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班的毕业作业和最后一场考试都平安过去,今年度的结尾已近在眼前。
剩余时间改成自由到校,班上学生很少到齐。尤其是尾尾守要为新生活做准备,需要整理行李什么的,忙碌得很。
龙崎还是老样子,受到这几天右左美的刺激后,也写信给我。内容是需要分好几天看的高密度超甜情书,令人难为情得不得了……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右左美的信,我当天回宿舍就看了。一点都不可爱的文体,写出她的温柔,平时校园生活的快乐,值得珍惜的人增加的喜悦,为去年擅自离校把我卷进来道歉,也感谢我愿意冒险带她去见木崎女士。
然而这样的她,从校长宣布考试结果那天起,一直显得闷闷不乐。
这也难怪。今年右左美因为去年的停学,以及难以补回扣分,无法毕业,而且考试也差一点点就合格了。
接到这消息时,就连右左美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整天不说话。
现在也是在教室望着窗外发呆。
薄薄的云,慢慢地飘过蓝天。
***
「人间,当右左美的邮差啦。」
「什么?」
有一段时间不曾和右左美对话了,结果──邮差?
「右左美写作业的时候顺便给小彗子写了一封信,帮忙送一下啦。」
她给出的信封上,贴了大波斯菊的贴纸。
「右左美也很想自己去,可是没能毕业啦。所以──要请人间替右左美送信。」
右左美无力地微笑。
「……去上个香啦。」
是寂寞与缅怀从前交杂的语调。
「右左美……」
我是很想帮,但决定权并不在我。
这所学校环境特殊。例如可以接收社群网站的资讯,然而不能发讯。
「……能不能送,要先问过校长才知道。信可以先放我这吗?」
「知道啦。其实右左美也不抱希望,不能也会接受……只能这样啦。人间,谢谢啦。」
而校长回答,这次只要他确定信中内容没问题就可以送,而我也立刻将信交给校长审核,得到了准许,并一道请教木崎女士的位置。距离三个县,在假日可以勉强当天来回。
右左美听我这么说之后安心微笑,小声说了:「谢谢。」
***
今天很晴朗,好久没离开结界了。
感觉穿正式一点比较保险,所以在假日穿了西装。上次出结界是几时啊……年底回老家那次吗?父亲在上个学年度届龄退休,我也离家了,于是两人相处的时间变得很多,母亲经常带他出去游山玩水的样子。难得回一次家,发现玄关处多了很多不知哪来的纪念品。父亲是个木讷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玩得愉不愉快,可是母亲给我看的照片上,他表情都很享受。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购买新干线车票。
车站也令人怀念。新干线月台我很少去,不过这里是距离我过去服务的高中最近的车站。时间过了四年左右,当时的学生不知过得如何。如果大学能应届毕业,今年就要成为社会新鲜人了。假如进的是职校,说不定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社会人士。
时间之下,众生平等。我拿着右左美的信看了看。信封与给我和其他学生的信不同,没写收件人,缄封处也黏死了,只有静静平躺在信封上的大波斯菊贴纸显示这封信的要旨,给人强烈印象。
听说木崎女士原本是北方人,因为结婚才搬来关东。我前往的即是她老家附近的站,再搭二十分钟公车即可抵达目的地。
喜悦与悲伤,都不是永无止境。
我在前一所学校度过的时光,右左美与木崎女士共度的时光和此时此刻,也都是如此。
在陌生的车站下了新干线之后,要直接转乘公车。我借车站地图确认,走向公车站。
距离不远,走走就到了吧。
「──啊,不好意思!」
「咦?」
向我搭话的人,穿着像是职业妇女。气质开朗大方,年纪与星野老师相仿。
「请问你是当地人吗?我有点迷路……」
「啊……」
我虽然不是当地人,但既然对方有困难,听听也无妨……
