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与阴谋 第2章

  审问官要的是自白。英格兰也是一样的吧。你自己不也曾经因为杀害马宁主教的嫌疑被关进了伦敦塔,受到过拷问的吗。”

  文森特说得没错。海斗立刻想起了雷文那张阴郁的脸孔来。那个时候都是因为杰夫利拼命地求得了女王的慈悲,所以才避免了身体受到伤害。但是这一次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了。自己要面对的对手,是那个一点也不知容情的西班牙异端审问所,听说他们的权威就连国王也要敬畏三分。

  “那、那么要怎么做才能避免拷问呢?”

  海斗求救一样地问。

  “嘘。”

  文森特发现海斗过于激动的声音引起了牢房一侧的看守的注意,立刻用食指压住了海斗的嘴唇。

  如果只是说说闲话的话,对方还会宽容一点,但是他绝对不会对审问的话题无动于衷。海斗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连忙压低了声音。

  “我……受不了拷问的……我明明没做过任何坏事……”

  “我明白。”

  文森特握紧了海斗那微微颤抖的手。

  “要避免拷问的话,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承认有罪。可是像你这样身带多数嫌疑的人,会受到很重的处罚,甚至有可能会再也无法挽回……”

  虽然他没有清楚地说出口来,但是海斗明白文森特是什么意思。所谓再也无法挽回,那就是死刑了。而在西班牙自然是会被火活活烧死。

  “嫌疑人就不能为自己辩护吗?”

  “这倒是没有被禁止。可是刚才也说过了,抵抗的结果就是拷问。”

  “能不能请律师?难道说,连律师也不能找?”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这样我就等于是死定了啊……!”

  “才不会的!”

  文森特握住了微微颤抖着的海斗的手。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人何人杀了你。”

  “是啊!只是说说的话,谁都做得到吧!”

  “你觉得我只实说说而已吗……!”

  文森特粗暴地抓住了海斗的肩头,用一张涂满了恐怖神色的面孔,定定地看向他,近乎狂热地耳语道:

  “相信我,凯特。为了救你,我什么都会去做。不管要做什么样的事,我都会保护你。哪怕要用我的生命去换……!”

  他翠绿的眼眸是清澈的。他没有撒谎。文森特是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吧。但问题是,他的献身真能够得到回报吗?

  “我不想死……”

  海斗紧紧地握住了文森特的上衣,向他诉说着。海斗很畏惧死亡,他不要还没有见到杰夫利就被杀死。光是想到自己会被怎么样,眼泪就从大睁着的双眼里滴落了下来。

  “凯特……”

  而文森特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但是他马上就定下心来,抱住了海斗的身体,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就算还没脱孩子气,你也是个男人。虽然会不安也是自然的,但是可不要再这样哭鼻子了。”

  海斗把脸孔埋在他强健的肩头上,抽着鼻子。

  “性别歧视……”

  “你说什么?”

  “西班牙的男人就绝对不能哭吗?”

  文森特的低笑声震动了他的耳朵。

  “在别人面前就不可以。”

  “那只不过是好面子罢了。”

  文森特稍稍地错开了身体,用指背抬起了海斗的下颚。

  “能够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只有那些勇气比别人多一倍的人而已。所以即使痛苦,也不能表现出来。如果被敌人看到自己的弱点的话,就会趁隙而入了。”

  海斗凝视着文森特,嘴里嘟哝着:

  “可你也是我的敌人啊。”

  一只大大的手擦上了海斗被泪水沾湿的脸颊,文森特露出了悲伤的笑容。

  “那是你弄错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吧……”

  这个时候,看守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是觉得用餐的时间太长了吧。

  “差不多该回去了,门多萨大人。”

  “我知道了。”

  文森特再一次紧紧握住海斗的肩头,背着看守的眼睛,偷偷地向海斗低语道:

  “是神决定的命运让你与我相遇。所以我不会让别人把你抢走的,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海斗仰望着那个站起身来的男人。他是敌人,但是对身陷西班牙的海斗来说,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这个人而已了。

  没错,想要活下去的话,就必须要面对现实。不论自己喜不喜欢,如今的现实就是能够依赖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文森特-德-门多萨。

  “我……相信你。”

  听到从颤抖的嘴唇里吐出的言语,文森特倒吸了一口气。

  “凯特……!”

  “我也明白。虽然我对什么也做不来的自己感到很不甘心,但是现在我却只能把生命托付给你才行……所以,如果你背叛我的话,我会化成厉鬼来找你作祟的哟。”

  海斗遵从了忠告,在说出诅咒一样的话语来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文森特看着海斗,眼睛就好像上等的绿宝石一般闪烁着光辉,比蜡烛的火焰还要明亮。

  “我明白了。你要等着我。再忍一忍就好了。”

  迅速地弯下身体,在海斗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之后,他意气风发地离开了阴郁的监牢。

  那到底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呢——一边追忆着文森特的背影,海斗一边叹了口气。现在他是在做着什么吧。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而自己却只能等待着而已,只有不安在不断地堆积着。

  “……呜。”

  海斗差一点就毫无意义地大叫起来,他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膝头上。之后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和哉随身带着打火机,如果他开始抽烟了的话,也许就是为了逃避这样的焦躁吧。毕竟和哉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等待而已了。

  (其实,在我听到你和里瓦兹刑警对话之前,我还想着不希望你改变。可是我真的是太厚颜无耻了。我太依赖你,给你添了很多的麻烦。所以够了……已经够了,请你马上就忘掉我吧。拜托你了……)

  这是徒劳的许愿。海斗也从一开始就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记忆真的能说句“好吧,消除掉吧”就能简单地除去的话,那么也不会有任何人还在痛苦了。

  痛苦的回忆是执拗的,会不分时间场合地苏醒。无论是躺到床上的时候,梦境之中,醒过来的瞬间,长长的白天,寂寞的黄昏,还是再度降临的黑夜——追忆会将脑海全部占据,令人无法思考。

