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扑啦啦啦——肆虐的风让船上张着的蜘蛛网般的帆索一齐唱着欢快的歌。
“来,是葡萄酒。你说不想喝水,那就喝这个吧。”
“别管我了……”
起身只会让眩晕更加恶化,海斗按着嘴巴,用闷闷的声音哼哼。
“喝了酒只会更恶心的……如果我吐啊吐啊,吐个没完,呜……”
“放心吧。”
杰夫利坐在简易床边,扶起颤巍巍的海斗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然后把手指伸到左手拿的锡酒杯里。
“我可从没听说过有人死于晕船的,倒是有数不清的人死于干渴。”
杰夫利那被葡萄酒沾湿的修长手指抚摸着海斗干裂的嘴唇。
“这是上等的法国葡萄酒,口味甘甜,下肚的时候喉咙都会清爽起来,芬芳的香味会让你不禁感叹自己的幸运呢。这样的佳酿,就是我们的女王陛下也很少能喝到哟。”
等那指头离开后,海斗用颤抖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只是一滴的葡萄酒在还没感到湿润时就挥发了,但残留在舌上的一丝甘甜压制住了恶心,让海斗想起了自己的干渴。
“法国女人没有奶的时候,就把葡萄酒涂在小孩的牙龈上喂他。”
杰夫利再一次把手指浸在酒里,涂在海斗恢复了少许光泽的嘴唇上,看到海斗的舌头迅速一扫,于是浮起了笑容。
“看来我是让最重要的养子饿着啦,那就稍微喝一点,身体暖和了才会恢复精神的。既然是婴儿吃了都没事的东西,对你也不会有害吧?”
杰夫利想把酒杯交到海斗手上,但看那只手抖个不停,就用自己的手包住海斗的手掌,帮他把酒杯送到嘴边。
海斗的催促下吸了一口酒,虽然为喉咙里突然烧起来了一样的刺激眨了几下眼,但还是咽了下去。
“乖孩子。”
杰夫利揉着海斗软软地耷拉着的头。
“风,小点了吗?”
听到海斗虚弱地问出的问题,杰夫利耸了耸肩。
“变得更强了,多半会发展成风暴吧。在这边算是春天的风物诗呢。又干上大潮接近,浪头大作的时候,对我们来说可是双重的不走运啊。”
“会摇晃得更厉害?”
“那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对抬头看着自己的海斗,杰夫利露出一个困惑的微笑。
“人类的力量对伟大的自然是很有限的,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的话,操作船只基本上就不可能了,只能凭运气来闯。”
海斗的眼睛里泛起泪花,声音里渗出绝望的音色:
“已经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好……”
杰夫利的座航“克罗利娅号”从母港普利茅斯出港是前天的事——从那之后,海斗的晕船就开始了。虽然在很久很久前的过去曾经和祖父乘船在镰仓海上航行过,但以与海上生活无缘的海斗的三半规管(注:内耳中感知身体平衡的器官),根本无法忍受英国海峡巨浪造成的平衡感觉的丧失。
十六世纪的帆船自然不可能装备了如今高级客船上的“横向减震装置”,而且正逢大潮时刻,波涛汹涌,再加上英国海峡知名的强烈西风,克罗利娅号的上下震动强烈得令熟练的水手也行动维艰。
“唔……呕……”
尽管船舱侍者的职责整理着杰夫利衣箱的海斗,摇摇晃晃地冲出船长室,趴在船边伸出头去呕吐起来。
“小心点哟,小鬼!”
正向后部甲板走去的路法斯作弄似的说。
“这么大的浪,就是你掉进海里大家也只能装看不见哦。”
海斗的回答就是握紧了湿漉漉的船舷。
一个大浪涌上来,让船首突出的斜墙像犀牛的角一样直刺向天,然后左右摇晃又开始了。处在不安定的浪头上的克罗利娅号就像在被巨人轮番左右揉动着,然后变成船尾高高抬起的样子,和崩落的海浪一起跌落海面。单纯的舞步,无止尽的重复,冷酷的海洋让可怜的船只跳着激烈的舞。
仿佛灰色巨墙一样的大浪,在遥远的下方等着吞噬船只般的海面,看着这些,海斗并不觉得恐怖,因为比起这些来还是抓挠着内脏般的呕吐感更成问题。
“呼……呼……呼……”
将胃中所有的东西吐个精光的海斗软软地蹲下来,然而大自然的恃强凌弱并没有终止,越过船舷的海水毫不留情地泼在他身上。海斗惨叫一声,想起身躲避,但湿湿的甲板像打了蜡一样滑,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船忽然大大地倾斜了,几乎要把人就这样扔进海里去。而且被打湿的身体开始急速地丧失着体温,这样下去一定会感冒的,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当然还是回船长室去的好,可是,海斗已经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从路法斯口中得知海斗情况的杰夫利带着神情不悦的那捷尔过来了。
“没关系……这怎么看也不像没关系的样子啊。”
杰夫利在海斗身边蹲下来,看着他的脸。
“不舒服的话就躺到我床上去吧,倒在这里会碍事的。”
海斗趴在甲板上,喘息着说:
“我……知道,可是……走……不动……”
对海斗的一切都抱怀疑与批评态度的那捷尔哼了一声。
“装什么装,既然能忍过黄金之国到这里的长途航行,这种程度怎么会有事?这可是在船上,别以为是小孩就可以撒娇!”
“别像继母一样说刻薄话了好不好,他是真的不舒服。”
杰夫利责备着那捷尔,把海斗抱起来。
“我带他回船舱去,德雷克关心的人可不能慢待了啊。”
那捷尔嘲讽道:
“哼,好大的包袱啊,既然那么重要,干脆关进箱子里锁起来不好吗?”
“那捷尔!”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对这小子的态度很成问题,有着绝对权威的船长对一个没用的船员如此照顾,船上的纪律还要怎么维持!”
“我知道。”
杰夫利叹了口气。
“可是再忍一忍好不好?总有一天,我会把事情对你说清,改天会乘上克罗利娅号是有理由的。”
“如果是我能接受的理由的话。”
“当然是你会接受的理由,好了,别再发牢骚了,叫路法斯去收帆,除主帆外全收起来。”
“……是。”
那捷尔最后瞪了海斗一眼,干脆地转身走开了。
海斗在杰夫利怀里发出细细的声音:
“对不起……添麻烦了。”
杰夫利摇摇头。
“别在意,其实那捷尔也是爱晕船的体质,所以才会瘦得皮包骨头。”
海斗睁大了眼睛。
“一点也看不出他不舒服啊……”
“那家伙虽然爱罗嗦,但对自己非常严格,他的自尊心根本不能容忍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跟路法斯不一样,毕竟我和那捷尔都不是海员家庭出身的。”
“咦?是这样?”
真是意外的话,海斗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是啊。我出海是在双亲去世被做船长的亲戚收养之后,那捷尔比我还晚。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个的情况和你现在一样糟呢。”
杰夫利向海斗微笑着。
“所以你也不要悲观,虽然做到完全不晕船是太难了一些,但做到像那捷尔那样装成没事一样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海斗不满地说:“那到最后还是治不好了?这些话一点也安慰不了我啊。”
“我知道了,我不再说这些让你生气的话了,行不行?”
虽然时时会摇晃一下,最后还是回到了船舱里,杰夫利把海斗放在床上,而后还把室内便器放在海斗够得到的地方,让他想吐的时候不用跑出去。
“可别把床弄脏,我可没有换床单的工夫。”
“我明白。”
“慢慢地呼吸,就这样睡吧。”
“恩。”
之后,海斗冒着冷汗痛苦地呻吟着,捱着漫长的夜晚,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到身体在摇晃,对晕船根本无济于事,因为一直在吐,嗓子渴得要命,杰夫利虽然拿了水来,但杯子靠近嘴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水藻腥味就直冲鼻子,海斗根本喝不进口,而且顽固地抵抗着,现在再喝了腐臭的水拉肚子可就完蛋了。
杰夫利怕海斗脱水,也拿了淡色啤酒——英格兰人最喜欢的饮料来劝他喝,可是,当那温暖的液体流进嘴里,尝到味道的时候,海斗就一口吐在便器里。
“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可能喝得下……”
海斗冲口而出的呻吟着,杰夫利向他投去惊愕的视线。
“难喝?你的嘴巴真够刁的啊。这才刚开始航海,一点都没变味呢。”
“你是喝惯了,可我不行,这根本不是人喝的东西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杰夫利也忍不住发起脾气来。
“那你以前航海喝的是什么?诸神的甘露吗?”
“热水。”
杰夫利挑起一边的眉毛。
“热……把水弄温吗?”
“no,是煮沸,这样一来水就消毒了。”
海斗说到这里住了口,等那阵吐劲过去之后再继续说下去。
“首先用大锅把水煮沸,于是就有水蒸气冒出来,在上面的金属板上聚集。”
“是盖上的?”
“那就没有意义了。”
海斗把右手放在左手上,将右手的手指翘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
“冒出来的水汽在板上凝集,冷却,变回水滴,把板子这样倾斜着,水珠就会流下来吧?”
杰夫利点了点头。
“下面放上一个容器,就可以把水收集起来了。”
“是的,虽然很花时间,也需要大量燃料,但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海水变成淡水了。”
“原来如此……真够不经济的,但走投无路的时候可以一试。”
“那个,杰夫利,对我来说,现在就是走投无路的时候了……”
对着献媚地微笑着的海斗,杰夫利用流利地摇了摇头。
“我很同情你,但现在不行。”
海斗对这个无情的拒绝愕然了。
“为什么!”
“在这种时候生火的蠢货是不可能有的,船摇得这么厉害,火散出来把船点着了怎么办?”
“可是,现在湿气这么大,怎么可能呢?”
“那也要避免用火,会导致失去船的危险行为是必须极力避免的。”
海斗绝望了,闭上了眼。
“这样的话,我就是要死了也不喝那东西,绝对不喝。”
这样一来,海斗的身体越来越糟,杰夫利会把秘藏的葡萄酒都拿出来,就是因为不想看着海斗再衰弱下去。
这是最高等的好意了,海斗很明白。
过去,好色的英国国王亨利二世娶了同样有着风流女郎之称的法国大贵族之女艾拉诺为妻。自从那位新潮的小姐把自己领地出产的酒,特别是波尔多酿造的葡萄酒介绍过来以来,英国人就被法兰西葡萄酒的魅力彻底迷惑了。
但是英法两国彼此敌视的历史比起亲密合作来远远长得多,所以进口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即使能买到,价钱也高得惊人。
杰夫利一定是为了庆典之类的特殊场合才买这瓶酒的,但他为了海斗不惜拿了出来,正证明了他那句“以自己的性命守护海斗”的话。杰夫利不知道,他的这种行动比高价的酒更能让海斗坚持下去,可是这个晕船一点也治不好——
“别这么悲观嘛,在不过是摇得厉害了点而已。”
海斗想着目前这地狱般的状态,忍不住眼泪直冒,杰夫利温柔地摇着他的肩。
“明天早晨天气就会变好些,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也会变得爽快的。”
海斗求救似的仰视着杰夫利。
“不能在附近的港口避难吗?”
“很难,现在离英格兰太远了,这边的法兰西人贪婪得很,一旦进港,我们就和光着身子没两样。”
杰夫利对海斗微笑着。
“如果你再被他们抓住卖掉可怎么办?”
海斗慌忙点头,对啊。“海斗从日本乘座的船被法国海盗袭击”来着。
“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船舱里最好。再喝一口吗?”
杰夫利把杯子递过来,海斗摇摇头。
“不用了。”
杰夫利喝干杯中酒,站起身来。
“有空的话,我再来看你。”
海斗听了这句话,更加不安了。
“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那是会起剧烈的风暴吗?”
“这种程度可称不上‘剧烈’哟,小鬼。”
杰夫利伸出手指去挠海斗的下巴。
“但是一旦发生什么必须要立刻做出反应。你不用做无谓的担心,只想着恢复健康就好了,那,晚安了。”
海斗被催促着躺回床上,目送着杰夫利弯下高挑的身躯,蹑手蹑脚地走出舱门的样子。
(把我当小孩看了……)
海斗郁闷地想。但实际上,现在他就和婴儿没什么两样,离开了杰夫利的帮助就活不成,几乎陷入了不能饮食的状态。
(没办法啊,和现代人的生活习惯与卫生观念完全不一样么。)
刚刚出航,船上积载的水就已经绿藻满布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恐怕是那捷尔一直眼睛紧盯着我的行动,结果没法严密监视那些那腐败的水卖给他的奸商了。海斗虽然和杰夫利做了用自己的酒交换他的水的约定,但那冒着腐臭味的水实在是不敢往脸上抹,结果脸还是洗不成,更洗不了澡,刷不了牙。克罗利娅号有船员厕所,就是一块中间开了个洞伸在海上的板子,连个挡头都没有,如果使用途中船摇晃起来,甚至有从洞里掉进海里的可能。
“受,受不了啊……”
海斗双手抱住了头,这是个连保持自己身体清洁都那么困难的世界,但是也不是完全活不下去。要想在这个环境里活下去,就必须找到一个妥协点。
(不能每天都这样,不能什么事都麻烦杰夫利。)
海斗的手覆在杰夫利修长的手指抚过的嘴唇。
“哼,好大的包袱啊,既然那么重要,干脆关进箱子里锁起来不好吗。”
那捷尔的非难忽然在脑海中复苏了。那时,杰夫利虽然庇护着自己,但心里说不定与那捷尔有同感,以现在这个情况,海斗自己也无法反驳,完完全全就是个“大包袱”么。不但不能做为水手派上用场,还要麻烦杰夫利多花工夫来照顾自己,根本就没有那捷尔那样不舒服也不让别人察觉的气概。
(没错,反正我就是个任性又爱撒娇的废物点心……)
明白自己的不中用,海斗真的很想哭,但是悲哀地抽着鼻子的举动却将他再次引向了朦胧的睡乡。
发现周围气氛有异是在约一个小时后。
“全体集合!不许拖拖拉拉的,快点过来!混蛋!”
水手长路法斯的嘶哑声音一直大叫着,复数的脚步声从船长室外跑过去。
不知道是葡萄酒的功效还是已经习惯了摇晃,海斗并不感到眩晕地坐起身来。
“怎么了……?”
海斗的背上传来一阵恶寒,首先感到发生了异常事态的听觉,海斗被各种各样的震耳欲聋的噪声包围了。船体倾扎的声音,帆索的悲鸣,水手们的怒吼。还有,压倒一切的风的呼啸——它混杂着瓢泼大雨,不停歇地殴打着克罗利娅号。
“可恶!赶不及了!把帆索砍断!”
路法斯叫着。
“弃帆!这样才能保护桅杆!”
海斗顿时忘了身体的不适跳了起来,弃帆绝不是件小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他拼命驱策着颤抖的腿脚,走向船长室的门,把它小小地打开了一条缝。
“——”
下一个瞬间,海斗的视野就被白色的炫光充斥了,接着,几乎将鼓膜震破的爆音响起,是落雷。克罗利娅号似乎闯入了风暴的正中心。
海斗扒着门边,战战兢兢地窥探着。无边无际的海上,闪电的电光纵横无尽地驱驰着,一道道直落在水面,海平面上无处不是电光在闪耀,仿佛焰火一般炸裂开来,单看这影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盛景。
是的,如果没有落雷的危险的话。
海斗的视线牢牢地定在那些在主桅上的船员们的身上。因为对闪电的恐惧,他们僵硬着脸颊拼命作业,将几乎成了破布的船帆取下来,但是,风把缩帆索几乎全部吹断了,巨大的帆垂落下来,张开着。
在如此的风暴当中,如果张着帆航行的话,舵与支撑帆的桅杆一定会在强风中折断。想象着完全失控的船在疯狂的海上进退维谷的样子,海斗恐惧得战栗起来。
“呀!!”
这时,天空闪过更加炫目的电光,海斗反射性地闭上了眼。
咚!!咔嚓咔嚓!伴着巨响,焦臭味顿时弥漫开来。
闪电直接击中了船。
“叫托马斯来!有人从桅杆上摔下来了!!”
这惨叫声发出的同时,海斗将恐惧抛诸脑后,一步冲出了船舱。
很不走运地,落雷正击中了卸帆的水手们集中的主桅。不幸中的万幸是雷电的冲击击碎了横荇,本来要砍落的帆掉在甲板上了。
那焦糊味是散落在甲板上的木片发出的。
“谁,谁掉下来了?”
海斗向人群最后的马克询问。他是克罗利娅号上的老水手,负责在海战中担任炮手队长。以呆然的表情看着去捡帆的其他人的马克将因恐怖而发青的脸转向海斗。
“是吉姆,他踩着横静索去拉帆的时候雷就劈在桅顶上了,帆掉下来把他也卷了进去。”
“那,他呢?”
“还在帆底下。”
这时前去营救的水手叫起来:
“在这儿!他还活着!”
声音中充满了喜悦,船员们一下都围到吉姆身边。但是,当他们看见吉姆被拉出的腿时,都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骨头都……”
马克呻吟着。
海斗马上转头去看吉姆,看到那从小腿上刺出的白骨碎片时,立刻贫血了。
“混蛋!”
马克一巴掌打在吊在自己身上的海斗脸上,喝斥道:
“给我振作点!疼的又不是你!”
他说得没错。海斗咬紧下唇,打起全付精神站直身体。
这时船上的木匠托马斯和杰夫利一起匆匆赶来。
“这可很严重啊……”
托马斯检视了伤口,眼光暗淡地转向杰夫利。
“不处置不行了。”
杰夫利沉重地点了点头,命令抱起吉姆的水手:
“送到下面去,接着就交给托马斯了。”
海斗皱着眉头问马克:
“为什么叫托马斯,不该叫医生吗?”
马克的眼中泛起悲伤与哀痛的神色。
“自从上上次航海中医生得热病死掉以来,这船就没有医生了。航海中受了伤,只能让托马斯切掉受伤的肢体,他对用锯子很有一套。”
由于受到了太大的冲击,海斗无语相对。难道只不过是骨折,吉姆就要失去一条腿吗?或许在医疗技术不发达,也不存在抗生素等药物的时代,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只要想象万一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海斗就在莫大的恐怖中不寒而栗了。
杰夫利发现了海斗,神情严峻地问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
“回船舱去!你还想让伤员再增加吗!”
在杰夫利的怒吼中,海斗逃回了船长室。
(不要……讨厌……我不要受伤……受伤就会死掉……我不要没有麻醉就做手术……我不要痛苦地死去……!)
海斗抱紧了自己被雨水与冷汗湿透的身体,呕吐感不知何时消失了,比起紧扼住咽喉般的对死亡的恐惧,晕船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凯特,麻烦你一下好吗?”
这时,与海斗关系很好的制帆人马西来了。
“那边带锁的箱子里有葡萄酒,帮忙拿一下,船长说给吉姆喝,帮他止痛。”
“是。”
海斗打开衣箱的盖子,取出角上的葡萄酒瓶。不只是海斗,杰夫利也一样照顾着吉姆。他真是位不仅严格而且慈爱的船长,难怪船员们会对他如此忠诚。
海斗把酒瓶递过去,马西又说:
“还有,你来帮着压住吉姆吧。其他人都必须去驾船,腾不出人手来。”
“我、我吗?”
海斗犹豫了。没有麻醉的手术,难道自己要目睹如此残酷的场面?这简直无法忍受啊!但是只有马西一个人是不可能压得住因为疼痛而拼命挣扎的吉姆的。
“这、这是船长的命令?”
马西摇摇头。
“是我的请求。船长现在不在这里,但如果他在也一定会说出相同的话。你也不想看着吉姆受到更多痛苦吧?”
“呃,恩。”
虽然很不情愿,但海斗明白,如果拒绝了马西的请示自己就真的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了。必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即使那会令人无法忍受。
踏上下部甲板的时候,听到了吉姆的呻吟声。
“疼……疼死了……!”
马西走到躺在甲板上的他的身边。
“兄弟,看啊,是红葡萄酒,船长给你喝的啊。”
“谢、谢谢……”
马西抱起吉姆的头,把葡萄酒送到他的嘴边。吉姆喝了一口,然后又喝了一口,抬起头来:
“我的腿……”
吉姆再也说不下去,马西以温柔的声音对他说:
“没办法啊,你不想死吧?”
吉姆绝望地闭上了眼,低低地念:
“畜生……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保住性命就好啊,装上义腿还能继续航海的。”
吉姆抓住马西的手臂。
“船长不会让我下船的吧?我可以一直留在克罗利娅号上吧?”
“是啊,所以你要赶快好起来。”
吉姆点点头,看着托马斯。
“来吧。”
托马斯以不忍的样子慢慢靠近。
马西把海斗叫过来。
“你压肩膀,我抱住他身子。听好,要把体重都压上去,绝对不能让他动。”
“我,我知道。”
马西用力地揉乱了海斗的头发。
“很快就好了。如果不想做恶梦的话,就把头低下来。”
海斗点着头。即使马西不说,他也不可能正视的。
马西似乎和托马斯一样习惯这种手术。他将吉姆的双手绑在身体前面,然后为了不让他咬到舌头将布塞进吉姆的嘴里。与此同时,托马斯在吉姆的伤脚上系上绳子,绑在最近的柱子上。
“呵……”
仰望着压住自己肩膀的海斗,吉姆虚弱地笑了,好象在说“别那么狼狈啊。”
海斗激励着自己畏怯的心,也报以一个微笑。
“加油啊……”
以颤抖的手擦去他额上的汗水,吉姆很舒适似的闭起了眼睛。
嘶啦、嘶啦,锯骨的声音传来,海斗想按住耳朵,但是两只手绝不能离开吉姆。
“呜——!恩呜——!”
吉姆用头猛撞着甲板,拼命地挣扎着。
立刻,海斗弯下身去,以自己的额头贴上了吉姆那满是冷汗的额头。
“嘘……不要挣扎啊。”
一定很疼吧,一定很痛苦吧。海斗没有减轻痛苦的能力,他能做到的只是以温柔的声音安抚吉姆绷紧的神经而已。
“没关系的……很快就结束了……只差一点点了……”
忽然,吉姆的身体不再用力了,似乎是疼痛到达了顶点,已经昏了过去。
但海斗仍然压上全身的力量按着吉姆,因为他即使想放开也不知道该怎样放开了。
终于,砰的一声传来,托马斯长出了一口气。
“好……只差烙伤口了。马西?”
