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曾有一个交情算不上亲密的同学。
然而很凑巧地,她也有一段跟我相似的惨痛经历。所以我一直觉得,如果往后我们交情变得更熟了,那么我们可以就彼此相似的境遇分享心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对景介而言,对她的感觉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在景介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不曾当作异性来意识,顶多只是觉得脸上尽量多一点笑容会更好的一般同学而已。
可是有天她毫无预警地死了。
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景介茫然不知所措了——偏偏在那之后,还从他人口中得知“其实她喜欢你”这件事。
没有比这更糟糕差劲的了。
整个礼拜六,景介满脑子杂念。
想起每次去跟她借笔记本,她都惭愧地表示自己字很丑的模样。
她的字一点也不难看。虽然也不是会让人看得赞叹连连的一手好字,至少工整清爽,看起来舒服。可是她每次都会这么说,想必一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景介的无心之托,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平时上课的时候,她一定也是一边心想景介有可能会来借笔记、一边努力抄写重点的。要不是发生这种事,这样的想法还可以用“自恋过度”来一笑置之。可是那个对象如今已不在人世。害怕对方是不是真的为了自己这么努力付出的内疚反而盖过了景介原本的心情。
想到礼拜五约她出去玩的事。
景介单纯只是鸡婆。不过,那个邀约对她造成的震撼,大概是天翻地覆的等级吧。以她内向又怕生的个性,照理说应该早就一口回绝邀约了。可是灰原却说“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因为她在犹豫要不要去。
原因就只有一个,因为这是心上人所提出的邀约。
交换电话号码的时候,她笑得有些腼腆尴尬。
为什么当时会没有发现呢?她会那么高兴地表示景介是“除了家人以外,继尾上梨梨子之后第二个加入的人”,并不是因为她在感叹自己都没有朋友,而是以灰原心目中的地位来说,雾泽景介是一个重要性和尾上梨梨子——一个自从失踪以来,便令她意志消沉到无法再主动去结交其他友人的宝贵亲友——一个不分轩轾的存在。
可是她应该也没料到自己随后会打电话跟那个人求救吧。
说不定她在打电话时也曾陷入了犹豫。虽然不晓得灰原是自何时开始被欺负、一直以来又是怎么被欺负的。不过,那一天她可能是碰到了没办法闷不吭声地咬牙撑过的凌虐,所以她才会在口袋里面用手机拨号。拨给那个数分钟前才刚登录好的贵重号码。
更令景介痛苦的是……
一想像假如灰原还活着,然后有天因为某个机缘来向自己告白的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未来,景介就有种万般无奈的心情。
恐怕自己虽然会觉得很高兴,但还是会拒绝她吧。
景介虽不讨厌她,可是对她也不抱有恋爱的感情,有的只是同病相怜所产生的共同感和亲近感。他也没办法换个角度教自己想说“反正人家都跟自己告白了,不如先试着交往看看吧”那种轻率的决定,那只有来者不拒的家伙或更善于恋爱的大人才做得来。
礼拜六日两天,景介想的不外乎都是这些事情。
泪水倒是一滴也没流。
然而查看木阴野所托管的灰原手机的勇气,也没有代替泪水冒出来。
想必语音留言信箱里一定保存了好几通父母的留言吧,就跟景介的姊姊失踪时一样。她的父母现在一定很挂念迟迟没有回家的女儿,电话一通又一通地拨打。
自从灰原从世上消失以后,她的存在感在景介的心中便益发膨胀。
——每次都是这样。
姊姊失踪时也好,尾上失踪时也罢。当她们还在的时候完全不会察觉到的事,全都因为她们的消失而显露了出来。过去自己对她们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她们对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全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忍不住就是会去想“那个是不是那样、是不是这样、早知道那样做就好、这样做就好”这种滑稽可笑、早已无法亡羊补牢的事——但也正因为事到如今无法挽回,才会一直去想。
但无论景介再怎么懊恼,时间依旧是不等人的。
周末一眨眼间便过去,礼拜一毫不留情地到来了。
景介完全没有去上学的心情。
虽然理由诸多繁杂,重点是他没办法瞧灰原的位置上空无一人还能保持平常心。
校方有可能早已经接到灰原失踪的消息。若是这样的话,班导应该会在早上的班会将这件事公告出来吧?到时班上铁定会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前好端端的时候明明没人搭理,一旦人消失了、死掉了以后,却马上成了众人话题的中心,这实在讽刺得教人反胃想吐。他根本不想待在教室里。
尽管如此,景介还是决定要去上学。
理由很肤浅,就是为了明哲保身。警方迟早都会循线查到灰原在失去下落前最后联络的对象是自己。不难想像光凭这个事实,自己就会被抓去查遍祖宗八代。为了那个时候着想,不要让人抓到同一时期请假没来上课的内疚心理当把柄比较保险。
礼拜一终究来临了。景介照常起床、照常换穿上制服、照常披上外套,唯有心情是异于平常的情况下,离开了家门。
同时,心里对藏放在房间书桌抽屉里的灰原的手机,怀着一股莫名的愧疚。
2
一如预期的发展,班导宣布了灰原从礼拜五晚上就没有回家、以及如果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请立刻联络之类的事项。这个话题顿时在班上发烧了起来。虽说这样的发展一如景介的预期,心情依然难逃消沉。
造成忧郁的原因不单只是灰原的问题。
礼拜六回到家的景介确认了木阴野所给的纸条。上头罗列的是在这所学校就读的铃鹿一族所属的班级和姓名的清单。虽然繁荣派那一帮该小心的人的名字没一个认识的,这教景介暂且松了一口气,可是——
“对人类友善者”的名单里,出现了班上同学的名字。
“……嘿,阿景。”
班会一结束,日崎步摘便来到景介的座位。
“事情我听小枣说了。”
“啊啊。”
景介点头示意后,她那张平时仿佛脑袋空空的脸微微一沉,放低了音量:
“灰原同学她……该怎么说呢。”
——对,就是这家伙。
本以为是单纯少根筋的女生,没想到竟然不是人类。
“所以说啊,我……”
“别露出那种不适合你的表情,笨蛋。”
景介向一副“抱歉我一直瞒着你没说”表情的日崎淡淡地一笑。
“唉,坦白说,我确实是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的部分。”
话虽如此,就算做表面工夫也无济于事,所以景介选择老实回答。
如果问景介知道事实后对于木阴野和日崎的印象有没有产生变化,那么答案是肯定有的。不过另一方面,景介也认为,即使对她们改了个态度也不能怎么样。再怎么说彼此都同班相处了一年,而且感情也混得不错,不可能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
“谢谢。阿景你好善良喔。”
日崎如此说道,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高兴。因为景介对眼前的笑容感到不好意思,便回答:
“我只是神经大条而已啦。木阴野也这么说我。”
“咦——才不会呢——阿景你人很好啊。”
“接下来你怎么办呢?要请假吗?”