  但是即使明白,海斗跳跃到这个世界来可以说是自作自受。而和哉是根本无法选择地被留在了那边,他是根本没有必要产生责任感,为此而痛苦的。

  (你的时间是要为你自己使用的啊,和哉。不要再来普利茅斯了。就算这么做,也是没用的啊,只会让你失望而已。)

  对和哉来说,海斗就是再也回不去了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和已经死了的人一样,海斗绝对不希望他再持续地寻找下去。把有限的人生如此浪费掉,实在是太空虚了。在海斗决定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几乎等于是舍弃了和哉——不,应该就是舍弃了和哉。去找像这样薄情的家伙实在是太愚蠢了。

  (和哉如果也能梦到我的话,那就好了啊。)

  海斗无法不去怀恨这种单方面的梦。只要知道了自己的处境,那么和哉也不会烦恼到那个程度了吧。就算他会被好友选择了没有自己的人生的事实伤害,在短时间里被孤独折磨,但也总有一天会收拾心情,将目光转向将来的。

  (五分钟……不,只要一分钟就好。只要能见到和哉,与他说话……)

  但是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吧。本来海斗做的梦也未必就如实地反映了二十一世纪的和哉的现状。好比刚才他和里瓦兹刑警的那段对话,说不定就是莉莉的自白在海斗的记忆中留下了刻印,从那里产生的幻影呢。

  “……开……!”

  牢房外面忽然传来了骚动,海斗猛地抬起头来。从紧紧关闭着的门缝间,有光线投射了进来。有人在外面。是文森特像平时一样送饭来了吧。

  (不对……)

  访客不只是一两个人而已。黑暗中传来的是许多人的气息。不由自主地跳起来的海斗凝视着大门。来了。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你醒着吗?”

  在打开大门对面,以通红地燃烧着的松明火焰为背景而浮现在那里的,是熟悉的文森特的轮廓。

  “奥特-德菲要开始了。到这边来。”

  奥特-德菲——就是顶着“信仰告白”名义的异端审问了。这是文森特告诉自己的。但是就海斗在圣克鲁斯托佛学校里学到的历史,这个词就等于火刑。也是,西班牙的习惯就是在被怀疑的时候就被断定有罪,这么看来是没错了。

  海斗也在从文森特嘴里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就想象出了被拖到堆起了小山一样的柴禾的广场上的自己,腿立刻就哆嗦了起来。虽然早就有了预想和觉悟,但是恐怖却凌驾在了那些之上。

  “文……文森特……”

  海斗拼命地挪动着僵硬的舌头。

  “扶……扶我一把……我走不了了。”

  “我明白。”

  海斗觉得他会为自己是男人还这么没用而轻蔑自己,但是从接近的文森特身上,他感觉到的却是同情。虽然因为逆光的缘故看不清文森特的表情。

  “你再靠过来一点会比较好。”

  在扶在腰上的手臂的催促下,海斗像个学步的婴儿一样蹒跚地迈出了一步。文森特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你不是一个人的。我会肚上自己的性命去保护你。”

  海斗仰起头来,在极近的地方看到的绿眼睛仍然是那么温柔。就好像那一天,在球之丘上照料自己的时候一样。

  (没错,文森特是不会撒谎的。就算会对他自己不利,他也会保护我……)

  虽然不是完全消失了,但是恐惧的确淡薄了下去,海斗伸直了脊背,在软绵绵的腿上灌注了力量。

  恐怕是从接触到的部分感觉到海斗恢复了气概吧。文森特像是在说“走了”一样,放在海斗腰间的手增加了力量。

  (好,门要开了。)

  从黑暗中来到了光明之中——离开阴暗但安全的牢房之后,海斗这样想着。在穿过牢门的那一瞬间,命运就运转了起来。之后向自己展开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而在那里等待着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

  海斗这个假预言者自然是无法知晓的。

  “以主之名,现在开始进行审判。”

  由于菲利普二世尽力想要隐匿凯特的存在,所以在他的意旨下,凯特的宗教裁判在艾斯科利亚宫附设的验邪圣部进行。但是负责审理的是位于马德里的最高异端审问会议,也就是斯普雷马派来的审问官们。

  “罗伦佐-卡撒贾是在塞维利亚提起诉讼的,但凯特是居住在我的宫殿里。在起诉住在遥远异地的人时,审判在哪里进行,派谁前往,都是由斯普雷马决定的。”

  在正式宗教裁判还未成立。即将进行“检举”的前一天的晚上,文森特秘密地来到了国王的公务室。

  “我虽然也很想让艾斯科利亚的人来做审问官,但是对方拒绝说这样有欠公平。所以我也无可奈何。”

  菲利普二世苦笑了一下。

  “斯普雷马要把异端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灭。在这个神圣的目的面前,就连统帅‘日不落帝国’的国王的权威也是完全及不上的啊。”

  文森特明知失礼,还是率直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也就是说,关于凯特的事情就是请求陛下发慈悲也没有用了,是这样吧?”

  “也不要说是没有用。”

  国王在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上翻找着,取出了一张羊皮纸。

  “的确,我并没有多少能够采取的手段,但是也比坐以待毙强些。我和你一样不想让这么辛苦才夺到手的凯特被人夺走。为了他不被夺走,我会尽自己的所能……”

  国王将那张羊皮纸递给文森特,继续说下去。

  “首先必须要找一个精通教会法、能跟斯普雷马那些人对抗的神学博士来,让他成为凯特的律师才行。我觉得这个人就可以胜任。”

  文森特迅速地将视线垂落在纸面上,在心中惊呼了一声。

  那是一封修道士在还俗之际,对国王向修道会方进行交涉的感谢信。他不用看到信尾上的署名,就立刻猜到写这封信的人是谁了。

  那个身披耶稣会黑衣的修道士,卧病在床的圣克鲁斯侯爵的顾问。父方是阿耳瓦公爵一门,而母方则有着帕尔马公爵一门的血统的,劳尔-德-特雷德。

  “我想你也曾见过他,应该了解他的为人才对。”

  文森特点了点头。

  “陛下名见。”

  “劳尔是不情不愿地进入修道院的,他经常会梦想着成为宫廷中的人。耶稣会也觉得能干的他很是棘手,就想把他派到亚洲去传教。虽然开始提出来的时候他以身体虚弱为由拒绝了,但是耶稣会会长的命令他却无法拒绝。要不是他的哥哥米凯尔,原来应该继承家长之位的人忽然急病倒下,他现在就已经坐着船开往马尼拉了。原本已经没有了希望,但是他却实现了常年来的愿望,你不觉得他是个运气非常好的男人吗?”

