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

  放学后的教室里一片喧嚣。我出神地望着刚发下来的那张A4纸。

  暑假已经结束了快两周,志愿调查一般也都是在高二的时候进行。

  是升学还是就职,往自己所设想的方向上画一个圈。

  写上自己想上的大学,或者是想要进入的公司。

  写上自己对于未来的考虑,或者是想问老师的问题。

  那白纸黑字的严肃文体摇摇摆摆地漂浮在空中。开班会派发文件时,老师望向我的视线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闪过。

  我意识到,坐在前面的同学来找我说话了。

  面对表情兴奋地来找我聊天的人,我只是随意地附和两句,而其他的同学们也围了过来。大家聚在一起之后,聊天就再也没有断过,不断地有人聊着各种各样全新的话题。

  必须决定未来道路的焦虑、对第六节数学课高难度的随堂小测的不满、隔壁班的某人终于分手了之类的八卦、谁和谁吵架的原因是因为在争抢某人的推测。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心理构造。

  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认真地谈论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呢。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比较擅长随意附和的。

  聊了一阵子之后,大家的话题转向了“待会放学去哪儿玩”。

  「车站附近新开了一家店吗?」

  「嗯嗯,听说味道超级好的。我一直都想去尝尝看呢」

  「番茄拉面也太怪了吧」

  「我也觉得,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那里生意有多好」

  「而且价格也挺贵的。一碗都快卖到八百日元了」

  我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感觉到饥饿。我随意地说着些不痛不痒的意见,等待着大伙把话题聊完。

  这时,我注意到了在教室前方发生的骚乱。

  而那其实也是一如既往的光景。几名女生围住了一个低头呆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她们脸上都是一副恶意满满的表情。

  「我觉得人家是对味道有自信才敢卖这么贵的」

  施暴者们先是轻轻地推搡,然后又敲她的桌子,丝毫不留情面地朝着她说出充满恶意的话语。受到攻击的少女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反应,这使得施暴者们更加烦躁了。

  「那咱们待会就去吃那个拉面吧。如果味道很糟糕的话我请客就是了」

  “看你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的,该不会没有朋友愿意跟你玩吧?”

  “你手腕上怎么老是缠着绷带啊,那个眼罩又是什么鬼?我们很担心你啊”

  “你为什么要无视我们啊?就不能顾及一下肯来跟你说话的人的感受吗?”

  女生们伪装出平静的口吻,仿佛是在由衷地感到担忧,她们尖锐的话语贯穿了少女。在我身旁闲聊的那群人分明也注意到了教室前方的骚乱,可是谁都没有朝那边望过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仅仅在那一瞬间,暴露在恶意之下的少女朝着我转过了头。

  她那只没有被白色眼罩所包裹住的眼睛,确切地望向了我。她的瞳孔中没有任何的光亮,让人联想到昏暗冰冷的海底。

  我模仿着身旁的同学们,试着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凭借着这个微小的动作,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好像感觉,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绝望。

  「发什么呆呢瑞贵,你不去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同学们已经从后门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我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把志愿调查表塞进桌子里,起身离开。我跟在逐渐远去的同学们的背后,一次都没有回头。

  由于有好些人需要去参加社团活动,在换鞋的地方分开之后,到头来去吃拉面的人包含我在内只剩下了四个人。我心里清楚跟他们去吃拉面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如果不偶尔参加一下这样的活动,保不准哪天自己就会从群体中遭到排斥。为了维系住圆滑的人际关系,忍耐是必须的。

  我从裤兜里掏出自行车的钥匙,走在一旁的同学向我搭话。

  「瑞贵,你今天不用去打工吗?」

  「因为暑假一直在上班嘛,所以这个月的排班就相对少了一些」

  「这样啊,话说赚钱赚太多的话是不是要交税的?」

  「嗯。不超过103万日元就行。」(注:日本兼职所得年收入在103万日元以下则无需缴纳个人所得税)

