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⑤

  “嶌小姐,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我回避波多野芳惠的提问,走下她租来的车子。看着从驾驶座下来,想追上我的她,那表情明显是真心想知道而不是揶揄。虽然想诚实回答,但不知事实为何的我终究还是选择闭口不谈。

  “事到如今也不好说什么吧。”

  波多野芳惠替我解围似地轻轻颔首。

  “但自从看了那支影片,就觉得哥哥很喜欢你。”

  “……真的吗?”

  “感觉他只有在看着你时,眼神有点装酷。”

  “是哦。”

  “错不了。而且他不是一直投票给你吗?”

  “那又如何?”

  “那场投票根本是在投给喜欢的人啊!因为喜欢你,才投给你。‘觉得你很优秀’和‘喜欢你’的界线可是很暧昧呢!”

  哇!观察力可真是敏锐。我佩服波多野芳惠的同时,带着她来到柜子前,从包包里掏出钥匙。她道谢接过后,打开波多野祥吾长期租用的柜子。

  “哇……塞得满满的。”

  取回信封的隔天,我打电话给波多野芳惠,告知透明文件夹里的钥匙是她哥哥租用的仓库钥匙,里面除了那封信以外,还放了各种东西,既然要整理遗物的话,最好连这里的东西也整理一下。我的任务本该在递交钥匙时便结束,但想说还是陪她去一趟吧。还有周日下午的告别式,我也想参加,聊表心意。

  波多野芳惠戴上工作用手套,仔细观察柜子里头。

  “要是翻找出A片,怎么办啊?”

  “好恶心哦。”

  “就是呀!”她笑了笑,“我先把东西全都拿出来啰。不好意思让你干粗活,那就麻烦你看一下里头有没有要丢的垃圾,要是无法判断的话,尽管问我,我觉得绝大部分都是垃圾吧。”

  “好的。”

  从柜子里搬出各种东西,像是单肩背包、波士顿包,还有个应该连用都没用过的托特包。就在我心想他的包包可真多时,又从里面搬出各种书籍,有精装本的商业书、漫画、有点褪色的书。总觉得身为外人的我直盯着私人物品,实在不妥,决定专心挑选看起来可以扔掉的东西,发现有很多空的塑胶袋和干掉的马克笔。

  “哇!原来在这里,好怀念哦。”

  最后的最后,从柜子底部搬出一个大塑胶箱。波多野芳惠用双手拉出时,看到里头满满的游戏卡带,不由得惊叹。里头都是一看就知道有些年代的红白机游戏卡带,虽然不可能拿来玩,却又舍不得扔掉,卖了又觉得自己颇无情……只见波多野芳惠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到稍远处,想要擦拭满布尘埃的塑胶箱。总算擦干净后,打开盖子。

  “嗯?这什么啊?”背对我的她从箱子里取出一片游戏卡带,“洋一?谁啊?”

  “洋一?”

  “卡带上面有写名字。”

  波多野芳惠回头,给我看卡带上头的名字。卡带背面的确有个小孩子的稚气字迹,写着“洋一”这名字。

  “八成是忘了还吧……他啊,从小就是这样啰。”

  “哈哈!”

  我笑了。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就在刮起一阵有点强的风时,闲候在一旁的我看向柜子。里面已经清空,垃圾也处理完毕,就在我心想没什么忙可帮时,突然觉得柜子底部有点怪怪的。

  底部铺着木板,明明是金属置物柜,为何只有底部是木制呢?总觉得不太对劲。我缓缓蹲下,深怕伤到骨盆,伸手摸了摸木板,发现木板没有固定,很容易取出来,积在底部的尘埃飞舞。

  木板下方藏着一个A4大小的白色信封。

  我回头瞧见波多野芳惠正在和卡带上的污渍搏斗,背对着我的她正用抹布大力擦拭着。我之所以默默拿出信封,是因为上面的收信人名字深深诱惑着我。

  ——Spiralinks股份有限公司人事部 鸿上达章先生收

  上面贴着邮票,却没盖邮戳,也没有封口。我再次确认波多野芳惠没往我这边看之后,取出里面的信。

  瞧见信中内容时,时间悄然停止。

  敬启者:

  祝贵公司业务日益兴隆。

  关于之前贵公司招募应届毕业生的最终选拔考试(小组讨论)一事,还望贵公司考虑重新举行。

  我在小组讨论会议上,被认定涉嫌做出妨碍其他候补者的不智行为,实属冤枉。犯人并非我,而是九贺苍太,我能证明此事为真,也对当下没有立即反驳,深感懊悔并深切反省。

  想必贵公司也很在意取得内定资格的嶌衣织,究竟要面对什么样的告发内容吧。所以随信附上我当时带走的那封信,还请过目(为了隐藏某件事,我选择背负罪名,并带走这封信)。在您确认内容后,倘若判断嶌衣织不符内定资格,还望重新举行选拔考试——

  我阅读至此,翻到信封背面,没有写上日期。

  波多野祥吾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呢?又是什么时候断了寄出去的念头?是在留下USB给我的之前还是之后?是在拜访最终选拔考试成员的熟人之前还是之后?我正在解开不该知晓的宇宙秘密,有种碰触禁忌似的不祥预感,决定不再思索。

  读着这封信的瞬间,我的心会像被踩踏的玻璃一样粉碎吗?幸好这般预感很快便消失。因为现在的我足够冷静,眼眶没有泛泪,取而代之的是微扬的嘴角。这才察觉自己有多久没自然笑过了。

  我把信塞回信封,悄悄地扔进垃圾袋。

  “刚才那个问题。”

  “嗯?”

