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雨和热

  “那个老师,总是把‘一般来说’挂在嘴边呢。“

  我坐在母亲开的车上。

  外面在下雨。我坐在副驾驶位,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雨点敲打在窗上,如流星般滑落。

  “一般来说要参加社团活动,一般来说会算是缺勤,一般来说要提前五分钟到学校。我感觉很奇怪,就中途开始数了一下,你猜说了几次?“

  “……无所谓。”

  “肯定有八次以上了,因为我只顾着数数了,见面会的内容都没怎么听。”

  母亲呵呵地笑了起来。

  母亲一直都是个健谈的人。不管是素不相识的路人还是流浪猫,只要有听众,她就会自顾自地说个没完。今天也是如此。初二学生最后的三方面谈,母亲却比老师说得都多。

  “还有啊,那个老师说的‘一般’到底是什么啊?出勤次数是有基本规定的,这倒是能理解,但他还说一般学生要早会开始前五分钟坐到座位上,这不奇怪么?虽然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学生踩着点儿到学校,但踩着点儿到校又怎么了,又不是迟到,你说是吧。这是哪门子的规定啊。”

  “……因为有人受伤了。”

  “嗯?”

  “有人因为快迟到了……就在走廊少跑,撞到了人,受了伤缝了好几针。学校商讨对策后,制定了这条五分钟前到校的规定。”

  “你知道的还挺清楚呢。”

  “年级通知里有写的。”

  “不过这样也没办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吧?这样一来大家又会赶着那个五分钟前,最后还是会着急吧。”

  “所以老师才说‘一般来说’,不是么。这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的。”

  “哎!怎么这么说话呢。刚刚你是不是说了‘不是么’?你之前可没这么说过话。难不成到叛逆期了?还是说是暮彦把你带坏了?你可不能连那家伙古怪的地方都跟着学哦。”

  “……不会学的。”

  真是烦,能不这么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吗,太容易让人心情烦躁了。

  “不过,说起受伤我想起来了。茅人,你和三岛君关系不错来着?”

  雨势越来越大。

  雨刷摆动时发出的声响刚刚还很有规律,这时却忽然加快了速度。

  “听老师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是小学的时候运动会上拿第一的那个孩子吧,那孩子现在很不容吧?”

  “……不知道。”

  “呃——,好像是三岛君和松濑君……对吧,我有些记不清了,我记得他们是在同一天受的伤。三岛君还在住院吗?你们关系好,要不去看看他?”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

  车刚好赶上红灯,母亲踩下刹车,我的上半身微微前倾。

  撑伞的行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上人行横道。

  “那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我用胳膊拄着窗边,依靠在车门上,呼出的气息在窗户上染上一层白雾。

  关系好?怎么可能。我根本就不想提起他们两个,他们之所以受伤,肯定是遭了报应。

  在早会上听到他们受伤的消息时,我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同时心里又害怕起来。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够从我面前消失,而他们却正好在同一天受伤了,好像是在参加社团活动时腿受了伤,一个是骨折,另一个是跌打伤。两个人的身上都有被什么东西打了的痕迹。

  和他们“关系不错”的我,成了班上的同学们怀疑的对象。但我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什么,周围人也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他们没有责怪我。结果,之前被别人冷嘲热讽的我,现在则成了“扯上关系就会被诅咒的人”。虽说比以前要好,但现状依旧令我痛苦。

  “是啊,跟你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呢。”

  母亲若无其事般地说道。

  绿灯亮了,汽车慢慢向前出发。

  “但是,你可要好好珍惜朋友哦。”

  对于这句话,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朋友……我没有那种东西。也没有重要的人。别人怎样根本与我无关。所有人都去死好了。

  “马上就到家了。”

  咔嗒一声,母亲拨下了转向灯操作杆。

  *

  我睁开眼睛。

  又梦到了从前。不,说是从前,也就是大概三年前的事。

  “好痛……”

  脑袋有些发痛。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梦,上初中的时候本来就没什么好的回忆,尤其是上初二的时候,那是我人生中最阴郁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会梦见那个时候啊……

  梦中感受到的憎恶与焦躁,还残留在脑海中。为了扫去这些不快,我猛地坐起身来。总之先去洗把脸吧。

  “嘿咻……”

  我光着脚下了床。

  今天我们在旅馆留宿,井熊同学就在隔壁房间。看了看兜里的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井熊同学也差不多该起来了。

  我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

  阳光照进房间,窗外,青森市的街道映入眼帘。

  穿过青函隧道后差不多过了三天。

  到了本州后,我们持续南下,路上借住在加油站或邮局,现在则在青森市市中心,离开函馆后,这还是第一次到市中心。

  我拿起放在床边的塑料水瓶,就这么穿着衣服走进浴室,拧开瓶盖将水瓶高高举起,然后往浴缸里倒水。

  受停止现象的影响,水从瓶口流出后停在了及腰高的地方。我捧起水洗了洗脸。用这种方法洗脸是最方便的,诀窍就是和水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顺便刷了牙,之后走出浴室。咚咚,门被敲响。我用手整理了一下睡乱的头发,将门打开。

  “麦野,吃早饭啦。”

  是井熊同学。

  自踏上这次旅途开始,我们都是一起吃饭的。大多都是井熊同学来叫我吃饭。虽然我也想过还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比较好,但这也算不上什么麻烦。

  “嗯。”

  穿上运动鞋后,我走出房间,门就用不着关了。因为我们没有房卡,要是关上了门就打不开了。我和井熊同学住的房间都是刚刚清扫过的,门还没有关。

  我们沿着应急楼梯下到一楼后走出门外,沿着车道向前走寻找合适的饮食店。本来走在市中心要避开行人,很是麻烦,而现在走在马路正中央都可以,还不用留意汽车。与其说是我适应了世界,倒不如说是已经麻木了。

  在一片寂静的世界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不停回响着。仅是在这街道上走着,我心中便萌生出一种支配感,真让人神清气爽。

  呜啊,井熊同学边走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困吗?”

  “是有点儿。”

  她边回答边挤出眼角的眼泪。

  “多睡会儿不好吗?我们也不是很急。”

  “睡不着啊。”

  “这么安静会睡不着?”