「你是要往哪边走?」
「那个,我在找这个地方……」
迷路的女子将显示着地图的平板电脑拿到我面前。
咦?这不是──
「家母去年一月过世了……我今天是来扫墓的。可是我平常都在国外,上次来是家父那边的亲戚带路,之后就没来过了。人生地不熟,真的很头痛……」
说来也巧,她平板上显示的目的地,就是我要去的墓园。
***
「哎呀,这样啊。你是代替学生来见见她的恩师啊。」
「对呀,就是这样。」
「那位学生也很想自己来上香吧,真是辛苦她了。全科都差点就及格,还要把整个春假都花在补习合宿上。」
右左美,请原谅我这样说。
「已经到学生放春假的时候啦~」
这也是谎话。尽管有点过意不去,但为了制造右左美不能来的理由也只能这样。
而既然我们要去同一个地方,自然就上了同一班公车。
不知为何,她还坐我旁边。
「说什么都要把信交给恩师啊,真是太浪漫了。她一定是个很有礼貌的好孩子──啊,叫我Sae就行了。」
「Sa、Sae小姐。」
是绰号吗,还是姓佐伯(Saeki)之类的?或是名字?住国外都这样吗?Sae小姐近得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使我疑惑都写在脸上。
「我的名字是家母取的,我还满喜欢的,写起来也好看。『纱』是糸字边加一个少的纱,『彗』是彗星的彗,纱彗。」
是名字啊,好少见的写法。彗星的彗……呃,不会吧。
「的确是很棒的名字呢。」
「就是啊……虽然家母在世时,我老是跟她吵架,现在怎么想都只有开心的事。」
说完,纱彗小姐望向绿意渐浓的窗外景色。
***
「这座墓园比想像中大好多……不晓得要找多久……」
「对呀,要在没来过的墓园找陌生人的墓,真的满难的。」
「就是说啊。我只有问过大致位置而已……」
大致位置是借用校长的力量找出来的,实际位置还是得自己找。
嗯……只能从大致位置一个一个看过去了吧。
「那个,就当是答谢你带路,让我帮你找找看吧?」
「咦?可以吗?可是──」
「再说,要是帮助我的人有困难,我却视而不见,家母会骂我的。」
纱彗小姐快活地笑道。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拒绝。
「不好意思喔……那我就接受你的好意了。那个,位置在B1区这边,姓木崎……」
「咦?」
纱彗小姐错愕地看着我。
「木崎……?那位学生的恩师该不会叫做木崎健一吧?」
「不,木崎彗子。」
「木崎彗子就是我刚说的家母。」
「咦!」
先前听到她的名字时,我是有过这想法,但觉得不会那么巧……结果纱彗小姐真的是木崎女士的女儿啊……
「为什么……喔不,世界真的很小呢。那么我来带路,这里的路我还记得。」
纱彗小姐就此领着我前进,和车站那时反过来了。
木崎家的墓地,比该区任何一处都还要气派。
「爸、妈,好久不见。」
纱彗小姐在墓前问安,我跟着深深鞠躬。
来是来了,可是我真的该留在这里吗?
回避一下比较好吧……
「那个,纱彗小姐,谢谢你带我过来。我就不打扰了,去那个休息室等一下再来。」
「不会不会,真的不打扰!谢谢你替我着想,那晚一点再请你跟我聊聊那位学生的事吧。」
不停互相鞠躬之后,我退到墓园里的休息室等候。休息室外设有吸菸区,里头有几张没靠背的大沙发,和三台香菸跟饮料的自动贩卖机,非常简易。
屁股一坐上沙发,许久不曾与陌生人对话的疲累一下子涌了上来。
啊啊……原来我这么紧张啊……
本来就不擅长与陌生人对话了,而且立场也颇为怪异。接受归接受,代替学生来上香仍是个奇怪的状况。尽管没做任何亏心事,还是怕惹来纱彗小姐的反感。唉……都进休息室了,就好好喘口气吧……
于是走到贩卖机前,买了小罐咖啡。
这两年来,每当遇到困难就会一边喝星野老师的咖啡,一边请教他的看法,养成了喝咖啡缓解紧张的条件反射。
我心想着好久没买罐装咖啡了,拉开拉环。最近的罐装咖啡很好喝,但还是比不上星野老师冲的。可以感受到那滋味和香气镇静了我的心灵。
啊,不如也帮纱彗小姐买一罐吧……不,喝陌生人给的饮料太恐怖了,我就不会收。嗯,算了吧。
我一口一口喝着咖啡,回到沙发。
右左美在信上写了什么呢?
