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8

  一双肌肉紧绷的右手有些用力地揉搓着我的脑袋。

  而这,就是我在上小学之前,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

  父亲以前待在家里的时间可以说短到了有些极端,偶尔的休息日里他也总是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下午,因此我并没有太多和他交谈的记忆。即便如此,也许是因为他抚摸我脑袋的那双手中所寄宿着的某种东西使我感到了安心,我并不害怕他。

  我和父亲共处的时间逐渐增多是在母亲开始反复住院出院的时候。现在看来,当时的父亲应该已经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了。他开始将我们一家人共同度过的时间看得越来越重,抚摸我的脑袋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日子。

  尽管人会将那些遥远过往的回忆进行美化,可是倒映在我眼睑之中的光景依旧充满了光亮。

  只不过,那段时间太过短暂了。

  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之后,父亲开始变得有些情绪不稳定了。他要么就是沉醉在工作中,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要么就是整整请一个星期的假带我出去旅行。

  父亲也许已经无法衡量自己与悲伤之间的距离感了。

  因此,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下定决心要和父亲共同跨过这道丧失。尽管后来的日子称不上有多幸福,但我和父亲还是过得挺不错的。至少我觉得我们从未被绝望所击倒过。

  「以后我会好好地撑起这个家的」

  灰村美咲闯进了我和父亲的生活中,她最初的表演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她那充满爱的言语并没有让我感到虚无,而她也没有穷困到会让我担心她是盯上了父亲的钱财。在当时的我眼中,她是一位为了中年丧妻的男人而献身支持、温柔可靠的女性。

  现在回想起来,疑点其实非常多。

  首先,灰村美咲本身并没有在外工作,其次,她从认识父亲开始直到结婚所花费的时间也实在是短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那逐渐花哨起来的服装打扮和她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也极其不符,在父亲出差的时候,她也经常在外面瞎混到第二天才回家。

  然而,心灵极度脆弱的父亲和当时未曾触碰过他人恶意的我不可能察觉到这些违和感,即便在父亲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之时,我们也依旧没有任何抵抗地容忍着灰村美咲的侵略。

  我已经记不清在心里给自己定过多少次的罪了,这份愚蠢实在是无可救药。

  可是,当时的我不得不依靠着某种东西。

  继母每次探望父亲的时间都精确地控制在十五分钟,我很想把这当成是单纯的偶然。

  在父亲的葬礼上,继母用手帕捂住眼睛,可她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很想把这当成是自己看错了。

  父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我,我很想有人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性质恶劣的谎言。

  这些为时已晚的愿望在我的心中掀起了一道旋涡,深渊在其中心悄然显现。

  我被那满是浑浊的水流卷入其中,向着旋涡中心不断下坠,最后无力抵抗的我全身都被吞噬,意识也被掩埋在了那如同黑暗般的深蓝之中。

  坠入万丈深渊的感觉向我袭来,让我在梦中惊醒。

  我瘫倒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一口气喝光了塑料瓶里剩下的半瓶水。

  从噩梦中苏醒后,我并没有感到安心。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究竟睡了多长时间,于是便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正好是凌晨四点。

  也就是说,日期现在已经来到了九月二十九日。

  根据被改写过的“九月二十日”的日记,“实行者”应该会在那台停放在国道旁情人旅馆的车子的刹车上做手脚,如果“实行者”刚好挑中了金城的车,那么我们的计划就成功了——运气好的话,金城和继母都会车祸身亡,而我也能成功地改写被那两个人杀死的未来。

  而直到现在,灰村美咲和金城莲也依旧不见踪影。

  但是由于他俩经常直到天亮都不回家,所以现在就开香槟还太早了。就算“实行者”真的在刹车上做了手脚,要是他俩行驶在没有多少车流的时间段的话,那么发展成重大交通事故的可能性也许并不高。

  我从周日下午开始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灯也不开地等待着结果。

  每当听见汽车的声音,我的心中都会涌起阵阵不安,为了和这种不安相对抗,我只好去思考和逢崎约好的那个问题。

  等那两个人死了之后,我想去的地方。

  不过坦白地说,其实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加优先的事情没有完成,因为需要使用日记去铲除掉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逢崎的父亲。

  我有些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囚困于这样的思考之中。

  只要将继母和金城给铲除掉,那么我自身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了。我并没有理由去杀害逢崎的父亲,而且继续背负这样的风险也是不合理的。

