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射门

  起床时,身上穿的衣服和昨天一样,看来是连衣服也没换就上床睡觉。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和影子,告诉我一天已经过去一半。

  ——是有一点喝多了……

  我的酒量并不算好,喝多的时候,第二天会难过得受不了,好像酒精渗入整个身体深处。但是奈绪子的父亲酒量实在太好了,不止喝得比我多,脸孔也完全不会变红。他说过他是九州岛人,人家说九州岛人酒量一流,果然不假。

  我脱下充满汗臭味的长袖T恤,从衣橱里找出干净的衣服披上,打呵欠,伸懒腰,然后抬起右腿,由大腿朝外侧旋转,结束后,改为左腿做同样动作,这是我从参加足球社团时代持续至今的柔软运动。只不过,腿已经无法像以前拾得那样高,臀部关节和脚踝也完全僵硬。

  高中时,足球社团的教练常说:「川岛,尽量扩展关节的可动领域,可动领域扩大,能够玩的运动种类也会更多,又能够避免受伤,绝对不只是足球需要这么做。」

  我一面想着教练的话,一面持续柔软操。腿、膝盖、脚踝……依序伸展肌肉和关节后,最后用趾尖抵着地板转动脚踝。为了维持身体平衡,我的手扶住桌缘。小学入学时代父母替我买的书桌已经老旧不堪,黏贴的标签早已全部褪色,剥落的痕迹明显,桌面写满打油诗,椅子的靠背摇摇晃晃,若是不小心往后靠,立刻就会向后倒。

  我坐在椅子上,拉开右边由上往下算起的第三个抽屉。有一张风景明信片夹杂在行动电话契

  约书和请款书中。我伸手拿起明信片,首先凝视着图案。透明的浪潮袭涌洁白的海岸,是典型的南国风景。翻过背面,右上角稍高突的文宇映入眼帘。我再度读着已经读过几十次,不,几百次的内文。加地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呢?

  如果加地能够回来,这张明信片应该只是单纯的笑话。可是,加地并没有回来,所以明信片就具有另外的意义。

  我不太明白是否应该告诉奈绪子明信片的事?或者继续保持沉默?不过,可能会告诉她吧!加地处处都替奈绪子设想,而奈绪子应该也是一样吧!因此她有知道的权利。

  可是,我没有办法告诉她!不止是明信片的事,我和奈绪子在一起时,彼此完全不会提及加地的名字,那个伤口还满是脓疮,连碰触都不能。

  不能一笑置之,也不能认真谈论……

  我叹息出声,像往常一样地把明信片放回抽屉,走向楼下的客厅。

  「弟弟,午安。」姊姊躺在客厅沙发上阅读时装杂志:「已经过中午了,不能说早安。」

  姊姊如果不开口说话,外表还算可爱,可是,她的嘴巴实在太坏了;个性嘛,差劲、粗鲁,丝毫不像女孩子。这是唯有家人才知道的真相!

  「午安,姊姊。」我一面装迷糊,一面走向厨房,拿出牛奶盒和杯子。说真的,我很想直接将牛奶盒对着嘴巴猛灌,可是这么做的话,姊姊的铁拳一定会马上飞过来,而我昨天才挨了一顿狠打,不想再挨打了。

  「啊,真舒服。」我一口气喝光倒在杯里的牛奶。感觉上,水分完全渗透干涩的身体。

  「在哪里喝酒呢?」

  「奈绪子家。」

  「嘿!奈绪子不会喝太多酒吧?」

  「她爸爸回来了。」

  「奈绪子的爸爸?」

  「嗯。」我点点头。

  姊姊瞇着眼睛,从头顶到脚趾,频频打量我。

  「我说,巧。」

  「什么事?」

  「再怎么说,你也是第一次和她父亲见面吧?可是,那样低俗的头发与伤痕累累的脸孔,感觉上就像是无赖。」

  「头发是姊姊造成的!」我气愤地抗议。

  可是,也许真的很糟糕,如果我是奈绪子的父亲,当知道蓄留这种发型的家伙,竟是女儿男朋友时,绝对会感到不安吧!