  “就是因为太安静了。”

  “啊啊……就是那种,因为太安静反而静不下心来对吧。”

  “所以才睡眠不足啊。可恶,真想念那些噪音……”

  她使劲用手掌揉了揉眼。

  我既觉得麻烦,同时又觉得心痛。井熊同学心情郁闷的时候,我却觉得这份静谧让人心旷神怡。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我很想帮她,但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除了解决这个停止现象之外别无他法。

  我们在近处找到一家咖啡连锁店,就决定去那里吃早饭了。

  走进店内,我们挑选起了摆在柜台上的商品。我拿了个看上去还可以的热三明治,朝空着的座位走去,在店员面前走过时,心中的罪恶感让我忍不住低下了头。

  在我们穿过青函隧道后,资金很快就见底了。除去现金卡和IC卡外,我们现在已经是身无分文了。为了生存下去只能吃霸王餐,这让我羞愧难当。

  我刚坐到座位上,井熊同学也跟了过来,她坐到我对面,端过来的托盘上盛着米兰三明治、芝士蛋糕和可可。这毫无顾忌的搭配让我不禁为之侧目。

  井熊同学瞪了我一眼。

  “……干嘛啊。”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我心中的自卑感和对她的同情使我忘了该说什么了。

  “只是觉得你早上就吃这么多啊”

  “要你管。”

  井熊同学大口吃着米兰三明治。我边看着对面稀落洒下的面包屑,边将热三明治的包装撕开。

  吃过饭后,我们做好准备,离开了青森。我们先将目的地定为岩手县的盛冈市,从东北南下。

  现在,我们脚下的这条路是机动车专用车道。如果没有时间停止这一奇异的现象,行人是不能踏上这条路的。看地图的时候,这个路线到盛冈市要绕些远路,但考虑到海拔的高低差,这条路线是走起来最轻松的。

  应该……是最轻松的。

  “这,这个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爬完啊……”

  井熊同学喃喃自语道,汗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下巴落下。

  走上机动车专用车道后,这个向上的缓坡怎么也爬不完。这个坡度只要不特别去留意是感觉不到的,但都走了几个小时了,就算不想也还是会注意到倾斜。脚早就疼痛难忍了。

  “唔啊……”

  我也汗流浃背,背后湿漉漉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现在又没什么风,感觉更热了。想停下来休息,周围又没有什么可供我们歇脚的地方。说起来最近这一小时左右,不管怎么走景色都没怎么变过。

  “我,我不行了……”

  井熊同学瘫倒在路旁的分隔带上喘着气,肩膀不断起伏。虽然这里算不上是休息的地方,但还是凑合一下吧。

  我也坐在地上,从背包中取出塑料瓶将瓶盖拧开,咕咚咕咚地喝着水。

  “……呼。”

  喝过水后,我才注意到井熊同学正有些羡慕地在盯着我看。

  “怎,怎么了?”

  “……没什么。”

  她不悦地别过头去。

  她平时经常生气,让我说话时把话说清楚,但碰上自己的事就支支吾吾的,硬是逞强。但她心里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从她的表情上就能察觉出什么来。

  我边看着她,边又喝了口水。就在这时,她不着痕迹地向我这边瞥了一眼,我们四目相对。她下了一跳,急忙扭过脸去。

  ……她这是在干什么啊。

  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我看,难得休息一会儿,趁现在喝点儿水不好吗。难不成她已经把水喝完了?

  “你不喝水吗?”

  “……已经没了。”

  “诶,真的?”

  没想到真的没水了。但我记得她才喝了一瓶啊。

  “因为水很重,就没拿多少。”

  “啊——……”

  水确实很重,还很占地方,我也好几次想着少拿几瓶水,所以理解她的心情,也知道了她刚刚为何眼神羡慕地看着我了。

  “抱歉,我这也是最后一瓶了……”

  “我又没说我想喝!”

  她撅起嘴说了声:“不用管我”。

  “现在不喝也没什么,反正再走一会儿前面也有服务区。”

  “会有吗。”

  恐怕短时间内是走不到了,周围只有树,也没有显示离服务区还有多少距离的标志。

  她要是因为脱水晕倒了可就不好了,我从背包里找了块最干净的毛巾,擦了擦右手拿着的水瓶瓶口。

  “来,要喝吗?”

  我将水瓶递给她,井熊同学“啊?”的一声,露出十分震惊的表情。

  “我,我才不要!这,别人喝过的……”

  她还在意这种事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对她说:“我仔细擦干净了。”

  “我要是喝了,你不介意吗?”

  “别喝完就行。”

  “……那,我就喝了。”

  她的语气很是生硬,接过了水瓶后,她先是瞧了我一眼,之后犹犹豫豫地张开嘴,接着猛地降水往嘴里灌,看来是口渴极了。她一口气喝完一半后,满足地呼了口气。

  她转过头看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别人喝水的时候你别盯着看。”

  “啊,抱歉。”

  她将瓶盖拧好,将水瓶硬塞给了我。

  “你可要好好擦一下……要是敢舔的话就揍你。”

  “才不会舔呢……”

  明明是我好心把水分给你,为什么还得被你警告啊……我将这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接过她递来的水瓶。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不断向前走,走到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服务区的标志,只要走到那里就有喝不完的水了,我和井熊同学像是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那般欢欣雀跃,之后我们挤出最后一股劲儿加快脚步,总算是走到了服务区。

  穿过空旷的停车场,走进休息区。里面不是售货亭,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店,旁边是美食广场,鲷鱼烧和冰激凌的摊位排在一起。

  “啊~渴死了。去喝可乐……”

  井熊同学直接朝着饮料区走去,我的水也喝完了,和她一起过去。我从货架上拿了最便宜的矿泉水,将背包塞满。刚解决了水的问题,肚子又饿了起来。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吧。”

  “嗯。”

  井熊同学边喝着可乐边表示赞成,她从货架上拿起可乐就喝,真是一点儿也不犹豫。她白吃白喝起来完全不会感到愧疚啊,父母是怎么教养她的呢。虽然现在说这个早就已经晚了。

  但这终究也只是良心上的问题,我和井熊同学是在偷店里的东西,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不管我们会不会感到羞愧,对这家店来说没什么区别。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最起码自己应该意识到这其中的罪孽。

  “对不起……”

  我道了声歉,手伸向鲑鱼饭团,还从货架上拿了三明治和鱼肉香肠,午饭吃这些足够了。

  我和井熊同学走到餐饮区,由于现在可谓是又饿又累,我们一门心思只顾吃饭,中途没有谈话,吃饱后我们靠在椅子上,享受着饭后的满足感。

  “呜啊。”

  我打了个呵欠,一吃饱了就想睡觉。我以手托腮,现在先打个盹儿。

  一闭上眼,睡意便悄然袭来。

  “嗯啊。”

  我忽然醒了过来。

  脑袋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现在是几点,看来是不小心睡着了。

  “咦?”

