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时节，空气中总是飘散淡淡的甘甜香气。
奈月彦坐在〈紫苑寺〉的檐廊上，眸光低垂若有所思地看向药草园。
凉爽的风吹落了染成火红色的枫叶，夕阳洒落在树叶上，随着轻风吹拂反射出熠熠光芒。枫叶飘落于昨夜秋雨淋湿的黑色泥土上，在药草田内描绘出鲜红斑驳的图案。
若是一年前，奈月彦必定觉得眼前是一片绝色美景。
然而，红色和黑色总是让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晚的禁门——焦黑地上的鲜红血迹，宛如沿着黄泉路盛开的鲜花。
遭到猿猴的袭击至今不到三个月，地震已不再出现，城下的复兴也渐渐有了起色，越来越多人返回中央，朝廷也打算从〈凌云宫〉搬迁回中央山。
参谋将〈凌云宫〉作为诱饵，诱入猿猴自投罗网的事实，并未对外公开。只说原本兵力正打算前往禁门支援，却觉察到〈凌云宫〉发生异状，于是立刻赶回抵御猿猴的攻击，而下达作战指令的雪哉也被誉为「希世参谋」名扬天下。
当奈月彦得知雪哉做的决策后，无法指责他，毕竟此举毫无意义。更何况，雪哉原是只想待在老家闲散度日的少年，要求他效命朝廷，又任命他为参谋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一切都无法如愿。
近日，终于正式宣布皇太子即位事宜，由于代理金乌平安无事，所以形式上是禅位。乍看之下山内太平，所有八咫乌都相信，在名副其实的新金乌带领下，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岂料，这个世界正在逐渐崩溃，真金乌只是半吊子的神。
英雄成为了新山神，大地震之后出现的破洞已暂时消失，也将变成石化的禁门恢复了原状，再度关闭。
尽管皇太子能打开禁门，新山神似乎只打算与八咫乌维持最低限度的往来。衪不会召唤八咫乌，即使皇太子主动前往神域，除非有明确要事，否则不会现身。
他若是没有后继的神，山内又能维持多久？没有新山神后，山内会变成什么样？
无论思考任何事，最后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你的表情好严肃。」
柔声嗓音响起的同时，一件外褂轻轻披在奈月彦的肩上，回头一看，滨木绵轻蹙黛眉，娇颜担忧地望着他。
她向来衣着单薄，今日却搭了一件像是里乌穿的厚布棉宽松上衣，但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奈月彦俊颚一扬，深邃的黑眸凝睇着妻子。
「猴神很愚蠢，为了复仇，不惜让猴族灭亡。」他双手捂住清俊的脸庞，温润的声音满是苦闷。「然而，我是个卑鄙小人，忘却了所有的事……！」
这样的自己，竟然是八咫乌的族长？简直是天大的欺骗！
他极其痛恨，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身为真金乌，什么都不用烦恼的那段日子。
「山内没有未来。」
「你不要说这种话。」
「但我不该遗忘，不该逃走。」
若没有了记忆，就无法辩解，也无法道歉，我忘了不该忘的事。
「我没有资格当金乌。」
「山内或许无法再像以前那般，八咫乌往后也可能无法再变成人形……」滨木绵略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地温声道：「但并不会因为如此，就让八咫乌灭绝的。」
纵使无法维持以前的方式，百姓还是会顽强地生存下去。
「奈月彦，不要自暴自弃，即使你的世界毁灭，陷入绝境，甚至无力改变任何事，也不能过于相信自己的绝望。因为在别人眼里，那根本微不足道。」
滨木绵说完，抿唇微笑，明眸璀亮如星。
「你为何如此坚强……？」奈月彦怔怔地看着她。
滨木绵得知巨猿的目的后，神态沉着镇定，轻点螓首回应：「这样啊！」
这份坚强到底从何而来？他发自内心感到不解。
滨木绵玉颊微倾，扬起一抹苦笑。
「我也做过很多蠢事，只是懂得从中汲取教训罢了。来，你把头抬起。」滨木绵柔声说着，用手托着他的下颚。「无论是八咫乌还是山神，都因渴望继续当神，才会出问题。即使变成普通的乌鸦，又何妨？」
「我成为普通的乌鸦……」奈月彦哑声低喃。
「是啊！」滨木绵语气坚定地断言道：「普通的八咫乌并未拥有像你那般的特殊能力，他们还是能照样过日子。」
而且也有办法生存下去。
「说实话，无论你是真金乌，还是神的残骸，根本都无所谓。」滨木绵黑珍珠般的瞳眸充满了真诚。「至少你是我重要的朋友，也是挚爱的丈夫。」
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对你而言，八咫乌不也一样吗？若八咫乌无法变成人形，你就不爱他们了吗？」
「不会！」
「既然如此，山内就算毁灭也无妨，只是变成与之前不同的形式而已。」
「……我从未如此思考过。」奈月彦因滨木绵的一番话，愣怔了好半晌。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曾在南家培植过变种朝颜。」滨木绵显得轻松快意，笑着忆道。
由于朝颜罕见的颜色以及多变的形状，让不少商人和部分贵族喜欢种植，于是里乌便进贡给大贵族南家。
