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黄金乌 第一章 垂冰乡

  「雪哉,你也该起床了吧?」

  雪哉感觉到有人轻拍他的肩膀,醒了过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眼角有鱼尾笑纹的母亲正探头看着他。

  「……早安。」他揉着惺忪的睡眼。

  「早安。」母亲下意识回应,怔了怔,感到有些哭笑不得,「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早安了,都快中午了啦!」

  雪哉一听,张嘴发愣了片刻,他打量着周围,发现并非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是在没有生火的地炉旁。

  门扉敞开着,舒服的风吹了进来,从这黑亮的木板房间,可以看到门外鲜艳的绿意。

  周遭不见平时向来吵闹的兄弟两人身影,除了鸟啭声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

  「兄长和雉弟呢?」

  「他们早就下去了。」

  「下去?今天有什么事吗?」

  「不是说好今天要帮忙腌青梅吗?」母亲看着睡迷糊的儿子,微微颦眉。「你该不会哪里不舒服吧?」

  雪哉见母亲把手伸向他的额头,慌忙跳了起来。

  「我的身体没问题。抱歉,我只是忘了。」

  「是吗?记得出门之前要洗脸喔!」

  「我知道了。」

  他趿着草履来到户外,走向引了泉水的集水处,就着竹筒滴下的水洗完脸后,探头看向积在岩石凹洞里的水面。

  因为刚睡醒的关系,盘在头上、略带棕色的头发到处乱翘。不知道是否因为睡了太久,整张脸都浮肿起来,平时就很难称得上是美少年的脸,现在看起来更丑了。

  他硬是把翘起的头发抹平,用力拍了拍脸,重新打起精神,然后从主屋的后门探头,向正在和仆役说话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母亲大人,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等一下会送吃的过去,代我向大家问好。」

  「好的。」

  他脱下衣服放在地上,双臂微微使力,随即感受到好像有一层薄薄的雾霭上身,下一刹那,就变成了黑色羽衣。他跳起来试飞几次,让羽衣和身体融为一体后,奔向大门口。

  雪哉家的大门前,是大乌和飞车可以降落的宽敞车场,车场后方是向天空突出的山崖。这里是在乡长家长大的孩子们,最棒的玩乐空间。

  雪哉加快奔跑的速度以利助跑,接着以人形从山崖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一圈后,一身黑衣瞬间幻化成羽毛,变身为三脚大乌鸦。雪哉可以感受到骨骼的伸展,张开前一刻还是手臂的双翅,缓缓在天空中飞翔。

  下方是宁静的田野。插秧前的农田灌了溉,拂过水面的风,吹皱了宛如镜子般的水面。

  这一带是四面环山的盆地,官府执行乡政的地方、乡吏及其家人生活的村落,都在乡长一家所居住的山城里。坚固的房子排列在农田之间,可以感受到这里的人安居乐业的生活。

  经过这片美丽的水田,位在和缓山坡角落之处,正是他打算前往的梅林。

  这时,他看到一行人背着大箩筐走出梅林,心里忍不住暗叫「惨了」。

  「少爷,你来晚了。」

  「都已经摘完了。」

  来到那一行人上方时,下方不断传来语带调侃的声音。

  雪哉在即将接近地面时恢复了人形,咚地一声,在他们面前着地。

  「婶婶,我不小心睡了回笼觉。」

  「你还是老样子啊!」

  「不过,我们也在其他少爷来之前就开始了。」

  乡吏的妻子、母亲和女儿们皆无奈地揶揄着。

  这些大部分的女人,平时都在山城山麓下乡长名下的农田耕作,或是照顾乡长一家的生活起居。

  雪哉是北领垂冰乡乡长家次子,虽然是主家的孩子,但只要哪里有需要,他就会火速赶到,所以几乎未受到任何特殊对待。在她们眼中,已把他当成了亲戚,雪哉亦是如此。

  「原以为你经过宫中的洗礼,回来之后会稍微牢靠些。」

  「才一年多一点,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没关系、没关系,无忧无虑正是你的优点。」

  「没必要勉强改变自己。」

  雪哉听了她们七嘴八舌的话,忍不住露出愧疚的表情。

  「既然我已经来了,就会加倍努力。」

  「那就好好表现吧!」

  众人欢快地发出笑声时,蓦然传来了怒吼声:「雪哉!你也太晚到了!」

  雪哉转头一看,在一群小孩子中发现了兄长及么弟的身影。

  兄长只比今年十五岁的雪哉大一岁,但比个子矮小的雪哉高了一个头,头发服贴,五官也长得端正。走在旁边的么弟和兄长很相像,雪哉觉得还真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有血缘关系。

  也许是因为兄长在这群男孩中最年长,所以被迫负责照顾小孩。虽然兄长对着雪哉怒目而视,但他身上背了一个婴儿、双手牵了两个幼儿的样子,丝毫没有威严可言。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叫醒我?」雪哉边说边跑向兄长,接过他身上背的婴儿。

  哥哥不屑地冷笑道:「因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睡到这么晚!更何况哪有人吃了早餐之后,还继续睡回笼觉的?」

  「雪哉哥,我有叫你喔!但你就是不起来,所以是你自己的错。」

  一脸若无其事说话的,是小名叫做「雉弟」的雪雉。他身上背的箩筐虽不大,但已装满了青梅。

  「好啦、好啦!是我的错。」雪哉恼怒地嘟囔着。

  「既然知错,就废话少说,赶快做事。」

  雪哉听着兄长的数落,快步走去附近最大的集水处。

  午后才开始进行下一步作业,赶着回家煮午膳的女人们,纷纷带走了自家小孩。在饭煮好之前,乡长家三兄弟无事可做,便在柿子树下荫凉处坐了下来,准备抢先一步清洗青梅。

  现下还没有蚊子,初夏舒爽的风吹在微微渗汗的额头上,感到舒畅无比。青梅上溅起的水沫,在穿过树林缝隙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着。绿意盎然的枝叶透着黄玉般的日光,三兄弟树下专心地洗刷着青梅。

  「兄长,这个时间在这里打杂,还真是难得。你不用帮父亲大人做事吗?」

  长子雪马和两个弟弟不同,将来要继承乡长的职务,平时这个时间都会在外协助父亲。

  「这个嘛,」雪马滚动着竹盘上的青梅,露出异样的表情。「听说街道附近出了事,所以父亲大人出去了。」

  乡吏会接手处理,即使乡长不在也能应对的杂务,因此雪马暂时无事可做。

  「老实说,他们也觉得我很碍事,便把我赶了出来。于是,我决定在父亲大人回来之前,先来这里帮忙。」

  「这种想法真是让人肃然起敬啊!听说今年的青梅大丰收。」

  雪哉才刚说完,一旁的雪雉眨了眨眼,突然拿起一颗青梅伸到他的面前。

  「数量或许是多了,但你看,不觉得每一颗都很小吗?」

  听雪雉如此一说,雪哉发现虽然青梅收成丰足,但确实都偏小。刚才采收时听大人们说,以前的青梅更大颗,每棵树上能采收到的数量也更多。

  「似乎不光是青梅,最近连蔬菜的品质也欠佳。雪哉哥,你在中央时没听说吗?」

  两个月前,虽然雪哉还在中央的宫中当差,但宫廷中只使用各地特产品中的高级品,所以对此他几乎无法体察。不过,他记得经常听闻农作物欠收的消息,而且听都听腻了。

  「嗯……确实经常听到稻米欠收。」

  「果然真的是这样。南方好像还发生了洪水,真是讨厌!」

  雪雉摇着头嘟囔地抱怨,想必这些话都是向刚才那些婆婆妈妈现学现卖的。雪哉对装大人的雉弟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把竹盘上洗好的青梅倒进箩筐里。

