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 冬 纪念照片小考

  1

  冬子就快大学毕业了,所以我们决定在那之前去神户游玩。

  我和她在八年前的高中一年级时认识。我们在入学时就是同班同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经过两次换班,直到毕业为止,三年都在一样的教室生活。这毕竟是发生在一个年级就有四百多名学生,可分为十班的公立学校,所以要说我们的关系是难解之缘的话也不算夸张。虽然不能因此说是理所当然,但就结果来看,我们还是很快就打成一片,交情如细雪降下后形成积雪般,变得越来越亲密。

  我们的难解之缘并不是只体现在同班同学这一点上。她的名字里有个代表最寒冷季节的字,叫作「冬子」,而我的名字则是与炎热季节有关的「夏树」。如果我是夏树小姐的话,我和冬子或许就会成为彼此唯一的超级好朋友吧。而我之所以特别加上这句解释,当然是因为我是夏树先生。我们两人之间有着性别这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就如同夏天和冬天绝对不会依偎在一起。虽然有时会直接感受到这层隔阂的存在,但我和冬子相处起来还算融洽。

  不过,我们也只有在多愁善感的十几岁时能如此密切地来往。自从毕业离开位于家乡福冈的高中,各自就读不同大学,进入新的环境后,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像好不容易堆起的积雪迅速消融一样,很快地疏远了。

  冬子就读的大学在神户,我的大学则是在京都——如果有心想见对方的话,其实也不算太远,但因为一直没发生特别需要见面的事情,我们甚至没有保持联系。如果借用冬子的名字来形容的话,可以说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冬眠期。

  既然是冬眠,就会有融雪的时候,而且还是在我以为高中时代累积的雪已经完全消融的去年夏天,突然地造访。发生的契机是我的生日,根本不值得一提,总归一句话,就是冬子久违地寄了简讯给我。我们早就认识,一旦联系上了便很难再疏远,再加上之后还透过电话等方式交谈叙旧,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的交情。

  后来,我们终于在今年过年再次相见了。我已经从大学毕业,在全国都有分公司的企业任职,并派任到家乡工作,冬子则是到国外语言交换而延毕一年,打算在老家度过学生身分的最后一个新年,所以我们那时都碰巧待在福冈。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走进了价格定得良心十足的火锅店,像是要一口气解放累积在灰色天空的白雪般大谈往事,还因为彼此说的玩笑话笑到身体不停扭动,并认真地讨论了彼此的将来。我们谈笑的情景跟以前一模一样,那段比我们密切来往的时间还长的冬眠期彷佛不存在似的,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摆在桌上的酒杯吧。我们聊得太开心,回过神来时已经错过最后一班电车,只好待在卡拉OK的包厢里等待首班车,但我记得我们当晚交谈的几千几万句话语里确实存在着这一段对话:「神户啊,早知道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去那里玩一趟了。」、「现在去也可以吧?在我毕业前来玩嘛,我可以当导游喔。」、「真的吗?那我要去!」

  当然了,那时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既然已经在福冈工作,哪可能把这段话当真,冬子却非常高兴地拿出笔记本,开始列举自己有空的日子。我本来就已经大学毕业,每隔几个月就会造访关西地区,所以也不是真的对她的提议感到抗拒。既然冬子提醒我一定要决定日期并联络她,那我也只能抱着「算了,就答应她吧」的心情接受了;于是,我就这样决定要去神户游玩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今天,也就是二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独自坐在新干线上的原因。

  当我抵达新神户车站时,时间已经逼近我们约好碰面的下午一点了。

  我穿过验票口,稍微往前走一段路,到达某个地点时,突然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改变了。那是一种在陌生城镇散步时,突然撞见似曾相识景色的感觉。我马上就察觉到,这是熟人注视的视线所造成的影响。我转头寻找来源,认出了站在车站一角会面点、倚靠在墙上的人影。

  她穿着混了金丝线的白色针织毛衣,再套上一件黑色的羽绒外套。及膝的裙子是苔绿色,内搭裤则是灰色。以浅葱色石头点缀的项炼在围巾下若隐若现,低调地达到装饰效果。

  即使是八年前就认识的脸孔,在陌生土地上遇见时,还是会让人感觉像是在无人岛上发现自己以外的人漂过来,内心的感慨也更深了。冬子双手插在羽绒衣的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

  「你很坏耶,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呢?」

  我边这么说边走过去,站到还在装模作样的她面前,先跟她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喔。」

  距离我们新年见面时也才过了大约一个月,要说是再会的话,间隔实在有点短。我看到她轮流以双脚为支点,身体左右来回摇晃着。下个瞬间,我的视野就被她递过来的某个东西填满了。

  那是一支手机。萤幕上显示着我在大约一小时前传给她的简讯内文。

  「我现在刚经过小仓站。」

  我顿时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开。冬子像是要从阴影处探出头来似地在手机后方歪起头,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2

  ——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1】。

  【注1:「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这句子中,「奇妙」与「说明」的头字日文念法分别是「KI」与「SETSU」】

  这个词汇的起源,可以追溯至我高中上学的第一天。

  我想起当时路旁的樱花像是互相说好似地盛开,替通往校门的坡道染上了色彩。我交互移动因期待而变得轻盈的右脚,和因不安而变得沉重的左脚,抵达学校后,觉得这里看起来好像是将无知入侵者吞进去,然后染成自己颜色的魔窟。

  我从贴在楼梯口的班级人名表上发现自己的名字后,才终于有种自己可以待在这里的感觉。虽然一路上没有迷路,顺利地抵达了教室,但当我拉开门时,整齐排好的桌椅有大概五成已经坐了学生,而他们全都在同一时间转头看向我,让我心里刹那间涌上了想逃回家的冲动。

  每一张老旧的木造桌子上都贴着写了学生名字的纸条。似乎是按照班级座号的顺序,从面向黑板最左边的那一排开始,再由前往后排下来的样子。教室的左半边是男生的座位,右半边则是女生,大概是因为班级座号都是先从男生开始填吧。明白编号的规则后,我又再次找起自己的名字,在正确的座位坐下。我吐出因为紧张而彷佛凝结的叹息-不经意地看了右边一眼,发现隔壁坐着一个女学生。我马上就察觉到她的样子不太对劲。她的臀部紧贴着椅背,像是趴在桌上似地双手伸直,稍微张开的双腿也使尽地往前伸展。有点往下垂的侧脸涨得通红,脸颊微微抖动着。

  「为什么呢?真是伤脑筋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竖起耳朵一听,发现她正这么喃喃自语着。

  我之所以向她搭话,绝对不是由于她拥有一张端正清秀的脸。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而且当时也没有多余心思观察对方的容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抬起头后,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大概是无法判断突然找她说话的我值不值得信任吧,但就算是如此,她也没办法凭外观判别这点。最后她还是既害羞又吞吞吐吐地叙述起自己目前遭遇的窘境了。

  「裙子……我制服的裙子今天早上突然变短了。」

  我的视线比犹豫的情绪快了一瞬间,已经先看向她的大腿附近了。她的裙子长度让膝盖稍微露了出来,我并不觉得这样的长度算是太短。不过,一旦和周围的人相比,差异就显而易见了。其他女学生都是坐在椅子上时膝盖也会被裙子完全遮住,给人一种有点古板的印象。

  「我明明慎重地量过尺寸,也试穿了做好的裙子,长度应该是刚刚好才对。而且我昨天也穿上去确认过了,当时明明还不会太短的,今天早上换衣服时,却变成这样的长度了。」

  虽然她伸手拉扯裙子的下摆,但仍旧徒劳无功,裙子只有稍微增长一公分左右。

  「怎么办?我听说待会要拍班级照,到时候如果跟其他女生站在一起,老师一定马上就发现我的裙子比较短。我或许会被老师骂,说不定上高中第一天就被当成坏学生——」她越说脸颊越红,头又低了下去。

  虽然要拍班级照这件事是第一次听说,但对我来说终究只是件不足挂心的小事。不过,对她而言却是件真的很重要的大事吧。

  就帮帮她吧。我大概只是一时兴起才会这么想吧。

  「我们得替这个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才行呢。」

  她听到我说的这句话后,呆呆地张大了嘴巴。

  「现在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你的裙子并不是依照你的意思变短。但这又不是《鞋匠与小矮人》,用『在你睡觉时变短了』来解释应该说不通吧。总之,如果能弄清楚你的裙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老师真的问起,只要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或许就能够逃过训斥了。」

