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忘却白日悄现影 第一幕 寻常之春

  1

  四月了。

  今年冬天真是长得要命啊——在中午休息时间,升上了二年级的雾泽景介,心不在焉地一边看着盛开于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一边回顾过去。

  会觉得冬天这么漫长,原因就出在开始和铃鹿一族发生交集的二月和三月期间,不仅碰上了光回忆都觉得头痛的一连串事件,而且险象环生。重要的是,自己居然还没丢掉自己的小命。景介觉得,光是能像现在这样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就可说是一种奇迹了。

  话虽如此,春天的来临并不代表风波告一段落。环绕铃鹿一族的诸多问题,仍以现在进行式持续存在,即便季节更迭、天气变暖和了,也不可能如校长在开学典礼所说的「从今开始改头换面,做一个全新的自己」那样容易。

  再者——

  「我看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得继续跟你们两个打照面的关系。」

  景介从窗户别开视线叹息道。

  这里是景介重新分发到的二年C班教室。

  跟去年度一样,浮现在眼前的仍是宫川英自恋的脸孔还有跟荒木聪太傻呼呼的蠢样。

  「你在说什么原因啊?」

  荒木嚼着面包,有些诧异地瞪着景介。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问了。景介会碎碎念,肯定没啥好事。」

  宫川只顾翻杂志,连瞥个一眼都懒。

  「我刚刚是在想,这个环境根本没变啦。」

  景介语带叹息地说道。

  「是喔。」

  宫川一听,扬起了脖子。

  「你那反应是怎样?」

  「我只是很意外,难得景介会说出这么中肯的话。这里确实是没什么变化,甚至到教人看了就烦的地步耶……你也是,荒川也是。」

  「……你的嘴巴也变得很贱了嘛,英。」

  「可悲啊,没想到连宫川也被黑心眼镜仔给传染了。」

  夸张地耸着盾的荒木,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们两个真的觉得我有那么碍眼吗?」

  其实这三人当中,唯有荒川被分到别班。他一年级跟秋津依纱子选了同科,结果落得跟景介和宫川拆散的下场。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他朝思暮想的秋津依纱子却突然从学校消失,这样的结果固然愚蠢至极,不过也令人有些同情。

  一到午休时间,荒木便会像这样跑来景介等人的教室打混。

  「也不到碍眼的程度啦。」

  景介露出了苦笑。

  「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会那么怕寂寞而已。」

  「你很吵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景介看着绷起一张臭脸的荒木,在心中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想法跟这家伙雷同的人不在少数。

  环顾教室,有近一半的学生是从其他班级跑来的人。这样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分班后产生的一时现象而已——景介一直到升上了二年级之后才明白这件事。不知道跟一学年只有一百二十来名学生、规模较小有关,或是乡下特有的封闭风土民情影响的——年级愈高,愈容易出现臭气相投的人,不分班级在午休和放学后聚在一起的现象。有人说,这就是白州高中的传统。

  景介回头一看,木阴野枣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直待在教室和朋友谈天说笑。虽然她跟景介不再同班,不过茶道社的社员俨然将二年C班当成了集会场地的样子。两人一对上视线,木阴野便微微歪起脑袋表示好奇,景介见状,也默不作声地耸肩表示「没事啦」并别开了视线。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因为分班而和昔日同窗日渐疏远。不过,自然也有人因为分班而结交到新的朋友。或许环境并非完全一成不变,只是以缓慢到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变化而已。

  也有可能是故意对变化视而不见。

  不只是以转校形式消失不见的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纱子,甚至连视为失踪人口的灰原,这个学校也不再有人提起过。即便发生了足以颠覆常识的重大事件,仍然试图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说不定,这是居住在这半调子乡下的人们,无意间学会的一种心灵防护措施吧。

  就连铃鹿一族、繁荣派的人利用这点趁虚而入的事也没人发现,真是一群粗神经的居民。

  「……呼。」

  景介想到这些,突然心浮气躁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身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说不定景介自己才是个异类——以不幸碰上日常的剧烈变化,并且自身也被迫配合做出变革的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有点不寻常。

  「怎么了啊?黑心眼镜仔。才刚没头没脑地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这回又耍什么酷、摆什么臭脸?」

  「啊?你管我啊,蠢荒木。」

  「思,那个人说得没错。你在学校总是会摆臭脸吗?」

  背后突然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才没有那回事啦。只是……」

  景介反射性地想向那个声音反驳,嘴唇却张大着停下了来。

  「……咦?」

  无视错愕的景介——

  「话说,奴家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学校生活……感觉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个和高傲的口吻格格不入的娇嫩声音,继续往下说道。

  ——喂,慢着。

  等一下。

  虽然差点当成耳边风没放在心上,可是刚刚那个声音……不太对吧?

  现在是午休。我和同学在学校教室谈天说笑。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然而——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某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是我太过神经质了吗?唉,一定是我多虑了,绝对不会有错。我由衷希望事实如此。

  但宫川和荒木却瞠目结舌地望着景介的身后。

  「不不不,那怎么可……」

  景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胆颤心惊地转头回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水手服的白色、领巾的浓黄色、裙子的深蓝色。

  那身打扮令景介反射性地感到安心。但,做了这一身打扮的,是留了一头长长的黑发,以及有着一双大眼的少女。

  换句话说,就是身穿了白州高中制服的——

  「……枯叶!?」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全都瞪大眼睛,注视着忍不住放声大喊的景介。

  「是又如何了?干嘛发出那种不得体的怪声?」

  枯叶十分明目张胆——或者应该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问道。

  「不、不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奴家是来见你的……我若这么说你会开心吗?」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在景介的脑袋里,『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会站在这里』的家伙,竟然现身在午休教室这种日常的画面当中,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股冲击。

  「嘿,雾泽。」

  荒木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问:

  「呃,你跟她认识?」

  「那个,怎么说呢……,」

  「啊啊,这下失礼了。奴家名叫枯叶,和景介将来是……」

  「Stop!慢着、闭嘴,嘴巴拉上拉链!」

  「怎了?景介?你何必那么见……」

  「你跟我过来!」

  景介一把抓住枯叶的手臂,匆匆忙忙将她拉往教室的角落。像是要躲避他人视线似地弯腰驼背、缩起身子。

  「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性使景介压低了声音。

  枯叶或许是有样学样,或许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她也跟着放低音量回答:

  「嗯,奴家是溜进来的。」

  「……啥?」

  「学校这地方还真挺有意思的哪。只要穿上这套衣服,没有人会注意到奴家是局外人。这么疏于防范,万一有什么事变发生,不会造成麻烦吗?」

  「那不是重点吧……」

  景介终于有一点点余力可以思考了——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看样子,这并不是什么「假藉新生的名义入学或转学」之类的老梗。不过那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枯叶的性命正受到繁荣派那帮人虎视眈眈,没道理刻意跑到不来也无所谓的学校上课。

  不过,既然不是新生入学或转学的话——那么她现在的行为就等同非法入侵了。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正确来说,这是第三次提问了。

  「奴家有事在身。毕竟机会难得,想说顺道看看你平常在做什么来着哪。」

  枯叶轻描淡写地说道后,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在察言观色般直盯着景介的眼睛。

  「……奴家给你添麻烦了吗?」

  「呃,不……那个。」

  那天真无邪的视线令景介支支吾吾。

  「反正,呃……好吧。你是新生,你是跑来找我这个朋友的——就这样跟别人解释。」

  总算是搬出一个临时想到的藉口。

  毕竟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跟荒木和宫川说『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学生,不过有事要办所以才穿上制服溜进学校』吧。