景介问了一个礼拜六晚上也问过木阴野的问题。木阴野今天没来上课。昨天她传来简讯说自己跟枯叶另有急事之类的。
日崎摇摇头,露出了有点俏皮的表情。
“没有。小枣和枯叶吩咐我盯好阿景你。”
“盯我?”
“当然不是只有盯你而已啦,还有学校的状况。因为不晓得繁荣派的人会使出什么奇招嘛……只是今天有来上学的人还满少的。”
景介原本是想趁午休时先去确认繁荣派长相的,如果她们都请假的话搞不好就白跑一趟了。
“……其实我很不想这样。有亲戚关系的人彼此水火不容,那种感觉很讨厌对不对。”
一脸忧郁的日崎令景介稍微感到放心。
——啊啊,这家伙果然是日崎。
喜欢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讨厌险恶的气氛和斗争。她的这般形象并不会因为她不是人类而有所动摇。
“之前你们族里都不曾有过斗争吗?”
“在我们出生前好像有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件。当年首领大人的姊姊……也就是枯叶的阿姨,她认为人类这种生物干脆全都消灭算了。可是当时的人齐声表示反对,最后那个人据说遭到流放和杀害了。”
“是吗……”
既然是首领的姊姊,那应该就是本家的人了吧,而且原本理应是继承者。当时若有一个差错,铃鹿一族说不定早已分裂了。一族的状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错综复杂哪,景介心想。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小孩的数目变得愈来愈少。于是倡导同样理念的族人们又冒出来了。她们觉得只要更无顾忌地繁衍以增加人口数,问题就没了。首领大人——枯叶的母亲强力表示反对,并且将那个声浪给镇压了下来,可是……”
偏激的意见会死灰复燃或许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一直在深山的隐村这种狭隘的人际关系中生活,摩擦只会随着时间愈来愈激烈。在这个意思层面下,她们和这座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从以前就打着这种主张的人就不提了,还有家族是因为那场火灾的关系才决定依附繁荣派的。此外,也有女孩是因为父母或未婚夫是繁荣派的,所以就一起依附了。当中也包括本来和我们交情不错的女孩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日崎貌似痛苦地抿住了嘴唇。
但景介对另一个字眼感到疑问。
“等一下,你说的未婚夫……应该是人类吧?”
记得她们一族已经有很长一段岁月只生得出女性了。
“对,没错。”
点头的称是的日崎带着落寞的表情笑了。
“人类里面不乏讨厌人类的份子呀。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跟我们结婚的呢。”
结婚。
成为异种族——和人类不同物种的伴侣不晓得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呢。
“我爸是一个怪人。”木阴野是这么说的。她爸并不在意种族的差别。不过相对的,也有那种因为讨厌人类、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才选择另一边的家伙存在。
除此之外,大概多的是其他形形色色的理由吧。好比说左思右想后还是爱情胜利、或者抱着不为人知的意图在另一边卧底等等。
在这一层的意思下,其实跟一般人类的婚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不过,阿景你也要小心喔。”
这时——日崎忽然面露像是感到担心、同时又有些亏欠般的表情。
“啊?小心什么?”
“我跟你说喔,虽然这种时候讲这些可能有失谨慎啦……”
她先是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然后唯唯诺诺地说道:
“和我们结婚的人里面,最常见的就是和原先身体有关系的人。”
“……咦?”
“例如朋友啦、亲戚啦、男朋友啦……我的爸爸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我妈身体原主人的表弟。据说是身体原主人是病死,然后在那个时候遇见的。”
这样的理由完全超乎景介的想像,同时也受到不小的打击。
“啊……对不起!我果然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的……”
“没关系啦。我觉得没什么。”
灰原尸骨未寒,这样的话题确实会比较敏感,心情上也不是很舒服。不过日崎是为了景介着想才这么说的。简单地说,这是在暗示“别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扯”。
同学归同学,要是太过深入介入对方的家务事,情况就会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很有可能动辄便被卷进一族内的纷争。
“对了,那个丧服,你有施行过了吗……”
景介突然感到好奇,便试着问道。
“我还没耶。而且我跟小枣一样。都没那个打算。”
景介为这答案感到安心时,忽然又觉得“安心”这个反应似乎对她们太失礼了。
但,即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帐。站在她们的立场虽然事关种族的繁衍,可是就人类的立场来说,放弃那样的行为比较没有威胁。万万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在这层面的意思下,我们人类和她们铃鹿一族在根柢的部分是迥然不同的。
“哎,怎么啦,两个人单独凑在一起?”
回到座位上的秋津依纱子见着景介和日崎便出声攀谈道。
她的口吻好像含蓄地在影射什么。
“嗯。我们在聊天啊——”
不过日崎回答得理直气壮,令秋津好像有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微笑说:“啊,是这样子喔。”
“你们在聊秘密?”秋津问。
“在讲灰原的事啦。”
景介尽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秋津一听便蹙起眉头。她不知灰原已死,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不晓得灰原同学她还好吗?”
瞧秋津一脸不安,景介不知怎的有股罪恶感。
灰原早已死掉不在这个人世的任何一处角落,就算担心也唤不回她的存在。可是秋津却是以现在进行式忧心她的安危。
那大概就跟景介在姊姊失踪时所怀抱的心情一样——
“看来周末的计划还是延期好了。”
秋津挤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
“毕竟丢下灰原同学我们自己去玩也很不好意思。”
“啊啊……说得也是。”
胸口苦闷到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景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等灰原回来再说吧。我会去转告英他们的。”
——等她回来?她不可能回来的。教别人对不可能到来的未来抱什么期待啊?别闹了!景介一边如此痛骂自己。
“那小枣就由我去帮忙转告好了。”
景介用眼神答谢日崎的掩护。
第一节课开始的钟声在此时响起。老师走进了教室,原本在各个角落随性聊天说笑的学生们纷纷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少了灰原的教室看似跟平时并无特别的不同,但果然还是有一种心浮气躁的感觉。他今天一整天大概都会分心在这件事上以至于无心听课吧。
午休时间。
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但景介一整个提不起劲跟朋友谈话。不过庆幸的是,宫川和荒木等人整个午休时间都很识趣地长话短说不多作打扰。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景介抑郁寡欢的真正原因。大概都当景介是因为邀约一起去玩的同学这么不凑巧地闹失踪所以受到打击吧。
即便如此,景介还是忍不住发闷而打算趴在桌上装睡耍孤僻,这时秋津依纱子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雾泽同学,方便打扰一下吗?”