  「说明书明明写着十五分钟的。」

  「说明书写得很难懂呀!」

  不会道歉、只是一味怪罪别人,这是姊姊的专长。

  「写得清清楚楚的。」

  「字太小了。」

  「反正都要怪姊姊!」说着,我再度将牛奶倒入杯子。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说,姊姊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因此也没有打算继续责怪。何况,尽管姊姊嘴巴恶毒,她还是会反省。譬如上次,她就买章鱼烧请我吃,虽然她说是顺道买回来的,可是我知道,那是她陪罪的方式。

  「脸孔又是谁造成的?」

  「山崎学长。」

  「山崎?是谁?」

  姊姊好像完全不记得对方了。

  「就是我高中足球队里的四号球员。他曾在姊姊来帮我们加油时,被裁判赏了一张黄牌。」

  「啊,是那个很像大猩猩的人?」

  姊姊在我高中时,曾看过我参加的比赛一次。不,这样说有点不对,必须订正。姊姊不是来看

  我,而是来看与我们对战的球队。那支球队是全国著名的足球名校,队上有好几位和偶像明星一样受欢迎的球员。姊姊对他们异常狂热,也就是所谓的追星族——她对脸蛋漂亮的男人毫无抵抗力。

  县际大赛第二次预赛的第一回合,那是只要获胜就可以晋级前八强的重要比赛,对于只是弱小足球社团的我们来说,绝对是最佳表演舞台,虽然对手有两位是职业队的准球员,我们不敢妄想获胜,却也没有轻易认输的打算。

  「各位,很难得能够碰上这么强的对手呢——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这一战对于现役球员的山崎学长而言,可能是最后一次上场,所以他在开赛前大声鼓励所有球员。

  但是,实力的差距绝对是骗不了人!开赛笛声吹响后,才七分钟,对手就得分了。山崎学长顶球输给对方,球被从球门右角攻人,而我们的守门员一步也动弹不了。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等级不同吧!无论是踢球、传球速度、战略或战术,都有着一大截差距。

  上半场被攻进两球几乎就已经决定比赛的胜负。尽管我们拚命反攻,对方的防御却是轻松悠闲;进攻时,球总是在我们的球门前绕来绕去,我们很难回踢过半场。

  尽管弟弟在场,姊姊却坐在对方球门后面观看比赛,而且当对方的英俊前锋踢进第三球的时候,她还鼓掌大叫。看到姊姊的花痴样,让对于输球而显得沮丧的我,更是完全像泄气的皮球。

  ——畜牲,太可恶了。

  为对方球队得分而狂喜的姊姊、敌军的英俊前锋、踢进第三分仍旧自以为是的对手……这一切都让我忍不住想哭。抬头,头上是美丽的蓝天,我们的声音完全被那蓝色吸收了。

  这是山崎学长他们最后的一场比赛,也就是说比赛结束的瞬间,他们就等于退休。所以就算对方是足球名校,我也希望能够完成一场精采的比赛。

  可能是这样的心情刺激了我们吧?下半场二十分钟过后,比赛的气氛稍稍有了变化。虽然很明显是对方放松攻势,不过我们总算也能够将球控制在脚下,也射出几颗没有进球门的球,山崎学长也开始可以箝制住对方速度减慢的英俊前锋。

  即使这样,我们的球队还是无法攻破对方的球门,依旧维持三分的差距,进入下半场最后的时间。在剧烈的碰撞中,山崎学长从对方英俊前锋的脚下抢到球的瞬间,在没有教练的指使下,也没有人与我抢球的情况下,我全速向前跑。

  当时的我却很清楚原因何在。那是因为,球来了!

  我冲过对方犹未了解状况的侧翼身旁,拚命向前跑。后方响起「砰」地踢球声。我一抬头,只见漂宛旋转时球就在我头顶上。确认出球的位置的瞬间,我几乎快哭出来,因为,球传得稍微过远了。

  ——山崎学长,这样我无法接到呀!