“已经准备好了。”
马西好象站了起来。
什么准备好了呢,是以制帆人的缝纫术缝合伤口吗?海斗为了确认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甲板上的锯下来的断腿,那刚刚还是吉姆的一部分,这真难以置信。多么可怖的物体啊,海斗这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马西手上拿着一个大勺子出现了。
“危险,你退开。”
马西对海斗说,将勺中的东西泼在吉姆的伤口上。煮沸的焦油灼焦皮肉,发出吱吱的声音,令人闷心欲呕的焦臭味漂散在空气里。这光景让海斗的胃再次痉挛起来。虽然知道为了防止败血症,还是灼烧伤口比较好,但这未免太过残酷了,简直就象地狱的责罚一般。
“结束了。”
远远地,传来托马斯的声音。
“还好是冬天,夏天伤口会好得很慢。”
马西说着向海斗转过头去。
“你做得很好啊,真没想到你那么会处理伤员。多亏你的安慰,吉姆少受了许多痛苦。船长见了也一定会佩服你的。”
那,我就不是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了——听了马西的话,海斗放了心,紧绷的弦一下放松了下来,就此丧失了意识。总之,最差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暴风雨过后,水手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克罗利娅号的状态。
当“遭受的损害比预想还大”的报告抵达船长室时,一直不眠不休地指挥着的杰夫利的疲劳感更加沉重了。
风使船大幅偏离了航线,正在大西洋上盲目地漂流着。
航海长那捷尔用四分仪和天体观测器确定了船的位置,发出是在法国近海的指示,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看见陆地。
问题仍然出在风上。风暴过去后,天空会一晴如洗,吹起正适合驾船的风,这点水手们都很清楚。克罗利娅号也被好风吹过。但是,只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就当杰夫利为了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吩咐将总帆——全部的帆都张开的时候,风却象在嘲笑这种行为一样完全停止了。
持续了一周时间的异常的静风——这未曾想到的事情招来了别的问题,就是生活物资的不足,而究其原因在于出航过急,无法充分备足食物与水。
好天却让人不好过,食物渐渐开始腐烂,比什么都贵重的水也几乎不能喝了。但难以忍受饥饿干渴的人们看到什么还是会向嘴里放的,因此剧烈腹泻腹痛难忍的船员也增多了。在风暴中受伤的人除了不得不锯断腿的吉姆外,还有很多,克罗利娅号几乎没有足够的人员来操船,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无法航行下去。
但是,最让杰夫利烦恼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船体的损伤,落雷不仅折断了主桅上的横荇,更让桅杆出现了大的龟裂。虽然木匠托马斯做了修补,但再遇到风暴很容易就会折断。以剩下的两根桅杆不是不能航行,但速度会大大降低。很显然,在与德雷克的船会合前,还是好好地做一番大修的好。
(必须要在哪里靠港才行,可是,又要靠在哪里?)
杰夫利将视线落在海图上,当然,最近的港口在法国。布勒斯特,洛里昂,圣纳泽尔——但是,这些港口对英国船只十分冷淡。因为法国是旧教国家,非常敌视伊利莎白女王领导的英国国教会的缘故……
(如果以现在这个状态直接冲到西班牙的话……)
杰夫利摇了摇头,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不用说,西班牙是彻底的敌人,为了掠夺物资必须打一场登陆战。但是,要获得胜利的话,必须保证战斗员的体力与精神才行。
“这么说,还是只有那里了吗……”
杰夫利低语着,将蓝色的眼眸再次转向地图。法国滨临比斯开湾的港口,旧教国中新教徒的牙城,被强固的要塞镇守着的拉罗舍尔——如果是那里的话,虽然不会受到热烈欢迎,但也不会抱有敌意。“敌人的敌人就是战友”,从这点来考虑,伊丽莎白女王为了牵制法国王家秘密地资助这个港口。不过,进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从王室获得私掠许可证的圣乌洛一带的海盗们,为了狙击英国船只在周围游弋着。
(能偷偷溜进去最好……一旦打起来,我们一定会吃亏的。)
反正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于是杰夫利要向信赖的航海长下达将航线变更为拉罗舍尔的命令了。
“来人!”
“什么事,船长?”
杰夫利一叫,尤安探过头来,从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从北部迁来的人。一有工夫,他就会登上高处观察,生来就是做“了望员”的料。当然,主桅上的了望台是他最喜欢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这样,他一定比谁都难过。
“叫那捷尔来。”
“是长官。”
“等一下。”
杰夫利叫住马上就要跑出去的尤安。
“凯特还在船舱里吗?”
尤安一笑。
“是。他正在看护伤员与病号,给他们擦汗,喝淡味啤酒,换包伤口的布,为了让他们打起精神还让他们闻香草的小袋,真是又勤快又能干啊。我们都在夸,让他看护比差劲的医生好得还快呢。”
杰夫利皱起眉来。
“前不久自己还像要死了一样哪……这么逞强不是只会让身体更糟吗?”
“那样的话,船长您再殷勤地照顾他不就好了。”
“别开玩笑,看小孩有一次就够了。”
尤安的眼睛里闪动着恶作剧的光芒。
“咦?这样吗?可是以小的们看来您很开心啊?”
“你也很开心啊,尤安。不过你给我小心点,嘲弄船长可是重罪。”
“才没有嘲弄的意思,我打心底尊敬着船长,特别是您为底下的人着想这一点。请以您的温柔满足我们一个愿望吧……”
杰夫利很不耐烦地问:
“什么愿望?”
“希望您把那个红发天使再借给我们一段时间,我们只是借借凯特的手,绝不会对他出手的。”
虽然很想叫“不是这种问题吧。”但杰夫利把话咽了回去,为了凯特的健康,真想立刻就把他从堆满病人的船舱带回来,但不能这么做,否则的话,一定会有人不满凯特受到特别对待。正如那捷尔所指摘的,身为船长对一个船员照顾太多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如果告诉他们凯特的真实身份的话……”
但这样一来,他的存在就会被宣扬出去——被德雷克的敌人们知道就糟了。杰夫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信赖着部下,并不是会怀疑他们忠诚的黄毛小子。但秘密这东西不知道会从哪里泄露出去,想要守住它只有对谁都不开口。就是说,为了不招来多余的疑惑,现在还是将自己的船舱侍者派给病床上的部下,显示自己的度量为好。
“别说废话了,快点叫那捷尔来。”
杰夫利转身背向着尤安,以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满。
“是是!”
知道留住了凯特,尤安脸上浮起高兴的微笑,急忙旋踵跑去。
“靠港是吧。”
不一会儿,那捷尔赶来了,抢在杰夫利交待用意前就说。
“不愧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连话都可以省了。”
“哪里?”
“拉罗舍尔。”
那捷尔点点头。
“我也想恐怕只有那里,马上就去改变航道……”
本来要转身而去的那捷尔突然脚下一软。
“喂……”
杰夫利荒忙伸手去扶住了那捷尔,隔着衣服就感觉到他体温高得异常。
“你发高烧了吧?”
“这点小事,没什么……”
“笨蛋,你对我还逞什么强,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捷尔叹了口气。
“昨夜……以为是一贯的晕船,但不太一样。”
“肚子疼吗?”
“恩。多半是水的缘故。”
“再加上感冒。”
让那捷尔坐在自己的床上,杰夫利生气地说。
“可恶,普利茅斯的商人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居然卖臭水给让他们发财的人,回去之后绝不放过他们!”
“看我们赶得太急是弱点啊……总之,不在拉罗舍尔补给,我们就没法和西班牙作战。”
“明白了,购买补给就交给我了。”
那捷尔摇着头。
“调配食品是航海长的工作。”
杰夫利苦笑着。
“我非常清楚你是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但既然正在生病,还是交给我的好。”
“虽然很想这样做,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不会说法语,不知道敌人说的是什么,这对商谈很不利,没法杀价的。”
杰夫利险些栽倒。这是怎样的忠实,怎样的献身于职务啊。都这个样子了还在考虑着讨价还价的问题。
“我知道数该怎么数就办得到了,接着只要交给气势就好。”
杰夫利以鼻音笑了笑。
“你一定会被那边耍个够的,首先,你知道东西到底该值多少钱吗?衣服也好其他也好,只要喜欢的东西,人家说什么价你就还都不还买下来。”
“呜……”
被说到痛处的杰夫利闭上了嘴。
“抱歉,可以开一下门吗?长官?”
就在这时,凯特抱着小山一样的船员的衣服与绷带,从杰夫利打开的门里钻进来,摇摇晃晃地回到船长室。
“借这里用一下,刚洗好的衣服没有地方放……”
凯特抬起头来,看到简易床上坐着那捷尔,顿时吓了一跳。深受几乎所有水手欢迎的凯特就是和航海长处不好。
“我、我打搅了,长官!我去别的地方……”
“就是别处没地放你才到这里来的吧?别顾忌,我马上就走了。”
那捷尔以轻捷的动作站起来,一点也没有身体不适的样子,但是这已经是极限了。杰夫利不会让他继续勉强自己的。
“变更航线的事情交给路法斯吧。你到退烧为止给我好好休息,这是船长的命令。”
听了这句话,凯特睁圆了眼睛。
“发烧了吗?”
不等那捷尔回答,凯特就伸手过去摸了摸那捷尔的额头。
“真的,烧得很厉害啊。”
“罗嗦的家伙,这种事不用你说,我自己才最清楚。”
那捷尔粗暴地挥开凯特的手。
“大家都一直穿着湿衣服,才会弄坏身体的,如果是感冒还好,万一变成肺炎那可就糟了……!”
就算对他冷淡,凯特也没有恼怒的样子。他喃喃地念着,把小山般的衣服放在架子上,从中间拿出几块布,再拿起桌上的杰夫利专用的水,将水洒在布上。
“首先要让身体降温来退烧,请把这个放在额头上与腋下,我会时时过来换的。”
那捷尔看看手中的布,又看看海斗,不私心地嘀咕着:
“我不想劳动你的大驾。”
凯特开朗地笑了。
“别在意,是给别人换过之后顺手帮你罢了。”
“别人?”
看着望向自己的那捷尔,杰夫利耸耸肩。
“他代替医生在照顾船舱里的病人们。”
那捷尔的视线转向凯特身上。
“晕船怎么样了?”
“那个啊,吉姆的手术后自然而然就治好了。”
凯特笑笑。
“要用尽全力压住他的身体,根本没有吐的工夫。或者说,我的身体已经厌倦呕吐了。”
“哼,恶病要用恶治才有效吗。”
虽然口气听来不阴不阳,但那捷尔的脸上浮现起羡慕的表情。
“那了,别再说这些,快点躺下……”
凯特催促道,那捷尔更加生气,语气也更加粗暴起来:
“你敢对我指手画脚?想想自己的立场!”
“对、对不起。”
凯特慌忙垂下头,但马上又战战兢兢地抬头望望那捷尔,说:
“可是……好好休息这是船长的命令吧?”
杰夫利不禁失笑出声来。面对那捷尔还敢反驳,真是个很有勇气的家伙。为了鼓励他的举动,杰夫利伸出了援手。
“正如凯特所说,别再担心接下来的事了。我不是一直都干得很好吗。这次一定没问题的。法国人中总有一个两个会说英语的吧。我找他们做翻译就是了。”
凯特忽然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我懂一点点的……”
杰夫利与那捷尔同时发出惊愕的声音:
“你?”
“会说法语?”
凯特点点头。
“教我英语的神父大人说是相似的语言,很容易学的,于是我就学了些。”
那捷尔追问道:
“‘我要水和啤酒’怎么说?”
“JeveuxL’eauepbiere。”
“‘太贵了,便宜点行不行?’呢?”
“C’estcher,moinscher,S’ilvousplait。”
眯起了那只美丽灰蓝色的眼睛,那捷尔低语。
“虽然是直接又没教养的表现法,倒也不是说不通……”
杰夫利快乐地笑起来。
“你看?只要有心,就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那捷尔盯着凯特,摇着头。
“不,我反对让这小子上陆,他说不定会去和敌人联络。”
凯特露出失望的神色,抗议着。
“我都说过我不是西班牙人的奸细了……”
杰夫利对那捷尔的执拗都看呆了。
“你还在这么想啊……听好,这次靠港是预定外的行动,就是再优秀的间谍,也没法打探到我们的所在地的。”
那捷尔冷笑着。
“同样是慎重的人,我很了解西班牙王的心情,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了把阴谋扼杀在摇篮里,一定会把一群间谍派到新教徒聚集的地方去,特别是与英格兰有关系的土地!”
杰夫利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那就……”
杰夫利举起一只手,打断了那捷尔。
“但是,事分缓急,实际上,我们在找翻译的时候就可能被西班牙的间谍盯上,是不是?”
“虽然是这样……”
“我们必须在被敌人发现存在前就买好东西,快点出港,不能慌张,不能引起骚动,必须冷静,为此,让凯特来做是最好的。”
“不,可是……”
“之前也说过了,凯特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信得过我吧?”
那捷尔不满地咬着嘴唇,最后终于漏出一个小小的叹息。
“首先约好,绝不能放松警惕,盲目轻信与过度信任会招来无法想象的危机,这点历史上有过无数证明。”
杰夫利微笑了。
“明白了,我会和天主教的异端审问官一样不错眼珠的。”
那捷尔一副“你这无可救药的家伙”表情摇了摇头,走回他设在火药库一角的上级船员用寝室去了。在杰夫利看来,这是意外的干脆,恐怕身体的状况实在是很糟吧。
“我看起来是那么可疑的人物吗……?”
凯特消沉地说,杰夫利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别在意了。”
只有两人独处时,凯特便直接地问了出来。
“怎么做才能让航海长喜欢我呢?”
杰夫利挑起一侧的眉毛。
“航海长?谁教给你这种了不起的称呼的?”
“他本人!”
“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杰夫利露出一个苦笑。
“以后叫总管就行。我们船上都是这么叫做那捷尔这种工作的人的,这词原本是‘战友’‘搭档’之类的意思。”
“搭档……”
凯特象在品位这个词的意义一样吟哦着。
“对,船员全体都是这样叫他的。没有他,我就和瞎了双眼没有两样,克罗利娅号能够平安地到达目的地,都是靠那捷尔正确的指示,如果他犯了错误,船就要在海上迷航,就此成为海中的碎屑消失。导航员就是这么不可或缺的人物。”
凯特点头,然后垂下眼睛。
“他不把我当战友看,才让我叫他航海长的。”
“那是初次见面的时候吧?对刚刚见面,还不知底细的人,那捷尔是不可能友好的,那家伙非常怕生。”
杰夫利安慰地说着。
“再忍一忍吧,凯特,没有敌意的话,那捷尔是个非常有魅力的男人,等他习惯了你的存在,就不会再有现在这样不快的态度了。”
“是那样就好了……”
凯特叹气,然后用打破一切不快气氛的开朗声音问。
“对了,要在哪里登陆?”
“拉罗舍尔——胡格诺海盗的巢穴,说不定掳走你的家伙们也在呢。被发现又要生出麻烦来了,我借你带风帽的斗篷,把脸遮起来吧,就象谨慎的少女那样。”
“明白,不过我可不是你最喜欢的西理尔,装女人可装不象啊。”
杰夫利想到:看来凯特不仅是和那捷尔,和其他自己喜欢的人似乎也都处不好,说起来,他与杰夫利最新的情人,“雷斯达伯爵剧团”的西理尔.莫里斯也是一见面就火花四射的。
“这句话可带着刺啊,莫非你嫉妒他?”
杰夫利戏弄地说,凯特一下睁圆了眼睛。
“谁嫉妒!”
“想要我疼爱就直说嘛,什么不要变心之类的话统统不用担心,温柔的我又怎么能忍心对赞美我的人冷淡相对呢?”
根本不用演戏就比当地的女孩子们还操守严正的凯特牵制住了对自己打主意的杰夫利。并成功地使他宣誓了“不以你的身体作为欲望的对象。”
自然,杰夫利也不会破坏约定,但说几句诱惑的言语总是没问题的,他被凯特吸引是事实,而这种心情至今也没有什么改变。
凯特呆了似的说:
“赞美你?”
“对啊,赞美我令人倾倒的魅力。”
“你到底为什么会自恋到这种程度的?”
杰夫利耸耸肩。
“鬼知道,我才想问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的人抵抗到这种程度呢。”
“真是本性难改啊。”
凯特不禁笑起来,杰夫利也微笑着摸上他的脸颊。
“真的有精神了呢,而且比风暴之前还活蹦乱跳。”
“是吗?”
“为什么?葡萄酒的效力可没这么大啊。”
“因为想着有需要我的人在。”
凯特害羞地垂下头
“我怎么说得这么了不起似的。”
杰夫利是理解的,凯特以自己的手成功地找到了安身之地。
在生存竞争严格的船上,“米虫”只会遭到轻蔑,根本没有人会养派不上用场的人。因为有杰夫利做后盾,凯特没有受到水手们的公然的非议,但如果他不显示出自己的存在价值便不能被接受。而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的凯特,一定对自己不依赖别人就无法生存的立场感到不安。所以即使自己身体不适,也勉力地去照顾其他病人,这正是为了成为克罗利娅号上的真正一员。而除了那捷尔以外,以尤安为代表的水手们都已经将凯特当作战友了。
“看来你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的人啊。”
杰夫利微笑着,轻轻拍拍凯特的脸颊。
“可是,你可不能大意,照顾病人大家都很感谢,但你太过勉强连自己都倒下的话那可就血本无归了。”
凯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知道了。”
“对了,为什么你没有发热也没有肚子疼呢?”
凯特学他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喝那腐败的水就没事。”
杰夫利叹了口气。
“下次一定严格地检查桶里的水。祈祷这些胡格诺商人比国教会的商人们老实吧。”
仿佛要护卫拉罗舍尔似的,奥伦岛与雷岛沿岸而立,克罗利娅号正在艰难地越过这两个岛屿引起的乱流时,一艘快船接近了,那多半是港口管理者们的船。
“升起圣乔治旗。”
杰夫利对路法斯发出命令。
“是,长官!”
白地红十字架的标记是英格兰的象征。
杰夫利把凯特叫到身边。
“翻译一下,那边在说什么?”
凯特跑向船边,向拉罗舍尔的人问候了几句,侧耳细听着他们的话,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转身对杰夫利说:
“他们说要靠港就必须检疫,为了确定有没有病人。”
杰夫利恨恨地咬着牙。
“可恶,看到船舱里的人他们一定不会给登陆许可的。”
“怎么办?”
“隐瞒的话迟早会暴露,把我们的情况老实告诉他们,拿到我跟你两个人乘小船靠港的许可就好。不过,不能透露病人里有腹泻的,如果被怀疑是传染病,连我们也会被拒绝登陆。就说因为风暴大家都得了感冒好了。”
“明白了。”
听了凯特说明的官员立刻把脸转向身边的人,在商量什么的样子,然后,凯特大大地摇着头。
凯特探出身子拼命地诉说着,把两只手大大张开,指向天空,装作热泪盈眶似的揉着眼睛。
杰夫利为首的克罗利娅号船员们都呆然地看着凯特华丽的演说。
“演得好热烈啊。”
路法斯的发言获得了杰夫利的首肯。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是在哀求这一点很明显。”
官员们再次开始交头接耳起来。稍等了一下,他们挥了挥手表示同意。
凯特高声欢叫,甚至向他们投去飞吻,然后转向杰夫利说:
“他们同意两人进港了。不过不能使用我们的船,要用他们的船来接才行。”
“好!”
杰夫利随即问出了那个很在意的问题。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恩,难道要对遭到风暴的海之同胞坐视不见吗,太卑怯了。马太福音中不是说‘叩门,就应开门’吗,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帮助我们?这样的话。”
凯特恶作剧似的微笑着。
“对胡格诺人来说,圣经的教义是最重要的吧?”
路法斯吹了声口哨。
“真是脑子转得快的小鬼,怪不得和那捷尔不对付,不是说明相似的人一定会彼此敌视的吗。”
杰夫利笑起来.
"为了我们船只的和平与安宁,请务必友好相处.好,趁着对方还没改变主意赶快登陆吧."
"真的要就你们两个人去?"
路法斯担心地问.
"没办法啊.不然冲突起来可就没办法了."
"那补给你怎么办?"
"雇搬运工,一点点运上来."
"明白了.希望头儿你不用留得太久."
"恩,可是所有的事在一天里办不完,我们明天回来."
路法斯眯起一只眼.
"要在陆地上投宿?"
"放心,我是公平的男人,绝不会背着你们去买女人的."
"这个还好说^那个小鬼呢?"
杰夫利大笑起来.
"我也累得很啊,路法斯.现在可没有出手的精神.”
“希望您这句话是真心的。”
路法斯转过身,对水手们怒吼着。
“托马斯!去修理折断的桅杆!其他人都去擦甲板!敢磨蹭的话,小心我打折你们的脊梁!”
甲板上一下忙碌起来,杰夫利对凯特说:
“接着,,我们赶快趁这段时间换衣服,衣着好的客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受欢迎的。”
“是长官!”
“刚才干得漂亮,那捷尔的语言能力虽然很好,恐怕也没有你这样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凯特的脸立刻发出光来。
“谢谢您,长官!”
杰夫利发现了,对凯特来说,“得到承认”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他人是必要的,希望得到更多的爱——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真的是很孤独呢。)
对凯特的同情从杰夫利的胸中涌出,这是当然的,他的家人与朋友都在遥远的他乡,还不知能否重逢。也许凯特正是把杰夫利他们当成是亲人的替身才如此依恋他们的,所以他象担心亲人一样担心着船员们的病情,对拒绝自己上陆补给的法国人如此焦急地周旋吧。
杰夫利非常喜欢凯特的努力,真是个让人产生兴趣的人物,觉得他是这样的人的时候又有其他的鲜明个性浮现出来。和凯特在一起一刻也不会觉得无聊。
杰夫利不禁想一直看着这样的凯特了。
张着小小风帆的小艇将海斗两人带向拉罗舍尔港,看到码头的时候,街上象欢迎两人似的响起了钟声。
“是哪边的教会吗……”
听到海斗的自言自语,杰夫利说。
“不是,看到城堡边上的塔了吗?”
“恩。”
“是那里敲的,当看守发现奥伦岛那边有船影时,就会敲钟作暗号,如果是敌人就做好战斗准备,如果是商船,就引起市民们的注意,带着货在港口集合,有肥羊送上门来啦。”
“他们的敌人是谁?”
“皇太后凯瑟琳.德.美第奇和她那些不中用的儿子们,吹嘘着自己的恶业,把新教徒骂为恶魔,打算把他们从这个世界上统统抹消掉。”
杰夫利歪了嘴。
“十五年前,她们曾经成功过,就是圣巴托罗缪之夜,在嗜血的凯瑟琳皇太后与天主教大贵族吉斯公爵唆使下,先王查理九世一声号令,国王军队进军巴黎,对胡格诺势力展开了大屠杀。”
“唉……”
装出第一次听说的样子,其实海斗在上世界史时已经学过这些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这之后,天主教一直持续着对胡格诺教徒的迫害,让法兰西的全土布满流血与杀戮。拉罗舍尔是度过了那艰难的时代后幸存下来的城市,海斗张望着那象旧式花边一般围绕着城市的灰色城墙,心想:“的确过顽强的,可是……”
“这么小的城镇居然能与国王的军队正面战斗呢。”
杰夫利微笑了。
“和英格兰一样,拉罗舍尔的人们也都有着岩石一般的信念,我们绝不会屈从于西班牙国王,他们也坚持地拒绝他人擅自剥夺自己的思想,夺走信仰的自由。”
海斗很是赞同这个说明。
“但是,只凭意志还是有怎样也做不到的事情的。”
“比如说?”