  被夕阳所照亮的侧脸、秋千锁链的响声、取下眼罩后左眼反射而出的光芒、不时流露出的早已崩坏的笑容。

  也许逢崎身上有着某些东西,让我那正常的判断能力出了岔子。

  我在这黑夜的深渊中,持续地找寻着能够将其无视掉的正当理由。

  凌晨五点刚过,灰村美咲回到了家里。

  玄关的大门被打开了,灰村美咲把钥匙粗鲁地砸在门口的小物件盒子上,伴随着一阵吵闹的脚步声走进了家里。她的脚步摇摇晃晃,甚至完全没有发现我就在家里,直接向着厨房的冰箱走去。一股酒臭味从灰村美咲的鼻孔中喷涌而出,她的呼吸声也短暂而又急促。明显已经是酩酊大醉的继母从冰箱里拿出了大量囤积的烧酒,顺势灌进了喉咙里。

  继母蹲在冰箱前面猛灌烧酒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盯着她。

  我的脑海中掀起了失望与疑惑的旋涡,它如同怪物一般席卷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写在日记上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吗?

  那要是没有发生事故的话,金城又上哪儿去了?

  说到底,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在这个时间回家?

  难道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吗?

  无法理解当下事态并且感到混乱的人不止我一个,继母也是如此,她这才发现我也坐在客厅里,向我投来了混杂着厌恶与恐惧的视线。

  「……你怎么就已经起来了?」

  我连回答她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女人依旧活着,这件事情对我造成的打击就是如此之大。我实在是没法去掩饰自己心中的感情,只能站起身来,呆滞地望着这个女人。

  「你这是什么眼神」

  敞开着的冰箱门散发出了些许光亮,继母的表情隐藏在一片昏暗中。她的声音在颤抖,甚至已经快要哭出来了。除此之外,我再也无法估量。

  而她的下一句话,也让我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该不会你也是这样吧?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有爱过我?」

  灰村美咲的一言一语,都表现得如同一个和父母走散了的孩童一般,散发着手足无措的不安。

  这个为了区区两千万日元便杀害了父亲的恶魔,此刻居然胆怯得如同一个受害者,这让我产生了极度的愤怒。

  我们失败了。

  这个女人依旧活着。

  在一片混沌中,我只能得出这唯一的结论。

  继母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被失落给击垮。

  「那个人的爱是假的。可我……可我明明那么爱他!我给他买了这么多衣服,还给他还了车贷。他说为了实现梦想需要时间,我就让他不用出去工作,我还给了他很多零花钱……可是,可是那个人居然背叛了我!他居然背着我在外面玩女人!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爱得还不够吗?……怎么可能啊!我明明这么爱他!」

  我爱他。从继母口中说出的话在我的鼓膜上震颤。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爱。

  我爱他。

  这个女人把杀人骗保,然后将巨额保险金花在小白脸身上的行为定义为“爱”。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好笑的事情吗。

  继母扒拉着冰箱里面的东西,随后便开始如同坏掉了一般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猜他怎么死的?他开车载着其他女人,结果和其他车辆发生了正面碰撞,开什么玩笑!他俩肯定是要去开房的,哈哈哈,反正去那边也不可能是为别的了……妈的,他开房的钱和油钱以及车险全都是我给的!把我的钱还回来啊!」

  我从桌子上拿起手机,搜索关键词“永浦市 交通事故”,我一目十行地检查着搜索结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一开始我就应该这样做的。要是从一开始就上网搜的话,我就不用在这里坐立不安好几个小时了。为什么我连这么一件小事都没有想起来呢?

  在一条几十分钟之前被投稿到新闻网站的报道上,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二十八日夜晚,福冈县永浦市的十字路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轿车与对向车道驶来的卡车发生正面碰撞,小轿车上的男性司机·金城莲(三十四岁)在送院五十分钟后由于外伤性颅底骨折身亡,与其同乘的女性(二十一岁)以及卡车司机(四十六岁)受了轻伤,目前暂无生命危险。

  这篇简洁到甚至都不需要概括的文章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金城莲这个人渣,在这样一条估计都不会有人关注的小新闻中走向了末路。

  我并没有继续在社交媒体上搜索更多的相关报道,因为事故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只可能是刹车故障。

  灰村美咲依旧放声哭喊着,我不知道她的眼泪究竟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所导致的悲伤,还是因为自己的钱被金城拿来在外面玩女人的愤怒。