  「可是我记得咱们学校不是禁止学生打工的吗?」

  「不被发现就行了」

  虽然实际情况是我已经得到了班主任宫田的允许,但是和他们解释清楚太麻烦了。见到其余三人都笑出了声,这样子回答也算是平稳无事,我迎合着气氛也笑了笑。

  伴随着未曾中断过的闲聊,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放学徒步回家的学生群体中穿梭前进。夏末的太阳依旧毒辣,不过在通往车站的桥梁上骑行时,迎面吹来的风倒也将那令人不快的闷热缓和了几分。

  「她们也挺过分的」

  走在最前面的同学这样嘀咕着,听到他话语中责备的意思,我一下就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们”指的是谁了。

  「你说的是桃田和她那群跟班吧?」我的右侧也传来了夹杂着叹息的感想。「她们今天确实过分,宫田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围住那个女生了」

  知道大家其实都看见了那一幕,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我附和着他们的对话,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并且附带上了自己道听途说而来的信息。

  「我听说桃田好像在初中的时候把一个女生逼到没法来上学」

  「真的假的,这么过分吗」

  他们事不关己般地笑着,开始说起了关于桃田以及她那群跟班们的风言风语。我们聊着那些夸张堆叠、真假难辨的传闻,感觉就像是在讨论恐怖电影的观后感。

  我一如既往地附和着他们,可其中一人极为不屑的言辞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过我是觉得被欺负的那个女生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

  他那盖棺定论般的说法让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那个女生好像是叫逢崎来着?她确实怪怪的」

  「那都已经不能叫怪了。我跟你说,我从来没见过她和别人说话」

  「她爸好像也挺恐怖的,和她同一间初中的人跟我说,她爸曾经闯进过学校里面来寻衅滋事」

  「还是不要和那家伙扯上关系比较好」

  在那之后,他们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下个月即将发售的人气游戏上面了,再也没人提起那个女孩。

  我依旧冷淡地附和着他们的对话,在脑海中思考着那个在教室的角落里遭到欺凌的女孩。

  逢崎爱世身上总是有着一种异样的气质。

  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可双手总是缠着绷带,隐藏在修长刘海下面的左眼总是戴着一个白色的眼罩。而最为极端的是,从入学到现在已经两年有多,从来没人见过逢崎正儿八经地跟别人讲话。即便被桃田那群人围着辱骂,我想她也从来没有反驳过一次。

  据说逢崎在初中的时候曾经留级过一年,这也让她变得更加诡异。

  而且她留级的传闻,貌似是真的。

  由于逢崎完全不说话,因此没人知道她留级的真正原因。大家都传言她要么是成绩糟糕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在私底下做援助交际,各种各样的恶意揣测在学校里蔓延。可逢崎面对这些流言蜚语依旧一言不发,同学们都一直认为她没准是个哑巴。

  但是,唯独我知道,逢崎并不是哑巴。

  在选修的美术课上,我曾经和她说过一次话。

  那天的课上老师让我们自由发挥,画一幅以“爱”为主题的画。我坐在教室最后方的右侧,因此可以看见其他人的画板。大部分学生的画都以家人或是恋人之间牵着手的场景为主题,画技精湛者甚至用上了暖色调的颜料去挑战抽象画。

  在爱意的海洋中,唯独身旁的逢崎没有在画板上画出“爱”。

  她的调色板上有着丰富的色彩,看起来是打算要好好作画的。可是她握着画笔,一动不动,呆滞地凝望着那惨白到了有些残酷的画板。

  老师宣布时间还剩下五分钟,逢崎还是没有在画板上画出任何东西,我没忍住向她问道。

  「你不画点什么吗?随便什么都可以的」

  逢崎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她眯起了自己那昏暗的双眸。

  「我不想撒谎」

  「撒谎?」

  「我对自己的想象力没有自信,自然也不可能画出那种未曾存在过的东西」

  在那个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向我袭来。

  可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我的大脑拒绝回想起来。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封锁了我的记忆中的一部分,禁止了我的访问。

  一旦打破那道封锁,那种我无法回想的感觉就会变为某种致命的东西。

  尽管毫无根据,可我还是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以后不能再跟逢崎爱世有所往来了。

  也许是因为连下午四点都还没到,拉面店里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就没有其他的客人了。虽说我们这儿是九州北部的一个乡下地方,但店里面还是空旷得有些过分。

