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章 秋、高中二年级

  柿沼春树•休假日

  「好嫉妒。」在我右边的结城嘟囔着。

  「意见同右。」左手边的穗花同样用着有些冷淡的口气说道。

  「这里是书店喔,请保持安静。」我笑嘻嘻地对着他们两个说。其实他们没有大声说话,我只是开玩笑。

  《泳》

  宛如海水颜色般、深邃透明的蓝色书封,搭配白色标题。

  在眼前的是开头写了「致蓝滨商场书店」的,我的签名。说是签名,其实也不过是写上笔名「春」的签名板而已。

  我的书就陈列在那里。

  而我们正相隔一段距离观望。一名看似较我年长的青年拿起我的小说,没读内文便迳自拿到收银区结帐。

  结城斜睨青年一眼,再次嘟囔:「好嫉妒。」

  我则「嘻嘻嘻」地笑出声。穗花掐住我的手。结城轻轻敲了我的头。

  好痛。

  「对呀,就是说嘛。哎呀,实在吓了一跳。想不到同个年级的男同学,居然在做那种事。他平常其实不是那样的孩子。我也是在他向我坦白之后吓了一跳喔。哎呀。没想到他居然背着大家暗地里做了那种事。」穗花用手掌遮住双眼,改变声音说道。

  结城看着她边笑边提问:「您和那位男同学以前是什么关系?」

  结城模仿记者采访时的高昂语气,对此穗花故作含泪的模样发出哽咽,以另一只手捂住嘴,并且使出声泪俱下的演技回答:「我们曾经是常常一起看书的伙伴。我也想和对方当朋友,所以才主动约他一起看书的……对啊,说真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想到那个孩子会、那个、那个孩子竟然!」

  「闹够了吧!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我忍不住大叫出口,但其实自己也觉得很好笑而忍不住嘴角上扬。这简直就像在采访犯人身边亲友的现场,连声音都稍微经过变声处理,逼真地重现场面。而我的吐槽成为爆点,登时让那两人捧腹大笑起来。

  穗花咿咿呼呼地边重整呼吸边说:「咿、他、当着我的面说了。咿、呼,他说『我、我就是春』!」

  「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怎么会是结城在叫啊!结城同样以手遮口,带着哭腔大叫。

  我被玩弄了。被相当壮烈地玩弄。

  出了购物中心后,附近的公园内有红叶摇曳,时序业已入秋。踏上购物归途的我们坐进公园里的凉亭,谈笑风生。风一拂过红叶便旋舞于空中,凉意袭上肌肤。

  几天前分明是有如被毛毯包裹住、柔和温暖的天气,可时间一旦接近文化祭,气温便一口气骤降。虽然对怕热的我来说,这正是宜人的温度,不过一体悟到时间飞逝之快,多少让人有些丧气。

  但是话说回来,感觉最近的自己每天都十分享受生活,这份快活并不输给天气的寒凉。

  我感受到自己的高中生活开始步入正轨,是在去年夏季庙会下定决心写小说的时候。暑假结束之后,为了在学校可以不顾旁人的眼光写小说,我接受了穗花的邀请加入文艺社。

  原以为很快就能完成一本小说,实际上却毫无灵感。期间我找了九重先生商讨,修改了好几次架构。不停地重新构思、重新构思,尽管如此,要推出第二部作品仍旧带给了我巨大的压力,过程中费了不少时日。

  注意到的时候已临近文化祭。基于文艺社成员必须展出作品的规定,遂变成我负责原作,再交由穗花画成漫画,最终展示出我们共同合作的作品。

  而正好也是那时候,厌倦了放学后四处游荡的结城,在见到我们的作品后产生兴趣,因此进入了文艺社。文艺社中和我同届的学生有好几个,虽然会向彼此打招呼,不过我还是与结城和穗花待在一起时最快乐。

  升上二年级后,我们依然三个人玩在一起。尽管各自分到不同的班级,但我们必定会到其中一方的教室集合。在我得感冒向学校请假的时候,他们也曾来我家探病,所以后来结城被传染感冒,便轮到穗花和我结伴去他家拜访。

  到了夏天,我们三个一起去了夏季庙会。三个人第一次拍的大头贴,被我珍惜地收进钱包里。因为结城会直接叫穗花的名字,所以我亦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直接喊她的名字。

  等到新的小说构想总算定案时,已是我们三个交情开始变好以后的事了。我向结城坦白自己以「春」为笔名写过小说,结果他既没有责怪我过去绝口不提,亦没有反应得大惊小怪;同时理解我对其他人隐瞒身分的选择,因此当我在文艺社想去图书室角落的座位写小说,结城与穗花便会坐到我正对面的位置,利用他们自带的品行不良气场,吓退附近的社员。

  多亏了他们两人,我才能无须留意旁人视线并完成小说,我由衷地觉得他们两个是不良少年、少女,真是太好了。

  今天是为了看我新出版的书,才会和穗花、结城三个人来到购物中心。之后,我们聊到我写书的事,这两人就开始调侃我向穗花表明自己身分的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事。

  俨然被当成罪犯对待的我,在吐槽的同时,内心也升起一股焦躁。我告诉结城的说法是,自己被穗花建议,所以才决定要写下一部作品,可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是我和她交易。

  「等到小说完成之时,你愿意和我交往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句话彷佛禁语似的,从未被她提起。开怀笑着的穗花,怎么看都像是在敷衍人的样子,是我的错觉吗?

  「春树老师,请举办签名会吧。」就在我望着穗花发呆之际,她主动对我说道。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我写的小说《泳》。多半是不知什么时候,在刚才那间书店里买下的吧。

  「咦,你买了吗?不是有给你样书?」

  「因为我想要签名。」

  她毕恭毕敬地掏出油性签字笔,递给了我。

  「老师。」

  穗花如此说着,旁边的结城跟着露出奸笑的表情。啊,定睛一看,我才发现结城也买了。他的手上拿着我的书,不过我已经不会感到羞耻了。「嘻嘻嘻。」我笑着翻开书本,在第一页的空白处签名。

  「你的名字是?」

  「我叫穗花。请写『给小穗』。」

  「要按血指印吗?」

  「有够恐怖!不要,普通的签名就好。」

  我签好名将书递回给穗花,她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真想让我爸爸也看看。」

  她的爸爸。我还没习惯从穗花口中说出的称谓,闻言才想起来,啊,对了。想不到穗花的妈妈下个月就要再婚了。

  「话说你爸,是从哪时开始要一起住馁?」

  结城一提问,穗花便羞赧地笑起来。

  「刚好在文化祭后的补休日会搬过来!好像也会来文化祭的样子,我再把他介绍给你们。不过我不晓得他会什么时候来。」

  「真假,好期待。」

  我也立刻回道:「好紧张喔。」其实我暗中多少有一点点羡慕穗花。好好喔,父亲。我也想要有父亲,想要一个新的父亲。

  不知道我妈妈有在考虑再婚吗?说起来她有在谈恋爱吗?我思忖着这些,同时伸出手要拿结城的书。

  「啊,我想要血指印。等全部读完之后我要拿到网拍上高价售出。」

  「快来人逮捕他。」

  就像相声那般,穗花马上吐槽结城。结城和穗花很合拍。两人都有略引人注目的不良品行与生性开朗的共通点,很快便如至交般要好。不知是我天性阴沉抑或其他缘故,见到穗花跟结城关系良好的样子,有时会产生些许的孤独感,亦有稍微羡慕他们的时候。

  「唉───不晓得赶得上文艺社的展出吗?」结城在木桌上摊开方才买的资料书,哗啦啦地一边迅速翻页,一边如此喃喃自语。

  文化祭即将来临。今年有新加入的结城,无论文艺社的社团活动再怎么悠闲,也不得不展示出什么成果才行,举凡小说、诗、插画、漫画等等都行。结城决定挑战看起来最简单的诗,于是趁着来看新作品的时候,顺便在书店寻找我和穗花推荐的诗集。不过,我们只在书店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去游戏中心打游戏,还有到美食街用餐。等同于是来玩的行程。

  「春树可以展示自己的书耶,太强了啦。」

  「嘿啊,相较之下,像我们这种临时抱佛脚交出去的作品,根本只有陪衬的分。」穗花和结城笑着说道。

  即使明白他们是在开玩笑,可是听在自我评价极低的我耳里,只觉得很过意不去。

  「没有没有,我对大家隐瞒身分所以不会摆出书本展示啦。我决定展示短篇小说。」

  「咦,真假?什么时候决定的!」

  给出这种浮夸反应的人是结城。尽管刚刚才说了要拿去网拍卖掉,他其实还是很期待我的作品。

  「真的、真的是短篇喔。其中一半类似诗的感觉。」

  「嘿,好想看看。春树你很厉害耶,和我们已经是天差地远的等级了。呐,结城,我们干脆来当经纪人吧?春树的。」

  「你是说春树老师的对吧。」

  「说得没错,要叫『老师』才行。」

  「真是的,别这样啦,太奉承了。话说───」

  要说下一句话时,我突然有点难为情,于是先发出「啊───」的沉吟声。

  「安怎?」穗花打趣说道。

  我依然感觉很害羞,说:「你们两个的作品,我也很想早点看到啊。」

  霎时,这两人不知为何也难为情地沉吟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好似在透过眼神做只属于彼此的对话。我的这种孤独感果然怎么也抹不去。我的视线如爬行般游走,落到了穗花买下的那本我的小说上。

  小说的标题名为《泳》。

  深夜,在学校屋顶许下愿望的话,泅泳于空中的鲸鱼便将替人实现。

  是像这样的故事。

  *

  我们对着露出轻蔑笑意的水鲸大喊。

  「我想变成帅哥!」

  「我想成为运动健将!」

  「想要长高!」

  「想吃拉面吃到饱!」

  「想要不呼吸也能活着的身体!」

  「我想住在游乐园里!」

  「我想考试一百分!」

  「想要好肤质!」

  「想要拥有小脸!」

  「想变得很会唱歌!」

  「想烫一头时髦的卷发!」

  我和雄也不停许愿、许愿、许愿、许愿、许愿、许愿、许愿、许愿。每当受理一个愿望,水鲸就膨胀一圈,笑起来的样子令人心里发毛。只有跟身体相关的愿望被立刻反映,我们的身体在转眼间发生改变,脸、身高、肌肤、发型,一个个产生了变化。雄也变成花椰菜般的自然卷时我差点喷笑出来,但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查看手表。

  「雄也!剩不到五分钟了!」

  时间刚过两点二十五分。水鲸再一下就要截止受理今天的愿望了。假如截止,就来不及救彩花。被吸走寿命的彩花正在医院里沉睡,我们不能再有片刻的犹豫。见到我们焦躁的模样,水鲸猝然间张大嘴巴。

  吼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远地,远远地,水鲸发出咆哮,俨然像在高声嘲笑似的。可恶,那家伙,竟然把我们当笨蛋。我的手紧握成拳。

  「我想要音乐的才能!想要怎么吃都不会胖的身体!不想变秃!」雄也不服输地大叫。然而还差了关键性的一步。水鲸只有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变大而已。

  「可恶,可恶!让彩花、让彩花活下来!把彩花的人生还来!」

  雄也一喊出那个愿望的瞬间,水鲸突然膨胀了起来,「砰」地鼓成两倍以上的大小。那个大小几乎要把深夜时分的泳池正上方完全遮蔽。

  「好、好厉害。雄也!还差一点儿……」

  还差临门一脚。我转头看向雄也,却说不出话来。雄也忽然倒下了。我急忙赶去他身边,将雄也抱起来后,发现他只剩奄奄一息。

  对了,是水鲸为了刚刚那个愿望吸光了他的寿命。

  「冬树……」雄也用沙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动作不快一点儿的话,就连雄也都会救不回来。看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分钟。

  快动脑,快动脑,快动脑,快动脑!到目前为止的愿望分量,和刚才雄也大喊出来的愿望差在哪里?为什么彩花的愿望会吸走她那么多寿命?