  我传球和接球的动作虽然笨拙,脚程却够快,所以才担任侧翼。即使这样,球还是飞太远,连我都不太可能追上。当然,我还是继续跑,绝对不放弃,虽然明明知道自己追不上。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巧,快跑!」是姊姊的声音。

  摇晃的视界边缘映人的瘦小身影,是不知何时移动至中间看台的姊姊。

  姊姊双手搭在嘴边,叫着:「快跑,巧!」

  我双腿用力地向前跑,忍住几乎窒息的痛苦。球掉下来了,在四十码线旁边弹跳,似乎很容易就可越过四十码线。我怎么想都认为绝对冲下到,但我还是继续前冲。

  接下来的一切我迄今仍旧记得。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大幅伸展,简直就像在空中飞行,又像FC东京队的石川直宏与AC米兰队的卡富在滑地后,球正好在我脚下。那是一球连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控球。

  那最后的一步到底是如何伸展,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可是我做到了,伸出脚……

  在完全掌控球的我面前是一片无人的球场,我已经攻破敌人的防御线。我迅速站起,朝向球门盘球。敌人的守门员慌忙朝着后卫大叫:「回来,赶快回防!」

  但是,可能来得及吗?我对自己脚程很有自信,也确定自己的速度更快。而守门员好像也有所觉悟,摆出蹲姿,冲出十二码区。

  ——好,现在是一对一了,只要闪过对方,把球送进球门就行。

  此时,我的脑中响起山崎学长在开赛前的声音:「喂,各位。难得能碰上这么强的对手呢!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

  啊,没错,的确是值得好好考验自己的实力。这一球是山崎学长撞翻那英俊前锋夺来的!上半场结束后,山崎学长的球衣就已经破破烂烂了,是被英俊前锋多次甩开时跌倒造成的。

  我绝对要把球送进球门。

  坦白说,没有比一对一更困难的状况了,就算是职业球员,照样也会踢偏,何况,挡在我前面的是传闻中即将加入职业队的守门员,属于国家级的选手。相对的,我只不过是一支弱小球队的侧翼。可是,我毫不畏缩,决心一定要进球。

  和守门员的距离缩短了,三公尺、两公尺,那一瞬间,守门员忍耐不住地慌忙扑上来。完全是我意料中的动作,我用脚趾头吊高球,身体也同时跳起,球与我成为一体,飞过守门员头上。

  前面只剩下无人的球门,可以清楚看见球门框之间的空洞空间,我毫不犹豫地朝向球门踢出。

  我正沉浸在回忆当时射门的感触中,姊姊却若无其事地开口:「四号的脸孔长得好像猩猩。」

  她说的是山崎学长。

  「嗯,非常像。」

  「比赛结束后,他扛着那张脸大哭,脱下球衣乱跳,胸口长着胸毛呢!太可怕了,日本人竟然长胸毛,让我都觉得有点呕心了。」

  姊姊的话相当难听。我想起山崎学长的脸孔,看来,他想谈成恋爱的机率,远比我们球队获得全国冠军还低多了。

  「我总觉得不能凭胸毛来判断人格。」我抗议。

  但是,姊姊没有听进去:「你是和那个人打架输了?」

  「不,不是的,不是打架,是拳击的对打训练。」

  「你还在练拳击?」

  「嗯。」我颔首,口腔里一阵苦涩:「不过,昨天辞掉了。」

  「那样最好,你并不适合那种运动。」

  「谁知道。」

  「练习就被打成这样?」

  「比那还要糟糕呢!我被击倒。」

  「不过,伤痕累累的男孩子很不错。」姊姊说着,亲了我一下。

  即使只是轻轻碰触,伤口裂开处仍旧感到刺痛。

  「痛死了!不要再碰啦。」

  「小气鬼。」

  「真的很痛耶!」

  之后,我又喝了一杯牛奶,然后说明昨夜和奈绪子的父亲喝酒的情形。我不知道别的家庭家人的相处状况如何,但是我们姊弟俩经常会谈到许多事情,这是因为我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个性,所以不会有什么家族内斗。

  「快乐吗?」姊姊问。

  我点头:「还算不错。感觉上奈绪子的父亲是个平易近人的中年人,对于我的头发,也完全没有厌恶的样于。」

  「可能是当着你面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吧!」

  姊姊的话没错,尽管奈绪子的父亲是轻松地与我闲聊,但可能内心却叨念不已。本来,这样的头发和脸孔就不可能予人好印象!可恶,见面的时机真的不对。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走向厨房,打算找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时,姊姊叫住我了。

