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羡慕。
无论是生,是杀。
根源之处,都有着感情。
一下爱,一下恨,一下伤悲。
人类真是麻烦又忙碌。
我还想多看看人们心动的瞬间。
也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一天。
***
冬季澈底到来。
黑泽已经退学一个月。到了十一月,就觉得今年快过完了。
「那么老师,我要报告宁宁子的近况喽。」
「好,谢谢。」
放学后,理事长室。
今天羽根田仍保持学生的模样。
我随口问了问黑泽的近况,她就把我带到理事长室。
黑泽和爱丽丝都在神社地下做研究的样子。
黑泽现在的魔力就像是刚好斟满杯子的水。光是汤匙伸进去就会满出来,想捞也不好捞,而现在理事长将水冻住了。
这段时间,黑泽要训练如何削冰,并做出盘子垫在杯子底下,以免魔力溢得到处都是。
「所以黑泽就是正在跟爱丽丝小姐一起研究了。」
「嗯嗯,因为事先预习过,爱丽丝夸她以魔法初学者来说进步得很快呢~不是在面前夸就是了。」
「为什么,要夸就当面夸啊。」
「因为现在不是主人而是师父,有面子什么的要顾吧?」
「这样啊……?是喔……」
如果想成斯巴达社团的顾问,好像也能理解。
不过那种教育是针对一受夸奖就容易怠慢的学生,对黑泽说不定是反效果……不对,这恐怕不是我该置喙的事……
「你又~在那边自己偷笑了~」
唔……好像又写在脸上了,真害羞。
我不是想引人注意。只对羽根田说就没问题了吧!
「……我想,黑泽应该是愈夸会愈好的类型喔。」
「真的~?是喔是喔,谢谢你的建议喔!我会跟爱丽丝说的。」
「你跟爱丽丝小姐认识多久了?」
「咦~!从发现这里之前吧。就是罗马兴盛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还很青涩,很可爱喔~」
罗马兴盛的时候,也就是──西元前一世纪到西元三世纪……?古早到不行,想想就快昏了……
「看人类社会一直在变化,很有趣喔。房子也从木头变石头,现在还盖起摩天大楼。」
「对你来说,那大概是一下子的事吧……」
「嗯~不晓得耶?真的有那么快吗~」
真亏她记得住,我连学生时代的事都记不清楚了。十年前的事也模模糊糊。
「对了,你之前说小樱想照顾的那个贵族家儿子后来怎么了?」
她在露营那时说了这个故事以后就再也没提过,让人颇好奇。
「喔,四郎预见那孩子如果继续留在人类社会,会被争继承权的人杀掉,所以就把他藏在那座神社里了。那孩子也根本不想继承,说愿意做任何事来报答救命之恩呢~哎呀,真是个好孩子~」
那个时代的确动不动就为了权力争得死去活来,很可能会有那种下场呢……
「而那时候我刚好想多认识人类,就在学校给了他永远的生命──应该说,是停止了他的时间。」
「咦!太可怕了吧!」
「因为他说什么都愿意做啊?」
这种话真的不能随便乱说……
「那个儿子愿意吗?」
「我不知道他实际怎么想啦,可是有经过他的同意。」
「这样啊……那他后来怎么了?」
「后来让他教了一阵子人类的事~那个时代还没有教师证之类的东西──所以算无照教师吧?」
「变得有点像漫画主角,满帅的嘛……」
「不过他不是住在能看海的断崖边,而是到处都是山的森林里喔。」
原来小樱真的用结界保护了贵族的儿子。
小樱没能成为人类,要是那个儿子遭遇不测会很可怜,幸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嗯?她说「一阵子」,所以不在这里了吗?
「那孩子现在怎么了?」
「进入人类社会啦。忘了过去的一切,过普通人的生活。他的时间也恢复流动,会和普通人一样老化喔。」
「咦?他还活着啊?」
「是啊,算是最近的事嘛。我看世道变得很和平,觉得差不多能放他走了。」
现在还活着,只是失去记忆。难道说──
「该不会我就是那个儿子吧──!」
「你想得美咧。」
羽根田冷笑着斩断我的期待。
「怎么这样……亏我那么期待漫画或轻小说那种常有的特殊身世……!」
「啊哈哈!老师就只是普通小康家庭养大的普通人啦,真是太遗憾喽~要感谢爸妈喔~?」
任职于这所学校的非日常过于融入日常,让我期待自己也有些特殊情况了。是喔……我只是普通人啊……有点失落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真的是父母的儿子感到庆幸。对于他们从出生就扶持我到现在,真的非常感谢,只是没什么机会能表达而已。话说,我连称得上叛逆期的时期都没有呢~
「说真的,如果要以普通人身分过活,还是完全忘了这学校比较好喔。老师小指上那枚戒指,其实也不够完备。离开这个结界一段时间以后就会失效,替换掉这段时间的记忆。」
「那……这个一段时间是多久?」
「不知道。大概是我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吧。」
「太模糊了吧……」
还以为只要有我戴在左手小指的这枚银色戒指,就会永远记得这所学校……难到我真的总有一天会忘了这里的日子吗?