  我闭上眼,回想彩花许下的愿望。

  『希望父母可以和睦生活直到永远。』

  然后是雄也的愿望:『把彩花的人生还来。』

  我豁然开朗,对了,两者是有共通点的。

  许愿以后安然无事的人,对照被吸取大量寿命的人,其中的差别是什么,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人许愿的话会被吸走大量的寿命。

  这么说来确实是这样,我和雄也老是只考虑自己,可是彩花总会为了别人着想,祈祷着别人的幸福。

  所以我才喜欢过彩花。

  我张开眼睛,紧紧抱住雄也并抬头看向夜空。水鲸眼中噙着泪水,似乎已经想回去了。有了先前我们许的那些小愿望,再加上雄也为了彩花许下愿望的一击,水鲸的肚子变得像气球一样鼓胀。在那个肚子里,装满了这座镇上曾向它许愿,所有人的寿命。

  宰了那家伙一切就会恢复原状。我许过的梦想也会被一笔勾销。

  不过,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我深呼吸一大口气,用耗尽剩余寿命的气势全力以赴大喊:「希望彩花和雄也的恋情成真!希望彩花和雄也能一直幸福地交往下去!」

  我一许完愿望,意识便倏地朦胧了起来。能感觉到体内的生气正逐渐被吸走。我无力地倒在地上。

  用着仅存的微弱力气,我仰头望向天空。水鲸开始胀大,再胀大。

  胀大、胀大,不停地胀大,几乎要将所有校舍吞没殆尽。

  等注意到的时候,连同我的身体都被吸进水鲸里了。

  我连屏住呼吸的力气都不剩,因而严重地呛水。

  这里、我会死在这里吗?思及此,我虚弱地睁开双眼。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与我对上了视线。

  我意识模糊地眨了眨眼。

  是鲸鱼。鲸鱼正愉快地游水。

  这个瞬间,水鲸宛如水气球般爆炸了。我和雄也双双掉进积满水的泳池当中。有光点自水鲸身上散射而出,同时我的身体恢复了生气。发出巨响、散射出光芒的那副身姿,俨然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炸弹烟火。

  小仓雪•下课后

  「小雪又在看春的小说了。」御幸在后面边替我按摩肩膀边说。

  仅凭这样我就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了。我合上《泳》,将头抬起来观察她的表情。由下往上看御幸的脸能把鼻孔看得一清二楚,好好玩。

  「这本小说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亏你还在看。」

  教室内只有我和御幸在。御幸的手从我肩上挪开,坐到隔壁座位。当那双手离开时,感觉肩膀上的重量一口气增加了两倍。

  「我在做最终检查,看看还有没有能写成歌词的地方。」

  「小雪好认真。」

  「因为是第一首歌嘛,想拿春的句子来当参考的范本。」

  「嗯───呐,《泳》是怎么样的故事?」

  御幸从我手中轻轻拿走《泳》,很快地翻页浏览过去。我用着毫无文藻可言的表达方式,磕磕绊绊地开始讲解。

  《泳》是一部青春奇幻小说。描述校园里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一只在天空中游泳、由水做成的鲸鱼怪物会替人实现心愿。做为代价,怪物会吸取与愿望强烈程度相对的寿命。为了寻求那只在每晚半夜两点到两点半之间现身的水鲸,学校里的学生们偷偷潜入校园、许下心愿,之后被吸走和心愿强烈程度相等的寿命。

  主角与他的死党,加上主角单恋的女孩子一共三个人,出于半开玩笑的心态向那只水鲸许了愿望。主角许愿想在全国大会的游泳比赛中出赛,死党希望能中乐透,然后女孩子则希望能让父母取消离婚。三个人皆实现了愿望,然而唯独那个女孩子,或许是许的愿望太强烈的缘故,有大半的寿命都被吸走,只能卧病在床。

  于是主角他们决定摸索打倒水鲸,夺回所有寿命的对策。他们想起女孩子许下愿望时,由于愿望太过强烈,导致水鲸的身体几乎快爆裂开来,因而推测只要让水鲸膨胀到极限,也许就能引发爆炸。主角和他的死党对水鲸提出了大量的愿望。想要跑得快、想要长高、想要肌肉。

  可是爆炸始终没有发生。接着主角意识到,只有女孩子许的愿望被吸走许多寿命,因为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许愿的关系。注意到女孩子喜欢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位死党的主角便许愿,希望女孩子能和死党成为一对佳侣并永远幸福。吞食下那个愿望的水鲸宛如炸弹一般破裂开来,那些被吸走的寿命亦回到了人们身上。

  只不过,人们曾对水鲸许过的愿望,同样也回到了实现之前的状态。游泳比赛的愿望、中乐透的愿望、中止离婚的愿望,最终全部落空了。

  「是悲剧吗?」

  「嗯……算哪一种呢?不晓得耶。不过主角的死党和女孩子得以顺利交往,感觉很幸福喔。」

  「咦,竟然不是和主角交往吗?」

  只匆匆瞥过几页《泳》的御幸,在得知结局后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向我。啊,好可爱。

  我保持冷静说:「主角选择退让。」

  「所以是悲剧?」

  「不、不是、不晓得啦!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不过、不过像这种收尾的方式,该怎么说呢?我不讨厌就是了。」

  我给出模棱两可的回应,御幸以悠哉的声音说:「是喔───」并将《泳》还给了我。真是的,什么嘛。管他悲剧还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怎样都好吧。

  尽管是个让人无法信服的结局,但对我来说无论主角的恋情是否能够实现,只要能够积极向前看就够了。我边想着这些边望向御幸。在她后颈的地方,出了一层薄汗往下滴落。

  所谓的恋情,大概没能实现的才是多数吧。

  「呐,小雪,话说回来呀,我有件超想要问的事。那首歌是情歌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只是「唔嗯───」地沉吟着。

  御幸好像把这当作我的表态,擅自理解之后喃喃说道:「说得也是嘛。」

  「歌词里虽然充斥了满满的爱,但和恋爱不同对吧。」

  「是吗?嗯。没错吧。」

  不明白御幸想说什么,我只好给出含糊的回应。或许是御幸觉得这样很可疑,又或是受到了激励,她稍微把脸凑过来,扬起嘴角。

  「所以才有一种明净透澈的感觉,我很喜欢唷。」

  我垂下目光,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很挺。漂亮的鼻子,漂亮的肌肤。

  「哼哼。」

  我的这个反应是怎样,一着急起来,冒出的台词就是这样吗?脸颊都快涨红了,结果御幸模仿我「哼哼」地回了一句,她这样实在也好可爱,我拼命地故作平静。

  陡然间,室内响起御幸喜欢的混乱战的歌。她掏出手机,是闹铃。

  「我差不多该走了。」

  御幸说了声「嘿咻」后站起来,我不知为何也差点要跟着站起来,但是冷静下来后便重新坐好了。

  「当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好辛苦耶。」

  「就是说呀。不过负责的老师是志田老师所以很有趣喔。我有告知十五分的时候会先走,等等轻音乐社见吧。」

  「嗯。」

  御幸说完再见便背起书包离开了。等到她完全离去以后,我留在教室中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合上《泳》,将书当成枕头用脸埋上去。封面的纸张材质滑滑的,摸起来很舒服。我维持这个姿势望向窗外,有了独自一人的孤寂感加乘,外面抚过树木的风给人一种更寒冷的感觉了。我交叉双臂,按上自己被御幸摸过的双肩,紧紧抱住自己。

  春,你最近过得好吗?今天我的心情也被你写的小说深深打动着。

  我在脑海中嘀咕着这些,合上双眼。

  如果这间学校也有水鲸的话,我会祈祷自己的恋情能够实现。利用被削减的寿命,去痛痛快快地谈一场恋爱。我可以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没有任何障碍,不会觉得这很奇怪,能够坦然向喜欢的人说出喜欢,对心爱的人表达我爱你,并且传达出自己的爱意,无论多少次都能传达出口,然后迎来死亡。这样就足够了。

  睁开眼时,风已经停了,彷佛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作,树木静静地伫立。我深深地、深深地叹息出口。

  下午五点十五分。差点睡着的我,被LINE的通知声叫醒。是悠介学弟传来的讯息。我带上吉他前往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距离我的教室有一段相当长的路程,我慢悠悠地走过去,等到好不容易抵达的时候,正好是由悠介学弟担任团长的一年级乐团结束练习的时间。悠介学弟一见到我,顿时展露笑容,背上贝斯朝我走过来。

  「雪学姊,辛苦了。请接着使用教室吧。」

  还听不习惯的「学姊」一词虽然令我产生动摇,不过我依然提高语调,对他笑着说:「谢谢你!」恰好这时小夜也来了。

  「你好咧悠介。」

  「小夜学姊,辛苦了。」

  面对小夜那种像大叔一样的打招呼方式,悠介学弟礼貌地给予回应。小夜也注意到了我,我反射性叫出声。

  「嘿!」

  「嘿。」

  「嘿───」

  「嘿唉唉唉!」

  我们互相打招呼闹对方,最后是小夜放声大叫,所以我也准备以大叫来回应,但考虑到等等就要开始练习,不能这么耗损喉咙,我才因此克制住冲动。小夜一凑过来就勾起我的手臂,我的身体在反作用力之下晃了一晃。这样并不让我觉得反感,因为几乎每天,小夜都会缠抱住人,我和御幸都习惯了。倒不如说不贴上来的话就不是小夜了。

  看着我们的举动,悠介学弟微微地莞尔。

  「学姊们请加油。」

  如此说完,悠介学弟便和其他几个一年级生一同出了音乐教室。这回轮到我和小夜两人独处。我们维持勾着手臂的姿势想要脱掉室内鞋,如此一来自然无法保持平衡。

  「危险,小夜危险。好危险。」

  「不要,别离开我,我会死。」

  「别死啊。」

  被小夜像鬼针草般紧紧黏住害我很难行动,不过我也没有做出强烈的抵抗。好不容易脱下室内鞋放进音乐教室的鞋柜后,我们一起走进教室里,以防对方跌倒。

  呼嘿嘿嘿,我们两个笑着,接着开始准备各自的乐器。

  「我觉得,悠介绝对是对你有意思。」小夜一坐上鼓椅,旋即装模作样地说道。

  「对我?」

  「嗯,绝对是这样。因为他明显只对你态度不同啊。之前只有我一个和他碰到的时候,他说的是『学姊好』,但是和雪一起碰到,他就是说『学姊们好!』」

  小夜胡闹着刻意提高语调模仿。我马上发出干巴巴的笑声。

  「哈哈,唉───是喔是喔,这样啊。嗯。」

  我一面心想:那是怎样啊?一面敷衍地回应。

  将吉他从袋子里拿出来后,我将袋子摆到音箱的后面。不知是否因为看到我不为所动的样子感到不满足,小夜找碴说:「别岔开话题啊!」她将总是放在包包里的鼓棒取出来。我透过鼓架的缝隙间看到,忍不住出声说话。那双鼓棒因为最近的打鼓练习已经变得破旧不堪了。

  「哇啊,该买新的了。」

  「真的耶,变得超级破破烂烂的。」小夜如此说着将鼓棒放到小鼓的上面,然后用自己的手机拍照。又来了。晚点她多半会上传到IG或推特上吧。小夜真的超喜欢用社群软体。

  「实际上又是怎样呢?」

  「什么怎样?」

  「不觉得悠介很帅吗?」

  我将导线插上音箱,在弹奏之前先替吉他调音,同时在脑袋里暗忖:又要提那件事了吗?一边思考起关于悠介学弟的事。

  今年加入轻音乐社的悠介学弟,是个腼腆寡言的孩子。相较于跟他一起入社的源太学弟或真一学弟,他在社团活动的时间几乎不说话,老是窝在角落练习吉他。由于我也是吉他部的人,加上看到御幸和小夜积极地与一年级生交流,让我也想这么做,便向悠介学弟说了加油。原以为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孩子,却在聊到音乐的话题后,突然就侃侃而谈了起来。

  他聊起喜欢的音乐、喜欢的吉他、喜欢的乐团,还告诉我虽然自己完全不会弹吉他,不过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站上舞台,做出慑人心魄的演出,抱持这样的心情才会选择吉他兼主唱的位置。

  「他是个好孩子喔。」

  我认为,是个好孩子。但是我没有往小夜的方向看过去。因为我很心虚。尽管认为对方是个好孩子,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却不是我擅长相处的类型。

  我向他搭话时只会陪笑而已。起初正是因为看到他不太说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样子,我才产生了某种自视甚高的优越感。可是实际上的悠介学弟,具有果断告诉别人自身喜好的力量。

  他和我不同,是和我完全相反的孩子。他是个可以当着他人的面,阐述自己喜欢事物的孩子。

  「长相呢?」

  面对小夜接二连三的追问,我压抑住自己真正的想法,笑着答道:「讨厌!我觉得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啦。」