  「你就是这种时候最要不得了。」

  「嗯,大概吧!」

  「当时,你的突破实在了不起,我真的很高兴有这样的弟弟。尤其闪过守门员的时候,我甚至认为比卡连还了不起,可是,接下来的射门……」

  我慌忙逃进厨房。

  没错,好不容易接获山崎学长的传球,我只要踢入球门就行,但是我却失手了,用力一踢,球越过球门上空。

  的确,我总是在紧要关头无法稳定。

  ※

  话虽如此,偶而也会有顺利的时候。只不过,靠的是他人的帮忙,所以,我的成功是在偶然情况下;而且「成功」最后都献给别人,好似为别人所做。譬如:替加地和奈绪子制造机会。

  我和加地在校庆前彼此帮忙后,并不想就这样回家,于是相互闲聊,为一些粗俗的小事情笑闹。

  在自动贩卖机买果汁的时候,完全着迷于加地所布置的教室的我,怀着感激的念头,说道:

  「我请客。」

  可是,加地却说:「不,我请客。」

  其实谁请客都一样,可是我们却为了谁要出钱而争执不休,「我请」,「不,让我请」,好像两个酒鬼一样地争相请客。虽然不过是一百二十圆的果汁,但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有着更昂贵的价值。结果,我还是输给加地了,他请我暍气泡果汁。

  加地这家伙总是言出必行,明明只是艺文社团的成员,意志却非常坚定,我如果有他那样强烈的意志,那次绝对可以射进球门吧!

  「拿去。」加地得意地点头,递给我罐装果汁。

  我们讨论要到哪里喝,最后决定去观赏真正的星星,于是走向屋顶。夜晚的学校屋顶,非常静谧,只有竖立水塔顶上的天线,时而在风中发出呼啸声。

  我们靠着铁丝网暍着果汁。夜晚的空气中,加地斜倒着果汁罐的样子,有点神秘。在平常和壮硕伙伴一起玩惯的我眼里,加地就像枯树般瘦弱,与女生没有两样,可是讲话和动作却比我还更男性化。没错,加地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存在感,是不想接近任何人呢?抑或是只想待在自己的世界?

  高中生可以说还是男孩。不,现在的我同样也是男孩,可是与高中时代比起,那时的我更是小男孩。与朋友的来往、学长们的关系,总会有一些界线不明的地方,不是因为过度期待而遭到背叛,就是自己背叛别人。也因为这样,内心经常受到伤害。

  可是,加地却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所谓的人类,首先必须记得用自己的双脚站立,也必须了解自己是孤单的,之后,才能够与别人互相帮助、恋爱、弥补。这些我在十七岁时并不了解的事情,加地当时就已经了解。也因此,我对加地另眼相看,我知道他比谁都更为特别。

  即使加地的身材比我瘦小,握力也只有三十五公斤,在校际运动会跑最后一名,我都不会讥笑他,不,是没有办法讥笑他。

  没错,的确是这样。那家伙其实是跑在我前头,把我甩得远远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清楚地明白那个十七岁的夜晚,我已经远远落后他好几圈。

  我对加地抱怨社团里令人厌恶的学长,他毫不以为意地说:「那就狠狠揍他一顿。」

  我叹息说道:「你不了解体育性社团,我如果这么做,一定会被唾弃,也没有办法继续待在社团里。」

  「有什么关系,不能待就算了,反正只是踢足球。不能够踢正式的足球也无所谓,还可以踢草地足球。」

  「没有你讲得那么简单!被排挤是很痛苦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无法独自一个人活下去才更可怕。」加地的长发在夜风中飘动。

  「哦,怎么说?」

  「所谓人类,确实如你所说的,若是不倚赖某人就无法生存。这点我也很清楚。不过,我也认为,人还是必须能够独立生存,否则的话,到头来终究只会变成依赖,那样绝对不行!唯有了解彼此必须独立生存的人们,再彼此相互倚赖,生命才有意义。」

  可能是我们过于年轻吧?夜晚的教室大楼的屋顶上,竟然谈论着这种有些不好意思的话题。

  我到了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向谁说出我的想法,更何况,我也没有其它像加地这样的朋友。因此,我觉得那天晚上,加地长发飘拂的瞬间非常宝贵。