「知道什么时候会忘,反而比较残酷吧。」
这么说的羽根田隐约有些感伤。
***
「啾~~!升学考完全没准备啾……!」
「咦咦……根津……」
「都十一月,第二学期过一半了,太慢啦。」
高级班开班会时,正好响起关于升学考的广播。当然,考试时间是因个人路线而异。考一般大学组基本上都是明年,要推甄的尾尾守(平时状态),和准备考专科学校的尾尾守(满月状态),结果都已经出来。当然是考上了。
「我都知道喔,万智只是平常贪吃,在这种时候就会拿出实力吧?」
「就是这样啾!开始觉得没问题了啾!」
「真的吗~」
「真的啾真的啾!万智可以拿今天晚餐,寮子阿姨用自栽马铃薯特制的香酥可乐饼来赌!」
「根津居然拿食物来赌……!」
所以她是真的很有自信吗?
「万智同学,要是会怕,跟老师谈谈看或许比较好喔……!」
「是啊,这样比较好吧。」
若要认真回应,的确是谈谈比较好──然而根津的成绩虽不平均,绝对称不上差,数理还排第三,只输给羽根田和右左美,其他科目也有达到她志愿校的标准才对。可是,疏忽大意最要命。
出路啊……
这类辅导基本上是由星野老师负责,不过这毕竟是我带的班级,从今年也开始兼任出路辅导了。
「啊,那我也来找老师谈一下志愿好了~」
「咦?」
羽根田也要?总觉得有其他企图的味道……
「啾!那万智也要!」
「请便请便~」
「玩这个哏不嫌人数太少吗啾!啊!该不会等万智上钩以后才让给万智的吧……!」
「你说呢?」
竖起食指,轻巧地眨个眼睛的羽根田究竟是算计了多少呢?
「啾~~!超不爽的啾!小帷也来跟老吱做出路辅导!」
「好哇~」
「咦!」
──就这样,我要和根津还有羽根田谈出路的事了。
***
冬天的理事长室温度刚刚好,像钻进暖桌里。
与根津谈过出路后隔天,我怀着保险心情问问看羽根田是不是真的需要,她便带我来到理事长室。羽根田说她的能力在这时期会不太稳定,想找个可以恢复不知火模样的地方说话。话说去年这时候,她也曾课上到一半去保健室,保健室的晴香老师也说羽根田这时候总会弄坏身子。是能力愈大,所谓的副作用也就愈大吗?一进理事长室,羽根田全身就被橘红色火焰包围,恢复理事长的模样。
「……不管看几次,那些火都很恐怖。」
「我也觉得是这样,所以尽量不在你面前变身喽。人类好像都满怕火的。不过我这样比较舒服,今天就请你包涵一下喔──来,开始说吧。请坐。」
如此说道的羽根田指着理事长室的沙发。
我听话坐上沙发,羽根田则坐到我对面。
「那个……羽根田……喔不,该叫理事长?」
「喔,叫羽根田就行啦。虽然用这个外表,讲的还是羽根田的事。」
「好、好吧,知道了。」
这时候该怎么称呼她都很犹豫。我清咳一声重整心情问:
「羽根田,你成为人类以后想做什么?」
「想玩音乐吧。」
「……真的?」
「嗯,一半是真的喔。」
大概是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羽根田拄着颊,歪唇贼笑。
玩音乐的事,羽根田在自我介绍上也说过。但我分辨不了多少是她扮学生的人物设定,多少是她的真心。
「剩下一半是什么?」
「过像你那样的人生。」
「啥?」
什么垃圾愿望啊。
「你在挖苦我吗?」
「没有喔?我可是很认真的呢。」
……愈来愈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了。
「过我这样的人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听不懂。根本没有哪里好啊。」
「是吗?你不是都泡在自己的嗜好里吗?今天晚上也很期待吧?」
「是没错,不过这样说太那个了吧!」
少误会,我只是打电动而已!