景介扬起脖子,看了位在秋津脸后的时钟。距离第五节课开始还有十分钟左右。
“嗯,有事吗?”
景介一反问,秋津便一边观察四周一边低声说道:
“我们去走廊外面说吧。”
是要讲什么悄悄话吗?——如此心想的景介从位子站了起来。远方有一个视线射向了跟在秋津后头的景介身上。是荒木。视线和他对上后,景介被回敬了一个脸上仿佛写着“今天我法外施恩,就让依纱子同学安慰你吧”,还附上一个看似在笑又好像在瞪人的表情。
——拜托,你又不是秋津的男朋友。
景介苦笑着稍稍举手示意。很遗憾的是景介跟荒木不一样,就算被秋津抓去安慰,除了“朋友的善意真教人欣慰”以外,也感觉不出还有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是平时,或许还会觉得被正妹呵护一下感觉也挺不赖的,不过今天真的是没那个心情……总觉得会对灰原有所亏欠。
加上,秋津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安慰人的样子。
一来到走廊,秋津又东张西望环顾四下。
“唉,雾泽同学。”
直到来到离教室有段距离的地方,秋津才稍微靠近景介压低了声音说话。
瞧秋津脸往自己贴近,景介便有些焦虑。景介从以前就在想她这个举动是不是出自于无心。以男生的立场,难免会觉得有点困扰。
“到底怎么了?”
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要论秘密,景介现在也有心虚的地方。
关于灰原同学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没说?要是被她这么一问,即使有什么动摇也不奇怪。实际上,景介惊慌失措地冲向美术教室和灰原被人抓去美术教室的过程难保不会有目击者。
“跟你说喔……就在刚刚我听到了一个谣言。”
秋津接下来透漏的内容和景介原先担心的事情相距不远。
“听说,灰原同学她可能遭到其他班级同学的欺负。”
差点脱口说出“是啊”两字的景介慌忙闭紧了嘴巴。自己一定得装作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情报。可是他又拿不出表现大吃一惊的演技,只好保持沉默等候下文。
“灰原同学不见说不定跟她被欺负的事有关呢。”
“……知道欺负她的人是谁吗?”
这件事景介一直挂念于心。
礼拜五晚上接到灰原打来的电话时所听到的声音。
好像在嘲讽护骂、又好像乐在其中般——光是回想就有不舒服的感觉。对景介来说,有关欺负灰原的人的情报远比铃鹿一族的事要来得重要。
“这只是谣传……所以你不要跟其他人说喔。”
看来这是只有在一小部分女生的口耳间流传的小道消息。
光是这样就有它的可信度了,当然纯属捏造的可能性也不低。
“我才不会那么大嘴巴。况且又不是跟人家说,就能知道灰原的下落。”
景介一下子就说了个谎话。
其实景介是知道的——那批人正是杀害了灰原的凶手。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复仇,那太不切实际了。只是,好歹希望可以揪出凶手交给警察,让她们伏首认罪。
按捺激动的心脏,暂歇一拍。在心中要求自己保持冷静后,景介开口问了:
“麻烦你告诉我……对方的班级和姓名吧。”
“一年D班的字森雏子。你认识吗?”
“不认识。”
景介松了一口气,总之不是熟人。也不在‘一族’的名单上。
可是……
一张脸闷闷不乐的秋津从感觉得出迷惘的嘴唇——
“你听我说,那个人……”
紧接着编织出了仿佛要将景介的安心感推翻的内容。
“听说是茶道社的。”
“……咦?”
茶道社。
那是一个只有两三只小猫的文化性质社团,大家都知道茶道社的社员感情都很好。
其中一名社员就在景介的班上。
不是别人。
“不知道她知道这件事吗……”
正是——木阴野。
“不,怎么可能……”
虽然景介二话不说就予以否定,但他的喉咙在颤抖着。
秋津好奇的,恐怕只是木阴野是否有参与欺负灰原而已。可是,对手中握有其他情报的景介来说,木阴野枣这个名字另有其他的意义。
这个线索和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联系了起来。
铃鹿一族。
景介被枯叶连接自己头部和灰原身体的画面吓得失去了意识。当醒来时人已在‘迷途之家’,看到身穿和服的木阴野又吓了一跳。
问题是,为什么木阴野会出现呢?
枯叶联络她来的——这样的联想是最自然也不过。可是,感觉枯叶不可能有手机这种东西。那个和服围裙女也是一样。再者,如果是接到联络通知的话,那么再多找来日崎为首的其他人也比较好不是吗?
是因为她负责管理迷途之家才被叫出来的吗?还是说——不,这只是假设。
假使是在枯叶完成丧服、景介陷入昏迷之后……
木阴野才又折回美术教室的话——
加上她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礼拜五午休时间,景介打算去上厕所时途中偶然碰到她的时候。
——不瞒你说,我看她有点不耐烦是真的。
——我觉得朋友自己想办法交不就好了吗?
景介不认为这能当作什么证据。心情上也觉得这纯属偶然。可是另一方面,在听到了秋津说词的当下,不安也跟着浮上了台面。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去跟日崎打听吗?只是,从早上对话时的口吻看来她好像什么都不知情。
还是去质问枯叶?如果能请她详细描述当晚经过,或许可以问出个什么端倪来。而且,他记得她们曾说过完成丧服的一族或多或少会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和感情。或许枯叶会记得欺负灰原的家伙的长相。把茶道部所有社员的大头照拿给她比对,只要有其中一人符合的话——
“雾泽同学你没事吧?”
秋津担心的声音令景介回过神。
“啊、啊啊。抱歉。”
“……现在怎么办呢?我拐弯抹角地试探看看好了?”
“不,不用了。”
景介摇摇头。绝不能让秋津也受到波及。如果这只是一般的失踪事件也就罢了,问题是牵扯其中的可能还有一帮非常识又非现实的家伙。
“我们暂时观察状况吧。再说灰原也有可能突然跑回来,若欺负的事件是真的,到时再问她本人就可以了。况且我觉得现在不适合讲太多引发风波……所以你先不要跟其他人讲这件事。”
“嗯,没问题。”
景介慎重地叮咛后,秋津点头答应。
“把女孩子们的悄悄话跟别人说,我自己也会觉得惶恐不安。”
“不好意思,让你好像在当间谍一样。”
“不会啦。”
秋津对景介露出一个感觉有些羞涩的微笑。
“如果是别人我才不讲呢……是你我才说的喔。”
听到这句话景介的心脏不禁怦然跳动。
“谢谢。如果我有接到什么消息也会跟你报告的。”
对方毕竟是秋津,这番话肯定没有什么其他的含意。
“等到事情完美解决了,我再回敬个谢礼什么的吧。”
但,秋津的回答反倒教随口做了承诺的景介为之吓得半死。
“真的吗?那请你跟我约会好了?”