  「但是……你说要想办法弄清楚,那究竟该怎么做呢?」

  「我们先厘清目前的情况吧。你是在昨天什么时候试穿?今天早上又是在什么时候换上的?」

  我一问,她便像在回想似地用手按着嘴边,答道:

  「嗯……昨天是在睡觉前试穿的吧。今天早上则是在即将离开家的时候换上的,就算察觉到不对劲也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是由于隔天就要开学、兴奋试穿制服的心情,还是洗脸和吃早餐时都穿着睡衣、直到最后才换制服的生活方式,都尚未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那就代表你的裙子的确是在经过一晚后就变短了,而且在这段期间里也没有被拿到其他地方去。」

  「嗯。它一直放在我的房间里。我把它套上衣架-吊在墙壁的挂勾上。」

  如果先将焦点着重在裙子变短的现象上,就会有两种可能。为了剔除其中一个,我向她问道:

  「裙机的接缝或翻褶的布料边缘变成什么样子了?」

  简单来说,我在猜她的裙子是不是被改短了。

  她说她没有将制服拿到其他地方去。如果裙子是在一个晚上被改短,做这件事的就是与她同居的人,而这个人如果不是擅长裁缝的专家,应该就是个外行人吧。所以我在猜接缝或布料剪裁的边缘可能会出现没有处理好的情况。

  她明白我的意思后,便稍微动了动指尖确认裙袜,答道:

  「很整齐喔。怎么摸都像是专业裁缝师车的……啊,不过……」

  「不过?」

  「有一个地方好像松开了。果然还是有被改短过吧。」

  「但是,接缝本身是整齐的,对吧?」

  我总不可能要她掀开裙子内侧给我看。

  「这个嘛,感觉像是缝线断掉,自然而然松开了。」

  既然如此,果然还是另一种情况吧。不过我本来就已经从对话的细节察觉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高了。

  「你该不会——有个姐姐吧?」

  我竖起食指指着她说道:

  「她是从这间高中毕业,身高比你再矮一点,而且现在应该还跟你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睁大了有着薄薄双眼皮的眼睛。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就应该会明白这并非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才对。于是我决定先从裙子变短的现象开始说明。

  「你姐姐拿她以前的裙子,掉包了你的裙子。大概是趁你睡觉或吃早饭的时候偷偷换过来的。」

  就算是穿过的旧裙子,只要原本的主人好好爱惜,也可能看起来跟新的一样。不过缝线仍会随着使用时间耗损,所以才会有一个地方松开了。

  如果制服是在昨晚到今早这段时间内被调换的话,能动手的肯定是与她同居的人。虽然这一点并不能确定犯人一定就是身为裙子前主人的姐姐,但从知道已经不穿的制服现况等线索来看,我认为她的嫌疑很大。

  顺便一提,我是从「我听说待会要拍班级照」这句话察觉出她有哥哥或者姐姐的。我并不知道待会要拍班级照。虽然无法断定她从哪里得知的这项资讯,但罪容易想到的情况就是她有一个曾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哥哥或者姐姐。

  「原来是这样啊。可恶,萌萌香姐姐竟然……不过,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只维持了一瞬间就又疑惑地歪起头来。

  萌萌香住乎是引起起这次事件的姐姐名字。

  「会不会是故意对你恶作剧呢?你们最近吵架了吗?还是说感情本来就不太好?」我试着举出几种情况,但她马上就否认了。

  「这是不可能的,我还觉得我们感情很好呢。」

  「好到会一起去买洋装吗?」

  「买洋装?嗯,的确是会啦。姐姐是大学生,又对穿着打扮很啰嗦,会替我选适合我的衣服。」

  既然如此,能想到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了。

  「你姐姐会不会是希望你在班级照里穿得可爱一点呢?」

  我一这么说,她就愣住了:「班级照?」

  「所谓的班级照,若换个角度来看,可说是会保存一辈子的东西。但是,如果在开学典礼当天完全按照学校规定穿制服,这样去拍照的时候……」我一边感到不好意思,一边若无其事地看了周遭的女生一眼,然后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老实说,我觉得很土。」

  看到长度足以将膝盖完全盖住的裙子,会觉得很呆板的人绝对不是只有我。我甚至可以断言,现在那些按照规定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有一大半都会在不久后就把裙子的腰头往下折。

  「既然你姐姐那么希望妹妹穿得很可爱,甚至还自己帮你挑衣服,那么,曾经看到班级照里的自己而觉得丢脸、不想要妹妹重蹈覆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姐姐又知道,直接建议你摺裙子的腰头没有意义。大概是因为这样做的话,就真的会被老师找俺,而且她也很清楚自己妹妹的个性老实到不会去做这种事吧。所以,你姐姐所采取的做法就是,用计使你穿上本来就比较短的裙子,强制让你以可爱的模样去拍班级照。」

  从教室桌子的排列顺序来看,她的座号在女生中算是很前面的。虽然不知道拍班级照时队伍会怎么排,但她站在前列、会拍到裙子的机率很大。至少,和她姓氏相同的姐姐之前大概就是如此。

  老实说我自己也有一个姐姐,所以很清楚她们就是一种会想要做这类鸡婆事的人。虽然对当事人来说往往是帮倒忙,又或者根本是添麻烦,但是把妹妹当成娃娃或者什么似的宠爱,就算是制服也希望她穿得很好看的想法,让旁人看了觉得胸口充满暖意。她也明白这其实并非出自恶意的行为后,便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我想起来了。我姐姐曾经在不久前跟我说过,第一印象会对我在班上的立场甚至是这三年的高中生活带来重大影响。我当时说自己并不在乎那种事情,她却一直激动地重复强调说刚开始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原来如此,不只是班级照,连她的高中新生活也全都管到底了啊。

  「总之真相大白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如果之后拍照时老师要骂你,就说不小心穿错成姐姐的制服,我想这样肯定就能逃过一劫了。」

  「也对,谢谢你帮了我大忙……对了,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微微一笑,让我不小心看呆了。这是个秘密。

  「名字……这样吧,互相称呼姓氏也挺麻烦的,不介意的话就叫我夏树好了。」

  「哦,原来你叫夏树啊。真巧,我的名字是——」

  「是冬子,对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喊出数分钟前就说过的台词,惊讶地睁大双眼,但这件事不用问也知道。写着她名字的纸条就贴在桌子上。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后话了。

  那天晚上,冬子追问姐姐后,她招供的内容似乎和我提出的假设完全一样。而冬子就此拿回自己的制服,虽然一开始还穿着裙袜较长的裙子,但过了几个月就和周遭的人一样都将裙子的腰头往下折了。这大致上也跟我之前所断言的一样。萌萌香小姐看到这样的冬子一定相当满意吧。先不论她的策略带来了多大的影响,冬子后来似乎和任何人都处得不错,也没有和哪个特定的小团体走得比较近,以随心所欲的作风在班上建立了一定的地位。

  3

  「……KISETSU,听起来好怀念喔。」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精准地领悟到我传简讯给她的用意。自从在开学典礼那天和冬子交谈以来,我们的交情基本上都是借由试着说明奇妙事件而加深的。

  后来我们渐渐地把这种行为简称成「KISETSU」,只在我们两人之间使用。因此,如果要套上汉字的话,这个字或许可以写成「奇说」,但这样就和原本的词汇不太一样,再加上它又和我们名字的共通点「季节」发音相同。所以在书写时统一用罗马拼音来表示【2】。这个字不仅用来称呼解谜的行为,也用来指称双方在解谜过程中提出的假设,是个完全自创的词汇。

  【注2:「季节」的日文发音也是「KISETSU」。】

  认真说起来,这可以算是我们在高中生活里玩的一种游戏。只要发现言行举止奇怪的人,我们两个就会去想像其背后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只要发生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去寻找原因,或者是由某一方出题,向另一方分享奇怪的事件。我们有时候可以讨论出答案,有时候不行,但我们没有把重点放在答案是否与事实一致,而是着重在推导出符合逻辑的说明。不过偶尔也会碰巧说中真相,让我们两人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宛如踢足球射门成功的快感。

  起初是迫于需求(就是裙子变短那件事)才开始的KISETSU,的确成为我们青春时代的一部分,替那段不知不觉流逝的日子增添了些许色彩。不过,那也只限于还待在高中的时候,所以我已经五年没有说出KISETSU这个单字了。但冬子似乎还牢牢地记着我们两人经历过的各种KISETSU。当时的快乐彷佛复苏了,让我喜不自禁。当然了,我刚才传的简讯就是为了让冬子感到不对劲而特别设计的。