  文森特从国王的声音里听出了潜在的嘲讽。

  “您对他兄长的去世有着什么疑问吗?”

  菲利普二世轻轻地耸了耸肩。

  “不……我听说米凯尔跟看起来就很脆弱的劳尔不一样,强壮到连感冒都不曾得过一次。甚至他的父母在他的葬礼上都不由说溜了嘴,说他们本来觉得先过世的会是弟弟那边呢。”

  “可是特雷德大人根本就没有回过领地吧?”

  “没错。所以他碍事的哥哥会死掉也许只是个偶然——对劳尔来说只是时机巧合而已。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羔羊一样善良,只是等待着主发下恩宠的人,却堕落成为了在欺瞒与污秽的泥沼中生活下去的间谍。”

  文森特定定地看着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的国王。

  “如果如陛下所说,特雷德大人是个为了利己而不择手段的人的话,那么臣以为将他召到身边太过危险了。”

  菲利普二世点了点头。

  “我也明白。劳尔的愿望是作为宫廷贵族生活下去……可是除了这艾斯科利亚之外,其他的地方也有宫廷存在。法国,总有一天会征服英格兰,等我的事情办完之后,就随他喜欢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虽然他这么年轻,不能让他做大使,做外交官总是没问题的。那工作其实和间谍没什么两样,对他来说正是适才适用。”

  文森特想着。他说不定就是亲手害死自己哥哥的冷酷男人。但是他是个能干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凯特虽然很讨厌他,但事态紧急,这个时候容不得挑剔什么。

  “特雷德大人什么时候能抵达这里呢?”

  “他已经到达马德里修道院了。”

  文森特下定了决心。

  “那么能请您立刻传召他吗?就算他作为律师再怎么优秀,但也绝对大意不得。为了要在审判中胜出,需要充分的准备啊。”

  “知道了。我会派出使者的。”

  菲利普二世拿过一张新纸,以时间紧迫的人独有的做法,1写下了一篇不拘文体的文字。然后他拉了呼唤在隔壁等候着的侍从的铃之后说道:

  “关于劳尔,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注意。那个家伙也在做英格兰那边的间谍。”

  文森特大惊。

  “英、英格兰那边……难道说,是沃尔辛厄姆?”

  “是的。而且他也接下了德雷克的工作。”

  “可是特雷德大人不会说英语……”

  “他是不会说。可是那个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安特卫普男人呢?”

  在短暂的哑然之后,文森特叹了口气。

  “我就觉得他不只是个船木匠而已,没想到是这样……”

  国王的眼睛里闪过感兴趣的光芒。

  “也就是所谓的双重间谍了。虽然实际通信是另外一个人物在操作,但是要让敌人知道什么,又该把什么告诉我方,这些都是经我权衡之后指示给劳尔的。虽然会有些可疑的举止,但是那个时候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是……”

  文森特垂下头,在心中咋着舌。西班牙国王张开的间谍网到底扩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啊。不只是国内,还有海外——总之一定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数目的人员在奔走着的吧。

  这么说起来,前几天国王就指出了文森特和雷欧两个人早晨散步的习惯,让文森特吃了一惊。

  这有他在走动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其他的人的气息在内,但更让他受冲击的是,国王连发自心底地宣誓效忠的自己都要进行监视。

  不过后来文森特转念一想,国王陛下毕竟是有着“慎重王”诨名的人物,他会这么做也是自然的吧。

  (就和凯特的存在一样,他预言的内容也是机密事项。国王是在调查我有没有把这些泄露出去,如果有的话,又是泄露给了谁。)

  文森特能理解国王的用心。但是他也想到,很难相信臣下的国王会有多么的孤独,不由得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寂寥感。到底要怎样尽忠,才能满足国王的御心呢?就连深受宠爱的阿隆索-德-利瓦,一开始也是沐浴在怀疑的眼光之下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又该怎样捕捉到陛下的心情,知道陛下的用意呢?)

  这还真是个讽刺,文森特认真地想着。菲利普二世是个值得侍奉的了不起的君主。他认命自己为圣地亚哥骑士,这个恩义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好好报答。可是为了要报恩,就必须要得到国王好意,让他重用自己才行。

  (我是不能像利瓦大人那样得到陛下的全盘信任的,那么我能得到陛下恩宠的路也只剩下了一条。就是出色地完成被交给的任务。只要成功了,就会得到下一个机会,最重要的就是像这样不断反复下去。)

  而目前自己的任务,就是让遭到异端审判的凯特能够被无罪释放了。而且这也是文森特自己最为想要完成的课题。

  是的,就算没有菲利普二世的命令,文森特也会不惜一切去救出凯特。那个从遥远的国度漂泊到这里的少年,除了自己,如今没有其他任何能够依靠的人。他能够打开心扉的对象只有文森特一个。自己身为骑士,绝对不能背叛他的信赖。不,不只是作为骑士,作为单纯的朋友也不能让他失望。

  (虽然凯特他还没有完全认同我是朋友……)

  忽然间,得知自己被国王监视时相同的寂寥在文森特心中闪过。为什么自己无私地思慕着的人们,都不会对自己回报相同的心意呢?

  不,有问题的也许是文森特自己,总是喜欢上不会简简单单地就回报自己的人吧。这么说起来的话,一个女性会让人念念不忘,那么她们大多数也都是无法得到回报的爱的对象。

  “怎么了?你对劳尔的事情还在在意吗?”