  井熊同学不见了,是去上厕所了吗。我也正好想去一趟,毕竟睡着前喝了不少水。

  我站起身,向外面的厕所走去。刚要出门,我发现井熊同学正站在便利店的一个区域,她的表情很僵硬,是在看什么必须品吗。

  她从货架上取下某个东西,随手将其放进兜里。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但有一瞬,我看见了她拿的东西。

  应该……是电池吧。

  我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能装作没没看见,径直走向厕所。而井熊同学直到最后也没发现我。

  上厕所的时候我心想:

  井熊同学那个手法,应该是偷东西吧。

  等我从厕所回来,发现井熊同学正坐在餐饮区的座位上。我想去确认一下她偷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电池,于是向她刚刚看的那个货架走去。那个货架上摆着打火机,当地风格的圆珠笔,还有电池。果然没看错。

  食物和日用品是生活所需,去偷也是无可奈何。但是,除此之外的东西可不能偷。起码电池可不是生活必需品。

  得跟她提个醒。

  “喂。”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井熊同学正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怎,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

  “去,去了下厕所。”

  “哦?时间真长啊。”

  “是,是嘛……”

  啊哈哈,我假笑起来。

  她背起背包站起身来。

  “已经休息好了,出发吧。”

  “呃,嗯。”

  没能……说出口,我就是下不了决心。不过,就算不是现在也没什么,等路上再找机会吧。

  然而即使走出服务区,我还是没能抓住机会,每次刚想开口,我就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我真的不擅长,虽然有被别人告诫地经验,但我几乎不曾告诫过别人。

  就这样我越是犹豫不决,感觉时间过得越快。过了午后七点,我们在立交桥上离开机动车道,向城市的中心街走去。

  中途我们找到了一家快餐店,就决定今天在那里过夜了,如果还有体力的话我们会找澡堂或是旅馆,但今天已经累了。

  走进店里,我将行李放在空桌子上。现在客人少,感觉能在靠墙那边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麦野。”

  我听到井熊同学在叫我,她的声音像是在吃什么东西,转头一瞧发现她右手正捏着炸鸡块。

  “刚刚我在那边看见回转寿司了,咱们去吃吧。“

  “寿司……“

  “我注意到了,回转寿司的话就算时间停止了也能随便吃。毕竟是放在运输带上的嘛,虽然和传统的寿司比起来算是便宜货。“

  她说得饶有兴致,随手将炸鸡块放进嘴里。

  不安和焦虑交织在一起,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井熊同学慢慢觉得偷东西是件很平常的事。等到以后说不定电池或是快餐店的商品都无法满足她,说不定会对更贵的东西出手。要是现在放着她不管,将来就来不及了。

  在她变成那个样子之前,我必须要出言制止。

  “那个,井熊同学。”

  “嗯?”

  她边舔着手指边露出疑惑的神情。

  好紧张。但我和她开始以姓名称呼对方了,地位应该平衡了一些。现在可不能退缩,表现得自然些,像是委婉地确认一下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你那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呢……”

  她愣了一下,舔手指的动作停下了。

  “那么做是指?”

  “那个,去吃寿司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毕竟太奢侈了。”

  “奢侈?”

  她眉头紧皱,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说?你要让我一直吃便利店和超市那些便宜的便当?我凭什么连这都要忍?本来现在这个奇怪的现象就够让人难受了。”

  “就算是这样,我们没有付钱……这种情况下肆意妄为可不好,要注意分寸。”

  “只是吃饭而已,稍微奢侈点儿又不会遭报应。”

  “那,你在服务区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做?”

  “啊?说什么呢。”

  “你把电池装进自己口袋了吧……?”

  我畏畏缩缩地问她,井熊同学惊讶地睁大双眼,然后尴尬地别过头,“嘁”地咂了声舌。

  “……原来你看见了。”

  “我那时刚巧就在附近。”

  看来她也对此觉得过意不去,井熊同学狠狠地抓了抓头。

  “烦死了,你又不是我爸妈,别这么多废话。”

  “但你在我眼前偷东西,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啊。”

  偷东西,这个词让她反应剧烈起来。

  “你说什……别把人说得像是罪犯,那不是偷,东西……”

  她说得很不自信,声音也越来越小,这差不多算是承认了吧。

  “你偷电池用来干什么?现在又用不着手电……”

  井熊同学面露难色地开了口。

  “是给手机充电。那里有电池款式的充电器,那个大小正好能放进口袋里充电。“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就算充了电也没有信号啊,她想用手机干什么啊。不,她用来做什么东一样,重点不在这。

  “生活必需品还可以,偷别的东西可不好……“

  “有什么关系嘛,电池而已。“

  “不行。”

  我加强语气否定,井熊同学退缩起来,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我也不是那么有正义感的人,倒不如说我的生存信条就是不去掺和危险的事,但即便如此,这次也不能视而不见。得让井熊同学理解偷东西的严重性。

  “……以前,在我家附近有家很小的书店。”

  我边说边寻觅着从前的记忆。

  “店主是位驼背的老爷爷,他一个人经营那家书店。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去,虽然书不是很全,但我很喜欢那里的书香和平静的气氛。”

  “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那家店,因为经常被别人偷东西,倒闭了。”

  井熊同学神色有了些变化。

  “那家店被附近学校的初中生盯上了……老爷爷腿脚又不方便,也没钱雇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偷却毫无办法。“

  她的表情越来越苦涩。

  “好像即使被偷的只是一本漫画,也会有很大的亏损,大概这对便利店或是超市也是一样的吧。实际上,我经常能听到哪家店因为被人偷东西而倒闭的……所以,水和食物因为是生存所需所以没有办法,但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

  “啊啊真是的,烦死了!”