  我们骑了不到十分钟的自行车,可是在如此闷热的天气底下依旧无异于一种折磨。满身大汗的同学们喝着冰水,不停地抱怨着。

  「学校离市区实在太远了,为什么学校附近连一个吃东西的地方都没有啊……」

  「毕竟那边除了农田就是农田了……」

  「不来车站附近的话,连个便利店都找不着……这地方真的要命。妈的,过两年我一定要去大城市里上大学」

  「唉?你是想要和自己的故乡切割吗?」

  「你不也想着要去博多上大学吗?」

  「果然大伙都想离开这里啊。不过这附近也没大学就是了。话说瑞贵你呢?」

  「我?」

  「我怎么感觉,好像从没听你说过未来规划之类的」

  我假装思考,说出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这个嘛,就等到高三之后看自己的成绩来决定了」

  在本质上这其实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回答,但是并没有人觉得奇怪。

  不错,我装得很好。

  我假装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这样一来,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和朋友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等着拉面端上桌来、平平无奇的高二学生。

  我在脑海中确认着自己的形象,同学们又在不经意间聊了起来。

  「我记得好像是在两个星期前吧,永浦市发生了杀人案」

  也许是因为案件发生在自己居住的城镇,在场的众人都紧张了起来。

  我记得新闻报道里甚至刊登了被害的那名女大学生的照片。

  上了大学之后改变形象染成了金色的头发、对于自己那光芒万丈的未来而深信不疑的笑容。那张和朋友一起拍的照片,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联想到新闻主播口述出来的那起案件。

  我试图在记忆中打捞起那些似曾相识的信息。

  「好像是在南永浦站附近?」

  「对,被人在车站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勒死了……我记得受害者是一个回老家的女大学生,还是山村的儿时玩伴来着。而且她还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呢」

  「山村是谁来着?」

  「二班那个呗」

  「哦哦,羽毛球部的那个啊。话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二班的朋友说的,山村自从案件发生以后就一直没来上学了」

  尽管我很难同情那个连长相都记不太清的同学,但我感觉自己非常完美地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余下三人都压低了声音,但是他们并没有隐藏自己话里话外所透露出的兴奋。

  在这个与刺激无缘的乡下地方,居然发生了这样一起骇人听闻的案件。而他们身为距离不远也不算近的当事人,心中也许翻腾起了一些并不那么谨慎的兴奋感。

  可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即便发生了这种对谁而言都难以忍受的悲剧,只要自己还待在安全圈里面,那么就只会沦为等待拉面上桌之前,用以打发时间的谈资。我想,在吃完拉面离开店铺骑上自行车的那一刻,大伙就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个精光了。

  正当我苦恼这种时候应该换上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时,番茄拉面总算是端上桌了。

  颜色鲜艳的食材漂浮在红彤彤的面汤里,香气中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酸味,浓厚的鲜味若隐若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的美食点评语句。

  同行的三人好像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厨房里的店员们笑容灿烂地聊着天,为我们端上拉面的女店员也给人一种温厚的印象。

  很好,什么问题都没有。

  「瑞贵?再不吃面就要坨了哦?」

  「……啊」我有些苦涩地说道。「我打算拍张照片来着」

  看到我取出手机这样说着,大家貌似都接受了我的说法。我随便地拍了张照,便动起了筷子。我放空自己的心,开始吃起了那包裹着汤汁的拉面。

  等我们把拉面吃完,店里的人流量已经开始多了一些,我们也没有多待,离开了店铺。太阳还没下山,暖得有些多余的风包裹着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我一直努力地想要无视的那种感觉从胃里翻涌而起。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我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我有东西落在学校里了,你们先回去吧」

  没等三人做出反应,我便跑向了停自行车的地方,用颤抖的指尖勉强打开了锁。我用右手捂住嘴,用力地骑着踏板。

  我尽量不让自己多想,很快就到了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里。我把车扔在停车场的角落里,连锁都来不及上就冲进了店里的厕所。