内容是校长审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想着,休息室的门缓缓打开了。
「人间先生,不好意思,久等了。」
「啊,哪里,别这么说。我才不好意思,根本是外人。」
「那个,你去送信的时候,我是不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都、都可以。」
「好,那我就留在这里。」
纱彗小姐说完就去贩卖机买汽水和菸。
原来她会抽菸啊。
我就这么和她换班,前往木崎彗子女士的墓地。
***
木崎家的墓经过清扫,比一开始干净多了。墓碑擦亮,供了鲜花上了香,还有杯小小的水。有那么一瞬间,我后悔自己应该留下来帮她扫,不过这似乎有点太多余,何况都已经过去,就不多想了。
「……木崎女士,幸会。我是右左美的导师,人间零。」
我深深鞠躬,说道:
「今天我是来代替右左美,把她心里的话告诉您的。右左美每天都很努力念书,和班上同学互相扶持。在我这个导师看来,她是个非常勤奋的人,也是个懂得敬重他人的学生。她给了我一封信,要转交给您。」
我从公事包里取出右左美的信。
看着这个有大波斯菊贴纸的无记名信封,我为是否该开封念出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和花跟水一起供在墓前。
我还是别看比较好。
这个内容仅限于右左美和木崎女士之间。
***
「纱彗小姐,谢谢。」
随后我回到休息室,她正在门外抽菸。
「人间先生,都跟家母说完了吗?」
「啊,对,谢谢你的帮助……那个,请问一下,这个墓园有规定供品要怎么处理吗?」
「供品?哦,公车上说的信啊。嗯……原本是要自己带回去啦,如果你愿意──我有个想法。」
纱彗小姐干脆地在菸灰缸熄菸,走向木崎家墓地。
想法?她想做什么?
我跟在纱彗小姐后头。
一起来到墓前。
「就是这封信?」
「对,就是它。」
「大波斯菊……」
纱彗小姐拾起右左美的信,表情有点鼻酸。
「这位学生,真的很了解家母的样子。大波斯菊是她最爱的花。这种花的花季在秋天,颜色和她从小宝贝到大的兔子布偶很像……可是那个布偶在几年前不见了,让她非常难过……」
──是右左美。不仅是木崎女士,纱彗小姐心中也有右左美的存在。
「人间先生,这样做说不定其实不太好,可是──要不要把信烧给她呢?」
「烧给她?」
「对。这封信一定写满了对家母的思念,我很希望能直接送给人在天国的她。」
烧成烟,送到天国去啊。
「该怎么办呢……」
不知右左美会怎么想。与其把信带回去,她应该会以送给木崎女士为第一优先吧。
「人间先生,我觉得这样最好。」
可是烧了感觉有点可惜,然而──
「那就这么做吧。」
这里还是尊重家属的想法吧。
听我这样回答,纱彗小姐便取出先前用的打火机。
给信点了火。
纸一下就烧得劈啪响,化作轻烟升上天际。
伴随着烟的焦香。
右左美的信就此全烧成灰烬,烟也在空中消散无踪。
***
我和纱彗小姐在回程公车上聊了很多。
她说自己有个快满十四岁的女儿,父亲那边是当地有名的资产家,自己在国外当会计师,这次回日本是因为工作。母亲有个看得比任何珠宝都还要贵重的兔子布偶,可是最后怎么找也找不到。没能让母亲把布偶带进坟墓里,使她遗憾至今。
我不能透露右左美的事,说了她也不会信。但还是想解开她的误会,该怎么做呢……
公车到车站了,纱彗小姐要在车站附近的旅馆过夜,明天就要离开日本。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要澄清误会只能趁现在!