羽根田贼呼呼地笑着,在我抗议以后站起来,一屁股坐到我身旁,沙发稍微晃了晃。
「……我也好想和老师一样,培养各式各样的兴趣喔。或许会遇到讨厌的事情没错,可是心肠也会因此变得更好喔──像老师一样!」
「我又不好心。」
一阵苦涩涌上心头。
「很好心啊,后悔是好心的人才会有的嘛。我啊,听了老师以前的事以后,觉得你很有人性喔。」
她是在调侃我吗?不,是我疑心病重。羽根田应该没有那种想法。
「有人性是什么样子?」
「不完美的样子。」
「其他动物也不完美啊。」
「会觉得不完美,就是很有人性的想法。」
愈听愈像诡辩。
「这不是我唯一想过的人生喔。我想想~右左美的那个彗子小姐那样的人生,或是舍监阿姨寮子的人生都不错……其他嘛……」
羽根田就此说起许多人的人生,全都是微不足道的平凡人生。平凡却刻划了那人一生经历的人生。
说得很羡慕的样子。
「亏你能举这么多例子。」
「因为见过很多嘛。」
羽根田究竟在永恒的时间里见过了多少人生呢?
她在成为我们所知的羽根田之前,都是怎么过的呢?
「我很喜欢人类喔。」
咚,左肩有重量压上来。身旁的羽根田倚着我的重量。她翘起脚,将手放在膝盖上,柔亮的头发滑过我的西装外套。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说……你这件衣服胸部露太多了吧?」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尴尬得我忍不住移开眼睛。
「老师真的是闷声色狼耶。」
「可以告你性骚扰吗?」
「对不起嘛~」
说是这么说,她应该不会改吧。
再说就算要告,我能去哪里告啊。
反正那也没有冒犯我什么,无所谓啦。可是人类不会都这么想,要是羽根田就这样变成人类,遭到坏人盯上──
「人类不是每个人都好心,有的人还会以虐待他人为乐,这样你还喜欢吗?」
羽根田若有所思地往我瞥一眼,视线又垂落自己脚边。
「人性就是这样,所以我喜欢。」
用同样的语气,去认同那种污秽的人性──我实在不想认同。
「那只是自欺欺人吧。」
即使觉得这样讲很不好,我的嘴还是没停下来。
「真的遇过一些很糟的事,没办法原谅自己的人,我就不信还能说出那种话。做人都会有不想活下去的时候了,哪还会喜欢啊。你这样就是因为不是人类,比人类强大太多──」
说到强大那瞬间,脑海里浮现龙崎的脸。
她就是因为强大而孤独,为找寻爱而期望成为人类。
会不会羽根田也是──
「嗯~或许吧。也就是说,如果我也开始讨厌人类,就表示我更接近人类了吧。」
即使受了我的怨怼,羽根田仍笑呵呵。
「……是不用故意去讨厌啦。」
「是喔?……实话呢?」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我是大人了,黑暗的情绪都要压抑住,不能让人看见,请不要刻意引导我暴露出来。你又不知道我是抱着什么心情在掩饰这种情绪!
「唉,说嘛。我不会生气啦~」
「这样说的人最后都会生气喔。」
「是吗?嗯~好难喔……可是老师,我很想听你怎么说耶,告诉我什么叫人类嘛。」
别闹了。我什么都不想讲,情绪也是支离破碎,哪会有什么道理能说。至少知道现在的自己就算开口,也只会诉诸感情而已。
可是我的嘴却违反我的意识,言语倾泻而出。
「……人类总是会不知不觉去期待某个人。所以希望别人对你好,因为别人做了无法原谅的事情而生气,便讨厌别人。不过我认为,那是想站在对等立场去接近对方才会那样做……那样的想法,最近可能比较容意受到否定吧。可是,大家多多少少都会这样想,只是不表现出来……而你因为是不死鸟,才什么都承受得了……我也很想说喜欢人类啊,但就是说不出来──抱歉,这完全是我的偏见,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乱七八糟。可是听见你说你多喜欢人类,会给我一种自己心里讨厌人类的部分被完全否定掉的感觉。所以──」
「对我来说,你讨厌人类也没关系喔。」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沉默回荡在理事长室里。
「……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即使我忍不住骂人,羽根田态度依然平静。可恶,这样不是更突显我的愚蠢吗?成熟不起来,始终不着边际,我真的好讨厌自己……
「你道歉做什么……应该是我道歉才对……真的很对不起,生你的气是我无理取闹。这种时候你大可骂回来,我还宁愿你开骂……不,拜托你骂骂我……」
「哇~我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我骂他耶。」
「……你以前有生气过吗?」
「咦~嗯……想不太到耶~」
「有讨厌的事吗?」
「没有耶。」
也是啦。听她说了那么多,多少感觉得出来。
「有开心的时候吗?」
「成为人类的学生成长茁壮的时候吧。」
「要是她遭遇不幸呢?」
「那也是人生啊。」
「难过的时候呢?」
「没印象耶。」
如此说道的羽根田尴尬地笑。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说不定我就是那种所谓很难活下去的个性,像她那样什么都能包容的生活态度就绝对不会吃苦。我知道现在风气就是这样,可是还是有所期待,希望这世界可以尽可能多一点善良,少一点悲伤。羽根田的想法,就是所谓大人的想法。
我讨厌人类是太任性吗?只是在怨天尤人吗?唉~乳臭未干,蠢毙了。到底要幼稚多久才甘心,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总觉得愈想愈难过。
这时,羽根田对想不开而沮丧的我轻声说:
「……对不起喔。说不定这样说又会惹你生气,可是我还是觉得你非常有人性。」
「咦?」
她口中的人性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思呢?