“居民数量有限,被杀的兵员难以补充,战争中就不能做生意,会使军用资金不足,一旦大兵压境包围城市进行持久战,那一定会输的……说起来,国王军队至今都没想到这些吗?真不可思议呢。”
杰夫利的眼睛中闪起感兴趣的火花来。
“你的那张利嘴又来了么。国王不可能没想过围城持久战,但没这样做自然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没有能够封锁海面的足够船只,即使从陆地上包围拉罗舍尔,海上的补给也不会中断。”
海斗吃了一惊。
“没有……船?”
“西班牙也是这样。大陆国家传统上重视陆军,而且法国并不想进行大规模海战,所以自然没有体会到海军的必要性,那些高贵的骑士们根本不愿意登上船来学海盗的样子,就是这种情况。”
杰夫利冷嘲热讽地说着,耸了耸肩。
“我国过去也和这里一样,但有一天,英明的亨利八世想通了。骑士的名誉是必须守住的,但如果过分拘泥而输了战争,那就实在太傻了,英格兰是岛国,敌人必然乘船来进攻,抢在他们登陆之前,以大炮轰碎他们,那么就一定会获胜,战费也会低廉许多。可惜的是,先王陛下没有等到试验的机会到来,但女王陛下一定会证明父王的考虑是正确的。”
海斗点着头。
“我的国家情况也一样,也有着实践了这种想法的大人物在,他叫织田信长。”
“哦?”
杰夫利很感兴趣的样子,海斗就接着说下去。
“织田将阵地围起防护栅,里面布置三排铁炮队,第一排攻击后,转到第三排后面装填弹药,这期间第二排进攻,然后是第三排,如此轮换。”
“就是说,可以实现连续射击了。”
“恩,即使有当时最强之称的敌人骑兵队迅猛进攻,在这种密集攻击下也根本到不了栅栏旁就溃败了。无论是兵卒还是有着‘武士’之称的骑士都不能幸免。一直以来,战争都是武士们炫耀武威,获得名誉的行为,而织田根本不惧他人指摘自己有污武士名誉的诽谤,只选择确实而又没有任何浪费的胜利。”
杰夫利一脸赞同的表情。
“这位王者是天才,有与众不同意见的人很容易成为非难的对象。但一味从众根本是无法出头的。只有具备舍弃那些僵硬的思想,打破陈规陋习勇气的人,才能让世界发生改变。”
海斗叹了口气。
“如果能在改变前不被臣子杀掉的话。”
“这是常有的事,凡人无法理解天才,而无法理解的东西会令人产生恐惧,所以要除掉敢于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多么愚蠢啊,就算再怎样怀念过去,谁也无法让时间倒转的。”
海斗表面上点着头,心里却在叹息:你错了,杰夫利,至少这里就有一个倒转了时间的人在。
“虽然有要遵守的传统在,但无益的旧习还是打破的好,以后就是得海洋者得天下的时代了……”
杰夫利对海斗微笑一下,继续把话说完。
“那我们要不要把这个道理教给凡庸之极的法国国王呢?”
海斗心情一下好起来,抬起了嘴角。
“如果不用第二次逃进拉罗舍尔的话。”
“那可真困扰呢。”
“所以就别多费心啦。”
这时,塔上的钟再次敲响了。
“今天客人还真多啊。”
杰夫利四下张望,看着岛那边。
“是佛兰德斯船,来卖娟织品的吧。”
海斗皱起眉,佛兰德斯,也就是佛兰德了,在现在是比利时的属地,而在十六世纪是——
“是西班牙的领地吧?”
“没错。”
“莫非是从西班牙本国来的船?”
“对。”
海斗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这个城市在与天主教会作战吧。那为什么要和敌人做买卖?”
“什么教派的人付的都是钱,不是吗?”
杰夫利嘲弄似的笑笑。
“商人是最现实的种族,只要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可以不择手段,里面还有不惜犯法的人在。”
“那正义呢?良心不会痛苦吗?”
“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正义在。”
杰夫利的手指轻拂过海斗的脸颊。
“对事物的感觉与应对也是各不相同的。”
“……”
海斗不禁瑟缩了一下,杰夫利报以一个微笑。
“法国与西班牙从过去就各自坚信着只有自己才是大国,反目成仇,拉罗舍尔的人们也不喜欢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也不会对胡格诺们抱有好意。即使这样双方仍然继续做着交易,其中有原由在。”
“因为能够获得莫大的利益?”
“其中之一,但最大的理由是,这种通商行为无论对哪方来说都是对法国国王的一个教训,算是超越教义的沾沾自喜吧。”
外交果然是复杂离奇的东西。海斗叹了口气,英格兰、法兰西、西班牙、新教、旧教。而这些激烈敌对的家伙们会聚一堂,平安无事地进行着商业活动。居然会有这样的场所存在,这可不是简单就能置信的。
(等等,万一不是平安无事的情况怎么办?)
海斗充满不安的眼神望向杰夫利。
“在城里与西班牙人碰上打起来怎么办?我们这边只有两个人啊?”
杰夫利看来大吃一惊的样子。
“怎么?你把自己也算人数的吗?”
真是侮辱!海斗受到了伤害,怒火噌地蹿起来。
“就算你不一遍遍地提醒我,我也很清楚自己只会碍手碍脚。”
“我没说……”
“我、我也不是,自己喜欢才到这里来的啊!”
自己一下子提高了音量,让小艇的水手好奇的眼神望了过来,海斗明知道如此还是不管不顾了,因为平时积压下来的不满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没错,我对船一无所知,更不会用剑,以你看来只是个吃白食的,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如果我让你生气了,我道歉。”
杰夫利安抚似的把手放在海斗肩上。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从不觉得你是累赘的。”
“不用说了……”
杰夫利捉住海斗转开的下颚,让海斗正面看着自己。
“还在生气吗?如果你现在甩下我,我一个人可买不了所有的东西啊。”
海斗仍然不看他,杰夫利叹了口气。
“真的很抱歉,你要是不生气了,我给你买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如何?”
一下子抬起脸来,正看到杰夫利那一贯令看到的人无不心动的笑脸。只是这一个表情,就足以让已经一半原谅他的海斗彻底收兵了。
“什么都可以吗?”
“恩。”
“很贵也可以吗?”
“如果你瞒住那捷尔的话。”
海斗微笑起来。
“你的心情一下变好了呢。”
“啊,真的。”
杰夫利修长的手指戳了戳海斗的嘴唇。
“你高兴的时候,嘴角就会提起来。”
海斗眨着眼睛。
“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一直这样笑吧。连看着的人都会感到幸福呢。”
如此接近的四目相对,海斗忍不住心跳加速了,莫非杰夫利又要袭击自己?两个人未免太过接近了,近到杰夫利只要一探身,嘴唇就会相贴的地步。
(简直像要接吻一样……)
这样一想,海斗的心脏顿时大跳特跳起来,怎么会!才不会有这样的事!现在是把白天,又是在小船上,旁边不远还有一直盯着这边看的船员在,就算再怎么不在乎,在人前做这样事也——
海斗问自己,但杰夫利是不会做的,他与海斗约定过,控制自己的欲望,不碰触海斗的身体,虽然常常说些捉弄的话,不过杰夫利是个诚实的人,他是不会对海斗说谎的,至少至今都没有骗过海斗。
“呜哇!怎……怎么了?”
忽然,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海斗一下子失去平衡,抓住了杰夫利。
“没事的。”
杰夫利轻拍着海斗的背,安慰道。
“只是被其他船溅起的浪打到而已。”
海斗点点头,无言地站直身子,默默地感谢晕船时曾无比憎恨的波浪,如果不是它的帮助,一定到现在还无法切断对杰夫利的视线,那明亮的蓝色眼瞳有着难以抵抗的诱惑,永远看下去也看不够。
(所以才觉得可怕……)
海斗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仿佛心脏被扭紧的感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海斗咽了口吐沫,再这样追问下去,说不定会追到很了不得的地方一样,也许自己真正怕的其实是这一点也不一定。
“到了,先生们。”
船主说着,从两人旁边走过。
借这个机会,海斗迅速地把这些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没错,不管它吧,对追究起来会更糟的东西,这样做是最好的了。
“喂……”
船主一声喊,码头上的伙计就将缆绳抛了过来。
“嗨哟!”
伙计们一起用力把船拉了过来,完全靠岸了。
“请转告他们说多谢了。”
杰夫利对海斗说,并把小费递给船主,以轻捷的动作下了船,然后等海斗完成了任务,向他伸出手去。
“站不稳吧,抓住我好了。”
不用他说海斗也想请他这么做,向杰夫利借来的斗篷太长了,有些绊脚,海斗拼命抓着剧烈起伏的船舷,然后缒在杰夫利那肌肉发达的手臂上,好象要跳到杰夫利怀里似的纵身一跳。在一瞬间的浮游感之后,海斗的脚确实地感到了地面的感触——这一瞬间,他登陆法国了。
“转向这边来。”
抓住左看右看踏实不下来的海斗,杰夫利拉起他落下来的斗篷风帽。
“还是把头遮住好,这样就不太显眼了。”
杰夫利把海斗额上的头发塞进华美的黑天鹅绒中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件斗篷就给你吧,把你的红发都遮住。”
即使在喜爱华服的杰夫利的藏品中,海斗身上的这件斗篷也算得是上品,这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让海斗不安的心情还多过了高兴。
“这个送给我?太贵了吧?还是不要的好。”
杰夫利皱起眉头。
“你嘀咕什么……不想要吗?”
“我当然想要!可是……”
“那就快点道谢,它是你的了。”
海斗踌躇着,嘴巴笨拙地动作起来。
“谢谢您,长官!”
杰夫利满意地点点头。
“我很高兴。”
海斗抚摸着斗篷的表面,陶醉在那无上的感触中,就算杰夫利有不少缺点,这份体贴与豪爽也足以弥补了。
(那是因为他相信你是个预言者。他对你温柔是因为你能派得上用场。)
海斗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悲观的自己这样说,也许这正是事实也说不一定。
(没关系,即使是这样也没关系。)
海斗在心中悄悄地说,无论是怎样的困惑,这总比他对自己冷淡来得好。自己什么都不付出,对方却给予自己好意,会回应这样利已的想法的人可以说是十分少见,这个世界讲究GIVEANDTAKE,杰夫利认为海斗有用才对自己温柔。这种心意让海斗很高兴,也想帮助杰夫利,如果两个人能结下对等的关系,那该有多好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满足的呢?
(别痴心妄想了……)
冷静的讽刺者留下这样一句话就消失了。
海斗咬紧嘴唇,努力使自己无视这句话,但是,他无法做到。
(是啊,我也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希望他喜欢的不是我的力量,而是我本人啊。)
海斗自己也明白这是无理的要求,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刚刚坠入爱河的恋人或者亲人而已,为爱情头昏目眩的人才能这样无条件地接受对方,但杰夫利不是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只是单纯的保护者,连朋友都不能算,所以除了告诉自己别过分要求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算了,别想了。)
再想下去也只会让自己受伤,海斗振作萎靡的精神,再次打量着四周,仿佛是会读心术一样,招徕客人的商贩们呼啦一下子围上来。海斗赶忙拉低风帽,遮住大半的脸孔。
[来点葡萄干吧!很甜的哟!]
背着婴儿的少女把淡绿色的果实放在海斗手里。
海斗还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好的时候,一位脸色红润的大娘就把手伸了过来。
[吃那个不如吃我的火腿啦!配着波尔多葡萄酒吃,那滋味简直像登天似的!]
的确是很美味,不过,比起船上的饮食来,什么东西都能让人登天了,正咬着火腿这么想着,海斗的视线忽然被染成鲜艳的黄色。
[把含羞草送给你可爱的恋人吧!这是开得最早的花,美极了是不是?](注:此种含羞草不是草本而是木本植物,开金黄色花,有强烈香味。)
海斗婉言谢绝了,卖花人露出不快的表情,粗暴地收回含羞草花枝,四下飞散的花粉纷纷落到海斗的斗篷上,刚要去掸,这回又换一块臭得惊人的乳酪被送到鼻子底下。
“呜哇……”
看着海斗狼狈仰脸的样子,卖乳酪的商人大声地笑起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闻到这个味儿居然不流口水,你不是法国人吧?]
海斗点头,慌慌张张地离开乳酪商。
(哇,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这是一个多么物产丰富、多么富有活力的城市啊。
海斗的视线顺着码头依次看下去,小山一样的苹果,纯白的乳酪,鱼店的屋檐下挂的多半是鳕鱼,这些说不定都可以买来做储存粮食,但比起这些来,有一样东西紧紧地吸引了海斗的注意力。那就是在木桶里捆成一串,蠢动着脚与钳子的螃蟹,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想吃吗?”
看海斗看得目不转晴的样子,杰夫利问。
“恩。”
“那就买两人份,回旅店去煮来吃。”
“太好了![打搅了,老板!]”
海斗欢欣雀跃地招呼鱼店老板,还向老板问了哪里的旅店有最好的厨师。
[这里的旅店饭菜最好吃的是哪一家?]
鱼店老板一边用草栓好螃蟹一边说。
[那就是尤贝尔那边的‘海鸥旅店’了,从这条路走上去就是。那里的老板娘爱干净,床上不会有跳蚤。]
海斗对这意想不到的附加信息报以一个微笑。
[那我们就住那里了。]
[就说是强介绍的,一定没问题。]
[谢谢您这么好心。]
海斗接过螃蟹,向老板行了个礼,转头对杰夫利说,“接下来要找到住处吧。拉罗舍尔最好的旅馆是海鸥旅店。”
“干得不错,我们去投宿吧。先把肚子喂饱。”
“好耶——”
海斗高举双手欢呼,风冒一下滑了下来。
“……唔”
还没等慌张的海斗行动,杰夫利就迅速地按住了天鹅绒风帽,把它拉回原来的位置,同时以那双蓝色的眼睛打量了四周,确定有没有目击到。所幸没有人在注意这边,鱼店老板的注意力也很快从海斗身上转开了。
“走吧。”
杰夫利催促着海斗,两人举足前行。
“小心一点,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在看。”
“对不起。”
海斗低着头,从风帽深处挤出声音来。
“我真是个笨蛋……下次不会这么做了……”
“也不用怕成这样啦,只是提醒你而已,不是生你的气。”
海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到杰夫利的表情,顿时松了口气,真的,杰夫利只是在苦笑,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对啊,我要多加小心才行,就算这里不是敌人的领地,也有敌视英格兰的人在的。)
到买完东西回到克罗利娅号为止,决不能闹出乱子来。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海斗默念着这句话,问身边的杰夫利。
“还是这头红发的问题吧。到现在为止虽然没什么事,但只要想到被别人发现就有些担心。”
杰夫利点头同意。
“只用风帽还是不太安全啊。”
“怎么办呢?用布把头发缠起来会比较好吗?”
“那个样子也很奇怪,最好的方法是把头整个包起来。”
“呜……”
海斗抱紧了头蹿到后面。
“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要!”
“NO,NO,NO,你的回答总是NO!”
杰夫利笑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只能撒个谎了。”
“撒谎?”
“编个来历让这里的人相信你们那里的人头发颜色都与众不同。”
“原来这样啊……”
海斗觉得这个做法挺不错的。
“首先要决定我是来自哪个国家的人。”
“以你皮肤的颜色来说……”
杰夫利摸着下颚说,
“说是西班牙殖民地来的比较自然。是在因斯帕纽沙岛出生的人,被西班牙人买来做奴隶的。”
海斗睁圆了眼睛。
“奴……奴隶……?”
“是啊。不久以前奴隶买卖还是西班牙人的专营,也有人被卖到拉罗舍尔来的,这里的人一定不会起疑。”
没发觉自己的话对海斗造成了打击的杰夫利继续说下去。
“来自西印度群岛的人(印第安人)很少见,西班牙人一般是从贝宁等地购买黑人卖到巴拿马等殖民地。我从奴隶贩子那里听说,印第安人很不适合做奴隶,他们因为西班牙人带去的天花之类的疾病人口急剧减少,剩下的人如果被捕遭到不幸景遇就常常会自杀。”
繁荣的奴隶买卖业——这就是十六世纪黑暗的一部分。
海斗也想起来,把船交给年轻的德雷克,令他得以活跃的乔.霍金斯最初就是个出名的奴隶贩子。
虽然比起中世纪放松了一些。但伊丽莎白时代仍然是个阶级社会。因为身份、信仰的宗教、皮肤颜色的不同而受到差别对待也是当然的。谁也不会对此有疑问,只是平静地接受对自己的待遇,对这个时代的人说“生而平等”只会遭到耻笑,并被当成疯子。对从二十一世纪来的海斗来说,这时的人与自己思考方式截然不同,离视奴隶制为恶的思想普及还要等待几百年的漫长岁月,更要牺牲无数人的生命。
(我的皮肤是黄色的,和杰夫利一比就更是明显……)
海斗看着自己的手。不只如此,容貌也与西班牙人有着很大的不同,生在ZIPANGU这种边境,又不是基督教徒,换言之,在十六世纪的常识中就是“劣等人种”。想象自己被剥夺自由,受到虐待,最后悲惨地死掉的样子,海斗的脊背感到一阵恶寒,没有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幸运了。
(真好,在球之丘发现我的是克罗利娅号上的人们。)
不,海斗更正了一下,正确说来应该是他们的头领是杰夫利这一点太幸运了。
杰夫利.克洛福德富有进取性,对未知的东西不抱偏见,即使自己喜好打扮,但决不会只以外表判断他人,无论是粗鲁的一般水手还是技术熟练的老船员,他都不会轻视,是个完全的实力主义者。
海斗现在明白了,以那捷尔路法斯为首的所有船员会打心底尊敬船长绝对是有理由的。如果才华横溢的人被派到愚钝的上司手下,他们会无法忍受那种没有目标,碌碌无为的生活。所以对能干的那捷尔他们来说,给予他们大显身手机会的杰夫利是个理想的头领。
(不被常识所左右,有着独特的想法,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个怪人吧。)
英俊而聪明的叛逆者——像杰夫利这样的男人可不多见。对海斗来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类型。所以会感兴趣,想要知道他的想法,比如对奴隶制的看法。霍金斯做的奴隶贸易法兰西斯.德雷克也曾参与其中,那么有机会的话,杰夫利也会参加的吧。
(不要……)
海斗咬紧了嘴唇,他绝不希望是这样,虽然明白自己与杰夫利对残酷的看法不同,但真的不希望他做出践踏他人意志的事情,弄脏自己的手。
海斗的突然止步让杰夫利惊讶地回过头去。
“怎么了?”
海斗犹犹豫豫地小声说:
“我在想,变成奴隶有多可怕……”
杰夫利微微地苦笑一下。
“那只是编出来的而已,并不是真让你当奴隶啊。”
“我知道,可是,你真的这么做过吗?”
“放心吧,我对被谁所有与所有谁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是,做奴隶贸易很容易获利是不是?”
“对,那真是让人恶心的工作,就让想做的家伙自己去做吧。总之,我以名誉保证你的自由。”
杰夫利弯下腰,注视着海斗的脸。
“你还在担心吗?我是会守住约定的人,对不对?”
海斗点头,太好了,果然杰夫利是有着慈悲心的人,海斗胸中堆积的阴云一下子全部消散了。
“继续聊吧。到旅店之前我们好好地编一编。”
“恩。”
两人再度向前走去。
“你跟主人一起乘船到西班牙去。风平浪静,航海非常顺利,但有一天海平线上忽然出现了一只船,是圣马洛那些家伙们,他们杀了你的主人,把你和财宝都掠走了。”
“这是真事啊。”
但海斗偷偷地在心里说:不,这不是真的,也是我编出来的故事而已。
杰夫利眨了眨一只眼睛。
“撒谎这种事,就是要在谎话里加些真话才可信啊。海盗们把你卖给圣马洛的商人,你就在劳动的时候学了些法语,正以为从此安定下来的时候,忽然商人死了,结果你被再次卖掉,到了我的手里。”
“那你的职业哩?”
“普茨茅斯的商人,经营羊毛纺织业,生意做得很大。”
“这样说来穿漂亮衣服的事也就……”
海斗在口中反刍着这些伪造出来的话,既然杰夫利与德雷克都会相信,那拉罗舍尔的人们多半也会相信了。在他们的时代,世界上还残留着许多未曾到达的地方,更有许多的秘密。
的确如鱼店老板所说,“海鸥旅店”是个虽然古旧但很清洁的地方。
看到海斗拉下风帽后的样子,老板娘玛尔多褐色的眼睛中泛起惊愕的神色,但她很审慎地没有追问,她带着两个人看了所有的空房,杰夫利挑了最大,从窗口就能看到海的一间。
[要不要为您的同伴准备隔壁的房间?]
海斗把玛尔多的话翻译给杰夫利,杰夫利摇了摇头。
“说自己不能要那么高的待遇,在地板上铺些干草就好。”
“是是,我是奴隶么。
听了海斗的话,玛尔多的表情更惊讶了。
[你睡地板?]
[因为我是主人的佣人。]
玛尔多把海斗从头打量到脚。
[那怎么身穿着这么漂亮的衣服?]
[是主人赐给的,老爷是普茨茅斯衣服最多的人,稍穿旧一点就让给佣人们。]
[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
[能请您多铺一些干草吗?]
玛尔多微笑了。
[好啊,还有多余的床单,也给你铺上吧。那我这就去煮螃蟹,稍过一会请到餐厅来。]
海斗点点头。
[知道了。]
[晚餐是烤咸肉与卷心菜汤,二位什么时候来用餐?]
[恩,我们要先出去一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那就等二位回来之后再准备吧,航海之后自然还是要吃些热腾腾的东西才好啊。]
[真是多谢您的亲切了,女士。]
女主人的周到让海斗泛出满足的微笑,果然住在这里是个正确的选择。
但是,还有一个不解决不行的问题。
等玛尔多转身出门,海斗立刻转向杰夫利。
“喂,我真的不睡地板不行吗?”