  虽然么弟只说了一句「真是讨厌!」但如果是在中央,必定会接着说,「皇太子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日后将背负起山内一切的日嗣之子,也就是皇太子殿下本人,正是雪哉之前在中央侍奉的主子。由于风评良好的皇兄的让位之举,进而让地位尊贵的皇太子成为宗家继承人,却也使得他落得恶名昭彰之名,在宫廷内树立了众多敌人。这几年农作物欠收和洪水,都被认为是「皇太子破坏原来的规则使然」,令他身陷困境。

  雪哉在宫廷内当差的时日虽浅,但在宫廷期间,经常听到有人将天灾的责任怪罪于皇太子。即使现在听到这种事,心情仍然很复杂。

  他转过头看向远方,蓦然看到一片蔚蓝的天空中有一个黑影——那是一只大乌鸦。

  哥哥和弟弟顺着雪哉的视线望去,也立刻发现了。

  「父亲大人回来了吗?」么弟感到疑惑。

  雪马望着天空,冷静地分析。「应该不是!不见有人骑在马上,所以那并不是『马』,而是鸟形的八咫乌。」

  雪哉和其他八咫乌具有人形和鸟形两种样貌。

  对八咫乌而言,变成鸟形是「羞耻之事」、「无礼之事」。像雪哉等武家的地方贵族,以及被称为〈里乌〉、〈山乌〉的庶民,大部分都不排斥变身鸟形,但很多被称为〈宫乌〉的中央贵族,一辈子都没有变身鸟形的记忆。

  基本上,八咫乌都希望以「人形」过日子。因为一旦无法维持人的样貌,就必须一辈子以鸟形生活,不再被视为是八咫乌。这些无法自由变身人形的八咫乌和饲主签约后,会由饲主供应三餐,变成为饲主工作的家畜,被称为〈马〉。

  不过,渐渐逼近的鸟影身上,看不见饲主的身影,可见并不是马,但如果是鸟形的八咫乌,又显得过于慌张。

  「……你们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吗?」

  虽然距离还很远,却已可以听到呱呱叫声,宛如溺水般在空中横冲直撞。

  「我去看看。」雪哉不假思索地提议。

  「好。」雪马点了点头。「雉弟,你赶快去通知乡吏。看那样子,可能哪里受了伤。」

  「好的。」

  「那就交给你了。我去通知婶婶她们。」

  在兄长飞奔出去的同时,雪哉和雪雉也立刻幻化成鸟形。么弟飞向乡长官邸,雪哉则转过身,朝向逼近的鸟影直线飞去。

  当他飞上天空后发现,上空果然并无强风,照理说那只乌鸦不需要那么用力拍翅。等到飞到可以看清可疑者的面容时,不禁大吃一惊。

  乌鸦好像忘了如何飞行,拼命地摆动翅膀,看起来精神恍惚,张着黑色的鸟嘴,垂着舌头,口吐白沫,眼珠子拼命转动,毫无意义的怪叫声直刺耳膜。

  ——你到底怎么了?

  雪哉飞到那只乌鸦的身旁,用力地「呱」了一声,但是可疑者非但没有听到,甚至没有

  察觉到雪哉的存在。

  村落内的成年八咫乌听到叫声感到诧异,纷纷从各处探头张望。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一名原本正在工作的乡吏,接到了雪雉的通报,急忙飞到雪哉旁边。

  ——如同你所看到的。

  雪哉拍动着翅膀示意,乡吏立刻意识到可疑者的异常,稍微思量了一下后,「呱」地回应了一声。

  ——先让他回到地上。麻烦少爷帮我。

  雪哉慢慢地下降,表示瞭解乡吏的意思,便和乡吏交换了位置。

  乡吏呱呱叫着,缓缓靠近可疑者,没想到下一刹那,被可疑者用三只脚紧紧抓住身体,并咬住了脖子。

  ——混蛋,你想干嘛!

  乡吏忍不住怒叱,但可疑者的翅膀好像手一般,试图抱住乡吏的身体。如此一来,当然不可能继续飞行,但可疑者的举动简直就像忘了自己目前是鸟形。

  ——叔父!

  雪哉看见两只乌鸦抱成一团直线坠落,忍不住大吼。

  乡吏拼命想要甩开可疑者,却还是晚了一步。这时,正在田里工作的人也察觉到天空中的异常,慌忙无措地跑开。

  呯咚。随着沉闷的声音,两只乌鸦一头栽进了农田。

  「喂!」

  「你没事吧?」

  仍是乌形样貌的乡吏,可能撞到了要害,蹲在那里呻吟着。

  雪哉看着想跑过来关心的八咫乌,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察觉到与乡吏一起坠落的可疑者,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婶婶,不可靠近!

  雪哉全身紧绷,扯开喉咙发出警告。可疑者于此同时猛然站了起来,他的鸟喙裂开,额头鲜血直流,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想试图用尖嘴攻击眼前的女人。

  雪哉见状,立即下定了决心,以鸟形急速下降,用力踢向可疑者的后脑勺。

  「少爷!」女人见到举止发狂的可疑者,吓到双腿发软,不断地后退发出尖叫。

  ——你赶快逃!

  可疑者因重心不稳跌落的关系,翅膀不自然地扭曲。雪哉料定他无法再追上天空,持续急速下降和急速上升,一次又一次地踹向大乌的身体。

  果然不出所料,已经无法再飞的可疑者中了雪哉的计谋,动作生硬地拍着翅膀,试图想追上他。

  再撑一会儿,乡长官邸的援兵就会赶到。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胜券在握了!

  雪哉闪避了可疑者胡乱的攻击,翻身躲过了鸟喙时,瞧见农田后方有一名已吓傻的幼童,一位刚才逃走的女人正跑过去,准备把孩子带离这里。

  可疑者对雪哉的俐落闪躲感到心浮气躁,把头转向了愣在原地的幼童和女人的后背。

  啊!王八蛋,把头转过来!

  雪哉拼了命地一次又一次的狂踹,但可疑者完全无视他的回击,声嘶力竭地吠叫,完全不像是八咫乌,三只脚一阵乱抓,简直就像发现猎物的蜘蛛,扑向女人和孩子。

  女人抱紧了孩子,一脸惊恐的表情转过头。

  这下躲不掉了。雪哉心想。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有什么东西从雪哉头上飞过,在他的脸上投下短暂阴影。

  以惊人的速度飞过来的,是真正的马。骑在马背上的人宛如射出的箭,从马鞍上飞了下来,一把抱住大乌鸦的脑袋,单手抓住鸟喙,看似正要着地,霎时大乌鸦一个翻身,巨大的身体飘向空中………可疑者身上的黑色羽毛飘落,身体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最后随着一声巨响,摔落在泥土地上。

  当雪哉回过神时,可疑者已被用力按倒在农田,半张脸都埋进了泥土。

  原来男子轻松制服了拼命挣扎的大乌鸦,却因为俯冲的势头太猛,一时停不下来,只好拧着大乌鸦的脑袋,直接丢往地上。

  「有没有受伤?」男子脸不红,气不喘地慰问女人和孩子。

  两人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

  雪哉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禁愕然瞠视,完全无法置信,急忙变回人形,冲向那名男子。一看到男子的脸,雪哉大惊失色。

  「雪哉,好久不见了。」

  虽然他说话云淡风轻,但锐利深黝的眼神令雪哉想忘也忘不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雪哉茫然地嘀咕着。