  沉耽在微微的感伤中的文森特,听到传进耳中的声音,慌忙挺直了脊背。

  “不……请陛下原谅我在您面前还想着无聊的事情的失礼。能够得到特雷德大人的帮助,那么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吧。”

  国王的嘴唇上浮出微微的笑意。

  “你是个正直的人啊。不过有时候你会老实得过了头呢。”

  “正如陛下所说。”

  “亏你以这种性格挫败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沃尔辛厄姆啊。”

  “那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我对欺骗他是不会感到任何良心作痛的。”

  “你这样的男人在宫廷里也很难得……或者换句话说,你这样会比较难以在宫廷中生存下去的。”

  文森特苦笑起来。

  “圣克鲁斯侯爵也这么说。他对我说,如果想要在陛下身边服侍的话,就要向特雷德大人学习才对。”

  “这是切实的忠告。看来侯爵很喜欢你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我的光荣。”

  “那么我也再补充一句吧。在这里区别敌方我方的做法本身就是没用的。对那些戴着顺从的假面,掩饰自己的贪婪的宫廷人来说,最重要的只有衡量自己的受益与损耗而已——他们会根据情况简单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昨天的朋友未必在今天还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在心里。”

  “对于陛下的忠告,我一定谨记在心。”

  也不知道是文森特那率直的感谢让国王害羞了,还是觉得自己袒露了太多的心声,菲利普二世忽然背转过头去,像是在驱赶骚扰人的飞虫一样挥了挥手。

  “等劳尔来了之后,我们再来一起商量今后的事情吧。你可以退下了。”

  “是,微臣告退。”

  文森特深深地弯下腰去,就这样辞别了国王。走到了没有人影的走廊上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对于那些希望飞黄腾达的人来说,这里就等同是伊甸园吗……随他去吧。)

  船员都习惯了恶劣的环境他们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睡觉,把干面包上的霉斑削掉送进嘴里的事情习以为常,因为不接受的话,就根本活不下去。

  与这样的生活比起来,宫廷中的日子就好像是乐园一样了。可以睡在絮满了稻草的褥子上,穿着用金线银线装饰起来的绸缎衣服,而修道院提供的饭菜也是热乎乎的,没有腐烂也没有干瘪,对身体来说真的是舒服已极了。

  但是对文森特来说,与宫廷人打交道所带来的疲倦却超越了舒适生活带来的喜悦。

  就和圣克鲁斯侯爵说得一样,朝臣们蝇蝇役役地争夺着国王的宠爱,找到空子就互相拆台。

  最近文森特因为频繁被召唤到国王的私人聚会上去,频率几乎赶上了最得宠爱的阿隆索-德-利瓦,无数双嫉妒的眼神已经好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头上了。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门多萨一门末支的小小人物,居然敢凌驾在高贵的自己之上,侍奉在国王左右,实在是无法原谅的谮越。

  理想与现实之间往往都是横亘着黑暗的裂痕的。而文森特梦想着成为其中一员的宫廷也不例外,才刚刚开始实际住在这里,眼中看到的就只有缺点了。

  那些聚集在慈悲深重的国王身边的朝臣们,他们的心里全部都是将一切——甚至会将其他人的东西一并夺走吞下的贪婪深渊。文森特之所以会这么疲倦,就是因为时时都要绷紧了神经,小心着不要被那些深渊吞没的缘故。

  (虽然说习惯之后就没那么辛苦了,可是就算习惯了,也不可能会轻松的啊。)

  笑着将那些典雅迂回的言语也遮挡不住的讥讽置之脑后,用巧妙暧昧的语言来刺探对方的自尊心,这种事情就跟扫除甲板或者淘污水没什么两样,是单调而让人极度厌烦的作业。

  现在光是短期滞留自己就想叫苦了,要是常驻的话,恐怕怎么也支持不住的吧。跟这里比起来,文森特真想回到吹拂着清爽海风的大海上,回到好比自己手脚一样的船只“圣地亚哥号”上去,就算那里有危险,就算不方便,也要好得太多太多了啊。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

  “我还有后路可退,说不定已经算是好的了呢……”

  想起刚才的忠告,文森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正像菲利普二世说的那样,宫廷里堆满了漆黑的欲望,就好像会带来暴风雨的乌云一样。而不管国王有多么厌恶这一点,即使采取了迁都的手段,可是权利才是招来乌云的元凶,而菲利普二世也正是权利的中心,无论他怎么做,都是绝对不可能逃离的。就好像是位于用于捕猎的蜘蛛网的中心,看起来好像猎物一样被囚禁着的蜘蛛一样。

  (圣克鲁斯侯爵说过“陛下是个孤独的人”。现在我终于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可是,文森特想让陛下理解一件事。也许宫廷真的是个比大海还要更危险的地方。而比起将帆布撕烂的飓风、不绝袭来的惊涛来,更恐怖的就是轻易改变的人心。但文森特却想要令人们相信,世界上还是存在着无论时间怎样推移,也绝对不会改变的思念的。

  我一定要证明这一点。我对陛下的忠诚,和对凯特的好意,就好像这宫殿的地基一样,是不会有任何动摇的。)

  一瞬之间,来自哈普斯布克家族的冷峻蓝眼,还有小鹿一样温柔的漆黑双瞳在文森特的脑海中闪过。是啊,在能将一切全部看透的眼睛注视下,自己不能做出让他们蒙羞的事情来。洗脱凯特的冤罪,那不只是自己的愿望而已,也是国王的希望。为了满足国王的心愿,自己要竭尽全力。

  “好……!”

  文森特甩去胸口所有的忧郁,向着凯特等着的修道院寝室走去,他的身体被武人特有的紧张感包裹着。那是奔赴必须获胜的大战前的不安感,以及同样的昂扬感。

  “宣被告入庭!”