  继母的呜咽声实在太过聒噪,我静静地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后,我也没有产生睡意,只能在门口穿上鞋,飞奔到了街上。

  我在逐渐醒来的住宅街中穿行,不管再怎么奔跑,我也没有感到肌肉酸痛或是呼吸困难。我在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来到了那个地方。

  凌晨五点五十分的公园依旧被静寂所包裹。

  这个时间点的公园自然四下无人,除了草丛被风吹动的声音以外空无一物。我难以相信,这个公园和人们生活着的街道是相连的。

  我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那个在风中微微摇摆着的秋千。和往日不同,现在秋千上空无一人。秋千孤零零地伫立在这淡蓝色的世界中,看上去仿佛已经死去。

  事到如今,我也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至此。

  为什么我会和在这里和逢崎相遇呢。

  为什么我们要利用日记展开了杀人计划呢。

  为什么我们两个高中生所思考出来的荒唐计划会连着成功了两次呢。

  为什么我和逢崎的人生,会扭曲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我能将这一切都是视作是命运之神开的一个玩笑该有多好呢。它不过是准备了一个舞台,将我和逢崎诱导到了这个秋千之上。可是这一切都是我和逢崎所选择的现实,事到如今再也无法去追究什么责任。而已经开始转动的命运齿轮,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木板在微风的吹拂下,毫无抵抗地摇摆着。一阵干笑从我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流出。

  我无声地笑着,握着早已锈迹斑斑的秋千铁链,胡乱地甩动木板。木板没有轨迹地四处飞舞,我笑得更加厉害了。尽管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可我还是一直笑了很久。我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不久后便转为了大喊。

  「哈哈哈!死得好!你这种人渣就是该死!」

  我持续地高喊着,心中仿佛掀起了一丝波澜。

  「你肯定把我当成了某天能换成金钱的家畜吧!结果被我给杀掉了!现在你心情怎么样呢?还是说你实在太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是我动的手吧?」

  我的大脑冷静地告诉我现在大喊大叫有可能会引起附近居民报警,可我还是用更加声嘶力竭的喊叫麻痹了自己。

  「筱原!你也是一样!你这种喜欢欺凌别人的家伙,从来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反噬!你这种蠢蛋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赶快给我下地狱吧!」

  我突然间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气息。

  一种心脏都被射穿的错觉向我袭来,我的呼吸陡然停滞。

  我转过身去,定睛一看,在路灯的光芒之下,一只黑猫正在窥视着我。黑猫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它向我投来了仿佛同情般的目光,随后便好像失去了兴趣,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草丛深处。

  这一次,我也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

  「那么……灰村瑞贵同学,请进」

  一名身穿西装的男性从门口探出了脸,在他的指引下,我走进了音乐室里。不知道是不是在防止偷听,音乐室里面对面摆着的两张桌子距离门口相当之远。黑色的窗帘也是一直紧闭着。

  「我是福冈县搜查一课的山仓,站在旁边的是我的下属伊藤」

  一位表情严肃的男人向我递出了警察手册,他看起来在五十岁上下,而一旁看起来大概刚过二十的年轻警察也同样递出了警察手册。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名叫做山仓的刑警开口说道。

  「我们正在搜集有关于在永浦市发生的连续杀人案件的信息,现在就我们所知道的信息,已经有三人遭到了杀害,和你同班的筱原理来目前也是失踪状态」

  也许是因为这段台词已经跟前面的几十个人都说过一遍了吧,警察连换气的时机都控制得十分完美。

  「我们警方希望能够早日解决案件,让大家的生活尽快回归常态。如果你知道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跟我们说一下。比方说看到了什么举止可疑的男人之类的、在某处听到了怪声之类的小事都可以。」

  「抱歉,我只在新闻上看到过一些报道……」

  刑警打断了我的话。

  「根据迄今为止搜集到的信息,凶手大概是一名三四十岁的男人,据群众反映,有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曾经在家具中心里买过斧头和绳子」

  ——帽子。

  这件物品的的确确在绘画日记里出现过。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小孩总是把某样凶器给藏在背后,观察着受害者。刑警告诉我的目击者情报和这一记述也是相吻合的。

  我总算是说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感想。

  「啊,好像是在新闻里看到过……难道还有被害人是被斧头杀害的吗?」

  「截止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相关的信息,但是家具中心的店员说经常能看见那个人。也许还有和本案相关的遗体没有被发现」