  她一边轻轻挥动右手里的手机,一边神情严肃地说道:「一小时前收到『我现在刚经过小仓站』的简讯时,还以为夏树你会迟到呢。就算搭最快的新干线希望号列车,从小仓站到新神户站也要花费大约两小时的时间。我差点就要晚出门了耶。」

  哎呀,还真是惊险呢。

  「结果夏树你却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准时在一点的时候出现在新干线的验票口。我先确认一下,你应该没有说谎吧?」

  「那还用说,这是规定啊。」

  如果遇到由某一方出题的情况,就必须遵守绝对不能说谎的规定。理由不用解释也知道,要是出题的人说谎,那问题就无法成立了。不过,若是用不算谎言的词汇积极地诱使对方误会,例如故意称宠物为「家族成员」,让对方误以为是人类的情况,就不算犯规。

  「这封简讯就是给我的挑战书啰?夏树究竟是怎么在经过小仓站后只花一小时就抵达新神户站的呢?若换个说法,就是要从小仓站到新神户站的话,有没有比搭新干线希望号列车还快的方法。不过,简讯虽然写着『刚经过小仓站』,但并没有写『我搭的是新干线』。而且认真说起来,因为新干线一定会在小仓站停车【3】,所以不太可能用『经过』这个字吧。」

  就算不写成「已经到」小仓站,最起码也该写成「离开」小仓站才合乎常理。她想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

  【注3:小仓站为北九州市的中心车站,新干线中的山阳新干线各级列车在该站也皆有停车,是主要转运站。】

  着眼点选得不赖。应该说我甚至想称赞她能无视五年的空窗期。我们很久没有KISETSU了,她这样子一句话就说中重点,不仅精采可期,对出题者而言也算是莫大的光荣了。

  我原本这么想,但冬子接下来就开始往错误的方向暴冲。

  「也就是说,夏树你不是搭新干线经过小仓站,而是搭飞机从上空通过的!你用这种方式先从福冈机场飞到神户机场,然后再移动到新神户站,买了进站用的车票,穿过新干线的验票口,装出一副自己刚搭乘新干线抵达这里的样子。我说的没错吧!」冬子猛地朝我竖起了食指,看到我哑口无言后,就得意地哼了一声,扬起下巴。

  「你好像因为看到我的功力完全没有退步,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呢。」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

  「你还是老样子,只有自信不输人呢。总之先收起手指吧。」

  冬子顿时慌了起来,但仍旧用颤抖的指尖指着我。

  「说、说我只有自信不输人也太没礼貌了吧!我明明还有很多比别人强的地方……不对,你说,我的KISETSU到底有什么问题?」

  「首先,福冈机场和神户机场之间没有直航班机。虽然以前好像曾经有过,但现在已经没在飞了。」

  「这、这我哪知道啊……啊,你是搭到伊丹机场吗?如果你在下飞机后从新大阪站搭到新神户站,那就的确是搭新干线过来的吧?」

  「不可能。从伊丹机场搭公车到新大阪,没记错的话需要二十五分钟吧。如果还要搭大约十五分钟的新干线抵达新神户,连转乘之类的时间也加进去的话,就要花上将近一小时了。」

  「不过,从福冈搭飞机的话一下子就到大阪了,就算说『现在刚经过小仓站』会有一点误差,也还在容许范围内吧?如果你是因为降落的时间快到了才传刚才那封简讯的话……啊!」

  冬子终于收回了食指。她似乎发现自己犯下一个最基本的错误。

  我抱着胳臂反过来用洋洋得意的态度说道:「首先,透过电话线路传输的简讯根本就不可能在飞机上发送出去。如果我是降落在机场后才送出『我现在刚经过小仓站』的讯息,无论我当时是在神户还是在伊丹,都算是说谎吧。而我当然没有做那种事,也遵守了不说谎的规定,所以冬子你想的办法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的。」

  但冬子仍旧不服气地旷着嘴唇。既然她不肯轻易死心的习惯和以前如出一辙,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确可以说是功力完全没有退步。高中的时候她就经常在KISETSU的过程中提出自相矛盾的论点,然后每次都被我纠正。

  如果不是搭飞机的话……冬子好像也有稍微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的样子。但是,如果往这个方向去想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找到正确答案的。

  她最后只能这么跟我说:「……我投降。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我们预定要搭乘神户市的市营地下铁前往三宫。我便趁着搭手扶梯前往地下铁捡票口的时候向她说明了谜底。

  「没什么大不了的,由于难得要来关西,其实我在周末时就已到达这里,然后先去奈良了。」

  「咦?奈良?」

  「我有个大学同学住在奈良。那个人大学时都是在县内的老家和京都之间通勤,目前则独自住在奈良市工作。我到昨天晚上都是住在那个人家里,今天早上才从近铁【4】的大和西大寺站出发来到这里。」

  我之前在京都就读的大学里有许多来自邻县奈良的学生,因为交通方便,从老家搭电车通勤上学的大有人在。此外,大和西大寺站就位于奈良市内,也是好几条近铁路线都会停靠的交通枢纽,周遭住了很多利用这些路线通勤的人,而我的大学同学就是其中之一。

  冬子以恍然大悟的口吻说道:

  「所以你才会约星期一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夏树要特地请特休呢。」

  冬子是快要毕业的学生,时间比较好配合,平日的话也更能悠哉地逛。基于以上原因,我在决定日期时主动表示希望能选择星期一。因为只能请一天特休,今晚就必须回福冈,这件事我也告诉过她了。

  「不过,夏树,你带的行李很少耶。」

  「要是我提着大包小包,你就会知道我不是当天来回了啊。我把行李放在借住的同学家了。也跟对方说我会再过去拿。」

  【注4:近铁是近畿日本铁道的简称,是日本拥有最长路线网的大型民营铁路公司。】

  「哦,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但我还是不太懂耶。」

  我们搭乘最后一段手扶梯向下时,冬子喃喃说道:「如果你去了奈良的话,就更不可能在那个时间经过小仓站吧?」

  「因为你说的是另一个小仓站。」

  就算我告诉了她答案,她仍旧疑惑地歪着头。

  「在近铁京都线的大和西大寺站和京都车站之间也有一个小仓站。它就在宇治市内,如果搭快车的话就会经过不停。从那里到京都车站大概要十五分钟,从京都到新神户的话,搭希望号列车是三十分钟,再加上转乘的时间,我大约花了一小时来到这里。」

  如果是住在沿线的人,就算看到我传的简讯也肯定不会觉得奇怪。但冬子和我一样都是来自福冈,我早已预料到她只要看见「小仓」这两个字就会自动认为是指福冈的小仓。而这起「奇妙的事件」就是利用她先入为主的观念制造出来的。

  「话说回来,和不搭新干线,全程搭电车的最短路线相比,我今天早上选择的交通路解只能节省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车资却贵了三倍以上,是个不太实用的方法。而且如果不搭新干线去新神户的话,就一定得在三宫站转搭地下铁,所以要是我一开始就跟她约在三宫站碰面,还能够节省更多时间。换句话说,我所做的事情完全是在浪费交通费。

  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当我在与冬子决定碰面地点时察觉到相同的站名可以用来制造奇妙事件的瞬间,我的脑中就只想着要如何让这件事成立了。然后因为冬子也很配合,我们才能在相隔五年后让KISETSU这个名词复活。

  「哎唷,这种事情谁会知道啊!」

  冬子伸了个懒腰,穿过地下铁的验票口。我也仿效她拿出通用IC卡,放在自动验票机上感应,但是闸门猛然关上,电子音效叮咚叮咚地刺进耳里。

  「糟糕,我忘记了。」

  「嗯,门关上【5】了。」

  「不对,我说的不是那个。我必须去储值一下。」

  我抛下隔着验票口跟我装糊涂的冬子走向售票机。我在京都车站要搭新干线前就注意到IC卡的余额已经不够,但因为要赶时间转乘,就先放弃储值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下方传来了电车进站的巨响。从电子看板显示的预定到站时间可以得知,那应该是我们预计搭乘往三宫的电车。

  【注5:日文中,「糟糕」和「(门)关上了」念法相同。】

  我明明急得要命,售票机的反应却出奇地慢,根本不可能赶得上即将进站的电车。我愧疚地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站在验票口内侧的冬子。