“……啥?”
“我长这么大还没约会过呢!还挺向往的说。”
“不、不好吧,约会还是等你交到男朋友再说啦。”
以秋津的条件,男朋友应该是随便你挑吧——景介本想藉由这句玩笑话来转移焦点的,但是——
“……真是的,所以人家一直很想交呀。这一年来再怎么努力示好还是一直都被当空气,我也是会气馁的耶。”
令景介讶异的是,对方又说出了更不得了的话。
“咦…………啥?”
“唉,算了。反正我也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想这种问题。总之……如果发生了什么记得联络我喔。我也很担心灰原同学。”
“啊,不……啊啊。”
面对含糊的回应,秋津以一句“那我先回教室了”结束对话掉头转身离去。景介反应不过来。只是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茫然目送秋津的背影。
——喂喂,那是怎样啊?
明明出生十六年以来,直到不久前从来没有受到女生青睐过。
结果现在一下子是经由第三者口中得知已不在人世的同学对自己的好意、一下子是被继承了同学身体的少女求婚、最后甚至有荣幸得到学年数一数二的美少女才媛的约会邀请,脑袋瓜被陨石直接砸中感觉都还比较贴近现实……要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景介早就乐得随便抓一个人紧抱狂贺了。
不过现在实在无法为自己的桃花运开心起来。
景介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后,一如要尾随秋津离开般无精打采地举步而行。
自周末以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陆续在发生。为什么幸运和不幸偏偏全都要挤在一起同时到来呢?景介不禁愤恨地诅咒了神明大人。
3
景介接下来整天都在犹豫要不要找日崎商量,但她似乎因为内斗的问题和一族的其他女孩来往频繁,每节下课时间都不在教室。就在时机不对的情况下,一眨眼就到了放学时间。结果,景介什么事情都没有问到,一个人踏上了归途。
——对了,名单那帮人的长相我也还没去查呢。
该处理的事情全都晾着没有进展。
虽然只要自己对木阴野尚有一丝的存疑,名单或许就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这样的想法终究只是在为自己的拖拖拉拉找藉口。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嗯?”
当景介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是简讯的提示铃声,于是景介拿出手机打开。检查内容后,发现是母亲传来的。
‘蛋一盒,鸡胸肉五百公克,一公升牛奶两瓶。’
“这是怎样……”
原来是购物的指令。要景介回家时顺便去一趟超级市场当跑腿。
话说回来,简讯上连个一句“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也没有,这样根本不算文章,顶多只是罗列物品的清单罢了。难道语气就不能客气一点吗?景介叹息一声。如果换作是自己为了同样的事传简讯给家人,结果大概也是半斤八两吧。一想到这景介不觉苦笑起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姊姊她就不是这样呢。
虽然景介现在已想不太起来姊姊的脸长什么样了,不过个性倒是记得很清楚。她跟父母一点都不像。她的脾气温和,不论做什么事态度都很稳重大方、气质优雅——
“……啧。”
景介咂了声舌。会去想到姊姊,也就证明自己现在处于非常心烦意乱的状态。
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一碰上棘手的麻烦,就会去做“换作是姊姊的话不晓得会怎么做呢”,或者“要是姊姊还在的话”这种无谓的假设。
不晓得身上有没有带钱。景介抓抓头打算换个心情,翻开皮包确认。
因为金额应该够买东西,所以景介便直接前往了附近的超市。尽管不在回家的顺路上,不过也没远到需要先回家骑脚踏车。
——说到这个,脚踏车后来怎么了?
礼拜五晚上景介是骑脚踏车折回学校的——然后就随手抛在校门前还是校园里没去牵回来了。
话说今天上学时,也不记得有看到被自己丢在一旁的脚踏车。枯叶和木阴野也不可能好心到连脚踏车都替他保管起来。
恐怕是礼拜六的时候被其他人就这么顺手牵羊骑走了吧。
看来只好找个藉口跟爸妈说脚踏车被偷了。这不是在说谎,大概吧。
景介抵达了超市。
历史悠久的陈旧店面不改些许萧条冷清的模样。乡下特有的超大型停车场上只停放了零星几部车,不免令人替老板担心起经营状况。
景介穿过店内的自动门,拿了一个购物篮。此时,赫然有一个异样的影子,从正打算调出手机的简讯收件匣重新确认购物清单的景介的视野内横越而过。
“嗯?”
景介抬起头朝感觉不对劲的方向看去。
“……等一下,喂。”
异样人影的真面貌令景介为之哑口无言。
是那个和风女仆。
她深蓝紫色的素面和服上头多穿了一件围裙,并将色素淡薄的头发系起来披在肩口上。虽然衣衫整洁,却唯独脸色显得格外惨白,一副让人嗅不出丝毫生气的异常样貌。
她在肉贩区的前面提着购物篮手拿各式各样的混合绞肉比较衡量,这般画面令景介怀疑自己脑袋是否错乱了。
路过的大婶还用打量疑似可疑人物的眼神凝视着她的背影。说“疑似”也不对,百分之百就是可疑人物。
“喂。”
踌躇了一会儿,景介下定决心出声向那名女性——记得是叫棺奈——攀谈了。
她回过头。那个动作让人感觉不到呼吸和气息,宛如死板的电脑动画般。
和景介对上视线后,她微微垂低头的角度打了个招呼。
“景介大人。”
“为什么要加上敬称啊……”
和服围裙的女性尊称高中生为“大人”,此举引来其他顾客刺人的视线。
“大小姐嘱咐我、对待您要像、对待一族一样。”
“枯叶她?”
棺奈点点头。
“那你到底在干么?”
“汉堡。”
“啥?”
“今天的晚餐、是汉堡。”
她开始说出了让景介穷于反应的话。
“我不是要问你那……”
“上面还要、放凤梨。”
“肉配凤梨是旁门左道吧……唉,重点不是那个。”
景介情不自禁地插嘴干涉别人家晚餐要怎么吃。
“景介大人。请问、这边这个、三百九十五日圆的肉、和四百五十九圆的肉、有什么、差别?棺奈、分不出来。”
她双手拿着肉盒,面无表情发问的那个模样教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让我看看吧。”
“是。”
“啊啊,产地不一样。比较贵的肉质比较好。”
“味道、有所不同吗?”
“坦白说我觉得没有差那么多啦……汉堡是枯叶要吃的吗?”