  「怎么会这样……」

  「现在我们能透露的信息就这么多了,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就算只是道听途说也无妨」

  「……抱歉,真的没有」

  如果我现在向警方坦白了绘画日记的存在,事情会如何发展呢。

  我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来,朝着大门口走去,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个“如果”。如果我现在转身回到桌前,把这几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坦白会怎么样呢。如果我告诉警方,除了“实行者”以外还有别的共犯,这个人通过绘画日记下达了杀人的指令,他们又会作何反应呢。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断言,逢崎说的那些事情是难以置信的。

  这样一来,我也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非死不可的人依旧活在世上,因此,如果不让连环杀人狂继续逍遥法外的话,我们可就头疼了。

  等到警察问完了全班同学,已经是平稳的午休时间了。由于今天是周三,第五节课是选修,音乐、美术、书法等不同科目的学生会被分到不同的教室里上课,因此大伙都各自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独自一人走着的逢崎爱世。

  她沐浴在众人有些怪异的眼神中,如同匿名化的背景一般同化在了周遭之中。桃田在逢崎身旁快步穿行而过,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她。我甚至有些怀疑,在学校里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逢崎的存在。

  我听见走在一旁的同学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被警察问话呢,给我紧张死了……」

  「你紧张个啥啊,难不成是你干的?」

  「不会吧,我就说你小子怪可疑的」

  我一如既往地加入到了身旁这群人的对话之中。最开始说自己紧张的那个人也低声地笑了笑。

  「别闹了,怎么可能」

  「那你紧张什么」

  「那个刑警……好像是叫山仓来着?你不觉得他很有压迫感吗?换谁都会紧张的吧」

  「嘛,确实,他还对我们讲敬语,显得更加可怕了」

  如果由始至终都只是附和的话,也许会被怀疑,因此我也随便说了些感想。这些话说出口之后的一秒我就把内容给忘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清楚,现在只要随便说点什么就可以了。

  但是,这次的情况好像有些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的话有些不太合适,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同学们都齐刷刷地向我投来了僵硬的表情。

  而我也逐渐地反应了过来。

  这么说来,这几天我基本上没有和他们好好地说过几句话。

  开始聊起这个话题的人,大概也是打算和其他人讨论的。我这个一直处于人际交际圈外围的人突然间加入到了对话之中,他们会觉得不舒服也正常。

  我又一次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模糊起来,跟随着时间的流逝半自动地向前走去。

  美术课在不知不觉间就开始了。

  当天的课题相较来说简单一些,让学生们各自拿着小镜子观察自己,画一幅自画像。

  我一如既往地坐在后方的座位上环顾着教室。

  同学们一言不发,视线在镜子和画布上来回折返。平日里,美术课基本上都被大家当成是拿来休息的,而如今众人都非常认真地画着画,这无疑是在阐述着大家都在努力地装出一副和平的样子。

  在教室里眺望过一遍之后,我望向了身旁的逢崎。她也和其他学生一样,专心致志地在画布上作画。

  暂且不提她如此认真的上课态度,她画出来的东西却有些问题。

  人物的轮廓非常漂亮,可是构成面部的其他部位的位置却摇摆不定。鼻子和嘴的位置完全偏离了脸的中心线,至于两只眼睛则轮廓突出地盘踞在画布的左右两端。如果不知道那本绘画日记的话,逢崎这副潦草到极点的画作实在是让人难以辨认,黑色帽子、绳索以及刀斧等物品都随意地散落在画布上。

  看到这副仿佛在阐明心境的无秩序的画作,我不由得笑了出来,逢崎也朝我转过身来,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逢崎指了指我的画,原来我的画也是同样的缺乏秩序。这很难不令人发笑,尽管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我笑出来,可是不笑的话,是没法坚持下去的。

  「……你俩,不要开小差」

  老师提醒了一下我们,同学们便不时窥视着我们这个方向。平日里算是熟络的一些人脸上十分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么说来,我在学校里所扮演出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格呢?

  如今我脸上的这副表情会产生违和感吗?

  我看起来不像一个正常的高中生吗?