  「抱歉,冬子,我们搭下一班车……咦?」

  我看到冬子人在通往月台的楼梯,只露出上半身地微笑着对我挥手。然后就这样直接下楼走向月台,消失在我眼前。

  ——看来那家伙还在对KISETSU没有成功的事情怀恨在心。

  除了自信之外,冬子还有一个不输人的地方,那就是天生不服输。明明每次讲出来的KISETSU都不合逻辑,却会因为自己心情不爽而做一些幼稚的事情泄愤。当我储值完毕走到月台时,已经看不见冬子的人影了。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丢下我不管。多亏了她,在等待下一班电车到来的那几分钟,还有上车后距离三宫只有短短一站的乘车时间里,我都只能独自与满心的无奈奋斗。

  4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在三宫站的验票口会合后,我对冬子这么问道。她说要当我的导游,我便接受她的好意,将今天的行程全交给她安排了。

  「这个嘛,先去中华街好了。」

  冬子如此回答并迈步往前走。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应该没有很认真地规画行程。但我很了解她的个性,所以也不以为意。

  好像在日本全国的各个都市都看得到的拱顶商店街里,我们穿过服饰店和餐厅,走进了大型百货公司和办公大楼林立的闹区。和我熟知的福冈、京都街景相比,其西方风格的外观带给我一种简洁讲究的印象,与我心中先入为主地认为神户是个高雅城市的看法不谋而合。

  我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到达名叫南京町的地区。一穿过夹在具现代感大楼中间的牌坊,周遭氛就为之一变,街道两旁排列着大量使用红色或黄色等色彩点缀装饰的中国风建筑,光是边逛边浏览四周,就让人觉得彷佛置身于国外,非常有趣。冬子说她要在这里买猪肉包子,而她要去的那间店据说很有名,就位于耸立着石像和凉亭的广场旁边。我们走进店里,发现不只最深处有个点餐用的柜台,整层楼还设计得跟餐厅一样,似乎也可以在这里内用。

  「请给我四个猪肉包子。」

  既然她特地带我来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次光顾吧。冬子熟门熟路地点餐,从店员大叔的手中接过了商品。为了节省时间,我决定享受边走边吃的乐趣,便跟冬子要了两个比手掌还小的猪肉包子。

  中华街并没有很长,走到底之后就很靠近港边了,强劲的海风一直吹往身上。热呼呼的猪肉包子这时最适合代替暖暖包了。我双手捧着包子享受着温暖,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肉汁立刻在嘴里扩散开来。

  「这个好好吃喔。」

  我诚实地说出感想后,冬子便得意洋洋地说:

  「是吧?所以我才会想让夏树也吃吃看嘛。」

  「光是能吃到这个,来神户就值得了。」

  「如果你因为这样就满足的话,那我就没必要当导游了啦。」接下来我们朝港口前进-来到了美利坚公园。我们一路经过模仿跳舞鲤鱼的雕塑「鱼舞」、画满涂鸦的地标「紫阳花之钟」、外型长得像一艘大船的神户海洋博物馆和神户港口塔等等,缓步游览足以代表港口都市神户的几个景点。海边的风格外寒冷,冬子说眼睛被吹得很痛,不停地掉眼泪。

  当我们踏进临海马赛克广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临海马赛克广场是有着服饰店、餐厅、电影院和占卜店等各种商店的购物商场。记得我还在念大学时大家都称它为神户马赛克广场,但这几年好像已经和周遭的设施统合,所以也换了名称。

  我们从一楼的停车场前往二楼。仿造西方城市街角的时髦小径到处摆着种了花草的花盆和木制长椅。每间店铺的门都面向小径,要在店铺间移动的话就必须走到店外。我一边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一边庆幸风虽然很冷,但至少没有下雨。我们只看不买地逛了好几间店,慢慢走向小径深处。冬子在途中走进一间杂货店,买了一个绑头发的发圈,似乎是受不了走路时及肩头发随意披散。当我们从横越头顶的通道下方穿过,来到朝海边向外延伸的露台时,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么说来,现在的确是会出现这东西的季节呢。」露台的正中央竖立着装饰得很可爱的粉红色大树,以样式朴素的长椅将树根周遭围起来,还在靠近我们面前的这一侧挂了一个写着「Happy st.valentine」的牌子。

  「这棵树在圣诞节的时候也会出现,是重复使用的。」

  冬子小声地说出了很扫兴的话。

  我们在走到这里之前都没有停下脚步,便不约而同地都找了张长椅坐下来休息。大树刚好可以挡住海风,不会觉得寒冷。宣告货船出航的汽笛在远方雄壮地响着。

  「所以,你那边后来怎么样了?」

  冬子听到我的询问后愣住了,「什么事?」

  「就是情人节啊。你找到送巧克力的对象了吗?」

  「这个嘛,你说呢?」她转头望向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试图蒙混过去。如果真的没有对象的话,应该会老实地说「没有」才对吧。但我没办法再深入追问下去。

  这是新年时我在福冈的居酒屋和冬子见面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她说之前交往过的男性一直缠着她要求复合,让她很困扰。而打从高中时代起我就经常陪她商量恋爱方面的烦恼。

  「我们之所以会分手,是因为他说了一句很没大脑的话。」冬子语气火爆地说道-明明不太会喝酒,却一口饮尽了手上的烧酒威士忌掺汽水。

  「没大脑的话?」

  「是去年春天我在找工作的时候发生的事啦。我啊,最后虽然得到了理想公司的录取资格,而且还是规模扩及全国的知名企业。」她继续说道:「但和周遭的朋友相比,我还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决定要去哪里上班。虽然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我却觉得好像连人格都被否定了,心情相当低落,就找男友诉苦了一下。」

  她口中的男友好像是比她大一届的大学学长。当冬子忙着找工作的时候,他已经进入研究所就读了。换句话说,他并没有找工作的经验。

  「结果你男友说了什么?」

  「……他叫我不要找自己没本事做的工作。」

  那真的不太好。我也经历过找工作的时期,可以体会冬子的感受,当时的她最需要的应该是可以肯定和接受自己的存在才对。但那个男友说的话不仅没办法成为冬子的内心支柱,还只会反过来打击她的自信。

  「我其实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有需要再努力的地方。但是就算想激励我,也不应该用那种说法吧?就算意思差不多,但如果他说的是『你一定可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工作』,那我应该还有办法跟他说句谢谢。可是他却说什么『不要找没本事做的工作』,这也太过分了吧?所以我就气昏了头……」

  当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由分说地提出分手要求了。

  「交往了近两年,最后竟然是因为这种小事而分手,也让我满感慨的。但我明白他认为我的本事只有这点程度后,打从心底对他感到失望,因此我一点也不后悔分手。结果他现在竟然说想要复合,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再回去当他的女朋友啊!」

  可能也是喝醉了放得比较开吧,冬子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我则边点头边附和她:「没错没错。你绝对不可以跟他复合。」

  「不可以复合。」

  我们两人举起手中的玻璃杯碰在一起,「铿」地发出尖锐的声响。

  ——那段关于情人节的对话就是根据以上经过而来的。

  「天气真好呢。」

  冬子硬是转换话题的样子看起来很刻意,但我顺着她的话抬头往上看,发现这里的天空比刚才还要无边无际,而且万里无云,相当晴朗。虽然我会开口询问冬子,但她并不会回问我类似的问题。她总是对我的感情状态表现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态度。来自背后的海浪声听起来相当悦耳。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道人声混在其中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能请你们帮忙拍张照吗?」

  我还没转过头,声音的主人就出现在视野里,是一名男性,正伸出手想将手机递给我们。

  他的年龄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留着往后梳齐的短发,脸型方正,戴着银色细框眼镜。身材高大的他穿着灰色西装和米色大衣,提着看起来很厚实的公事包。就像是随处可见的上班族。

  从他所在位置往下走几步的地方,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她看起来和男性年纪差不多,黑色大衣底下穿着款式统一的高雅奶油色服装,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炼,脚上则穿着黑色的包鞋。她一只手拿着手提包和淡绿色的纸袋,另一手则拖着小行李箱。

  「我们想拍一张能把海对面的那间饭店也拍进去的照片。」男性所指的是一栋如山丘从海面探出头般耸立在对岸的半月型豪华建筑物。

  我在美利坚公园漫步时听冬子说过,这间饭店也是神户的代表性景点之一。我接过了手机,从长椅上站起来,以镜头正中央是壮观的大树,旁边则是饭店的角度举起了相机。但这对男女却往旁边移了几步,显然想避开那棵树。

  「啊,我帮你们保管行李吧。」

  冬子迅速地走上前,女性一脸抱歉地把纸袋和手提包交给了她。男性则举起手掌对我表示拒绝。

  「这个角度的话,饭店可能会因为反射西边的太阳光而没办法照得很好看……」我看着手机的萤幕,姑且先含蓄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但男性似乎没有听到,他一直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那个,既然都来到这里了,要不要在那棵树前面照相呢?」我再次建议那两个人,这次是明确地希望他们站在树的正前方。我认为不论是从西边太阳的角度还是照片的构图来考量,都是站在那边拍会比较好。但是……

  「不,在这里可以了。」男性再次明白地表示拒绝,两个人都坚持不移动位置;我拿他们没办法,只好不停移动手机寻找适合的角度。

  「那我要拍啰。来,笑一个。」

  我手上的手机响起模仿快门声的音效,拍下了照片。两人看起来有些僵硬的笑容令我印象深刻。

  我把手机还给男性,请他确认拍好的照片有没有问题。然后他就露出温柔的笑容对我说:「谢谢。」

  我忍不住想,刚才拍照时他为什么不露出这种表情呢?