  一听我这么说,小夜似乎误会了什么,马上贼兮兮地笑起来。我用伪关西腔应付过去,「有啥米好笑的馁。」

  就在我准备完毕的时候,御幸抵达了音乐教室。

  「欧嗨───」

  「欧嗨───」

  「欧嗨───」

  我们在社团碰到彼此时,一定会这样打招呼。早期电视节目上的打招呼方式成为了我们最近的流行。

  「小雪、小夜,抱歉。执行委员会那边找不太到开溜的机会。」

  御幸反覆微微鞠躬道歉,并走向贝斯音箱的旁边开始做准备。

  「完全没关系喔。」我笑着回她,并将乐曲的歌词与和弦表摆到谱架上。

  小夜先从鼓的位置离开一下,来到音乐教室的正中央,在可以同时看到我们三个人的地方摆好一张椅子,再用百元商店买来的手机架立起手机,按下录影键。我在这个瞬间绷紧了神经。自己并没有特别讨厌被录影,只不过为了纪录演奏模样所做的拍摄,对于技巧尚未纯熟的我来说很有压力。但是,这么做才最能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的演奏品质。

  小夜回到鼓的位置,御幸亦准备完毕,强烈的紧张感霎时笼罩住我们。无论练习过多少遍,在最开始的时候,身体仍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

  呵呵。

  从身后传来笑声。是小夜忽然笑了出来。受到感染的御幸也笑出声音,然后我也跟着笑了。有时我们会像这样不带任何理由地笑出来。脸颊的肌肉变柔软了,僵硬的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那就开始吧。」

  我面对手机镜头说道,旁边的御幸回答:「好。」而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小夜挥动那双破破烂烂的鼓棒开始倒数。

  文化祭在后天举行。

  我们要在文化祭上,演奏我第一次创作出的歌曲。

  柿沼春树•图书室

  远处的音乐教室响起吉他与鼓的声音。

  除了妈妈在车内放的那些音乐以外,我认识的不多,所以去唱卡拉OK时,我几乎只会唱距今有些年代的歌,还因此被穗花取笑。

  从创作出某样事物的观点来看,小说和音乐是一样的。倘若我没有写小说的话,或许会透过某项契机开始玩音乐也说不定。

  我边思考这些事,边和文艺社的社员们为了文化祭一起布置图书室的展览。当然,穗花与结城也在帮忙的行列之中。

  文艺社的宣传海报,由那些总是聚在教室角落画漫画的女孩们愉快地设计,琐碎的陈列说明牌交给手工灵活的社员来制作,至于穗花和结城两人则共同合作,将百元商店买来的桌布铺在桌面上。

  「春树同学,接下来的这个也麻烦你。」

  我按照古角老师的指示,挪动有滚轮的小书架,打造方便客人们移动的动线。我跟古角老师一起,将书架一座座靠到角落去。

  「春树同学,不展出自己写的小说,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古角老师一面挪动书架,一面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话。

  「又是这个话题吗?」我边推书架边笑着回他。

  我在写小说的这件事,没有告诉穗花和结城以外的同学,只有向这位既是老师又身为大人,还早已和我情同友人的古角老师坦白。古角老师没有对我另眼相待,反倒还会陪我讨论小说内容,像是这种发展比较有趣啦、这种用字遣词给人比较厉害的感觉啦等等。

  「没关系。只要我喜欢的人们知道这件事,这就够了。」

  我小声回应,老师则一如往常地回我,「这样啊、这样啊。」

  「春树同学,我很高兴喔。」等我们一起把最后一座书架推到角落靠齐后,古角老师说,「谢谢你信任我。」

  「要说是信任吗?唔。」

  「你从去年暑假结束之后就改变相当多。在这一届学生当中,你是改变最多的一个。这让我在高兴之余,也觉得感伤哩,简直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一样。」

  这种感想也太夸张了吧,我这么暗忖的同时,却又感到有些难为情。

  说什么自己的儿子。你又不是我的父亲。

  要说我有所改变的话,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最近我很少烦恼父亲的事了。我「嘻嘻嘻」地笑起来。

  「啊,只有这点一点儿也没变。」

  如此说着,古角老师也学我发出「嘻嘻嘻」的笑声。嘻嘻嘻。嘻嘻嘻。

  「都是多亏身边的人的关系。」

  如此说完,我朝穗花与结城的方向望过去。

  他们在所有桌子上都铺好桌布,为了划分各个社员分配到的区域,正用胶带做区隔。穗花贴得很认真,不过结城好像厌倦了,在打哈欠。

  「有交到除了我以外的朋友,太好了。」

  「我跟古角老师不是朋友吧,不是挚友吗?」

  「看看这孩子多么的好啊。如果你是我学生,我就给你A评分了。」

  聊到这里,我和古角老师两人一起「嘻嘻嘻」笑起来,并以此引发共鸣,笑得合不拢嘴。

  不久,准备工作全数大功告成,最后社长发给大家文化祭的展览室柜台排班表,一解散之后,结城便马上凑了过来。

  「春树,我们同个时段耶。」

  我和结城被安排在首日的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值班。中午的时段多半很闲吧,另一方面,穗花则是轮到第二天的班。

  「为何……」在我们后面散发出负面气场的穗花喃喃自语。或许是觉得三个人排一起比较好吧。

  「来找我们玩啊,穗花。」

  我对她这么说后,穗花隐约绽放笑容,眼中却泛着泪光。

  「我讨厌被排挤。」

  她抓上我和结城制服背后的缝线那一带。

  「耶───!」

  结城一奚落穗花,穗花马上掐住结城的背,那股拧扯的力道感觉都快把肉掐下来了。

  「春树!这个女人!欺负我!」

  闻言,穗花对结城轻轻使出擒抱,结城接招后在原地打转起来。彷佛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似的,他带着穗花绕着圈团团转。

  「慢着,你们两个,难得布置好的空间会坏掉,冷静点。」

  这起骚动甚至让古角老师着急地出声提醒,两人顿时停下来低声道歉。

  他们苦笑着,一想到古角老师鲜少会出言提醒,遂又有点心生胆怯。

  小仓雪•社团活动

  「呼───」地叹出好大一口气后,我看向御幸。

  「很好馁。」御幸笑嘻嘻地说。

  这回我朝另一边,坐在鼓前面的小夜的方向看过去。

  「很好的馁。」小夜模仿御幸的说话方式,跟着用了伪关西腔来说话。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随后面向正在替我们录影的手机镜头说:「很好馁啊!」

  我一发话,绷紧的紧张感倏地应声断裂,室内同时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今天就是文化祭之前最后的练习日了。三个人再一起练习个几次,接着就要迎来后天的正式演出。

  决定稍作歇息后,我喝了水滋润喉咙。小夜去操作自己的手机,将相机的录影模式暂时关掉。

  「呐,你们还记得约定吧?」

  小夜的话害我心跳漏了一拍。约定……

  「那个表情是怎样!」

  「咿!」

  我胡闹着装出恐惧的表情。是的是的,我记得的喔。有好好记在心上的。

  她指的是,要把我们三个演奏为了文化祭创作出的原创曲的影片,上传到社群网站上这件事。像这样毫无可取之处的我们,究竟有什么好让人看的啊?

  尽管我曾这样说过,但是说实话好像有点有趣,所以我没有反对也没赞成,毕竟御幸也表示过可以,还能以此增加三个人之间的回忆。目前首要的就只有专注在即将到来的文化祭上,并完成最后的练习而已。

  「不过啊,要是这个影片被广传的话,事情就有趣了吧。」

  「等等,不要啦,很丢脸唉。」

  「咦───我觉得这很有可能唉。」

  「就是说呀,小雪唱歌很厉害喔。绝对会有很多人要听的!」

  即使御幸夸奖了我,我依然没有自信。

  我将宝特瓶里的水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后,便催促两人再度开始练习,「来吧,要继续了喔。」

  结束了全部的练习,接下来轮到三年级使用教室。虽然我们到此便算练习结束,可距离下午六点的离校时间尚有一点儿空档,文化祭执行委员的会议亦结束一段时间了,于是我们决定去找志田老师玩。

  拔腿冲在最前面的是小夜,她一抵达国文科办公室便大喊:「志田老,呀吼───!」

  完全是叫朋友的态度,我和御幸纷纷被她亢奋的情绪逗笑了。不过,自从升了一个年级后,她就不再对老师说出「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光从这点来看就当作小夜有所成长好了。

  志田老师吓得抖了一抖,但在弄明白出现的是我们之后,便拍拍胸口放松下来。

  「别吓我馁。你们几个怎么了,结束练习了吗?」

  「结束了───志田老师我们好快又见面了。」

  如此从容说话的人是御幸。啊───好可爱。

  我也想和志田老师说点什么、想要聊点什么,心情七上八下的。老师看穿了这点,笑着说:「在慌张什么馁。」

  升上二年级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志田老师虽然有点可怕,却是个有着成熟思考方式,温柔的人。尽管说话口气粗暴,却时常陪伴在学生身边。当我为了自己写的乐曲歌词烦恼时,有时会从志田老师那里得到建议。自那以来,即便我不如小夜那么积极,也渐渐地对老师敞开心房了。

  我不怎么喜欢男人,不过唯有志田老师不会让我觉得讨厌。

  「咦,只有志田老师一个人在吗?古角大叔呢?」

  「不要叫老师大叔。古角老师身为文艺社的顾问,好像从今天就要开始准备。你们明天也要做轻音乐社的准备哩,记得穿运动服来。」

  「好───」

  为了后天的文化祭,明天整整一天都要耗在准备上面。动作快的社团和班级似乎从今天放学以后就开始着手准备了。轻音乐社因为是在体育馆举行活动,得等到文化祭前一天才能设置道具器材,要搬鼓,还有音箱等等过去。

  「志田老师绝对要来看我们表演喔。曲子是雪超努力做出来的。」

  小夜这么说,我当场难为情得低下头。战战兢兢地抬眼往志田老师看过去时,只听老师说完一声「喔」,接着便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我知道,之前为了写歌伤了很多脑筋嘛。我超期待喔。」

  「好、好的。」

  「小雪太好了耶!」

  站在我身旁的御幸兴高采烈地握住我右手。感受到被夸奖的喜悦,身体还被御幸手中的暖意浸染,我不禁咧嘴而笑。

  小夜堂而皇之地坐到志田老师隔壁的古角老师的座位上……她坐下了!?随便坐老师的位置不会被骂吗?我看向志田老师,后者一如平常没有出声指谪,我这才长叹出一口气。

  我和御幸都觉得只有志田老师在是好事。我们靠到墙边,摆出放松的姿势。没有像小夜那么明目张胆就是了。

  「志田老师。」

  「什么事,御幸。」

  「老师的同学们不会来吗?或是朋友呢?」

  一听御幸这么说,志田老师顿时「嗯───」地沉吟起来。

  「朋友吗───」

  「志田老师,其实没有朋友。」

  「不,我有啦!」

  小夜的调侃与志田老师的吐槽让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被志田老师发现后,他瞪大眼睛说:「有啥米好笑的。我的教师证是到县外的大学读书后取得的哩。以前虽然也有关系不错的朋友,但都过去十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再联络了。」

  「咦,原来是这样吗?」

  对老师说的内容有反应的人是我。十年,十年后。我望向御幸和小夜。经过十年之后她们两人会变得如何呢?还会记得我吗?还会和我是朋友吗?

  我顿时伸手摸起近在身旁的御幸的头发。御幸察觉到我的动作,便甩了甩头和我玩闹。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我对御幸的头发一通猛揉,于是她「哇───」地叫了起来。

  「是满寂寞的啦,不过就算没联络了,要是哪天碰到一定还是会像当初那样相处愉快。像你们就算过了十年,肯定也还是好朋友吧。」

  不晓得志田老师是不是看穿了我的不安,他盯着我这么说。我感到一阵害臊,将视线转往御幸与小夜的方向。

  我恶心地嘿嘿笑着,随后,御幸与小夜也和我一样,嘿嘿笑了起来。

  我喜欢她们两个。

  喜欢小夜的开朗,感觉连自己都变开朗了。

  喜欢御幸的温柔,想要被她的一切包容。

  柿沼春树•放学后

  到了离校时间,我们步出校园。

  三个人一起从学生专用的校舍出入口出去,这之后结城为了去打工要往车站的方向走,我和穗花则要走去公车站。我们无一例外,总是在这里道别。

  「那就明天见啰。」

  「拜拜,结城。」我说道,穗花也一起道别。

  ───原以为会这样,然而不知为何穗花不发一语地沉默着。

  「穗花,加油喔。」结城看着她边笑边说。

  接着穗花低声回答:「嗯。」不明缘由的我觉得很尴尬,只好装作没有听到。

  这两人有时会说些只有我听不懂的话。而我不会主动过问。

  「好期待文化祭耶。」我们边走着,我边和平时一样主动开启话题。

  穗花说她讨厌被排挤,这点我也一样。为了不让彼此陷入沉默,为了不感到尴尬,当只有两人独处时必定会由我抛出话题。穗花本身也很健谈,所以一定会回应我。当然结城也是。

  但是唯独今天不同。穗花什么话都不说,连一声都不吭一下。

  「烤地瓜的季节到了耶。」

  焦虑。明知秋天都过去一半了,我还这么说。至此穗花总算点点头应声,「嗯。」她的样子很反常。

  「穗花。」

  「什么事?」

  「你肚子饿了吗?」

  下一秒她默默地伸手戳我的背。好痛。不过我很开心。

  「春树你啊,真的很厉害耶。」

  突然间,穗花说出平常的她不会说的话。我想也没想便刻意用粗鲁的口气回应她,笑着说:「啥?」。

  「写的书很厉害,《泳》好漂亮。」

  「漂亮?」

  「用字很漂亮。」

  穗花一面往前走,一面以认真的口吻说道。她的这些话惹得我一阵羞涩,差点就像私下和古角老师相处时那样,发出「嘻嘻嘻」的笑声。

  「之前,我们不是有学过诗吗?虽然自己有写了点什么成果出来,可是后来我读了春树的小说却发现,啊,感觉完全不同耶。于是我又从头读了一次《泳》,有种透澈的感觉。」

  「透澈是指什么?」

  「用词呀。让人沉浸在其中,很安心。像是躺在游泳圈上仰望天空,身体漂浮于海面上的感觉。但是不会让人觉得孤独。」

  「咦───!」

  「那个『咦───』是怎样?」

  「好羞耻。」

  「真的?」

  我要发狂了。

  这样反常地说些认真的话,又用平常的态度嬉笑,使得我莫名地紧张起来。我知道自己笑得很不自然。无法巧妙地笑出来,为此我紧张得直盗汗。

  刚刚说的巧妙地笑出来,是为了什么?我是想要掩饰什么吗?