  可是,我真的有必要去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吗?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收拾好了画具,站起身来,随便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教室,向外走去。我想我刚才说的应该是“我身体不舒服,去保健室休息一下”这类台词,教室里并没有人挽留我。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回荡着鞋底已经磨损大半的室内鞋的沉闷声响。窗外开始下起了雨,完全不认识的学生们在其他教室里认认真真地听着课。

  我走在通往保健室的路上,突然间感觉一切都很无厘头。

  我只好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教室里。

  仔细一想,我还有很多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既然待在学校里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收拾东西回家去。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好好思考一下如何杀掉灰村美咲和逢崎享典。等到了一如既往的时间,就去那个公园,和逢崎讨论我想出来的计划。

  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觉得没有任何所谓了。

  唯有在黄昏时分的公园里和逢崎制定杀人计划的那个瞬间,构成了如今我这个人的全部。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东西了。那些为了融入班级同学的拙劣表演,在此全部舍弃掉也不会有问题吧。

  我打开教室的门,却发现有人正坐在我的座位上。

  「这里可不是保健室」

  逢崎爱世露出了恶作剧般的表情,望向了我,她的眼罩和绷带都揉成了一团放在了桌上。

  我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在逢崎面前,我不用做任何的伪装和掩饰。

  「逢崎,我们走吧」

  「可是还没跟班主任宫田老师打过招呼,真的没问题吗?」

  「咱们平时挺乖的,没事」

  逢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揉成一团的眼罩和绷带给塞进了裙子的口袋里。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带伞」

  「雨还不大,没事」

  「要是下大雨了呢?」

  「要是下大雨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淋湿」

  我理所当然地这样说道。

  走出学校还不到几分钟,雨势便迅速地变强了。

  大雨如同一道白色的纱幕,将视野中的景色尽数覆盖。把书包举到头顶当伞的行为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冰冷的雨水从各个方向不由分说地拍打在身上。衬衫吸收了水分之后变得沉重了起来,贴在皮肤上面引起阵阵不适。尽管还只是下午,可路上的车子都打开了大灯。

  我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带伞就离开了学校,可是另一边,逢崎却一蹦一跳地在冷冷冷清清的商店街里前进着。她一脚踩在水坑里,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在旁边行驶过的车辆掀起的水花也泼到了她的身上,每当掀起一阵水花,她都由衷高兴地向我转过身来。

  「小心感冒,逢崎」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身体挺好的,没事」

  「你个药罐子说些什么呢」

  「灰村你也得小心别因为感冒卧病在床就被杀掉了哦」

  这些性命攸关的拙劣玩笑在我们之间也依旧十分自然。实际上,这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玩笑,所以反而更加好笑了。

  不久后,逢崎在人行横道前停下了脚步,她把贴在自己脸上的刘海给拨开,说道。

  「要不找个地方躲一躲雨吧?」

  「这不都已经淋成落汤鸡了吗?」

  「没事的,找个地方聊聊天嘛」逢崎的笑容如同一只没有心的怪物。「反正咱们也没有能回去的地方」

  在附近找了一圈,我发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

  那是一间卷帘门紧闭的商店,门上贴着的招租公告都已经泛黄了。我们走进了在雨声中不断作响的铁皮屋檐下,才终于从暴雨中解放出来。

  我把偶然间放进书包里的毛巾扔给逢崎,念叨道。

  「对了,金城莲死了。和日记上面画的一样,他那辆车的刹车被人动了手脚,于是和卡车正面碰撞发生车祸」

  「那你继母呢?」

  「她还活着。因为当天和金城一起去开房的,是另外一个比她年轻了快十岁的女人」

  距离车祸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灰村美咲依旧把自己给关在房间里面。虽然不知道她对于金城这个仅靠着金钱和算计而维系在一起的人有什么期待,但是不用看到她那张臭脸也算是一件好事。

  「灰村」

  「嗯?」

  我转过身来,看见逢崎把手掌举到了肩膀高的位置,我也立马反应过来,和她击了个掌。尽管我们发出了干涸的响声,可是面前的暴雨依旧迅速地吞没了一切。

  上一次的计划,在筱原理来被杀害之后,我们也在游戏中心里做了相同的事情。每当计划成功,我们便会以僵硬的动作击掌庆祝。尽管我觉得这就如同是过家家一般的举止,但也确实在这之中感受到了成就感。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暂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性命了,而逢崎你在学校里也不会被欺负了」

  「而且我们完全没有弄脏自己的手」

  逢崎又笑了笑。如果不仔细去看的话,其实压根无法注意到,逢崎的笑容已经近乎崩坏,那是一副极为精巧的、刻意的笑容。

  「一切都很顺利,就这样继续加油吧」

  「……不过“实行者”落网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大雨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呆呆地凝望着在路面上弹跳着的水滴。

