧,能让那位大人帮助我吗?证明埃德拉斯先生的清白,对殿下来说也——」

  「那不可能。」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无情。这时,我才发现贝尔塔先生的脸上有着愤怒的神情。

  「那是要成为下届皇帝的人物。不能让他只是为了帮助埃德拉斯,就去和阿尔诺斯那种人互相牵扯。如果你要把那个人卷进来,我就算违背与埃德拉斯的约定,也不会再管这件事了。到时候神殿应该会再次下令驱逐你吧。」

  「那也可以。我原本就做好了受处分的觉悟,所以——」

  「维克小姐,不可以。」

  一直沉默着的里科,突然大声说道。

  「只有这一件事,请您不要做。」

  「里科?」

  他的眼里含着泪水,那湿润的瞳孔,仿佛要倾诉什么一般看着我。

  「埃德拉斯大人想帮助您,所以才那么乱来……。如果没能帮上您,那个人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里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将其转换为语言,一字一句的倾诉着。

  他开始说的,是稍微早于我离开惩戒房之前的事。

  离开格雷恩领,突破了几轮袭击之后,埃德拉斯和里科终于到达了神殿,但等待着他们二人的却是紧闭的石门。

  「由于紧急事件,从今日起七天内,禁止一切外部人员进出。」

  警卫们这么说着,在门口驱赶聚集的信徒。虽然大家都很不满,但无论怎么等,门也丝毫没有要打开的迹象,最终信徒们便放弃了。不知何时,只剩下埃德拉斯和里科还在等。

  「我去看看情况。」

  埃德拉斯一边抬头看着石门,一边像是要出去散步一样迈开了步子。

  里科十分无奈,心想:都说了进不去还在说些什么呢。里科抬头看向主人,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听到警卫们满脸苍白的说「有可疑的男人在神殿内」后,里科明白了一切,烦恼不已。

  那么胡来的男人,只能是埃德拉斯。

  后来,里科说里面的那个男人是自己的家人,想让警卫们放自己进去。过了半日,里科终于获得许可进入神殿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

  年轻的神官带着里科,快步走在有熏香的走廊上。然后看到埃德拉斯在房间里和一位没见过的女性谈话。

  「哦,里科。」

  埃德拉斯看到里科来了,用轻松地口气喊着他。

  里科见主人还是往常的模样便放下心来,在他正要对主人抱怨的时候——里科看到了坐在埃德拉斯面前的那位女性的样子,然后全身都像冻住了一样。

  她穿着全白的神官服,在这个神殿能够穿白色神官服的人应该只有八名。

  「奥尔塔纳大人,这是我的侍从,叫做里科。可以让他也一起吗?」

  ——奥尔塔纳!?

  里科越发震惊了,差点惊呼出声。

  奥尔塔纳是圣女中最高级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廉洁最尊贵的人物。为什么如此接近神明的人,会和埃德拉斯谈话呢。

  奥尔塔纳对里科毫无兴趣,只是简短的回答了一句「可以」,就继续说着刚才的事。

  「埃德拉斯·格雷恩大人。听你说完,我大概了解了,您的确处于非常困难的立场,但刚才却连您的话都不愿意听,实在是失礼了。」

  谈话内容好像是关于埃德拉斯的境遇。

  奥尔塔纳一副并不怎么抱歉的样子,平静的道着歉。但她也没有将错就错的蛮横样,可能这个人只是不把感情表露出来而已。

  「再加上您说帝国内有发生纷争的兆头,那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介入这件事。只要您希望,我们也会尽力协助您的。」

  「……!」

  也就是说,神殿愿意帮助埃德拉斯。

  「我听说有位看得见幽灵的圣女。」

  之前在整理行李的时候还担心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但现在看来,进展的比预想的还要顺利许多。既然神殿愿意成为伙伴,贵族们也就不能继续对埃德拉斯出手了。

  里科很开心,悄悄地向埃德拉斯投去视线。但他主人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喜悦。

  「那这件事,能拜托那位看得见的圣女帮忙吗?」

  「那不行。」奥尔塔纳立刻否决了。

  「她已经是被判处了流刑的人,我们会为您准备其他合适的神官。」

  里科不解的歪着脑袋。

  流刑这个词听起来有些骇人,难道看得见的圣女是犯了什么罪吗。

  但现在对埃德拉斯他们来说,并没有担心其他人或是对帮助自己的人挑三拣四的余裕。只要能帮忙,不管是看得见的圣女还是普通的神官,埃德拉斯他们都应该愉快的接受。

  ——里科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埃德拉斯却对奥尔塔纳的话表现出不满。

  「那真是困扰啊。像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我觉得没有比她更适合解决这件事的人。其他的神官,真的能弄清我的出身吗?」

