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我和逢崎并肩走在车站附近冷冷清清的商店街里。

  拐进一条岔道之后,一旁的店铺几乎全都大门紧闭,四周人烟稀少。

  九月上旬的天色倒也还算明亮,但永浦市毕竟是九州北部的小城镇,治安着实说不上有多好。正因如此,这种小巷子里很有可能聚集着像是金城那样的人。

  然而,随着逢崎一步一步地往深处走去,我也还是没忍住向她问道。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马上就到了」

  说到底,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无论接下来逢崎会对我做些什么,或是强迫我买下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不去反抗了。

  我们穿过了一个废弃停车场,走过几处废墟之后,终于见到了逢崎所说的那栋建筑物。

  那看起来貌似是一栋三层的商业楼。

  一楼基本上是停车场,沿着面向道路的出入口爬上楼梯就能进入二楼的办公室。

  然而,这栋大楼貌似已经年久失修,外墙上的轻量混凝土早已剥落,玻璃窗也碎了好几块。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挂满了蜘蛛网。入口前方姑且拉起了一根用于警示的黄黑相间的胶带。

  「这边」

  逢崎跨过胶带走进了建筑物内部。停车场那低矮的天花板散发着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就会轰然倒塌,可逢崎还是丝毫不在意地往里走。

  在停车场右侧的一道金属门前,逢崎终于停下了脚步。

  门后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或是垃圾的仓库。在这处荒凉的废墟中,唯独那扇门隐隐地带着湿气。

  我脑海中的警报声依旧响个不停。

  「之前桃田找了些其他学校的男生准备对我动手,我在逃跑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我记得好像是暑假开始的前几天……应该是八月六号左右」

  逢崎淡然地说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准备拧开门把手。

  「正好这扇门的锁坏了,我就一直躲在那里面」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通向仓库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了。

  废弃的大楼里自然不可能有电,仓库里一片漆黑,最深处更是被黑暗所完全淹没。

  「你怎么了?赶快进来」

  「事先声明,我可没想着跟你在这种地方……」

  「虽然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些什么……但我只是有些东西想给你看看」

  在学校里一言不发的逢崎如今在我面前露出了恶作剧般的表情。

  我自然产生了极强的违和感,在充分的警戒下,我跟随着向我招手的逢崎走了进去。

  仓库里遍布尘埃,空荡荡的。除了一些忘记带走的扫帚和纸箱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古怪的东西。

  但是,仓库的地上还是有一样物品极其扎眼。

  一个长方形的物体被随意地放置在仓库的正中央。

  定睛一看,那好像是一个底部很浅的罐子,看上去像是拿来装高级零食的容器。逢崎压住自己的裙子,蹲下身来从空罐中取出了某样东西。

  「……绘画日记?」

  逢崎向我递过来的是一个绘画日记本,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暑假作业。封面上那朵向日葵以及由简单的平假名所构成的标题都与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格格不入。

  我在诧异中开始翻阅了起来。

  日记的每一页上果然都有着脏兮兮的画,看上去出自低年级小学生之手,画的下方也写有混杂着平假名的歪斜文字。这本日记尽管被藏在一个丢荒已久的废墟里,可我还是觉得那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绘画日记。日记的状态还算良好,装日记的那个罐子上面也没有多少灰尘,让人轻易地推测出它并不是被放置了很多年。实际上,在第二页里就能看到日记是从今年的八月一日才开始写的。

  但我还是注意到了几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其一,日记里描写的日常生活对小学生来说稍微有些不自然。

  日记里有大部分内容都是在描写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出门观察别人。这个小孩大概率就是写日记的人,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是在窥探一个疲于工作的社畜的休息日。

  而最为古怪的是位于日记右侧的日期栏。今天是九月十日,而日记上九月十日那一页已经写有内容了,这也不算什么,但是日记后面的那些页数上,也全都写满了那个黑色帽子小孩的日常生活,令人毛骨悚然。

  也就是说,这本绘画日记上面写着本应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这本日记能预知未来吧?」

  「怎么可能」

  「也是,这种只是精心设计的恶作剧而已……逢崎,这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我的字可没有这么丑」

  逢崎从我手上夺过了那本日记,再次露出了刚才那恶作剧般的表情。

  「两周前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件,你了解多少?」

  我一开始有些没听清逢崎在说些什么。因为她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跳脱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海中依旧警铃声大作,只好艰难地回答道。