打开了窗子向外眺望的杰夫利闲闲地答。
“反正又是床借你一半吧?早就知道了。”
“谢谢。”
海斗松了一口气,虽然对玛尔多很抱歉,但实在是不想用干草和床单凑合啊。
杰夫利抱怨道:
“这样下去,我跟你睡的时间比跟西理尔睡的时间都要长了。而且和可爱的西理尔大不一样,跟你一起一点乐子也没有。可恶,今天晚上一定要去寻欢,好好地发泄一下……”
海斗冷冷地道:
“你这么做的话,我就要告诉水手长,你和他说好了不会背着他们去胡搞的吧,那就请忍耐一下好了。”
杰夫利仰天长叹。
“可恶,为什么我身边都是硬邦邦的家伙啊?”
“那是因为你软得过头了。”
“欲望的强弱每人不同的呀!”
“你是不是说错了?应该是自制心的强弱每人不同才对。”
杰夫利两手抱头,揉乱了一头亮丽的金色长发。
“说这说那的……真想教教这条麻烦的舌头其他的用法。”
海斗缩起身子。
“你要大破约吗?”
“不!”
杰夫利放开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像高呼万岁似的高高举起双手。
“让你看看我的自制心,我不会做的!就算想做得要死,这世上只剩你和我两个人,我也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我的爱是留给西理尔的!”
“是这样吗?”
虽然安下心来,但海斗心中掠过一抹的失望感。爱,杰夫利的爱——西理尔与他一起,两个人愉快地笑着,除了杰夫利外没有能依靠的人了,但杰夫利的眼睛却不只看着海斗,那位如花一般娇艳的少年演员的影子是不会从他心中消失的。即使与海斗在一起,他喜欢的仍然是西理尔。没有办法的事,海斗不能给予的东西,西理尔却能毫无保留地给予杰夫利啊。
(那只是单纯的欲望而已,杰夫利自己也说过的,那不是真正的爱。)
虽然对自己这样说着,但海斗的心仍然无法平静,满是对西理尔嫉妒的旋涡。海斗并不像西理尔一样想与杰夫利做爱,却想独占杰夫利。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想法,却不想与他人分享杰夫利,希望他只考虑着自己。
“……”
这是妄想的执念。海斗背向杰夫利,心想自己一定是被什么附身了,不能再想下去。但海斗的心仍然想着杰夫利,就像影子或者亡灵一般。
“螃蟹差不多快煮好了。”
过了一会儿,平静了一些的杰夫利这样说。
“吃了东西之后我们赶快去购货,不在明白之前把所有的东西都买好不行。”
海斗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杰夫利在小船上说要买一件喜欢的东西送给自己的。而且要什么都可以。但海斗想的东西是得不到的,现在虽然有从心底想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在拉罗舍尔是没得卖的,而且无论在哪里也买不来。
抬头仰望翻舞的“双头鹫”——统治佛兰德地区的西班牙哈普斯布克家族的旗帜,文森特.德.门多萨或者桑地亚纳叹了一口气。
“风向西……不,应该说是西北,对进港的人来说是好风,但出航的时候可不希望它继续吹下去。”
“是啊,就像多情的女人一样,把船吸进港来又不许出去。”
身边站的副船长迭戈.佩雷斯回答。他是个中等个子中等块头,有着细细的淡褐色卷发和榛子色眼睛的人,也是菲利浦二世为了完成任务准备的加雷翁战船“圣恰克”号上的青年之一。国王给了文森特选择船员的自由,但也没忘了派个自己的耳目潜进来。
“这种天里碰见敌人就太糟了。”
文森特向迭戈回过头去。
“对拉罗舍尔那群人的策略想好了没有?”
“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吧?昂利三世光忙着权力斗争就焦头烂额了,哪有精力照顾这个小不拉叽的港口,他现在操碎了心的不是那群胡格诺,而是怎么把盯儿子盯得死死的恐怖母亲从权力中心里拉出来。”
文森特露出忧郁的笑容。
“女人吗。如今的女人真是比凡俗的男人们更有气概得多,法国的皇太后也好,英国的女王也好,都是这样。”
迭戈哼了一声。
“本来让她们持有权力就是一个错误,神父大人也说女人是为了安慰我们男人才被创造出来的生物。”
应该是“为了让男人痛苦”才对吧,文森特想。对他来说,除了妹妹玛利亚这唯一的例外,与其他女人是无法结下令人心情安稳的关系的。不是诱惑与兴奋,就是拒绝与失望,只有这样而已。
根本不理解文森特心情的迭戈又以尊大的口吻说下去。
“只有让男人监督着她们,她们才能完成本职任务。菲利浦陛下可不是‘凡俗’的男人,一定能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伊丽莎白一个教训的。”
“大概吧。”
迭戈瞟了一眼文森特。
“莫非你什么时候见过她?时不时说得好象跟她很近乎似的。”
文森特以冷冷的眼光逼视回去,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认真地回答。
“船长在任何时候都必须保持超然的态度,不可以与船员过分亲近,否则就会失去紧张感,导致过失。为了避免秘密的泄露,这是最好的做法。”
这是文森特上司与恩师阿隆索.德.路易斯常挂在嘴边的话。
“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安全,感情只会阻碍你分派船员危险的工作。嘴巴只是为了下命令用的,而设立船长室就是为了离开船员。船长是孤独的职业,门多萨,只有能忍耐这种孤独的人才能在大海上航行。”
文森特忠实地遵守了这些教诲,如果迭戈也想有一天拥有自己的船的话,他就必须改正如今这种轻薄的态度。
“闲聊等你登陆之后再说,我的船上不准有废话存在。”
“是……”
这严厉的声音让迭戈表情一变,站直了身子。
“我们是军人,我们的职责是正确无误地执行命令,而不是推测命令的内容,至于我国的命运,交给神与陛下的御心就好。”
“明白,实在抱歉。”
文森特的视线从紧张的迭戈身上移开,在心中加上一句:不,还有一个人掌握着祖国的命运,那就是有着鲜艳红发的日报少年。
(海斗……现在你在做什么呢?)
看他最后一眼时,他昏迷不醒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而让他昏过去的人就是文森特。被海斗的言语激怒,一时忘我地做出了那种丑恶的行为——回想起那时的事,文森特的身体就立刻被羞耻的火焰烧着,欺负弱者完全不符合文森特的为人,最初是想帮助他的,没想到会有这种预期外的展开,但是这也是狡辩,无论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文森特对海斗出了重手毕竟是一个事实。
(如果能再会一定要对他道歉,然后求他一起到西班牙来。)
这样的话,海斗会说“好”吗?文森特皱起眉来,首先必须调查英格兰人是怎样对待海斗的才行,他现在在哪里?是受到了欢迎,还是被监禁了起来呢?
(没有被粗暴对待就好了,可是知道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的话,粗暴的英国人也不会掉以轻心,这样把他带出来就成了难题。)
无论在怎样的状况下,也不能退缩,文森特早就下定了决心,即使明知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这次的任务也一定要获得成功,回应菲利浦国王的期待,将海斗带到艾尔.艾斯科利尔宫殿里,让他为西班牙使用自己的能力,令西班牙获得胜利。
“主人,斗篷我为您拿来了,现在要下船吗?”
背后传来了柔和的声音,文森特回过头去,表情微微地和缓了一些。
“是啊,你真聪明,雷欧。”
“谢谢您。”
随从雷欧——雷欧那特.巴瑞拉抬头仰望着个头高挑的文森特,仿佛安达露西亚晴空般的眼瞳中闪着光彩,他对主人的夸奖高兴极了。
雷欧与文森特同样出身与雷伊诺沙的骑士家庭,也同样在被派遣去镇压叛乱的父亲战死以后就过着三餐不继的困苦生活。
乡村骑士的收入是很微薄的,根本不可能存下多少钱来,在相似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文森特完全了解那种生活。
雷欧的母亲玛尔塞拉在小小的领地上像农民一样劳作着,收成却总是欠佳,一家人老是饿着肚子。因此,雷欧的发育很慢,实际十五岁的身体看来却像连十三岁都不到,每次看到他用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拼命地抱着自己的剑的样子,文森特就会觉得又沉重又难过。
但是相反地,严酷的生活令雷欧的精神磨练得远超常人。他身为荣誉的巴瑞拉家庭的继承人,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合格的西班牙军人。当他听说同乡的青年在海军中获得成功的消息后,就不顾玛尔塞拉的阻止离开了家门,独自来到加的斯寻访文森特。
“我想成为您的随从,请您教导我成为骑士。”
当然,文森特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颇为困惑。骑士来做自己的随从,这句话简直无法想象,陆军虽然还继承着这古意昂然的传统,但自己是海军士官,乘船和骑马之间的差别毕竟还是太大了。这样想着,文森特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过,其实还有一个理由让文森特把雷欧轰出去,那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难忍的恶臭。雷欧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徒步走到加的斯来,脏到连那些对穷人很宽容的教士们都拒绝他留宿的地步。
但文森特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只有那双明蓝色的眼睛是那般澄澈,仿佛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它映出了雷欧的热情、智慧与对未来的希望。
“我什么都会做,只要是您的命令,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跪在文森特面前的雷欧好象在向神祈祷一般诉说着。
“如果能够派上用场,我可以献上我的生命,所以请你把我留在您身边,我是骑士的儿子,与父亲一样,是为了祖国作战而生的,虽然我现在不会用剑也不会驾船,但我会拼命地努力学习。所以请帮助我,能帮助我的只有您了啊……!”
最后,文森特还是将他留了下来,因为不想看到那双闪亮的眼睛蒙上阴影。如果文森特把雷欧赶出去,那走投无路的雷欧会死在路边的,他根本没有走回故乡的体力了。而有着妹妹玛利亚因病死去过往的文森特,看到弱者或伤员就会涌起“这次一定要救他”的心情。雷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刺激了文森特的弱点。
留下雷欧后,文森特发现了令人高兴的误算。洗干净那满是尘埃泥垢的身体,穿上象样的衣服后,雷欧居然是个意外漂亮的少年。那被尘土盖得成了茶色的头发原本是蜂蜜一般闪光的金发,原本营养不良苍白的皮肤在吃了几顿饱饭后也泛起了血色,看到雷欧的变化,文森特很高兴。毕竟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一起的人还是顺眼的好一些。
带雷欧上船的事毫无问题,西班牙海军是许可有地位的人带相应的随从乘船的。所以航海长文森特的申请马上获得了批准。
那之后,文森特的身边一直有雷欧的影子在,只有上次潜入英格兰时是个例外——文森特认为带着小孩同行太过危险,但雷欧对此很不满。
“不在您身边时,只要一想到您出了什么事,我就会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刚刚回国时,雷欧这样说。文森特笑了。
“即使我发生什么,那也不是远隔一方的你的责任啊,不用这么担心的。”
“没有能完成我的任务,我很后悔。”
“是主人命令你不得跟来的,难道你的任务不是忠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吗?”
“如您所说,可是我不想被一个人留下来。”
“哎呀呀,这就是说我为了让你继续照顾,发生什么都必须活下去的意思?”
“是的。要死的话,也请让我跟您一起去,所以我不想让您把我扔下,没有随从的骑士就不是骑士,没有主人的随从也不是随从了。求求您,不要让我成为这种半调子的人吧。”
无论文森特怎样说服他,雷欧就是不放弃,最后终于成功获胜在这任务中随行了。他会出现在圣恰克号的甲板上,正是因为如此。
文森特披上最喜欢使用的斗篷,露出微微的苦笑。
(看来我对雷欧的请求真是很弱呢……)
虽然不想这样做,但既然答应了他,不带他也不行。英国人也不会想到被通缉的桑地亚纳会带着小孩子来吧,一定会吓一跳的——文森特自言自语道,向身边的少年回过头去。
“你是第一次到法国吧?”
雷欧的眼睛因为期待而发着光。
“是的。”
“你也一起登陆吧,虽然停不了多少时间,但可以放松一下,以后只怕会更辛苦。”
“是!”
雷欧欢天喜地看着码头。
“好多没见过的船啊,那是哪国的旗子?”
看看少年指的方向,文森特答道:
“是汉萨同盟。北海一带城市的商业组织,那中间有流贝克的船吧,是来卖木材的,这附近很难弄到可以做船材的优质樫木与枞木。”
“从这里看,陆地上只有岩石而已。”
“法国国王又管得很严,无法从附近的城市买木材。”
“原来如此。”
将眼光转到邻近船上的雷欧皱起眉头。
“那是英国的……该受惩罚的异教徒们的船。”
“是啊,刚才也跟他们擦身而过的。要在弯里长期停留,是捕鳕鱼的吗……”
“给他们的船来一炮就好了,如果我是船长,一定让……袭击西班牙人的这些家伙整个沉进海里去。”
文森特莞尔一笑。
“那个拜托了。雷欧那特,你人如其名,有着狮子一般的勇敢。”
“而您也如名字一般,征服敌人,让他们丧胆。”
“能做到的话我也想这样做,对彻底粉碎英格兰人也一点没有异议。不过等出了外海再说吧,拉罗舍尔的人可不喜欢自己的港里发生什么乱子,我也不想事情还没办完就被人赶出去。”
雷欧也微笑了起来。
“明白了,乐趣还是留到最后吧。”
领航的小船接近了,把圣恰克号引导到码头旁的空位。
文森特回头看着那艘还停泊在原处的英国船只。
(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想不到这只船在这里停泊的理由,这行为说不定有什么意义在里面,如果有的话那是不是很不得了的事呢,莫非——这种疑惑无时无刻不咬啮着文森特的心。
特意在拉罗舍尔靠港是为了招募船员,不过不是为了操船,而是要找那些为西班牙工作的间谍。为了能平安地潜入英国,他们不得不做些奇怪的变装,而那张新教徒的假面就是最适合的掩护。
(出了港,我们就可以降下佛兰德的旗子,打上这个城市的旗号,即使是嗜血的英国人也不会攻击同样为天主教作战的人吧。)
文森特上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是用这种方法潜入成功的,雇来做假船长的也是同一个男人,名字叫斯迪芬.穆桑,是个手法熟练的间谍,平时在港口买卖东西,借此观察街上的人们。
[哎哟哟,这不是这不是……]
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完全无视一样样递到眼前来的花与食物的文森特面前,要找的人来了。
[是爱上我的乳酪了吧,老爷。]
文森特抬抬一边的眉毛,用法语回答:
[那真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不想再吃第二次的东西。]
斯迪芬大笑起来,
[果然还是中有懂行的人才识货啊,今天还有个闻到味道就会跳开的少爷来这里呢。]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那是些奇怪的家伙们。]
斯迪芬眨眨一只眼。
[小孩披着斗篷,看不清长相,但一起来的男人一点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他模样非常漂亮,说不定正是要别人看吧……总之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组合。]
文森特的兴趣被挑起来了。
[是哪国人?]
[男人是英国人。]
[哦。]
[我很在意,就跟踪他们去,然后……]
斯迪芬的脸上浮起些微的迷惑。
[斗篷有次掉下来,露出了那孩子的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吓了一跳,我看过很多国家的人,却根本不知道那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有着像熟透的草莓一样的头发。]
文森特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斯迪芬的手。
[你说什么……?]
[他、他有着比丹麦人还要通红的头发。]
斯迪芬的脸都扭歪了,甩开那只铁钳般的手说。
[你知道他吗?]
[对。]
文森特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极其少见的鲜红色头发,这与自己在寻找的人物特征完全一致。
(海斗……是海斗吗?)
但是,如果真的是他的话,为什么会在拉罗舍尔呢,和他在一起的“模样非常漂亮的英格兰混蛋”又是什么人?他是怎么对待海斗的?既然带着他走在路上,就是有一定的自由了——文森特寻求着一个个浮出的疑问的解答,不去确认是不行的,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海斗.东乡本人呢。
[他们现在在哪里?]
文森特问,斯迪芬遗憾地耸耸肩。
[那个一起的家伙好象发现了,不能再跟下去,反正在港口监视一定能看到的,英国船还停在那里没动地方。]
文森特点点头。他也听说过一带的海域有不少暗礁,无论事态怎么紧急,也没有谁敢夜间出航。
[捉住那两个人,监视回船与出入的人,你也一起来,如果有事,干脆就一起出航了。]
斯迪芬苦笑一下。
[本来还想好好地给你介绍个好住处的,‘海鸥旅店’,那里的饭菜很好吃呢。]
[下次来再去一躺好了,我可不是因为错过一顿好饭就后悔一辈子的人。]
[是是,您还是一样热心工作呢。]
文森特转头看着愕然的雷欧说:
“要回圣恰克号上去了,虽然对你很抱歉,但观光必须中止。”
“这,这没什么,可是,怎么了?”
雷欧偷瞟了一眼斯迪芬,继续说下去。
“莫非,这位商贩就是我方的间谍?”
文森特点了点头。
“他是斯迪芬,在我们到这里之前,刚刚看到了我们要找的人。”
“咦?”雷欧瞪圆了眼睛。
“可是这里是法国啊,是不是人错人了?”
“所以要去确认!用自己的眼睛!”
雷欧好象被骂了一样垂下头去。
“我、我知道了,对不起,说了多余的话。”
看来口气太强烈了些,文森特不想吓到雷欧的,他反省了自己的态度,改用平稳的语气说:
“如果是本人就好了……我无论如何希望是他啊。”
如雷欧所指摘的,这里并不是敌人的领地英格兰,很明显,要夺取他的话,在这里会容易得多,最让人高兴的是连寻找海斗住处的时间都可以省掉了。
(那英国人没想到还有人盯着海斗吧?只有两个人在外面走实在是太轻敌了,还是说,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男人?)
文森特轻蔑地歪了歪嘴,哪个都无所谓,轻敌的话一定马上叫他后悔,要比胆量的话,自己也绝不会输给他。无论怎样都要把海斗抢回来,英国人也会发现海斗的能力,所以一刻也不能耽搁。
(他的力量是应该为西班牙使用的,绝不允许其他国家夺走!)
最初发现倒下的海斗照顾他的是自己,那么他就应当处于自己的保护下才对。文森特如此深信着,毫不怀疑。
兰托克的葡萄酒,夏拉德的白兰地,咸肉,干鳕鱼,还有海斗要求的苹果,再加上杰夫利买来修主桅的木材,所有的东西买齐集合在港口后,两人再次雇了小艇做运输船。
[那边停的船是克罗利娅号,请云过去,装船时请听叫路法斯的人的指挥。]
听了海斗的话,船主点了点头,聚集起手下的搬运工来,开始把山一样的东西向甲板上装,
“只剩下水了,明天能早点运到就好了……”
杰夫利念着。
贵重的清水要从夏拉德河中汲出,目前正在装桶。
“因为用的是完全干燥的桶子,所以放三个月不成问题。卖水的人是这么说的。”
海斗抬头看着杰夫利的侧脸。
“三个月吗?这样就可以安心了。”
“啊,多半在水变坏之前就可以回普利茅斯了。”
两人之间产生的隔阂因为繁忙的购物不知何时消失了,海斗微笑起来。的确,为不在这里的人而生气实在是很傻的一件事,杰夫利并不把海斗当下人对待,而且至少今天一天可以独占他,如果还有什么过多要求的话就该遭天罚了。
杰夫利转过头来,捕捉住海斗的视线。
“好,现在我们去找你想要的东西吧。”
海斗耸耸肩:“不是已经买了苹果么,那个就可以了。”
“那是大家吃的东西啊。”
杰夫利以大大的手拍了拍海斗的背,催他往前走。
“你到底喜欢什么呢?西班牙的皮靴?佛兰德的胸针?里昂的围巾?还是凯伦铁匠打的短剑?”
“靴子我有了;和你不一样,我绝对不会适合戴胸针的;戴围巾我会喘不过气来,所以都不喜欢。还有,带着武器走路的话,万一受伤怎么办?”
杰夫利皱了皱眉。
“说来说去还是个象女人一样挑剔的家伙。”
“听你这么说,英国的女人很难伺候喽?我可不是……”
海斗的话忽然断了,在一家店前站住了脚,凝视着陈列商品的架子。
“怎么了?”
杰夫利问。
海斗冲到架子旁,拿起那个块状物。这个莫非是……
[那个小鬼!别乱碰要卖的东西!]
店主不高兴地叫。
[对、对不起,可是……]
海斗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亮。
[这是不是肥皂?]
[对,是荷兰产的洗衣肥皂,它可以让白衣服变得更白哟。]
[能用来洗身体吗?]
店主挑起眉毛,打量着斗篷拉得低低的海斗,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奇怪了吗?但他没有多问,从其他架子上取下一只有着厚重盖子的箱子,打开让海斗看。看来对店主来说,做生意才是第一要事。
[用这个马塞出品的好,这个肥皂是给罗旺公爵夫人特制的,听说是皇太后陛下推荐给她说对皮肤很好。我是不太明白详细的制造方法,不过似乎是橄榄油和灰做出来的,听说这个方子原本是阿拉伯的异教徒们那里流传过来的。]
海斗暗子感谢安拉真神。数学、化学、文学——中世纪的时候伊斯兰教徒们拥有着远超基督徒的文化,医学也不例外。他们鼓励入浴,知道保持身体清洁有利血液循环,是保持身体健康的第一步。另外,海斗也要感谢对时尚和美容十分敏感的法国人,和他们比起来,果然英国人还是太不拘小节了一些。
[再给恋人带瓶玫瑰油怎么样?也有紫罗兰和熏衣草油的。]
认定海斗是个好客人的店主又取出了好几个小小的陶瓷瓶。
[真棒!]
最喜欢的熏衣草——海斗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对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店?]
店主“怎么到现在才问”地苦笑起来。
[我卖香辛料,也卖肥皂。]
[太好了,这对我来说非常必要。]
海斗转头看着杰夫利,热切地诉说着:
“买吧!”
“买什么?”
“肥皂,可以洗身体洗衣服。”
杰夫利苦笑。
“哎呀呀,还没洗够啊,喜欢干净也该有个限度吧。”
“在我的国家这很普通!马塞肥皂两块……不,要三块,还有荷兰肥皂一块。”
“哦。”
海斗仰头望着杰夫利。
“还想要熏衣草油……可以吗?”
“随你吧。”
“谢谢!”
杰夫利向店主点点头,传达购入的意思,再看向海斗。
“买了肥皂接着就该说要洗澡了吧?回旅店让老板娘准备好了,克罗利娅号上没条件么。”
“您真好象一位天使,船长!”
海斗打从心底叫着。
店主用粗麻线把洗衣肥皂捆紧,切成小块,然后再把马塞肥皂用布包好,递给海斗。
[两个埃居。]
杰夫利点头问道:
“镑?”
这是在问可不可以英国货币支付。一埃居等于一镑,金币的价值在各国是相等的,没有做现代那种复杂换算的必要。和杰夫利一起转了这半天的店,海斗也明白了这个问题,但是,
“两、两个金镑……!”