  我是从何时开始,在他们两人面前学会陪笑了?

  「发表了《泳》,真的很恭喜你。」

  「谢谢。」

  我道完谢,穗花却仍盯着我,好像还期待有下文的样子。

  「你肚子饿了吗?」

  我问出和先前一样的句子,以为又要被戳背了,遂退后一步。不过,穗花什么也没对我做。她转过头,背对夕阳的逆光让阴影蒙上那张脸庞。

  我观察她的表情,发现她没有笑。

  「就是现在呀。」这时,穗花温柔地开口说道。

  其他学生的足音在放学的路途中奇异地回响着,从中传来她柔和的语调。

  「说你喜欢我。」

  早在许久之前,她的棕发便消失了,如今那头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扬。顷刻间我整个人直到耳尖都烫红了。然而与此同时,亦感觉到腹部深处传来某种蠢动。是愤怒。

  既喜悦,又羞耻,还很愤怒。

  搞什么嘛,你这不是、不是有好好记住吗?明明就有好好记得嘛。结果到目前为止,却都表现得像是忘记了一样。搞什么啊,这算什么嘛。

  「还以为你早就忘了。」

  沉默横亘在她与我之间。一种独特的氛围盘踞着我们,落在她身上的暗影越发浓重,空气逐渐转凉。可不知为何,这股寒凉令我感到舒心。

  「我没有忘记。不可能忘记的喔。」

  「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喔。」

  「那又怎么了吗?」

  我向前迈出一步。穗花那张化为朦胧暗影的脸庞总算变得鲜明可见。

  她的脸蛋红通通的,一路延伸到耳朵都染成了绯红色。那绝不是夕阳的缘故。

  「现在想想,我觉得春树就算没有喜欢上我,也一定会继续写书;就算没有遇到我,也会持续写书才对。所以写出《泳》并不能证明什么也说不定,不过……」

  穗花说话时的呼吸有些过快,为了让那些快要满溢而出的话语平静下来,她揪住我的衣领,使劲握紧了手。

  「我一直在等。春树可能已经忘了,不过我一直在等你。春树。」

  「什、什么?」

  「现在由我来告白。」

  那个宣言是怎么回事!然而眼前似乎不是适合吐槽的时候,我只好咽了口口水。从旁边经过的男学生好像听见了对话,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回头看向我们。穗花没有理会对方,面对我的那副神情满是严肃。

  「但是在告白前先让我说一件事。」

  她究竟有多少想说的啊?我已经难为情得不行了。穗花松开我的衣领,慢慢伸手指向我,简直就像小朋友要对另一个小朋友恶言相向时的举动,接着她开口说:「你这个胆小鬼!」

  穗花如此发话,然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踹上我的后背。

  「呃!」

  超痛!

  咦,穗花刚才说了什么?虽然由我自己来讲感觉也有点那个,不过接下来她是要对我告白没错吧?

  「到底打算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想要让我困扰到什么时候?你的小说根本就写得不顺利嘛,亏你去年在夏季庙会时还夸下那种海口。究竟想让我等多久啊?都过去一年了耶!一年!」

  穗花气势汹汹地仰面大喊,宛如一名偶像般令我无法移开目光。我彷佛产生一种错觉,每当她发出一个音节便掀起一阵暴风,而我只想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光是这样、光是只有这样还可以算了。但是啊!你好不容易写完了小说!写完小说,出了书,然后呢?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喔。这样算什么啊!」

  切、切中要害。

  「再加上,小说是写完了没错!但这显然是以我们三个当原型写成的没错吧!?雄也是结城,冬树是春树,彩花是我!」

  「你、你发现了啊。」

  「绝对会发现的吧!我马上就很激动耶!春树竟然把我写进了故事里!是那个春耶!将我写成了小说的登场人物!可是,最后的结局!为什么是彩花和雄也成为一对啊!」

  穗花就像是怪兽电影中的怪兽在喷火似的,大吼大叫着彷佛要将一切破坏殆尽。要被宰了,要被宰掉了!附近盯着她看的人们,同样害怕地移开视线。我也跟着退后两步。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拔腿逃得远远的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终于说了这句话,「应该是彩花和冬树要变成一对才对吧!」

  在那声吼叫结束以后,四周迎来一片寂静。

  乌鸦高飞而去。以此做为信号,太阳缓缓西落,周围蒙上了少许的灰暗。穗花深呼吸好几次,肩膀上下起伏着,随后整个人变得通红。对于不会像野兽一样凭借冲动行事的她而言,不难想像刚才的吼叫到底豁出去了多少。

  我苦思着要说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喜欢你。

  无论是三个人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在图书室读书的时候,甚至放学后从学校走到公车站那段短短的距离,彼此配合着脚步走路的瞬间,我全部都喜欢。

  可是有天我想到了,像这个样子,该不会只是我的自我陶醉而已?因为不就是这样吗?假如最初告诉我《寻找母亲》感想的人不是穗花而是别人,我喜欢上的搞不好就是那个人了。自己只不过是受到爱慕自己作品的人所吸引,但我怎么能仅凭这种自我中心的态度就去喜欢对方。

  所以才会认为结城是适合的人选,认为配得上穗花的人是结城。他的外表帅气,聊起天来也开心,和我不同,是与穗花般配的人,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想。一面抱持着这种想法,我一面提笔完成了《泳》。再说你似乎也已经忘记与我做过的约定了。

  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却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你一直在等我啊。这样好吗?穗花。

  「我喜欢春树。喜欢二年B班座号六号的春树。」

  我也喜欢你喔。非常的喜欢。喜欢二年C班座号二十六号的穗花。

  「我喜欢虽然还不成熟,可是只要一谈到书的事情就会全力以赴的春树!」

  我也喜欢画漫画时总会全力以赴的穗花喔。

  「喜欢你思考时遇到瓶颈就会咬指甲的习惯!喜欢那只被咬得破破烂烂的中指!」

  我喜欢你只要写作业不顺利,就会搔抓脑袋的习惯喔。

  「喜欢你身高一百七十公分!」

  我喜欢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体重五十一公斤的穗花喔。

  「喜欢你明明不擅长运动,不知道为什么在运动会上依然会卯足全力!尤其是打篮球的时候!」

  我喜欢在运动比赛快要输的时候,口气就会粗鲁激动起来,甚至会轻易说出「我要宰了你」的穗花喔。

  「喜欢你有时候会发出奇怪的笑声!」

  那个就,嗯,嘻嘻嘻。

  「我喜欢春树的全部……全部都喜欢。春树对于重要的事情只字不提,完全不告诉别人自己想做什么,因为没有这个胆量对吧?胆小鬼,懦夫,所以不对我说喜欢也没关系喔。反正我一直都晓得。我也晓得你喜欢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着我,所以如果我说得没错的话───」

  说得没错的话?

  「就请你握住我的手。」

  穗花红着脸,朝我伸出手。就连这种时刻,我也还在分心留意外物的动静。公车到站的声音。学生骑着自行车离去的声音。树木摇曳的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提到声音,从方才起便老是有样东西吵个不停。是我心脏的声音。明明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偏偏只有身体叫嚣个不停。好恼人。好痛恨这颗比我还要大声叫嚣自己心情的心脏。我不想要输。

  于是我开口说:「我喜───」

  「快回家去!你们两个青春的年轻人!」

  我吓得猛然跳起来,一瞬间还以为心跳要停了。穗花也一样,甚至发出滑稽的叫声,「嘿呜!」

  由于我们在校舍旁的马路边说话,还丝毫没有打算回家的样子,负责学生辅导的乡田老师看不下去,才隔着校舍的围墙扯开嗓门大喊。穗花突然被这么咆哮,眼眶里都泛出泪光来了。

  我实在是很笨,所以马上急着大喊:「不好意思!」一心只顾着要快点、尽快从这里离开。必须去到乡田看不到的地方才行。为了带穗花离开,我握上她的手。

  我握上了她的手。

  紧接着我拔腿跑起来。穗花边发出「唔唉」的声音边跟着一起跑。我们现在,并不受重力的拘束。就像是顺风而行那般,随着枫红能够去到任何地方。

  「是我、赢、了。」

  穗花在后方如此低喃。我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一个劲地迈步跑过街道,狂奔个不停。

  「春树,你是喜欢我的对吧?呐,是这样对吧!胆小鬼!胆小鬼!是我比较强!因为我说了喜欢,我说了喜欢!我说了喜欢你!是你活该!又懦弱,又胆小的春树,我喜欢喔!哈哈哈!」

  路上的行人一脸不可思议地,用可疑的目光盯着我们。从旁观的角度来看,恐怕会觉得我是名诱拐犯,而她正在求救吧。

  我也必须说些什么才可以。必须说点什么,我得说出口才行,我在脑袋里思考。

  喜欢你。说不定我说得出这句话。但是,但是这是我长久以来盼望的恋情。要是说了喜欢的话,要是我说得出喜欢的话,感觉她就会弃我而去了。因为她喜欢的是那个懦弱的我,是那个连喜欢都无法宣之于口的我。

  所以,我最终只和平常一样,笑着回应她,「嘻嘻嘻,嘻嘻嘻。」

  小仓雪•早饭

  我睡醒的时候,感觉好想吐。

  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生理期也在前几天结束了。是出于紧张、兴奋、不安,以及想活动身体的心情,这些情绪将我塞得满满的。我很快便察觉到身体高呼着好想做点什么、好想快点活动筋骨。但是必须克制住这一切,雪,现在还不是时候。还太早了。我就像这样透过对自己喊话来让自己冷静。

  今天正是我盼望已久的文化祭。是我公开演出人生第一首自创曲的日子。最棒的日子。想必这天会成为最棒的日子。我如此告诉自己,借此让身体平静下来。

  然而,在我看到继姊替我准备的早饭的瞬间,想吐的感觉却更强了。

  由于从事平面设计的继姊是居家办公,工作时间亦自由,这似乎让她有时对于时间的感觉变得混乱。例如不需要接送我的长假期间,她经常会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一旦生活不规律的话,饮食生活或许会跟着混乱吧?