  「可以先拿绳子来吗?等一下再详谈。」

  男子眼中露出苦笑说完,一脸为难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

  A005-001

  当乡长回家时,迎接他的是受了伤的乡吏、被绳子五花大绑的鸟形八咫乌,和让女眷发出尖叫声的陌生客人。

  乡长起初还搞不清楚状况,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在得知自己外出期间所发生的事后,不禁脸色大变。

  「竟然遭到神智不清的男人攻击?损失有多严重?」

  「农田遭到破坏,一名乡吏受了伤。」

  「伤势重不重?」

  长子笑容温和地说道:「所幸并非重伤,只是撞到了头,令人有点担心。不过,刚才已经醒了,正在为自己的失手深感懊恼。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太好了……真是吓出一身冷汗。」

  目前凶手已逮捕归案,看来暂时没有紧急问题。乡长放松了肩膀,缓了一口气。

  「不,现在安心还为时尚早。」正在地炉旁接受女眷斟酒的客人,一副凛然的模貌。

  仔细打量着从女眷身旁走出来的男子,是个翩翩美少年,年纪尚轻,大约比乡长的长子雪马大两、三岁,全身却散发出成熟稳重的优雅感。一头宛如蚕丝般的黑发绑成一束系在颈后,肌肤宛如白瓷般白皙透亮。

  不过,男子脸上并无太多表情,近似冷漠淡然的端正五官,看起来宛若人偶。身形挺拔颀长,细长双眸深处毫无怯弱。身上衣物虽然粗陋,举手投足皆可感受到宫乌的尊贵气质。

  「垂冰乡乡长,初次见面。在下叫墨丸,今日从中央来到此地。」

  乡长尚未开口,周围的女眷已七嘴八舌、口沫横飞地说起墨丸如何救了她们。

  垂冰原本就有很多武人,也许是因此缘故,这里的人向来轻视中央那些温文儒雅的贵族男子,欣赏身强力壮、有男子气概的粗犷男人。不过,若是面貌俊美无俦,武艺又高强的话,情况又不同了。

  这个清瘦的年轻人救了大家!乡长心里虽有些难以置信,却对于他营救乡民一事不容怀疑,也郑重地向他道谢。

  「但是,你说现在安心还为时尚早,是什么意思呢?」

  墨丸听了乡长发问,双眸一亮。

  「我就是为了此事来此叨扰。如果说,我是因为街上的传闻,不知乡长能否理解?」

  乡长听到这番意想不到的话,惊讶地看着墨丸。

  「刚才攻击的八咫乌……该不会是……?」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失常。恕我逾越本分,刚才已经请乡吏调查他的身份,也已征得雪马的同意。」

  乡长对眼前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那就劳你费心了。你说你来自中央,是指朝廷吗?」

  「是的。」墨丸率直地点了点头。「此次来访,是奉主人之命。两个月之前,我和雪哉建立了良好的交情。」

  「你的主人是……?」乡长惊诧地想开口发问时,妻子梓委婉地插了进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聊,请先来用晚膳吧!」乡长这时才发现周围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墨丸看到女眷们和挤在门口的一群孩子,便点点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决定移驾到其他地方。

  女人们大显身手,送上来的晚膳食案上,摆放了不少美味佳肴。

  加了高汤和很多食材的山菜汤,随着热气飘来了垂涎的味噌香气。烤过的肉串放在厚朴叶上,淋在上面诱人的红烧酱汁和半熟蛋黄,好像随时会滴落下来。用山上采的山菜所炸的天妇罗,金色面衣上洒了少许盐,味道搭配得恰到好处。

  美食当前,先干一杯。墨丸接过大碗,把酒一饮而尽。

  「啊呀啊呀,喝得真豪迈啊!」

  「因为北领的酒太好喝了。」

  「承你美言,真是太高兴了。北领的人都爱喝酒。」

  「请多吃点,雪哉承蒙你们照顾了一年,千万别客气。」梓笑容可掬地端菜上来。

  墨丸一脸正色地说道:「不,是我们受他照顾,令公子帮了很多忙。皇太子殿下得知雪哉要回垂冰时,还大感失望。」

  「这样啊!」梓露出了欣喜的眼神。

  一旁的乡长露出苦笑。「承你贵言,不胜感激。不过,请不需要说恭维话,我们都已经知道那小鬼被皇太子殿下驱逐回来的事了。」

  「父亲大人!」原本静静坐在一旁的长子雪马,突然语带责备。「客人好不容易谈到了中央的事,我正想听听雪哉在中央当差的情况。」

  转头一看,发现么子嘟着嘴,梓也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只有被称为「那小鬼」的人,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扒着饭。

  乡长怏怏不悦,一脸不以为然。

  「你说想听雪哉在中央当差的情况?他这个人,能指望听到什么好事?」

  墨丸轮流看着在座的所有人,微微歪着头感到疑惑。

  「请问,此话怎讲?」

  「因为雪哉已经说了实际发生的状况。」

  雪哉的工作能力可以说惨不忍睹。由于皇太子殿下身边近侍人数不多,所以虽未遭到解雇,却经常给周围人添乱,就连皇太子殿下也为他深感头痛,好不容易等到约定的一年时间,便立刻将他赶出了宫中。

  「连皇太子殿下也为他深感头痛……」

  墨丸重复着乡长的话,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向雪哉。雪哉事不关己,默默地喝着汤。

  「说来惭愧,三个犬子中,雪哉特别不成材,真是伤透脑筋。」乡长摇着头,数落着雪哉有多不成器。「他身为武家之子,既无胆量,剑术也差。即使和长子对战,也从来没办法好好比试,脑筋也比普通人迟钝一倍。」

  「我不知道皇太子殿下的想法,」墨丸以极度自然的语气,打断了乡长滔滔不绝的数落。「若允许曾经和雪哉共事的我表达一下意见,我认为雪哉很优秀。」

  「如此美言,愧不敢当。」

  「我只是实话实说,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来到此地。」

  「此话怎么说?」乡长察觉终于进入了正题,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想借用雪哉一段时间。」

  雪哉一听,嘴里的汤喷了出来。

  「借用雪哉?又是为何呢?」乡长不理会用力咳嗽的雪哉,挑起单侧眉毛。

  「我希望他能协助我一起办理殿下吩咐的工作。听说有禁药从中央流入北领。」

  「禁药?」雪马抚摸着咳得很大声的弟弟后背,诧异地抬起了头。「是麻叶吗?」

  「不,是比麻叶更恶质的东西。麻叶的问题,至少谷间的人已做好了确实的管理。」

  〈谷间〉位于中央,是流氓无赖聚集的地方,其规模很大,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城镇,是朝廷的规定也鞭长莫及的无法地带。朝廷禁止的危险物品,可以在那里流通;但谷间有谷间的规矩,生活在那里的人各自有地盘,流通途径和贩卖对象也都很固定,即使不去干涉,也不会造成太大危害。

  不过,这次完全不同。墨丸敢如此断言。

  「因为并非谷间的人掌握了买卖,所以就连住在山上的贵族都受到危害。」

  目前尚未查明得到禁药的途径和精制的场所,也无法取得现货,甚至不知原材料是什么,但沦为禁药牺牲品的人数却不断增加。

  该禁药会让人有欲死欲仙的飘然快感,甚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数次服用之后,就无法再变回人形。据说有人为此而精神失常,衰弱死亡,也有人自绝身亡。