  「我只了解报道出来的那些内容……被害者是一个大一的金发女生,还是二班山村同学的儿时玩伴,她在南永浦车站外面的公共厕所里被人勒死了」

  「很好,你看看这一页」

  逢崎翻开了日记的其中一页,向我递了过来。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天)

  我在车站附近看见一个女孩子走出了检票口。但是我觉得她的金色头发不太适合她,所以就去提醒了她一下。

  我在公共厕所里和她聊了一会儿,她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做了一件好事,心情也变好了。

  虽然内容比较令人费解,但是也没有令人觉得可疑的违和感。

  真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则是那幅画。

  画里是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和一位身穿连衣裙的女性说话的场景。背景中还画着铁轨以及铁道口,因此地点无疑就是车站附近。小孩那潦草的右手上有一道弯曲的、非常粗的线条。

  我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通篇都由黑色构成的拙劣画作尽管让人有些难懂,可是小孩藏在背后的那道线条,看起来不就像是一条绳索吗?

  「你的意思是……这篇日记是以两周前那起杀人案件为原型写出来的吗?」

  虽然我已经记不太清那名大学女生被害的具体时间,但确实是在大概两周前,我开始注意到市内的警察有所增加。而这幅画以及日记正文里写的内容也和报道十分吻合。

  无论真实情况如何,这本绘画日记毫无疑问都是极其恶趣味的东西。

  「逢崎,这个究竟是……」

  「我觉得」逢崎的口吻平淡得让人惊恐。「连续杀人狂是在根据这本绘画日记上的内容,决定作案对象以及作案手法」

  「等会儿,你为什么会突然间有这样的结论?这应该只是谁看到了新闻,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写下来的吧」

  「在案件发生之前,“八月二十五日”那一页就已经存在了。既然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未卜先知,那么结论就只能是有人将日记上面所写的内容变成了现实」

  「逢崎,你有证据能证明你在八月六日之前就已经见到这本日记了吗?」

  「没有,所以信不信由你」

  「……你让我捋一捋」

  逢崎刚才的那番话里有一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连续杀人狂是怎么一回事?除了那个女大学生之外,还会有人遇害吗?」

  「你翻开三天之前……也就是“九月七日”的那页日记看一下」

  我的心跳顿时开始加速,指尖也开始发冷。

  脑海中一直鸣响着的警报声此刻已经变为了明确的话语制止着我的行动。

  ——现在就扔掉这本鬼日记,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跑。

  然而,一种不容我抵抗的力量还是吞噬了我的理性,操控着我的双手翻开了日记。我很清楚这是绝对不能看的东西,可我还是无法闭上自己的双眼。

  九月七日(星期六)

  我在晚上出来散步,看见一个叔叔在朝着农田尿尿。旁边的人好像都很困扰。

  我鼓起勇气,提醒了一下那位叔叔,他也明白了我的意思,这让我非常高兴。

  日记的内容概括一下,就是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提醒了一个男人不要在田梗上随地大小便,而那幅黑漆漆的画上是一个广告牌林立的T字型路口,小孩拿着一个锤子状的东西,从背后朝着男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我被吓得不轻,将之前的内容和后面的内容都给翻看了一遍。随着一页又一页的翻动,我的体温逐渐下降,冷汗也从脸颊上滑落。

  尽管并不是所有,但是几乎大部分的日记内容,都画着那个黑色帽子小孩拿着类似于凶器的东西,朝着受害者靠近的场景。

  注意到这一极其惊悚的事实之后,日记正文里小孩和受害者说话的无聊内容顿时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些日记的正文最后,会画着一朵小红花?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是估计凶手在达成了目的之后,就会在对应的日记正文里画上小红花」

  我慌慌张张地翻回到了女大学生遇害的“八月二十五日”,正如逢崎所说,那天的日记正文最后,果然画着一朵小红花。小红花的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南永浦站 公共厕所 完成”。而翻到“九月七日”那一页,日记正文的最后果然也有小红花的身影,底部的潦草字迹则写着“山宫十字路口 完成”。

  其他的日记里全部都用红笔画上了一个小小的“×”,这也许代表着凶手在那天没有成功作案。

  「据我所知,“九月七日”那起案件的受害者遗体还没有被发现。灰村你有听到相关的消息吗?新闻上面有播吗?」

  「……没有」

  「那事情就简单了」逢崎的语气很是轻松。「去一趟山宫十字路口,就能知道这本日记上写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了」

  我们对这本绘画日记所进行的推测,现在还没有办法证明其真实性。正如逢崎所说,只要我们不去“九月七日”的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山宫十字路口,那么一切就会仅仅停留在推测的层面。