  不过再怎么说,眼前的这幅光景未免也太过分了。

  「请享用。」

  继姊面带微笑,说话的声音可爱到让人怀疑句尾加了爱心。我则面对餐桌上摆满的菜色哑口无言。

  白饭、味噌汤、玉子烧、生菜沙拉,到这里还算正常,但除此之外的料理明显就很奇怪了。义大利面、烤远东多线鱼、牛排、咖喱、披萨、炸猪排、能量饮料。

  话先说在前面,这些是早饭的菜色,并且现在是早上七点整。

  「你是笨蛋吗?」

  因为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生活,撇除吵架的时候不论,平常是会留意和对方的说话口气的,不过此刻我很自然就骂了出来。只见继姊得意洋洋地用鼻子哼气,向我展现大功告成的满足感。一大清早起床做了这满满一桌,的确是会有满满的满足感没错啦。我盯着牛排,两眼发直。天啊……超大一块。

  「我会死啦。」

  「很棒,保持这个样子就对了。」

  「你在说什么啊?」

  「怀抱会死的觉悟活下去吧。」

  啪,继姊朝我后背拍过来一掌。我被这股力道压着坐进椅子里。她好亢奋喔。到底几点起来准备这些的啊。

  「今天是小雪重要的日子对吧?不用全部吃光光,吃掉吃得下的部分就好。你最近只顾着练习唱歌和吉他,都没好好吃饭对吧,这一桌菜让你尽管吃到恢复体力为止。」

  继姊如此说完,轻轻拍了我的头。这种彷佛恋人的举动害我心动了一下。

  我抬头观察继姊的脸,有一点点与我记忆中的继母重叠在一起。

  原来她一直有在关注我吗?一直在替我加油吗?因为继姊很少会问我有没有享受音乐,所以现在是第一次确实感受到她想替我加油的心意,心情不由得有些澎湃。

  经过一次深呼吸以后,总之我先咬了口炸猪排。啊,糟糕,口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咬下去酥脆声响起的同时,丰盈的肉汁亦随之喷发而出,我的嘴巴顿时受到一整块猪肉的支配。好久没吃到肉了,况且还是炸猪排这种等级的肉。

  为了今天的到来,我这阵子晚上必定会练习,晚饭自然就都吃些简单的东西来解决。随着日子一天天来临,忐忑的心情让我连早饭也吃不太下了。

  每当我咬下一口,再咬下一口,嘴巴里就有口水不断涌出。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肚子早就饿瘪瘪了。

  「好好吃。」

  「那就好。」继姊看着我咬下炸猪排的模样,流露出满足的神色,接着温柔地说:「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我就这样在继姊的监视之下,更正,是在她的注视下,将每一道料理各尝了一点儿。全部吃光的话真的会出人命,所以我只有在最后一口气喝光能量饮料而已。剩下的饭菜,似乎会被当成今天的晚饭或便当。

  「准备好了!」

  我在玄关喊道,继姊随后以一身略显正式的时髦打扮现身。

  「姊姊你好漂亮。」

  「我毕竟是设计师啊。」

  但又不是服装设计师?虽然想要吐槽,不过我最终只是默默地和继姊一同坐进汽车里。

  这段从山路开往学校的路途,我数不清究竟通过多少次了,如今树叶染上些许秋意,总觉得也在替我打气应援。我对于浮现出这种浪漫想法的自己感到难为情。

  从裙子口袋里传来震动的声响。我查看手机,是御幸和小夜在我们的共同群组里传来的讯息,里面的对话正如火如荼进行中。

  『今天就要正式上场了喔!』

  『就是今天!』

  『喔不,搞不好不是今天吧。』

  『搞啥呀!』

  在她们做这些无谓的对话的同时,另一方面,我注意到悠介学弟发来的讯息。

  『雪学姊,今天请加油。我会从观众席上替你们声援。』

  又是一封彬彬有礼的文字。

  『谢谢!我好紧张。』

  因为悠介学弟是个文静的孩子,所以在和他传讯息时,我也莫名地表现出慢熟的一面,说话的口气亦忍不住客气起来。明明学弟们也要在文化祭上表演,居然还认真替我们加油,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在我回完悠介学弟的讯息之后,便重新回到和御幸她们的共同群组里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几分钟后,我再次收到悠介学弟传来的讯息。

  『我非常期待。话说,雪学姊,演出前若是方便的话,能否抽空和我单独见上一面?』

  柿沼春树•图书室

  「还好那时候回家的人很少哩。」

  文化祭第一天。

  结城在旁边一面读书,一面听我说话。

  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一点的期间,由我和结城轮值展览室的柜台。客人们得以自由观赏文艺社学生们的作品,而柜台人员须负责在客人阅毕后,将展出作品重新整齐摆好,或是负责作品的解说。

  想着搞不好会被问到自己的作品,所以我原先还干劲十足,不过中午的这个时间点果然没什么人潮,前后只来了零星几名学生家长光顾而已。

  结城见状便打着「合法偷懒」的名义,边看书边和我闲聊。

  至于聊天的内容,当然就是我和穗花的事情。

  「所以,结果你们开始交往了吗?」

  「嗯……对吧,嗯。」

  「把话说清楚。」

  「是的,您说得没有错。嘻嘻嘻。」

  结城轻轻踢了我一脚,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用敬语说话。

  在那之后,我们两个宛如在演青春偶像剧一般不顾一切地奔跑,于是不小心跑过头,错过了穗花平时搭乘公车的站牌。既然机会难得,我便提议让我妈妈载她一程,所以穗花就一起去了我家一趟。

  穗花面对初次见到的妈妈,一点儿障碍也没有,张口便说:「从今天开始春树同学就和我交往了,我叫做穗花。」途中场面一度陷入微微的静默。不过几秒之后,妈妈旋即喷笑出声,我面红耳赤,至于穗花则不知为何摆出一副神气的模样。

  比我抢先向结城报告的人也是穗花。

  「那时候我还在打工,结果来了超多联络。等我一结束打工回覆的时候,马上就接到她超多报告了。」

  「感觉、总觉得很抱歉。」

  「哈哈,安馁很好啊。我一直都在帮你们加油喔。」

  结城的右手从书本上抬起来,握成拳撞上我的肩膀。我一出力用肩膀撞回去,结城立刻发出神秘的声音,「呜耶───」

  之前结城和穗花看起来莫名的关系很好,其实是因为穗花找他商量我的事情系。关于她喜欢我的事,关于我发表完新书以后可能就会对她告白的事,以及我没照着她的预期,完全没有对她告白的事。还有在《泳》的结局是以穗花和结城为原型的两个角色交往来收尾的事。

  听说穗花再也忍耐不下去,原本打算放弃了,而从背后用力推她一把的人正是结城。好像他为了说服穗花,还在车站前的速食店待到店家打烊为止。

  「结城。」

  「怎?」

  「我和你是朋友,真是太好了。」

  这时,结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瞥了我的眼睛一眼。接着他「哼」一声用鼻子喷气。

  「这种话你就说得出口喔。」

  结城坏心眼地笑起来。他多半晓得,我到最后仍然没能向穗花说出喜欢吧。我羞愧得低下头去。

  「说出口会比较好吗?」

  「说什么?」

  「穗花说,她喜欢说不出喜欢的懦弱的我。但是,就算她这样说,是不是其实我也说出自己喜欢她才比较好?」

  「这不是废话吗?任谁都会想被喜欢的人说喜欢啊。春树,虽然你是个好人,却是个卑鄙小人。因为你只接受别人的告白,自己却不对任何人说出喜欢。」

  「抱、抱歉。」

  「你的下一个课题就是要对着人说喜欢。」

  「下一个课题?」

  我冒出疑问。之前的课题是什么?

  「你已经能说出自己喜欢小说了吧。」

  啊。我会意过来了。那件事他肯定也听穗花说过了,关于我因为不确定能否顺利写出第二本小说,就拿父亲当理由假装讨厌小说,进而逃避写作的事。

  「那个时候,是因为受到穗花的激励,好不容易才有办法说出来。我要是不依赖某个人,就一点儿也、完全不知长进。」

  「说这什么话啊。人是无法独自生存的,担任学生辅导的乡田有说过喔。」

  哦,是那个声音异常宏亮的老师。操行不良的结城在各方面都受到了那位老师很多关照。

  「我也是这样啊。如果没认识春树和穗花,应该就会一直过着无所事事的高中生活吧。现在的我比以前还喜欢书,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依赖,本来会互相帮助的才是人类嘛。唉,春树。我喜欢春树喔。」

  结城开玩笑说道。我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涨红脸盯着他看。

  「春树你呢?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

  「你知道『喜欢』这个单字吗?知道『喜』这个字吗?听过『欢』吗?」

  「知道啦!」

  「那你就可以说啦。」

  结城合起书本露出贼笑。好想吐槽这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游戏。

  我用力干咳了一下,「我觉得能和结城当朋友,实在太好了。」

  一听我这么说,结城当场傻眼,「这算什么啊!」

  我羞耻得一把掐住结城的肩膀。

  「好痛!就算说不出喜欢,也能传达出爱意,哈哈。」

  掐他肩膀的动作有如按下某种开关,结城顿时放声而笑。受到他的笑声影响,同时也为了消弭自己的羞耻感,我于是跟着「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算了,没什么不好吧。虽然你没说出喜欢,但也有成长了嘛。要是往后能够告诉更多人你喜欢他们就好了。」

  结城如此下完结语,便又继续埋首读书了。

  我好羡慕结城。也羡慕着穗花。拥有能向某个人、某样事物坦言喜欢的力量,真的很让人羡慕。

  「春树同学。」

  之后过了一会儿,古角老师来巡视状况。结城喊了声「糟糕」后赶紧把书收进柜台抽屉里。我亦挺直背脊望向古角老师。

  「您辛苦了。」

  「辛苦了。」

  「两位都辛苦了。如何?中午时段果然没有人上门吧。」

  古角老师放眼环视空荡荡的展览室。尽管会有零星的客人前来,然而现在正好一个人也没有。老师发出叹息,好像很寂寞的样子。

  「早上是有客人的说,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至于那些去开小吃店教室的客人们,等下午过后就会逐渐过来我们这边了吧?等到轻音乐社在体育馆的表演结束,大概下午三点左右之后。」

  「下午三点吗?记得去年好像也是这样,差不多从那个时间点开始,客人就慢慢变多了。」

  去年我负责那个时段的排班,的确有很多人潮。

  「嗯,你们就当成休息慢慢来吧。」

  「哦,老师认可我们偷懒了。」

  结城说完便将刚才读到一半的书拿出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有多粗啊,不愧是不良少年。

  「啊,喂,这可不行喔,在客人面前要好好应对。」

  「说什么客人,现在不是一个都没───」

  话还未说完,结城忽然就停下来并乔正自己的姿势。

  怎么了?我浮现疑惑,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古角老师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唷呼,春树。」

  「妈妈。」

  是妈妈,另外还有一个人。

  留意到那个人的瞬间,我马上站起身,椅子因此发出好大的喀哒喀哒声响。这种反常的举动害旁边的结城吓得大叫:「呜喔!」

  「午安,春树。」

  「九重先生!」

  一直以来都在书籍出版方面照顾我,东川出版的九重先生,正朝我面露微笑。

  小仓雪•校舍后方

  「我、我喜欢雪学姊。请问、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我被叫出来的地点位于校舍后方,这里既没有展示品,也不会有学生的家长过来。我来到悠介学弟指定的碰面场所,还想着早上的讯息是怎么回事,就收到学弟的告白了。

  「那个……」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有感觉到对方抱持好感。正如小夜所说,我有发现比起别人,学弟对我抱持的好感更多。可是我一直以为这份好感萌发成恋爱情感的可能性极低,不至于会被告白才对,因为我总是以半陪笑的态度在和悠介学弟相处啊。这种讨好谁都做得到,无论是谁都能模仿。我原本只是打算和身边的学长姊们一样,像御幸、小夜她们那样去与他相处的。我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让人觉得特别的地方才对。那种唯我独有,特别的东西,应该不存在才对。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好。不过脑袋里很快便冒出一种情感。

  是自卑感。

  他好像不好意思直视我的眼睛,目光稍微低了下去,说话的方式亦有些不自然,还不停流汗。尽管学弟不机灵也不帅气,在我看来仍旧是闪闪动人的样子。

  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就把喜欢说出口呢?为什么你能对喜欢的事物说出喜欢呢?

  像我喜欢春的心情,就算可以透过态度来表现,却无法化成言语。我完全说不出「喜欢」这两个字。然而这个孩子,这个小我一岁的学弟,轻易地就能对他人说出喜欢。

  明明我也好想这么做的。

  「不、不用立刻答覆我。接下来就要演出了,学姊没有空考虑我的事情吧。」

  看我沉默着没说话,悠介学弟就算呼吸紊乱仍试图组织语句。

  伤害到他了。我凭着直觉如此认定。肯定就是这样没错吧。那种无法被喜欢的人说喜欢的痛苦与悲伤,就连我也很讨厌。我马上回覆他:「悠介学弟,我很开心喔。可是对不起,这件事太突然,让我的脑袋都爆炸了……那、那个呀,等我冷静下来以后,再慢慢考虑这件事可以吗?」

  我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到达我的极限。哪怕嘴角裂了也要笑,就算痛也要笑,不这么做会害他伤心,伤心过头就会死掉。因为换作是我就会觉得很想死。

  我不想伤害到他。不想对他造成更多伤害。纵使我无法喜欢上身为一名男人的他,可是我喜欢做为一名可爱的后辈的他。

  我不想伤害他。

  「我明白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对学姊说出口。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等学姊冷静以后,可以给我答覆吗?」

  悠介学弟接受了我的笑容,温柔地回应了我。太好了,对他造成的伤害看起来没有想像中严重。

  「我知道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之后垂下视线,悠介学弟见状便赶紧表示歉意,「请别放在心上。我会等学姊的。对不起,雪学姊,选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们回校舍里去吧。」

  「呃、嗯。」

  啊,别松懈啊我,直到最后都要维持他所期望的雪的形象。

  我和悠介学弟一同走回校舍。虽然想过要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的气氛,可是被告白之后马上就回到平常的态度,才更显得不自然,所以我害羞地保持笑容询问悠介学弟,「为什么你会喜欢上我呢?」

  唔呃,这真的是个让人难为情的问题,但我就是想问。不是小夜,也不是御幸,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我不像小夜那样活泼开朗,也不如御幸那般大方稳重不是吗?