  井熊同学发着脾气大叫起来,然后恶狠狠地瞪着我。

  “凭什么我要听你说教。还有,偷东西是不对,但那也是时间流逝正常的情况下。如果以后时间一直这样停止的话,我做什么都没关系,不管是对店里的人,还是对你。”

  “虽然……确实是这样,但是。”

  如果今后时间就这样一直停止的话——这个想法我是故意闭口不提的。要是真这么想的话,别说继续旅途了,无论干什么都会没有动力。那种未来只是想想都会觉得绝望。没想到井熊同学会拿出这个可能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我说不出话来,想不出能拿什么来反驳她。但再看井熊同学,她也没因为自己赢了就骄傲自满,反而咬着嘴唇低下了头。看来是因为说出这件可怕的事,反而让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别再管我了。”

  井熊同学离开了快餐店。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只是自己刚刚像是拿大道理劈头盖在了孩子的脸上,感觉有些过意不去。我忍不住想:也许应该说得再委婉些。

  过了三个多小时,井熊同学才回来。虽说她走的时候没拿行李,但我在等她回来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在想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那个……”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虽然我不打算认同她得行为,但之前说的话确实欠缺考虑。一直吃便利店或是超市里的食物确实很没意思,既不健康,又不能放松心情,所以定个日子,隔几天可以奢侈一天。要想个妥协的方案,我觉得这个方针是对我们来说最好的了。

  可是。

  “别啰嗦。”

  我真是拿她没一点儿办法。

  井熊同学看也不看我,径直朝我对面靠墙的沙发走去,然后她将自己的背包当作枕头,麻利地躺在上面。

  看来现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了,没办法,今天我也先睡吧。今后有的是谈话的机会。

  但之后井熊同学也没有对我敞开心扉。

  睡醒之后我们离开快餐店,情况也没有变化,就算我向她搭话,她要么无视,要么就说些“哦”,“怎么?”,“所以说啊”这种爱搭不理的话来敷衍。她也不催我找些话题来聊,我们交流的次数急剧减少。

  我虽说喜欢安静,但对于孕育于沉默中的那份尴尬,我却比别人要敏感得多。井熊同学那冷淡的态度引得我阵阵胃痛,我心里摇摆不定,这种感觉渐渐转变为对井熊同学的愤怒。

  凭什么我要受尽她的冷眼?

  做错事的人是她,我说的话又没错。

  真是的,不管她了。

  我放弃和她谈话,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南方的天空浑浊不堪,像是预感到了这沉重的气氛。

  这僵持状态持续了两天之后。

  “好冷。”

  我们离开暂住的路边餐厅,前进了一段距离,脚下的山道延伸至丛林深处,忽然额头有种湿润的感觉,我边走边摸了摸额头,手上沾着些水。

  “是雨吗……?”

  天空乌云密布,现在时间停在上午十一点,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天色很暗。我伸出手,试试看能不能接到雨点。

  ……咦?等等,时间都停止了还会下雨吗?

  刚觉得奇怪,这次换井熊同学“嗯?”地小声表示疑惑,她停下脚步,和我一样摸了摸头,看向自己的手。

  难不成……

  我向下看了看,地面有些湿。因为是黑色的柏油路,所以一直没有发现。而且要是向道路尽头的方向望去,那边显得有些不清晰。

  “井熊同学,下雨了。”

  “哈?”

  她诧异地望向我,像是在说这个状况会下雨?

  感觉她的眼神比以前更差了,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她是没睡好吗,是因为这停止现象,还是因为我……或者说,二者都有。

  “那个,该怎么说呢……应该不能说是下雨。但是,飘下的雨点因为时间停止固定在半空中,所以说,大概接下来,会有雨。”

  “……啊啊。”

  看来她理解了。

  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我们又没带伞。况且有无数的雨点浮在半空,这种情况下伞有用吗。雨衣或者说……但是……

  在我思前想后的时候,井熊同学迈出了脚步。

  “诶,你要继续走吗?衣服会湿的。”

  “稍微湿点儿,没问题。”

  “真的只是稍微吗……”

  我稍作思索。

  最近走的这一小时里连一户人家都没找到,就此折返又很消耗时间和体力。也有可能只不过是阵雨,这里跟上她也许会好一点。

  就这样,我决定继续前进,我追上井熊同学,走在她旁边。

  ……但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每向前走一步雨势就会更急一分——也不能这么说,应该是雨点的密度会更高。这雨水又避不开,只能任其打在身体正面,衣服吸收了水分,体力越来越少,体温也渐渐降低。鞋子也已经湿透,走路的时候会啪啪作响,像是踩在泥上。

  “啊,可恶……”

  井熊同学烦躁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滴,将湿头发撩到耳朵后面,能看到她的嘴唇毫无血色。本来现在这个季节天气就凉,现在衣服一湿觉得更冷了。

  “……你没事吧?”

  “没什么——阿嚏!”

  这喷嚏打得可真是时候,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吸了吸水一样的鼻涕,看来是冻着了。

  “硬撑可不好哦。”

  “谁,谁硬撑了。”

  “你就在硬撑啊,这不是冻得发抖吗?太乱来的话生病可就不好了……”

  “……”

  井熊同学那杀人般的目光射了过来,换做平常我也许会就此退缩,但现在的她并不可怕。倒不如说现在我觉得很无奈,她这全身湿透牙齿打颤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硬撑。固执到这份儿上反而显得有些可怜了。

  “你再怎么忍也只是受罪而已。”

  “……那你说怎么办?”

  她的声音颤抖着,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还是说二者皆有。她瞪着我继续说道。

  “就算往回走,这雨也不会停,想绕过去也不知道得绕多远……只能继续走了吧。还是说你有办法能让衣服不湿。”

  “我有办法。”

  我立刻回答道。

  “我在前面挡雨,你就走在我身后。这样你能多少避开些雨。”

  “……”

  她稍稍张嘴愣在原地,难道说她没想到这个办法吗?我还以为她只是不想靠我帮她才故意不说的。

  “那我就走到前面了。”

  再怎么商量情况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她或许也有什么想说的,但现在还是先往前走吧,要赶紧穿过这片雨地。

  我向前走了一会儿后,嗒嗒嗒,气势汹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井熊同学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她走得可真快。我刚刚心想又用不着这么着急,紧接着“咚”的一声,冲击感透过背包从背后传来,我向前打了个踉跄。

  由于没能保持好平衡,我倒在地上,尖锐的疼痛感从膝盖和手掌传来。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撞了过来。但我趴在地上回头一看,背后也就只有井熊同学而已。显而易见,是她把我撞倒的。

  为什么要撞我啊。

  “你,你做什——”

  “别瞧不起我!”