  而且,这一切也有可能只是逢崎编造出来的假话。

  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

  「……就算杀人案件真的是依照这本日记上的内容发生的,可凶手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来留下记录呢?」

  「大概是因为“书写者”和“实行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日记正文和小红花底下的潦草备注,两种字迹根本就不一样。我只能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人写下的。我推测……“书写者”用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才知道的方法下达了杀人的指令,而“实行者”则按照“书写者”的指示完成犯罪」

  「这算什么?委托杀人吗?而且……」

  「而且受害者全都是和凶手没有利益关联的人」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这本日记上面只写有日期和场景,就像是只要符合条件,那么无论是谁都可以。如果凶手是为了谋财害命,那这一点就说不过去了」

  「我认为“书写者”和“实行者”之间并没有金钱上的往来。因为你看,虽然这本日记是从八月一日开始写的,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成功作案的次数也只有两次,分别是“八月二十五日”和“九月七日”。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当天没有找到吻合条件的人,凶手是不会作案的」

  「……这算什么啊」

  「凶手大概是无差别杀人犯,只要能杀人就可以了。这本日记也给人一种只是在玩游戏一样的感觉」

  这也就是说,那个遇害的女大学生和站在田埂上小便的男人,都只是因为碰巧符合了日记上面所写的内容,就被凶手给杀害了。如果命运曾经产生过一分一毫的偏差,那么她和他都可以继续安稳平和地生活。

  假如逢崎的推测全都是准确的,那么凶手无疑是一个变态。

  这个恶魔杀人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单纯为了自己开心。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和逢崎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不是非常危险吗?

  「逢崎,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比较好」

  「哦?你相信了?」

  「对方可是没有任何动机就会杀人的变态。要是被发现了的话,我们……」

  「没事的。从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点来这里」

  「……那就好」

  昏暗的仓库里沉默悄然降临。逢崎那只没有被眼罩所覆盖着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你好像,没有想起来要去报警呢」

  看到逢崎平静地这样说道,我才终于意识到,一般来说遇上这样的情况,第一时间是应该选择报警。

  「……就算报警了也没有证据吧」

  「你撒谎」

  「我没有」

  「其实,你压根就觉得无所谓吧?在不知道的地方,不管有谁被杀了,你都觉得事不关己不是吗?」

  「……我没有」

  在我没有想到如何好好地去反驳的那一刻,在某种意义上也已经意味着逢崎的指摘是正确的。

  对被害者感到同情,然后迅速报警,期待案件能够尽快解决才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思维。这一点我还是有所自觉的。

  那么,在被逢崎指出来之前,我都完全没有想到应该要去报警,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了呢。

  我应该害怕的不是自己遇袭的可能性,而是放任这种草菅人命的变态在外面不管才对。

  可是,事到如今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也已经没办法再去掩饰些什么了。

  「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是同样的心情……倒不如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利用这本日记」

  「……利用?」

  「日记上不是写着凶手寻找目标时的情景吗?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主动把目标推到凶手的面前」

  「你在说什么……」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不弄脏双手的情况下,铲除掉那些坏人了」

  铲除。

  我在脑海中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

  「只要把想杀的人顺利地诱导到凶手面前就可以了。既不用动刀也不用绑人。只要利用这本日记,我们就能在不犯法的情况下完成杀人」

  「不要再说了,逢崎」

  「灰村,你是怎么想的?我相信,你我都有很多想要铲除掉的人」

  在医院的病床上日渐衰弱的父亲。拿到了高额保险金之后放声大笑的继母和金城。恣意妄为地低语着爱的两人。开始见底的保险金。继母做出来的那些令人惊恐的饭菜。每天都一样的甜面包。一片空白的志愿调查表。被囚禁在名为“爱”的地狱中,等待着何时迎来终结的日子。加速到令人作痛的心跳。

  这本绘画日记,也许会成为一张扭转干坤的王牌。

  此刻的我无比地想要一个证据。

  能够证明逢崎的推测全部准确的证据。

  能够让我觉得杀死那群向我肆意抛撒爱情的恶魔也无妨的证据。

  因为七点钟左右逢崎的父亲就会回家,我们匆匆忙忙地解散了。时间还没到六点半,可是因为逢崎家离这里稍远,如果现在不回去的话就赶不上了。最后,我和逢崎约好明天放学之后在那个公园里给出答复。