  接着,悠介学弟很快便答道:「学姊替人着想的那份温柔,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霎时因为害臊而变得满脸通红。还以为是长相的关系。我以为他会说喜欢我的长相,或是其他外貌上的理由。好想死。

  「说我替人着想……」

  没有那回事喔。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站在他人的位置设想,对于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这是基于被人收养的成长背景所培养出来的,习惯看人脸色的个性。可是老实说,我不怎么认为这是件好事。一味地察言观色,导致我很难向人吐露自己的好恶,只会随波逐流,老是顾虑旁人的想法。虽然是和呼吸一样的习惯,但我一直想要把它戒掉。

  「雪学姊,在我无法融入周围,一个人待在音乐教室角落的时候,你来向我搭话,以及练习结束后要交换使用教室时,你有时候会请我果汁;还有,就算只是一点儿小事也会向我道谢,这些都让我很高兴。」

  悠介学弟一脸羞赧的样子,说话的音量逐渐低了下去。

  「那、那些事,不是当然的吗?」我不假思索便说。这些事根本一点儿也不特别。我的确有印象自己做过这些,但并不是刻意去做的。

  然而,悠介学弟红着脸,坚定地直视我的眼睛说:「不对,这很特别。可以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是非常特别的优点喔。学姊能够稀松平常地随口道谢、普通地替旁人着想的那份温柔,我很喜欢。这并不是什么理所当然。雪学姊是特别的。」

  或许我应该道歉才对。不对,是绝对非道歉不可。

  面对这么认真向我传达爱慕的人,这个说我自认为很普通的个性是特别的,而且他很喜欢的人,我应该要向他道歉才对。做不到立刻拒绝你,我很抱歉。给出态度暧昧的回覆实在对不起。但是道歉的话,感觉就输给悠介学弟绽放出的那份光芒了。

  然而,此刻的我充斥了各式各样的感情,宛如一杯水果奶昔般,直到最后,依然只给了他敷衍的回应。

  柿沼春树•图书室

  「樱美小姐告诉了我文化祭的事,我便想着一定要过来一趟。春树,相隔一周后又见面了,文化祭快乐。」

  九重先生喜笑颜开地伸出手。听见他亲昵地称呼母亲「樱美小姐」,虽然我产生了一点儿别扭的感觉,可仍然要对九重先生伸出自己的手。

  上周,九重先生便已配合《泳》的发售时程特地来访过一趟,加上今天算得上是连续拜访。

  「非、非常感谢你愿意过来!请、请、请到这边坐。」我感到异常的紧张。

  可能是为了要提醒我,结城在妈妈和九重先生看不见的地方踩了我一脚。咿。

  我轻轻拍了拍结城的肩膀,便领着两人走到展示作品的区域。一等我们离开,古角老师旋即和结城有说有笑地聊起来。

  「也谢谢妈妈今天过来。」

  「我当然会来呀。去年不是也有来吗?」

  去年,妈妈是有来没错。

  去年文化祭的时候,妈妈穿着居家服来学校的打扮,彷佛是在采买食材的归途中顺道过来似的,我的脸红得跟番茄没什么两样。还被见到这个场面的穗花苦笑说:「春树的妈妈很前卫耶。」

  居然还被苦笑喔。干脆被取笑还比较好。

  今年的妈妈却与众不同。她穿的是一套裙摆缀有蕾丝的纯白连身裙。那种衣服,之前都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沉睡着呢?那样的穿搭并不会给人装年轻的感觉,反倒有种符合她年龄的时髦感。好想骂她干么去年不这样穿来学校。

  要说最让人看傻眼的地方,则在于男方身上同样穿了成套的装扮。更何况对方还是我很熟悉的九重先生。

  「这就是春树写的短篇小说吗?」在我观察妈妈的期间,九重先生找到了我的作品,小声说道。我慌忙地往他的方向看过去。

  「感、感觉很丢脸。」

  「怎么会呢?这很棒啊,没什么好觉得丢脸的。要不是现在是文化祭,就算要用偷的,我也想把这本书弄到手。这些全部是手写的吗?」

  「是的,不过,我其实重写过好几次。因为涂改的痕迹把纸张弄得乱七八糟的,所以后来有特意先打草稿,最后再工整地重写一遍,留意不要写错。」

  「哈哈,好像很有趣嘛。装订书的人也是你吗?」

  「我们有装订机,小小一台,好像是已经毕业的文艺社社员留下来的。」

  「这样啊。哎呀哎呀,很厉害耶,了不起。」

  九重先生一边和我交谈,一边巧妙地一心二用阅读我的短篇小说。我待在他的身边显得坐立不安,妈妈莞尔说:「冷静点,春树。」并握住我的手臂。

  真希望他别再读了,我觉得好糗。毕竟这本书和之前出版的两本小说不同,没和九重先生经过任何讨论,是我独自写出来的东西;不过,这同时也是我努力写出来的作品,所以又希望他可以多读一点儿。

  两种背道而驰的心情搅和成一团,体现在外便是我这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评论吧,评论吧,然后夸奖我,再点出缺点,之后希望可以继续夸奖我。

  「九重先生,那本书给你。」我顿时低声说道。

  「咦,可以吗?不是还在展示当中吗?」

  「没问题,有复印的稿。」

  其实没有。

  「还请你务必仔细地读它。」

  「唉,但是……」

  九重先生好像感到很抱歉的样子看向妈妈,妈妈则笑着催促他收下,「哎,这不是很好吗?」

  「看他这么慌张的样子,你就帮他收下吧。」

  「这样吗?哎呀,那就谢谢你们了。可以看到春树这么享受小说,我实在很开心。」九重先生一面说着,一面将我自己写的那本短篇小说收进他带来的手提包里,「春树,你明年就升高三了对吧?哎呀,时间过得好快啊。」

  「对,与九重先生往来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我还在写小说,也是多亏了九重先生。真的非常感谢你。」

  话音方落,我便听见九重先生那句「哎呀哎呀」的口头禅率先脱口而出。

  「现在的我已经只剩读者的身分了,这是春树你自己的力量喔。春树,等你毕业后想要做什么呢?」

  「毕业?」冷不防被这么问,我下意识就反问了回去。

  关于毕业的事,我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有种自己会一直是高中生的感觉。不过九重先生说得没错,这样啊,说得也是嘛。刚好在开学后的学年集会上,才被学校叮咛过,是时候思考未来出路了。

  「嗯───」

  将来。将来吗?

  「啊,抱歉,谈这个还太早了吧?」

  就当我刚才没说吧───九重先生一副想这么说的样子露出苦笑,但我马上对他说:「我想写小说。」

  我想也不想便说出口。

  九重先生的表情一度变得严肃,不过很快便恢复柔和的神色,朝我伸出手。

  「我很期待你的作品,今后也会拭目以待的。」

  我先以大腿抹去手汗,再握上九重先生的手。被那只温柔的大手包覆的时候,我才想到,啊,把话说出口了。

  并不是为了想讨九重先生欢心。

  喜欢的时候就说喜欢,讨厌就说讨厌。

  我现在喜欢小说,所以,我想要写小说。

  今后也一样,我要在喜欢的时候,按自己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

  观赏完全数的展示作品,途中穿插一些闲谈,之后妈妈他们表示要去其他地方晃晃。这时我叫住妈妈,并请九重先生先到外头等候。

  「你喜欢九重先生,对吗?」我压低声音不让九重先生听见,对妈妈如此问道。

  妈妈却毫不留情地,是真的毫不留情地用力拍上我的背。超痛!是之前被穗花踢过的地方!

  「这是虐待。我要去通报。找儿童相谈所(注7),妈妈你想被抓是不是。」

  「吵死了。还想再被揍吗?」妈妈笑着对我说。

  我是不想被揍,不过绝对就是那样没错吧,也太明显了。那种衣服,偶尔和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妈妈应该从来没穿过,她甚至有在教学参观的时候穿围裙来的纪录。那样的妈妈,今天居然会穿那种时髦的衣服过来。

  「怎么样,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啊,我没有。抱歉,没事,没有那回事。」

  虽然我也想追问那件事就是了,也很在意他们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保持联络的。

  我清了清嗓子后,一脸认真地对妈妈说:「我想要、写小说。」

  听到我重申这件事,妈妈说着「嗯……」之后便叹了口气。适才对九重先生做出这个宣言时,我没漏看妈妈把头低下去的反应。

  「妈妈,你是怎么想的啊?关于我在写小说这件事。」

  「你在说什么呀,我当然尊重你呀,很替你加油。小说可以出到第二本,签名还被装饰在书店里,我真的很高兴唷。」

  显而易见地,老套地,妈妈的回话简直就像模版似的,彷佛是一名普通母亲会说的话。但是我晓得,我的妈妈并不是寻常人家的母亲。她是个想法迥异,而且总是在我面前逞强的人,这些我是明白的。

  正因为明白,所以我更不能不顾她的想法,不能够对此视而不见。

  「妈妈,我不想变得像爸爸那样,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

  直到这一刻,妈妈终于颤抖了一下,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她用右手抓住左手腕,宛如躲进壳中、紧抱住自己那般缩起身体。

  「可是,我想成为小说家。想尝试这条路。想要从事自己想做的事。今后我依然想读小说度日;甚至往后的日子,我也想写小说度日。是否要把这当作本业或是兴趣是另一回事。不过,我想得到妈妈你的祝福。」

  「祝福……」

  「没被妈妈祝福的话,我就不想写什么小说。无法得到妈妈认同的话,我就不想写小说。要是在妈妈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继续写小说,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后悔一辈子,然后一辈子都拿妈妈当作我的借口。受挫的时候、妥协的时候、苦恼的时候,我肯定都会拿妈妈当成我的借口。我不想成为这种大人。」

  拿妈妈当借口。

  就像我恐惧于被人批评下一本小说,因而拿父亲当成借口,好让自己不写小说的时候一样。写不好都是妈妈的错,我会像这样将问题全部怪罪到妈妈身上,然后对她怀恨于心。我会变得厌恶妈妈。

  我不想变成那种人。

  妈妈盯着我认真的眼神,倒抽一口气。

  我至今,一直认为妈妈是个乐观的人。觉得她老爱胡闹,可仍然是个温柔而理想的妈妈。然而自从我高中入学前出版小说的那个春天起,我始终感觉到一股违和感。

  妈妈像是在对着什么逞强,试图欺骗、想逃避什么东西似的,同时却又故作平常的态度,温柔地对待我。我不觉得悲伤。只不过、只不过我会觉得难受。

  看着那样的妈妈,我很难受。

  「对不起,春树。」妈妈总算开口说话了。她道出的是赔罪之词,令我一时语塞,「等等,你先别消沉。春树,对不起,现在的我,还没办法祝福你。要我替你祝贺多少次都行,因为这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事呀。我很尊敬你,很开心,这些都是真心话喔。只是,我现在还无法发自内心地祝福你,没办法欣然接受。」

  妈妈干脆地说了,她无法欣然接受。

  一种失了魂的悲戚朝我袭来。与此同时,我却也稍微可以理解。妈妈她总算对我说出了真正的想法。

  「我一定───」

  正当我垂头丧气之际,妈妈强硬地开口:「我一定会祝福你的。在你还是高中生的时间内一定会做到。所以,希望你也可以等我。」

  妈妈说完这些便准备走出图书室。然后她在刚出图书室的那一刻回过头来,注视着我的双眼,清清楚楚说:「不过唯有这点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是打从心底地,打从心底爱着你。」