  「你总是在思考这种事情?」我吃惊地问。

  加地点点头:「嗯,我一直在思索这些事情。」

  「嘿!」

  「所以,无法像你那样运动,是我的缺点。老实说,我真的应该好好动的,因为有一些东西是靠行动才可以发现!问题是,我尽管明白,却总是先思而后行。」

  「我正好相反,一定是先做了以后再思考。这样不太聪明,容易后悔。每次失败的时候,我真想抱头痛哭,为什么总是后悔呢?刚才也一样,整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因为,连那样轻松的教室布置都弄不好。」

  「但是,你会制作流星机器。」可能为了消除沉闷的气氛,加地说道,然后笑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不错,我会制作流星机器。」

  我们为了掩饰谈论正经事情的不自在,暂时只谈一些可笑的话题,譬如:教授国语的岛村老师有一双瘦巴巴的漂亮大腿,但她生气起来很可怕,不过她生气的脸孔又很可爱;还有,三班的时田加代子的大胸部不输写真女郎;或是一班的野中美纪不论找谁帮忙,大家都会全力配合。所有的话题都围绕蓍女孩子。

  事实上,十七岁男孩还会有什么样的话题呢!

  我们互相坚持自己喜欢的女孩类型,近十分钟地激烈辩论着究竟A罩杯好,还是B罩杯可爱,彼此完全互不相让。当然,同样也辩论究竟是脸孔重要,还是大腿重要。很不可思议的,我们的兴趣大相径庭,不管任何事情都是正好相反的见解。

  「我明白了。」经过辩论之后,我下了结论:「你是色情狂。」

  加地蹙眉:「我不同意!应该只是有没有表现出来的问题吧!」

  「不,这样的差别就很大了。」

  「没有差别的。」

  「不,非常大的差别。」

  即使在这时候,我们的意见仍旧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并行线。加地可能对被指称色情狂感到不快吧?他持续坚决否定。我对此感到可笑极了,忍不住大笑出声。加地虽然继续绷着脸,最后还是放弃和我辩论,同样大笑出声。

  「糟糕,笑过头了。」我说。

  「我也一样,肚子好疼喔!」加地躺在肮脏的水泥地板上翻滚,一面大笑,一面抱着肚子。

  我也同样在地板上翻滚。

  「我们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一定有毛病。」

  「可是,心情很舒服呢!」

  「的确。」

  「大概是夜晚的缘故吧!」

  「嗯,是因为夜晚。」

  我们躺着,持续不停地笑着。秋夜的星空在我们视野里扩展,有三、四颗明亮的星星,伹规模很小。还是加地的天象仪所映现的星空漂亮多了。

  「你的星星比较厉害。」我说出心中所思。

  加地颔首:「嗯,因为这里算是都会区,很难见到星星。川岛,你知道吗?我们人类终有一天会灭绝的。」

  「灭绝?」

  「至目前为止,地球诞生过各种生物,最著名的就是恐龙。那个时代非常繁荣,持续了大约一亿六千万年左右。你知道我们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迄今多久吗?」

  「不……」

  「只有四百万年,等于是恐龙时代的四十分之一。恐龙是地球上真正的统治者,可是,却完全灭种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们人类身上,约莫半年前,美国太空总署提出一份报告,这份报告内容指出,曾经有直径二十公里的陨石擦掠过距离地球十五万公里处。如果陨石碰撞地球,将会引发剧烈的海啸,几乎所有城市都会被吞噬,之后产生的沙尘将引起气候变异,导致冰河期来临。恐龙就是因为这种气候变异而灭种,我们几乎也曾经濒临同样的危险。」

  「那是真的?」

  「嗯,大概半年前发生的。或许很难想象十五万公里的距离,那距离大约是月球与地球之间的一半,所以陨石几乎是擦掠过去。因此在我们完全不知道的半年前,人类灭绝也不算稀奇。一加地眺望着那颗陨石飞过的天空说道。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他的声调平静下来、仿佛又开始在思考着什么。

  愚蠢的我试着以愚蠢的方式思考加地所说的话。「灭绝」这两个字令人难以忍受,这意味着我、父亲、母亲、姊姊、加地都会一起死亡,连粗壮如猩猩的山崎学长也不例外。

  「好可怕!」我从心底发冶。

  「嗯,的确可怕。」但是,加地的声音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也有可能是明天吗?」

  「还不只呢!甚至是下一个瞬间,大陨石就正好冲入地球的大气层。」

  「若是那样,我们都完蛋了,什么未来都将会在眨眼间消失。」

  「未来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脆弱。所以,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是能够停止思考还是尽量停止。只是思考却不行动,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借着让自己行动,还可能看见一些事物。」