  「咦,奴家并不是什么新生啊?」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就这么说!至少在这间教室里你就是新生!」

  宛如被景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到似地,枯叶「嗯」的一声点头答应了。

  ——很好。

  景介在脑中反覆演练。这家伙是新生,跑来找我这个朋友……呃,跑来找我这个国中时代的学长,纯粹只是这样。好,天衣无缝。做好万全准备的景介回过了身子。

  「啊~那个,是这样的……」

  教室里的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嗯……咦?」

  那个视线莫名地刺人。

  「……呃……那个……各位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尽管景介大惑不解,众人也只回以沉默。

  半晌,荒木大摇大摆地朝景介走了过来。

  「黑心眼镜——喔不,景介。」

  「也用不着刻意改口重叫吧。」

  彷佛是在同情、羡慕、憎恨,又好似在讥讽般。荒木脸上挂着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碰」的一声把手搭在景介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实在不晓得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编注: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绫波零的经典台词。)

  「……啥?」

  那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难道你们都……」

  「我说啊,雾泽、枯叶。」

  从人墙缝里窜出来的木阴野,像是看傻了眼似地唤了两人的名字。

  「……你们两个的对话,大家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耶。」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肯定了景介的心事。

  「咦?」

  景介不禁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

  意料外的情况令景介一时语塞。

  ——我?

  以慌张的手势询问后,木阴野点了点头。

  没错。

  景介一语不发地接着指了枯叶。

  ——和这家伙的?

  没错。木阴野再次点头。

  ——全部对话?

  比手画脚的景介,嘴巴不停地开开阖阖。

  不过似乎有达到沟通的目的。

  「刚就跟你说全都听到了嘛。」

  这时——

  「喔喔喔喔喔!」

  全班欢声雷动。

  「她是雾泽的女朋友吗?」

  「真的吗!?」

  「我不相信!这女生长得也太漂亮了!」

  「她的头发好美喔!好棒喔!可是这样的女生为什么会跟雾泽在一起啊?」

  「不是本校学生却不辞辛苦跑来见面……了不起!」

  「感觉好像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喔……」

  认识景介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了起来。至于交情还没那么熟的人,则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景介被突发的状况吓呆了,只得张大嘴巴愣在原地。

  「欸~欸~小枣,你认识这女生喔?」

  「不会是枣介绍给他的吧?」

  「真的假的。你喔。当别人媒婆前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啦……」

  女孩子们也杀上来围住木阴野。

  枯叶也是同样下场。围住她的人则是有男有女。

  「你是哪间高中的学生啊?」

  「怎么会有那套制服?」

  「你欣赏黑心眼镜仔的哪一点,才决定跟他交往的呢?」

  由于事出突然,枯叶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只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木阴野她同样焦头烂额地穷于应战。景介立刻明白自己已成了俎上鱼肉。因为,自己的身旁也被朋友团团围住,开始凭一己的臆测妄下断语。

  「喂,臭小子!你是在哪骗到那种美少女的啊?」

  「欸欸,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还满有一手的嘛,黑心眼镜仔。原来黑心眼镜仔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喔。」

  「喂,等一……」

  景介忍无可忍地想出声制止男女同学,却突然被人抱住了肩膀。

  那个人就是荒木。

  「喂,雾泽景介。」

  「干什么啦,干嘛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也好、英也罢……为什么你们这两个混帐东西都背着我跟女生乱搞,说啊?」

  那声音莫名充满了一股杀气。

  「不、不是啦,你误会了。英那家伙不提也罢,我是——」

  就在景介打算解释的那一刹那—

  「骗人!」

  另一边、也就是包围了枯叶和木阴野的集团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娇叫声。

  「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真的假的啊!」

  ——给我慢着,那两人到底是做了什么鬼说明啊!

  心急如焚的景介,注意力慢慢倾向隔壁的对话。

  围绕着枯叶的女生们慢慢把话题带往了恋爱方向。

  「我我、我有问题!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跟雾泽进行到哪个阶段?」

  ……而且还问得有够深入。

  「哪个阶段?什么意思?」

  可以听见枯叶困惑不解的声音,看来她没能理解话中隐藏的含意。

  但那些女生可不是泛泛之辈。

  「啊,简单地说就是……你们Kiss了吗?」

  问话的女生,很干脆地换了一个开门见山的问法。

  「Kiss……?」

  枯叶先是一双眼张得老大,像是在琢磨其意似地,将视线牢牢定在天花板之后……

  「你是说接吻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整张脸变得面红耳赤,显得狼狈不堪。

  枯叶的反应使那群女生情绪沸腾了起来。

  「咦,那个反应……该不会还没有吧?好纯洁喔~」

  「天啊,根本是超清纯的柏拉图式恋爱!」

  「她一定是作风保守啦。果然是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吗?」

  「雾泽同学是在哪结交到这么纯洁的女孩的呀……」

  连枯叶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女同学们,打破了缄默。

  「你、你们少胡说八道了!所谓的接吻……」

  虽然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做起带有说教意味的辩解——

  「重要的是双方的心意……不,奴家自然是很喜欢景介,也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对象,但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只不过,所谓的愈描愈黑指的正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们热烈地欢呼。

  不妙了。再不帮枯叶找台阶下,到时连我都会一起遭殃。

  如此盘算的景介反射性地朝她们跨出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荒木抓住肩膀的握力,提高到彷佛要将苹果捏碎般的程度。

  「然后呢……哪部分是误会你还没讲喔?」

  可怕的低沉嗓音恐吓了景介的耳膜。

  「很痛耶,而且你的脸也太吓人了吧!喂,英!救我啊……」

  景介转头面向一旁的宫川英求救。

  「人类在紧要关头真的会露出真面目呢……什么叫『我这种家伙不提也罢』?」

  朋友却只是露出非常爽朗的微笑。

  「那只是一种委婉的修饰啦……」

  「好了,让我听你怎么说吧,该死的黑心眼镜仔?不对喔,黑心眼镜仔这绰号说不定已经不再适合你了呢,你这幸福眼镜仔。」

  「那啥莫名其妙的绰号!听起来就像哆啦A梦的道具是怎样!」

  「你不用担心。我的心情已经跳脱忌妒那种肤浅的层级了。这……这个感情……是一种更恐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啊?」

  「话说回来,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搞不懂那女生究竟迷上了你的哪一点?眼镜吗?或是眼镜?啊,会不会是眼镜?」

  「够了喔,英,我的优点就只有眼镜这个物体吗?」

  「坦白说,还真的想不出来其他的优点了。」

  要这样讲的话,我也完全想不出来那个通夜子会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的理由啦!景介本打算这么回呛,不过顾虑当下的气氛似乎并不容许自己逞口舌之快,于是作罢。

  惨了。这下真的惨了。

  要是不想想办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往后自己在班上的定位会就此被局限得死死的,状况极为不和。连跟供子交手时感觉也没现在这么绝望。

  尽管景介期待自己能灵光一闪,冒出一些头头是道的藉口,但在焦虑与周遭气氛的影响下,他也很吃惊自己居然会一点灵感也没有。甚至想过干脆冲动地宣布「对啊这家伙跟我将来是有可能会结婚,你们有啥问题吗?」这种念头。