  “你不是问我觉得你哥如何吗?”我笑着说。

  “哦~嗯。”

  “我喜欢过他。”

  波多野芳惠瞬间惊讶地双眼圆瞠,随即露出开心微笑。我再次向天国的他道谢。谢谢你,波多野。不带恶意,并非讽刺,也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感谢你,波多野祥吾。一起在最终选拔考试奋战的战友,为哭泣的我披上毯子——佯装好青年的腹黑大魔王。

  ❖

  在公司餐厅吃完午餐的我返回位子时,刚跑完业务回来的经理带着铃江真希来找我。看着一脸得意的经理,还有忍不住偷笑的铃江真希,我大概猜到他们想跟我说什么,我也打算洗耳恭听。

  “我们的灰姑娘铃江一举拿下两家医院啰。”

  我坦率地夸赞她,也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友善态度致歉,但她似乎听得一头雾水。

  “多亏嶌前辈交给我的资料很详细,我才能很顺利完成任务。也很谢谢经理从旁协助,多亏两位前辈的帮忙,谢谢你们。”

  “下次一起去吃饭吧。”

  “咦?可以吗?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很想和嶌前辈聊聊呢!”

  “谢谢。那我叫我哥也一起来吧。”

  “……咦?嶌前辈的哥哥?”

  “你见到就知道了。他不是坏人。”

  一脸狐疑的铃江真希对于我的奇怪提议似乎感到为难。我告诉她没事,别担心,还扮演起不听别人说话的前辈,硬是和她约好时间。毕竟不给她这点补偿,实在过意不去。反正哥哥不敢违抗我,就算他再怎么忙,也会为我空出一小时。

  那天下午三点,再次担任面试官的我面前出现一位有点面熟的学生。

  我不认识什么女大学生,还是她长得像哪位明星,或是知名体育选手呢?我在心里自言自语。实在好想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似曾相识感。是我常去的商店店员?还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我搜寻着记忆。就在她用强而有力的口气说明自身优点时,我想起来了。

  “我对自己的洞察力相当有自信。”

  左眼下方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泪痣。

  她是我和九贺苍太在咖啡厅露天座谈话时,看到的求职生。

  虽然称不上什么奇迹似的邂逅,但此番巧合让我有些诧异。我再次端详她,长得挺漂亮的,一双大眼、皮肤很好、有双令人羡慕的白皙纤细双手,咬字如播音员般清晰,清楚又明快的表达能力,而且一点都不紧张。她像是要将自己深植在面试官脑中似地,毫不畏怯地直视我们。

  “不管是与人会面,或是面对困难时,抑或是自身遭遇问题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有自信能做出正确判断,我也相信这般敏锐洞察力一定能为贵公司贡献力量。”

  自我介绍完后的她面对一连串提问也对答如流,坐在我旁边的面试官颇为满意地颔首,他旁边那位面试官提问时,显然比之前都要认真。我在评分表上写下高分“四”和“五”。

  所有项目评分完毕后,还剩下一点时间,按照顺序又轮到我提问。我第一次没从准备好的提问单上挑选,而是提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敏锐的洞察力对于社会人士,或是身为人来说,都是一项很好的武器。我想,无论是对敝公司还是其他公司,这项武器都能带给你莫大助益。”

  “谢谢。”

  “不过——”我慎重地停顿片刻,“很遗憾的是,这世上有许多擅长说谎的人。就算你坚信自己不会被骗,能看清一切——不,正因为有此自信,才会面对许多诱惑。不时会有那种只能用卑鄙来形容的谎言,或是你最信任的人、组织轻易说谎,这样你还有自信运用引以为傲的洞察力,清楚区分各种大大小小的谎言吗?”

  “有,”她像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回答,挺了挺原本就很笔直的背嵴说,“只要真心诚意看待对方说的话,就有自信不被虚假情报所惑。”

  我微笑地说了句:“谢谢。”

  我把她的话收进内心深处细细吟味、思量,让这番话沁染全身,然后在她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心想应该不会再见面的她临走前,举手说:

  “我可以提问吗?”

  在人事部的允许下,她鞠躬后睁着无邪双眼,问道:

  “我看了贵公司的宣传手册,一直对可以边射飞镖、边玩桌游的会议室很感兴趣。想请教各位都是在什么时候使用那间会议室?以及使用频率。如果曾经从这样的会议室得到什么创新点子,还请不吝赐教。”

  包括我在内的三位面试官相互推诿地陷入沉默,因为谁也不想对相信送子鸟会带来幸运的少女,说出残酷事实。到底该堂堂说谎?还是戳破宣传手册的谎言?就在我们想以沉默掩盖事实时,人事部的女职员开口:

  “使用频率要看各部门情况。不过因为这个体现公司理念,也就是自由讨论才能自由发想的会议室很抢手,所以很难预约。至于是否有任何从那里催生出来的创意,因为是公司内部机密,恕我们无可奉告。不过我敢说,要是没有那间会议室,很多创意都无法诞生。”

  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她——终究没能看穿人事部的高明谎言。只见她表现出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兴奋,露出恋爱中少女般的笑容说:

  “谢谢您的宝贵回答。”

  瞬间,我改变念头了。

  赶在人事部收回评分表前,我粗暴地擦掉×,改为意思截然不同的◎。两极化的评价招来人事的狐疑眼光。也难怪啦,要是认为我没有认真评分,我也认了。

  “好了,就这样。”

  在她提出质疑前,我抢先说:

  “我了解这种人。”

  “了解?”

  “嗯,没问题的。她的人生或许会面临各种难关,但我相信她一定能克服,而且肯定会有所成长。啊,好像不对。”

  我不由得笑出声,但我的确真心如此认为。

  “她一定可以超越(Transc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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