  异端法庭的法官由两位异端审问官担任。其中之一的佩德罗-德-萨拉迪纳阴郁的声音,将文森特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终于来了吗……)

  作为审判场的大厅的门开了,被两个强壮的士兵左右夹在中间的凯特出现在那里。

  重视形式的验邪圣部宣称:“这是惯例。”禁止全程陪同,文森特只得把凯特留在了等候室,自己先进了法庭。

  (虽然时间不长,可是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些陌生人中间,他一定很害怕吧。)

  凯特的脸非常苍白,因为恐惧而僵硬着。尽管如此,他也没忘记尽量迅速地打量周围,确认都有什么人物到来。等他看到自己前方的文森特时,那痉挛了的嘴唇微微地松弛了一下。

  (没错。快过来吧,到我的身边来。)

  因为表面上凯特不会说西班牙语,所以需要一个翻译。于是文森特才会被允许与他同行的。可是两个人却在等候室分开了,这恐怕让他很不安吧。他很怕异端审问官会找其他人来做翻译,禁止自认是战友的文森特与自己在一起吧。

  其实文森特在今天走进大厅的时候,也是这么害怕着的。因为他知道这个宫廷里还存在着英语说得比自己还流畅的人。没错,那就是在文森特要前往英国,救出如今已经亡故的玛丽-斯图加特女王时,担任他的英语教师的人物了。

  (还好没有发生这种事,恐怕是陛下在背地里使用了力量吧。)

  那些异端审问官是如此多疑,肯定不可能没考虑过文森特对凯特暗授机宜的可能。他们肯定打过换翻译的主意。文森特在心中画了一个十字,为这没有实现而感谢天主,还有国王的恩宠。

  『我们可是受到莫大的庇护的呢。』

  等护卫兵退下,被告席上只剩下红发的少年时,文森特用英语轻声对他说道:

  『所以你也要冷静下来。特别是一言一行都要多加注意。如果是对你不利的言语就不要解释,因为他们可能也找来了懂英语的人。之前我也跟你说过,这个宫廷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会说那个国家的语言的。』

  凯特很坚强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之后凯特沉默了一阵子,接着又开了口:

  『那个……』

  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侧脸上,文森特迅速地打断了他:

  『别看我。不要引起审问官的注意。』

  『啊,嗯。』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是为文森特的提醒而在斥责自己吧,凯特似乎失去了继续把话说下去的意思。文森特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的笨拙,以尽量温柔的声音对他说道:

  『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有你在这里,真的太好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一定会害怕……害怕得不知要怎么办才好的。』

  这句话真是出人意料。文森特一下握紧了拳头,努力地克制着想要回头去看他的冲动。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强烈地觉得看不到凯特的脸是莫大的遗憾。

  『我不会背叛你的这份心情。』

  文森特嘶哑着声音对他说道,感到他又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无言之间传达过来的信赖,让文森特的心都温暖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凯特并不是完全对自己敞开了胸襟,可是他已经不会再彻底拒绝自己了。光是明白了这一点,对文森特来说,就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一旦受到异端审问的话,就连大男人都会颤抖起来的。』

  文森特装作把体重从一条腿转移到另一条腿的样子,向着凯特靠了过去。祈祷自己的心情能通过那一瞬间碰触在一起的手臂传达给他。

  『跟他们比起来,你的态度简直值得尊敬了呢。』

  『嗯。』

  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但是凯特的声音似乎恢复了一点明朗。文森特微笑了起来。虽然他总是一下就掉眼泪,却绝对不是个脆弱的人,而是个有着百折不回的勇气的少年。可是,世界上还是有着无论自己多么坚强也克服不了的困难的。

  (正是如此,我才会在这里的啊。)

  在极近的地方感觉着凯特的体温,文森特不由这样想着。自己不能失去这温暖的温度。绝对不能。一旦失去了凯特,文森特也就完了。

  自从在那个冷风瑟瑟的山丘上相遇开始,文森特心里所想的就都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和他再会,把他带回西班牙来。经过了重重的苦难,终于才完成了这个心愿,让文森特高兴得好像升上了天堂。如果失去了这样的人还能够无动于衷的话,也只有那些没有心的人了吧。

  (我绝对要帮助你。不管是用什么手段……)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瞬间,入口处的大门再次传来了开启的声音。文森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下一个瞬间,他就睁大了眼睛。

  “实在很抱歉。我没能赶上开庭,真是失礼了。”

  站在那里的,是个身穿漆黑修道袍的年轻男人。有着女性一般柔和面容的他,面对带着非难的注视也没有丝毫的畏怯,带着爽朗的笑容问道:

  “请问审理已经开始了吗?”

  “你是什么人?”

  萨拉迪审问官皱起了眉头。

  “从你的修道袍来看,是耶稣会的修士吧……”

  “您说得对。”

  青年面上的笑容更加浓厚,很郑重地行了个礼。

  “我是劳尔-德-特雷德。本次我作为国王的代表参加审判。请让我对王家的奴隶,KAITO-TOGO的异端嫌疑提出‘雷克萨西昂’。”

  这个瞬间,惊愕的骚动充满了整个大厅。

  (雷克萨西昂……表示异议?)

  就连文森特也不例外。劳尔这么早就赶到让他大吃一惊,而他的发言更是让人目瞪口呆。“雷克萨西昂”这个词语经常会在民事法庭上听到。可是就文森特所知,从没有人在异端审问的法庭上说出过这个词来。

  因为被告面对的是审问官,他们在宗教问题上拥有的权利甚至是凌驾在国王之上的,采取如此挑战的态度肯定会招致对方的反感。

  (这太危险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文森特望着步调优雅地向着这边走来的劳尔的面孔。但是从那张端正的面孔上,文森特找不到任何答案。

  就好像被锁链剥夺了自由、焦躁之极的熊一样在甲板上来回行走的步伐,忽然间停止不动了。

  “好……”

  基德,也就是克里斯托佛-马洛在一个倒扣着的水桶上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下了决心一样地说道:

  “干脆点,我做就是。”

  杰夫利向他确认:

  “真的可以吗?”