  不过,一个不在预料之内的对象,于此时伸出了援手。

  扬声器响起校内广播的提示音乐,打断了教室的喧嚣。一开始自然没人把那声音放在心上,但老师接下来点到的名字,令在场所有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二年C班雾泽景介同学、二年D班木阴野枣同学、三年A班浅野槛江同学。』

  「咦?」

  『理事有事要见你们。听到广播请立即前往接待室。重复一次。二年C班雾泽……』

  「理事有事找我们?喂,木阴野……」

  景介拨开神情错愕的同学来到木阴野的跟前,只见她同样一副感到讶异的模样。倒是一旁的枯叶像早有心理准备般点了点头。

  她像是终于逃出生天般,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开口说道:

  「这便是奴家此行目的。景介、枣,接待室在哪儿?领路吧。」

  2

  铃鹿一族中,有著名为『谘询役』的分家。

  纵使一族隐瞒着妖魅的身分混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为了生存,也无法完全断绝与人类的接触。比方说,生育所需的丧服用躯体——因疾病或意外丧生的孤苦无依的年轻女人躯体——必须利用一些手段调拨,除此之外,也得上学接受教育等等。创造诸如此类与人类社会的交集、一肩扛起辅助一族存续重任的分家,即是『谘询役』。

  别名『圣』。

  白州高中是一族的女孩们惯例就读的学校。凡是一族的成员,皆能无条件以一般人的身分入学成为学生,万一族人在校内惹出了什么风波来,也会在台面上罗织现实事件的名目,再于暗地解决。之所以能这样呼风唤雨,也是因为『圣』的当家出资巨款,当上了理事一职的关系。

  现任当家的名字叫砂姬。当初繁荣派叛乱时,她不巧刚好陪同丈夫到国外出差,而且还是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得待到春天,才终于有办法赶回来的样子。

  此次就是她点名景介等人见面。

  「既然那个叫砂姬的人回来了,你干嘛不说一声啊。」

  在通往接待室的路上,景介向枯叶抱怨道。

  「我也都没听说。」

  木阴野跟着附和。枯叶回答道:

  「奴家也是昨天才接获她今日归国的消息。」

  「原来如此……不对啊。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着跑来教室吧?」

  平心而论,她根本不该潜入人类社会。

  虽然藉着理事找人的名义得以顺理成章地逃离那个战场,但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一想到稍后还有烂摊子等着收拾,景介很想干脆一死了之。

  「奴家也没料到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波。」

  枯叶难得也会意志消沉。

  看来先前遭陌生人毫不留情的问题轰炸,令她备受煎熬的样子。

  「抱歉。奴家只是想瞧瞧你求学时的模样。」

  「呃……我……」

  枯叶的直率,浇熄了景介想追究到底的执念。

  这家伙平时都窝在『迷途之家』闭门不出。虽说有棺奈和型羽的陪伴,可是没有机会与平辈谈话的日子或许令她心里十分寂寞也说不定——还是说,其实她很羡慕景介等人呢?

  枯叶淡淡地笑了。

  「不过,好久没穿上这套衣服来到教室了……还真是怀念哪。虽然这么说对你们非常过意不去,可是,奴家觉得这一趟真的是来对了。」

  枯叶俯首看着水手服的袖子说道。

  「你那是……」

  景介这时终于发现了。

  枯叶的制服并不是新的。

  那是已不在人世的灰原吉乃的制服——原来枯叶的目的,是希望再带她来造访学校一趟。

  「果然很不可思议,明明奴家从未来这学校上学过……」

  枯叶继承了灰原的记忆以及部分的感情。

  所以说,枯叶心中的灰原在怀念学校这个地方吗?

  「是吗?」景介只简单地回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那也无话可说。

  灰原对学校的缅怀之情,以及枯叶对灰原的贴心之举。这两者和那场骚动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放上天秤比较,前者明显重要太多了。

  「那个叫接待室的地方还没到吗?」

  「啊啊,就快到了……话说连我都没去过呢。」

  「我有去过几次喔,目的跟这次差不多就是了。」

  木阴野的声音之所以会比平常还要高亢开朗,或许是为了冲淡这股莫名有些感伤的气氛吧。

  一行人绕过走廊的转角,抵达了接待室。敲了数下房门后——

  「进来吧。」里头传来一名女性的回应。

  「呃……打扰了。」

  景介转开在学校这种地方显得有些突兀的门把式大门。接待室的房间里铺有地毯,两张沙发中间夹了张木制的长桌。唯有摆设在房间内部的资料柜散发出办公室的气氛。

  早一步报到的槛江坐在沙发上。

  另一头则见两名大人站在窗边。

  「砂姬夫人、玄爷。」

  枯叶唤了那两名人物的名字。

  那两名大人——分别为一男一女。

  在景介心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就是「黑道」。

  男方理了一头短发,配上细框的墨镜,一身西装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正派人物。印象中听说他的职业是植物学者之类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至于女方,则是一袭漆黑的和服并将头发向上盘起。尽管是个美人,眼神却带着犀利的寒意,直截了当地形容就是可怕。景介脑中掠过了『极道之妻』这个字眼。

  「枯叶吗?」

  砂姬开口说道:

  「瞧你丑态百出哪。」

  劈头就以低沉的嗓音责备枯叶的不是。

  虽然景介并非矛头所指的当事人,仍不禁浑身僵硬。

  「……奴家没脸见您。」

  枯叶惭愧得低下了头,但砂姬并未因此而宽恕。

  「这不是只有你的问题,我也无法置身事外。同时事关一族整体。」

  「先不提『圣』,一族颜面尽失的责任,必须算在奴家这个次期首领头上。」

  「唉,没想到居然沦落到得由你这样的黄毛丫头负责。一族的丑态莫过于此。」

  「砂姬夫人,您言重了。奴家……」

  「在我眼里看来,你就是黄毛丫头没错。」

  「即便是黄毛丫头,奴家所背负的责任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哼,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

  纵然被砂姬嗤之以鼻,枯叶仍刚强不屈地面持正色,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

  一触即发的尖锐对话,令在旁听闻的第三者胃部都快抽痛起来。

  景介想起以前向木阴野打听砂姬这个人的时候——

  木阴野说她是「可怕的人」。

  砂姬咂嘴的同时语带调侃说道:

  「长老众和先代们全撒手人寰,幸存的分家也所剩无几了吗?看来铃鹿也没戏唱了哪。」

  「胡说八道!铃鹿的时代还没结束!」

  「结果,负起首领重任的,竟是一无所知的次女。」

  「……

  枯叶抿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见状,景介忍无可忍地从旁打岔。

  「……你也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吧?」

  「你有意见吗?」

  遭凶恶的目光一瞥,沉重的威压感使景介心生恐惧。

  「别说了,雾泽……」

  木阴野也出面缓颊。

  但景介就是按捺不了回嘴的冲动。

  刚才砂姬那番尖酸刻薄的说法——景介说什么都无法原谅。

  「我……对你这个人称不上了解是没错,再者我也只能算是个局外人也是事实……但我很清楚枯叶至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她绝对没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丑事。」

  没错,景介一直观察着枯叶。

  尽心尽力想让一族的动乱落幕,并且一盾扛起身为首领的重责大任。枯叶的觉悟是值得褒奖赞扬的,不该像这样遭人出书侮蔑。见枯叶被人瞧不起——而且还是由一个骚动发生时不在国内的家伙以恶言讥讽,景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是雾泽景介吗?」