“大小姐、喜欢吃、汉堡。”
有没有搞错,那家伙竟然喜欢吃这种孩子气的东西。
“买这个就可以了啦。”景介指了售价较便宜的肉向棺奈推荐。
“那么、就选这边。”
“买便宜的就够了。吃得那么奢侈干么。”
“我会这样、转达大小姐的。”
“……那种废话就不用告诉她了。”
“不然、我转达大小姐、肉是景介大人、挑选的。大小姐听到、一定会、很高兴。”
“……也不用跟她讲那种肉麻的事。”
应该说,现在不是聊这种会使人会心一笑的话题的时候。
虽然场合有些诡异,不过能偶然碰上棺奈对景介而言求之不得。
“啊啊,呃……棺奈小姐。”
“叫我棺奈、就可以了。”
“好吧,棺奈。我有事想拜托你。”
“是。”
等到棺奈把肉放进购物篮后,景介询问:
“能让我跟枯叶见个面吗?”
“好的。您想、选在、什么时候呢。”
景介本以为就算被拒绝也不意外,不料却轻松就得到对方点头允诺,不禁有些错愕。
“可以吗?方便的话就今天吧。”
“要跟、大小姐、共进晚餐吗?景介大人、喜欢吃、汉堡吗?”
“不必连晚餐都一起吃啦。”景介苦笑答道。
虽然面无表情的她很难猜透脑筋在想什么,不过搞不好还挺喜欢照料人的呢。
她正是动手砍下灰原脑袋的那个刽子手。其实,当时的记忆在见到她的瞬间又重新复苏,景介本想放弃搭理她的念头。说不觉得可恨那是在自欺欺人,即使理智上可以理解灰原并不是死于她的手下,但感情上就是无法轻易说变就变。
只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听她谈起家务事的缘故,景介不可思议地卸下了心防。
虽说她砍下了灰原的头,但其目的也是为了拯救自己的主人枯叶。就当她应该不是出于恶意的吧。至少在这个场合对她心怀芥蒂也不能怎样。
“我有事想要问她。用电话联络也可以。”
“迷途之家、没有电话。”
“既然这样……不好意思,那就约晚上九点会合吧。由我过去找她也无所谓。”
“我明白了。那么、该在哪里、会合呢?”
“这间超市的停车场如何?”
“没问题。”
成功订下约定后景介总算安心了。
总之,如果不向枯叶问清楚当晚的详细经过,就不会有任何的进展。包含木阴野实际上是否有涉入那起事件的疑问在内,景介只想尽早弄清真相。
“那么、我会在九点、前来迎接,到时、麻烦您、来停车场。”
直立不动且面无表情的棺奈令景介羌尔一笑。
“谢谢……话说你也真辛苦呢。”
“辛苦?”
“啊,我的意思是你还要照顾枯叶之类的。分家还得像个佣人一样被本家差遣使唤,好像上一个时代的风格呢……啊,不过枯叶对木阴野和日崎好像就没有这样说。”
这只是景介一如话家常般所无心说出口的一句话。
但——棺奈的回答让景介疑惑地歪起了脑袋。
“本家与分家之间、并未有、主仆关系存在。”
“咦?”
“分家、尊敬本家。也表现出、敬意。关于一族的决定、最终的决定权、握在本家的手上。前提是、必须获得分家全员、一致的同意。”
“可是你……”
“棺奈、并不是、一族的人。”
她说道。
“棺奈是、腐女。”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皱眉。
“那是啥?”
“其实、这是禁止、跟一族以外的人、透露的。”
尽管口头上说是禁止,棺奈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说。
“不过大小姐、有吩咐、凡是景介大人、过问的事情,都要、据实以报……棺奈是、腐女。是身子里、埋了‘藏物’的、活死人。”
“藏物?”
不对,重点是。
——她说自己是活死人?
是活着的尸体的意思吗?或者是另有其他对应文字的一族特有方言呢?掺杂了不安的疑问突然蠢蠢欲动。
“藏物是、一族间所流传的、秘传道具。是透过、诅咒与疾病、肮脏与污秽、所制造出来的、禁忌法宝。”
棺奈始终面不改色。
不对,是没有表情。
她的脸上并没有表情这种东西……就宛如死人一样。
“棺奈是死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合谋之枪’。被插进、这个藏物、的尸体,将会成为、为一族、为本家效力的、腐女。”
K us arime。
※锁女——腐女?(译注:原文在此使用的是平假名,景介是从发音去推敲有可能对应的汉字,而锁女与腐女同音。)
“那你……难不成……”
恐惧使景介颤抖着问道。
“棺奈、本来跟景介大人、一样。是平凡的、人类。”
那声音就好似电脑模拟音声,断断续续地听起来十分地无机质。
——这么说来。
那天晚上她从景介手中抢过灰原尸体的时候,景介无法从她的手指感受到体温,甚至有种仿佛碰到了陶瓷器的错觉。因为一族体温都很低?那是不可能的。枯叶的吐息和掌心所带有的温度都跟常人无异。
“你……是说真的?”
景介的声音微弱到仿佛快要消失了。
此事对他造成的打击就是如此的巨大。
为什么会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打击呢。比这感觉更疯狂又超乎常理的事情——同学的脑袋被砍断改插上另一个少女的头颅的经过,自己不是都亲眼看过了吗?
现在只不过是尸体会动会说话而已,为什么——
“……啊啊”
景介是直到某种感情涌上胸腔后才察觉那个理由的。
“原来是这样啊。是吗……该死的畜生。”
感情。那就是——
近似痛苦的愤怒。
枯叶和灰原交换脑袋是为了活下去。枯叶她当时命在旦夕。如果不使用灰原的身体,就有性命垂危之虞。况且,铃鹿一族若不行丧服便生不出小孩,最后导致绝种。如果是出于这种不得已的缘故,那么自己还能勉强接受这种无可奈何的行为。就跟我们人类不吃生物就无法生存的道理一样。
而且景介看得出来枯叶特别厚爱灰原。枯叶曾豪气地表示选上灰原并且拿她的身体做为己用是自己的光荣。
所以他还能原谅她。不——是无法责怪她才对。
可是不一样。
现在这个不一样。
“让人类……的尸体复活以供自己使唤?”
开什么玩笑。少作贱他人了。
把人类当作一般的道具随心所欲地使用。
这样的行为哪里有什么尊严?跟繁荣派又有什么不同?
现在得知这些事情后,棺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也跟着可疑了起来。是跟灰原的情况一样,一族的人凑巧发现尸体的吗?或者是自己弄出尸体来的呢?就算是后者,他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你……难道都不介意吗?死都死了还被人家搞成莫名其妙的东西……”
景介按捺不住怒火质问棺奈,但她依然无动于衷。
“棺奈、没有生前的、记忆。”
“你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也没有、所谓个人的、意志。棺奈的、行动准则,就只有被封印在、‘合谋之枪’里的、对于一族的、忠诚规范。”
“感情呢?例如快乐或悲伤……”
“没有。”
“痛楚呢?如果被打还是跌倒好歹会流血吧?”