听了价格,海斗的脸色都吓青了,太贵了,不普及的奢侈品怎么会这么贵呢,这个价钱可以买好几桶咸肉了!海斗慌忙拽住杰夫利的袖子。
“熏衣草油还是不用了!马塞肥皂也只要一块就好……”
但是,杰夫利已爽快地付了钱接过商品。
“多买点的好,拉罗舍尔可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海斗以为难的表情说着:“如果航海长知道为了我花了两个英镑的话,他又要生气了!”
“这又不是公款,是我从自己怀里掏出的钱啊。”
“他会说‘是你让船长乱花钱!’把我杀了的!”
“有这个可能,那捷尔最重视的是‘老了之后的安定’。一文不名地悲惨死掉的海员多得是,那家伙很担心我会成为里头的一个。啊,他这种心意我很感谢啦,不过……”
杰夫利歪歪头。
“但我看来啊,为了不知能不能活到的将来存钱导致现在不能行乐,这太没趣了。而且我也不想看着你被干掉,所以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他恶作剧地挤挤眼,海斗苦笑起来。自己也是和杰夫利一样的类型,所以对他的话颇有同感,这一次还是老实地接受他的好意吧。
“我一定好好珍惜。”
杰夫利微笑起来。
“好,那我们回旅店吧,你急着洗澡,我是等不及要喝葡萄酒了。”
“海鸥旅店”的老板尤贝尔搬来了一个大大的桶。
[放在哪里好?]
[恩,请放在暖炉旁边吧。]
[请小心不要打湿柴禾。]
[我知道了。]
这个桶就是当时的浴缸了,盘腿坐在里面差不多水没过腰的深度。海斗非常怀念在克利斯托弗住宿舍时可以伸直双腿的浴缸,可是现在容不得有什么意见,就算只能擦擦身,总比完全洗不上澡的好。
[现在正在做饭,炉灶都占着,能不能过一阵子再准备热水?]
海斗耸耸肩。
[没问题,我主人也说想要先用饭的。]
[是吗,饭菜很快就好,随时可以下来用餐。]
现在该说的应该都说完了,但尤贝尔没有回去,摇晃着熊一样的身体,踌躇着问:
[玛尔多说你们是不是雷巴求人,请问到底是哪里人呢?]
似乎两个“新面孔”的传言已经传开了,海斗于是把杰夫利事先排练好的那一套拿出来,果然尤贝尔没有见过西印度群岛的人,很痛快地接受了海斗的说明。
[你真幸运,因为圣马洛老爷学到了法语,又被现在的主人这么看重。你的坏运气一定已经全散光了,以后会更受疼爱的。]
看着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转身回去的店主背影,海斗叹了口气。
眺望着窗外的杰夫利问:
“是问你的身份吧。他还相信你吗?”
海斗摇摇头。
“我想没问题,可是……”
“可是?”
“这样自然地就认为‘哦,是奴隶啊’,还是让我觉得很不安。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平等地看待我们的。”海斗浮起虚弱的笑容,“与别人不一样是件很可怕的事。”
杰夫利耸了耸肩。
“我可是难以忍受与别人相同。”
“这里是白人的国家,你是白人,不用担心被差别对待才会说得这么自信。”
杰夫利走到低着头的海斗身边。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多数并不意味着安全。和他人没有区别就是平常,既然有无数可以替换的,自然不可能被重视,只会被比自己更有力的人利用而已。就像传言时累死了就换下一匹的马一样。”
杰夫利用两手捧起海斗的脸,转向自己这一边。
“你既然与胡格诺们一样精通圣经,一定知道约瑟的故事吧。因为他俊美聪明得超乎所有人,兄弟们嫉妒他,把他卖到埃及去了。但他的主人埃及法老爱惜约丝的才能,将身为奴隶的他提拔为重臣。孤立也许是可怕的,但是,也可能得到他人无法企及的荣耀。”
海斗好象在品味一样地低声说:
“我不需要荣耀,只要平安无事地活着就好。”
“啊啊……”
杰夫利哀伤地点头。
“这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里,想要不受谁的威胁活下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杰夫利的拇指抚过海斗的脸颊。
“的确,你和我们不一样,被人用奇异的眼光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你不是有着没必要介意外表的超常能力吗?所以根本没有害怕与人不同的必要。而且你也有人支持保护啊。”
“啊……是啊。”
“有我站在你这边,还有圣法兰西斯。”
海斗点点头,垂下眼睛,他很明白杰夫利会保护自己,但他的这番话只会让海斗更沮丧。
(果然,没有任何能力的我是没有存在价值的,虽然我自己很明白这一点,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太受打击了……)
面对现实的时候到了,海斗对自己说。不要再做会得到无偿的好意的美梦了,不去期待的话就不会失望。自己为英格兰提供有利的情报,杰夫利才能保护自己,虽然没有落在纸上,但这就是合约一样的存在,至少比起单纯依赖善变的人心来安全多了。
(是啊,首先得活下去才好,只要活下去,说不定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吧。)
海斗把这种可能性当救命稻草,尽管有着诸多不满,二十一世纪总比现在自由平等得多。双亲会无条件地保护海斗,虽然自己没有特殊的才能,好朋友和哉也会和自己在一起。原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现在却想从心里感谢他们,所以在再一次看到他们的脸之前绝对不能死,一定要回到这些真心爱着自己的人们那里去。
这时,脸颊上又传来杰夫利手指的感触。
“还有什么问题吗?”
海斗抬起头,望向那双蓝色的眼睛,问题是很明显的——但就是说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海斗被放进了这个环境,如果拒绝了对方就毫无依靠可言。不能满足于如今的现状,为了求得更好的状况要不懈地努力才行。日本虽然有“讨饭太上心反而得的少”的说法,但这里是欧洲,什么都不做就什么也得不到,看清身边的情况,把别人对自己的好记在心里,海斗除了这么做也找不到其他在杰夫利面前立足的方法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海斗装作不在意地耸耸肩,杰夫利抬抬嘴角。
“下去吧,虽然对咱们的厨子不好意思,但吃惯了老板娘的饭菜可能会不想回克罗利娅号呢。”
报以一个同意微笑的海斗像平常一样跟在了杰夫利身后,极力隐藏住自己的伤心。
晚饭过后,杰夫利跟尤贝尔喝着酒,海斗先告别他们,帮玛尔多把热水搬上楼。
“呼……”
两只手拎着沉重的水桶在厨房和房间之间跑了三个来回,腿脚累得要命,正按摩着僵硬的大腿肌肉时,玛尔多说:
[是坐船的常见毛病啊。]
[啊?]
海斗吃了一惊。
[坐船的时候很少走路吧?等注意到的时候腿脚已经变弱了。]
[哦……]
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病,海斗长出一口气。的确像玛尔多所说的,因为晕船的缘故,自己在船上走动更少,体力变差就更容易受伤。为了自己,以后还是多运动的好。
玛尔多打量一下房间,满足地点头。
[备用的热水也准备好了,擦身体的布在床上。该弄的都弄好了,接着只差叫你主人来了。]
海斗慌忙叫住老板娘。
[请等一下!老爷说请我先洗的。]
[啊?]
看来海斗总是让玛尔多大吃一惊,这也是当然的,谁又听说过奴隶在主人之前享受洗浴的呢。
[你的主人对你是很好,但未免好得过头了吧?你是不是掌握着他什么弱点?还是说……]
玛尔多眯起眼睛来。
[船上的另一个毛病?]
[那、那是什么?]
[怎么说好呢……航海中没有女人,他们就对男人和动物……]
由于胡格诺教徒的谨言慎行,玛尔多的话在途中停止了,她的脸变得通红。
[神啊,请原谅我思考淫邪的罪吧。]
[才、才不是!老爷他是真的心胸宽广!]
海斗也红了脸,急忙否定,果然两个人的关系在他人看来很容易误解。
[那就好,我们很厌恶犯下圣经严禁之罪的人。]
玛尔多不好意思地笑笑。
[用过的浴桶放着就好,明天清扫房间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收拾的。那么,晚安了。]
[晚安女士。]
海斗合上客房的门,松了一口气。总算只剩自己一个,最幸福的入浴时间到来了。
“别让水冷了,快点洗吧。”
海斗脱下衣服放在床上,拿了用布包好的肥皂和装着熏衣草油的壶,向木桶走去。
“唔唔……”
费了点劲把瓶口的封泥剥掉,浓郁的花香味立刻弥漫在房间里,海斗愉悦地闭上眼,把两三滴香油滴在热水里,然后,踏进了那个不他的桶里。
“呼~~,好舒服啊~~~”
海斗盘腿坐下,双手掬起热水向肩头胸口撒去。身体温暖起来,神经也就放松了下来,甚至想就这样睡过去,但海斗明白会感冒的,还是强打精神向放在地板上的肥皂伸过手去。
“哦,泡沫很不少嘛。”
海斗把肥皂在两手间擦着,把团团的泡沫抹在胸口上,很快泡沫就消失了,代之以黑色的污水从皮肤上流下来,看来自己脏得够厉害的。
(是啊,我都有一个星期以上没洗澡了……)
那就彻彻底底把自己洗干净吧,海斗把肥皂从头抹到脚,然后把清水浇下来,这中间还不得不把要满出来的污水掏出去。真是够麻烦的入浴,不过海斗用手掌抚摸着湿漉漉的头,擦拭着脸上流下的水滴,满足地呼了口气。无论怎么辛苦,能换来这种爽快感也是值得的,就好象脱了一层皮,生出了翅膀一样,身体和心都变轻了。还是唱歌最符合现在的感觉吧,那么唱什么好呢?
“Tonight……”
海斗选了QUEEN(皇后乐队)的“don’tstopmenow”。
主音弗雷迪一直轻快地歌唱着——今夜是多么地欢愉,世界在不断地反复着,我沉醉于狂喜之中。所以不要打扰我,不要给我降温,因为我是如此地如此地快乐。
“的确很快乐啊。”
背后忽然传来说话声,海斗大吃一惊,连忙回过头去,溅起很大的水花,原来是杰夫利在门口很感兴趣似的看着。
“刚才是你自己做的歌吗?”
要说明太麻烦了,海斗就点头冒认。
杰夫利微笑了。
“真不知道你有音乐才能呢,下次起锚的时候就用你的歌作号子好了。”
“那样的话,换首拍子慢一点的歌不是更好吗。”
海斗玩心大发,又唱了“wewillrockyou”,一只手拍着澡盆的边代替鼓点,另一只手拍着胸膛。
“兄弟,你是只只会吵闹的小鸡,要成为大人物,就要通过路上横着的无数难关,别羞怯着不敢露出你沾满泥巴的脸。来吧,大家一起唱吧!我们会把你彻底撼动!——这个怎么样?”
杰夫利发出感叹声:
“太棒了!我不用说,连路法斯也一定会喜欢极了的!”
微笑一下,海斗心想,
(对不起啦,我撒了这样的谎,弗雷迪。不过这也证明了你的曲子会超越时代被众人喜爱啊。)
杰夫利走到床边,拿起擦身体的布递给海斗。
“抱歉在你兴致正浓的时候打断你,还是快点出来吧。”
海斗接过布,仰脸看着杰夫利。
“你不转过去吗?”
杰夫利挑起一侧的眉毛。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你是说得轻巧。”
被海斗一瞪,杰夫利耸耸肩背过身去。
(没办法,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回来。)
海斗在心底悻悻地抱怨着站起来,迅速地洗掉下半身上打着的肥皂,出了浴桶,用柔软的棉布裹住身体。
“好了。”
杰夫利转回身来,看到暖炉前站着的海斗,苦笑起来。
“这不是和裸着身子没两样吗?快点盖上被子,既可以挡住我好色的眼睛,又能暖和身子。”
很正确的提议。但正在走向床边的海斗看了杰夫利意外的行动,一下站住了脚。
“你,你做什么?”
“我也要洗澡。”
杰夫利在脱衣服,上衣飞向左,裤子飞向右,不知为什么,袜子飞到海斗头上来,海斗一边忙不迭地把它拦截下来,一边想:看来杰夫利喝白兰地喝得兴高采烈的样子。
“热水已经有点冷了,而且是我洗完之后的脏水……”
“怎么,有股奇妙的香味啊。”
不顾海斗的阻止,杰夫利脱去全身的衣服,然后,还没等慌忙的海斗把视线转开就坐进了浴桶里。
“哦,好窄啊。”
“那是因为你太大了。”
“热水冷了。”
“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海斗叹了口气,没办法,和醉汉打交道真累啊。
“稍等一下吧,如果玛尔多还醒着,我请她再烧些水来。”
“不用了。”
杰夫利抬起手来擦着胸膛说。
“反正都能洗就是。”
海斗的视线紧随着杰夫利的动作,帮他换衣服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原来他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旧伤,新伤,小伤,大伤——海斗的目光停在他肋边刻下的挛缩的伤痕上,再也无法转开。
“是西班牙人留下的。”
注意到了海斗执拗的注视,杰夫利说。
“冲到敌人的船上做白刃战的时候,甲板很滑,我摔倒了。正要翻身爬起来,上面就一剑刺下来,我拼命地缩起身子,才只受了这种程度的伤。”
那不是经过缝合的伤口,恐怕和吉姆那时一样,是用灼热的焦油烙烫止血的,这伤很接近内脏,当时就要了伤者的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死……如果他真的死了又怎么办呢。)
海斗的身体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如果失去了监护人杰夫利,谁又会来照顾海斗呢,至今以来模糊的不安化为明确的恐怖重重地压上胸口。
(我多半会被德雷克带走吧,可是……)
问题是,自己能平安无事地到他那里去吗?海斗的脑海中浮出那捷尔那张端正而冷漠的面孔,航海长从不相信海斗,至今仍怀疑他是敌人的间谍,毫不掩饰自己视海斗为灾厄,想把他从克罗利娅号上赶下去的态度。如果最好的朋友杰夫利死了,那捷尔的愤怒与悲伤一定会发泄在海斗身上。
(他也许真的会把我从船上推下去,沉进海斗喂鱼……不对,他是很会算计的人,说不定会把我卖去做奴隶……)
海斗不寒而栗,怎么想那捷尔也不会送自己到英格兰的至宝德雷克那里去。他根本不知道海斗的“能力”,又绝对不是会照顾一个没有价值的人的类型。
(必必须采取点什么手段才行……)
为了不出现那种状况,要想出对策,海斗想。当然最好就是杰夫利一直平安无事下去,然而人生中会发生什么是难以预料的。
“杰夫利。”
“什么事?”
“下次西班牙人会获胜也说不一定。”
杰夫利正在洗身体的手一下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海斗。
“那是我的未来吗?”
看来杰夫利把这当成预言了,海斗慌忙否定。
“不,不是啦!只是以前是运气好,下次万一没这么幸运……”
杰夫利微笑着。
“你担心我?”
“这是为了彼此啊。”
海斗老实地说,
“知道我的身份,给我安全保障的,就只有你和圣法西斯了,如果本来就很少的同伴再减少,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恩……”
杰夫利皱起眉头,再次把视线转向海斗,那深蓝色的眼瞳中毫无一丝醉意。
“看来我们要好好聊聊了,帮我把擦身的布拿过来吧,你也披上点什么。”
海斗点了点头,把玛尔多准备的床单卷在身上,走向杰夫利。
“出来之前不洗干净的话,身体会粘滑粘滑的。”
一边与缠住手臂的床单苦战着,海斗一边把最后一桶干净的热水——已经快变成凉水了——拿起来,浇在杰夫利宽广的背上。
“剩下的我自己来。”
“啊。”
杰夫利站起身,清洗着腰以下的部分。
海斗赶快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可是转开前就把所有的部分观察了个遍,连原来被木桶遮住的部分都尽收眼底,果然杰夫利哪里都很了不起啊。
(我看什么呢,笨蛋!)
海斗一下红了脸,心里责骂着居然有着确认对方“那部分”幼稚兴趣的自己,为了遮掩通红的脸颊,他在暖炉前坐下来。
“我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事。”
杰夫利用海斗递过来的另一张床单遮住身体,坐在海斗旁边,在炉中跳跃的火焰照耀下,他的头发仿佛熔化的黄金一样闪耀着。
“比如上次的风暴,我必须用全付精力去注意一个又一个发生的意想不到的问题,这样一来,就没法注意你了。”
海斗耸耸肩。
“那也没办法啊,船长肩负着克罗利娅号全部的责任么。”
“是的,但是如果那时你出了什么事,那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也不能不考虑你所说的:恶运来拜访我的时候要怎么办。”
海斗犹犹豫豫地说:“我,我不要你死。”
杰夫利苦笑起来。
“我也不要啊,但这并不是一个凭意志就能解决的问题。”
“可是,多注意一些总能做得到吧?”
“你怎么说得好象水手老婆一样。”
海斗生气了。
“请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在担心啊。”
“抱歉,我很高兴你为我担心,但我自己能够保护自己,要担心的还是你。我还没教你用剑的方法,不过就算教了多半也派不上用场吧。”
“真是侮辱人!怎么能还没做就下结论。”
“人都有做得来的事,也有做不来的事。看看你那细细的手腕,我就基本不抱什么期望了,虽然从保守机密角度出发我不想这样做,但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的时候,还是有必要找一个代替我保护你的人,他得是身手好,又忠实执行我的命令的男人,那么说……”
“是谁?”
“那捷尔。”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海斗难以忍耐地他叫起来。
“饶了我吧!厌恶我的人怎么可能认真保护我!”
“嘘——”
杰夫利把食指压在海斗的嘴唇上。
“夜里别那么大声。”
“那还不是因为被你说的话吓了一跳!”
海斗甩开杰夫利的手,愤愤地嘟囔。
“反正航海长我是敬谢不敏,那双眼睛看我就像看囚犯一样,让我一想起要和他更接近就毛骨悚然。”
“那是因为还有事情瞒着他。如果知道了你的实际身份,他对你的态度一定会改变的,别看他好象很凶,实际上是个大好人。”
海斗咬紧了嘴唇,原本要从那捷尔手中保护自己的话题怎么会转到这种完全相反的方向上来呢,难道自己还能拜托要除掉自己的人来当护卫不成?
(虽然那捷尔的确很强,而且对杰夫利也很忠诚……)
这时,海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对了,那捷尔是绝对不会违抗杰夫利的命令的,所以只要下达“守护海斗”、“在万一的时候送他去德雷克那里”的命令,他会抛下自己对海斗的感情,忠实地完成任务。
海斗在内心窃笑起来,的确那捷尔对克罗利娅号的任何船员温和过,但船长是个例外,就是说,能压制住那捷尔的,除了杰夫利再无他人了。
(用绝对不能违反的命令来束缚住航海长,这不是正好吗。)
海斗装出为难的样子问杰夫利:“呐,真的吗?航海长知道了我的真相就会对我好了?”
杰夫利点点头。
“那捷尔很顽固,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旦明白自己错了,就会立刻改正,他有这样的勇气。除了他以外,再没有能安心地把你托出去的人了,所以你也相信他好不好?”
海斗以不情不愿的表情回答:“既然你都说到这种程度了……”
杰夫利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太好了,我一回船就马上和他说。”
多么坚定的信赖,海斗十分羡慕两人之间深厚的联系。自己也很想像他们那样,但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胸口不由一阵痛楚,那一定是因为两个人的心不能接近的缘故。不,和哉想要靠近海斗,而海斗拒绝了他。
(我没有相信和哉,觉得他是因为父亲在我爸爸手下工作的原因才勉强接近我的。)
自己这样说的时候,和哉脸上浮起的又失望又愤怒的表情令海斗终生难忘。海斗践踏了他的好意,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一想到这伤痕恐怕很难消失,海斗就恨不能掐死自己,即使现在胸口还在作痛,但自己没有装成受害者的权利。
(即使这样,和哉还是原谅了我,向我伸出了手。)
那是不求回报的友情啊,海斗的眼中不由浮出了泪水。当它属于自己时不知道它的价值,从心底渴望它时却又无法得到了。但不能放弃,自己非常想与和哉再次相逢,如今忍耐终于超过了界限,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怎么怎么,突然就哭……”
杰夫利吓了一跳,伸手抚上海斗的脸颊。
“我说什么让你难过的话了吗?”
海斗摇摇头。
“那又是什么事?”
在火光的照耀下,杰夫利的面容是那样安稳温和,包住自己脸颊的大大的手掌温暖得令人叹息,海斗闭上眼睛,沉浸在这感触中,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着:
“想起……朋友的事……他叫和哉……我们也像航海长和你一样要好的……”
“是吗?”
“可是,我到这里来之前吵了架……就这样……没法……和好了……”
杰夫利把海斗的身体拉到身边,吻上他濡湿的脸颊。
“现在你的朋友一定也在后悔呢。”
“不是和哉的错……呜……都是我……全都是我……不好……”
杰夫利安慰地将嘴唇贴在海斗湿漉漉的头发上,缓缓地抚摸着他的背。
“可是,他也喜欢你吧?所以他现在也一定后悔在你旅行前和你吵架,不可能不原谅你的。”
海斗把脸埋在杰夫利肩上啜泣着。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海斗无法确认和哉的心意,两人已经被四百年的时间之壁隔开了。
“……他……”
海斗紧紧抓住杰夫利披着的床单。
“想见他……我想见和哉……”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海斗的自制心消失了,虽然难为情,但已经无法顾虑这件事了。自己强撑着,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装出不觉得孤独的样子。海斗用拳头敲着杰夫利的胸膛与肩膀,出声地哭起来。
我是孤独的——会寂寞地直到死去。
就好象读出了海斗的心一样,杰夫利对他是说:
“有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杰夫利用力地抱住了海斗的身体,将自己的嘴唇重叠在那颤抖的双唇上。
“……唔……”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海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还来不及叫出声,呜咽就被封在喉咙深处。杰夫利舔舐着海斗的嘴唇,在他微微张开口的一瞬间,舌头滑进了他的口中。在这甜美而严厉的蹂躏中,海斗的眩晕感益发强烈起来。仿佛在品味海斗的嘴唇一样,杰夫利停留在他的下唇上吮吸着,途中一道电流般的快感从尾骨直传上来,海斗无力地攀住了杰夫利的肩膀。
(绝对,不会出手的……他说不会对我出手的。)
毫无抵抗,甚至放弃了抵抗的想法,海斗完全沉溺在对方给予自己的东西里,杰夫利不是和哉,但他将温暖分给海斗,让海斗在一时间忘记孤独。海斗猛然惊觉,自己无法拒绝杰夫利,即使明白会暴露在杰夫利的欲望中,现在却不能离开他。
(懦弱,你因为寂寞就读谁都能投怀送抱吗?)
海斗因为自我厌恶而咬紧了嘴唇。
杰夫利也没有让海斗继续撒娇下去。产生冲动是事实,但最终自制心仍被唤回了。杰夫利横抱起海斗,走向床边,然后把那紧张的身体放在床单上,自己也在旁边躺了下来。拉起毯子,向一旁不安地窥探着的海斗问道:
“你洗澡的安排里还包括这么了不得的事吗?”