  「具体上应该做些什么?」

  加地一直没有回答,可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话,因此继续催促他:「告诉我吧!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告白。」

  「真的?」吃惊之余,我迅速撑坐起身体。我低头望着躺在地板上的加地,发现那家伙的脸孔微红。「对象是谁?」

  「本山。」

  「本山?二班的?还是三班?」

  「三班。」

  「本山奈绪子吗?」

  「嗯。」加地也撑坐起上半身,用双手搓揉脸孔,似乎想要掩饰微红的脸孔。其实,那样反而更引入注意。

  「不错。」

  「该不会从那时候就喜欢她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但是,羞赧的加地没有回答。事实上,加地可以大声回答的,因为他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本山奈绪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执拗地问。

  「这……」加地终于回答:「十一岁的时候。」

  「很漫长呢!都六年了。」

  「差不多。」

  「是吗?终于打算告白了?」

  虽然是别人的事情,我的一颗心却激动不已。这类事情,为何会如此扰乱我的心情呢?

  即使这样,单恋了六年之久,也着实令人惊讶!以加地的个性而言,这样似乎是理所当然。

  可是,三班的本山难道没有发现他的心意?看来她一定不是很敏感的女孩,不过,最主要是加地也善于隐瞒自己的心思。

  「打算什么时候对本山说?」

  「尚未决定,可能的话,希望趁这次校庆……」

  「喂,已经到了哩!」

  「川岛,别太大声,我会紧张的。」

  加地向我说明他打算如何表白。我听了之后,心情更亢奋了。因为那是很羞赧的、很罗曼蒂克的表白方式,也非常符合加地个性。如果是我,应该会把对方找到适当的地点,干脆地对对方说:「请跟我交往吧!」可是,加地却想到这样麻烦的方法!

  「问题是,要如何让她来看天象仪呢?」

  「如果她不来,那就什么都不必说啦!」

  「没有好点子吗?」加地叹息出声,再度躺下:「啊,我完全想不出。」

  我用鞋尖顶了一下加地肩膀。

  「川岛,干嘛?」

  「交给我。」

  「你说什么?」

  「交给我来处理。只要把本山叫来观看天象仪就行了吧?本山和春日贵子的交情不错,而我认识春日,因为,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都担任体育股长。我去拜托春日,请她带本山到生物物理学教室,然后假装在那里偶然相遇。」

  「可以吗?」加地马上坐起来。

  「真的?」

  「你很紧张?」

  「嗯。是真的很紧张。」加地点头说。

  「喂,加地,届时可下要退缩哦!我们不知道何时会灭种。对吧?所以没有退缩的时间了,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何况,你不是已经决定不要想太多了吗?」

  加地坚定地点头:「没错,我已经放弃多思考。以后要像你一样单纯的生活。」

  「不要说什么单纯,请说充满活力。」

  我们两人同时笑了,仰望着星空。

  「好没意思的星空!」

  「确实是。」

  「事情绝对会顺利的。本山只要见到你制作的星空,一定会被感动。」

  「能够这样就好啦!」

  十七岁的我们过着快乐生活,以后会发生什么,真的令人非常期待!我清楚记得那小格局的星空、加地那瘦削的脸颊线条、飘飞的浏海,以及水塔上面被风吹得咻咻作响的天线。即使现在加地已经不在这个世间。

  ※

  吃过饭后到学校去补考一科通识课程。虽然说是补考,但教授是那种有如佛陀一样的慈祥人物,只要在报告用纸上,稍微说明相关的内容,就会让你及格,所以只要把事先调查过的东西填满纸即可。

  事情真的很奇妙,愚蠢的我竟然能够上大学,然而成绩优异的加地却没有。应该说他有考上大学,却几乎从来不到学校,反而开始前往各地旅行。

  「我已经停止思考了……虽然可能无法全部停止,但能够停止的还是尽量停止。光是空想,根本无济于事,倒不如立刻行动,还可以开开眼界。」

  我走在正值春假的大学校园里,想起十七岁的加地曾经说过的话。他不去学校,反而开始四处自助旅行,原因可能在此吧!所以只带着少数的金钱和一些破破烂烂的T恤,前往中国、泰国或印度尼西亚。