  「该不会就是像今天那家伙那样?」雪雉听了墨丸的说明后,忍不住插嘴。

  「正是如此,此药名叫〈仙人盖〉。」墨丸转头看向雪雉,一脸严肃地颔首。

  「仙人盖……」

  「皇太子殿下在十天前,知道有这禁药的存在。」

  从花街送来的陈情书中,有一份报告写着:『一名游女精神失常,以鸟形横冲直撞。』因为事态严重,便向相关各处打听,结果发现光是近半个月,就有超过二十名八咫乌出现了相同症状。

  「起初以为他们生了什么病,但事态太不寻常。去了谷间之后,即刻知道了原因。由于谷间比山上更早出现这禁药,在将近两个月之前,就严禁买卖及使用仙人盖,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谷间是由各自拥有众多手下,保护自身地盘的头目所掌管,这些头目会定期召开会议,会议上的决定事项便成为整个谷间共同的规则,无一例外。

  「话虽如此,派系之间也有利害关系,最近几乎没有做出任何重大决议,但在仙人盖一事上,是全场一致的决定。」

  由此可见,仙人盖是危险的药品,但朝廷并未像谷间那样立刻采取相应措施,结果灾情就以住在中央的里乌为中心扩散,进而传入皇太子耳中。

  雪马听到这里,表情凝重地看向父亲。

  「……仙人盖已经流入垂冰了吗?」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事实恐怕就是如此。」

  日前接获线报,街道周围出现可疑药品,请乡长官邸注意此事。所以乡长已通报中央,今天也是为此事出门前往察看。

  「在现场有没有发现任何状况?」墨丸探头问道。

  乡长深感歉意地摇了摇头。「提供线报的人也只是因为有人问了他:『有这样的药,你是否要买?』……很遗憾,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市面上流通的量应该并不多,所以也无法拿到实品。」

  今日的袭击者便是服用了市面上少数出现的仙人盖。

  「说来惭愧,是我太轻忽了,没想到是如此严重的问题,不以为意地先回来。我明天会立刻派人正式展开调查,同时向乡民贴出布告。」

  墨丸用力点了点头。「目前除了中央以外,只在垂冰发现受到仙人盖的危害,敬请即刻采取行动。皇太子殿下也非常担心此事。」

  就墨丸所言,几天之内,朝廷就会要求展开正式调查,但皇太子殿下认为到时候就太晚了,于是先派墨丸前来此地。墨丸又提出,希望可以在乡长巡察的同时,他能着手进行调查,乡长也欣然答应。

  「只不过如果是这样,犬子恐怕难以担当协助之任。如果墨丸大人不介意,我可以派乡吏陪同……」

  乡长对次子抱着极大的不安,所以含糊其辞,但墨丸完全不在意。

  「这就不劳费心了,岂敢打扰乡吏的工作呢!更何况若由雪哉陪同,可以不拘谨地请他帮忙很多事。」

  「喔,原来是这样。」

  乡长终于瞭解,原来不是要叫雪哉做什么困难的工作,只是要他打杂而已。

  「既然这样,请不必客气,有任何事就尽管吩咐他去做。」

  一直板着脸把头转到一旁的雪哉,此刻满脸不悦地转过头。

  「不要未经当事人的同意就擅自决定……」

  「你这个笨小子,有资格拒绝吗?」乡长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雪马原本想要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下,最后闭了嘴。

  吃完晚膳,墨丸正在客房内歇息。

  雪马跪坐在客房的走廊前,低声通报。

  「墨丸大人,虽然有点晚了,但浴池已准备就绪,容我为你洗背。」

  纸拉门立刻打开,墨丸满脸惊讶地探出头。

  「雪马,感谢你为我备妥热水,但岂能让你为我洗背?」

  照理说,通常由男仆役或是奴婢协助客人入浴。即使退一百步,如果是雪哉或是雪雉,或许还说得过去,怎么想也不可能由下任乡长的雪马来请他入浴。

  雪马当然深知这件事,这次特别要求下人不得说出去,也瞒着家人,偷偷来见墨丸。

  「请恕我无礼,但你明天早晨就要出发了吧?」

  雪马的言下之意,就是只有现在有时间能聊天。

  「……好的,虽然愧不敢当,那就拜托你了。」墨丸也立刻心领神会。

  雪马对客人的机灵心存感激,带着墨丸前往浴场。

  乡长官邸的浴场当然与中央无法相提并论,据说宗家和宗家关系密切的四大贵族的宅第,都有可以泡澡的浴池。乡长终究只被称为地家的乡下贵族,顶多将其他地方烧好的热水,搬至只能容纳两、三人的小房间内,但墨丸对此并无半句怨言。

  雪马把装了热水和冷水的水桶放于地上,对身着入浴时穿的单衣〈汤帷子〉的墨丸探问:「是否能在沐浴时与你交谈呢?是关于雪哉的事。」

  「但说无妨。」墨丸了然于心地颔首。

  雪马将热水和冷水倒入空的水桶中,调节至适当温度后淋在墨丸背上。

  「你说大家为雪弟离开中央一事感到惋惜,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墨丸毫不犹豫地回应。「雪哉非常优秀,交办的事也处理得很出色。皇太子殿下对他离开朝廷尤感不舍,甚至希望将他拔擢为近臣,一直在自己手下做事。」

  雪哉主动拒绝了皇太子的提议,并非皇太子驱逐了雪哉。

  「刚才听了乡长的话,我大吃一惊。雪哉没有向父亲报告自己在中央做了什么吗?」

  果然是这样。墨丸发自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雪哉说,自己在中央一事无成。」雪马深深地叹息。

  雪哉从中央回来后的报告始终如一——自己对皇太子殿下并无任何帮助,反而碍手碍脚。虽因人员不足,在那里当差一年,却也是情非得已,皇太子找到其他近侍后,就即刻将他辞退了。

  「憨直的父亲把此话当真,但我一直不认为有这种事。幸好这次有机会向你问清楚。」

  「是否可闻其详?」墨丸的眼神露出疑问,好奇地看着雪马。

  雪马深呼吸后下定决心,回视墨丸双眸。

  「你是否知道我们三兄弟中,只有雪哉的母亲和我们不同?」

  「我知道。」墨丸直直地望着雪马的双眼,缓缓点了点头。

  雪哉的亲生母亲生下雪哉之后,便撒手人寰。由于他出生在垂冰乡的主家北家,母亲的高贵身份反而成为灾难。雪哉和兄长雪马只相差一岁,之前有人提议废除长子雪马,由雪哉担任下任乡长。众人一度为该由雪哉或雪马继承而争执不休。然而,父亲对主家的北家察颜观色,又无法承受亲戚的攻击,始终没有明确表态该由谁继承乡长一职。

  「我之所以能够成为继承人,是因为雪哉处处以我为尊。无论学问还是剑术,他一旦得知是和我较量,每次都潦草处之,很明显是故意的。因为只要父亲不在场,我们兄弟吵架时,无论是口舌之争还是比力气,我从来没有赢过一次。」

  母亲和么弟都知道这件事,只有父亲不了解。

  「父亲完全没有想到雪哉是刻意假装自己是废物,也许是害怕瞭解真相,所以故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雪马低头停下了手,他对必须由自己说出这件事感到极度可悲,更对雪哉深感歉意。

  「我想父亲只想求安心,告诉自己让我当继承人是正确的决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实际上,并非父亲选择了我,而是雪哉让我成为了继承人。」

  正因为这个原因,母亲和自己都对雪哉抱有歉意。虽然清楚知道雪哉并非如父亲与亲戚所言是个「废物」,但又不得不接受雪哉的用心,对此深感不安。因此,自己与母亲都发自内心为雪哉能前往中央,感到高兴。