  从喉咙深处翻涌而起的恶心感完全决堤,我在马桶里一阵狂吐,即便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干净了也停不下来。胃酸灼烧着我的喉咙,泪水朦胧了我的视野,我在愤慨中一直呕吐。

  敲门的声音总算是让我回过了神。我慌慌张张地用纸巾擦干净嘴巴,按下了马桶的冲水按钮。

  漂浮在水面上的呕吐物伴随着漩涡被吸进了马桶中央。同学们的笑脸、老师向我投来的视线、过去的记忆,以及那无可奈何的现实都混杂交织在一起,嘲笑着我这个滑稽的小丑。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极不愉快的哄笑声,可我就连这样的幻听都早已习惯了。

  敲门的声音再次响起,门外的人明显已经十分焦躁,对方敲门的声音也逐渐粗鲁了起来。

  我往马桶里吐了一口唾沫,再冲了一遍水之后终于站起了身。

  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坠入了地底,究竟是在哪个瞬间呢。

  也许是走进脏兮兮的玄关的那一刻,也许是注意着不踩到地上乱摆乱放的名贵鞋子小心行走的那一刻。

  总而言之,在我每天回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我都会产生一种从温热的虚构中苏醒的感觉。

  我警惕着四周,走进已经亮着灯的客厅。由于刚才吃的拉面全都吐了出来,我需要再吃点东西才行。

  「今天回来还挺早嘛」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我发出来的声音。灰村美咲望着电视机,这样向我说道。她坐在沙发上,跟前的桌面摆满了空酒罐和外卖的披萨纸盒。因为酗酒而拉长的声音里自然也混杂着责备的意图。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穿过客厅,走向没有开灯的厨房。

  我打开冰箱,里面是塞满了一整层的甜面包以及矿泉水。反正全都是一样的也不用烦恼选哪个。我取出了快要过期的甜面包和水,关上了冰箱门。

  我仔细地检查了这些食物有没有被开封过的痕迹,以及包装上有没有穿孔。而这,已经是我长期以来的习惯了。

  「你为什么不理人?」

  在完全密封的状态下,从工厂里出货之后就再没动过的食物。甜面包和矿泉水看起来都没有被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这就是你对待父母的态度吗?」

  尽管没能找到证据多少有些遗憾,但是确认了没被动过手脚我也能安心地吃进肚子里。而且现在那家伙还没来,着实凑巧。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恶心啊。你知不知道你到底是靠着谁的钱才能活到现在的?」

  灰村美咲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在我搏动的心脏表面掠过。她望着我手中的甜面包和矿泉水瓶,仿佛是在看着些极其恶心的东西。

  扔在水槽里的菜刀突然间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极其自然地萌生了应该如何杀死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想法。但我并不会真的下手,我只会在脑海中将她杀死,这是一种非常安全的想象。

  用菜刀刺进这个女人因为放纵而鼓起的下腹,也许一刀并不足以要了她的命,以防万一还是应该多补两刀。可即便如此,刀刃还是有可能无法伤及她的主要脏器,所以还得往她的心脏和喉咙都补两刀。

  即便将她千刀万剐,我也不认为这样就能赎清这个女人的罪恶。

  「你在笑些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灰村美咲的话让我回过了神,我总算是止住了自己心中感情的激流。

  我拼尽全力地不去望水槽里的那把菜刀,把父亲还在世时的记忆从脑海中抹去。伴随着深呼吸,我心中的激情也平复了下来。

  屋外传来了些许水声。

  听到水声的那一刻,一股凉意迅速地从我的后背蹿起。

  我居然没有想到那家伙可能只是去上厕所了,我诅咒着自己的愚蠢,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我已经彻底失去了逃跑的机会。我想找到一些与那不断逼近的脚步声相抗衡的方法,可它不曾存在于任何地方。

  客厅的大门被粗鲁地打开了,一个皮肤黝黑的金发男人闯了进来。

  「原来瑞贵你回来了啊」

  男人那布满刺青的右手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

  我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抬头仰望着继母的共犯金城莲。他粗鲁地摸着我的头,身上散发着一种暴力的气息,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人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