  那之后我继续展览的值班,好不容易挨过下午一点。

  轮值下一个时段的文艺社社员来了,于是我和结城一起离开展览室。

  「穗花没来耶?」

  结城嘟囔了一句,我也回他:「对耶。」明明决定好值班时段的时候,穗花还说要趁这段时间尽情去玩的。她到底跑哪里去了啊?亏我还想说难得可以三个人一起聊个天。

  「结城,我们看要去哪里晃晃吧。」

  反正穗花没有过来,机会难得就和结城去逛文化祭吧。一听我如此提议,结城立刻双手合十到面前,一副歉疚的样子。

  「抱歉,我再一小时后要负责扮演班上鬼屋的幽灵。」

  真的假的啊。心情一口气荡到了谷底。这样说来,我之前的确有和穗花约好要一起过去玩。

  「是喔,那我就去找穗花啰。等找到她之后,我们一定会过去你那里。」

  「好喔,啊,我是那个喔,负责趁别人经过的时候发出呻吟的,请多指教。」

  那是怎样啊,我边想着边向结城挥手道别。

  好了,现在怎么办呢?总之一边找穗花,一边在校舍里慢慢闲晃吧。

  每间教室都有不同的展览,虽然也有开小吃店的教室,不过自己一个人吃肯定不会开心。既然要吃,我就想跟穗花和结城三个人一起吃。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想的全是他们两个的事。

  这么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落单了。自从一年级暑假结束后开始,穗花和结城自然不论,现在我的身边除了他们以外,也还会有其他人在。不如说,我产生了很大的转变,变得可以主动向人搭话了。现在的这份孤独实在久违。我莫名地浮现出一种优越感。

  我前往穗花的班级二年C班。听说她们班推出的表演项目居然是占卜。话虽如此,其实也不过就是将事前决定好的台词说出来而已,像是「抽出这张扑克牌的话就是这个结果」这种感觉。

  犹记得穗花在文艺社时还在图书室叹气,说她想开的其实是小吃店。我偷偷往C班里面看,却没看到穗花。

  唉───我长叹出气。要做什么好?我自己班上的轮值是排在明天。

  在我随意信步而行的期间,注意到了贴在走廊上的传单。

  是轻音乐社的传单。似乎从下午一点三十分开始,在体育馆有表演的样子。

  哦,这不是正好吗?于是我改走去体育馆。

  体育馆这边的表演已经开始一阵子了。看起来像三年级的乐团正在演出,感觉十分有趣的样子。

  前方摆满椅子,其余坐不下的学生们站在后面观看。我踟蹰着是否要到前面去,最后还是选择待在后方,一个位在最后排的角落观赏演出。

  小仓雪•体育馆

  悠介学弟他们的一年级乐团比我们早登场,如今表演已经开始。他们结束的话,下一个就轮到我们。

  我躲在舞台翼幕后方偷偷观察观众席的状况。除了在校生之外,还有许多学生家长来场观看演出,有空的老师们也来看了。志田老师同样身在其中,默默地关注悠介学弟他们的乐团表演。

  背后传来被某种东西划过的感觉,我于是猛地转过头回看。是御幸。

  「小雪,你还好吗?」

  面对御幸的关心,我其实是想强装没事,迎合气氛,带着自信地回些什么话,却禁不住说了丧气话出来。

  「不好,好讨厌。我好想逃跑。」

  我快陷入恐慌了。

  就像在继母的葬礼上大闹时那样。

  或是像夏季庙会时和御幸及小夜走散后放声大哭时那样。

  现在的我,正不能自己地全身打颤,被一种无可奈何的想逃跑的冲动驱使着。

  「弹错的话怎么办?走音的话怎么办?吉他弦断掉的话怎么办?拨片弄掉的话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在看我们表演的话怎么办?不尽兴的话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脑袋里全是不安的想法在打转。我当场蹲下来,蜷缩在地上。眼泪快冒出来了,不想被御幸看到我的脸。

  御幸和我一样蹲下来,搭上我的肩膀说:「说什么傻话。」

  她的口气有一点点强硬。有别于平常的从容,是我从未听过的认真嗓音,令我惊讶得抬起头。

  「因为喜欢,所以才努力到今天的不是吗?因为喜欢,所以才坚持到现在的不是吗?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一直练习到现在没错吧。我也是,我也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会陪着小雪来到这里啊。弹错也没关系,走音也无所谓,但是今天,只为了这一天就好,为了说出喜欢而努力到今天的我们,去想着这一切可以有所回报吧。」

  说了这些话之后,御幸的眼眶里也泛出了些许泪光,肩膀微微地颤抖。

  对了。不安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大家都一样。大家同样感到不安,同样在恐慌。

  『这很特别。可以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是非常特别的优点喔。』

  我想起先前悠介学弟对我说的话。

  没有错。如果我是特别的,如果能以这种个性为傲的话,我就应该为了她而做出适合的应对。为了让心爱的她打起精神,做出适合的应对吧。

  没错,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某个人去察言观色。我想成为某个人身边的特别的存在。

  好想逃走。好痛苦。想放弃。想要哭出来。

  可是为了她,我要做出适当的应对。

  「抱歉,御幸。」

  我擦了擦几欲流泪的眼睛,紧紧拥抱御幸。她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

  「现在不是我在这边气馁的时候。还不是认输的时候。」

  我一这么说,突然间御幸把脸埋上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慢着慢着!她真的在哭!

  「等等!唉!刚刚我才快哭出来耶!」

  「抱歉,因为、抱歉。谢谢你,小雪。我很享受音乐喔。」

  很享受音乐。

  啊,真好。御幸可以好好地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

  不过,这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是的,我也想要说出口。想说出我喜欢的事物,说出我尊敬的人,以及我所爱的人。

  面对面说很害羞、很可怕,所以我才做了这首曲子。

  我在接下来,要向更多更多的人们传达出自己的爱。做为第一步,我创作了这首曲子。

  悠介学弟他们的乐团表演终究结束了。待在翼幕后面观看的小夜朝我们打暗号。

  「要上场啰!你们两个!」

  我和御幸手牵着手,走到小夜身边。

  接着我顺势也牵起小夜的手,「小夜,那个啊。」

  「怎么了,雪?」

  「谢谢你陪着我一起努力到今天。」

  我一说,小夜马上「呼哈」喷笑出声,笑得像个男孩子一样,「你在说什么啊。」

  「马上就要开始了喔,属于你的传说。」

  居然说是传说。

  那俨然像是动作漫画里的伙伴会说的台词,害我跟着笑了出来。

  担任司仪的学生为了换场时间的空档正在和观众闲谈。我在面对舞台即将踏出第一步以前,先取出了放在口袋里的护身符。

  打开护身符的袋口,抽出里面的信纸来看。纸张虽然已经变得相当皱了,不过它一直以来都带给我动力,在背后推着我前进。

  这是去年的夏季庙会那天,春写给我的信。

  『雪,别认输了。雪,加油。』

  「雪,要上啰。」

  御幸和小夜注视着我。我将信纸收回护身符中,放进口袋里迈步向前。

  站上舞台就位,从聚光灯打亮的表演台上,看不清台下观众的状况,不晓得确切的人数到底有多少,只不过,我明白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我们身上。

  有种被看穿一切的感觉。我紧张得屏住呼吸。

  「接下来表演的是二年级的女子三人组乐团,『鲸鱼乐团』!」

  司仪喊出我根据春的小说所取的乐团名字,随后将舞台转交给我们。

  我轮流看过御幸和小夜的脸以后,再一次面向前方。

  「为了今天的这个日子,我做了这首曲子献给我所爱的人。请大家听听看。」

  春,你最近过得好吗?

  从那之后,我又长高了不少,现在还学着谈一场不符合我作风的恋爱。对于逐渐改变的自己仍然充满了困惑。

  不过,在困惑的同时,我也非常快乐。

  我的人生是从那天,被你拯救的那一刻起才开始转动,我不得不这么想。可以拥有想做的事,明白自己不想要做什么,一切全都是因为你才有了开始。

  推动我人生的人,是你。

  我有想传达给你的话语。即使传递不到你身边,无论你听了会怎么想,我依然有想传达给你的话语。

  从收到你的信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有话想要对你说。

  还请你听听看。

  「〈炸弹〉。」

  *

  当宛如炸弹的烟火于街上奔驰四处时

  我想起了你的事情

  你肯定也在某个地方遥遥望着相同的烟火

  我祈祷的不禁全是这件事

  薰风贯入耳畔,夏蝉嘲笑着汗湿的肌肤

  我就像要融化在这个热带夜里

  致亲爱的你

  我能够成为我吗

  能够用这具身体、这副外表去爱自己吗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成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夏天

  街道满溢哀愁

  毫不讲理的热度已然熟透

  透过窗玻璃所见的庙会曲声暮色浓郁

  连同蚊香的气味全都惹人怜爱了起来

  令人不禁想起所谓的永远

  你必定也在沾染金钱与生活的同时

  寻觅着什么重要的事物吧

  致亲爱的你

  每当想起你便萌生厌恶

  厌恶了痛苦了然后我又恋上了你

  亲爱的你的话语就如同炸弹

  如同将我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夏天

  巧妙地妆点整齐地排列

  将如此巧丽构筑出的人生

  毅然舍弃的我恍惚地望着烟火升空

  你所写的诗

  我唯有用愚钝的脑袋去描摹

  去泅泳

  恍如身处金鱼缸之中

  致亲爱的你

  我终将成为我

  必定会向你证明就连再见的一切也都惹人怜爱

  我能够成为亲爱的你的炸弹吗

  好想写出将你的一切粉碎殆尽的

  那样的诗歌

  好想成为足以俯瞰你的一切的

  那样的夏天

  我想成为那样的夏天

  *

  只是一瞬间。

  那正像烟火一样,一瞬间飞扬而上,一瞬间爆炸,稍纵即逝。

  不过我正是为了那一瞬间,所以活着。

  那首歌,毫无疑问是唱给「春」听的曲子。虽然春不在场,我还以这种心情去唱是搞错了什么也说不定。

  但是这样就好。好比有修成正果的恋情才是少数,没能传达出去便无疾而终的爱肯定才是多数吧。所以这个样子,与喟叹、呢喃、喘息是相同的。纵然传达爱意很困难,但只是让我倾诉爱意的话,是可以被接受的吧。我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因为遇见了你我才会活着。遇见了你我才因此得救。

  对了,我是为了什么而决定练习唱歌,为了什么而练习吉他呢?我忽然想到了。直到此刻我才能够断言,是为了今天的这个日子,为了今天的这个瞬间我才会坚持练习到现在。成为高中生的时候我不是就许过愿了吗?想要成为像春一样可以感动他人的人。

  啊,好难为情喔……明明是为了让别人感动才练习唱歌的,可是做出来的曲子,却是只对春一个人唱的曲子。况且春本人还不在这里,这样是不能感动任何人的。为此我有些沮丧。

  或许是炸弹仍残存在我胸口的缘故,心跳重重地撼动着身体。

  不过,嗯,算了。这样就好。

  因为,我已经打动我自己了。

  由于我们是压轴演出,所以在表演结束后,轻音乐社的所有社员便全体聚集到舞台上,下台一鞠躬。右手边站着小夜,左手边是御幸,我主动握上她们两人的手,她们两个亦自然地回握住我。手心被汗濡湿了,不过这种事现在怎样都好。

  犹如话剧结束时那般,我们三个一同鞠躬。紧接着从观众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此起彼落地贯彻场内,彷佛推往海岸的涟漪。谢幕曲奏响,舞台布幕垂落。

  从去年夏天延续到现在的我的夏天,如今转为高中二年级的秋天,而我总算得以展现出我的一切。

  与我们的感动背道而驰,舞台上即将推出下一出节目。一小时候将由话剧社带来表演,于是我们匆匆忙忙地开始收拾乐器与器材。

  「小雪,等一下。」

  我提着自己的吉他,正打算从侧台下去时,御幸从后方叫住了我。一转过头,她便用果汁冰上我的脖子。

  「呀!」发出不符合自己形象的叫声,我觉得好羞耻。御幸也有吓到,眨了眨双眼。

  「辛苦了,小雪。」

  「谢谢。」

  「小雪,你刚刚很帅气喔。」

  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

  很帅气。很帅气。很帅气。

  我几乎要不能自已地淌下泪水。有种所有的一切都获得了回报的感觉。

  从我喜欢上御幸算起过去一年三个月。听到御幸这个名字会心跳加速已经过了一年。打从我和御幸同班开始经过六个月。

  距离我向御幸说出喜欢她,还要多久?