  「……只要父亲持续蔑视雪哉,他就会一直如此。我真的很希望雪哉能够到中央去闯一闯,如此一来,就不必顾忌我和母亲大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这绝对不是因为讨厌雪哉而有此想法。母亲向来把雪哉视如己出,雪马和雪雉也将他视为家人,既希望他一直留在垂冰,却又为他必须勉强收敛自己的能力感到扼腕。

  「雪哉为何又回来这里呢?」

  既然皇太子殿下挽留他,他应该留在中央,而且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更好。

  雪马露出求助的眼神抬眼望着墨丸,这位来自中央的客人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似乎无法从侍奉皇太子这件事中感受到价值,因为他曾经再三提及,对他而言,家人和故乡最重要。」

  「他……仍然受到垂冰的束缚。」雪马低喃着,内心没来由地揪紧,他不顾弄湿衣服,双腿跪在墨丸身旁。「墨丸大人,我有一事相求。既然我日后将成为乡长,无法拯救雪弟,是否能恳请你帮忙家弟重获自由?」

  墨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雪马,轻声命令道:「请抬起头。」

  当看到雪马露出恳求的眼神望着自己,墨丸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墨丸眉清目秀、俊美无俦,在此之前,他始终保持淡然的表情,当他露出笑容时,宛如干枯的地面突然冒出了鲜花,顿时满室生辉。而且他的笑容不仅迷人目眩,更有一种犹如守护幼童的慈祥。

  雪马受宠若惊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

  「你这样的想法是否太草率了呢?雪哉想要守护重要东西的想法,丝毫没有虚假。如果完全不顾他的本愿,未免太可怜了。」墨丸平静沉稳地说完,停顿了半晌后,安慰道:「雪哉并不笨,相信你最清楚这件事。我认为,尊重他自己的决定是最理想的。雪哉不仅聪明,却也很顽固,他不会在意别人说了什么,一旦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保护的对象、想要完成的目标,他就会自由飞翔的。到时,你目前的这些担心,都会变成杞人忧天。」

  雪马体悟到墨丸在劝导他要相信自己的弟弟,不禁暗自羞愧。虽然他和墨丸年纪不相上下,但总觉得好像在向年长的八咫乌讨教。

  当雪马表达此想法时,墨丸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虽不中,亦不远矣。」

  A005-001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雪哉百思不得其解,瞪着眼前的背影。

  这是自称为墨丸的男人来到垂冰乡的翌日早晨。

  垂冰乡的废物次子雪哉,在父母兄弟、乡吏和乡吏家人满面笑容、挥手欢送下,与墨丸一起离开了乡长官邸。他们一同骑着墨丸的马,在天空中飞翔片刻,来到绝对不会被别人听到的谈话地点后,雪哉才终于吐出了这一整天来,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怨言。

  「什么『奉皇太子殿下之命』!竟然不带任何护卫,独自来到这里。」雪哉怒不可遏地忿言。「皇太子殿下,您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墨丸,亦即是日嗣之子。

  皇太子奈月彦一本正经地反驳道:「你可别误会,皇太子殿下尚在宫中执行公务,此刻的我,是皇太子殿下的近侍『墨丸』,我可是有正式的户籍。」

  说话的同时,他向后方出示了证明身份的身份票。

  雪哉紧抓着他的后背,一把抢了过来,确认之后,惊诧地瞪大眼。

  「您准备的还真是充分……虽然应该不至于,但您该不会没有向中央的人打声招呼,便擅自跑过来吧?」

  在仇敌环伺的宫中,愿意支持他的奇特人物简直是至宝。若没有告知这些盟友,那他真是无可救药了,幸好皇太子很干脆地否认了。

  「我当然不可能如此胡来。不必担心,敌人应该以为皇太子成天与新迎娶的皇太子妃,厮混乐逍遥。」

  皇太子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光是想像他如何欺敌,就感到害怕。雪哉在宫中的一年期间,皇太子的敌对势力,就随时想取他性命。

  皇太子并非八咫乌族长一家,也就是宗家的嫡子。八咫乌之长为金乌之长,几乎都是世袭,由现任金乌和正室之间所生的嫡长子,也就是皇太子的皇兄成为下一任金乌。由于皇太子被视为「真正金乌」,即使身为次子,母亲也为侧室,仍然成为了日嗣之子。

  代表族长的金乌指两种不同的情况:其一是,金乌原来样貌的〈真金乌〉。另一种情况则是,真正的金乌并不存在时,暂时代理金乌职务的〈代理金乌〉。

  代理金乌仅是宗家出身的八咫乌,但真金乌被视为和八咫乌迥然不同的生物。八咫乌无法在夜间变身,但真金乌即使在日落之后也可自由变身,完成普通八咫乌无法做到的事。

  此刻在雪哉前方策马奔腾的皇太子,被视为真金乌,这也正是皇太子挤掉兄长,成为日嗣之子的原因。真金乌以外的宗家人,都被视为代理金乌,当宗家出生的孩子经神官认证为真金乌时,就无需多言,真金乌将成为君主。

  然而,雪哉侍奉皇太子一年期间,从未看过他有过任何像是真金乌的举动,因此,雪哉认为所谓的真金乌或是代理金乌,都是为了主张宗家正统性的说词罢了。

  据说真金乌现身的时代,历史都会陷入动荡混乱。一旦实际发生干旱或洪水等天灾,就难免会被世人认为「真金乌会带来灾难」。

  话虽如此,雪哉完全无法理解那些试图「干脆杀了皇太子」等人的想法。正因为他厌倦宫中野心勃勃的明争暗斗,才辞去中央的差事,回到垂冰。

  「……那里还是老样子吗?」雪哉没料到自己无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寂寥。

  「老样子,不可能有什么改变的。」皇太子似乎也察觉到,无声笑开了。

  「既然如此,您不该长时间离开宫中。」皇太子达观的语气让雪哉感到不悦。

  「眼前的状况无法顾及这些,否则我不可能特地亲自出马。」

  「仙人盖是这么危险的药吗?」雪哉发现皇太子异常严肃,也露出了正色。

  「以前从未听说任何药可以导致八咫乌无法变成人形,而且你昨天也看到了那家伙,应该很清楚,除了服用者本身,还会危害周围的八咫乌。市面上的仙人盖数量只有极少数,却影响极大。」

  如今甚至完全不了解,仙人盖到底是何物?中央的大夫倾全力寻找治疗方法,仍然无法让那些变不回人形的八咫乌恢复原状,这显然是十分异常的情况。虽然目前的危害尚不严重,但遍寻不着解决方法,也让现况极度堪忧。

  「总之,必须尽速取到仙人盖,并逮到禁药的来源。否则不久之后,仙人盖将会殃及八咫乌的存亡。」

  虽然朝廷已采取行动,但此事不宜拖延。正规手段就交给官方,皇太子则采取了只有他自己能够做到的非常手段。

  「我打算在紧要关头,使用金乌的权限。为了保护山内的百姓,我想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你愿意帮助我吗?」

  雪哉听得出来,皇太子的言下之意是在说:你不必紧张,我并不是来带你回去。他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