  「埃德拉斯大人——」

  事到如今,这个人还在说些什么?里科正要责备他,埃德拉斯却先于他开口了。

  「看得见的圣女能够看穿真相吧?我也想知道真相,我是相信伟大的预言之圣女的话,才前来找她助我一臂之力的。」

  「……」

  「难道说,你们有什么必须要让她远离此地的理由吗?」

  奥尔塔纳沉默了一会,令人尴尬的静寂充斥着整个房间。

  最终她深深叹了口气,小声的嘀咕了一句「看得见的圣女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重。

  「三十年前,有一个小国家突然开始流行奇怪的疾病。」

  奥尔塔纳唐突的说了起来。里科他们面面相觑,但不可思议的是,奥尔塔纳周围有着不容插嘴的气场,他们就继续听了下去。

  「那个病很棘手,找不到治疗方法和来源,只知道发病的患者都在高烧中死去。疾病的传染速度非常快,当这个病波及到周边国家时,该国的死者已经有一个镇的居民那么多了。」

  沉浸在黑夜中的房间,被桌上的一小盏灯照亮。摇晃的灯光,在奥尔塔纳的脸上落下了阴影。

  「神殿立刻派了擅长医术的神官们奔赴当地,虽然没有明确的治疗方法,但他们还是尽力治疗那些命悬一线的患者们。可遗憾的是,还是有很多患者殒命了。后来,疾病的扩散逐渐衰弱,活下来的患者也增加了。」

  从她的语气来看,这件事并不像是传闻,倒像是她亲身经历过的。现在,她的视线也像是在看着遥远的过去一般。

  「但是那时,神殿却突然下令让大家离开那个国家。被派遣的神官们虽然表示了反抗,但大家还是没能留下,全部离开了。」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焚烧。」

  她只是简短冷淡的回答了这个词。

  「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当时由于其他各国的要求,让位于末席的圣女吉奥拉来看流行病在未来会变成怎样。然后她看到那个流行病会蔓延至国外,导致许多人面临死亡这一毁灭性的未来。诸国知道后,就召集了一群人将那个国家的病人全部焚烧了。因为是个小国家,很快就烧完了。」

  「这不就是屠杀吗!」

  说的更直接点就是侵略,他国的人越过国境在别国的某个区域内放火,这已经不是可以用一句残忍能形容的了。

  「但就结果来说,防止了疾病的蔓延。圣女吉奥拉也是借此机会名声大噪,甚至在第二年被选为了主席圣女。」

  「如果是预言的圣女,她应该知道那些病人会被夺走生命,但为什么……」

  「我也直接问过她哦,为什么毫无保留的把那种未来告诉大家了,把看到的未来稍微改编一下,应该还有其他能拯救更多人的方法。但是她说,哪怕撒了一次谎,自己今后的预言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是为了,预言……」

  里科也知道预言之圣女的伟大,因为她的预言而得救的人一定如星星般繁多。但她的预知能力,对那些毫无罪过就被杀害的人来说,也是有价值的吗?

  「这就是预言圣女的思考方式,她的继承人也就是看得见的圣女,也是在那样的思想下成长的。」

  说到这里,终于又和看得见的圣女联系上了。

  「假如您真的是皇子的话,您打算怎么做?只要公开了这一事实,帝国内的势力版图明显会被颠覆,应该也会害许多人失去生命吧。……但就算知道这一点,她也不会说谎。无论是预言之圣女还是看得见的圣女,他们都是以真相至上。」

  面对奥尔塔纳这番试探性的提问,埃德拉斯抬起了一边的眉毛。

  「您的意思是如果是您的话,就不会那样?」

  「我们的目的是救济神的孩子们,并不是探求真相。哪怕会歪曲真相,也会优先人们的秩序与安宁。」

  圣女的声音,如晚钟般回响着。她的话在里科听来明明是违反道德的,但其中却饱含着奥尔塔纳的决心。

  埃德拉斯盯着奥尔塔纳,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里科,走吧。」

  「……诶!?埃德拉斯大人!?」

  里科心想他难道要白白断送这难得的机会吗?里科慌张的阻止主人,但埃德拉斯已经转过身,把手放到了门把手上。

  「可以吗?」

  奥尔塔纳一脸平静的歪着脑袋。

  「这样下去的话,会走向灭亡的。」

  「没事。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打算把自己的真相交给您。」

  埃德拉斯转过身,原以为他是感情用事才说出这种话,但他的眼神十分平稳。

  「您说如果是为了秩序与安宁,就算歪曲事实也无妨。但是,您所说的安宁是谁的安宁?是我吗?是帝国贵族吗?是东部的人民吗?当真相大白的时候,您会优先谁的利益呢?没能被您选中的人们又会变得如何呢?」

  面对埃德拉斯连珠炮似的提问,奥尔塔纳无法回答。埃德拉斯好像也并不是想要答案,很快就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在说您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实在是太傲慢了。您最好也看看那些您为了自己的理想而舍弃的人们。」

  埃德拉斯说完后就离开了,后来无论里科怎么说服他,他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那之后数日,埃德拉斯大人就突然把您带出来了。」

  里科说到这里,语气才终于恢复了平静。

  「那个人,就是个单纯的老好人。明明一直都很困扰找不到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帮助他,但一看到维克小姐被责备的时候,他就怎么都忍不住了。」

  「里科……」

  「对不起。就算对您说这些,也只会让您越发难过。埃德拉斯大人也跟我说过好多次让我不要告诉您这件事,但是,我觉得不能让他所做的选择白费,所以……」

  里科眼里的泪水滑落,我无法为他抹去泪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不知道埃德拉斯先生朝我伸出的手有这么一层含义,也不知道埃德拉斯先生是以怎样的心情来救我的。

  他真的,是个任性的人。

  但是我不能践踏埃德拉斯先生的想法和里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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