  砂姬朝景介走去。

  景介无视心跳加速的心脏,怒目相向。

  「还挺有胆识的嘛。或者纯粹只是个傻瓜罢了?无论如何,已经很久没有人类敢出言指责我的不是了哪。这教我心情相当愉快。」

  砂姬露出一抹淡淡的——有如冰雪般的冷笑。

  「只不过……」

  砂姬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景介的胸口。

  「呜……!」

  景介的身子被向上绞起,一时之间甚至以为双脚腾空,脸一直线往前飘去。眼前的那双眼眸冷冰冰的,从中散发出来的威压感与魄力全都超乎了景介的想像。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将视线移开。

  砂姬在一公分的近距离下狠瞪景介,冷冷地斥喝道:

  「就像你说的,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不准你下次再对我如此无礼,人类!」

  说完,景介便被一把推开。

  碰的一声,他顺势跌坐在沙发上——不,说是「被随手抛到沙发上」比较正确。

  「砂姬夫人!即便是您,亦不可对景介如此粗暴……」

  这时——

  呛得咳起嗽来的景介,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枯叶。」

  转头面向出声大喊的枯叶,砂姬一改先前的态度,收敛起狠毒的气焰,无预警地把手放在枯叶的头上。

  「抱歉。让你承担一族首领这份苦差事。」

  「……砂姬夫人。」

  「我代那些已赴黄泉的愚蠢家伙们向你谢罪。还有……害你吃苦了哪。」

  砂姬边说边用双手紧紧搂住了枯叶。枯叶顺从地依偎在砂姬怀里。仿佛——早就预料到自己将会获得拥抱似地,动作非常自然。

  「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来到景介身旁坐下的木阴野露出咋舌的表情叹息道:

  「你这个人有时真的很不怕死耶……而且也太会穷担心了。」

  「……不用你管啦,追根究柢,还不都得怪你。」

  「为什么怪我?」

  「还不是你话只说一半。」

  错就错在木阴野只有说明她是个『可怕的人』。

  不过,砂姬说的也很有道里,景介确实对她欠缺认识。

  「咦,我没跟你讲吗?……砂姬小姐她啊,人虽然很可怕,不过也有温柔亲切的一面喔。」

  木阴野面露了和婉的微笑。

  槛江一如事不关己般啜饮着咖啡。

  身为砂姬丈夫的玄始终沉默墓百,依旧是动也不动。

  在这样的气氛下,枯叶把头埋在砂姬的怀里,持续了好一阵子。

  数分钟后——

  砂姬坐在沙发上,和景介、枯叶、木阴野、槛江四人面对面而坐。

  那个名叫玄的人物还是靠在墙边,一样沉默寡雷。虽然景介不禁一度怀疑他有可能是做工精致的装饰品,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场合。

  「我明白了。」

  经过枯叶和木阴野一番简单的说明后,砂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白归明白……然而我是『圣』家的人。终究是无法跨过那条界线的。」

  「那当然了。」

  枯叶颔首。她已取回了一贯的毅然态度。

  「这场战斗,奴家等人必须不假他人之手来平定。」

  「有哪个分家父执辈还活着的吗?」

  「就奴家等人所知,只剩枣的……『木阴』家了。其余奴家便不清楚。此外,虽然未经确认,我想『小折谷』家的先代应该仍健在。」

  『小折谷』是通夜子的家名。

  「留在村落的人都无一幸免吗?这结果还真是凄惨。枣,蓟她是怎么说的?」

  砂姬的视线飘向了木阴野。

  「我母亲说……全权交给我处理了。」

  「交给小孩没问题吗?」

  景介忍不住问道,木阴野笑答: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钤鹿过了十五岁就算成人了。我前年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木阴』当家一职。当然以人类的身分,我还是需要家里出钱养育……可是做为钤鹿就不同了。碰上事情得由我决定,由我出面解决才行。」

  钤鹿社会虽然和人类社会的风俗差异有天壤之别,但景介还是暂且先接受她的说法。如果多嘴问太多问题,到时又被砂姬瞪那可教人吃不消了。

  「慎一先生应该有阻止你吧。」

  「是的。父亲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的样子。」

  木阴野向淡淡一笑的砂姬回以苦笑。

  不过砂姬随即又板起了严厉的面孔。

  「总而言之,要重建村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砂姬夫人,家……」

  「枯叶,你有你的决心无妨。但我是『圣』家的人。必须去面对现实层面的问题。若考虑到幸存的分家数目……不对,若再进一步考虑到动乱平定后还能有多少分家残存,就该明白不可能恢复过去的荣景。」

  听完这番冷酷的分析,枯叶固然沉重地抿起了嘴唇,但依然摇头表示——

  「奴家希望,能在不杀害任何一人的情况下平定这场动乱。」

  「我不是说了吗?你大可以首领的立场做你该做的考量,做你该做的事。而我同样也有我该做的考量和事情。听好了,我乃『圣』家的人。我是只要能让一族存续下去,即便代价是必须杀死首领或自缢,亦在所不惜的——铃鹿谘询役的第三十四代当家。」

  「奴家明白了。」

  枯叶把抿紧的嘴唇绷成了一直线说道:

  「奴家……会努力让自己不辱铃鹿一族首领的名声的。」

  砂姬对枯叶的决心感到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环视了众人。

  「好,那么来探讨具体的方案吧。」

  景介有了兴致,也端正了坐姿。因为他听得出来那番话不光是针对枯叶等人,对象也包括了自己。换句话说,砂姬并未把景介当局外人看待。

  「现状看来,你们屈于只能等待对方进攻的被动形势。只能这么被动或许也是迫于无奈吧。不过,能挖角槛江也可以算是大功一件了。」

  景介偷偷睨了身旁的槛江一眼。尽管自己成了话题的要角依然无动于衷,仍是一副难以捉摸其想法的模样。

  「槛江。我不会强求你一定要忘记神乐所……不,长老众所留下的伤痕。但你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出现在这里的,是吧?」

  「嗯。」

  槛江露出了不明显的浅浅微笑,回答砂姬的疑问。

  「我要保护景介。也会协助枯叶她们。」

  「砂姬夫人,可以的话……奴家希望能由我方展开攻势。继续这样坐困愁城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会弹尽粮绝的。」

  「我也这么认为。和守株待兔相比,主动出击才是铃鹿的天性。」

  砂姬起身回应了枯叶的提案。

  她朝资料柜的方向走去,打开柜锁后,从中取出了一份资料。

  「对铃鹿之女一视同仁,是『圣』理应遵守的本分。我们从不过问个人的主张与所作所为。因此……我这么做算是违反了规定,绝非什么光荣的行为。不过,既然种乐已被逐出一族,那么她的孩子也一样,用不着当作一族同胞来看待了。」

  砂姬嗤笑道,把资料放到了桌上。

  「……那是?」

  景介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

  贴在资料右上角的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扫把星的照片。

  「秋津……依纱子。」

  枯叶喃喃说道。

  「没错。就是那个半途突然冒出来,自称一族的少女……不过,这也就是说,她并非以一族的身分入学到这所学校。」

  ——原来如此。

  景介理解了砂姬想表达的意思。

  众多没有就读小学和国中的铃鹿一族,若想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就一定得仰赖『圣』的关说。反过来说,这也就表示不借助『圣』的力量入学的秋津,在资料上跟一般学生——景介等人无异。因此为了入学,她当然必须把自己的经历和住所公然摊在台面上。

  秋津依纱子的个人资料里,详细地写出了她的住址。

  只不过,还是有令人起疑窦的地方。

  景介拿起纸张,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

  「这个有没有可能是造假的资料呢?好比说神乐筹备多时,为了让秋津入学准备了一套假的户籍和住址之类的。」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