  我决定了自己下一步应该要做些什么。

  我姑且回了一趟家去取自行车,然后骑车去往“九月七日”里提到的那个山宫十字路口。我依靠着导航,在车流量稀少的道路上骑了一会儿车,天色便开始逐渐地染上了紫色。太阳藏到了山的另一边,橙色的夕阳光已经渣滓不剩。

  目的地比我想象中还要远,想要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搞什么连续杀人,起码得要有汽车或者是摩托车才行。尽管绘画日记里的凶手是一个小孩,但那家伙肯定已经到了能考驾照的年龄。

  在路灯稀少的道路上前进了将近二十分钟,我来到了一个被大量的灯光照亮的地方。尽管周围放眼望去都是田埂,但是设置在T字型路口交汇处的大量广告牌还是在昏暗中显得很是光亮。

  我通过导航确认了位置,这里的的确确就是山宫十字路口。广告牌也和日记上面的画如出一辙。

  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停好自行车,便在四周搜寻起来。青蛙和蟋蟀的叫声不绝于耳,拨开浓密的草丛时扑鼻而来的植物气味都会让我有些恍惚,自己现在真的是在找尸体吗。我靠着手机的照明在茂密的草丛里四处寻找,一度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过了没多久,我的手机突然间开始振动了起来。

  虽然我被吓得叫出了声,可振动的原因只是一条信息通知而已。我叹了口气,回复了同学们发来的无聊信息。看到他给我回了一个漫画人物的表情包之后,我又继续回到了找尸体的工作中。

  时间到了晚上九点,我开始怀疑起了那本日记的真伪。

  逢崎的推理也许是错误的,或者她压根就是在骗我。虽然我想不通她撒这么一个谎来骗我到底有什么好处,但我实在很难相信这种地方会躺着一具尸体。

  就在我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在视野的末端发现了一样异物。那东西反射着灯光,藏在前方的草丛里。

  我向着前方走去,心跳也在不断加速。

  随着逐渐靠近,我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并不合适的感情。

  那居然是兴奋感。

  面对在不用犯罪的前提下也能杀死某人的状况,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兴奋。

  倒在杂草丛生的斜坡上的,是一个身穿蓝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

  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出他不是醉汉,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败的臭味,苍蝇也在四周飞来飞去,他的后脑勺还有一滩已经凝固了的血液。

  我应该报警。

  在脑海深处,有一个小人高喊着如此正义的话语。

  可是在另一方面,我也十分清楚,如果真的想利用日记把继母和金城给杀掉,那么我应该对面前这具尸体的事情三缄其口。

  虽说这次的作案手法和“八月二十五日”女大学生遇害案完全不同,但警方还是有可能怀疑两起案件是同一人所为。被发现的尸体越多,和凶手相关的线索肯定也就越多。

  随着这具尸体的不断腐烂,被路过的行人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我自己报警缩短破案时间怎么想都是一步臭棋。

  我瞅准没有车经过,冲上斜坡骑到了自行车上。尽管承受着死者那无言的定罪,可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因为,我脑海中的期待和兴奋已经满溢而出。

  ※

  一天六堂的课、和朋友们的对话都完全无法进入我的内心了。在自我剥离出现实之外的状态下,教室里的日常依旧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在无趣的时间流逝中,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光景。耸立在眼前的巨大灰色墙壁。呆立在墙壁前的自己。从身后不断逼近的脚步声。

  我四处环顾,发现有人和我一样用手撑着那堵墙壁。

  可是由于距离太过遥远,我没有办法看清那人的脸。

  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去确认,因为我心中已有答案。

  「灰村,你过来一下」

  一把低沉的声音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现实中来。

  班主任老师宫田从教室的门外探出半截身子,朝着我招手。我有些慌张地四处环顾,下课了的同学们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时间感觉的矛盾让我愣住了。

  我在教室里寻找着逢崎的身影,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消失在了教室门外。

  尽管我很想现在就追上去,可是无视班主任老师的喊话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我跟在宫田身后,老老实实地向着办公室走去。

  宫田找我要聊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

  他十分热情地向我详细说着升学的事情。什么以我的成绩能上的公立大学名单、申请免除大学学费的适用条件、低利息的助学贷款申请制度云云。

  宫田应该是对我今天早上交上去的志愿调查表感到不满吧。我们学校的确算是一间重点高中,因此很少会有人在高二的时候就选择未来要去就业。

  「你是不是在顾忌自己的继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去帮你说服她,你只要去思考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就可以了」

  「可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家也是单亲家庭,所以我觉得自己比其他老师更能理解你的心情。灰村,小孩子没有必要去顾忌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不是在顾忌,就是单纯不想念书而已」