  “是啊。既然要冒充祭司,那就不能留长发的。”

  “你这身为演员的毅力真的很让人佩服。”

  虽然这是夸奖的话语,基德听了之后,表情却更是苦涩。

  “我是剧作家。我会做的是写剧本,而不是去表演。”

  “但是你在剑桥演过学生戏剧吧?你不是说因为你那头丰茂的褐色头发,获得乐施洗约翰这个角色吗?”

  “啊,我可是不输给那位达芬奇大师画作的美青年啊。可是现在却……可恶!”

  基德充满不舍地用双手抱着了脑袋。

  “我现在已经很明白被背叛者大利拉割断头发的参孙的心情了。光是想象一下自己变成秃头的样子,力量就从我的全身消失了!”

  “哼。”

  手拿杰夫利少年时代送给自己的、有着美丽的镶嵌装饰的短剑——在球之丘上回收叛徒小丑匹波的尸体时,他们发现了它,于是它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那捷尔手中——那捷尔把手指放在它的剑刃上面,边检验着刃的锋利,边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事都叫得那么夸张。又不是真的秃了,以后再留起来不就完了吗。”

  基德含恨地看向那捷尔。

  “别说得好像不关己事一样……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肯定也会发几句牢骚的吧。”

  “谁会做那么难看的事情啊。”

  “难看?”

  “我实在是没法理解你跟杰夫利那么执着长头发的理由,你们又不是要出嫁的女人。在船上留长发也指挥碍事吧。”

  承受了那捷尔的视线的杰夫利莞尔一笑。

  “虽然蒙你夸奖,但我是有不能剪头发的理由的哟。”

  “什么理由?”

  “因为就好像在桅杆顶上飘扬的圣乔治旗一样啊。只要见到我随风飘扬的长发,谁都会一眼就了解的。这个人是打破常识,不知礼仪,沉浸在人世的快乐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虔诚,也没有半点老实的意思的男人。”

  基德的脸上浮起了同意的笑容。

  “没错,这就是画家经常使用的手段——叫做‘表象’的东西了。就好像百合花象征着圣母的纯洁,羔羊象征着基督徒,而从灰烬中重生的凤凰象征着英格兰女王一样,长发就是自由的标榜。对于像杰夫利和我这样的人来说,那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呢?”

  那捷尔又哼了一声。

  “只不过就是想出风头抢眼罢了。你们至于想自我炫耀到这个程度吗?”

  基德不闪不避地正面承受了那双蓝灰色眼睛的注视。

  “想让别人了解自己这个人,这又有什么错呢?”

  “问题在于程度。被独善与虚荣蒙蔽了眼睛的家伙就会犯下傲慢的罪行。”

  “然后就会落入地狱是吗?真是遗憾,这种威胁对我可起不了任何作用,圣那捷尔。对无神论者来说,什么天国与地狱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话说回来,我们真的有为了通过那个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狭窄小门而扼杀自己的必要吗?”

  这句话对虔诚的那捷尔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胡言乱语。

  “住嘴!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我只是不想披上伪善的皮而已。”

  基德冷冷地宣告着,用长靴的脚跟轻轻地踏着甲板。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神是不存在的。至于天国什么的更是不关我事。对我来说,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全部的一切。所以我想要好好地享受。不只如此,我还想把我自己的存在鲜明地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我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言语,还有让观众吓得魂飞魄散的作品。”

  “……唔。”

  那捷尔咬紧了愤怒得颤抖起来的嘴唇,像是看着常年来的宿敌一样狠狠地瞪着基德,把手中的短剑交给了杰夫利。

  “你给他剃。”

  “可是基德是指名你……”

  “我没有剃着剃着不捅他一刀的自信。要不是还有凯特的事,我绝对会把他给宰了。”

  那捷尔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迈着因为还没有冷静下来的感情而变得粗暴的步伐向着操舵位而去了。

  “你就收敛一点吧,你也了解他的性格对吧?”

  听了杰夫利的忠告,基德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虽然我也明白,可是他生气的表情也是绝品啊。特别是那只美丽的蓝灰色眼睛微微眯缝起来的样子,一看到那个,我的后背就直打寒战了。”

  “哎呀呀……”

  杰夫利叹了口气,重新拿好短剑,站到了基德面前。

  “不想受伤的话就乖乖的别动。”

  基德点点头,忽然又啊了一声。

  “等一下!”

  “干什么?”

  “我刚才忘记修道士头是什么样子了。”

  “哦,不就是脑袋顶上剃出一块圆形秃来嘛?”

  “不是吧!”

  基德慌忙转过身来,抓住了杰夫利的手腕。

  “那些修士喜欢那种不自然又滑稽的发型,可我受不了!那都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了!”

  “那你要怎么办?”

  “干脆剃光好了。短到看得见头皮的程度。”

  “就好像要上刑场的犯人一样?”

  基德怃然地答道:

  “你的比喻虽然差到了底,但倒是没错。”

  “也是啊,只要不在别人面前摘掉斗篷的风帽,就看不出底下到底有没有长毛了。”

  杰夫利若有所思地嘟囔了一句,啪嗒啪嗒地用短剑敲着自己满是在船上磨出来的老茧的手掌。

  “可是如果对方让你摘了帽子呢?”

  “我就说因为路途辛苦,没能来得及剃头,实在太难看,就请不要看了吧。”

  “……原来如此啊。”

  杰夫利表示了赞同,伸手抓住拿光艳的茶褐色头发,把短剑的刀刃贴在了头发根部。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动了手,一束束头发随着唰唰的声音被割落了下来。不愧是那捷尔平日里仔细研磨的短剑,锋利超群啊。

  “多么的屈辱……但是即使身处苦难的污泥之中,也能取出一颗宝石——这就是身为作家的生物啊。”

  基德捏起掉在膝盖上的一绺头发,忧郁地念叨着。

  “你就向我的才能下跪吧,班贝吉。我已经找到下部作品的主题了。美丽的大利拉为什么会背叛她的恋人?难道即使是天下无双的大力士的爱情,在银币的光辉前也会黯然失色吗?”