  我想问问已经不在这个世间的加地,你看到什么呢?你那黑眼瞳里究竟闪烁着什么呢?是快乐?或是忧伤?夜里,你是否曾因为寂寞而哭泣?我很想知道行动派的你,究竟看见什么声音?愚蠢的我说不定也可以看见。加地,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当然,我听不到回答……

  归途,我好像小孩子般地逛着。想着加地的事;想着射偏的那一球;想着被山崎学长打中的拳头;也想着造成山崎学长哭泣的县运动会;想着持续睡在走道的奈绪子;想着加地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又想到没有把收到明信片这事告诉奈绪子的自己。

  我为何要瞒着奈绪子呢?

  不对,并非刻意要隐瞒,只是说不出口。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收到风景明信片就好了,因为若是提起明信片的事,奈绪子一定会想起加地,逐渐远离的记忆又会变得鲜明,届时奈绪子脑海中想的人将不是我,而是加地。

  不,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奈绪子没有忘记加地,她会在走道睡觉,应该是梦见加地。我应该让奈绪子忘记加地才对,因为她现在是与我交往,不是加地,那家伙已经死了。可是,我不可能让她忘记加地的,加地的影像真的太过巨大了。

  十五岁以后的奈绪子一直和加地在一起,在她缓缓成年的每个日子,总是和加地一起走过,如果奈绪子完全忘掉这些日子,她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就什么也没有留下了。我明白,我真的完全明白,所以我才不去触及加地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也忘下掉加地的事,我迄今仍清楚记得两人在屋顶上喝果汁的那一个夜晚,以及一块完成教室布置后,那张得意的脸孔。对我来说,加地是非常特别的人,我一直都很憧憬他;他恰似伸手也触摸不到的星星一样,让我持续凝视着他。

  有时我会想,如果加地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如果加地平安无事回来,他与奈绪子现在应该仍在交往吧?应该彼此温柔并肩地走在一起。

  我只要看着两人幸福的情景就好,那样,心情也会舒畅愉快。可是,加地已经不在,他死了。所以与奈绪子交往的人不是加地,是我,现在是我与奈绪子并肩走着!

  搭乘地下铁回到我们居住的市镇时,已经是夕阳西斜,走在东西延伸的商店街上,夕阳正面照着我,回头,背影拉得很长。这真的是我的影子吗?就在此时,有人叫我。

  「咦,你不是川岛吗?」

  我转回头,一看,是奈绪子的父亲。「啊,您好。」

  「出门去哪里吗?」看到我提着包包,他问。

  「是的,到学校去。对了,昨天谢谢您招待。」

  「别客气,我自己也很高兴。」

  在户外碰面。他的态度有稍许不同,尽管是随处可见的中年人,却与奈绪子一样地悠闲,眼神也相当柔和。

  「刚回来吗?」

  「是的。」

  我并非想「擒贼先擒王」。也没有那种小聪明,我只不过是有事想和他商量,何况,我一旦受到长辈的邀约,总是无法拒绝。

  「那,我奉陪。」

  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他理所当然似地进入居酒屋。店内正在烤肉,烟雾和香味充斥。我的肚子咕噜叫出声。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坐下,点叫了啤酒和烤肉。

  「昨天虽然也暍过,但先干一杯吧!」

  「好,干杯。」

  碰杯后,我们把啤酒灌入胃内。

  「想不到和女儿的男朋友喝酒出乎意料的快乐。」

  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真不愧是奈绪子的父亲。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连续暍两天酒。

  「我……也一样。」

  我们重复着昨天的话题。我谈棒球,他则论足球。最后我说出那一场没有踢进球门的射球。

  「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射偏。球门已经放空,只要随便轻推都会滚进去,我却用力猛踢,结果球飞得很高。」

  也许因为连续两天喝酒吧?酒精很快就在体内流动,我变得聒噪起来。

  「反正一定会输,就算拿下一分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可是,我总是回想着那记射门,如果那次有进球,学长们就会非常高兴。」