  她居高临下对我劈头来了这么一句,我抬头一看,刚刚她的脸还被冻得又青又白,现在却连耳朵都变得通红。不管是字面意思还是引申义,她现在真是血冲上头。

  “你肯定是把我当傻子了吧!”

  “没,我没有……”

  “你眼神就是那个意思!”

  我不自觉得转移视线。我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我确实是有些怜悯的意思,被她当做是瞧不起也无可厚非吧。

  “一脸我什么错也没有的表情,别见我稍微心情好了点儿就蹬鼻子上脸,要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像你这种内心阴暗又优柔寡断的家伙在的地方,我是一秒都不想待。”

  一口气说完后,她忽然痛苦地扶住头。

  “啊,头好痛……”

  “没,没事吧?”

  我站起身,井熊同学却出声制止了我。

  “用不着……你装作关心,其实心里早就烦了对吧。我都知道,真是气死人了……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

  她咬牙切齿,粗鲁地用袖子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脸。

  “时间停止是你搞的鬼吧。”

  “诶……?”

  “不管你舅舅说过什么,他都已经死了吧。而你和他有血缘关系,那岂不很有可能是你搞得鬼,不对吗?”

  原因在我?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因为觉得不可能就下意识讲其排除了,我不可能有将时间停止的能力。但是不知为何,她的这句话却说到了我心坎儿里,是因为这么想能有些头绪?不可能。停止现象这是第一次。之前,从来——

  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吗?

  “喂,说话啊。”

  我下了一跳,抬头一看,井熊同学就在我眼前。

  “等,太近了……!”

  她这毫无预兆的接近让我慌张地急忙退后,井熊同学冷笑起来。

  “哈,看你吓的,也不嫌害臊。”

  这下我真忍不了了,从刚才开始她就说个没完,是想定了我不会反抗所以看不起我吧,我可没温顺到被她这么百般辱骂还不吭声的。

  “算了吧,你别逞强了。”

  “哈?我逞强?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你说谎。其实你很害怕的吧。”

  她睁大了眼睛。

  “混蛋,你说什么……”

  “因为你……”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你在隧道里哭了吧。”

  “!!”

  啪的一声,我的眼前冒起金星。

  数秒之后我才察觉到自己被她扇了个耳光。一瞬间,比起疼痛和身体被别人碰到的不适,心中的震惊反而更为强烈。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嘴半张着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井熊同学瞪着我,眼里噙着泪,颤抖着说道:

  “我自己一个人去东京,别跟着我。”

  说完她便与呆立在原地的我擦肩而过,大步向前走去。

  “啊……”

  我下意识地想叫住她,但却说不出话来。腹中升起的后悔冲击着横膈膜,让我穿不过去来。我只能看着井熊同学的背影渐渐远去。

  等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时,我才像泄了气似的使劲呼出口气。

  “……可恶。”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明明自己比别人更能理解心中的自卑感被刺激到的屈辱。

  我要立刻追上去向她道歉,但我却迈不开腿,我的脚像是被缝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虽然理性上知道该怎么做,但感情上却犹豫不决。

  井熊同学现在一定非常生气,就算我向她道歉,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

  我低下头,水滴从打了绺的刘海上滴落。好冷啊,井熊同学现在也便冻得直打哆嗦,一边朝东京走吧。

  东京……这么一说,暮彦舅舅家的地址还没告诉她。这么以来就算她到了东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该说是粗心大意,还是欠缺考虑呢……总之是乱了阵脚。这是我的错,果然,要好好向她道歉才行。

  我振奋精神撩起湿漉的刘海,小跑着往前赶,因为就这一条路,所以很快就赶上她了。

  我不敢直接看她的脸,于是在她背后对她说道:

  “那个……对不起了。”

  “……”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没有在意你的感受,真的对不起。”

  “……”

  “……那个,起码让我帮你挡雨吧。”

  我走到她前面,井熊同学却一言不发地向旁边走了一步,离开了我的身后。背后感觉到了压力,像是在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恐怕我再接近也只是白白浪费体力,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现在没被撞飞就是好的了。

  空气凝重,雨水冰冷。

  这条路走得比青函隧道要辛苦得多。

  之后我又试着跟她说了几次话,但她一次都没理。现在是束手无策了,雨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倒不说比之前更急了。浑身湿透着一刻不停地朝前走,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我看了看周围,我们已经下了山道,这会儿正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左边是山,右边是收获过后的麦田,周围的建筑物只有塑料大棚或是仓库。

  得想办法躲躲雨,要不去仓库找找伞或是雨衣之类的东西……?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周围出奇地安静。

  不,要说安静本来就很安静。该怎么说呢,好像少了什么声音。

  声音……脚步声。

  我回过头,井熊同学却不在附近,她瘫坐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面上。不好,没注意到。我急忙向她跑去。

  “你,你没事吧?怎么了?”

  她稍微抬了抬头。

  我吓了一跳,她的脸色很差。两眼无神,嘴唇泛紫,恐怕是血液循环出了问题发绀了。

  “没什么……”

  终于说话了。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没什么,她摇摇晃晃的试图站起身,被我阻止了。

  这时,她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倒在地上,头发散在柏油马路上。

  “井,井熊同学!”

  不管我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表情痛苦地昏了过去。

  不好,这下出大事了,怎么办?救护车,叫不了啊。医院……就算去了也没有能看病的医生,也找不到人来帮忙,只能我自己想办法了。

  没时间犹豫了。

  我把背包背到胸前,在她身边蹲下。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身体难受得汗流不止。身上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爬一样,这强迫似的感觉驱使着我。

  不要多想,快上!

  “呼嗯……!”

  我一口气将井熊同学背起,紧咬牙关,努力保持意识,边找能安静修养的地方边向前走。

  ——啊啊,可恶。果然好难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块一块地削下来似的,这和井熊同学无关,不管我背的人是谁都会这样。可是,真的,很难受,而且好重,腿上的关节嘎吱作响。这也没办法,毕竟背着一个女生和两个人的行李,不可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但是……好难受。

  “有那么难受吗?”