「老师,你有生气过吗?」
「……有。」
「有讨厌的事吗?」
「……有很多。」
像现在就在讨厌我自己。
身旁的羽根田听见我的回答便「是喔是喔」地点着头。
「有开心的时候吗?」
「……也有很多。」
「有痛苦的时候吗?」
「很多很多。」
「有放弃过吗?」
「每天都想放弃些什么。」
「难过的时候呢?」
「数也数不完。」
「幸福的时候呢?」
「……也是数不完。」
这一连串的问题,和我问她的差不多,但每一句都非常温柔。与其说是想知道答案,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拥抱我人生中的每一种感受。
「这样啊。老师的人生,是由很多很多感情点缀起来的呢。这些总总塑造出现在的你呢。」
不只是伤悲,也不只是喜悦。这就是我的人生。
不管活了多久都不断羡慕别人,无可救药的人生。
「你有很多我所没有的东西呢。」
「你也有很多我没有的啊。」
「真的?」
「要是我能像你那样想,应该会活得很轻松吧。」
「嗯~?」
羽根田不太能理解的样子。
「刚才就说了,我想过你那样的人生……有很多喜悦和悲伤的人生……好好喔,有真的活着……我一直很空虚。你刚说要是能像我那样想,就能活得很轻松,可是活得轻松不一定快乐吧?不会变得空虚吗?啊,我不是说一定要有痛苦的经历喔……对我来说,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心里激动的时候愈多就愈有活着的感觉。所以啊,我觉得老师保持现在这样就行了。比谁都更有人性──好羡慕喔。所以说,开心和悲伤也都保持现状就行了──再说你这些激动的时候不会害别人伤心难过吧?」
「……我不是刚刚才对你乱发脾气吗?」
「你道过歉,也很努力在反省了嘛。而且现在也非常后悔,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觉得自己不该表示意见,便沉默不语。
「啊哈哈!老师你那什么脸啊!皱巴巴的很好笑耶~啊……真像人类……」
「羽根田……」
说不定我们只是想追求彼此缺乏的东西而已。
羡慕隔壁翠绿的草坪,看不见自己拥有什么。
我拥有什么呢?
「老师啊,如果再给一次机会,你会努力面对悔恨吗?」
「什么意思?」
莫名具体的唐突疑问,使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想问一下啦。」
「……不要跟我说你还能让时光倒流喔。」
「我不是在特别讲习上说过没有未来人吗,没办法控制时间啦。啊~你该不会忘光了吧?要再办一次吗?」
「啊!差点忘了有这件事!放心,讲习的内容我还没忘……大概吧……」
来到这所学校以后遇过太多超乎常理的事,记都记不完啊!明明大学时期那个用功的我就能记住很多东西……!
「所以呢?」
「就算你这么说……」
问题笼统成这样,我该从何答起呢。
面对悔恨是什么意思?前一个学校的事?就算是,那也都过去了……而且她说过无法控制时间……嗯……是某种比喻吗?
「……假如,有机会重头来过,我大概会试着去面对吧。」
现在的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哪些缺点。
与这所学校的学生相处后,我学到──依靠身边的人、认真与他人对话、尊重对方的意思等,觉得理所当然,却做得不确实的事。
「呵呵!这样啊,老师变坚强了呢~」
「……真的有就好了。」
我还是对很多事没有自信。
在沟通上完全处于被动,因此希望以后能把话说清楚,以免造成误会。
如此思考的我,开始想持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