“棺奈、也没有痛觉。血液循环、也停止了。”
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一样。
那个模样令景介非常痛心。
照理说,她这个人走过一段有泪水、有欢笑、有愤怒的平凡人生。
应该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就算有恋人也很正常。
或许她过得很幸福,也或许不幸。不论如何,这样的经历、人生遭人以这种方式拿来利用——对同是人类的自己来说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如果灰原运气差了点,搞不好早就变成这样了。尸体被人当作道具压榨,即使碰到生前的朋友也是一张面具般的表情,一点感情也没有。
光是想就让景介觉得发指。
追本溯源,枯叶的说词真假也尚未定论。
自从这种东西活生生摆在自己眼前以后,不光是虚无飘渺的矜持还有对灰原的敬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疑点重重。对——也包括关于美术教室那起事件的一切。
枯叶是这么说的。
她被繁荣派的那帮人追杀,所以躲到学校美术教室旁的器材室。就在这时,偶然有几个人带着灰原前来。加害者们在欺凌的过程中,因为不知拿捏轻重,偶然造成灰原死亡,于是惊慌逃离现场,然而就在枯叶俩于美术室现身时偶然景介到场。
仔细想想,也未免有太多的偶然了。
该不会实际存在的偶然就只有最后的那个部分吧?
从一开始枯叶就锁定灰原,打算杀害她,然后利用木阴野把灰原带到美术教室。问题是发生了灰原打电话向景介求救的突发状况,既然已经被景介撞见,也只能想办法拉拢景介——这样的假设,和秋津所透漏的“木阴野的朋友似乎有一起欺负灰原”的说法不谋而合。
换句话说,如果不光只有木阴野,一族的所有人都是共犯关系的话——
到底,繁荣派的人攻击村子的事情也不见得是真的。
谁晓得是不是她们一族都只把人类当作饵食或道具来看待,至于所谓的斗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般的内部分裂,然后我们人类因此蒙受了池鱼之殃而已呢?
“……喂,等一下。”
这时——
景介脑中的思考逻辑忽然串连了起来。
杀害人类来利用的怪物一族——以及被一族抓去利用的人类的末路。
被一族夺去身体的人类终究一死。
可是却不见尸体的踪影。
这么说来,难道……
“……啊。”
对了。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之前会都没有发现呢?明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
一定是自己在内心深处试图抗拒的关系吧。因为那是景介不愿去面对的结果。同时也是最糟的可能,将彻底粉碎景介一直紧抓不放的微薄希望。
“……我改变心意了。”
愤怒。悲伤。冲击。
超越一切的感情,连景介自己听了也浑身鸡皮疙瘩的冰冷声音从喉咙冒了出来。
“刚才的约定我要把时间提早。改成七点好了。”
“确定吗?”
棺奈连理由也不追究。
恐怕她连疑问也没有吧。尸体是不做思考的。
“对,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地点我要定在学校。”
景介没有蠢到明知迷途之家是敌方的地盘还刻意直捣黄龙。
“另外……枯叶一个人赴约就好,不用通知木阴野和日崎。”
不然外力介入就麻烦了。
“是。了解了。”
尽管景介的表情和气氛都产生了丕变,棺奈依然很干脆地颔首答应。
“那就麻烦你了。”留下这句话后景介便掉头背对棺奈。
我一定是哪里有毛病。
之所以迟迟没有想到道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有其他的理由。那就是我差点对于她们信以为真了。因为木阴野和日崎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枯叶的态度看起来很真诚。反正不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笨蛋。再怎么迟钝也该有个极限!开什么玩笑!
景介甚至把买东西的任务抛到了脑后,直接离开超市穿过停车场。脚步飞快地走了一阵子之后,才在一处冷清的巷子口停下脚步。
景介环视四周。
这是座单调乏味的小镇。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但也不到高楼大厦林立的程度。虽不至于生活不便,相较之下也缺少生活非必要的娱乐。这里就是这种半调子的乡下地方。不只是新兴住宅地和早期留下的古老建筑,就连商店街和田园也全都混杂在一块,只要稍往山区方向前进,就可以看到一整片有如卡通‘龙猫’世界般的日本风景。
景介多么盼望她们是因为受够了这样的小镇而远走他乡的。
多么盼望她们现在正快乐地在东京或某个远比这里还要刺激的地方生活着。
“不要闹……了。”
为什么和这里接壤的不是东京,而是非常识的怪物所存在的世界呢。
“姊姊……”
景介低下头——说出了睽违八年的那个名词。
不是向他人说明时所使用的‘家姊’,而是呼喊那个人时所用的称呼。
不单只有姊姊。
包括尾上还有灰原。
不是她们跑去了什么地方。
而是她们哪里都不能去了。
“……畜生。”
景介忍无可忍蹲下身子,当场强忍着声音哭了出来。
这里不见半个路人经过。
只闻市公所于五点准时播放的“晚霞”歌曲旋律从远方传来。
4
‘今天会比较晚回家没办法去买东西。’景介只传了封简讯虚应故事,并没有回家。
其实景介也想先回家一趟让心情沉淀下来,但现在看道母亲的脸内心会觉得难受。
更何况要是真让自己冷静了,说不定取而代之浮现的会是恐惧感。
砍断头也不会死。会操纵人类的尸体。拥有需要走特殊路线才能到达的根据地。或许还有其他未知的秘密。应该说,如果秘密就只有这些反而不寻常。自己不过是对武术和格斗技都丝毫没有兴趣的一介高中生,面对这种怪物无疑是螳臂当车。
战斗还是杀害那就更别提了,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虽然景介很想帮姊姊、灰原、还有尾上报仇,可是也不愿因此反遭对方迫害。景介太清楚一个人突然消失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结果也是一样。姊姊才刚失踪没多久的时候,尚不太懂事的景介曾跟母亲说过“我也要去找姊姊”这种话。母亲当着年幼儿子的面前陷入错乱,抱住景介痛哭失声。还说,你不要乱讲那种话,拜托不要连你都消失不见。
只是,景介的修养也没好到可以在疑似杀害了自己的朋友与姊姊的对象面前忍气吞声。不埋怨个几句、不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在对方身上的话,这要教人如何气消。
至少能知道真相也好,景介心想。
灰原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杀害了尾上和姊姊的。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我就无法跨出下一步。我受够在悲痛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之前,只得继续抱着它们得过且过——把它们交给时间来解决的鸵鸟心态了。
在超市逐字浏览着无心观看的杂志直到七点后,景介又回到了学校。虽然跟礼拜五晚上一样校内还是有人留着的样子,不过也不到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人注目的程度。而且校园也算满大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直到这时景介才注意到……忘记指定详细地点了。
“啊……完蛋了。”
自己也未免太疏忽了。应该说,刚刚整个脑充血以至于根本没想到那么多。
景介为自己的糊涂感到愕然。这么一来连能不能顺利碰面都是个问题。
而且,要是枯叶为了寻找景介而在校内四处徘徊的话有可能节外生枝。那家伙大概对学校是什么样的场所欠缺基本的认识。别说是便服了,她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直接穿和服报到。
“该怎么办呢……”
景介搔了搔头,打算先去美术教室探探情况。
毕竟那里是两人第一次相会的地方,枯叶应该会过去瞧瞧吧。
带着回忆起当天而变得有些苦涩的心情,景介举步朝校舍走去。
前方可见连接体育馆和校舍的回廊。景介本想从那里进入校舍,无奈上锁的关系只好转向前往正面的玄关口。
就在这个时候……
“咦,是阿景?”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昏暗处往这里传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那是一种悠哉、要说无忧无虑也不为过的轻柔说话方式。
从暗处现身的是——
“……日崎。”
日崎步摘。
“我才要问你在干么嘞。”
难道是枯叶跟她说的?景介抱起戒心询问。
“排球社才刚结束练习呀。”
日崎一个人单枪匹马,模样也不像有朋友在附近。
“是吗?”