  一会儿觉得难受,一会儿又觉得重,心里左右挣扎的时候,我想起了从前别人说的这句话。这是过去,我被人问了好几次的问题。

  我给不出能让人接受的回复,难受就是难受,没有别的理由。不管是谁肯定都有一两件无法容忍的事。说没有的人只是还没察觉到罢了,到死都察觉不到的人也一定有很多,我觉得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运。

  “只是被别人碰一下而已,至于么。”

  啊啊,也经常听到别人这么说。

  请试着想象一下,你的手掌上有一只又肥又大的毛虫。对我来说碰到别人的感觉,就像是把那只虫子握死在手里一样,会有精神上的痛苦,如果你无法将碰到别人和剥夺小生命这两件事同等对待的话,那将毛虫换成小动物的尸体试试。总之,这不是道理能说得清的。

  “呼,呼……”

  大颗的汗珠沿着下巴滴落。

  我又往上抬了抬背上的井熊同学防止她滑下去,但这动作却让我扭了脚,我向前摔倒。

  “好痛……”

  还好有膝盖和手肘支撑,井熊同学没事。我无视身上的痛苦和疲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继续向前走。

  脑袋晕晕乎乎的,已经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了。恐怕只过了几分钟而已。要是还找不到休息的地方该怎么办呢,早知道的话就应该提前准备好应付雨天的措施,或者提前休息好。回想起来,井熊同学在突入雨幕之前身体好像就不太舒服。要是那个时候能和她好好谈谈的话……再怎么后悔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就是忍不住地去想。

  “啊。”

  在道路前方有一处房屋。是古朴的木质住宅。

  开始旅行之后我们没在别人家里住过,像这种私人空间,要是不能将痕迹清除干净的话,等时间恢复正常后就很容易看出来有人停留过。但是,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我铆足一股劲,向那处房屋走去。我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前,一边心中祈祷着门没锁,一边将手伸向拉门。稍一用力,随着咔啦啦的声音,门被打开。啊啊,太好了,水泥地板上摆着拖鞋和女式的鞋子。

  是其他人家的气味,我只能这么形容屋里的气味。我先在门口将井熊同学和行李放下,然后脱掉湿透的上衣和袜子,寻找能休息的地方。每当在地板上留下湿脚印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罪恶感。我在心中暗暗道歉:之后一定会清理干净的。

  走进客厅后,电视正开着,报纸敞开着摊放在矮桌上。房间内部的厨房里我看到了女性的背影,是一位白发的老奶奶,好像在正在做菜。

  这里也不是不能休息,就是感觉不够踏实,还是去找找别的房间吧。

  在我寻找的时候,途中经过一间房间,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摆着一个佛龛,我停下脚步向里面望去。

  佛龛中央是一个男性的遗像,应该是这家的老爷爷吧。这么说来是老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吗。那么,应该会有没人用的房间。

  我的想法立刻得到了证实。上了二楼之后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房间,好像本来是孩子用的,书架上摆着许多少女漫画和丛书,墙上贴着几张奖状,房间里虽说有些昏暗,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打开房间的壁橱,里面有一床被褥和毛毯,我迅速将被褥铺好,这样就没问题了,毛毯也夹在被褥里。

  回到门口,井熊同学已经醒了,她将身体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见我过来,她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是哪?”

  “是一户人家,那个,有个不认识的老奶奶住在这里。”

  “……胳膊。”

  “诶?”

  “你的胳膊,怎么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哇”地失声惊叫起来。上面起了好多疹子。

  “难怪我觉得痒痒的……要是一直碰触别人,就会这样。但是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比起这个……”

  我继续说道。

  “你能动吗?我在二楼铺好了床,你去躺一下吧。”

  恐怕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吧,井熊同学一言不发,靠着墙壁站起身,我拿起行李给她引路,她摇摇晃晃地跟了过来,水从她的衣服上滴落。

  走到二楼的房间前,我回头看着她。

  “还是换下衣服吧……擦擦身体好好休息。要是你没有毛巾,可以从我的背包里拿。”

  她犹豫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去找点儿吃的。”

  我走出房间,将门关好。精神终于不用绷得这么紧了,我将身体放松下来。

  ——啊,累死了。

  坐在走廊上,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顺势就躺了下来。身体虚弱无力,仿佛连呼吸都无法维持,感觉这么一会儿的折腾就能让我少活五年。

  好想睡觉啊。但是,我得在睡觉前先擦干身体,要不然会感冒的。

  我振作精神站了起来,毛巾在……完了,放到房间了。现在井熊同学应该在换衣服所以不能进去,没办法,借用一下这家人的毛巾吧。

  我下了楼,来到走廊尽头的换衣处。架子上摞着浴巾,我毕恭毕敬地说了一声“借用一下”,然后取出一块。

  我一边擦着脑袋一边走进客厅,靠近厨房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香味。炉灶上的锅里有猪肉汤,似乎是刚做好,锅上正飘着蒸汽。

  我咽了下口水。

  吃人家自己做的菜就有点儿……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对不起,我们吃一些……”

  我从餐具架上借了个碗,用放在锅里的勺子舀了些汤,多盛了些肉。顺便借了双筷子和托盘,向井熊同学所在的房间走去。

  我敲了敲门,“请进”,细小的声音传来。敬,敬语……。看来她是虚弱得不行了。

  走进房间,见她连头都蒙进被子里,我跪坐在地板上,将托盘放在被褥旁边。

  “这里有猪肉汤,你吃一些吧。不过,是这家里的人做的就是了……”

  “嗯”她老实答道,这可真是出乎意料。她慢慢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已经换上了黑色的毛衣。

  “……我过会儿再吃。”

  “那我就放在这里了。反正也放不凉,你想吃的时候就吃……”

  这么一看时间停止也挺便利的嘛,这种话自然是撕破嘴也不会说。

  井熊同学再次将头蒙进被子里。

  只凭一碗猪肉汤是不可能恢复的,我站起身准备去找找别的吃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先换下衣服,只穿个半袖还是太冷了,裤子也湿了。

  我靠近自己的背包,眼睛瞟见了井熊同学脱下的衣服被散乱地扔在地板上。虽说就这么放着也不会起皱,但还是给她叠一下吧。

  “……!”