  金城莲戴着金色的项链,手指上密密麻麻的戒指也都是金色的,低劣的品性暴露无遗。他那台黑色的面包车甚至经过了改装,加装上去的底盘灯会将夜晚的路面照成一片幽蓝。典型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已经让人有些想笑。

  金城莲的眼睛如同食肉动物一般,可他凝视着的目标并非是我,而是藏在我身上的那数千万日元。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也许是因为回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成功经验。

  「怎么又吃甜面包啊?天天吃这种东西可是长不大的哦」

  「……不用你管」

  「你说什么呢,来跟我们一起吃吧,开瓶酒给你喝也可以哦」

  金城的口吻沉着到了让人觉得古怪的地步,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右手一直牢牢地拽住我,没有松开。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丝毫不掩饰自己本性的笑容,我都会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并非为了自己而存在。

  「……下次吧」

  我拼命地隐藏起自己浑身的颤抖,勉强地挤出了声音。

  我顺势挣脱了金城的手,穿过走廊,爬上楼梯,逃回自己的房间。在锁上门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屏住了呼吸。

  「……哈哈」

  独自笑出了声,我只好慌慌张张地捂住了嘴。可是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笑声还是从我的指缝间溢出。

  等到我终于止住了笑声,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感便向我袭来,一种将一切都给抛开,就这样消失不见的冲动驱使着我。可是在一秒钟之后,这些感觉也全都消失了,我任凭自己全身的力气逐渐流失,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简单地说,这就是我的现实。

  我在学校里和朋友们聊着无趣的话题,在打工的地方得到店长的优待,可是,只要我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化作虚伪。我在外面的世界里苦心纠缠得来的虚构一回到家就会剥落,让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头等待出栏的家畜。

  如果有人听到这个故事,他们会不会嘲笑那只是一个悲观的高中生的被害妄想呢?他们会不会断定那只是青春期特有的短暂多虑呢,或者将我视作一个被强迫观念所纠缠的可怜人呢?

  可是,灰村美咲和金城莲杀害了我的父亲是不可置否的事实。

  他们用一种不会被警察和保险公司调查员发现的巧妙方法,将父亲的死亡兑换成了高达两千万日元的保险金。

  我没有明确的证据。

  可我依旧对此深信不疑。

  灰村美咲靠近我们两父子时的微笑、餐桌上那琳琅满目的油腻菜式和酒瓶、那个女人自己从来不碰一口的冷静、以及对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我所投来的冰冷视线。

  这些恶意满满的事实更加证实了我的确信。

  可是再去想也没有用了。

  父亲不可能死而复生,这一现实是无法改变的。

  夕阳从窗外投射进来,那黯淡的光亮并不足以照亮昏暗的房间。我撕开了甜面包的包装,将那团小麦粉与白砂糖的集合体塞进嘴里,用矿泉水送服下去。除了“甜”以外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味道,我在沉默中给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

  可是没吃几口我就腻了,只好把还剩下一大半的甜面包给扔进垃圾桶里。我下午才把自己胃里的东西给吐了个干净,可是我却感受不到饥饿。

  灰村美咲和金城莲都在家里,这种时候跑去洗澡无异于是自杀行为,可是在睡觉之前我也找不到什么事情要做。我只好坐在房间里闭目养神。

  映射在我眼睑内侧的,是一如既往的光景。

  我呆立在一堵巨大的灰色墙壁前,那堵墙的长度和高度都仿佛无穷无尽。

  我用双手推了推,可是那堵墙纹丝不动。我能感受到有人从背后接近我,可是我连转身回头都无法做到。

  这正是终末世界的光景。

  将视野尽数掩埋的灰色、朝我缓慢逼近的脚步声,在二者的夹缝中,我的意识开始逐渐地下沉,只要委身于这种和绝望极其相似的东西,我就能一如既往地坠入梦乡。

  由于房间里没有钟,因此我也算不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可是看到窗外的太阳还没下山,我想我大概才睡了十分钟不到。

  将我从梦境拉回到现实中来的,是敲门的声音。

  敲门声逐渐变得粗鲁了起来,甚至开始有种砸门泄愤般的气势。不过他爱砸就砸个够吧,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房的时候是有锁门的。