  砂姬用一口咬定的语气回答。

  「但是机率不高。很难想像她们不凭藉『圣』的力量,还有办法对人类社会做出那么严重的干涉。所以我认为有去资料上的住址一采究竟的价值。」

  「……假如是陷阱呢?」

  「雾泽景介,我帮你上一堂课吧。」

  砂姬露出带了些杀气的笑容,傲睨了提出反驳的景介。

  「只要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算踏破铁鞋也要去查个清楚。哪怕遇到陷阱,也只要想办法突破,寻找下一个线索。在蹂躏了一切的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便只有灰烬……那就是我等铃鹿一族各代先祖所经历过的斗争。一族过去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片甲不留地歼灭了所有的异类。我不要求你也得跟我们一样,但是你得去习惯——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枯叶夫婿的话。」

  异类——说穿了,指的就是自古以来不为人知地生存在日本各地的那些怪物。

  有妖狐、大蜘蛛、甚至连吸血鬼也有。当初听闻时,景介只当那是铃鹿一族异想天开的梦话。景介还以为,她们大概是把街头巷尾的野史当成史实信以为真而已。然而,现在听砂姬斩钉截铁地如此断书后,景介也不禁怀疑或许古时候真的有这一类的怪物存在。

  或者是——跟铃鹿不同族类、但也拥有人类外貌的其他妖魅吗?

  假如说,铃鹿真有过一段将那些怪物通通消灭的历史,那么她们被形容是斗争与杀戮化身的恶鬼,可谓当之无愧。

  ——这么说来,战胜那群恶鬼的人类又该怎么称呼呢?

  从砂姬笑容感受到的本能上的恐惧,以及接着突然浮现的念头——景介强迫自己把它们逐出脑海后,做了一回深呼吸。

  现在不是去烦恼这种古老问题的时候。

  平定这场动乱的一条线索浮现在眼前了。要烦恼,也是先烦恼这件事。

  秋津依纱子。前同班同学,也是铃鹿一族、枯叶的表亲。

  杀死霸凌灰原的学生,还堂而皇之地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当藉口。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

  虽然不想再跟她碰面,然而心里却又有必须设法阻止她的责任感。

  「请问何时成行呢?」

  景介询问拿完资料后就一直站着的砂姬。当下的心情巴不得马上就动身出发。

  不晓得是否察觉了景介的心情。

  砂姬未再次坐回沙发上,而是将视线投向房门说道:

  「当然是即刻动身了。」

  3

  后来一行人没有回去上课。

  虽然景介也很疑惑早退是否恰当,但就算回教室上课,也只会被大家抓着枯叶的问题纠缠不清。如果能趁机让大家兴奋的脑袋冷却下来的话,或许也算一石二鸟吧。

  于是,景介等人搭上公车,前往了资料上所记载的秋津依纱子的住处。

  成员共有三人。景介、枯叶,以及木阴野。

  砂姬并未同行。她只表示「我另有想确认的事情」,带着从迷途之家叫来的型羽和棺奈还有槛江,和景介等人分头行动。

  她们一行的目的是铃鹿村落——亦即失火的鸢食山。

  景介原先一心以为砂姬会带头率领一行人,因此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有些意外。说要去调查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景介在公车上试着把这疑问拿出来询问木阴野,她只笑答:「那是因为砂姬小姐有把我们当大人看待呀。」……身为人类的景介跟铃鹿一族之间,果然还是存在着文化隔阂的样子。

  只不过就算换作是景介,若被问想不想被当小孩子看,同样也会摇头否定。

  在离目的地最近的公车站下车后,眼前是远离了住宅区和商店街的田园地带。

  一路搭公车摇摇晃晃了约四十分,抵达的地点几乎算郊区了。连景介这个本地人对这一带也不太熟悉。

  民宅零星散布,路上也不见半个路人。一行人利用手机的GPS系统,前往秋津依纱子的住处。不久,终于看见了一栋平房。

  平房看似格外老旧,也不像有人在里面居住生活。要不是庭院铺了一整面的水泥,感觉就算遍地杂草丛生也不奇怪。

  坦白说,这房子跟秋津依纱子的形象相差甚远。至少就学时期的她,散发出了一种在高级住宅街长大的都市气质。

  「……真的是这里吗?」

  景介半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

  枯叶指着贴在玄关前的木制门牌说:

  「上头写着『秋津』。」

  既然如此,就是这里没错了吗——这个念头才一闪过,景介突然觉得不对劲。

  「……太奇怪了。」

  木阴野替景介说出了不寻常之处。

  「为什么门牌会这么老旧?」

  没错,这点很诡异。

  「这感觉不就好像……姓秋津的这户人家已经传了好几代一样吗?」

  「奴家懂你的意思了。」

  枯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由于她不熟人类社会的结构,因此一开始没注意到。

  「会不会是刻意弄旧的?」

  「如果是刻意弄旧的,也太小心翼翼了,这种策略已经到了神机妙算的地步。」

  秋津依纱子的亲人只有神乐这个母亲,而且照理说应该不具有人类社会的来历。在景介等人眼中,她应该只是随便冠上『秋津』的姓氏住在公寓里罢了。然而,如今座落在景介等人眼前的,却是一栋疑似『以秋津为姓的一家』所拥有的、屋龄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日式民房——

  「现在怎么办?」

  屋子年久失修的外观更助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从下公车那一刻起就有不好的预感了……还是回去吧?」

  木阴野似乎也怀有同样的感觉,貌似忧郁地叹了口气。

  「裹足不前的话,奴家等人要如何才能突破现状!」

  枯叶则恨不得立刻冲锋陷阵。

  「我两边都赞成。说真的我很想打道回府,可是状况也不容许说走就走。」

  「唉,也是啦。说真的,如果今天在门口就折回,我也会感觉无法释怀。」

  木阴野很干脆地附议。

  「那么,意见一致通过。」

  景介朝玄关跨出了一步。大门是一扇把雾面玻璃镶在木框上的滑动式拉门。别说防盗装置了,连有没有上锁都教人怀疑。

  「请问有人在吗?」

  景介稍稍压低音量,可是没人应声。

  「有人在家吗——!」

  景介又喊了一声,这回提高了音量。但依然不见回应。

  他心一横,直接把手放在拉门上。一如预料,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大门。

  门后是有浓厚前世代风格的※土间。(译注:泥土地面的古早日式民房的室内空间。)

  在这里要把屋龄四十年的印象做一番更正。搞不好这是二次大战前就存在的建筑物。

  景介等人踏进了屋内。

  「……我们算私闯民宅了吧。」

  「这叫※超法规措施好吗?大概吧。」(编注:日本以国家之名行使,可以无视法律等规范的特别处置,采用国会事后认可的方式进行。)

  「你们两个小心点。」

  枯叶提醒着试图以斗嘴放松心情的景介与木阴野。

  「可能有陷阱。」

  「啊—说的也对。确实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三人从潮湿的土间打开貌似通往起居室的格子状拉门。顿时闻到一股刺鼻霉臭。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划过,摸得到厚厚一层灰……果然不像有人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打扰了。」

  景介下定决心,踩着鞋子进入了起居室。

  「穿鞋子进去好吗,雾泽?」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碰上万一时,赤脚与敌人周旋吧。」

  代为回答的枯叶同样穿着鞋子踩上了榻榻米。景介看着枯叶的脚,想着她那双无鞋带皮鞋是怎么弄来的。还是说,那本来也是灰原的鞋子?