  「虽然不知道“实行者”有没有销毁过证据,但是再怎么说在短时间里连续杀了五个人也还是太过了。目击信息越来越多也是肯定的。警察也已经掌握到了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可疑人士的信息了……那么」

  「“实行者”应该就只能再杀一个人了」

  「对,这样去想会更加合适」

  我看到逢崎把脸埋在毛巾里点了点头,便说出了早已思索过的结论。

  「最后的目标是逢崎享典」

  逢崎貌似也没有异议。

  在这之后,我通过逢崎,尽可能地问出了有关于目标的详细信息。

  逢崎享典,四十八岁,在北九州的一家公司里就职,每日驱车通勤时间一个小时。和邻居之间没有任何来往,十分典型的冷静且有些神经质的性格。生活规则到了近乎于病态的程度,周六日会在相同的时间里离开家,下午买完东西之后回家。从购物袋上推测,他常去的应该是一家大型超市或者是家居中心。而我和逢崎翘课去的那个游戏中心也和上面提到的地方位于同一个商圈里。

  「我们要不要再改写一次日记?」

  「毕竟日记里把中年男性当成目标的页面本来就很少了」这几周里,我已经把日记的全部内容给记在了脑海里面。「最接近的是“十月十三日”,但是等上两个星期的话,“实行者”很有可能已经被抓到了」

  「我们这周末就动手会比较好」

  「……不过我们确实证明了改写日记是有效的手段,再加上逢崎享典每周都会去同一家店里购物,因此也没有必要去操控他的行动」

  「总感觉有点扫兴呢,最后一次杀人居然这么简单」

  「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堆积在我心底的疑问、逢崎眼睛下方的黑眼圈,都会因为这场杀人而顺利地消失吗。

  「……逢崎」

  「怎么了?」

  「这么说来,我们上次不是布置了一个作业吗,还没有聊过这个呢。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而至于我自己,到头来也只能浮现出一些没有任何现实感的画面。

  我和逢崎漫步在布满淡淡光亮的大草坪上,尽管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可是我们之间的笑容从未有过断绝。我和逢崎相视而笑,仿佛这世上从未存在过悲剧这样的概念。

  在这含糊不清的光景聚焦之前,逢崎开口说道。

  「……我想坐电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在九州北边的一个冷清站点下车,通过轮渡或者是别的船只,穿过关门海峡,去到对岸」

  「……下关,那里确实有水族馆和比较小的游乐场呢」

  「我倒也不是说想去玩。我只是觉得,离开了九州之后,就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了。在那里,我们应该就能不再畏惧地迈步向前了」

  即便算上换乘时间也好,这里距离下关也就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车票钱一个人大概也用不到两千日元。

  这近到有些离谱的目的地,对逢崎来说是一个仿佛触不可及的梦幻之地。她被父亲所束缚着,未来也被尽数堵塞,就连如此微小的梦想,也都是那么的遥远。

  我想起了那堵偶尔会在梦里出现的灰色墙壁。我呆立在那巨大的墙壁之前,仿佛看不到终点。我仔细一看,却发现在同样的地方,有一位少女和我一样用手撑着那堵墙。

  我和逢崎的目的地其实就近在咫尺。

  只不过,我们被眼前那堵太过巨大的墙壁给挡住了去路,无法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抵达那里。

  「逢崎,下关离我们这里很近的」

  「在地图上看确实很近」

  「……我们一定会去成的。赶快把你爸给除掉,然后稍微做一阵子的兼职,存到一点钱就能出发了。我们一起离开九州吧」

  「真的能做到吗?」

  「我们已经杀掉两个人了。没有做不到的理由」

  尽管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可是逢崎并没有点头。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去了下关之后要做些什么。我用已经被完全淋湿的手机查着推荐的景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制定我们的旅行计划。

  被大雨淋湿后的身子冷到了令人难以无视的程度。我逐渐变得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尽管相顾无言,但我们都知道,已经到了该回家去的时候了。

  逢崎的双眸中不知寄宿着何样的感情,她凝望着那被花白的雨幕所覆盖的景色。

  她的侧脸美得让我惊讶。

  少女那美丽梦幻的身姿,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微微地浮起。

  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

  癫狂般的暴雨轻而易举地填满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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