「──那个!」
下了公车,纱彗小姐在临别之际被我叫住而愣了一下。
「那个布偶,已经被令堂送给我的学生了。去年──不,前年秋天去看她的时候收下的……所以,所以你不用难过,布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纱彗小姐表情错愕,见到希望似的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
布偶现在以右左美的身分,今天也过得很好。
「太好了……呜!」
纱彗小姐像是再也忍不住长期压抑的情绪,捂着脸蹲下来。
「我一直好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把布偶丢掉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被罪恶感折磨了很久吧。纱彗小姐慢慢站起来。
「……对不起,失态了……那个布偶叫做兔美。那位学生可能已经知道了,兔美是个很爱聊天的孩子,要跟她多说一点话喔。啊啊……原来是这样……谢谢。」
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右左美在纱彗心中也占了很大的地位。她和右左美──和「兔美」共度的时光,相信也是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取代。
「很高兴今天能够遇见你,可以知道兔美在哪里真的太好了。麻烦替我向那位学生打个招呼。啊,还有,如果不麻烦……」
纱彗从自己的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名片盒,取出一张递给我。
「呃……?」
糟糕,我没带名片。
不过纱彗小姐并不介意的样子。
「这里有我的联络方式,请转交给那位学生。如果有困难,或许我能帮上她一点忙。就算没事,我也想找机会和她聊聊看……!人间先生,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纱彗小姐对我频频鞠躬。
她看起来是个行动直爽的人,基本上还是细心有礼,姿态很低的人。
真想赶快把见到她的事告诉右左美。
为了木崎女士,「兔美」每天都在学校努力。
很高兴能解开纱彗小姐的误会。
***
假日过完,来到星期一。出这趟远门使我脚部肌肉隐隐作痛。搬进学校宿舍再也不用通勤以后,可以感觉体力愈来愈差,说不定这样很不妙。要是以后连进高级班之前这段楼梯都爬不了该怎么办。
「啊,右左美。」
「嗯?人间啊。」
上楼到一半,右左美出现了。从方向来看,是从图书馆往高级班教室的路上吧。
随我上完楼梯,右左美也走过来。
「信有送给小彗子了吗?」
大概是很在意,一开口就这么问。
「有,送到了……而且还碰巧遇到纱彗小姐。」
「遇到纱彗了!她还是那个小屁孩吗?」
「她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啊?」
「叛逆期的臭小鬼啦。」
纱彗小姐……和我对话时完全是个姿态很低的职业妇女,难道以前很不乖吗……
「人间跟纱彗说了什么啦?」
我如实对右左美说出纱彗小姐的近况和现在的样子,以及我接受纱彗的建议,将信烧给木崎女士。「纱彗还是一样乱来啦,不过她还是有在为彗子着想,右左美很高兴啦。」右左美笑着说道。
「──对了,纱彗小姐有给我她的联络方式。」
「咦,是可以告诉右左美的吗……?」
「校长说,他会替你保管到你毕业。」
「这样啊……」
右左美会想见见纱彗小姐吗?
「知道啦。右左美会更加努力,赶快毕业去看长大的纱彗!又有新目标了啦!人间,谢谢你跟纱彗说话啦。」
「啊,说到说话,她还说兔美很爱聊天,要跟她多说一点喔。」
「……爱聊天的是纱彗和小彗子啦。」
右左美才刚往高级班教室走,忽然又回过身这么说。
喔对,纱彗小姐的确说了不少……
「希望右左美也有一天能跟纱彗说说话。」
那自言自语似的低语,我没漏听。
右左美离毕业真的只差一步而已。
她也明白这点,所以最不甘心的就是她自己吧。
右左美的背影,似乎比平常小了些。
那背上的期待和悲伤,不知道有多大。
毕业典礼就快到了。
但愿右左美毕业之后,真的能和纱彗小姐说很多很多话。
我将愿望寄托在那小小的彗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