  木阴野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把平底鞋脱掉。

  环视屋内。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和风民房。

  不仅构造确实十分老旧,蜘蛛网到处都是。室内彷佛久未通风换气,每一口气都夹杂着污浊的成分。

  不过扣除这些部分,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起居室里不乏有生活的痕迹——堆放在角落的坐垫、木制的餐桌、摆设在架子上头的古董电视等等。

  「这里似乎断电了。」

  木阴野拉了几下日光灯的绳子说道。

  「这边是炊事场吗?」

  枯叶透过打开的纸门缝隙一瞧,那里是一处木头地板的厨房。恐怕是后来加盖的吧——构造较为新颖了些。看得出来这户人家至少不是坐在土间,过着用炉灶烧火煮饭的生活。

  餐具柜里摆放有茶碗和杯子,不过景介无意打开一一确认。

  「那边呢?」

  景介向打开了另一扇纸门的木阴野询问。

  「有佛堂。可是我不太想看耶……」

  固然心怀同感,可是总不能不看。

  但木阴野却面露打从心底感到忧郁的表情。

  「抱歉,我果然还是不敢。可以交给你们去吗?」

  「真的吗?你不是很喜欢演歌吗,太教人意外了。」

  「演歌跟这个是两码子事吧……反正我从以前就很害怕这种地方啦。自从小时候有一次去爸爸的老家,堂兄弟扮鬼躲在佛堂吓我之后,我对佛堂就留下了阴影。」

  「什么啊,这样的过去会不会太可爱了?你们的祖先不是跟怪物战斗过吗?」

  景介一调侃,木阴野就露出了「你很烦耶」的表情。

  「我说啊,异类跟幽灵是不一样的东西好吗?」

  「啥,是这样子吗?」

  就景介看来根本是半斤八两。

  「无妨。这儿就交由奴家和景介调查,你去其他房间巡视吧。」

  木阴野道了声歉后掉头就走。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景介随着枯叶一同进入了佛堂。

  「这么说来,铃鹿一族有宗教信仰吗?」

  「不,一族并未信仰特定宗教。顶多是祭祀祖先……景介你呢?」

  「我算近代日本的主流派。不信教的。」

  话虽如此,父亲老家信仰的是净土宗。老家是和风建筑也设有佛堂,所以这房间的气氛对景介而言倒也不算陌生。只是,或许断电也是部分的原因吧——别人家的佛堂果然还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所以多少可以体会木阴野的心情。

  「……等一下,那个是……」

  抬头一看,纸门上方的横木上挂了好几幅黑白照片。每一张都是老人的照片。

  这样的黑白照本身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景介的祖父母家也有。

  「那些照片是?」

  尽是祖父的双亲、姐姐、堂姐妹之类的照片,换句话说——

  「是遗照……照这情况看来,上头的人物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亲戚。」

  问题是,这户人家会有血缘者的遗照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事。

  不对——难道说……

  「这里其实是秋津父亲的家……吗?」

  听到景介灵机一动想到的推论,枯叶「啊」地叫出声。

  仔细想想,这是最自然、可能性也最高的结论了。

  秋津的母亲神乐,是一个视人命如蝼蚁的冷血角色——受到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的影响,景介直到现在才发现一个盲点。即便是神乐,没有人类的男性照样无法生儿育女。况且成为某人的妻子,更能简单快速地融人人类社会。

  「这也就是说,神乐吞占了夫婿家吗?」

  枯叶面带苦色地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确实很有繁荣派的风格。卑鄙得毫无矜持可言。」

  「不过,如果假设没错的话……」

  「啊啊。这户人家的人恐怕都已经惨遭杀害了吧。」

  「……啧。」

  景介愤慨地咂了声嘴。

  明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秋津、进一步寻找繁荣派的线索,然而,却意外发现有户人家可能遭到秋津抄家灭族。

  景介现在只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

  「雾泽!枯叶!」

  木阴野尖锐的声音从起居室的另一头响起。

  「有什么不对劲吗,枣?」

  「别问那么多了,快点过来!」

  听闻这一声比起焦躁、惊愕之色更为强烈的叫声,枯叶和景介面面相觎。

  两人掉头,以小跑步朝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回到起居室后,穿过敞开的纸门深入内部。那里貌似客室,角落堆叠了几张坐垫。

  木阴野人在更里面的房间。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跨过纸门的沟槽,两人发现木阴野的背影。室内的景色也同时映入眼帘。

  这里的气氛明显异于其他房间。

  有可能跟厨房一样都是加盖的。壁面是白色的,还有跟日式建筑风格不搭的玻璃窗。

  加装在上头的窗帘有着花朵图案。地板上铺了毯子。墙壁贴有歌手的海报。此外还有床铺、衣柜、书桌。

  书桌上头可见造型可爱的小饰品和装了雷根糖的瓶罐。

  这样的摆饰风格,怎么看都是豆蔻年华少女的房间。

  「秋津的房间……?」

  那家伙该不会就是在这里生活吧。

  「是没错,可是……你看、你看。」

  定睛一看,木阴野在书桌上摊开了某个东西,牢牢盯着该物不放。

  「这是……」

  她扬起了脸。眼眸里满是疑惑。

  吸引了她的东西原来是相簿。

  应该是从书柜抽出来的吧。里头收藏了照片。主要是校园的生活照,记录了疑似运动会、文化祭、休学旅行等活动,当中也不乏私服照。

  每张照片都固定有一名少女出现。依常理思考,那名少女照理说……

  「……喂。」

  应该是这本相簿的主人——但是……

  「慢着……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少女的长相,跟秋津依纱子判若两人。

  从五官和气质来看,这些照片应该是国中时代的。景介翻起了相簿。还不到国中的毕业典礼照片的记录就中断了,后面全是一片白纸。

  「其他的相簿呢?」

  景介从木阴野指出的柜子随手抽出了一本相簿。翻开一看,里面是童年时代的照片。

  接着拿起另一本感觉比较没那么早期的相簿。这回是国小低年级——到高年级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的脸,都不见景介所认识的秋津依纱子的神韵。

  「欸,为什么会这样。这女孩到底是谁?」

  木阴野的声音夹杂了恐惧。

  「景介,你过目一下这个。」

  打开书桌抽屉的枯叶,把从中取出的一本册子递给了景介。

  写在封皮一角的文字是——『一年二班秋津依纱子』。

  「……不对。」

  景介不禁茫然。

  「这不是那家伙的笔迹。跟秋津的字……完全不一样。」

  因为常常跟她借作业来抄,所以景介印象很深刻。

  无论怎么看,两者的字迹感觉都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物之手。

  「欸……这、这样的话。」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

  木阴野缓缓将众人脑中浮现的念头,说了出来:

  「假使这女孩是『秋津依纱子』没错的话……那不就表示,过去实际上曾有一个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秋津依纱子』这号人物存在……对吗?」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开什么玩笑啊,混帐!」