  「……现下垂冰也出现了受害者,这就成为我要面对的问题了,我将不遗余力。」

  「很好!为了你珍惜的一切,请好好努力。」

  皇太子说完,转头看向前方,一个劲地策马飞天。

  山内除了朝廷所在的中央,还有围绕中央的东、南、西、北四个领地。四个领地分别由东家、南家、西家和北家等四大贵族所统治,也就是四家分治,各领地皆有三个乡。

  山内的交通网,除了从中央通往地方的放射状道路之外,还有一条贯穿十二个乡的环状街道。

  八咫乌可变身为鸟形,基本上不需要街道,但实际上,使用街道者为数众多。虽然用马运送很快捷且方便,但每次可载运的货量很少,运费也高。来自地方的进贡米,或是一次搬运大量货物时,通常都由割断翅膀、特别训练了脚力的马牵货车来运送。

  街道旁的驿站,除了是沿街道而行的路人住宿的客栈,也是马休息的地方。大部分市集都设在有驿站的城镇驿站町,来自外地的商人和旅人,都在这里购入本地的特产品。

  皇太子和雪哉为了寻找仙人盖的流通途径,前往名叫〈田间利〉的驿站町。

  今天清晨,根据黎明时分回来的乡吏带来的消息,得知已查出那名可疑者的身份。该名男子刚好住在位于乡长官邸和田间利中间的村庄,单身的他原本以狩猎为生。据村民所言,前天早晨,他前往驿站出售在山上猎捕到的野兽,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在田间利得到仙人盖的。由于他并非素行不良之人,当村民听闻他行凶伤人,无不感到惊讶。

  当雪哉和皇太子离开乡长官邸时,该男子仍旧尚未恢复平静,也无法变回人形,依旧被五花大绑着。想到除非得知解毒的方法,否则该男子一辈子都将如此,比起对他昨日行为的恐惧,更对他感到怜悯。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危害继续扩大。

  然而不知为何,皇太子并未直奔田间利,而是途经所有村庄时,他都会前往打听,并详细询问最近是否有出现异常事件、路过村庄的旅人情况、村庄内交易物品的情形、村民最近的身体状况等。

  虽然有些人对于陌生人穷追不舍地发问感到诧异,但在得知雪哉是乡长的次子后,随即放松了警戒。此刻,雪哉这才终于瞭解皇太子找自己同行的理由。

  「基本上,地方上的人对于来自中央的宫乌,都十分不友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本地人协助,所以幸好有你。」

  皇太子大咧咧地豪语着,他戴着很不适合他的斗笠,一身朴素羽衣,佩带着像山贼用的大刀,看似经常旅行的样子。

  雪哉不禁揉着太阳穴。之前就曾听闻皇太子从幼小时就一直在外界游学,直到一年前才回到山内。但为何对巡视地方如此驾轻就熟呢?

  「如果时间充裕,在北领的话,与人一起喝酒不失为好方法;在东领的话,可以吹笛;若在南领,可以暗示很熟悉中央的政情,对方就会热情款待;至于西领,比较难有共同话题,但基本上称赞他们的衣服和住家,就可以搞定。」

  皇太子不在乎地念不绝口。

  雪哉见状,决定放弃思考这件事。

  两人终于来到田间利,沿途并未打听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田间利是垂冰乡最大的驿站,由于垂冰乡在北领中也算是边陲的乡下地方,所以驿站的规模并不大,并没有像中央那样的商店,只有客栈和提供简单餐饮的小摊子。

  这个时间市集尚未开始,田间利看起来颇为冷清,很难感受到活力。

  皇太子和雪哉前往这一带最大的客栈,是驿站内有头有脸的人所经营,俨然已成为乡长派来此地的乡吏活动的据点,而他们早就开始四处打听,所以打算来此与之交换线索。

  当皇太子和雪哉踏进客栈,乡吏立刻满面笑容上前迎接。乡长早已通知他们要尽力协助墨丸,因此他们报告了至今为止掌握的所有消息。

  乡吏为皇太子和雪哉送上茶点的同时,描述了可能把仙人盖带来此地的人。

  「是商人吗?」

  「是的。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指出,此人是沿着街道做生意的行贾,确定并非本地的八咫乌。」

  沦为仙人盖牺牲品的那个男人,并非将兽皮和兽肉直接卖给客人,而是全数交给特定业者收购。每次卖了钱之后,就会走进客栈旁边的食摊,和从其他地方来的人一起喝酒。

  「因为是老主顾,食摊老板记住了他的长相。记得他和来自他处的商人聊天,一起结了帐,还一起离开。」

  食摊老板证实,和那个男人最后在一起的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因为身上并没有带着大包袱,猜想应该住在附近的客栈。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辛苦。」乡吏叹了口气。「我们打算将那个男人和商人的画像贴在广场上,同时去向客栈的老板娘打听。问题在这里出没的人,有八成都是旅人。」

  恐怕很难获得新的线索,而且目前也没有明确证据显示,仙人盖真的来自那位商人。若男人离开食摊,与商人分道扬镳后,从其他人手中拿到禁药,那目前所进行的所有调查,就等于是白费力气。

  雪哉和皇太子向乡吏道谢后,离开了那家客栈。这时,太阳已高挂天空,两人都饥肠辘辘,于是就坐在广场旁的树荫下,吃着雪哉母亲为他们准备的饭团。

  「没打听到什么有利的消息。」

  饭团内包着去年这个季节腌的小梅干,雪哉被酸得眯起了眼睛,把竹水筒递给皇太子。

  「也不见得。在乡长官邸就已经掌握到相关情报,而在这个驿站应该有不少人曾经和药头接触过。食摊老板的证词,还有最初提供线报的人所说的话……只要对照从这几个人手上得到的消息,就可以自然拆解出答案。」

  皇太子认为,药头可能曾向其他人兜售来路不明的药,但那些人都没有买。目前乡吏在大力呼吁,只要驿站町的有力人士愿意提供协助,即使可能会花一点时间,一定可以查到药头的下落。

  「那我们怎么办?要协助乡吏吗?」雪哉抬起头询问

  「不,既然已来此地,就试试乡吏绝对无法做到的方法。」皇太子立刻摇头。

  「有这种方法吗?」

  「嗯,你跟我走就对了。」

  皇太子舔了舔指头上的米粒,离开原本倚靠的树站了起来。雪哉不明所以跟在其身后,不由得纳闷起来。因为皇太子和来到驿站町前一样,只是四处寻问最近是否有何异常。

  他发问的问题种类五花八门,像是不同时节出入客人的变化、这几年的商品变动,甚至是在酒楼工作的女人漫骂老板的坏话等,大部分都和仙人盖完全没有关系,但皇太子还是很有耐心地聆听。

  雪哉无法理解皇太子行为背后的用意,觉得自己完全在状况外。之前在宫中侍奉他时,就时常体会到这种感觉。

  当走完所有客栈后,雪哉也感到累了。这时,皇太子听了卖麦芽糖水老翁的话,第一次表现出明确的兴趣。

  「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听说最近栖合那一带经常出现神秘火。」

  「神秘火?」

  「对,以前很少见,但最近这十年左右,听说每年都可以在山边看到五、六次。」

  老翁说,会在山边看到火焰。

  山边,是指离中央最远的边境,也就是山内的边缘。据说一旦越过山边,就再也无法回到山内。神秘火,被认为是夜晚迷惑在边境处迷路者的妖怪。

  照常理来讲,越过山边的地区无人居住,也无住家的灯火,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在黑暗中失去方向的人,却在山边的远方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光,便以为那里有民宅,慢慢走向那个方向后,在不知不觉中越过山边,无法再回到山内。幸运地未受迷惑而回到山内的人,称这种看到不可能存在的火光现象为〈神秘火〉,也成为一种传说。