“怎么了?你感觉好阴沉喔……”
“我有事情想问你。”
既然不晓得能不能碰到枯叶,那么找这家伙开刀也可以。
“咦,问什么……?”
感觉到身体随着紧张在逐渐发冷的同时,景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尾上梨梨子,还有雾泽雅。你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吗?”
“阿……景?”
“回答我。”
“咦,等一下啦!人家不懂你在问什么意思,而且阿景你的脸色好恐怖……”
“废话少说快回答我!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景介的口气不禁凶狠了起来。
日崎就像被吓到了似地往后倒退。这个态度教景介失去了耐性。
为什么这家伙要因为我这点狠劲就感到退缩?
人类对你们来说应该只是区区的道具和饵食。就跟随时都可以轻易捏死的虫子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偏偏要像个人类一样?
“尾上是灰原的好朋友。自从她消失不见以后,灰原就自我封闭起来,不再结交新朋友了。雾泽雅则是我的姊姊。原先……我以为她们两个是失踪了。不过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吧?其实……跟你们有关对不对?”
尽管日崎低头不语……
“你知道多少就跟我说多少,快说啊!”
……景介还是一如在谴责她似地继续嘶吼。
两人停顿了一会儿。
日崎仍然头也不抬,以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地喃喃说道:
“……假设真的有关,阿景你……打算怎么办?要杀了我们……吗?”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景介嗤之以鼻说道。他没有余力去顾虑对方的感受。
“只要能证明你们是怪物……我就心满意足了。跟你们不一样,我可是人类。如果只是因为朋友和姊姊被杀就要以牙还牙,那就跟怪物没啥两样了。”
自己也明白得很,这种义正词严的说词只不过是自我防卫和欺瞒罢了。
其实我根本无法原谅,也很想杀了对方。
但我办不到。因为我没有那个力量和勇气。
啊啊,对了——既然这样我索性发挥黑心的本性,竭尽所能地讽刺和挖苦吧。
“阿景……为什么?”
“或许你没有不对。毕竟你说过你还没行丧服嘛……但是你们一族杀死人类来繁衍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对人类来说你们就是怪物!所以灰原会失去尾上,我会失去姊姊和灰原……都是你们的错!”
短暂的沉默。
“……是吗?”
首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日崎。
“果然阿景也不例外。”
仿佛泪水即将溃堤般的同学的脸。
这令景介产生了罪恶感。胸口隐隐作痛。
“连你也说我是怪物。可是我……很喜欢人类的喔?而且我也结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这样……还是不行吗?”
“那关我屁事啊!”
在同情与愤怒的纠葛下,景介自暴自弃地咆哮。
“我也一样把你当朋友,很喜欢你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我而言,很重要的那些人可能因为你们的关系全死了!所以……所以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姊姊和尾上她们到底怎么了……如果不知道答案,我会……”
啊啊——没错。就是这样。
可以的话,景介也很想要信任她们。
总是少根筋又傻呼呼、但是个性温柔的日崎。为人豪爽可以像哥儿们一样称兄道弟的木阴野,还有以灰原为荣的枯叶。
她们都不是什么坏蛋,景介一点都不希望她们背叛自己对她们的印象。
“我恨自己生下来就是这副身体。”
日崎颤抖着声音说道。
“就算和大家在学校聊天还是一起出去玩,我的心里总是会有疙瘩。一想到我这个人有说不出口的秘密、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我,我就觉得我好像没半个朋友。所以……所以啊,我拿出勇气告白过了喔?”
日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一如在跟景介以外的第三者说话似的。
“我以为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就告白了。向对方坦承我不是人类,也拿出了证据。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我吓坏了对方,还被说是怪物……”
“喂……等一下。”
景介听到这里,这才发现状况不对劲。
——拿出勇气告白过?
景介刚才确实是对日崎表现出拒绝的态度没错。问题是,景介并非从她本人口中得知她是一族的,而是看了木阴野的名单以后才晓得。再说,也不知道有什么“证据”。
那……她是跟谁告白过?
日崎一边喃喃地罗织话语,一边在书包里面摸索东西。
“我喜欢人类喔。”
她抬起头,朝景介看来。
那个眼神和平时的日崎有所不同。
“可是也最讨厌了。我最讨厌人类了。我为了受到大家喜爱一直费尽心思努力,还硬要自己故作开朗想逗大家开心……可是一知道我与众不同,就立刻翻脸不认人。钦,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偏偏那种……个性阴沉又内向,也从不试着努力跟别人打交道的女生有比较重要吗?因为她也是人类?不可原谅。这是不可原谅的对吧?”
“……日崎,难不成……”
她从书包中拿出的,是一个棒状的物体。
原先以扣夹为中心折叠起来的东西被打了开来。那是一把浊黑色的金属制扇子。
“难道你……”
“我们是国中时在补习班认识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好朋友,然后我也喜欢上她了。她跟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我不一样,是真的个性开朗活泼,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很愉快。阿景你应该也对她不陌生吧?因为‘阿景’这个称呼,原本是她在使用的。”
当初景介升上高中第一次被日崎这么称呼时,确实是有一种既视感。可是从以前就不乏有人这么称呼自己,所以也就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骗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原来那个人一直近在自己的眼前,这怎么可能——
打开扇子的日崎带着一脸结冻般的冷笑朝景介跨出一步。
“对不起,我骗了你一件事。我……已经行过丧服了。”
她拿着扇子的手指显得格外白皙。
没错。那个女生的皮肤也很白。
身高也很接近。就跟当时还没发育长高的景介差不多高。
那时还常常被拿身高的事情说嘴。
你还没长高啊?搞不好你已经停止发育啰。唉,吉乃,你觉得呢?