  世上没有什么水鲸。不存在什么可以替人实现愿望的怪物。

  要是我不说出喜欢,就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爱。

  「御幸,那个啊……」我抓住御幸的手臂。她的手臂好细、好白,脆弱得好像轻易就会折断。

  「咦,什么?」

  「晚、晚一点儿,有话想告诉你。」

  不可思议地,御幸从我认真的表情看出来我想说的事很重要,马上便点点头。

  「好呀,会是什么呢?好期待喔。」御幸呵呵地笑起来。见到她的这副模样,我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谢谢你。抱歉耶,把你留下来。我先去音乐教室放好吉他就过来。」

  「嗯,我知道了。」

  我与御幸分开,走下侧台进入观众席。观众席内已作鸟兽散,学生家长们亦离开得差不多,场地空旷得能看见彼此的脸。当中有几名轻音乐社的社员,以及小夜和悠介学弟正开心地边聊天边为了话剧社接下来的表演,将椅子整齐排好。悠介学弟注意到我,挥了挥手。我也咧嘴露出满面笑容,朝他挥手回去。

  脑袋热到感觉快冒出蒸气了。我抹开额头的汗珠,一边喝着御幸给的果汁一边往体育馆的出口走去。为了一口气灌下果汁,我抬起头,直到嘴巴里满满的都是果汁,把瓶子喝空了才把头低回来。这个时候,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有点讶异,脚步因此顿了一下。她明明讨厌人群才对。

  我连忙旋紧果汁瓶盖,跑到那个人身边。

  「姊姊!」

  柿沼春树•体育馆

  演奏结束,学生家长们接连移步前往别的展览。

  感觉,我的身体深处倏地有些躁热。

  尽管表演不如专业的音乐人那般老练俐落,不过在听见现场乐器奏响的声音时,直接接受到那股震动让我感受到自己身为血肉之躯的实感。那种感觉,与阅读或撰写小说时的兴奋感很相似。

  好像很快乐的样子。我无法做出那种演出,不过,能感受到一种亲近感。为了向某人传达某种想法而竭力以赴,果然是件快乐的事。

  此时观众已经散去,轻音乐社亦着手收拾。记得中间有一小时的准备空档,接着便轮到话剧社在体育馆公演。我想着要不再去其他地方绕绕好了,遂朝出口走去。

  「春树。」

  这时,穗花恰好走进体育馆。我跑到她身边。

  「穗花,你去哪了啊?」

  「抱歉,轻音乐社的表演结束了吗?我好想看的说。」

  「刚刚结束。他们很厉害喔!打鼓的人咚───地这样打,弹吉他的锵───地演奏。那个,他们有表演混乱战之类的曲子。好想和你一起看喔。」

  我兴奋地转述,穗花却不知怎的反应很迟钝。奇怪?难道交往三天开始出现价值观的差异了吗?就在我感到焦虑时,我注意到站在穗花身后的男女。

  直觉觉得这个场合很不妙,我的身体顿时进入过度反应的警戒状态。穗花察觉到这点,苦笑着向我介绍,「春树,这个人是我妈妈。」

  「初次见面,我是加奈子。你好。」

  那副沉稳的口吻与穗花正好完全相反,名唤加奈子的女性郑重地向我鞠了一礼。

  「初、初次见面!我是春树。」

  感觉喉咙好像被梗住似的,但我仍略微抬高音调打招呼回去。加奈子阿姨呵呵地露出淘气的笑容。

  接下来我将目光转向那名男性。对方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穗花先是清了清喉咙,随后朝我说:「然后~这边这位是即将成为我的新爸爸的翔叔叔!」

  穗花的口气彷佛要在语尾加上「将将!」的样子,那名被称作翔叔叔的人只是静静地笑着。

  这样啊,这个人,就是她的新继父───高䠷的身材与那身轻便的夹克很相衬。

  穗花在过去和我一样是单亲家庭。不过她说过母亲即将再婚,姓氏也会因此改变。总算见到对方了。

  「幸会,春树同学。」

  「幸会……」

  接着,在寒暄的途中,我注意到翔叔叔身后有某个影子晃了一晃。我将视线落到下方,那个影子立刻藏到高大的翔叔叔背后。翔叔叔笑了起来。

  「啊,真是的,你也打个招呼啊。」

  「她在紧张嘛。」加奈子阿姨出言袒护。

  什么情况?我朝穗花递去询问的视线。她有些腼腆地漾起笑容。

  「那个呀,我有了新的妹妹。」

  「咦!」我不禁大叫一声。虽然有听说新继父的事了,不过妹妹!姊妹耶!好羡慕!

  我为了和躲在翔叔叔脚边的女孩视线齐平,于是稍微蹲下去。

  随后,一张战战兢兢的脸庞露了出来。

  「初次见面。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子约莫是小学低年级的年纪。我没怎么和这个岁数的小孩说过话,发出奇怪的语调让我觉得好糗。她也和我一样害羞,不过一对上视线,女孩便以稚气的语调慢慢做起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叫小仓、雪。」

  小仓雪•体育馆

  我奔向继姊,紧紧抱住她。

  「唔哦喔!」

  继姊被我如此来势汹汹的扑抱,低声叫了出来。啊,抱歉。我放开她,将背着的吉他改用手拿,避免撞到继姊。

  「姊姊,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让人感动喔。你完全没有紧张耶。御幸和小夜也很帅气,但是小雪你是最帅气的喔。你唱歌真的进步了好多。」

  继姊笑嘻嘻地抚摸我的头。我发出「呜呜呜」的含糊声音,感觉又有什么炙热的情绪涌上来,于是我再度抱紧继姊。

  抱紧她,将脸和头埋进她的胸部钻呀钻。真是一对好胸馁。

  「那个呀,小雪,那个……」突然间,继姊有点抱歉地说。

  什么事?就在我准备问出口时,我注意到后面站着一名男人。那人和继姊的距离很近,显然是熟识的人。咦,难道是男朋友?在吃惊之余,想到我在那名男人面前做了不像样的举止,我羞耻得马上从继姊身上退开。被发现我超喜欢继姊了,要被嘲笑了。我边考虑着这些事边看向那名男人,只见对方露出尴尬的笑容。

  「穗花?」

  当我踌躇着要向那名男人说些什么来打招呼而僵在原地时,在远处指挥学生排座椅的志田老师,喊出了继姊的名字。

  咦?老师怎么会知道继姊的名字?

  继姊转头看向志田老师。就在这一刻,她的表情蒙上了阴影。我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在继母的葬礼上,忍耐到极限即将哭出来前的表情;是逞强与哀伤,眼看就快满溢而出时的表情。

  然后,继姊懦懦地开口:「结城……」

  继姊她,承认了志田老师的存在。她把志田老师叫做结城。那是志田老师的名字。

  「你是穗花,对吧?真假?咦,喂!超级久不见馁!」

  志田老师激动地喊出伪关西腔。过大的音量导致附近学生全往我们这里看过来。我和继姊,纷纷被吓得抖了一下。

  「好、好久不见。结城……」

  「真是好久不见馁。从那之后就完全没收到你的消息,我一直都超担心的……」

  志田老师朝继姊走近,因此他也发现了站在后面的那名男人。

  就在这个瞬间,志田老师显得非常心神不定,不知为何还轮流看向我和那名男人。

  「结城,我要说了喔。」

  面对心生动摇的志田老师,继姊平静说道。看来志田老师知道些什么,但是被继姊阻止说出口的样子。继姊抚上我的脸说:「小雪,和你介绍一下喔。这个人,是柿沼春树。」

  柿沼春树。

  「初、初次见面。」

  我对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对方则在短暂的沉默后,静静地笑了。

  「你好。」

  刚才那张尴尬的笑容消失了,转为柔和的神色让我感到安心。不过,虽说是要和我介绍───我望向继姊。我和这个人,有什么交集吗?

  而这回,换成志田老师使力搂住我的肩膀,他的脸略微凑近我耳边说:「雪。」

  「什、什么事?志田老师。」

  无论是老师忽然像这样拉近距离,还是表现出这么激动的样子都是我第一次看到,这让我莫名地产生恐惧。说到底,被男人靠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我因此摆出戒备的样子。

  「他是春喔。是你喜欢的那位春。小说家,春。」

  突然被这么告知,我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看着志田老师的脸。彼此的间距体感只有五公分,是个近得感觉只要被人轻轻一推就会不小心亲到的距离。

  心脏开始传出轰鸣,每一下每一下的跳动,简直都像炸弹爆炸开来,发出好大的声响。

  那名男人往我靠了过来。

  他经过继姊身旁,走到我的面前。志田老师扬起唇角,向后退开一步,形成只剩我和那名男人独处的世界。

  柿沼春树。春树。春、树。春。春。春。

  为什么,继姊会和春待在一起?为什么志田老师知道继姊的名字?为什么志田老师认识春?这些种种的疑问,放在此刻全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唱出的那首歌,〈炸弹〉。

  那是送给春的曲子。我浑身发热。呼吸本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吗?春、春、春。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您、您好。」

  我鼓起勇气打招呼,春盯着我,接着静静地笑起来,「嘻嘻嘻。」

  我说的「您好」,有这么奇怪吗?

  话说回来,他笑了。笑了耶。那个春,他真的存在。

  春的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体格瘦削,脸上胡子没刮,头发也乱蓬蓬的,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他大概和继姊的年纪差不多吧。这么说来,就是比我大十岁左右?书籍和出版社的官网上,均没有提及他的年龄和出生地等详细情报。

  说些什么话吧。我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现在可以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实感,全是多亏了您的关系。我会决定玩音乐,也是拜您所赐。我能够努力到今天,都是因为您的缘故。因为有了您的话语,我才能够努力到现在。啊,说起来关于那封回信,真的非常谢谢您。我现在也把那封信带在身上喔。就像护身符一样,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带在身上喔。

  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思考,都没办法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好好统整成一句话。该怎么办?冷静一点儿,雪。那么,假如说,假如我能传达给春的事情只有一件,我该怎么做?如果我只传达出一句话,就从此再也见不到春的话呢?

  没办法顺利地呼吸,感觉快要换气过度了。可是我应该有非对他说出来不可的事才对吧。

  不是感谢。那些感谢的心情,肯定无论我传达得再多,再怎么传达,也说不完。我笔直地凝视春的眼睛。搞不好都已经泛泪了吧。不过,我有非向他传达不可的事。

  「我想像春老师一样,成为创作出感动他人的作品的人。」

  我当着春的面,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这是我最想告诉他的事。

  一听我这样说,春立刻敛起笑容,一声不响地直盯着我。

  要、要说些其他什么话才好吗?纵使我有好多话想告诉春,但首先要等他回答才可以。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我被体内震荡得宛如爆炸音的心跳搞得心神不宁,同时依然等待着春的回答。

  下一秒,春慢慢朝我伸出手。

  起初我以为那是想和我握手的意思。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准备握上春的手。

  但是,那只手错开了我伸出的手。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那双眼睛注视着我的手边。

  怎么了吗?

  紧接着,春动作轻柔地一把夺过我拿在手里的吉他袋并说:「你是无法变得跟我一样的。」

  那是拒绝的话语。

  无法一样。无法变得、跟他一样。

  很自然便先入为主认为会获得祝福的我,一瞬间不能理解春在说什么,错愕得哑口无言。

  趁着这个空档,春从我的吉他袋里拿出吉他,用力握住琴颈的部分,有如挥舞球棒那般挥动我的吉他。这一刻,我才清楚地窥见春那张因为背光而蒙上阴影的脸。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察觉,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恶意。

  那种锋利瞪视人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好似要贯穿我的脸,死死地看着我。

  我在这个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以猛烈的恶意相向的感觉。至今我有不少喜欢的人,也受到不少人喜爱。尽管我无法向所有人坦率说出喜欢,不过就算我没有说,也能明白所有我身边的人都爱着我,我就像是一国的公主,对此怀着满满的信心。

  然而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更不是女王。

  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平凡的学生罢了。

  不习惯恶意的我,马上就僵住了身体。犹如一只遭到捕食的小动物,恐惧得缩起身体,连颤抖都不敢,唯有动弹不得一途。

  见到春摆出危险姿势要挥舞吉他,在场的众人自然都做出了反应。继姊,还有志田老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可是,我的大脑没办法听清楚。我的脑袋让我仅是呆呆地望着春。就连这里是体育馆、是在学校,这些事我也没办法好好地意识到。感觉整个世界上只剩下春和我。这句话简直就像在形容相恋的情侣,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声音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宛如慢动作镜头般缓缓地动作着。

  恋爱。啊啊,对了。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所谓的恋爱,没能实现的才是多数吧。

  我自己不是早就深刻体会到了吗?不是早就用这个脑袋好好理解过了吗?

  「你的音乐是最差劲的。我都快吐了。放弃这种东西才是为了你的人生着想。」

  在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春最后这么说。

  「就由我来替你踏出那一步。」

  下个瞬间,春把我的吉他砸向地板。

  注7:是日本基于儿童福祉法设立的组织,防止儿童遭受体罚或虐待、保障儿童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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