  「因为神秘火一直被视为不吉利,大家都觉得很可怕。」

  老翁只是把此事当成闲聊,但坐在长凳上喝麦芽糖水的雪哉发现皇太子的眼神变了。

  「要怎么去那个叫栖合的村落?」

  「栖合是旧街道的终点,是这一带最靠近山边的村落。」

  「旧街道……」

  「在老夫祖父那个时代,那里曾经十分繁荣,但在新街道完成之后就彻底荒废了,目前几乎无人往来。不过,旧街道仍然留下了路的痕迹,只要沿路而行,就可以到栖合。」

  沿着旧街道走到底,就是栖合。

  刚才也听人提过这个地名。雪哉抬头看向身边。

  「刚才那人不是说,和栖合的人约好今天见面,结果对方到了约定的时间还未出现?」

  一名行贾曾经向他们提及此事。栖合的人平时很少会来驿站,如有不易购买的必需品时,就会透过驿站向行贾订购。之前栖合的人都会提前来等待,从来不曾让行贾等不到人,因此令人感到狐疑。

  「老板,麦芽糖水很好喝,谢谢!」皇太子猛然站了起来。

  「休息够了吗?」老翁眨着眼问道。

  皇太子把两人份的钱交给老翁之后,快步向前走。

  「公子,等一下。」雪哉慌忙把麦芽糖水喝完,小跑步追上了他。「您怎么了?仙人盖和神秘火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皇太子坚定地不知所言。

  「不知道……」雪哉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知道,但总觉得不能置之不理。第一次听到栖合这个地名,我就有点在意,现在终于确信,线索就在栖合。」

  皇太子十分严肃,但雪哉还搞不清楚状况。

  「不,请等一下!」雪哉不知所措地反驳。「这不是只凭直觉吗?」

  在至今为止的相处中,皇太子虽然经常会突然采取行动,但都有明确的根据,只是不会向雪哉说明。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说出听起来好像完全没有意义的话。

  「虽是直觉,却是金乌的直觉,其中必有蹊跷。」

  皇太子甚至没有看雪哉一眼,如此断言。雪哉不太苟同,却还是决定闭嘴。

  〈真金乌〉不是宗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势力创造的说词吗?但听皇太子刚才说的话,他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跑回刚才提到栖合的那位行贾所在地方,那名行贾还在,尚未离开。为栖合所准备的商品卖不出去,他正因此事伤透脑筋,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特地为栖合的人带了商品来这里,如果卖不出去,这笔生意就亏大了。又没时间送去那里,我还有其他事,要马上离开这里。」

  「我全买下。商品要送去那里?」皇太子递了金子给他。

  「我当然很感激,但你真的愿意去吗?」金子明显高于商品的金额,行贾愕然瞠目。

  「我刚好有急事要去栖合。」

  行贾欢天喜地收了钱,交出了商品,皇太子即刻动身前往最初去的那家客栈。而后从乡吏口中得知并无新的进展后,便到马厩牵了马。

  「您打算直接去栖合吗?」

  「你不去吗?」

  「……我去。」雪哉除了跟随皇太子以外,并无其他选择。

  皇太子和雪哉骑上马后,立刻起飞离开了田间利。

  经过环状街道,沿着旧街道飞行,发现房舍一下子变少了,周围一片冷清,根本看不到可以称为村庄的聚落,只有零星几栋民宅。听客栈的人说,栖合有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并没有八咫乌住在比栖合更远的地方。

  太阳渐渐下山,皇太子最先察觉了异样。

  「你是否闻到奇怪的气味?」皇太子的声音隐约带着紧绷。

  「没有啊,是怎样的气味?」雪哉没有嗅到任何气味。

  皇太子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腥味,有血的味道。」

  「血……」

  「对,而且是不同寻常的量。」

  风吹来的方向正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雪哉沉吟了半晌后,故作开朗不在意的笑了笑。

  「……这里是深山,可能是村民猎到了山猪,拖回到村里宰杀。也可能是鹿喔!」

  皇太子看向前方并没有任何动静,雪哉也很清楚,一旦如皇太子的预感,仙人盖和栖合之间有某种关系,栖合的住民之间发生流血冲突也并不奇怪。

  不多久,就看到村庄的屋顶出现在前方,但皇太子并未发出欣喜的声音。

  「我们在上空观察,如果发现状况,马上告诉我。」皇太子语气凌厉地命令道。

  「遵命。」雪哉也霎时全身紧绷起来。

  他们在村庄上空盘旋巡视。目前的时间还不到傍晚,照理说应该有人在外工作,但无论是村庄内,还是开垦的一小片农田中,都完全不见任何村民的身影。

  「一个人都没有……?」

  老鹰发出悠然的鸟鸣声,从皇太子和雪哉的坐骑旁飞了过去。

  好安静。洗好的衣物晾在晾衣竿上;屋檐下挂着腌制过的干货,显然有人在此生活;两辆空的板车丢弃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才刚用过。

  原以为村庄里的人都到山上去了,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被丢弃在某户住家前的水井旁。

  「殿下。」雪哉拉着眼前的羽衣,用另一只手指向下方。「那个看起来像什么?」

  水井前打扫得很干净的泥土上,有一堆好像水渍般的黑色污渍,和看起来像揉成一团的布片。

  「从这里看不清楚。」

  「要不要下去看看?」

  皇太子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操作手上的缰绳,将马降落在离水井稍远处。

  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瞬间,雪哉立刻皱起眉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他终于嗅闻到皇太子刚才所说的血腥味。

  血腥味的确很重,像是有什么动物流了大量的血,甚至还有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臭味。

  雪哉顺着飞过眼前的苍蝇瞟了一眼,不禁惊愕地倒吸了一口气……水井旁的东西是……

  八咫乌的手臂。

  刚才以为是揉成一团的布片,其实是右手手肘前半部,苍蝇聚集的手掌朝上,血迹已经干了,这只手就这样掉在从上空看起来以为是水渍的血泊中。

  雪哉瞠目惊恐地注视着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随即察觉到血泊前方的迹象——从手臂掉落的地方到最近的民宅门口,留下了被拖行的痕迹,但那栋民宅的拉门关闭着。

  雪哉感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还来不及出声,皇太子便低声警告他远离门口。

  「不要出声,做好随时变身的准备。」皇太子悄声提醒,雪哉默默点头。

  皇太子见雪哉离开后,拔出腰上的刀,然后把手放在门上,一口气拉开。

  阳光从敞开的门射进屋内,照亮了室内的状况——惨不忍睹。

  室内满地都是残肢断臂,还有深红色的内脏。脸颊被咬掉的女人脑袋露出痛苦的表情,翻着白眼掉在泥土地上。地炉旁已经一片黑色血海,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溅到墙上的血迹下方,还残留着肉片的白骨堆积如山。

  房间中央似乎有黑影蹲着在动,在一片浓烈的血腥味中,传来了吸吮的声音。

  猛然间,专心啃咬手上东西的家伙停下动作。仔细一瞧,那家伙驼着背,露出惊诧表情转过头的脸是红色的。

  不是八咫乌!瞪大的铜眼没有眼白,虹膜发出金色的光,满是血迹的身上长满了毛……

  是猿,而且是大得惊人的猿猴。

  硕大无比的猿猴,正在啃食八咫乌。

  「殿下,快逃!」

  「雪哉,快飞!」

  雪哉和皇太子同时狂叫了起来。

  原本搞不清楚状况的巨猿,一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刻改变了行动。它吐出正在吸吮的骨头,呲牙咧嘴地冲向皇太子。皇太子旋即一扭身,躲过了巨猿的攻击。巨猿失手后,打破了拉门,连滚带爬冲出门外。

  雪哉在刚才大叫后随即变成鸟形,在上空看着巨猿缓缓站直身体,不禁感到绝望。

  巨猿果然巨大,身高足有七、八尺,一旦对战,根本毫无胜算。如同岩石般的庞大身躯,只有红色的脸特别显眼,一双大眼混浊无神,似乎陶醉在血腥味中,长了指甲的指尖上,还沾着前一刻大快朵颐的八咫乌鲜血。

  巨猿和日前的大乌完全不同,显然想置皇太子于死地。

  ——您在干嘛?赶快逃啊!