  杰夫利手下不停地说着:

  “对女人来说,男人受人尊崇未必就是件好事。参孙在战场上也许是个英雄,可是对大利拉来说,他只不过就是个野蛮又无聊的男人罢了吧。而且大利拉都问了他三次:‘要怎么做才会让你丧失那身恐怖的力气?’这问题未免也可疑得过了头,而他却还放心地让大利拉陪在自己身边,所以他也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基德用拇指和食指捻搓着那绺头发,轻声地笑了出来。

  “哦……”

  “干什么?”

  “不,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两个无神论者也能聊起圣经来呢。”

  虽然知道基德他看不到自己,杰夫利还是皱起了眉头。

  “不是有人说看都没看过就没有否定的资格吗。”

  基德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们毕竟是叛逆的存在,正因为我们会被人非难,所以才会想要对他人、或者是自己证明神是不存在的。为了能证明这一点,我们才要去寻找神不存在的根据,向别人或者自己提出。所以我们会比街头那些善男信女还更熟悉圣经啊。”

  “虽然你的分析非常冷静,但是你就不会觉得这样很烦吗?”

  “当然会觉得烦。我经常会不断地去想些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价值的东西。而我深思熟虑才推导出来的结论却被周围的人轻易地就否定掉。虽然我也受不了想放弃了,但却连忘记都做不到。简直就像诅咒一样啊。”

  “那你就没有解脱的方法吗?”

  “有啊。非常简单。”

  基德向着自己的手指吹了口气,把那绺头发吹得好像蒲公英一样四下飞散。

  “只要披上一层为善的皮毛就好了。到教会去,领圣餐,做祈祷。这样一来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人都不会再管你了。”

  杰夫利不由得失笑了。

  “所谓正直的人就是笨蛋吗。”

  “没错。”

  基德仰起脖子,仰望着杰夫利。

  “话说回来,英格兰还算好的。就算你跟我会被丢进监狱,也不会扔进火堆里烧死。但是西班牙却不一样。那个国家不会原谅不普通的存在,有着特异力量的人会很难在那里生存。”

  杰夫利点了点头。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是都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既然有了有着预言力量的人存在,那么就肯定要闹出一场骚动来了。所以西班牙那边也会尽量隐瞒他的存在才对。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份,也只要说是异教徒改宗天主教,就能避免异端审判了吧。虽然我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是那个叫桑地亚纳的男人的话,应该能很好地处理过去的。”

  “也就是说,只能把一切都托给敌人了吗……”

  基德眯起了一只眼睛。

  “那可是沃尔辛厄姆老爷都难以对付的男人啊。我对桑地亚纳的能干丝毫没有任何的怀疑。但是作为凯特的监护人的话,不知他又会怎样?他会像你那样,就算危及自己,也要保护那孩子吗?”

  杰夫利当即回答:

  “是啊,是他的话,就会竭尽全力。”

  “你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有这种感觉。对桑地亚纳来说,夺走凯特并不只是他的任务而已。”

  “那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杰夫利把短剑握得紧紧的,用力到了手指关节都发白的程度。

  自从失去凯特以来,愤怒的火焰就一直在他的胸口熊熊燃烧,从没有一刻熄灭过,如今这火焰烧得更高。

  是的,就算基德不问,杰夫利也想要探询出推动桑地亚纳的那股执拗的根源。爱国心,功名欲,挽回自己的失败。他想过了种种的可能性,却没有一个答案让人满意。

  杰夫利忍不住想,文森特也许是对凯特抱有与自己相同的感情。当然,这并没有任何的确证,也许只不过是自己的推测罢了。

  剧烈的愤怒的确是会搅乱人的判断,但是刻印在脑海中的拉罗舍尔的记忆——无论是桑地亚纳望着凯特的灼热视线也好,宣誓“我会比谁都重视你”的那份真挚也好,挥下的剑所带的杀气也好,都似乎在证明着杰夫利的猜测是正确的。

  或者还是说,这是因为那男人代替自己陪在了凯特身边,自己是因为嫉妒而对他耿耿于怀呢……

  “我可没跟桑地亚纳熟到知道他的为人的地步。”

  波动的感情梗塞住了杰夫利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而且也没有机会知道。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就是那家伙的死期。”

  基德似乎也明白杰夫利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了,于是也闭上了嘴巴,背对着杰夫利,开始老老实实地让杰夫利剃起头发来。

  当伤心的剧作家抱着酒瓶子把自己关进船长室之后,好像与他交换一样,那捷尔和路法斯出现了。

  (这两个家伙做得还真够彻底的啊……)

  杰夫利在内心苦笑了一声。

  如果换了是其他的水手,肯定会揶揄成了秃头的基德两句的。但是航海长和水手长不但比谁都勤恳,而且平日里就严格地循规蹈矩。

  对他们两个来说,自由奔放、或者说自甘堕落的基德就好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所以只要没什么特别事情,不但会不跟他说话,甚至还会彻底拒绝他进入自己的视野。

  可怜的马洛大师啊,看来他的恋情之路比艾斯科利亚宫之旅还要多苦多难呢。

  “我们已经绕过了布列塔尼半岛,现在该决定登陆地点了。”

  听了那捷尔的话,杰夫利点了点头。

  “我们去巴荣讷。”

  “法国吗……”

  那捷尔皱起了眉头。

  “那就必须要翻过比利牛斯山脉才行,会拖延时间的啊。”

  “可是我们的‘克罗利娅号’也不能自由出入西班牙不是吗?只要一看到这艘明显是英格兰的船进港,那些贪得无厌的港口差人就会立刻冲出来。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种夺走所有物资,把信仰异端的水手全都拿去烧烤的机会呢。”

  “的确没错。”

  路法斯表示了赞同。

  “就算要牺牲点时间,也必须要先确保安全才对。要是还在半路上就被菲利普给发现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话说得很对,那捷尔也点了点头。

  “你已经决定到了巴荣讷要怎么走了吗?”