  「瑞贵,你还真是有够蠢的啊。你哪儿都别想逃」

  在我听到门外金城莲的嘲笑声时,门把手已经开始旋转了起来。

  本应锁上了的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脸上带着轻浮笑容的金城和双手交叉在胸前瞪着我的灰村美咲出现在了房间里。

  「你为什么不开灯呢?还真是个怪孩子」

  站在后面的继母打开灯之后,金城脸上兴奋的神情便暴露无遗。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踩死虫子的孩童般残酷,一副要将我吃干抹净的样子瞪着我。

  「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么便宜的门锁,往锁眼里塞个硬币轻轻一转就开了。不过就算你换了一把好锁我也能给你撬开就是了」

  金城莲扬起了嘴角,将那枚用来开锁的硬币朝着我扔了过来。在我抬起手护住脸的同时,金城莲已经揪住了我的衣领,把我强制性地拎了起来。

  他猛击我的腹部,将我想要反抗和逃跑的意图都尽数粉碎。我喘不过气来,痛苦挣扎着的样子貌似更加刺激了他的施虐心,金城又用膝盖狠狠地顶了我几下。

  「莲,你可别把他给弄伤了」

  「没事的」

  「被别人知道我们虐待他可就不好了」

  「瞧你说的,什么虐待,这只是教育而已。而且这家伙都已经上高中了,不会构成虐待的」

  金城抓住了我的下巴,开始唾沫横飞地恐吓我。

  「瑞贵,我听说你背着妈妈偷偷地在外面打工?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地干这种事情呢。我告诉你吧,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有我认识的人,你在外面偷偷摸摸干些什么我都知道的哦。还真是个蠢蛋……对了,刚才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从这个月开始,你得给我们交房租了」

  「……唉?」

  「怎么?不乐意?没事的,一个月就收你三万而已,就这么点钱你肯定有的吧?」

  我之所以将大量时间花在打工上面,是因为一点都不想吃继母做的饭菜,没人知道她会不会往里面下毒。如果我不自己去挣伙食费的话,我就会落得父亲那样悲惨的结局,内脏被毒物所侵蚀,最后面黄肌瘦地死去。

  「不要……求你放过我,或者宽限我一段时间……」

  「啊?顶嘴是吧?我们是爱着你为你好才这么说的。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听话,懂了吗?」

  「莲,你别太过了」

  「我开玩笑的啦。别急嘛美咲。而且我下手很有分寸的,不会把他弄出伤痕的」

  「别留下虐待他的证据就好。注意点分寸」

  灰村美咲的眼中并没有我这个遭到拳打脚踢的继子,而是只有自己那个正在使用暴力的爱人。当我察觉到她眼中并没有责备的神色,而是漫不经心时,我差点吐出来。

  如今的生活完全是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保险金支撑起来的,而为了维系住这所谓“充满爱的生活”,金城用暴力迫使我这个碍事的继子屈服,灰村美咲则没有半分的愧疚,而是以一副陶醉的表情望着自己的爱人。

  而我,终有一日也会变成那数千万日元的死亡保险金。

  「瑞贵,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唉?」

  「我可没用多大的力气,你不用再装了。还有啊,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小镇上到处都有我认识的人……虽然我觉得你应该不会这么做,但是,要是你敢把这事儿告诉其他人,可没有你好果子吃」

  金城以一副宣告胜利般的表情低语着,然后双手用力地把我推开。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面前的恶魔们好像并未在意忍受屈辱的我,而是露出了淡薄的微笑,消失在了门外。

  「……哈哈」

  我觉得他们只是在跟我开玩笑而已。

  一切都只是恶趣味地编造出来的故事而已。

  因为我不这么想的话,我的心便会分崩离析。

  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与横贯在我面前的残酷现实相去甚远。如果这真的是我的现实,那这个世界着实已经堕入了疯狂。

  继母和她的恋人之间那极其自私自利的“爱”终有一日会将我杀死。那么,空虚地等待着自己死期的生存,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停地寻找着能让自己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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