  衣服里面还有她的内衣。

  我停下手,将其恢复原样。拿上自己要换的衣服,静悄悄地走出门,在走廊上换好后径直去了客厅。

  好像还有其他的营养食物。但一直偷吃这家的可不好,还是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商店吧,门口好像也放着伞。

  那么接下来……但我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身体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坐垫铺在地板上,躺在上面。看了看手表,现在时间是六点半,先小睡半个小时吧,然后再出门。

  “!”

  我一下子跳起来。

  不好,睡过头了,怎么又睡过了,我暗暗自责。刚刚几乎是睡着了,我赶忙看了看手表,瞬间面如土色。完了,我睡了有两个小时。

  井熊同学她没事吧?

  我使劲揉着眼睛向走廊走去。现在脑子转不过来,上楼梯还绕了个远。走到二楼,我敲了敲井熊同学房间的那扇门,没有回应。

  “井熊同学?”

  说不定是睡着了,我注意着不发出声响,轻轻地打开门。

  她已经睡着了,被褥旁边放着空了的碗。我松了口气,但又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她气息紊乱,每次呼吸被子都会有明显的的起伏,脸色通红,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头上也满是汗水,恐怕是感冒了,而且还很严重。

  好像是感觉到我就在旁边,她将眼睛睁开条缝。

  “冷……”

  她呻吟一声,然后又蒙上被子。

  寒气……果然是感冒了,不想办法的话会更严重的。我又回到一楼找感冒药和退烧药。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保持整洁了,我像个入室抢劫的贼一样东翻西找。

  “——找到了!”

  药就在电视下面的抽屉里,是药店里很常见的感冒药,这里同样还放着体温计,我赶紧全都拿上回到二楼。

  我让井熊同学测了测体温,已经超过三十八度了。我急忙将水和感冒药递给她,她一声不吭地喝过之后又躺下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吃的或是别的什么……”

  她摇了摇头,好像肚子还不饿。但她也就才吃了一碗猪肉炖汤而已,还得吃些别的东西,况且水早晚都会喝完。

  我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然后背在背上。

  “我出去一趟,找找超市什么的。”

  “……抱歉。”

  和她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但这是她第一次跟我道歉。我感觉好像一直在等她说这句话,但现在完全不觉得舒畅,反而有些心痛。

  “没关系,用不着道歉。”

  我留下这句话,刚要出门。

  “谢谢。”

  这次她又小声向我道谢。

  这声谢谢让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搞定了,我自嘲了一下,但是,心里很高兴就是了。

  “没事的。”

  简单回答后,我走出门。

  在雨中,我将塑料雨伞当做盾牌举在胸前向前进发。

  雨水被固定在空中,所以头顶上用不着作掩护,只要挡住前路的雨就好。可即便如此只凭一把伞也遮不严实,我的裤子被打湿了。想着要不干脆把裤子脱下来吧,但我实在没胆量露着内裤在外面走。

  伞是借用了那户人家门口的,虽然是我自己拿出来的,但这也算是受尽了老奶奶的照顾。

  我加快了脚步,就算是睡了一会儿,身上也还残留着疲劳,脚还是觉得痛,要尽快找到超市或是便利店。周围的住宅渐渐多了起来,应该没多远了……

  最坏的情况是要到别人家里一趟一趟找吃的,不管怎样都是要偷的。现如今,比起道德,我更担心井熊同学。

  又走了一小时左右,周围开始出现商业设施了,虽说都是些个人经营的小店,但感觉超市应该不远了。

  现在衣服多少湿一点儿也没关系,我继续向前走,终于找到了。感觉是家有些年头的超市。招牌灰不溜丢的。我紧忙走进去,将对治感冒有帮助的食物塞进背包。

  香蕉、酸奶、桃罐头、运动饮料,还有其他轻食——。

  “好重……”

  肩上的背包带勒得很紧,好像装得有点儿多了,但食物可能会不够,还是就这么回去吧。我向店员深深地低下头,虽然这没有任何意义。

  走到门外,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叹不已。

  雨中出现了一条路,不与其说是路倒不如说是隧道。因为时间停止了,我用雨伞挡开的雨也留在了原地。结果就是我走过的路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这样就不用再打伞了,我把老奶奶的伞从伞架上拿出来折好,走进这条雨中的隧道,感觉自己像是被世界特别对待了一般,真是不可思议。这让我稍稍忘记了背包的沉重和连日跋涉的疲劳。

  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累,等我到了老奶奶家,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踉踉跄跄地进了门,将鞋连袜子一并脱掉,然后我几乎是爬着上了二楼,打开了井熊同学房间的门。

  井熊同学被惊醒了,抬头朝我这边看来,见来人是我才放松下来,又躺了回去。

  “……敲门。”

  “啊,抱,抱歉。我忘了……”

  “没关系。”

  换作平时她肯定气得冒烟,现在好像没有那个气力了。

  我把沉重的背包放下,然后盘坐在地板上。

  “怎么样了?”

  “好一点了。”

  “那就好。”

  看她的脸色似乎还在发烧,但好像已经稳定下来了。呼吸也很顺畅。

  我把刚刚背来的背包拽到这边。

  “我去了趟超市,有水果、能量果冻,东西不少呢。”

  “……很远吗?”

  “啊,是有点儿。走个一小时吧。”

  “是么……”

  她就这么躺着和我说话,谁知刚刚还面无表情,现在却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左眼的流出的泪水流到右眼,然后掉到枕头上。我慌了手脚。

  “怎,怎么了?”