  “你看看这个。”

  杰夫利从衣服的隐袋里拿出一张纸来,示意给两人看。那是昨夜他在就寝之前忽然想到,亲手画下的地图。

  “外国人进入西班牙的话,还是走有名的圣雅各布的巡礼之路最不会受人怀疑。主要的道路有三条,但我们最好选择沿海那条路走。在巴荣讷登陆之后,我们就先到圣塞巴斯蒂安——”

  那捷尔他们深思的眼光追逐着杰夫利在纸面上滑动的手指。

  “然后到潘普洛那,向西经过维多利亚、布尔戈斯,之后就直线南下,最后到达艾尔-艾斯科利亚。”

  那捷尔瞥了杰夫利一眼。

  “艾斯科利亚是建筑在瓜亚达拉马山脉的山麓上吧?”

  “是啊。”

  “如果以我们的路线来说,山脉在宫殿的什么方位?”

  杰夫利的脸上泛起了苦笑,似乎是戳到了痛处。

  “在宫殿前面。也就是说,我们要翻两次山才行。”

  “可恶。”

  那捷尔咋舌,旁边的路法斯也沉吟了起来。

  “别看那些蛤蟆那么喜欢战争,也得防着邻居来打他们啊。这块土地起伏这么剧烈,光是移动就够让军队疲惫不堪的了。”

  杰夫利猛地站立起来,用高亢的声音一口气吹散了阴沉的气氛。

  “还没上路就这么示弱?这可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那捷尔握紧了拳头。

  “我们也不是在示弱。我是担心沃尔辛厄姆阁下接下来的举动。如果那一位不等女王陛下的裁决,就直接向西班牙的间谍发下那个命令的话……”

  “我明白。”

  杰夫利没有让他说下去。所谓沃尔辛厄姆的命令,就是为了防止凯特泄露英格兰的机密,秘密地下毒杀害他灭口了吧。的确,比起从戒备森严的敌人大本营中救出凯特来,还是这样来得快些。那个只重效果的冷血男人绝对会向这方面考虑。

  “桑地亚纳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绑架了凯特,我可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就让暗杀者接近凯特。”

  “如果是刺客还好办点,可是阁下最喜欢用的是毒杀啊。你以为他会连凯特的饭菜都一一亲自检查吗?”

  “我希望他会这么做。”

  “你想得也太好了……!”

  “没错,就好像从小养尊处优地养起来的贵族大少爷一样。”

  总算恢复了冷静的那捷尔也点了点头。

  “你还是涂上点焦油,把颜色再弄得暗一点就完美了。”

  “明白了。过会儿我试试看吧。”

  杰夫利说着,再次看向了手绘的地图。

  “往返一次艾斯科利亚宫最少需要两星期。而要救出凯特还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总之也先算两星期吧。在这段时间里,由你来担任船长代理,路法斯。”

  “请您放心交给我!”

  水手长粗壮的脸孔上红光满面。他对杰夫利给予了自己完全的信赖感到高兴,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也为自己能指挥船只而激动不已。

  “航海长代理的任务就交给威尔。你要找谁来替你监视水手们?”

  “休和尤安。他们两个人总会有一个在甲板上的。”

  路法斯说出的是让杰夫利也很满意的安排。能把克罗利娅号安心地托付出去的,除了那捷尔以外,就是这位粗壮的水手长了,看来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误。

  “光是一直停泊在巴荣讷会很无聊吧?”

  “我现在就想去把那些西班牙混球打飞了。”

  “虽然你意气风发是很好,但可别太冲动了哦。你们先继续进行展帆和炮击训练好了。这方面你们倒是要怎么热心都没关系。”

  “是!”

  “别跟那些法国海盗干起来。如果想试试手腕的话,去里斯本港口抢抢那些载着做桶子的木材的船好了。”

  又来了啊,路法斯皱起了眉头。

  “可是不是不能对商船出手吗?”

  “只要船没安着大炮就没事。总之禁止炮击。我们的炮弹必须要给回程的时候留着。预备受到追击的时候用。”

  没错,事情并不是把凯特从宫殿里救出来就完了。只有一起回到了英国,才能算获得了成功。以路法斯的聪明,不用杰夫利说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训练用的实弹也会控制在最小限度。毕竟最重要的还是正确的装填和缩短发射时间,我会着重于这方面的训练的。“

  杰夫利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微笑了起来。

  “我想你也会是个优秀的炮手呢。“

  路法斯也露齿一笑。

  “是。要是我不做水手长了,马克那家伙一定会担心我抢了他的活干,弄得晚上睡不着觉呢。”

  那捷尔耸了耸肩。

  “可不一定哦。那家伙心思挺粗的,说不定会觉得无事一身轻了呢。”

  三个人一起放声笑了起来。

  杰夫利暗自感觉到,自己能有这样知心的伙伴真是太值得感谢了。互相理解的安心感,以及由此而来的舒适感是任何东西都难以替代的。

  杰夫利想,也许自己无缘得知的家族之爱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从遥远的国度漂泊而来的凯特,会那么快就再也离不开克罗利娅号,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这么说起来,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个与家人无缘的少年。自己之所以会在相遇的瞬间就那么在意他,恐怕就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正是那种难以言谕的孤独,才让彼此都明白丧失的痛苦的灵魂聚集在了一起。

  “这个还给你。”

  商议结束之后,杰夫利送走路法斯,回头看着身边的那捷尔,把短剑递给了他。

  “你到底是转的哪门子的心思啊?”

  那捷尔一边把短剑收回鞘里,一边问道。

  “马洛说‘这是我们的徽章,是自由的证据’的时候你还跟他一起起哄来着,还不等话落地,你就这么干脆地又把头发给割了……”

  杰夫利搔乱了变短了的头发。

  “我只是考虑了一下,自我宣传和凯特到底哪个更重要而已。”

  那捷尔的嘴角提了起来。

  “我没法舍弃你这家伙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就是不管你平时怎么若无其事地做蠢事,在关键时刻却绝对不会犯错误。”

  “那其他的理由呢?”

  “保密。”

  “我知道你这人嘴巴是很牢,可是也不用连几句话都节约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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