  男性让女性看过手机里的照片后,女性就从冬子手上接过请她保管的行李,恭敬地向我们行礼道谢。两人准备离去时,女性留下了这句话:「真是抱歉,打扰了两位约会。」

  冬子挥挥手跟她说「不不不」,但她想否定的究竟是「打扰」还是「约会」呢?

  「好像变冷了耶,我们去咖啡店喝点东西吧。」

  冬子完全没有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向我如此提议,而且不等我回答,就走进了面对着露台的咖啡店。

  因为是星期一的下午,店里只零星坐着几个客人。店员替我们安排的是位于窗边的小沙发座位,设计上是让我和冬子两个人并排坐着、面向窗外,可以将港口的风景尽收眼底。当我正赞叹着眼前的美景时,冬子在一旁喃喃自语地说:「我们好像又被误认为情侣了呢。」

  原来如此,因为这种座位一般都是称为情侣座位的吧。

  我们点了两杯热咖啡,还有冬子擅自帮我决定的两人份起司蛋糕。等到店员走远后,她这么说道:「刚才请你帮忙拍照的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是情侣呢?」

  「情侣?不是夫妻吗?」

  冬子没有回答,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大海。

  过一会儿,我们点的东西送来了。我看到放在白色餐盘上的起司蛋糕后大为惊愕。

  「这是什么?」

  那东西完全颠覆了起司蛋糕的概念。融化的起司放在软绵绵的海绵蛋糕上,浮起许多小泡泡,还流到了餐盘上。虽然要称呼这个明显带有热度的食物为蛋糕也不是不行,但它的外表让我觉得与其说自己在吃甜食,倒不如说像是在吃饭。

  「看起来很好吃吧?这是神户的名产,观音屋的丹麦起司蛋糕喔。我一直想让你吃吃看。」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台词。她脸上的表情也和刚才如出一辙。我用刀子切下一小块蛋糕,送进了嘴里。浓郁的起司香味和海绵蛋糕的清爽甜味搭配得天衣无缝,口感与我之前吃过的起司蛋糕完全不同。也难怪冬子会想推荐给我吃。

  「好好吃喔。能吃到这个,来神户就值得了。」

  「等一下,你只会说这句话吗?这样子我真的没必要当导游了嘛。」

  身为拜托她当导游的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回她,「你自己不也说了同样的话吗?」

  我们一下子就把直径不到十公分的圆形蛋糕吃完了。

  冬子擦着嘴,轻吐了一口气:「接下来……」

  「我们该走了吗?」

  虽然我这么回答她,但其实还想悠哉地在这里坐一阵子。

  不过,冬子好像也不打算从这张坐起来很舒服的沙发上站起来。她工整的折好用过的纸巾,放在餐桌上,接着大声对我宣布:「……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5

  「KISETSU啊」

  「像夏树这样的人都不会说什么『你指的是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冬子为什么要这样瞪我,但说到奇妙事件的话,我倒是心里有数。

  「你说的是纪念照的事情吧?那两个人为什么不想站在情人节树面前。」

  「没错。」

  冬子满意地露出微笑。

  「虽然我已经大致明白原因了,不过那棵树……」冬子指了指那棵虽然离我们有点距离,但隔着窗户还是看得见的树,「原本就是为了要让人一起站在前面拍照留念才设置的。刚才我应该已经解释过了,男人说要拍进照片里、那间形状很特别的饭店,也是代表神户的景观之一。换句话说,这个露台是个拍照留念时能以饭店为背景的绝佳地点。所以在设置那棵树的时候当然也考虑过要如何在不会挡到后方景观和衬托拍照的两人之间取得平衡。不过,那棵树还有别的作用。」

  看样子,就算只是摆一棵树也有很多细节要注意。

  「其实那棵树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完全遮住后方的高楼群。难得能以美丽的港口为背景拍照,就能得到一张由树、被拍的人、代表神户的景观与海洋所组成,配置绝妙的最佳纪念照,对吧?」

  「没错!」

  冬子连举起大拇指的动作也充满了力道,由此可见那对男女的行动在她眼里有多么奇特。

  「不过,我们刚才其实也聊过了,那两个人不见得一定就是情侣吧?如果只是认识的朋友,或许也会想在拍照时避开那棵情人节树啊?」

  「那如果夏树你想和我拍纪念照的话,也会刻意避开那棵树前面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心跳不小心漏了一拍。

  「呃,这个嘛,应该不会避开吧,我想。」

  「就是说嘛。一对正常的男女哪会夸张到就算拒绝拍摄者的建议也要避开那棵树。还有,那名女性既然拖着行李箱,基本上就可以知道她是从远方来的。他们都要拍纪念照了,这点应该毋庸置疑。然后是那个绿色的纸袋。」

  「你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吗?」

  我回想冬子从女性手上接过纸袋的模样,一边问道:「里面有个扁扁的箱子。虽然只能看到最上面的图案,但是用和纸包装,隐约可以看见印在盒子上的茶铺标志。说到绿茶,那不就是送礼的不二选择吗?这一点也可以证实那位女性的确是从远方来的。」

  虽然我很好奇神户市近郊是否真有知名的茶铺,但那应该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吧。正如冬子所言,大家送礼的时候几乎都会选择绿茶。

  「既然如此,无论这两个人是一起来到神户,还是女性来拜访住在这里的男性,都可以推测出他们的关系十分亲密。也就是说……」

  冬子牢牢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这两个人之间有着站在树前面拍照也很正常的关系。」

  看样子她非常有干劲。就这么想替「小仓站」那件事雪耻吗?

  先不论事实为何,冬子到目前为止提出的推论都还算是合乎逻辑。在进行「小仓站」KISETSU时的着眼点也一样,看起来都表现得很不错。以前的冬子动不动就在进行逻辑思考时加入浪漫的妄想,无所顾忌地发表论述错误百出的KISETSU,结果每次都被我揶揄「只有自信不输人」。原来她在这五年里也是有些成长吗?

  当我正沉浸在感慨的情绪里时,冬子又说道: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可能性——你已经完成KISETSU了吗?」

  「要是每次发现奇妙的事情,夏树都一下子就说中了答案的话,岂不是很无聊吗?我才会先自己归纳出结论后再跟夏树说。」

  看来她之所以拖到刚刚才聊起这件事,背后还有如此考量。

  「总而言之,你先说说看吧。」

  「没问题。首先,女性从远方而来这一点我刚才解释过了。不过,我觉得男性应该是在这附近工作的人。」

  「你的根据是什么?」

  「就是服装啊。男性不仅穿着西装,手上还抱着公事包。这看起来不像是私下会做的打扮吧?而且,今天不是星期一吗?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今天要上班的人的确比较多吧?」

  她说的话感觉相当正确,足以让人自然而然地点头认同。

  「另一方面,虽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但和男性相比,我认为能在平常的上班日自由行动的女性还是多了一些,而这点从那名女性的穿着也看得岀来,她虽然打扮得还算正式,但与其说那是上班穿的衣服,不如说更类似外出时穿的正式服装吧。所以结论就是:那名女性可能是男性的前女友,或者是以前外遇的对象。」

  ……喂,我闻到一股浪漫的味道啰。冬子的眼里浮现了危险的光芒。

  「她和男性分手后,就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寂寞的煎熬,但今年冬天的寒冷让她累积许久的感情终于爆发。坐立难安的她来到了男性居住的城市,很不巧地,她并不知道他家住址。在无可奈何之下,明知道这样做很失礼,她还是跑到了男性工作的地方,跟他说就算只是谈谈也好,请给她一点时间,最后成功地把男性带出来了。」