  “没什么。”

  她在枕头上蹭了蹭脸,然后翻过身去。

  我取出裤子里的手表,现在是午夜零点,是睡觉的时间,其实我已经困了,而且还累得不行。但又不忍就这么离开,我靠在墙上。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井熊同学小声说道。

  “明明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毕竟累了也没办法。而且,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要互相帮助啊。”

  “互相帮助?是我拖你的后退吧。”

  “怎么会呢。”

  “就是!本来是我提出要去东京的,所以才变成这样。”

  她微微自嘲。

  “全都和你说的一样,去东京费时费力,又乱来把身体搞垮了,还有……我一直在逞强。”

  “……”

  “我这是,在干什么啊……”

  井熊同学蜷缩起身体躲进被子里,不再言语。

  房间中寂静无声,她每动一次,我都能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

  “我是离家出走的。”

  我刚还想她是不是睡着了。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声音透过被子听起来有些沉闷。

  “我家是典型的父权家庭。那家伙只要说声‘喂’,母亲就得给他倒茶递报纸。”

  听她的话,“那家伙”应该指的是她父亲吧,看来她们关系不太好。

  “那父亲像是个小孩子。没事就闹别扭,回来晚也不提前联系,关门的时候还使很大劲。我讨厌家里的那些男人,臭老哥也是个流氓人渣。真是烦死了。”

  她说得很刻薄,我有些畏缩。但我打心底感受到,她这不是发牢骚那么简单。

  “母亲被他们那种人使来唤去的,我感觉很可怜,她是个既温柔,又从不抱怨的人。所以,我很关心母亲,经常帮她做家务。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支持她,可是,可是……”

  井熊同学吸了吸鼻子。

  “在遇到你的前一天……那家伙说母亲做的饭不好吃,他边笑边嘲笑母亲。所以我一咬牙,说了句‘你要是嫌弃就赶紧滚出去’……母亲给了我一巴掌……生气地说你怎么跟这么爸爸说话的,我很受伤,明明我在保护她,可她呢。这么一想,心里就很不好受……那家伙和臭老哥看着我,眼神像是在说我可真是无可救药……然后,我就觉得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的声音渐渐有了哭腔。

  “我从家里,跑了出来,可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自己一个人在车站前晃来晃去,然后,然后……我……”

  之后她完全说不出话,透过缝隙能听到她的喘息和呜咽。

  “好难受……”

  仔细听,我只听到了这句话。

  我想安慰她,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思考要说的话时,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她相遇时的情景。

  即使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她也对我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当时我猜测她这是在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大概那个想法是正确的,遇到这一连串不幸的事之后,她是为了不让自己崩溃,才故意摆出这种强硬的态度吧。

  她好可怜。我想要守护她。

  但这么想是不对的。

  好可怜,想要守护她。这种想法大多是从某一方居高临下的态度中孕育而出的。这种感情只是因为自己逞英雄的本能受到了刺激而已,其中并没有对对方的敬爱。倒不如说认定对方是“弱者”,反而会让对方更加悲惨,即使对方真的软弱也是如此。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么陪在她身边,直到她停止哭泣,我都不会去睡觉。我现在觉得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关心。

  井熊同学的啜泣声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我们已经在老奶奶家里住了三天了。

  井熊同学的身体恢复得很顺利,果然只是感冒而已,她已经顺利退烧,也恢复了食欲,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决定再休息一天。虽然她自己说已经没事了,但外面一直有雨,我想尽量让双方的状态恢复到最好再出发。

  我用自己买的毛巾擦了擦走廊上的湿脚印。考虑到将来时间恢复之后的事,现在最好把我们留下的痕迹都消除掉。

  借来的毛巾也没办法处理,就放进洗衣机了。为了不让老奶奶心生不安,我打算走的时候留下张纸条。也许会起反效果,但反正也会暴露,倒不如通过这种形式表示一下自己的意思。

  “好了。”

  打扫完之后,我向井熊同学的房间走去。

  敲过门后,我将门打开。

  井熊同学正在读书架上的少女漫画,见我进来,她将书合上并抬起头。

  “打扫完了?”

  “嗯,差不多。”

  “是嘛,谢了。”

  她身体恢复后,经常直爽地向我道谢,这个变化可真让人惊讶。我也渐渐觉得平常心接受她的道谢就好,但感觉胃痒痒的,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不用谢,你大病初愈就好好歇歇吧。”

  我将擦过地板的毛巾放进塑料袋,被雨弄湿的衣服提前放进去了。

  井熊同学准备将刚刚读过的漫画放回书架,但她先向我这边转过身。

  “那,那个。”

  “嗯?”

  她从兜里拿出了一块崭新的电池,是在服务区偷的那块。

  “我想把这个还回去。觉得这样,果然不太好……”

  她挠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见到她那个样子,我松了口气,心中满是欣慰。

  可是,要想还回去,还得在雨中来回颠簸,路途还不远,老实说着让人很郁闷,但不能辜负了她的这份心意。

  “说的是啊,我们一起还回去吧。”

  “抱歉啦,还得让你陪。”

  “没关系。不过,你用手机都做什么呢?”

  她说了声“哦”,然后从另一边的兜里取出手机。

  “我用来听音乐。手机里有音乐没有信号也能听,太安静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用耳机听。”

  “原来是这样……”

  我们赶路的时候,她好几次抱怨自己睡不好。虽然经常忘记,但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下来,反而是我有些不太正常。不管是谁被扔进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精神都会有些变化的。

  我很后悔。对她来说电池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要不,还是算了。”

  “诶?”

  她显得有些疑惑。

  “抱歉,意见变来变去的……你听音乐心里能踏实下来对吧。那电池就是必不可少的,这就和糖分、碳水化合物之类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我可以拿着吗?”

  “嗯,你就用吧。毕竟刚刚我的决定也有些冒昧……”

  说完后,我稍稍做好准备,接下来她大概会生气地说“那你不早说”吧。但没想到,井熊同学却像是终于放下心似的绽放出笑容。

  “太好了……”

  见她安心地抚着胸口,我也松了口气。

  我注意到自己心中的价值观道德观等观念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大概井熊同学也一样的,如果是的话我会觉得很高兴。

  “麦野,你平常不怎么听音乐吗?”

  “呃,嗯。”

  “那你就试着听一些吧,我手机里的音乐都是我超喜欢的。”

  “是嘛,那我稍微听一下……”

  我和井熊同学并排坐在地板上。将后背靠在墙上,井熊同学开始操作手机。

  “你喜欢听什么样的呢?东京事变啦,GLIM SPANKY啦都是超棒的乐队,ERURE也让人情不自已呢,哎呀,这还真难选。”

  怎么办呢,这个我也喜欢。她一边说一边挑选歌曲,好像真的很烦恼,但又乐在其中,我跟着高兴起来。我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不管是什么歌曲,只要是她推荐给我的,我都强烈地想要喜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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