那是像刺绣般细腻图案的重瓣朝颜，斑驳的朝霞色，美得简直难以言喻。只是变种朝颜很容易生病，稍微多浇一点水，根部就会腐烂、发霉，母株全毁。
滨木绵当时相当失望，而且不久之后，她被赶出从小生长的家，成为了山乌，根本无暇照顾朝颜。在那般颠沛流离的日子中，她也渐渐遗忘了朝颜的事。
几年后，滨木绵回到已经荒废的老家，倏忽发现庭园的角落，绽放出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湛蓝色朝颜，那是变种朝颜掉落的种子回归原种后盛开的花朵。
「虽然不像我最初所种的朝颜那般特别或是细腻，却十分美丽，也很顽强。」滨木绵说着，转头凝望户外的阳光。「你或许亲手造成了变种朝颜的凋零，不过还有掉落的种子，不是吗？现在悲观还稍嫌太早了。」
变化未必都是坏事。
「七岁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变成鸟形，因为周遭的大人不断告诫我，那是丢人现眼的事。实际上，尝试变身鸟形后，就觉得根本不足为奇。」
即使身为山乌，也照样可以过日子，在天空自在飞翔。
「我也是那时才领悟到，身为贵族公主整日足不出户，根本犹如笼中鸟。」
比起那般监禁的生活，更想要能用自己的翅膀在空中自由翱翔。
「而且，只要心心念念，有时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解决之道。」
滨木绵说完，蓦然噤了声，纤指抓了抓玉颊，好似在掩饰羞涩的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躁动，难以想像前一刻她还露出坚定的眼神。
「原先我以为这次或许也是很快就不行，才一直未提及……不过，目前看来应该是没问题了，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奈月彦看着难得腼腆害羞的妻子，不由得感到纳闷。
「什么？」
「玉依姬在梦中对我说……」
——这是一点心意，表达我的感谢。
「啊……？」
「差不多……该准备产屋了。」
滨木绵对着一脸错愕的丈夫露齿而笑，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肚子。
A007-001
大清早蝉鸣阵阵。
想必今日又是一个酷暑天。明留思忖着，不禁感到厌烦。
不过，他还是趁着上课之前，来到劲草院内的某个房间。
「雪哉，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坐在书案前的雪哉闻声抬起头，明留盯视着他的脸，内心后悔不已。
雪哉表情阴郁森冷，一脸自暴自弃，简直就像出生至今，从未笑过似的。他十分注重健康，体格结实强壮，没有激瘦或是任何不适，只不过整个人完全变了样。
皇太子已顺利即位，成为金乌陛下。雪哉则担任全军参谋，在劲草院担任教官的同时，也成为金乌陛下的心腹，倍受器重。
然而，身为雪哉得力助手的治真却说，由于雪哉的眼神冷酷犀利，让许多新来的部下望而生畏。明留也认为自从茂丸去世，便不曾看过雪哉的笑容。
最异常的是，公主于初夏出生之后，雪哉未曾前去打过招呼。
滨木绵生下一位公主，目前仍住在〈紫苑寺〉，因为她表示，希望优先恢复朝廷的功能。尽管〈紫苑寺〉增派了护卫，但她们的生活与平民无异，所以大家都亲切地称刚诞生的公主为「紫苑公主」。
即便有人叹息着不是皇子，对于公主的诞生，金乌陛下比任何人都雀跃，他溢于言表的欣喜，令周围亲近的人感到惊讶。
八咫乌在诞生时，要庆祝三件事——首先是母亲产下卵的〈卵诞〉；在孵卵三个月后，破壳而出的〈啐啄〉；然后就是第一次能变成人形的〈成人〉。
〈卵诞〉是庆祝母体平安无事，声援即将孵卵的母亲。〈啐啄〉则是户籍上的生日，无论任何阶级，都会大肆庆祝。
孵化，是八咫乌婴儿最容易死亡的时期。无法顺利破壳，见不到阳光就死亡的情况，时有所闻。一般来说，会在稍微破壳时，由母亲或是羽母从外协助，只是若援助的过早，雏鸟转眼之间便会体力不支。于是，以啐啄的方式来庆祝顺利度过这难关，雏鸟平安出生。
由于贵族对鸟形感到羞耻，就连父亲也无法在这个阶段见到孩子。通常在啐啄之后的三个月左右，当幼鸟能变成人形才会初次露面，再以成人的仪式盛大庆祝。
公主很快就完成啐啄，原本担心她是否能够平安长大，幸好在成为雏鸟后日渐茁壮，日前终于能变成人形。就连当初得知不是皇子感到失望的长束，在实际见到公主之后，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三天两头带着丰盛的伴手礼前往〈紫苑寺〉。
尽管原本的规定是被禁止，千早和市柳早已悄悄去探视公主，甚至连已不再是山内众的澄尾，也前去致意。
不知为何，雪哉在三大庆典都送上了贺礼，就是不曾看望过公主。
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来！
明留今日奉命特地来到劲草院。
「陛下目前正在陪伴公主。陛下命令，你也该前去探望了。」
「不，我……」
「废话少说，赶快跟我走！」
这家伙仍留在弥漫着朋友焦尸味的黑暗洞穴深处，走不出来。