  我揉揉眉间,「你有证据吗?」

  「有喔。就是他们在夏树你按下快门的瞬间露出的表情。你也看到了吧?」

  「嗯,看到了。他们脸上带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诡异表情。」

  「如果他们以前曾是情侣,那彼此心情都很复杂也是可想而知的吧?而且,不管是在要求我们帮忙拍照,或是在拒绝站到树正面的时候,握有主导权的都是那名男性,女性始终缩着身子站在后退一步的地方。虽然她的处境的确很可怜,但男性现在已经拥有圆满的生活了,他一定觉得相当困扰。如果在那种树前面拍双人照,很有可能会被人误会。男性会不会是这么想的呢?」

  明明不排斥和过去交往的女性拍照,却想避开那棵树,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啊?如果用比较善意的角度来解释的话,或许有可能是因为女性想在最后留下一点纪念,便以不再纠缠男性为由强迫他和自己拍照。所以男性心想「只是拍个照还好」,就妥协了吧。但就算考虑到这些,她的推论还是太牵强。所以就算冬子像是在问「怎么样?」似地盯着我的脸,想观察我会有什么反应。我还是只能如此回答她:「……你真的只有自信不输人呢。」

  「你很没礼貌耶!」冬子突然「碰!」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夏树你又是怎么想的?」既然我否定了她的话,那不表示一些我的论点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决定在此时公开一个随着咖啡因在体内巡游而浮现于我脑中的想法。

  「会不会其实是相反的情况呢?」

  「相反?」

  「也就是说,从远方来的并不是女方,而是男方。」冬子蹙起了眉头。

  我心想「这样会长皱纹喔」,没有说出口。

  「你可以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吗?」

  「我的意思是,那名男性爱慕着那名女性啦,他这次刚好有机会来到神户,就利用行程的空档拜访他所爱的那名女性。」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拖着行李箱的是女方耶。」

  仍旧不改对抗姿态的冬子提出了反驳,而我则从正面迎击。

  「你试着想像一下嘛,一名男性如果右手拿着公事包,左手又拖着行李箱和纸袋,无论是谁都会体谅他一下,问他要不要把其中一只手上的东西给自己拿。」

  「有人会让女性帮忙拿行李吗?更何况,如果根据夏树你刚才说的话,那名女性是男性所爱的人吧?」

  「说不定正因为是爱慕的人所展现的温柔,才更没办法拒绝啊。如果地面没有高低差的话,拖个行李箱并不算是很大的负担,而且只要把手提包或纸袋放在上面一起拖就行了。这样子最起码会比让她拿那个看起来很厚实的公事包来得轻松才对。」

  但冬子听完后还是不肯放弃。

  「那他身上的西装又要怎么解释?还有他的工作呢?」

  「把这些全统合起来思考一下,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吗?他是来神户工作的,也就是所谓的出差。」

  如果喜欢的人就住在自己必须造访的城市,先不论可能性如何,会想借此见对方一面应该是人之常情吧。

  「认真说起来,如果那名女性是从远方而来,那看到她拖着行李箱,就可以确定她打算在这里留宿了,所以根本不需要特地选择在很不方便的上班时间见面,只要在男性的公司外面等他下班就好了。不过,如果过来找人的那一方正在出差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光是要挤出短短的空档见面就已经恨勉强了,要是被公司发现的话,事后一定回变成很棘手的问题,不是吗?」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没错……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避开树呢?」

  冬子好像终于开始因为我主张的论点而动摇了。她看也不看眼前的海面浪头闪闪发光的景色,十分认真地思索着我和她的推论哪一个比较贴近真相。

  「我想那应该还是因为其中一人正在出差的关系。你也看到挂在树正前方的牌子上写了什么字吧?」

  「是『Happy sf.valentine』吧。」

  「要是照片里出现这行字,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拍的了。如果好死不死让公司同事看到照片,对方马上就会发现那是发生在这次出差时的事情。对那名男性来说,会造成相当大的麻烦。但如果那张照片没有拍到树的话,他还能辩称那是他私下去神户时拍的照片。」

  「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

  冬子语带佩服地说道。把好像还没喝完的杯子拿到了嘴边。嗯?这次倒是意外地老实嘛。这也是她在五年里有所成长的证据吗……脑内一瞬间闪过如此想法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这次是我赢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了。

  在被冬子拿起的杯子后方,我看见她不怀好意勾起的嘴角。

  「为……为什么啊?我在否定你的KISETSU同时,不也说明了为什么我的想法最合理吗?」

  我的态度因为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而产生动摇。冬子则很愉快地欣赏着我的反应。

  「嗯,你的论点还满有趣的喔。不过很可惜,你刚才说的是错的。其实我还藏了一张最后的王牌。」

  什么?

  「你故意隐瞒情报吗?这样不公平吧?」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只是在报刚才KISETSU的仇而已。」

  她用得意洋洋到感觉有点虚假的口气说道。

  我不由得想叹气。老实的冬子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的。那么不服输的个性,怎么可能光靠短短五年的时间就矫正过来。

  「我知道了啦。快点说给我听吧。到底是什么王牌。」

  「这个嘛,夏树你虽然推测那名男性是从远方而来,但他的确是在这附件工作的人哦。从这里的产业结构来看——我想他可能是在什么贸易公司上班吧。」

  「你描述的很具体呢?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家不小心听到了嘛。」

  冬子扬起下巴,装腔作势地说道,那神气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只朝着构不着的叶子狼狈伸长脖子的长颈鹿。但如果告诉她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以为我不服输,所以我并没有说出口。

  「夏树你拿着相机准备拍照啲时候,一直很介意光线的问题对吧?像是『饭店会反射西边的太阳光』之类的。」

  那时因为一开始的拍照角度会让饭店反射西边的阳光,没办法拍得很好看,所以我的确曾试图将这件事告诉那对请我拍照的男女。

  「其实那名男性听到夏树的提醒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啊,这么说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但站在附近的我倒是听得很清楚喔。所以我才能很肯定地说,那名男性上班的地方是这港湾附近为数众多的公司,因为那些公司平常都会使用英语交谈。」

  「英语交谈?他究竟说了什么?」

  结果冬子先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一下,然后才竖起食指公布了答案。

  「那个人啊,是这么说的。『Sun在哪边?』……也就是『太阳在哪边』的意思。」

  6

  平常就很频繁使用英语的人,真的会无意间在日常对话里也夹杂英文单字吗?对曾到加拿大语言交换一年的冬子而言,这是一个能以亲身经历来回答的问题吧。既然她主张事情就是如此,那不擅长英语对话的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了。

  「因为夏树你很在意阳光反射的问题,他才会想要确认太阳的角度喔。怎么样,夏树,现在你明白这是贸易兴盛的港口都市才能使出的王牌了吧?」冬子的气势更加强盛了。她现在就像是位是穿着衣服、大啖起司蛋糕的自信小姐。

  「…呃,我还是完全听不懂耶。」

  所以我决定来打击一下她的自信。

  「就算他说『sun在哪边?』好了,冬子,这实在是太扯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啊?」

  「才没这回事呢!我真的亲耳听到他这么说了!」

  冬子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敷衍地回应她,很生气地反驳。虽然要试着说服她也不是不行,但此时或许我先退让一步事情会让比较能圆满收场。

  「就算情况真的是冬子你说的那样好了,只凭一句话就断定那名男性在这附近工作,会不会太草率了啊?现在这个时代,必须使用英语对话的工作随处可见,也不是只有港口都市才看得到吧。」

  「唔,你这么说也对啦……」

  冬子再次陷入了沉思。她似乎正在寻找补强自己主张的方法,但感觉已经无计可施了。只要她还执着在这个说法上,恐怕就很难再有什么新的发现吧。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四点了。总觉得我们在这个沙发座位坐很久了。我放在膝盖上,边站起来边对她说:「我们该走了吧?」

  「等一下啦,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

  冬子拉住我的毛衣下摆,想阻止我离开。

  「既然我们无法确认真相,那再继续议论下去也没什么用啊。这次就当作是平手,算了吧?」

  看到冬子一副很扫兴的样子,我又补充道:

  「不过,我很开心喔。冬子的感性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我觉得很高兴。」

  「……是啊,感觉好像回到了以前,好开心。」她害羞地露出笑容,瞬间就瓦解了两人之间的对立。我们离开港口后,冬子带我来到了一间租车行。

  「你要租车吗?」

  「是啊,我已经事先预约了,没问题的。」

  冬子这么说道,然后就穿过了自动门,一边和店员交谈一边办理手续。不久后,我们就被带到停在租车行前的轻型车【6】旁了。

  「这该不会是冬子挑的吧?」看到那夸张的粉红色烤漆,我不禁如此自言自语。

  因为冬子抢先坐上驾驶座,我只好主动走向副驾驶座了。

  「我们要去只有开车才能到的地方,对吧?」

  【注6轻型车:又称K-car,是配合日本政府汽车税制所推出的小型汽车,体积比一般汽车小又便宜,而且购买时不需自备停车位,所以在日本颇受欢迎。】

  「嗯。我们要上山。」

  冬子调整座位和后照镜,以相当悠哉的口气这么说。

  「山?这附近不是两、三天前才刚下过雪吗?冬子,你很习惯开车吗?」

  「嗯…今天是我两年前拿到驾照以来第一次上路。我很久没开车了,手痒得不得了呢。」

  她话音刚落,引擎就发出了巨大的嘶吼声,车子开始往后退。我们进入车道后,冬子也不打方向灯,就直接在眼前的十字路口左转。位于后方的脚踏车发出尖锐煞车声,划破空气传进我耳里。

  「换、换我开,冬子……由我来开车就好!」

  我忍不住发出惨叫声。冬子则一边哼着歌一边回答我。如果她很清楚我们目前的情况的话,应该会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哼歌的时候才对。

  「不行啦,夏树你是客人啊,还是好好休息吧。」

  我们的目的地是摩耶山山顶的瞭望广场「掬星台」。正如「掬星」这个优雅的名字一样,那里是以能欣赏到美丽夜景为人所知。还与函馆及长崎并称日本三大夜景……冬子兴致高昂地如此说明。

  冬子把车子斜斜停进停车场的白色停车格后,便对在副驾驶座气喘呼吁的我说:

  「好了,下车吧。还要走一段路才会到。」

  我双腿发抖地踏上地面后,才终于有种获得重生的感觉。虽然摆脱了冬子的恐怖驾驶,但身体还是抖个不停。标高七百公尺的山上气温比海边更低,冷到我难以想像。现在时间是五点半,天色微暗,距离看夜景还有点早,但如果之后夜色更深,气温也降得更低的话,我想我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你应该事先提醒我,这样我就会穿厚一点的衣服来了啊。」我如此抱怨道。

  冬子却拉上羽绒外套前面的拉链,说道:

  「我在加拿大看极光的时候可是比现在冷多了。」

  我心想,就算你拿这两个地方来比也没什么意义吧。为了尽量让身体保持温暖,我们两人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爬上最后的阶梯后,自动贩卖机出现在眼前。冬子率先冲过去,投下五百圆硬币买了罐装热饮。当我也想拿出钱包时,她又买了一罐年糕红豆汤,然后递给我。

  「来,夏树。这是请你的。」

  「谢谢。」

  我只能向她道谢然后收下。虽然我一看到她笑眯眯的样子就立刻明白她是想故意惹我生气,但如果回击就正中她的下怀了。我一边心想她到底要对KISETSU的事情记恨多久,一边以热呼呼的饮料罐温暖冻僵的手指。我们继续走向瞭望台。大概是因为这时间看夜景有点早,周遭都没有其他人。我们沿着如映照在水面的星空般发出朦胧灯光的游览步道行走,轻轻地把身体靠在往外突出的栏杆上。

  「哇……」

  冬子发出的短促惊叹声,或许是最能如实表示她当时心情的台词了。一足以冲击内心的景色就呈现在眼前。我站在被切开的山头上,毫无遮蔽的全景填满了我的视野。点缀眼下景色的是数量庞大的光、光、光。有些是稳定地停留在固定位置,有些是以一定的时间间隔持续闪烁,还有一些是排成一列到处奔驰。其模样就像是在展现勇士毫不退缩地挺身面对庞大黑暗时的虚幻,也像是展现婴儿在母亲的体温庆抱下哭泣的安心。我看得入迷了,连寒冷的感觉都忘记。为什么会觉得它如此美丽呢?如果近看的话明明只是单调无趣的人工光而已。

  「好漂亮喔。」

  冬子直白地阐述感想,我看到白色的气息从她的双唇间流出。我的视线随着白色气息移动,并如此回答她:「嗯,很漂亮。」

  结果我感觉到盯着夜景看的她稍微绷紧了身子。她的双手靠在看起来很冰凉的栏杆上,不知道是不是寒冷的关系,泛红的脸颊微微颤抖着。

  那一瞬间,我八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冬子的身影,和现在的她叠合在一起。我在开学典礼当天的早上对不知所措的她说的那一句话,在我后来的生活里占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我对自己当初鼓起勇气开口的事毫无后悔之意。

  既然如此,我想相信自己要在此时再次鼓起勇气告诉她的话也不会让我后悔。我并非什么都没想就来到神户。我是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好各种觉悟才来这里的。我突然感到口渴,便打开了罐装年糕红豆汤,然而对于滋润喉咙却没有任何帮助。接着我深吸一口气,抱着彷佛要跳下这座瞭望台的心情开口了。

  「那个——」

  「那个,夏树」

  但是,冬子却同时对我开口,盖过了我的话。

  「……抱歉,夏树,你刚才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啊,不,没事。你就说吧。」

  冬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想告诉我什么事。她的态度使我心生退缩,不小心礼让她了。

  「这样啊。那我要说啰。」,青R寸匕她的紧张连我也感觉得到。虽然我猜不出她究竟想对我坦白什么事,但要说我对此不抱任何期待是骗人的。

  冬子连我的脸都不看,像是在对着灯光闪烁的城市低语似地开口了:「其实,我跟之前的男朋友复合了。」

  「原来如此,你们复……骗人的吧!」

  我实在太震惊,差点以为自己真的会从瞭望台摔下去。

  「我没有骗人喔,不过是上周才复合的。」

  「但我们上个月见面时你不是才说不可能复合吗?」

  「是这样没错啦,但我看他不断地求我跟他复合,就开始忍不住想:这个人真的非常地爱我呢,说不定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像他爱我爱得这么深了。」

  才没那回事。绝对不是如此。就算我这么想,也无法说出口。

  「或许也是认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吧。我开始觉得一直拒绝他也有点累了,就跟他说先复合看看吧。」

  我看着神情羞怯的冬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一个第三者的立场,看到她又再次接受曾一度觉得不可原谅的人,其实心里是很难给予肯定的。但我又不能表现出我的想法。她虽然看起来一副勉强答应的样子,实际上却给人一种沉浸在幸福中的感觉。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话说回来,夏树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冬子一脸舒畅地表示接下来轮到我说了。但因为情况产生巨变,我的勇气和觉悟都完全消失了。不过,用「从瞭望台跳下」来举例的话,如果是要把已经踏出的脚对准其他降落处那也就算了,但要抽回脚当作事情没发生过是非常困难的。于是我刻意装出十分开朗的态度,让冬子以为我要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

  「冬子你刚才说『我没有骗人』对吧?但我说的可是骗人的喔。」

  「你说的是骗人的?」

  我从眼前那些无数的光里追寻沿着海岸线排列的光点,一边心想我们白天所在的位置大概就在那附近,一边对她坦白说出我之前扯的谎。

  「在咖啡店时,我基于那对男女之谜所说的KISETSU……全部都是假的。」

  7

  「……这是什么意思?」

  冬子十分疑惑地歪着头,好像听不太懂我说的话。

  如果叙述方式错误的话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所以我谨慎地选择词汇向冬子说明。

  「我不是说那两个人会避开树是因为男性正在出差吗?但我自己一点也不相信这个说法、我已经推测出另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真相,但我不仅没有办法确认详细的情况,也没有证据。所以只好配合冬子的论点说一些好像真有那么回事的话了。」

  我自己也觉得当时我能把手上掌握的资讯串起来实在是很幸运。但是,如果想要隐瞒在出差时因为私事和人见面的事情,那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拍什么纪念照,而且穿西装又拿公事包的打扮也很难坚称他当时并非在工作。