  奈绪子的父亲将肉沾上盐巴,说道:「人总是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川岛,活得愈久,你一定会遇上更多类似射偏球门的状况。像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至今还是会回想起一些事。」

  「是的。」

  「人类很难向前进,这是最可悲的。」

  他无意说教,而是真的觉得可悲。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不是专对我说的。

  「川岛,你很希望射门进球?」

  「当然。」

  「还是会有射球的机会来临的,因为人生中多的是败部复活的作战,只要在下一次完美的破门就已足够。」

  「请您击出全垒打。」

  「也对,我要击出全垒打。」他豪爽地挥动免洗筷子。「最好是击上外野看台。」

  我们互相笑开了。很不可思议,我想起加地,他跟奈绪子也能够这样笑吗?

  奈绪子的父亲和加地完全不一样。他总是一派悠闲轻松,可是不知为何,这反而与加地有些许类似。

  「我家现在的状况不太好。」

  「喔……」

  「其实不该对女儿的男朋友讲这种事的、我与内人有点争执……啊,你可不要让奈绪子知道我谈及这件事。」

  「我知道。」我点头。

  「真的很麻烦呢!所以我才会向公司请长假,逃回这儿。虽然奈绪子完全没有问……」

  「是吗?」

  「父女嘛,有些话反而难开口,有些则不必说也能体会。」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如果是我,下可能毫不在乎地说出欺骗奈绪子的话,但是骗骗姊姊却不当一回事。不论发生何事,亲人就是亲人,因此任何事情。即使是暧昧,也能过开。

  「所以,我想问你。」

  「请说。」

  杯子里空了,我忙替他斟满啤酒。

  他说了声「谢谢」后,喝光,然后也替我斟酒:「事实上,我打算辞职。」

  「离开公司?」

  「我有梦想,虽然并非是多大的梦想,可是却一直挂念着。当然啦,也许放弃会比较好,何况,公司生活也很快乐……只不过,到了这样的年纪,忍不住会意识到人生的终点。」

  「您还年轻呀!谈什么人生的终点……」

  「不错,重新来过是要在还是年轻,也还能够做到的时候;但我都已经到了这种年纪,要重新来过也太勉强了些,毕竟体力和精力都逐渐减退,而且十年后也很可能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行动吧!就是意识到人生终点的剎那,我突然想要寻梦了。只是,内人并下理解……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终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下去。」

  「是的。」

  「内人的脑海里存在着类似理想人生的模式。我任职在颇大规模的公司,如果继续这样工作下去,是不需要担心经济问题,这种人生也算不错,所以,观念错误的人应该是我,也难怪内人会大发雷霆。即使这样,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

  「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这句话,他再次重申。「或许不知不觉之间,我把夫妻关系看得太过于简单。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提过类似的话题,一旦突然提及,根本就无法沟通,只是徒然破坏感情而已,结果终于陷入必须离家出走的窘境。」

  「是的。」我只能点头,因为我知道,像我这种年轻小伙子的意见,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可能只是想找人说出胸中苦闷,我应该对被选中而感到高兴。我一边听着他的话,也一边不停喝酒。他也一样,我们的脸孔逐渐变红,烤肉串也快速在口中消失。

  奈绪子的父亲对我诉说苦闷这事,也许不足为奇。因为这种情形很普遍,可是也不能够因此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一回事,毕竟我明白,人理所当然会有苦恼、有沮丧,就算年老了,绝对不会消失。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长辈推心置腹地交谈,即使是自己父亲,都未曾有过如此经验。

  奈绪子那五十一岁的父亲驼着背,神情落寞,十分可怜。

  「真是糟糕。」他反复说着。「川岛,我真的很困惑。」

  「您来这里之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任何事情都无所谓。譬如,工作或是义工之类的。」

  「不,什么也没做。」

  「那怎么可以呢!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视野才会打开。』所以,还是必须做点事情。也许状况不会改变,但是观点或许会变。」

  「哦……」他低声念着:「高中生居然会讲出这种话?」

  「是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就是奈绪子初恋的情人,奈绪子迄今仍在想着他,不曾遗忘,即使目前与我交往,奈绪子内心仍旧有他的存在。而且,我也一样!我手上有他最后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但是我没有告诉奈绪子,我说下出口,虽然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就是一直收藏在抽屉里。

  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语:「或许真是这样呢!不,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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