当然，雪哉必定会对这样说法一笑置之，然则明留却认为茂丸若地下有知，瞧见他现下的样子，一定会感到难过且忧心。
明留死拉活拽地将雪哉拖到〈紫苑寺〉，屋内传来欢快的笑声。
雪哉听见欣悦的笑语声，不由得停下脚步，脸色凝重，似乎感到害怕。
「我，我还是不去了。」
「都已经来了，你在说什么啊！」
雪哉来了！明留大声通报。
半晌后，门从内侧被打开，只见紫苑公主的太傅，也是明留的家姐站在门内。
「来得正好，公主刚睡醒。」
「……可以进去吗？」
「还怕我会骂你吗？」
真赭薄咯咯地娇笑着，瞥见默默不语的雪哉，愉悦的表情逐渐收敛了起来。
雪哉见状也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望进真赭薄的眼眸深处。
「请进。」真赭薄不再多说什么，仅用平静的语调请雪哉进屋。
室内光线明亮，面向庭院的门敞开，舒服的微风吹了进来，屋檐下挂着与平民家庭无异的玻璃风铃，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音。
金乌陛下和妻子在竹编的摇篮两侧哄着女儿，光看这一幕，完全无法想像他们是王公贵人，简直就像一对年轻的平民夫妻。
「啊哟！你这个薄情寡义的人终于出现了。」滨木绵笑容满面地调侃道。
「很抱歉。」雪哉静静地回应。
明留这才意识到，金乌陛下与雪哉的情况相反。自从喜获公主之后，脸上的表情比以前更丰富，或者说更像普通的八咫乌。
明留不清楚此事对山内、对八咫乌来说，是好是坏，但他认为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公主今日心情可好？」明留柔声问道。
「她不哭不闹，不需太过费神，只是完全不笑……」金乌皱成了八字眉回答。
「她长得像父皇，所以整天板着脸啊！都是来自你的遗传。」
金乌陛下夫妻打情骂俏，雪哉露出无趣的眼神盯着他们。
站在雪哉背后的明留，不再多言，双手猛然抓住他的肩膀，硬是逼他坐在摇篮前。
「喂！你干嘛？」雪哉一脸慌乱，显得不知所措。
他的质问似乎太过大声，公主透澈的眼瞳定睛凝视着雪哉。
明留见状，心都要融化了。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公主实在太可爱，胖嘟嘟的脸颊简直就像刚做好的大福。
明留见过其他完成成人阶段的幼儿，都很难摆脱鸟的感觉，头发也很稀疏。
然而，公主天生就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至于脸蛋，即使撇除自家人的偏袒，依然觉得她可爱迷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她有一双令人神魂颠倒的大眼，睫毛十分浓密，仿佛能听到啪啪啪的眨眼声。
滨木绵说她像父皇的确没错，脸型简直就是金乌的翻版。而美丽的眼眸则是来自母后的遗传，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闪耀着琉璃般紫蓝色的光芒，任何宝石都无法如此璀璨。
水灵灵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哉阴郁的眼，雪哉不由得呼吸一窒，僵直的背脊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紧张。
没想到之前几乎不曾展颜一笑的公主，倏忽开心地欢笑起来——那是公主第一次展露的笑容；那是如同太阳升起、百花同时盛开，令人无条件感到幸福的笑容。
「啊啊——！她笑了。」金乌难掩兴奋地叫喊出声。
「本宫的女儿果然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孩。」滨木绵戳了戳公主的脸颊。
「朕也有同感。」金乌严肃地颔首认同。
滨木绵笑得合不拢嘴，不经意地瞟了雪哉一眼，不禁愕然愣住。
「雪哉……？你怎么了？」
听到讶然的问话声，明留纳闷地望向雪哉，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说不话来。
雪哉在哭泣！只见他茫然地看着公主，透明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雪哉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何会流泪，得知茂丸惨死时，他也没流下一滴泪水。但眼前的笑容太美、太珍贵……只是因为这样，便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
陡然间，他看到了院子的花，清澈鲜艳的蓝色朝颜托着一滴朝露，在阳光中熠熠盛开。
明明是相同的景象，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发现那里有鲜花绽放，更没察觉到那是一朵蓝色的花。在这短短的瞬间，世界的颜色好像完全变了。
啊！夏天到了。
雪哉终于感受到季节更迭，那时至今已过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