  男性让女性拖行李箱的可能性很高。但连纸袋都让另一只手还提着手提包的女性拿就说不通了。所以应该还是如冬子所言,将女性假设为从远方而来的人会比较好吧。

  「所以你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刻意提出了假的KOETSU。那就让我听听所谓的说服你的真相吧。从你刚才的口气来看,你应该也不认为我提出的KOETSU是正确的吧?」

  幸好冬子并未继续追究我为何要提出假的推论。

  「那我从头开始说吧,当冬子你说要KOETSU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而证实我的推论的,就是冬子你告诉我的那个绿色纸袋的内容物。」

  「你说的内容物是指茶叶吗?」

  虽然这么做不太有礼貌,但冬子在替女性拿行李时趁机检视了纸袋的内容物,而且还隔着包装纸看见了盒子上的标志。

  「没错。但我认为那应该不是礼品。虽然送礼的时候送绿茶是很常见的,但在碰上某种仪式的时候也经常会准备那个东西。」

  冬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她只听到这句话就明白我想表达什么了。

  「难道你指的是法事?」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听说原本被中国的僧侣当作治百病的药带来日本的茶叶,由于被用来感谢保佑健康的神佛,供奉在佛坛上,因此法事使用绿茶的习惯才会流传开来。从那对男女是在平日前往办法事的地方来看,他们参加的应该不是忌辰法事,而是丧礼,才会收下用来当作奠仪回礼的绿茶吧。

  「那你在知道纸袋的内容物前就隐约察觉到真相的原因是……」

  「是服装啦。那位女性戴着珍珠项炼,又穿着黑色的大衣和包鞋,怎么看都像是用来搭配丧服的。我猜那个行李箱里应该就放着替换下来的丧服吧。」

  不过,既然那对男女都没有穿着丧服,也可以推测丧礼大概是昨天举行,但女性由于时间等因素才会在今天海待在神户,至于男性之所以穿着西装,则应该是打算替女性送别后再去公司的吧。」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会避开那棵树,又在按下快门时露出神情诡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冬子伸手摸着下巴,不停点头。

  「既然女性是从远方而来,那她或许是想在离开前绕去知名景点拍个纪念照吧,但刚参加完丧礼的人既不适合站在那种粉红色的树正面,拍照的时候又不能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啊,所以我很早就想到,那对男女可能是因为刚参加完丧礼才想避开那棵树了。但是,我同时也认为光以这一点还不足以说服冬子你,我至少得再找到一项材料来支持自己的说法。」

  「而你现在就正在试图说服我。这代表你已经找到另一项材料了吧?」

  「你说对了。那个材料就是被冬子你当成王牌的男性所说的话。」结果冬子很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是说sun在哪边吗?但夏树你不是说哪有人会这样讲,根本没当作一回事吗?」

  「不是的。我当时就有提醒过你了,你没有听清楚那位男性所说的话。正确来说,是你虽然听对发音,但解释错了…再说得详细一点,就是你应该还听到他说了其他单字,但你觉得没必要,就省略了。」

  「应该还听到他说了其他单字……为什么站在远处的夏树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当然知道啊。只要在句子前加上即使听过就忘也不奇怪的简短呼唤声,就能让男性的那句话带有明确的意思了。」

  当我说到这里后,冬子就突然喃喃自语了起来。她似乎是想在我全部说明清楚前自己找出答案。

  「是什么呼唤声啊……呃,Sun在哪边?不对……喂,Sun在哪边?唉,Sun在哪边?呐,Sun在哪边……姐,你要站哪边【7】!」

  【注7「呐,Sun在哪边」的日文发音同「姐,你要站哪边」。】

  冬子「啊……」的叫声在对面被冬色笼罩的山间回响。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总之,因为男性是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这句话,大概断句的时候断得很不自然吧。冬子你才会误以为那只是呼唤声,把它给忘了。」

  「所以那对男女原来是姐弟啊。然后弟弟其实只是想问要和他一起拍照的姐姐想站自己的左边还是右边。跟西边太阳反射毫无关系。」

  「就是这样,一开始我也想过他们是不是夫妻,但如果两人是姐弟的话,会一起参加近亲的丧礼不也一样很合理吗,所以我就想,即使无法证明是否正确,但凑齐了这么多材料,。冬子应该也能认同我的KISETSU了吧。」

  「哎,我果然还是赢不过夏树啊。」

  冬子跟在新神户车站时一样伸了个懒腰。但这次和当时的不同之处,在于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的不甘心,反而是一副已经释怀的样子。

  这时我又再次绷紧身子'担心她会不会问起某个问题。最后证实那只是我多虑了,她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疑问。

  「夏树你啊,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变呢。无论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每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都是我。为什么你会这么擅长KISETSU啊?」冬子的这句话我从高中时就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我一边回想当时的事情一边回答:「……因为我一直贯彻观察者的立场吧。我在思考奇妙的事件时,不会让自己的价值观和嗜好干扰判断,也不会将自己置身于情况之中,只会从外侧凝视真正的事实。这样一来,就只有最重要的线索会突显出来。」

  「观察者吗……这我也曾经试着实践过,但直到最后都抓不太到感觉耶……虽然我觉得自己在判断的时候并没有掺杂自己的价值观或嗜好啦。」

  「我倒觉得冬子你掺杂个人价值观的情况很明显喔。跟被亮光吸引的飞虫一样,马上就把事情想得很浪漫。」

  「啊!你这个比喻好过分喔。总觉得你好像在说,我带你到夜景很漂亮的地方也是因为我跟虫子一样。」

  「哈哈,我可没这个意思喔。虽然我觉得喜欢夜景的女性的确是满浪漫的。」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一阵子之后,冬子伸回双臂,身体微微颤抖地低声说道:「气温越来越低了呢。不知不觉间,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身体才想起周遭有多么寒冷刺骨。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我带着有些依依不舍的心情说道。冬子微微一笑,看着我的脸说道:「够了吗?神户的夜景看得还满意吗?」

  不用说也知道,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片夜景。

  但冬子大概并非如此。她应该是之前就来看过,想让我也欣赏这片夜景的美才会带我来这里的吧。

  而我会对她的这份心意感到高兴是毋庸置疑的。在高兴的同时,我也觉得很可悲。

  因为我无法克制自己去思考,冬子第一次来这里时站在她身边的是谁。因为我认为她今天和我一起体会的感动,最终仍会和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然后被她遗忘。

  我感到很悲伤。她向我报告某件事时,也阻止了我将自己的觉悟说出口。

  ——我们两人的关系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

  「嗯,真的很漂亮。冬子,谢谢你。」

  我对冬子回以一笑,如此答道。然后,我在低头想再看夜景最后一眼时小声地补上一句话:「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接着,我听到冬子相当满意地说道:「这样我这个导游也当得很值得了。」

  回程由我负责开车。但途中一直找不到加油站,害我相当头大。

  冬子说反正离她住的地方不会太远,便送我到新神户车站。我买完车票并随便挑了一些要带去公司送人的纪念品后,在验票口和冬子挥手道别。在月台等不到五分钟,新干线希望号列车就进站了,我上车选了个自由座坐下。

  然后,我随着列车逐渐融入不久前才俯瞰欣赏过的夜景里。我化为点缀夜景的无数光点之一,分不清自己究竟位于何处。

  只要还活着,人就会看见无数的光。许多光只要离开视野就会被意识所遗忘,所以才会用拍照等方式将它保留在记忆里。但这些用各种方式勉强保留住的光,终究也只是景物里的一点罢了。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如月亮般持续发出更强的光,而且绝对不会混入景色之中的人事物。若是当我们如此看待对方时,对方也能同样地看待我们就好了。但这终究只是一个愿望。因为当一个人忘记有些光芒无论如何都不会成长时,是会发狂的。我今天一直看着这样的月亮。但在她的眼里,我应该只是构成夜景的其中一点吧。虽然她叫了好几次「夏树」【8】,但她把我当成月亮的那一瞬间是不会到来的吧。之前是如此,往后也一直是如此。

  新干线发出轰然巨响在轨道上奔驰。我在掬星台看到的美丽亮光,现在已经变成无趣的光点在窗外流逝而过。这让我有种好像看见了布偶装底下真面目的扫兴感,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车内的乘客数已经减少许多,广播正以富有特色的发音宣告下一站就是终点站。我望着窗外的夜空默默想像另外一个月亮,在心中喃喃自语。

  ——我现在刚经过小仓站。

  那天我在欺骗冬子的谎言里说明的男性行动,实际上是暗指谁的情况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

  【注8「夏树」的日文发音为「NATSUKI」,月亮的日文发音则是「TSU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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