海斗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只是眨着眼。杰夫利微笑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
原来他在担心自己。海斗惊觉,自己的心情确实舒畅了许多。
“还是偶尔发泄一下的好。人的心就像帆一样,一直绷得紧紧的只会让航速变慢,放松些才能孕满风前进,你也需要这样的放松啊。”
杰夫利搔了搔海斗的下巴。
“不要把什么都放在自己心里,我是你的同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辛苦的时候就来求助,我绝不会视而不见的。至今为止,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看着呆然点头的海斗,那深蓝色的眼中闪过苦笑的意味。
“不对,该说我没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才对。对我来说,这种感情也是初次体会到,所以我也在迷惑。大概是因为你像初生的幼鸟一样脆弱,我不能不多注意你吧。”
在至近的距离里直视着那英俊的面容,海斗想:
(杰夫利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我还以为永远也得不到,快要放弃了呢……)
是的,即使那是因为海斗的能力而来的,但再没有什么能比“我比谁都在意你”这种告白更能抚慰海斗不安的心了。
(杰夫利总是这样,把对我来说真正必要的东西给予我,一直都是……)
这样的人再无他人了。如此想着的瞬间,海斗的胸中同时充满喜悦与不安。怎么办呢,这样下去自己会真心喜欢上杰夫利的,也许会比起谁来都更喜欢他,万一,比起喜欢自己还更喜欢他的话——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要活下去,就要把自己看得最重要,以自己为第一考虑才行。但海斗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在这样想着,实际上就已经和倾心于杰夫利没什么两样了。
“好,睡吧。”
杰夫利仰躺着,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托熏衣草的功效,能做个好梦了呢。”
看着他的侧脸,海斗心想,这种“喜欢”是属于哪一类的呢。杰夫利是自己的保护者,那么应该和对亲人的是同样的吧?还是说,是对海之兄弟的友爱呢?再或者,是玛尔多所说的“船上的毛病”?也许是全部的综合也说不定。
不想计算答案的海斗叹了口气。
(喂,你不是知道的吗?尽管那并不是你所希望的答案。)
海斗也仰面向天,闭起因为大哭一场而涩涩的双眼。忽然间,熏衣草的香气扑上鼻尖,那是混合着彼此皮肤的味道、有着微妙不同的两种香气。闻着这另一种的味道,感到与杰夫利身体的接近,海斗露出苦笑。隔开两人的只有薄薄的一张床单而已,的确杰夫利有在和极强的自制心呢。
阳光透过窗板的缝隙射进来。
轻叹了一口气,杰夫利坐起身来,俯视着紧靠在自己身边安睡着的凯特的脸,多么安稳的表情啊。包裹着他的身体的只有一张床单而已,而床单敞开露出了那丝娟一般光滑的胸口,实在是充满诱惑的样子。
(真好……居然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
杰夫利微微地苦笑起来,强压住想要抱紧凯特的心,好象接受魔鬼的诱惑的圣人一样不为所动,这对自己来说未免是太难了一些。看来该好好奖励忍住了的自己呢。
(如果是昨天的凯特,就算我就那样压下去他也不会拒绝的吧。)
他的动摇杰夫利也感觉到了,为了能撑过仿佛冰冻一般的孤独,无论做什么也不会在意。但是,如果他真的和自己睡过了,一定会十分地失望后悔。凯特渴望的是心的联系,而不是肉体的交欢。杰夫利纵然一时能温暖他的身体,但也没有温暖他的心灵的自信,所以只能极力压抑住欲望,像平时一样只睡在他身边而已。失望很容易变为对对方的憎恨,杰夫利不想失去凯特的好意,不想让两人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信赖关系只为一夜的情事就毁于一旦。
(真是个让人费心的家伙啊,恋人的话还能找到下一个,而你却无可替代。)
唯一无二的宝物——如果凯特是女王所有的那块“黑太子红宝石”的话,多少还更容易一点。东西不会有不平之鸣,也更不容易受伤。
以手指沿着凯特下颚的轮廓描画着,杰夫利叹道:“比起那些来更加纤细的东西吗……”
一只手就能捏住的脖子,浮出骨头轮廓的肩,薄得可怜的胸口。杰夫利皱起眉来,身与心都还没有成熟的孩子,却掌握着英格兰命运的一端,这是多么危险而悲惨的事啊。如今凯特的心也很不安定,而这又是即使成人也会胆怯的沉重的负荷,弄得不好就此崩溃都不是不可能的。
“他又不是自己希望流落异国来的……这未免太可怜了。”
杰夫利抚摸着那头大红的头发。
“就像昨天的约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守护你。”
这任何情况也包括杰夫利自己,除了凯特所希望的,其他什么也不施加于他,让自己永远战胜自己的欲望,凯特的存在正是为了锻炼杰夫利的心。
“恩……”
凯特缩了缩四肢,团成了一个团。
是冷了吧,杰夫利下了床,用毯子盖好凯特的身体,然后为了换掉浑浊的空气,将窗板稍稍推开一些。
“呜哇。”
不是担心别人的场合了,被吹起的冷风冻到的杰夫利慌忙穿起衣服。这时,被吵到的凯特也睁开了眼睛。
“已经要出发了?”
“不,我肚子饿了,正想去玛尔多那里找些东西吃呢,如果你闲的话就再睡一会儿好了。”
“一起去吧,我也饿了。”
凯特在毯子底下悉悉簌簌动着,把床单裹好,然后磕磕绊绊地下床走近杰夫利,帮他系起外套与裤子间的系带来。
杰夫利微笑了,自己的责任一定要负责到底,很用心啊。
“我先下去了。”
将衣服完美地穿上身的杰夫利为了让凯特毫无顾虑地换衣服而走出了房间。不,这也是为了自己。因为睡得迷迷糊糊头发乱翘的凯特实在是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想抱住他,这种时候还是赶在自己做出丢脸的事情之前先逃走的好。
[早上好,先生。]
将烧好的面包放进篮子里的玛尔多看到杰夫利,高兴地打着招呼。
[早上好,女士。]
杰夫利也报以一个笑容,即使没有凯特的翻译,他也还是能做简单问候的。昨晚,与他一起喝酒的尤贝尔虽然言语不通,但沟通起来是不需要语言的,两个人相当意气投合,作为港口生活的男人,尤贝尔对海和船都十分熟悉,加上一些手势表情双方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请用吧。]
把面包、乳酪和盛着温热红酒的锡杯放在杰夫利面前。
[那孩子……凯特呢?]
杰夫利指指楼上,再作出个马上就下来的手势,玛尔多理解了,点点头。
“唔,真够劲的味道,乳酪就让我割爱吧。”
杰夫利把喷香的面包浸在红酒里,再放进口中,没说的,法国的酒真是太棒了,英国一百年来一直执着于这块国土,恐怕这也正是原因之一吧。
[早上好。]
凯特下来了。
[早安,你是要葡萄酒?还是牛奶?]
[请给我牛奶。]
从玛尔多那里接过杯子,凯特在杰夫利的对面坐下来,面带微笑。
“天气真好。”
“是啊,是出海的好日子。”
“水运到了吗?”
“但愿如此。”
已经和昨天雇的运输船船长说好,水桶一旦到达港口就顺次运上克罗利娅号,这样可以减少等待的时间。
[哟,老爷!]
尤贝尔拿着一个堆着小山一样牡蛎的桶出现了,看来是从早市上买回来的。
[今天早上才从奥伦岛采来的,配白葡萄酒一起吃吧?我请客!]
这是不能拒绝的邀请,从凯特那里听了翻译,杰夫利高兴地点了点头。
尤贝尔手拿小刀,熟练地切断贝壳间的肌肉,取出乳白色的光润贝肉。因为非常新鲜,一点腥味都没有,鲜为8十足。杰夫利与凯特像尤劝的那样毫不客气地享受着拉罗舍尔的名产,真是超乎预想丰富的早餐啊。但是,杰夫利满足的叹息在听到凯特的话后变成了失望。
“尤贝尔说,[今天是静风,再留一天怎么样?]”
看来天气是好得过头了,杰夫利寄托上些微的希望,问道:
“有没有天气变化的可能性?”
凯特听了尤贝尔的回答,露出沮丧的表情。
“[恐怕不会],怎么办?”
杰夫利迅速地考虑着,运输船是手划的,水的搬运不会有障碍,问题在克罗利娅号,帆船不被风吹着是无法前进的,也不能像尤劝的那样连续停泊下来。迷惑一阵后,杰夫利说:
“不能在他国的领海内让船长期空着,而且我也担心病人们的情况,实在不能出航的话再回来。”
得知出航的意志没有改变,尤贝尔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再一次向各自的酒杯里斟满白葡萄酒,为杰夫利他们的旅行平安而干杯。
“真是好人啊。”
向恋恋不舍地挥手送行的玛尔多与尤贝尔挥着手,凯特有些寂寞地说。
“是啊。”
杰夫利也有同感。一直以来,自己靠港后总是直接去卖春窟的,但在“海鸥旅店”这样朴素而温暖的旅舍住宿也真的很不错呢。
走近码头,杰夫利眺望着变得象湖泊一样平静的海湾。
“糟糕透顶的静风啊,每条船都把帆收起来,看来都放弃出航了。”
凯特指着一条船说:
“昨天那条佛兰德斯船还张着主帆。”
“也是急着要走吧,一旦风吹起来马上就走的样子。”
杰夫利皱起眉头,虽然搞不清楚理由,但杰夫利就是从那条船上感到不吉的气息,正是这种直觉曾多次把自己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它跟在我们后面进港这点也让人不舒服,这艘船还是快点甩点的好。)
杰夫利向停泊在搭对侧的克罗利娅号望去,声音顿时变得快活起来:
“看来水已经运完了,运输小艇已经回来了。”
“那真的是一大早就运来了搂。”
被斗篷风帽覆盖着的凯特的脸浮起无邪的微笑。
“和玛尔多她们一样,拉罗舍尔的人都很诚实啊。”
“没有打开他们的水桶盖检查之前,还不能说这种话。”
“我想没问题的。作为被敌人包围的城市,交易就是命脉,如果做了什么降低信用的事,那就和自己勒自己的脖子没什么两样,和那些没有危机感的普利茅斯商人可不能同日而语。”
“是啊。”
杰夫利感叹着。这个做着冷静判断的人居然和昨晚那个哇哇大哭的小鬼是同一人物?还真是难以置信啊。
[看看吧,老爷!]
一到了码头,卖东西的商贩们又一下围上来,最后的最后还要从旅人钱包里榨出钱来的样子。
“啊啊,不要,不要![我不要!]
杰夫利焦躁起来,伸出手去分开人潮向前挤去,凯特怕走散,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商贩们的惊呼声和惨叫声响起来。杰夫利为了确认发生什么事而抬起头来,豁然开朗的视野里最初映入的是剑刃的闪光,而拔剑相向的男人们自然充满了攻击的意思。
(四个,五个……一共六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们全部裹着全黑的带风帽的斗篷。黑,既会令人感到朴素也会感到华丽的颜色。杰夫利想起爱穿这种颜色的人来——佛兰德人和西班牙人,也就是说,敌人。
(看来坏预感成真了,多半是那条船上的家伙吧,一定是为了在这里闹事后马上逃走才做那样的准备的。)
杰夫利把手伸进斗篷里,握住长剑的剑柄考虑着,袭击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杀死遇到的英国人吗,但停泊中的其他同胞船只并没有遭到袭击的样子,这倒奇了。
从那影子般的一团人中,走出了一个体格最好的男人。他以修长的手指优雅而毫无柔弱之感地缓缓拉下风帽。
“文……文森特……”
背后传来凯特惊愕的声音。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杰夫利解开了所有的疑问。
文森特,也就是文森特.德.桑地亚纳了。
在球之丘上袭击凯特的黑衣男人。
西班牙海军士官,曾为了救出前段时间被处刑的玛丽.斯图亚特而被英国追捕的人。
(怪不得呢,问起这家伙的特征时凯特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脸。)
的确是给人以冷峻之感的端正美貌,特别是那双英格兰少见的绿宝石般的眼睛给人以深刻印象。个子与杰夫利差不多,因为身穿黑衣,看起来显得瘦,但那厚实的胸膛显示出他有着强健的肉体。而且,从他毫无破绽的立姿来看,也是个不可小视的剑术家。
杰夫利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可是个没那么容易打倒的对手,不愧是那个让英格兰哭泣的小孩子听到都会噤声的国防部长法兰西斯.沃尔辛厄姆都好几次碰了钉子的男人啊。
“不要露出那付‘吃惊’的表情,凯特。我也没有想到会如此之早地与你再会,这都是命运的缘分啊。”
和凯特所说的一样,桑地亚纳会说标准的英语。他根本无视观察着自己的杰夫利,只注视着凯特,他努力地保持着冷静,但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绿色眼瞳却暴露了他的激动。
(果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夺走从异国来的预言者。)
杰夫利苦笑一下,没办法的事,大家想的事情都一样,正确率高到恐怖的凯特的占卜对自己的国家绝对是有益的。
恐怕桑地亚纳回国后就对派他来的英国的人说了凯特的事吧,而后一定被命令将凯特带回西班牙。他会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就再次出航,正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也说明了桑地亚纳的上级是个身份很高的人物,如果还要请示或者商议的话,是不可能有如此迅速的行动的。
一瞬间,杰夫利的脑海中闪过菲利普二世的名字。如果桑地亚纳的后盾是伟大的西班牙国王的话——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掌握一国命运的人责任重大,自然会有巨大的不安感,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也是很自然的。
(所以绝不能把凯特交出去。他要给予英格兰女王希望,治理遥远小国的她的处境比西班牙国王更辛苦啊。)
杰夫利瞪着桑地亚纳。
(而且,说起什么命运的缘分的话,要与凯特在一起的一定是我,绝对不是这个西班牙的混球。)
想到这里,杰夫利的敌意不绝涌起,从打第一眼见他的瞬间就对桑地亚纳没有好感,这之后更是一丝也不会有。直到未来永远他都会是敌人,是必须击退的绊脚石。
“你退开。”
杰夫利对凯特说,然后拉开斗篷前襟,压抑住迫不及待要战斗的心情,慢慢拔出长剑。
“哟,要干一架?英格兰人。”
桑地亚纳露出冷笑。
“但您是以一敌多啊,在您与我战斗的时候,部下就可以把凯特带走,您没有阻止的办法。”
杰夫利耸了耸肩。
“的确是以少敌多。但不是我,是你们才对。”
他顿时提高了音量:
“你们这群吉斯的走狗!天主教畜生!”
刚刚喊出口,围在周围的拉罗舍尔人们就骚动起来。正如杰夫利的计算,虽然不懂英语,但天敌吉斯公爵和天主教两个单词还是行得通的。背向着杀气腾腾一步步靠上的人群,杰夫利微笑了。
“看来您是忘记了,这里是新教徒的城市,先生。老老实实地做做买卖还好,如果天主教教徒们引起了什么骚动,他们可不会默不作声的,因为他们吃够了您那边的苦头啊。”
桑地亚纳的眼光中闪出严峻的光。
“漂亮的回击,但是,拉罗舍尔的人们也不可能会帮助你。”
“啊,但是我们都是与天主教为敌的人,至少在我们战斗的时候,他们会把凯特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些可憎的异端……!”
桑地亚纳愤染地骂,然后再次把视线转向凯特,开始了热心的说服:
“对你做了那么粗暴的举动,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我深深地反省,再也不会有那种事发生了。我发誓,一定比谁都更爱护你,所以,能与我一起走吗?”
凯特摇着头。
“不要,我才不相信你的话。”
“拜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英格兰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场所,你又是异国的人,没有对伊丽沙白效忠的必要吧?”
“这和女王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背叛我的同伴们。”
桑地亚纳的脸上浮起失望的神色。
“那时还是该把你一起带走的……但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啊。”
“我还要感谢那时的事呢,总之我不会和你去西班牙的,所以你也早点死心回国去好不好?”
凯特干脆地说完,跑到杰夫利身边。
“听到了吧?”
杰夫利抱住那细瘦的肩头,以夸耀胜利的眼神看向桑地亚纳。
“沉不住气真是种要不得的坏毛病,我也被别人说过不入耳的话,但也不会马上就扑过去掐别人的脖子,比如某某侯爵的话题什么的。”
“您也有所耳闻了,我已经反省过,这点程度的挑拨是不会让我动摇的。”
桑地亚纳冷冷地望着杰夫利,向凯特问道:
“你的决心会改变吗?”
凯特有点呆住地说:“你还真死缠烂打啊。”
“明白了,那么,既然心意不成就用力量带你回去吧。”
桑地亚纳一声令下,西班牙人都挥起了长剑。
“唉,您这态度到底哪里像反省过的?”
杰夫利叹了口气。
“凯特,你快叫这家伙是吉斯公爵的间谍,快抓住他。”
但还没等凯特张开口,桑地亚纳的剑就瞬间攻到了眼前。
“……!”
杰夫利一把推开凯特,以自己的剑挡开凶器。
“你干什么,这个混蛋!”
桑地亚纳的表情也变得愤愤然。
“这句话我原样还给你。你推倒凯特,他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办?”
“你的剑危险多了吧!”
“我对自己的技术有自信,绝对不会目测失误的。”
“真是不爽你这家伙!”
多半桑地亚纳的话不是谎话,他的攻击很精准,对准了杰夫利的胸膛,杰夫利握剑柄的手掌渗出汗来。
(计算错误。)
杰夫利咬紧了嘴唇,预定本来是在战斗开始之前就逃走的。一旦打起来,自己会为怕伤到拉罗舍尔的人们碍手碍脚的。看来桑地亚纳已经发现了,“人太多等于没有用”。
(战斗中有东西要保护的那一方比较不利,因为不想失去的心会让自己变弱。)
仿佛看穿了杰夫利的迷惑一样,桑地亚纳刺出锐利的一击。
倒在地上的凯特发出惨叫般的呼声:
“危险……!”
杰夫利敏捷地向后一跳,为了躲开追击,将剑水平拿好,但桑地亚纳给了他站稳身子的时间,待他刚站好又再次凌厉地攻来。与他的容貌相同的端正的剑技,并不是杰夫利这样在突入敌船中练出的自我流剑术,而是经过了严格指导与不懈锻炼的成果。
“身手不错。”
对将一记沉重的斩击挡在面前的杰夫利,桑地亚纳的脸上闪过一丝嘲笑。
“不过,接着还是拿出真功夫的好,不然的话,你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真是多谢您的亲切了……!”
杰夫利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对准敌人的胫骨重重一踢。
桑地亚纳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后退一步,楞眉竖目地喝道:
“多么肮脏……你这卑劣的海盗!”
“这又不是御前比武,可没有禁手一说。”
杰夫利若无其事地回答。
“而且,认真战斗是与身份无关的,你和我的立场都一样,只有一条性命,而我们赌上它来战斗。”
桑地亚纳代替回答地举起长剑。
杰夫利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终于打破了他内心的均衡了。愤怒让桑地亚纳的动作幅度变大,也就产生了破绽。杰夫利迅速地转过手腕,刺进剑锷上突起的手甲部分,用力一挑,下一个瞬间,桑地亚纳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在神情紧张地看着事态发展的部下面前。这正是杰夫利的得意招数“钓鱼”。
[××××!]
用另一只手包住被拉走的剑勒疼的手指,桑地亚纳用西班牙语叫着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部下中最年轻的一个——看起来和凯特用年的少年,他捡起地上的武器,向桑地亚纳跑去。
这时,杰夫利向凯特伸出一只手。
“来!”
要逃只能趁这个时机了,杰夫利拉住慌忙站起来的凯特的手,全力疾跑起来,本来在旁边看戏的商贩们被两个人的势头吓了一跳,发出狼狈的声音不知该向左边还是右边逃,这种混乱正好可以妨碍桑地亚纳的追击。全速跑了一阵,杰夫利看到了海。
(小艇,我们的小艇到哪里去了?)
在离码头有三百码远的地方,没办法,杰夫利下了决心,已经没有等船过来的时间了。
“游到船上去,脱了碍事的斗篷。”
凯特睁圆了眼睛。
“莫,莫非要脱这个?”
“还有别的吗?”
“为什么,太可惜了!”
“性命和斗篷哪个更重要?”
“性,性命……”
“那个快点脱下来。”
凯特悲哀地说:
“这个,我非常喜欢的……”
杰夫利很明白他的心情,对丢了两套高价的衣服他也是痛断肝肠的。
“回普利茅斯再买新的。”
望望扔在背后的斗篷,贪婪的人们已经为争夺它打起来了。战斗激化后,不止拉扯衣服,连互揪对方头发的丑态都演了出来。
“站住,凯特!喂,躲开!我叫你们躲开!”
桑地亚纳焦急的声音传到杰夫利耳朵里,不远,但也没有近到能阻止自己。
“跳下去!”
杰夫利看向凯特,他还在顾忌拿着的布袋,那里面是肥皂和香油,明白就算告诉他“那个碍事要扔掉!”他也不会接受,杰夫利只好叹口气,向这个麻烦的家伙说:
“袋子给我,我帮你拿,你专心游泳就是,可别溺水了。”
知道对方要保护自己的宝物,凯特高兴地笑起来。
“你才是,别被我拉下哦。”
看来还很从容的样子,凯特信赖着杰夫利,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帮助自己。
(不回应这种期待就没有做男人的资格了,我也不会背叛同伴的。)
杰夫利感到力量从身体内部涌出来。是的,凯特是同胞,是海之弟兄,绝不会把他交到敌人的手上。
“走了!”
“哦!”
两个人的吼声交织在一起,几乎同时跳出了码头的边缘。海水冷得刺骨,但不能畏怯,一定要在体力消耗完之前到小艇边上才行。
“雷欧……”
再次传来桑地亚纳的声音。杰夫利回过头去看看情况,只见他向那个忠实的少年下了什么命令,然后仰头向天。杰夫利把视线转向海面上,抬了抬嘴角。
(哼,“现在才分胜负”的表情,那家伙在耍什么手段呢……)
又开始游起来的杰夫利在看到水平线上的云时,瞬间明白了桑地亚纳放心的理由。
“加油!凯特!再有一点就到了!”