  雪哉呱呱叫了一声,试图传达这个意思,但皇太子寸步不动。

  「你是谁?到底从何而来?」他对着巨猿举起了手上的刀,凌厉寒瑟地沉声问道。

  巨猿的嘴巴只是稍微动了一下,那一刹那表现出轻蔑之色,立刻觉得无需多言,它举起双手,露出丑陋的牙齿,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不知道是否打算用蛮力将皇太子压垮,身形暴掠地整个扑向皇太子。

  皇太子咂着嘴,阴鸷地瞪着迎面而来的巨猿,轻轻挥下右手握着的刀,刀身发出冷光,下一刻,鲜血四溅,胜负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见了分晓。

  就在皇太子和巨猿身影重叠的瞬间,巨猿的头已从庞大的身躯上分离,飞向空中的脑袋仍然呲牙咧嘴着,在地上弹跳数次之后滚到一旁。皇太子森然地看着落地的猿脑,气定神闲地后退了几步,以免被喷溅鲜血倒地的猿猴压到。

  没想到巨猿这么快就死了,雪哉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慌忙降落在地,恢复人形后,跑到皇太子身旁。

  「有没有受伤?」

  「没有,但有多名八咫乌被它吃了。确认灾情后,先回田间利。」

  驿站町有自警备队,而且只要驿站向乡长官邸提出请求,就可以动用在领地内警戒防守的兵力。

  「这个村庄应有四户人家,十三名八咫乌。虽然我不愿意去想全数遭到了杀害……」

  雪哉已猜到了皇太子的言外之意,用力地叹着气,惊魂犹未定。

  「这家伙……这家伙到底是什么?」雪哉几近惊恐地尖声问道。

  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有巨猿会吃八咫乌,对来路不明的巨猿所产生的恐惧,让雪哉根本无暇顾及因仙人盖发疯的八咫乌。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皇太子面色凝重地回应。

  不过,眼前必须先确认状况——

  「你等在这里。」皇太子把雪哉留在马旁,转身去其他房屋调查。

  雪哉胆战心惊地看着皇太子挨家挨户推门检查的背影,既希望有幸存者,但又很没出息地想即刻离开此地。

  当皇太子走进第三栋房子看不见身影时,雪哉察觉到身后有动静,胆颤心惊地回头一望,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啊、呜。」雪哉失声惊呼,瞪圆了眼睛。

  那个人影抖了一下,一屁股坐在茂密的杂草上。人影穿着简陋的棕色衣服,头发凌乱,不知道是否受了伤,身上还沾着血。躲在树后的人影,绝对是人形的八咫乌。

  雪哉目不转睛注视着害怕地缩成一团的人影,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转身面对皇太子的方向,大声喊叫:「殿下,有幸存者!」

  「什么?」皇太子惊叫一声,急忙从屋内跑了出来。

  「但好像受了伤,所以必须赶快……」他原本想说「必须赶快治疗」,但话才说到一半,背后伸过来的手臂绕住了他的脖子。

  他还来不及惊愕,皇太子便脸色大变地暴叱道:「那家伙并非八咫乌!」

  当雪哉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前一刻还是人形的手臂,肌肉突然隆起,转眼之间就长出了毛,顿时感觉好像被毛皮围巾用力绑住脖子,下一刻,脖子被紧紧地勒住。

  脖子会被勒断。雪哉事不关己地思忖着,只能任凭身体悬在半空。虽然只是很短暂的片刻,但雪哉觉得极度漫长。

  他和皇太子之间有一段距离,而自己目前的姿势根本无法抵抗,更何况只要那条手臂稍微用力,自己就会没命。

  他与皇太子四目交接,皇太子直视着雪哉的双眼,动作流畅地举起刀子,如行云流水般仿佛曾经重复做了数千次、数万次,没有丝毫踌躇,从挥刀到投掷之间的时间,甚至来不及眨眼。刀子像鞭子般微微抖动,穿越了风,直直朝着雪哉飞了过来,然后擦过雪哉的脸颊,还削掉了太阳穴的几根头发,毫不留情地刺向后方。

  雪哉的耳边传来滋咚的闷响,没有听到任何呻吟,原本从背后勒住他脖子的身体抖了一下,可以感觉到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雪哉拼命挣脱那双毛绒绒的手臂,回头一看,发现刀子深深插进前一刻想要取自己性命的巨猿眉间。

  他逃也似地离开巨猿,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你没事吧?」皇太子跑了过来。

  雪哉抬头看着他,勉强挤出了僵硬的笑容。

  「……我以为自己不是死在这只猿猴的手上,而是死在你手上。」

  「我怎么可能失手?」皇太子倨傲地说完,眼神锐利地看向周围。「刚才太大意了,可能还有其他猿猴。」

  「这家伙刚才是人形,所以我以为是八咫乌。」

  「如果以人形出现,你就无法分辨是不是八咫乌吗?」

  「完全无法分辨。」

  「那真伤脑筋。」皇太子喃喃嘀咕着,接着抓住雪哉的脖子,将他拉了起来。「我去确认完最后一栋房子后,我们立刻离开此地。不必在户外警戒,不要离开我身旁。」

  「知道了。请问……其他屋内的情况如何?」

  「无一生还。」皇太子的声音很抑郁。

  皇太子从猿猴尸体上拔出刀子,走向最后一栋房子,雪哉拖着发抖的双脚紧跟在后。

  当做好了心理准备走进第四栋房子后,发现里面干净得令人泄气。屋内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啃咬过的尸体,只是有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很不自然地放在地炉旁。箱子很大,只要幻化成人形,完全可能躲进里面。

  皇太子充满警戒地用刀鞘敲开了大箱子的盖子,小心谨慎地往箱子内一瞧,不禁怔了一下,眸子猛然瞪圆了。

  「有什么东西吗?」

  「不……」皇太子含糊其辞。

  随时做好逃跑准备的雪哉,对皇太子含糊不清的态度感到纳闷,于是从他身后探头向箱子内一瞧,也和皇太子一样瞠目结舌。

  箱子里躺了一个和雪哉年纪相仿,差不多十四、五岁的娇小的少女。她似乎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鼻息。从她的衣着打扮看来,像是中央的女孩,不像边境村庄的人。

  即使战战兢兢地想唤醒她,轻拍着肩膀,她也完全没有醒来迹象。

  「……她也是猿猴吗?」雪哉无法判断,抬头望着皇太子。

  「不是,因为我没办法解决她。所以她绝对是八咫乌。」皇太子即刻回答。

  「啊?」

  皇太子说得自信满满、斩钉截铁,雪哉还来不及细问那句话的意思,皇太子已经抱起少女,朝着马的方向走去。

  「我们尽快离开此地吧!你变成鸟形跟着我们。」

  皇太子安抚了情绪激动的马准备出发,雪哉回头看着一片凄惨的村庄。

  来路不明的巨猿。

  乡民们惨遭杀害。

  仅剩这名少女幸存。

  我的故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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