  景介愤恨地咒骂。

  真相远比先前所推测的还要更令人心寒。

  不只是这间屋子。

  秋津她——不对,那个女人她——

  不仅是秋津依纱子这个名字,甚至剽窃了这照片上头少女的存在。

  「呃……我们该拿这房间里的东西怎么办?」

  木阴野阖起相簿,询问两人的意见。

  「单凭我们实在太难做出判断了。像这情况要怎么解释,又该把……」

  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彷佛要打断木阴野的故作高亢、空虚聒噪的声音——

  「唉呀唉呀。唉~呀呀呀。」

  冷不防从背后传来。

  「……!」

  所有人反射性地转过头一看。

  映入景介等人眼里的……

  「偷偷摸摸地入侵别人的家里,是打哪来的野蛮人这么目无王法呢?应该不可能会是那个自尊心高人一等的铃鹿一族公主,和她的跟班们吧?」

  是那个一身在和风建筑里,显得突兀至极的庞克风打扮,头戴一顶有兔耳做装饰的帽子、脸上挂了副以爱心图腾为点缀的眼罩,另一只左眼则燃烧着嘲讽与敌意共存颜色的——

  「唉呀呀。不敢相信。堂堂公主居然会干出跟小偷没两样的勾当,真是吓死人家了。」

  巳代,以及——

  「通夜子……姐。」

  面无表情地回望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木阴野的——通夜子。

  「为什么你们也会出现在这……」

  话说到一半,景介恍然大悟。

  「……是在学校听到广播吗?」

  「没错。」

  通夜子直接了当地承认。

  「那么肆无忌惮地公开点名,笨蛋也会注意到。」

  「哼。是你特地跑去通知其他人的吗?好一头尽忠职守的忠犬哪,通夜子。」

  枯叶早已从裙子的口袋亮出了武器。

  闪耀着黑光的铁扇。是『白银魉牙』。

  「『通连』你放在迷途之家?」

  「那当然。岂能明目张胆地拿着那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在外头走动。」

  「把它改造得引人注目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通夜子一如无话可说似地发出叹息。

  『通连』——是一把能使割出的伤口不断浸蚀、扩散的刀。不过现在变成了电锯。

  还记得与双胞胎交手时,枯叶使出了让通连自爆的绝招,不知后来怎么处理了?也是有可能还在进行修理中,总之现在不是烦恼那个问题的时候。

  景介也从腰际的皮鞘抽出『贺美良之枝』。

  「枣,你要袖手旁观吗?」

  「……我——」

  听到通夜子一问,木阴野抿紧了嘴唇。现场唯独她手无寸铁。

  不过,即便她有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可能在这状态下使用『阿形之琴』。那把藏物会不分敌我进行攻击,非常难以发挥威力。

  「唉,她打不打都无所谓吧……反正就凭你们几个三脚猫,我一个人就能轻松摆平了。」

  巳代手持伸缩自如的鞭子——『物主之杖』,面露游刃有余的笑容。

  「巳代你……」

  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似地,枯叶眉头深锁。

  「那只手哪来的?」

  她是用左手握持『物主之杖』。

  换言之,原先在战斗中因『通连』的效果而痛失的左手,如今又好端端地出现在原位。

  「哼。」

  巳代对枯叶的疑问嗤之以鼻。

  「问我怎来的?这是什么问题呀,枯·叶·小·妹·妹?你已经傻到连我四肢健全代表什么意思也搞不懂啦?哈哈!」

  「你又……行丧服了。」

  不晓得那是她从哪调拨来的躯体。看来,可以肯定这个国家的某地又增加了一个下落不明的少女——只为了取回失去的一条手臂,不惜换掉头部以下的整副身子。

  「混帐……可恶。」

  景介气愤地咬牙切齿。用力到彷佛要渗出血来了。

  「你跟秋津两人都一样,也未免太荒唐了!为什么就是不会让自己稍微忍耐一下!」

  「啊?」

  巳代回瞪景介。

  那道视线与其说是轻蔑,宁可说是憎恨。

  「啥,为什么身为上位种的我们,必须为了人类这种蝼蚁忍耐?」

  就像拥有深仇大恨似地,又像烦躁不耐似地——

  「你们人类在吃饭时,会想到『猪、鸡、牛都好可怜喔,今天还是饿肚子好了』这种念头吗?应该不会吧?如果你们人类怀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今天根本不会繁荣到这个境界了吧!」

  巳代一如大吼般冷言讥讽,同时朝着景介——纵身飞扑而来。

  鞭子从上段猛力挥下。

  景介措手不及。

  挺身而出的枯叶挥扇迎击。

  「那不过是你强词夺理,巳代!」

  龙卷风的障壁成形,卷起房内的家具及相簿,袭向了巳代和通夜子。

  「……啧!」

  「景介、枣!」

  枯叶出声催促两人藉机脱逃,但景介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背后就有窗户,要逃到外面不是问题。只不过——

  「往这边走!」

  留在这栋屋子里面,恐怕比逃到户外的宽敞空间交手还要有利。

  如此判断的景介牵起木阴野的手,朝受龙卷风压制的巳代两人方向跑去。

  「臭小子,休想逃……!」

  「那是奴家的台词!巳代!」

  枯叶在后头大喝,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景介两人趁虚钻过巳代和通夜子的身旁,一溜烟地滑进了她们两人身后的起居室。

  4

  同一时刻。

  在距离白州高中不远处的鸢食山山腰——

  砂姬、型羽、槛江、以及棺奈四人现身在铃鹿村落的遗址。

  眼前景色一片荒凉。

  家家户户遭大火焚毁,如今只剩一座座由黑炭堆砌的小山。视线所及,尸横遍野。由于这些人惨遭杀害长达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撇开被烧成焦炭的不提,没有被火纹身的尸体现在都已经腐烂到无法正眼直视的状态。

  铃鹿的村落跟『迷途之家』一样,必须经由特别的方式才能从外地进入。也因为这个缘故,即便火烧山的事件闹上了新闻媒体,这个村落的存在仍未因此而曝光。

  只不过,即便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型羽等人——也很难伺机靠近这块附近常有电视台摄影机和警察徘徊的场所。

  除此之外,目前和繁荣派的战况胶着不清,没有余力回来巡视村落也是原因之一。

  砂姬站在村落的中心部,过去祭祀始祖铃鹿御前的神社所位在的广场。

  那座神社如今也成了一摊倒塌的灰炭。

  「……愚蠢的家伙。」

  没有人知道砂姬的喃喃细语是在说谁。当中含蕴着悲痛大于责难的音色。

  另一方面,型羽则在距离广场约五十公尺远的地方。

  她定睛直视着倒在地上的某具遗体。

  「对不起……让您曝尸荒野这么长一段时间。」

  和强硬的视线相反,型羽喃喃自语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

  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正是型羽的母亲。

  「型羽。」

  一旁突然有人冒了出来。是槛江。

  「你想埋葬的话,我可以帮你。」

  槛江手拿两把铲子,面无表情地说。

  「……好。」

  型羽幽幽地笑着回过了头。

  「谢谢你的帮忙。」

  槛江所带来的铲子对个子娇小的型羽来说,尺寸实在是太大了。但她依然摇摇晃晃地把铲子插入地面,把土翻开。槛江也模仿她的动作。

  「槛江姐姐,你没有需要吊祭的对象?」

  「没有……因为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真羡慕你呢。」

  揶揄的话语一脱口而出,型羽立刻低声说了句「抱歉」,或许是发现自己失言了吧。

  「没关系。」

  槛江一边挖洞一边摇头说道:

  「失去重要的亲人,一定很难过吧。」

  「我感到很不甘心。」

  型羽用强忍啜泣的声音,颤抖着嘴唇说道:

  「如果我的年纪再大一点,当初就能代母出征。也能以本家守护役的身分,保护首领大人而死了。却偏偏……」

  一个声音唐突地从停止挖坟并紧咬牙根的型羽背后响起。

  「不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不知不觉间,砂姬以及棺奈也来到了这里。

  「代母而死?你以为羽折乐见这种事情发生吗?」

  「砂姬大人您又懂什……!」

  砂姬怒瞪反射性地想争辩事实的型羽。

  然而——

  「我当然懂……朋友的心情,对我来说有如囊中物般容易了解。你忘了吗?羽折她……羽折伯母她当初生下你时,是我抱你去浸泡热水净身的。」

  「啊……」

  砂姬的声音宛如恨铁不成钢,又像在一个人独自似的。

  「荒唐、荒唐。在开我的玩笑吗?小时候,是你们的母亲充当伴我嬉戏读书的良师益友,将我健健康康地拉拔长大。所以我才会期许自己也能回过头来,带身为她们儿女的你们游戏学习,将你们养育成人。我万万没想到……结局竟会是如此教人痛心疾首。」

  「对不起……砂姬大人。」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砂姬一脸失落,短促地吸气,然后呼气。

  「不过,我倒是有问题想请教。」

  倏地,她把矛头射向旁边被大火烧焦倒塌的林子深处。

  「想请教那些视我的教诲如无物,践踏村落的和平,受早该在上一代便终结的妖雷洗脑的愚昧之辈。不晓得你们看到这个村落昔日面貌全失的模样,心中做何感触呢?」

  砂姬扯开嗓子大喊道:

  「……回答我,供子!」

  「咦……?」

  出自砂姬口中的名字,令型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槛江稍稍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砂姬只是瞪着一个定点动也不动。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

  「咯咯、咯。」

  ——随着阴险的嗤笑声。

  从一根烧得不留原形的树后——

  供子一声不响地闪现而出。

  「好久不见了呢,砂姬大人。瞧您身子硬朗依旧,真的是太好了。」

  供子貌似戏弄似地翘起嘴角。

  旋即,森林深处、黑暗里面又接着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您好,幸会了。」

  面露全然不把场上紧张气氛放在眼底的爽朗笑容现身的人物,正是秋津依纱子。

  「……你就是神乐的女儿吗?」

  砂姬的眼神充斥着杀气。

  「是啊,没错。我是铃鹿的『正统』次期首领。」

  「哼,口出狂言这点倒是完全遗传了你母亲的个性哪。」

  「言归正传,请问您一行人来这里有何贵干呢?」

  依纱子四两拨千金地回避了砂姬的讽刺。

  「是来吊祭死者的吗?很遗憾,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有的只是残骸。只有你们小规模生活没落后的废墟、污秽尸体和烧剩的痕迹罢了。」

  「……不许你侮辱死者!」

  见型羽忍无可忍地放声大叫,秋津只是瞥了她一眼。

  「稍后我再奉陪你喔,小妹妹。」

  从秋津的表情完全感受不到邪气,但也因此更教人不寒而栗。

  砂姬挺身站到依纱子的面前,保护不敌秋津气势而忍不住一脸狼狈的型羽。

  「哼,你想动手吗?」

  「咦,伯母你怎么还在呢?早就没你的事了,还有脸在那里说三道四……铃鹿一族已经不再属于你们那一辈的时代啰?」

  「神乐人在哪里?」

  「哇,原来你是来找我母亲的吗?」

  「那当然。没能成功让那个蠢货断气,是我们那一代的罪孽。她必须由我亲手……再一次赋予她死亡。」

  「可惜了,我母亲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是吗?」

  依纱子说罢,砂姬一如看破了什么事般笑了出来。

  「她现在无法动弹是吧?」

  「……你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依纱子以看似有些假惺惺的举动皱起了眉头。

  「那种事没有让我如此煞费心机的价值,答案我早已了然于心。难道你不晓得吗?十七年前打倒神乐的人,正是『圣』家的上一代……我的母亲。当初可是她舍身以『通连』刺穿首领身体的哪。」

  听到这番说词,依纱子的表情泛起了一丝带有残酷味道的愉悦。

  「照你这样说来,枯叶的母亲不就算是你母亲的仇敌了吗?好令人陶醉的因缘啊。」

  「停止种愚蠢可笑的鬼话。胆敢再说一句,别怪我当你是蓄意侮蔑了。」

  「好可怕喔。」

  见依纱子回答得不带感情,砂姬冷冷地发出了闷哼。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又是来这儿做什么的?」

  「咯咯。那是我们要说的话吧。」

  开口答腔的人是供子。

  「实在滑稽得教我笑不出来。又愚蠢得教我忍不住想大笑……竟然用校园广播找人集合,彷佛深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一样。」

  「哼。或许你说得也没错。」

  砂姬大方表示肯定。

  「是通夜子把消息转告你们的吗?真是的,怎么每个都这么不像话。」

  「瞧你还挺老种在在的嘛。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两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就表示……枯叶那边自然也少不了有其他伏兵。」

  「你们居然不惜……」

  和惊愕得浑身僵直的型羽相反,砂姬的态度始终沉着稳定。

  「那个住址是诱饵吗?」

  「天知道,你说呢?」

  依纱子笑答。

  「不过,我说不定是故意把个人资料留下来的哟。」

  「为何这么做?」

  「因为我希望引诱雾泽调查……我的真实身分。」

  那张脸一如怀抱着梦想的少女般,天真欢乐。

  可是,在场没有人了解依纱子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槛江对「雾泽」这个名字起了反应。

  「……景介。」

  她稍稍蹙眉,语气透露出了担心。

  「咯咯。你还有担心别人死活的闲情逸致啊?」

  供子向槛江面露残酷的微笑。

  「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我宁可放下枯叶,选择来这个地方埋伏吗?」

  面色阴险地吊着嘴角,供子朝槛江射出杀气腾腾的视线。

  「……你这叛徒。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而已。」

  「哼,意思都一样。我对已经不再是傀儡的你没有兴趣了。今天我要在这里了结你的小命。」

  这时,砂姬以介入两人之间的形式,站到了槛江的面前。

  「别害怕,槛江。」

  只见砂姬带着冷酷的眼神——

  「供子。依纱子……你们真以为你们的计划能如想像中那么顺利?」

  砂姬对眼前的两人嗤之以鼻。

  「劝你们别太过小看『圣』了。如果单只是有勇无谋地闯入敌人地盘,岂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哎呀,这是什么意思呢?」

  砂姬并未回答依纱子的问题……

  「棺奈。」

  ……而是向在一旁伺机的棺奈伸出了右手。

  「是,砂姬大人。」

  侍女放下背在身后的『黑暗墓穴』后,打开盖子将手放了进去。

  经过一番摸索——

  棺奈从中取出的,是一把长度约有六尺以上的——长刀。

  黑色刀柄。金色刀鞘。朱色刀锷。

  砂姬从棺奈手中——接过那把长度远比自己身形还高的武器。

  不费吹灰之力地,拖着握柄将刀拔出。

  刀鞘应声落地,绽放黯淡光芒的刀身原形毕露。

  「……『攫食玉藻』。」

  供子吊起嘴角,喃喃地念出了那把藏物的名字。

  「你也知道吗?不过我料你应该没实际尝过它的威力吧。」

  砂姬轻而易举地挥舞长得恐怖的利刃。

  ——嗡。

  随着刮耳的声响,刀身四周的空间一如产生朦胧热气般摇曳晃动着。

  冷酷的眼眸里燃起翻腾的怒火,面挂残忍笑容的砂姬朝两人摆出了架式。

  「放马过来吧,黄毛丫头们……本人破例奉陪你们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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