杰夫利鼓励着拼命划水的少年,自己也更用力地挥动着四肢,接下来是时间决定胜负。
(既然云起了,风也会吹起来,不管是从哪个方位吹来,总比糟糕的静风好些。改变帆的角度,巧妙利用风的话,船就能行动了。)
如果在杰夫利他们回船之前风就开始吹了的话,桑地亚纳的船很快就会追上来。考虑到破损的主桅,要甩掉敌人是很难的,而如果交战的话,现在船上病人太多,必须尽量避免才行。
(快点,快点,不比桑地亚纳早些行动的话……)
杰夫利压抑着焦急的心情,冷静地判断着现状,论船速是对方较快,但克罗利娅号是停泊在海湾里,借风容易一些,而桑地亚纳的船要通过狭窄的出入口需要一定时间。但即使一切如愿,也不见得能拉开到看不到船影的距离。
(一旦追踪持续下去,不利的是克罗利娅号这边,还是请不要像鲛鱼一样紧迫我们不放吧。)
杰夫利目视前方。仿佛护卫拉罗舍尔的门柱一样,两个岛浮在水平线上。要和来的时候一样,穿过这当中航向波涛呐,你汹涌的比斯开湾吗,还是说——
“救命啊……!”
凯特拼命地叫起来,杰夫利慌忙转头看去。本以为他溺水了,但并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船边,不对,应该说是船划到了自己身边。
[你们在做什么?]
被这两个反季节的游泳者吓了一跳的船长赶快把二人拉上甲板来。冻得牙齿打战的凯特把被西班牙人追赶的事告诉船长,他马上命令摇桨的手下把船掉头向克罗利娅号靠去。这位少言寡语的船长是位虔诚的胡格诺教徒,对天主教徒深恶痛绝,很高兴能帮杰夫利他们的忙。
“划了多少次来回都没有发出声来,真是强力的桨手,以这个速度马上就能到了。”
“太、太好了……”
“嘴唇都变成紫色了,没事吗?”
杰夫利像包住一样地抱紧了凯特的背,然后把装了肥皂的袋子放在凯特膝上。
“呐,你放在我这里的,没变少就好了。”
“啊……”
凯特珍重地把袋子抱在胸前,抬起因为寒冷而抽搐的笑脸看着杰夫利。
“没丢下……谢谢……”
“不用谢。”
听到凯特的道谢,就感到所有的辛劳都有了回报。原来自己也是希望被夸奖的人啊,杰夫利在内心苦笑起来。可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如今腕中的东西——比任何都重要的宝物。
“回船上马上擦干身体。”
将嘴唇压在凯特柔软的红发上,杰夫利对他耳语道。
“拜托你,可不要冻感冒了啊。”
“恩。”
“冷的话,就再靠紧我一些吧。”
凯特点了点头,整个人钻进杰夫利怀里,仿佛一只渴求亲鸟体温的雏鸟一样。
“神啊,是我看错了吗!”
由于手脚都冻得麻痹了,两个人不知又落回海里几次。好不容易把海斗他们拉上甲板的,是灰蓝色眼睛中充满怒气的那捷尔。
“你们怎么这付惨样?果然不该让你们两个出去!要不是我发烧的话……!”
杰夫利对他苦笑一下。
“看来你恢复健康了么,我放心了。”
那捷尔盯着海斗。
“托你的福。”
海斗以为他又要说些挖苦的话,不禁缩起了脖子,但那捷尔马上将注意力转到了杰夫利身上,逃过一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杰夫利抓住金色的长发,边拧干海水边说:
“这场骚动我会按顺序给你说明,那时你还生气的话再吼我也没关系,不过现在能不能赶快让我们换上干衣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倒下了。”
那捷尔猛然惊觉,带点歉意地说:
“一会儿我到船长室来找你。”
“好,走吧,凯特。”
催促海斗向前走的杰夫利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也许我们换衣服的时候风就会吹起来……那捷尔,主桅修得怎么样了?”
“托马斯做了加固,但还没有完全修好。”
“那就对路法斯说,把主帆以外的所有帆都扯起来!”
那捷尔皱起眉头。
“要出航了吗?”
“对。”
“又这么着急?最近总是这样。”
虽然那捷尔露出质疑的表情,但杰夫利不为所动。
“为什么不这样做不行的理由往后告诉你。首先把路法斯抓过来,把我的命令传达给他。还有,让炮手们做好攻击准备。”
“什么……”
那捷尔瞪大了仅有一只的眼睛。
“事情闹得这么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杰夫利咂着舌。
“以后说,那捷尔,有话以.后.说。”
“可恶!”
那捷尔愤愤地转身离开,去叫水手长了。
“真的完全治好了呢,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唤他了。”
杰夫利耸耸肩说,
“好,我们也赶快准备吧。”
海斗慌忙追上大踏步走去的杰夫利,问:
“要用到大炮吗?”
“啊,恐怕桑地亚纳为了阻止我们会使用炮击。虽然他们伪装成商船炮数会少一些,但大炮的好坏主要看命中率,祈祷西班牙制的大炮性能恶劣吧,如果我们的其他桅杆也被破坏那就可受不了了。”
海斗咽了口唾沫,炮击——也就是海战要开始了,看来事态远比想象的要来得糟糕。
(糟了,真正的海战一来我要怎么办?)
对生在和平年代的海斗来说,这是第一次直接参加战斗。和杰夫利在一起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刻的,虽有这种觉悟,但如此急迫的到来还是使人狼狈不堪。这不是电脑游戏,会有实在的炮弹落下来,把船炸碎,夺走人的生命,更无法保证海斗不成为那不幸的人中的一员。
“要、要怎样作战?”
海斗一问,杰夫利耸了耸肩。
“自然是撤退战,将大炮移到船尾做适当的攻击,防止敌人接近,渐渐拉开距离,最后从敌人视野中消失,这是最理想的。但防御战很艰苦,很可能不能如预期一样进展。”
“如果我们进攻呢?英国不是有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种话吗?”
“我第一次听说,很正确的意见。但是,以有限的兵力发动先制攻击的话,必须要有比敌人更机敏的行动和出其不意的灵机才能取得效果。就算我的头是智慧的宝库,如今的克罗利娅号也没有迅速行动的能力啊。”
两人并肩而行,但杰夫利因为个子高步幅大把海斗甩在了后面,他向海斗回过头来解释。
“攻击开始后,呆在甲板上和船长室里是危险的,如果你不想被炮弹打中炸碎的话,就和病人们一起藏在船舱里,等到我接你上来为止。”
“我,我知道了。”
“听着,你只要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好,我会让那捷尔时时去看你的。”
海斗点点头,虽然想要杰夫利亲自来,但身为船长的他肯定没有这种闲工夫。
用床单擦干冻红的皮肤,换了干衣服仍止不住打颤的两个人只好喝些刚从拉罗舍尔买来的酒让身体从内侧暖和起来。
(如果我在航海里变成酒鬼酒精中毒可怎么办哪……)
夏拉德地区酿造的白兰地叫作“寇涅克”。到了二十一世纪,它们被贴上“卡缪”、“轩尼诗”、“雷曼登”等名牌标签,远销世界各地。
在海斗的印象里,喜爱喝这种名酒的人都是身穿着绢质的长袍,膝上趴着波斯猫,手摇着水晶杯的。但杰夫利的喝法打破了这种固定观念,说情况更象喝伏特加,用酒瓶倒满锡杯,一口喝干,然后再倒满,再一口下去,这样重复着。
蔻涅克的爱好者们也许会对此感到“这是对那芳醇香气的亵渎”的愤慨吧?但海斗对杰夫利的态度可是大为叹服,把酒象水一样喝的人总是够帅够酷的,而喝了这么多脸色都不会变一变,就更令人羡慕了,真不愧是“海盗”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海斗也想模仿杰夫利看看,就把自己杯子里剩下的液体一口呷了下去,然后马上开始了盛大的咳嗽。舌头麻痹了,喉咙象烧灼一样疼,眼泪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钻出眼眶。
“你还是喝牛奶更好些啊。”
杰夫利轻笑着,从海斗手里拿回杯子。
“不过现在脸色好多了。”
“恩,身体也暖和过来了。”
“你看起来很弱,其实挺健康的么,这样我也可以轻松了。”
杰夫利轻轻捏住海斗的鼻头摇了摇。
“我的船舱侍者,不管在多么紧迫的情况下,看到你就觉得放松啊。”
“我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长官!”
海斗微笑着,发自内心地说。杰夫利马上要与文森特战斗,一定很紧张。在自己发出的命令可能会让重要的战友送命的时刻,没有人能够一点都不觉得不安,谁都无法代替船长负起沉重的责任。为了安慰杰夫利的心,海斗愿意做任何事情,就象杰夫利一直支撑着海斗一样。
忽然一个声音从船舱外传来,“杰夫利,我进去了。”
是那捷尔。
海斗离开杰夫利,开始收拾起地上散乱的衣服来。既然在工作,他就不便对自己发脾气吧,这点还是学会了。
果然,那捷尔锐利的视线扫过海斗,停在杰夫利身上。
“帆已经展开了,但仍是静风,也没有出港的船。”
杰夫利点着头。
“好,这样就可以抢在他们前头,虽然只有一次,但也很好。”
“他们?”
“桑地亚纳大人一行。”
“什么?”
那捷尔以恐怖的势头逼向海斗。
“你小子果然和他们在这里勾结好了……!”
海斗吓得一抖,拼命地否定道:
“没、没有!”
“真的没有,那是个偶然的巧合。”
杰夫利及时助了海斗一臂之力。
“要不是那个风暴,我们也不会碰面了。桑地亚纳是要去我国的,为了要绑架凯特。”
“你说错了吧,是救出部下才对是不是?”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凯特不是西班牙人的间谍,而是英格兰的希望。”
“唉……”
那捷尔叹了口气。
“我的烧刚退,你那边又烧起来了。”
“不是,我的身心都很健全!”
然后,杰夫利就对海斗的来历做了说明,一直说到两个人像落汤鸡一样回来的经过。
“真难以置信!”
听完这番话的那捷尔的愤怒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被那些废物传染了还是怎么!居然连这种事都……!”
杰夫利报以一个虚弱的笑容:“什么废物?”
“圣法兰西斯亲自命令你要看护他保守秘密的吧?”
“啊。”
那捷尔一手指向海斗。
“你居然什么也不考虑就把他带到有西班牙人在的地方去?!你怎么呆到一点危机感都没有的地步啊!”
“可是会说法语的只有凯特啊……如果你也在场的话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我就是不在场才不知道的吧!”
那捷尔揉乱了自己深褐色的头发。
“你给我用心想想好不好!万一凯特被桑地亚纳夺走了,你要怎么向圣法烂西斯交代啊!”
“那样我肯定已经死了,也不用向大人作交代了。”
咚!那捷尔猛踹舱板。
“别说丧气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杰夫利开口说:
“对不起。”
那捷尔叹了一口气。
“你早点……在出航之前跟我说不好吗?”
“是哦。”
“虽然你被命令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可我是杀了也撬不开嘴的人。”
杰夫利点着头。
“我当时是想,在克罗利娅号上有我看着他就没问题的,可那场暴风雨让事情起了变化,我要顾着驾船就不能照顾凯特,这时才明白必须再有一个人在类似的情况下看顾凯特。”
杰夫利直视着那捷尔。
“除了你之外,再没有他人了,我绝不是不信任你,如果我的态度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那捷尔点点头,而后以歉意的表情看向海斗。
“是我要道歉才对。对不起,因为我不知情,一直对你抱着无礼的态度,尽管你在我不舒服的时候为我担心。”
“不用啦,真的不用。”
海斗有点僵硬地回以微笑。那捷尔绝不会向看不顺眼的人低头,但正如杰夫利所说,当他发现是自己错了时就会立刻改正。这样一来,两人即使不能成为要好朋友,他也不会对自己抱着敌意了,海斗对这点高兴万分。
“头儿!”
突然之间,船长室的门打开了,路法斯那被太阳晒黑的脸探进来,以一贯的粗嗓门叫嚷:“你等的东西来了,从西北吹起了微风!”
杰夫利点点头,转头吩咐那捷尔:
“起锚。”
“是!”
血气方刚的海员们象离弦的箭一般冲出船舱。
海斗也跟着他们,跑到左舷上探出身子眺望着拉罗舍尔的方向。还看不到船影,但风已经从港口吹来,这是不会错的。
“掉头!航向北北东!”
杰夫利高叫。
“扯起船首帆,到迎风之前不要变向!舵手准备!”
海斗寻着这声音跑向船长的例行位置后部甲板。
船员们的动作一下都加快了速度。
“准备掉头!”
看着固定在舵旁的罗盘,那捷尔说。
路法斯以手稳在嘴边,咆哮道:“预备——起!”
水手们一起用力地拉着转横桁索,滑轮动了,接着横桁发出吱吱的摩擦声转动起来。
“再拿出点力气来!你们这群软骨头!”
路法斯呼喝着。
下一个瞬间,横桁大大地回转,所有的帆一起鼓胀起来。那捷尔一见便向等候的三个舵手叫道:“右满舵!”
“是!”
舵手们一起发出雄壮的回应,紧紧地握住了长长的舵柄,那强壮的手臂上隆起一块块肌肉疙瘩。舵拨开水面,溅起的水花扑向船腹,哗哗作响。
(还没有方面舵轮啊。)
原始的操纵系统,粗略的计量器,十六世纪的人们就是驾驶着这样的船只航向未知的大海的,海斗不由感叹起他们的勇气来。
乘着自右舷吹来的西北风,船头开始向左转动。
(风向与流向,帆与舵必须合着这两个要素动作。判断错误的话船就动弹不得,而要正确处理只能凭多年的经验。)
海斗看着如今转到船正面的拉罗舍尔高塔想:杰夫利与文森特,哪一个是对航海更加练达的人呢。当然,海斗希望是杰夫利,但从那充满自信的态度看来,文森特的技术也不会差,毕竟他是德雷克都会留意的男人。
(真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他,不会真的是来找我的吧……)
文森特不把海斗带回西班牙决不罢休,那双鲜绿色的眼睛中闪出的光无言地显示了他的决心。海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对文森特的执着产生了不知何时会被他抓住的不安。
杰夫利让水手绞起几跟帆索,再放开,这样不断地重复着,水手们攀上横静索,好象马戏演员一样在横桁上步行着。
“呜哇……哇~~”
海斗有点恐高症,只是看着他们样子就觉得头昏了。
在焦急中总算实现了掉头的克罗利娅号借着越来越强的风势,顺利地向北北东航去。
这时,
“发现船影!”
从前桅的樯楼上传来尤安的声音。
海斗咬紧嘴唇,是文森特。看来他也没有放过机会,借到了风。
“还有一段距离。”
杰夫利确认着。
那捷尔点头,皱起眉来:
“西北风可不太好。以我们的位置要通过雷岛和奥伦岛中间必须变换方位,不然就是逆风。但船速再低下去就危险了。”
“如果沿着海岸走,绕过雷岛呢?”
“那也不会奏效。岛会挡住风让船速下降,而且我担心水深。”
杰夫利赞同。
“对,这一带暗礁很多。”
那捷尔诧异地看着杰夫利。
“你听谁说的?”
“旅店的主人。航道外面有不少暗礁的样子。以康沃尔来说,就像利萨德海岬角一样。”
“那不是最糟的状态吗。”
“是啊。”
杰夫利微笑着说下去。
“一点点地计算水深很劳神也很花时间。我们是知道的,但桑地亚纳又怎么样?西班牙海军的船只非常巨大,很少有通过小河一样水路的机会。”
那捷尔挑起一边的眉毛。
“原来如此……我们不能使用主帆,速度方面明显处于劣势,但以技术决胜负可就不一定了。”
“没错。”
杰夫利碧蓝的眼睛里闪过兴奋的光芒。
“我们来和他比比耐力,看看那个沉不住气的西班牙混蛋能暴跳到什么程度。如果他为了追我们而搁了浅,就再好没有了。”
“值得一试。”
那捷尔也笑了笑,叫过附近的水手:
“休,去船头量水深。”
“是,长官!”
这时,杰夫利发现了海斗。
“喂!不是叫你到船舱里去吗?”
“可是,炮击还没开始啊,长官……”
海斗磨磨蹭蹭,想要继续观察杰夫利的指挥。
“那开始了你一定要下去!”
好象读出了海斗的心思一样,杰夫利半是苦笑地命令道。
“这里很多人走动,你站在那里碍事,干脆过来吧。”
海斗高兴得飞一样地跑过去。那捷尔看着杰夫利,露出“我可不赞同”的表情,但对海斗什么也没说。这是个好倾向。
“收起前帆。”
展开的帆减少了,克罗利娅号的速度降了下来。
海斗转头向船尾看去,文森特的船比刚才更接近了,而且明显地越来越近。
“看到海峡了!”
杰夫利的声音让海斗慌忙回过头去,然后,自己都明白脸色变得苍白。太窄了,那捷尔看了也闭紧了嘴,但杰夫利的表情完全不为所动。
“看,凯特,那是盐田。看来很像雪吧?”
竟然笑着说出其他无关紧要的话。也许文森特是个自信的人,但杰夫利的自信远比他更好。呆呆地想着,海斗不禁感叹起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机,杰夫利的心脏也不会因为恐怖冻结,反而会以此为乐,露出充满活力的表情。
(我一辈子也没法像他那样吧,因为我一遇到危险就不行了。)
海斗更加佩服杰夫利强韧的精神力。既然生为男人,比起像绵羊一样战战兢兢地生活来,自然是狮子一样威风堂堂地生存的更好。
“休!放下测铅!如果水深有变化,马上报告。”
那捷尔叫,从船头会来休的声音。
“是!现在水深十噚!”
“比想象的还浅。”
那捷尔低声说。
“狭窄的海峡哪里都是一样的。”
杰夫利轻描淡写地带过。但他的话无法消除甲板上窒息般的紧张,所有人都在担心会不会触礁。
这时,了望台上传来尤安的声音。
“敌船冒出白烟……!”
真的,由于距离缩短,文森特的船看起来更清楚了,一缕白烟从船上升起。海斗从心中发出期待,是火灾吧。这样的话,他们就无法追上来了。
但是,这个期待很快落空了。
眺望着文森特的船,杰夫利哼了一声。
“生起了点火的火。是判断我们马上就会进入射程当中吧。”
那捷尔说:
“我们也准备起来好了。”
“恩。”
接着炮击就要开始了。海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很害怕,但绝不希望被人看出了自己的恐惧。
“水深七噚!”
谁越来越浅了。
杰夫利仍然像刚才一样看着陆地,对舵手说:
“离陆地再近些,转舵。”
“是长官。”
海斗理解了,杰夫利看似漫无目的的看着盐田,实际上是在目测船的距离。
但休的不吉报告一直继续着,水深越来越浅。六噚、五噚、四噚、海斗担心起会触礁来。
路法斯呻吟着:
“神啊,请赐给我们您的加护……”
海斗吃了一惊,没想到从绷着脸孔的水手长口中听到这样听天由命的话。但转念一想,这个世上存在着许多人力所不及的事情,只能依靠全能的存在了。
“敌船炮门全开!对准了我方!”
杰夫利眯起了眼睛。
“开火了!”
立刻,钝重的爆音响起,海斗的视线彷徨着寻找飞过来的炮弹,只见离克罗利娅号二十米远左右的海面溅起多个白色的水柱。
“真是讨厌,随便浪费弹药,真是大国的公子哥儿啊,可是射程反而又小气得惊人。”
杰夫利的话让大家轰的一起笑起来,海斗不禁露出了笑容。
“把帆张得那么满,看来不追上我们不罢休。为了得到猎物,也就不顾一切了。”
杰夫利看看海斗。
“也许他连这里有暗礁这件事都不知道。”
那捷尔赞同道:
“看来敌人看出我们的主帆不能张了,他们恐怕会以为我们速度慢是这个原因。”
“赌这一回了,转舵!”
杰夫利故意让克罗利娅号更接近陆地。
“测深三噚……!”
休的声音都变了调。
海斗倒吸一口凉气,恐怕这是能够安全航行也很危险的深度。
在全体的注视下,文森特的船变更了航线。
“他们追到我们的航迹上来了!”
杰夫利的脸上笑意渐浓。
“是了,桑地亚纳那家伙多半也知道暗礁的事,所以认为追在我们后面就会没事。”
“只会跟着别人走,捡现成的混蛋。”
路法斯愤愤地说,杰夫利点头。
“没办法,因为我们还没教他世上没这种便宜好占呢。”
“怎么做?”
“迅速转向,把船横对着他们,一齐开火。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射程是我们的大炮占先,即使他们对我们开炮的话,能打到的也只有一两发而已。西班牙人也明白这一点了,不敢冒然接近我们的。总之,到他们撞扁鼻子前,一直保持这个距离。”
杰夫利把左手举到胸前,擦过另一只手。
“等着针丛似的暗礁削掉他的龙骨吧。”
大胆的追击与鲜烈的抱负——多么帅啊。海斗心跳不已,那捷尔与路法斯这样的男人会跟从杰夫利做重要的理由就在这里,和他一起作战实在非常“有趣”。
“水深多少?”
将克罗利娅号渐渐靠向雷岛,杰夫利问船头的休。
“测深五噚长官。”
比刚才放松得多的声音传来。
“好满舵!”
杰夫利一声令下,克罗利娅号倾斜一样做了个转向。与此同时,接那捷尔的指示,十二门舰载炮一齐喷出火舌。
“……!”
海斗被震得举起手来捂住耳朵,但最该注意的不是巨响,开炮的冲击让克罗利娅号猛然后退,海斗猝不及防,一下倒了下去,被杰夫利接个正着,于是就在杰夫利的臂弯里看着炮弹的去向。
砰!砰!文森特的船侧舷裂开了,散出许多碎片。中弹了!而同时也有炮弹贯穿了主帆,被撕裂的帆布悲惨地垂了下来。
“命中了……!”
杰夫利安抚似的拍拍高兴得跳起来的海斗的背,以断然的口吻命令:
“喂,满意了吧?下去吧。”
“咦——”
海斗撅起嘴,还想再多看一些的么。
但到现在都很纵容海斗的杰夫利却不让步了。
“你是想用自己的脚走去呢,还是想被路法斯的鞭子抽去?”
海斗叹了口气,这个可是敬谢不敏。
“我自己走去,长官。”
“好。”
海斗走到梯口时,杰夫利的话音传来。
“很快就会去接你了,那艘西班牙船马上会变成粉末。”
海斗点点头,心中生出复杂的感情。如果触礁的话,情况最糟会沉没的。这样一来文森特他们就不得不跳船了。这里离岸不太远,有游泳上岸的可能,但是。
(这是指“会游泳”的人,这个时代的船员也有很多是旱鸭子,书上这么写着。)
一想到文森特淹死的样子,海斗的胸口不知为何就有些作痛。这是为什么呢,他明明是掐自己的脖子,想用武力把海斗夺回西班牙的人,是个敌人啊。
(可是,实际上他并没有对我使用暴力,到我说出西班牙会输给英格兰之前他一直对我很温柔的……淹死了还是太可怜了。)
虽然这样想,但也知道不能向杰夫利求他饶了文森特的性命。这是你死我活的战斗,没有向对手发慈悲的余地。如果文森特处在与杰夫利相同的境地,他也会无情地刺向杰夫利的。但是理智能接受,感情却不能,一想到有人会因为自己而死就无法忍受。
“怎么了?”