  「灰村,你……」

  「虽然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但如果我以后真的想去上大学的话,一边上班一边自考就可以了」

  「……总而言之,请你再好好地考虑一次。周三我不用去指导社团活动,我可以和你好好聊聊」

  「不用了,这就是我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为了表达自己已经不愿意再聊下去,我简单地向他道谢,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宫田也许是个好老师。他会考虑到家庭情况复杂的学生的未来,给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他甚至可以说是教师的典范。宫田的年纪比我继母和金城都要小,可他作为一个正经的社会人已经非常完美了。

  只是,我对于他所提议的那些未来,都无法产生任何现实的感觉。

  这就跟没有美术修养的人无法理解抽象画的美妙之处是一个道理。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去借助学贷款然后上大学的模样,我的脑海中只有一片雾蒙蒙,将我的思考全部阻断。对于我这样一个将希望视作幻想的人而言,就算是再详细的资料也没有意义。

  我有些错误地开始憎恨宫田。他压根就不知道我的未来已经被那堵灰色的高墙所完全阻隔,还给了我一些悬在半空的希望。

  当然,我也清楚并不是他害得我的现实生活变成这样子的。

  真要寻找应该铲除的真凶的话,不是另有其人吗。

  伴随着一股无法控制的兴奋感,我离开了满是喧嚣的校园。

  我坐在秋千上等了大概三十分钟,那位戴着眼罩和缠着绷带的女生便朝着这边走来。在她那头长发之间所窥见的伤痕和淤青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处置,每一秒都让我感受到那些绷带不过是虚有其表。

  逢崎爱世面无表情地在我跟前走过,坐到了我身旁的另一个秋千上。我依旧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别出个中感情。

  「来得好晚,你不是走得比我还早吗」

  「我得把手机放到家里再过来。我爸在里面装了GPS定位」

  「他把你当逃犯了是吧」

  「要是他知道我放学了没有径直回家,估计会把我宰了。更别提被他看见我跟男生一起坐在秋千上了。」

  「可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你太小看他的妄想能力了……灰村你和班主任聊什么了?我看见你被他喊出去了」

  「……他劝我去上大学而已」

  「唉?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高中毕业,这我要怎么念书。你这是明知故问吧」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

  「你还真是恶趣味。而且,就算离开了这里去上大学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要那俩人还活着,我被他们谋杀的风险就不会消失」

  「倒不如说,住在一起还更加方便你去戒备他们呢」

  「的确,说到底,我压根就没有能逃跑的地方」

  有几个小孩子走过公园里的草丛,发出了爽朗的笑声。逢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我想我也和逢崎一样,感情淡漠。

  我不知道那群小孩为什么能笑得这么高兴。他们很有可能身处于地狱之中,来自他人的恶意很有可能就近在眼前,可为何他们还能发出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声呢。

  他们该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得到了美好的祝福吧。

  「……好像就只剩下我们俩了」

  正如逢崎所说,尽管太阳尚未完全下山,可公园里已经只剩下了我们。

  没有人会来到这个地方。

  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绝望

  只有那只穿过草丛,闯进公园里的黑猫,用一种看着古怪东西的眼神望着我们。

  经过一段相互之间都无言沉默的时间之后,逢崎突然间开口说道。

  「你知道吗?猫也会杀死自己的幼崽」

  她表情中的含义与喜怒哀乐都相去甚远,我只能含糊不清地点点头。我们荡秋千时发出的声音寂寞地回荡在被染成橙色的世界中。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猫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幼崽?」

  「如果新认识的猫已经有幼崽的话,雄猫就无法留下自己的基因。动物身上就是有这种习性的。为了和新的伴侣孕育爱情,只能选择杀掉碍事的幼崽」

  「还真是残酷」

  「但这无疑就是“爱”」逢崎面无表情地说了下去。「不单单是猫,猴子、熊、海豚都会为了爱而残害自己的幼崽」

  黑猫在不经意间逃进了草丛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园里再次剩下了我们两人。

  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等待逢崎开口。

  「所以,这种求爱本能已经被刻在了动物的基因里。为了爱可以不择手段,为了爱就算堕落成恶魔也可以饶恕。」

  在这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逢崎平静地向我诉说。

  「灰村」

  「嗯」

  「……杀了他们吧。快点把他们杀了吧。杀掉那群摧毁了我们人生的家伙,杀掉那群向我们肆意抛撒爱情的恶魔」

  我的回答早已决定。

  「……嗯。杀掉他们吧。咱们先挑谁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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