杰夫利发觉他的异常,问道。
“什么事也没有,长官。”
自己的脑海中,那个有着美丽绿色眼睛的男子投来悲伤的目光……
站在舱口的那捷尔注意到了海斗。
“你要进船舱吗?”
“是,长官!”
“不要太接近船壁比较好,炮弹可能会飞过来。”
海斗直勾勾地盯着那捷尔的脸,没想到这种亲切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看来他真的接受自己了,当然,海斗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谢谢你,长官。”
海斗报以一个微笑,那捷尔干脆地点一下头,把脸转向身边的炮手。而后完全忘了海斗的存在一样,以冷冷的声音命令道:
“装填弹药,下次要打得更准。”
海斗嘴角微扬,走上通向舱室的阶梯。
(航海长是个爱害羞的人呢,本以为他是个像南极冰山一样无情的家伙的,真是意外啊。不过我简直觉得有些不适应了,虽然是挺有意思的……)
但是,走到梯子中间时,海斗的脸立刻扭歪了,不快地捂住了嘴。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令人欲呕的恶臭。
海斗捏住鼻子,船舱换气条件恶劣,船底污水的气味泛上来,还有男人们的汗臭和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但是,比起这些来,最刺鼻的还是——
(血的味道。)
海斗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跑下阶梯,然后,为在朦胧的光线中看到的光景愕然了。
因为不清洁的水和食物中毒的病人们,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断了一条腿的吉姆躺在那里,旁边是船上的木匠托马斯。刚开始还以为木匠不用参加战斗,所以才来这里的。但看到他手上的东西,发现自己想错了。
“你在……做什么?”
托马斯握着一把小刀,向海斗慢慢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死人般苍白的脸。
“你在做什么?”
在轻微的眩晕中,海斗的声音都变了调。
托马斯移动着刀子,切开吉姆的皮肤。
“放血。”
溢出的黑血让海斗几乎昏厥过去。
“自从你和船长一起出去后,他的情况就越来越差了。”
托马斯抬起了吉姆的腿,用锡盆接在下面。
“取下绷带看看伤口,结果整个都青紫了。是败血症,毒血流到身体里去了。”
海斗在恐惧中颤抖着,问:
“不是……很快烙了伤口吗?”
“有人能救回来,可是救不回来的人更多,吉姆是不走运。”
托马斯看着海斗,疲劳不堪的脸上浮起悲哀的神色。
“很可惜,你那么努力地照顾他的。”
海斗拖着无力的双腿,向吉姆走过去。毫无血色的脸,沾满血迹的双手双脚,动也不动的身体,只有胸口还在微微地起伏。
(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海斗赶快把手放在还要切新伤口的托马斯肩上,阻止了他。
“再流血下去就危险了。”
“是啊。”
托马斯叹口气,把刀子放在地上,他认为已经做什么都没用了,但海斗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还有干净绷带吗?”
“有。”
“那用它绑住大腿根部,我会拿水来。”
托马斯的脸上闪过惊愕的表情。
“可是,凯特……”
“快点!不止血不行。”
海斗丢下一句话就马上转身跑开,向从拉罗舍尔买来的水跑去。为了确认过品质已经打开了一桶,向里面看了一眼,海斗放心了。水很清澈,一点异味也没有。果然胡格诺商人们对顾客很讲信用。海斗跑到梯子对面的厨房,拿了一个最干净的勺子,盛起一勺清水,回吉姆那里去。
“渴了吧。”
海斗跪在地上,沾湿指尖,像杰夫利做的那样,涂在吉姆干裂的嘴唇上,一遍偏地重复着,吉姆张开口,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是我,吉姆,我回来了,你放心吧。”
“……”
吉姆的眼皮抽搐了一下,微微地睁开了。
托马斯畏怖地低声说着:
“奇迹……!他一直都不省人事的啊!”
海斗抚摸着吉姆的脸颊,努力地挤出笑容来。
“要喝水吗?”
吉姆只转动了一下眼睛,表示不用。
“那洗洗伤口好不好?可能会有点疼。”
吉姆慢慢地眨了眨眼,表示好的。
海斗移动到他的脚边,将水浇在那污黑的皮肤上,的确焦油灼过的地方都变色了。海斗向托马斯转过头去。
“如果再切断这个部分会怎么样?”
“我没做过不知道,而且吉姆也经不起第二次。”
“这样吗……”
海斗咬紧了嘴唇,如果有抗生素的话,吉姆就不会得败血症了。如果二十一世纪的医生在,也许连腿都不用截断就能好起来。但是,现在是一五八七年,什么也弄不到,什么办法也没有。
(不做点什么不行……不做什么不行……)
但又做什么才好呢,完全想不出来,海斗为自己的无力而叹息。
(看护吉姆,照顾病人,让我得到了伙伴们的信赖,也有人在这中间好起来的,所以我越来越误会了,以为我能帮助大家,帮助每个人。)
还是太自不量力了。海斗低头看着无力的吉姆,心里难过极了。
(我什么也做不来,什么也做不到,神啊……吉姆的上帝啊!我求求你,请救救他!)
海斗闭上眼睛,从心底发出祈祷。
这时,头上传来爆炸的声音,舱壁与地板激烈地震动起来。是第二波炮击。
病人们发出惊吓的声音和呻吟声。身在船舱里,连是在攻击别人还是受到攻击都分不清楚。
战斗仍在继续。海斗呆然地仰望着头上,杰夫利在竭尽全力,尽到自己的责任。
(我不努力不行……杰夫利相信我,把这里交给我,我绝不能中途放弃。)
海斗摇晃着站起来,上了台阶,走向船长室。再回舱里来的时候,手中紧握着一个小小的壶。
“这个借我一下。”
海斗从托马斯手里拿过锡盆,倒掉里面的污水,然后清洗干净,倒上清水。
“船长买了熏衣草香油。”
海斗把香油滴在水中,将清洁的布浸进去。
“这里空气不太好,闻着花香感觉会好些。”
轻轻绞绞湿布,用它擦去吉姆脸上的污垢,吉姆的嘴唇微微抬了抬。
“很舒服吧?我再帮你擦擦身体。”
海斗认真地擦拭着,特别是对受伤的腿擦得更是轻柔。
“好,干净了,现在你比法国国王还要香呢。”
吉姆的嘴唇颤抖着,好象要说什么的样子,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手指微微地动着,海斗握起他的手,感到他虚弱的回握。
“他是在谢谢你。”
在旁边看着两人的托马斯叹道。
不用的啊,我没有为你做任何值得道谢的事啊。海斗摇着吉姆的手。
“你不想喝水,喝葡萄酒好不好?也是船长刚从……”
吉姆的眼睛忽然闭上了。一瞬间,海斗的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之后又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昏了过去,大量失血的人很难保持意识清醒。
就在这时,随着木头折断的破裂声,文森特的炮弹穿破了船壁,飞进了船舱。病人们的惨叫声,纷纷向楼梯口冲来的脚步声,船舱里像地狱一样骚动起来。
毫不犹豫地扑在吉姆身上保护他的海斗呆呆地看着,想到那捷尔劝自己不要靠近舱壁是正确的。
“你们快让开!”
那捷尔本人从舱口伸出头来向下探视。
“凯特,没事吧?可恶,从这什么也看不见!损伤到什么程度?喂,有没有人能回答我?”
航海长还是老样子,海斗笑笑。果然还是怒吼的样子更适合他。
“船腹上开了个小洞而已。”
托马斯对那捷尔叫。
“这点小事闭着眼睛也能修好!”
“是托马斯吗?”
“是长官!”
“那快点修理吧。刚才的炮击有没有伤着谁?”
“没有,凯特也没事。”
“那就好。”
那捷尔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许多。
“刚才那是他们的最后挣扎,马上就分胜负了,各位都安心养病吧。”
留下这句话,他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看来,战斗真的要结束了。
海斗向炮弹打出的洞外望去。
(海真蓝,好美啊。)
起伏的波浪反射着点点的阳光。
这束光线照在吉姆的脸上,因为中弹的冲击,他的脸上落了煤灰。海斗把他揩去,忽然微笑起来——吉姆平静的呼吸吹在手上,他没有死,仍然活着。
对海斗来说,没有比这一点更重要的了。
杰夫利的两度开火没有打断文森特高傲的鼻梁,反而让他的怒火更加高涨的样子。
看着越追越近的文森特的船,杰夫利想。
(很不错的毅力么,桑地亚纳。)
杰夫利挑挑眉毛,与优秀的男人作战是有趣的,而自己获胜那就更有趣了。
(你也理解凯特的价值,所以从你鼻子底下把他夺过来让你无比懊悔气恼吧,我真想看看你嫉妒得脸色发青的样子,那会让我觉得极度快乐的哟。)
可能的话,杰夫利很想以三桅完好的状态与对方开战,让这个海峡成为西班牙人的墓穴。但以如今克罗利娅号的情况是无法压倒敌人的,之所以会变成胶着状态也正是这个原因。
(该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脚了。)
杰夫利下了决心,现在是让他看看自己毅力的时候了。很明显,藏在安全场所是无法阻止桑地亚纳那样的男人的。
“休,再开始测水深。路法斯,前帆全降。舵手听到我的号令就满舵。”
明白船员心中都在呻吟“饶了我们吧”,让他们暴露在危险中的也不是杰夫利的本意,所以一定要以彻底击败敌人、安全渡过海峡证明自己的诚意。说出“不要说话,跟我来就是”虽然简单,但能肩负这重大责任的除了船长别无他人。
“就是现在,转舵!”
杰夫利命令一出,舵手们狠踏着甲板,憋红了脸一起摇舵。克罗利娅号的速度顿时下降,缓缓地向大陆岸边转去。
固定了航路的杰夫利再次把全付注意集中在背后的敌人身上。
“测深六噚!”
休的声音渐渐紧张起来,五噚、四噚、三噚——现在船底与海中礁石的距离连一个小孩也无法通过了。
而两船间的距离也缩得更短。
炮弹发射的声音响起,铁球迅速飞近,消失在船舷下。正抱着落在海里的一线希望时,马上传来木材粉碎的声音,中弹了。
“船舱……糟糕,打中船舱了!”
杰夫利抓着头发,那里有凯特在,他有没有事?虽然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但现在根本无法分身,他焦躁地叫着那捷尔:
“那捷尔!去看看情况!”
因为不能被别人知道特别待遇的事,没有叫出凯特的名字。但那捷尔明白他的用意,点了点头就想梯口跑去。杰夫利目送着他的背影,觉得把事情说明真是太好了。
“壁上开了个洞而已,托马斯正在修理,新的伤员……”
说到这里,那捷尔稍停一下,以强而有力的眼光看向杰夫利。
“很幸运,一个也没有。”
“辛苦了。”
杰夫利轻轻地、背着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作战了。
“休,水深?”
“没有改变,还是三噚!”
看着海面的休的脊背微抖,细看原来在哆嗦。一直看着如此可怖的礁石是无法不紧张的。
“还要走?”
路法斯用只有杰夫利能听到的声音问。
“还要到什么程度?”
“三噚再减四分之一噚。”
路法斯睁圆了眼睛。
“这和触礁没什么两样了啊!”
杰夫利发出自信的笑。
“只要龙骨下还有一张羊皮纸厚的水在流,船就还能向前进。”
这时休从船头飞也似地冲过来。
“不……不到三噚了啊!”
“是吗。”
休握紧双手,求杰夫利发慈悲一样地说:
“船长,求,求您了,退回去吧。我不会游泳,一旦触礁我一定会淹死的……!”
杰夫利拍拍他的肩。
“我会救你。让你这种测水深的好手淹死那是英格兰的损失。可是今天我已经游了一次泳了,并没有再下水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说?”
“船和你们都会平安。”
“谢谢您!”
恢复了精神的休又迅速冲回船头。
其他船员的脸上也显出了干劲。
“路法斯,升帆!”
杰夫利自己的声音也响亮起来。
“右满舵!直角转弯!”
“是!”
发出雄壮的声音,水手们爬上横静索。滑轮迅速地转着,横桁吱吱作响。
杰夫利回望敌船。桑地亚纳也看到了克罗利娅号的样子,为了不追丢,也一定会变更航向。二十五度、五十度、七十五度,而后九十度——比杰夫利他们更靠近大陆的敌船船尾大幅度地摆了过来。终于会越过危险界线,成为悲惨的失事船。
(来了,来了!)
在杰夫利的注视中,桑地亚纳的船慌忙开始收帆,船头也慢慢地转向。但这个动作瞬间停止,而后,船体缓缓地倾斜下去。
杰夫利叹道:“是舵吗……”
路法斯点头:“是啊,舵被挂住了,是暗礁!”
不知是在岩盘上还是沙地上,但总之对方是触礁了。杰夫利赢得了持久战。
(趁这个机会……!)
杰夫利停住了船,考虑用集中炮火轰击。
但是,休发出了打消这个念头的呼叫:
“船长,潮流很强!而且是退潮!再不快走我们也会被晾干在这儿!”
杰夫利悻悻地叹:
“可恶!”
忘记午后的退潮了。这么狭窄的海峡瞬间就会涨满潮,而退潮也快得惊人。
(桑地亚纳很难逃走了。知道这群天主教徒的船触了礁,那群胡格诺们可不会放过,一定会杀了西班牙船员,抢走所有财物——那我要把这个好机会让给别人吗?)
很快就明白只能放过了。杰夫利看到原本要指挥炮击的那捷尔回到船尾,叹了口气,他已经看出了杰夫利的想法。
“一口气绕过雷岛,航向比斯开湾。”
路法斯以粗哑的嗓子大叫:
“正等着这句话呢!”
然后他粗暴地一把抱住杰夫利,啪啪地拍他的背。
“这一手太漂亮了!给那群西班牙混蛋一个好教训!我们的船长万岁!喂!你们也一起来致敬!”
“万岁!!”
满面笑容的水手们一齐大呼。
“有劳诸位。”
杰夫利高举双手,再向前作个“安静”的手势。
“好,继续努力,大家都去工作吧。”
“是!长官!”
路法斯他们是认为这场战斗我得了胜利吧。的确,让桑地亚纳的船触礁成功了,这样认定也没什么问题,但杰夫利的胸中却无法完全释然。
“你想以自己的手收拾他们吧?”
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那捷尔静静地开了口。
“只要还活着,桑地亚纳就会继续追踪凯特。所以你本想在这里一把掐断他的脖子的。”
杰夫利苦笑了起来。
“简直完全是我要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你既然要保护凯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言自明。”
那捷尔看着杰夫利。
“挥起剑来就一定要捉住猎物,武器就是派这个用场的。过去你这么教过我。”
“是啊,以剑对人对方决不会原谅你。运气好而活下去的家伙必然会找机会反击,让敌人也尝尝自己受到的屈辱。”
“而一时忘了这句话的我就失去了这个。”
那捷尔点着被眼罩盖住的右眼。
“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我,是对我来说比谁都重要的人,我绝对不想失去你。所以会对把桑地亚纳留在这里感到不安。还是杀了他的最好,无论为了自己,还是凯特。”
杰夫利沉默地拥抱了那捷尔。会如自己的事一般为对方着想的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贵重的友人。
(真是的,这家伙也是,凯特也是,我身边的全都是无可取代的人呢。)
也是绝对不能失去的所爱的人——杰夫利拍拍那捷尔的肩膀,放开了他。
“算了,将来的事就等将来再说,一直后悔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想想对策才像我们的风格。桑地亚纳就此消失了那最好,如果他再敢在我面前出现,那时就解决了他。”
那捷尔苦笑起来。
“还真像你会书出来的话。重要的只有现在和这里,过去和未来都不去管它。”
杰夫利以靴底“咚”地敲了一下甲板。
“是的。因为我只活在现在和这里,就是这样了。”
“只重视现在而做出只考虑眼前的行动,那可不是好事。”
“我这不是考虑,是天才的闪光啦。”
“是是。”
杰夫利眺望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敌船,在心中描绘出站在甲板上的黑衣男人的样子。
(如果能就此把你忘掉的话我不知会有多安心呢。)
但杰夫利有个确实的预感,自己是无法把文森特.德.桑地亚纳视为过去的亡灵忘掉的。带着一丝苦涩,杰夫利承认,那西班牙人是个威胁,无论是航海术还是对凯特的执着都是如此。能把自己逼得如此神经质的男人,想来也不可能简单地送掉性命,即使那艘船的影子已经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好,去接凯特吧。”
杰夫利打起精神,对那捷尔说。
“让他等了这么久,多按要不高兴了。”
“我也一起去?”
“你想看他平安的样子吧?”
“也没有……”
虽然这么说着,那捷尔还是老实地跟来了,杰夫利看着他不禁微笑起来。
(义务感吗?很显然不是啊。)
杰夫利满足极了,看来那捷尔与凯特的关系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呢。
但是,刚一下船舱,杰夫利与那捷尔就明白还有一个战场在等着他们。在令人掩鼻的恶臭中,在所有病人的注视中,他们要找的人满身都是血迹。
“怎……怎么会这样?”
慌忙要冲到落了魂一般的凯特身边去的杰夫利被木匠托马斯拉住。
“不是他的血,是吉姆的。”
从桅杆上摔下来,失去了一条腿的不幸水手。但他被切断的腿已经合口了,为什么如今还会流出这么多血来?杰夫利皱着眉问:
“难道刚才的炮击又伤到了他?”
托马斯摇摇头。
“是败血症,毒从伤口跑进去了。”
“什么?那怎么能让凯特沾到血?”
那捷尔的目光顿时变得可怖起来,对杰夫利说:
“如果凯特身上有伤口,他也会得败血症的啊!”
杰夫利也吃了一惊。
“总之先把凯特带开的好。”
但托马斯突然说:
“能请您不要这么做吗?”
那捷尔瞪着他:
“你少多嘴。”
杰夫利却问:“为什么?”
托马斯看着凯特两人说:
“吉姆活不了多久了,凯特看来要一直守着他到最后。”
一直默不作声的病人们纷纷开了口:
“求您了,船长,再等一会儿……”
“吉姆也很希望被凯特照顾的。”
杰夫利与那捷尔对视一眼,彼此无言,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计算错误,我本以为藏在船舱里就会安全的。)
这的确能保护凯特的肉体。但同伴的死会伤害他的心灵,令他痛苦不堪。看着对周围的事物完全无动于衷的凯特,杰夫利焦急起来,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呢。
“我为了放出毒素放了血,吉姆渐渐没有意识了,本来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托马斯说着。
“可是,凯特一和他说话,吉姆就醒过来了,他还笑了笑,也许是为了对凯特照顾他道谢吧。凯特明知做什么也没用了,还是拼命地想救他……”
托马斯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真是个温柔的孩子,知道不行还是不肯放弃。用香油为他擦身体,用干净布包住放血的伤口……可是,血已经止不住了。”
杰夫利点点头,凯特身上的血就是这么来的吧。
“我也为凯特的身体着想劝他算了,可凯特不听。他一直这样抱着吉姆……好象生怕别人把他拉开。”
那捷尔向凯特走过去,在他们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吉姆脖子上,然后轻轻摇头——吉姆已经死了。
(凯特是没发觉,还是不想承认呢。)
无论是哪个,都让杰夫利束手无策。
“请放开吉姆。”
那捷尔把手搭在凯特肩上。
“他已经蒙主宠召去了天国,不会再痛苦了。”
凯特不满地晃着肩膀,拒绝着那残酷的手与语言,眼神就像落入陷阱中的野兽一样绝望,他把吉姆的身体抱得更紧,像说梦话一般嗫嚅着。
“还没有……他还没死……他还这么温暖啊。”
“凯特……”
“我不会丢下他……吉姆是伙伴……一直在一起的伙伴……”
仿佛一阵锐利的刺痛流过全身,那捷尔的脸扭曲了。他紧紧地抱住了凯特的头,求救一般望向杰夫利,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杰夫利走向凯特,思考着。
(要说什么好呢?要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用什么表情好呢,什么话会对安抚人的心最有效果?但在不止头发连全身都染红了的少年面前,任何计算都消失了,所以他说出的是最先想到的话。
“做得好,你完成了船员的责任。”
无力地把头靠在那捷尔肩头的凯特缓缓地抬起头来。
杰夫利抚摸着那脏脏的脸颊,微笑了。
“直到最后都没有丢下同伴,我来问问大家,我的船舱侍者是不是有着了不起的精神?”
“是——!”
船舱中的男人们一齐发出赞同的声音,他们也为凯特的坚持无比感动。
杰夫利对睁开了眼的凯特说。
“好,去洗洗身体,换上我最好的衣服吧。然后,送吉姆回大海去。”
凯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我没能帮上他……”
杰夫利抱起吉姆的身体。
“别责备自己。我承认你已尽了全力。”
抱着凯特肩膀的那捷尔也说:
“我也承认你,你是比谁都了不起的海之兄弟。”
凯特的脸一下涕泪模糊,他伏在地上,开始大声地痛哭,郁积至今的感情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
杰夫利对那捷尔说:
“带他到船长室去吧。”
那捷尔伸过手去,扶起了激烈地抽噎着的凯特,见他行走不得,就轻松地把他抱了起来。
“皮包骨头么,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非常挑食?”
他甚至在开玩笑。
杰夫利发现,好朋友俯视着凯特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怎么……?)
这也是好意的一种吧。航海长是比谁都爱着对同伴的忠诚的人,他也对体现出这一点的凯特着了迷——杰夫利在心底微笑起来。多么美丽的友情啊,以后能享受到凯特与那捷尔的和平对话了,这样一来,克罗利娅号的每天都会过得很愉快。只是,带来这种和平的吉姆却无法看到这些日子,真是太遗憾了。
“好风啊。”
走上甲板的杰夫利对路法斯点了点头。
“是啊,趁着这风能一口气航行到加那利群岛。”
“但愿如此,我们绕了那么大圈子,让猎物逃了可就坏了。”
杰夫利仰望南边的天空。晴朗的暮色中闪烁着一颗亮星,今夜的航海一定会很顺利。
“圣法兰西斯来之前,先去摘点东西来吧,比如敌人的心脏之类的。”
“可久等了!恩,我的胳膊都在痒了呢!”
我也是,杰夫利想。
和桑地亚纳的相遇挑起了杰夫利的斗争心,接着就只剩找个释放这种本能的场所了,比如加那利群岛海域的某处。
(给我受死吧,西班牙人。)
杰夫利抬抬嘴角。即使两国间的兵力与船只数目有着差距,凯特的预言却给了自己勇气。英格兰是不败的,绝对不会失败,杰夫利想。这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自己是没有信仰的,即使如此,仍然无条件地相信凯特的话,而且,也从心底里如此坚信着凯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