景介开始回想。那是国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的事。
她也不在乎突然被抛了个话题的灰原不知所措了起来,不过那也是她独到的贴心表现。大概是想开个话题让没正式打过几次照面的两人聊聊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灰原从那时就对自己有意思了。
记得有次自己不小心说溜嘴讲出“那女生感觉好阴沉喔”这种话的时候,还惹得尾上有点生气地说:“拜托,人家是好女孩耶。体贴温柔,个性又坚强,跟我完全是相反的类型,可爱得很呢!”
不懂吉乃的魅力,证明阿景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啦——她又这么说。
“……尾上。”
“没错,阿景。”
日崎笑了。
“梨梨她就在这里哟。谁教她拒绝我……我只好用抢的了。”
你杀了她吗?
“难道你连……灰原都?”
“不是我带头的喔。”
日崎无视景介想要听到她亲口说不的希望,态度干脆地肯定。
“提议的人是排球社的同年级学生,因为她看灰原同学不爽。详情我是不知道啦,理由似乎是她喜欢的男生跟灰原同学告白,结果被拒绝的样子。很无聊对吧?人类真的有够烂的了。所以,其实我本来不想加入的。可是……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梨梨常常提起的‘好朋友’,我就忍不住想测试一下。灰原同学是不是如梨梨所夸奖的那么坚强又温柔呢?是不是比我还有做朋友的价值呢?”
扇子被日崎的——原是属于尾上的身体的手轻轻地挥动了起来。
同时,有某个透明锋利的物体被掀起,并划过了景介的脸上。景介反射性地伸手一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痛楚慢了一拍接着袭来。原来脸颊割出了一道伤口。
“这叫‘白银魉牙’。”
是所谓的藏物之一吗?
铁扇发出低鸣。
“梨梨也是被它杀死的喔。还有阿景也是……拒绝了我的阿景也要死在这把扇子下。”
日崎的脸上失去了笑意。
平时那个傻里傻气始终面挂微笑的同班同学已不复在。
“这是……为什么啊?”
在景介的心中,悲怆和痛苦远大于愤怒和怨恨。
杀害了尾上的犯人。害死了灰原的凶手之一。
明明仇恨的对象就在眼前,裹住景介内心的,却只有空虚感。那就跟当初得知姊姊和尾上失踪时一样——是一种关系亲近的人消失不见的感觉。
自己先前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现在却觉得早知如此就不要追究了。
“永别了,阿景。是我不该有那么大的期待的。”
恐怕就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的景介一样,日崎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吧?
感情无处可宣泄。我就要这么死去吗?就在景介茫然地如此心想时——
“……到此为止。”
身后所传来的一个莫名傲慢却又稚气未脱的嗓音令他回过了神来。
“离开景介的身旁……步摘。”
日崎高举铁扇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你们俩在干什么呢?真是。”
枯叶的口吻听似慨叹,同时还带着一股哀戚的韵味。
神色错愕的日崎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了口。
“枯叶……”
一头乌黑秀发笔直地垂挂在背后,辅以红牡丹图案的纯白和服。
她缓缓走近,然后……
……一如要保护景介似的,挡在日崎的面前。
“对不起啊,景介。”
枯叶转过脖子所露出的侧脸挂着落寞的微笑。
“奴家不会找藉口。棺奈原先确实是人类……听在你耳里一定觉得很刺耳吧。”
“棺奈、本是服侍、枯叶大小姐的姊姊、木春大人的、腐女。”
后方传来了说话断断续续的女性嗓音。是棺奈。
“制造了、棺奈的、是前首领。据说是、和木春大人、情谊深厚的、生前的我,在病死前、留下遗言、自愿这么做的。”
语毕,棺奈又向景介鞠躬致歉:“是我、交代不清。”
背在她身后的巨大白木箱也随之晃动了一下。
“景介,唯有一点奴家希望你能明白。棺奈绝非如你口中所言的丫环或道具。她不但是在家父家母与胞姊惨遭杀害的那天——帮助受伤的奴家脱困的救命恩人,同时是奴家眼下唯一的……家人。”
景介说不出话来。
在思考信与不信的问题前,已经先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枯叶的眼神与声音是如此的率直与澄澈。如果说——她能露出这样的眼神来说谎的话,那只能说这家伙肯定是当代罕见的诈欺师。
“看来是咱们一族的家丑给你添麻烦了。伤势还好吧?”
“还、还好。”
“太好了。”景介反射性地点头后,枯叶如此笑说。以一脸仿佛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表情。
“那么……步摘。”
枯叶重新面对日崎。
“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的脸色一沉。
枯叶散发出的气息和先前一整个大逆转,说是苛刻也不为过。
“奴家本来也不愿相信……结果是真的吗?”
“什……么?我不懂……”
相较下日崎的模样明显地十分狼狈。
“我……只是……和阿景吵了起来而已……”
枯叶打断不成理由的狡辩开始追究。
“说!奴家藏身在此的那天。奴家在建筑物里贴了好几张签条,上头以人类看不懂的文字记述了奴家的窝身之处。发现签条的人是枣,她在读完后似乎便随即撕下了。毕竟情报不能走漏让繁荣派的人知道啊。”
讲到此,枯叶莞尔一笑说:“此举真是鸡婆。”
“后来……枣明明有透过啥简讯的东西通知你这个消息。然而你在做什么?”
“我……在……”
“‘没有注意到通知,真的很抱歉。’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对吧。但事实果真是如此吗?若是真的,为何那天……在美术教室欺负吉乃的暴行你会没有参加?”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景介忍不住提出疑问。枯叶回答:
“先前你们的对话奴家都拜听了。看来平时欺负吉乃的那帮人里你也有一份。问题是,那晚就藏身在现场的咱们完全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早知道奴家躲在那里了吧?所以才没加入她们。”
日崎惊也似地身子抖了一下。是被枯叶说中了吗?
“而且,那天你怎么会跑去上学?村子适逢火灾,包括奴家在内,本家所有人全都行踪不明。不只繁荣派那帮人,支持本家的同伴无一不向学校请假到处寻找咱们的下落,唯有你例外;以及离开村子生活、对该如何处理一族突发事故态度显得举棋不定的……枣而已。”
的确,周末星期五那天,日崎看起来跟平时没啥两样。
现在想想真的不太对劲。村子都被人家烧掉了,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而且就算班上有人提起火灾,印象中她也是面不改色。
“枣在黄昏得知奴家的藏身之处后联络了你,为的就是让这条消息传开。你却迟迟没有回音,于是她便动身前来解救奴家。只是当她赶到时,奴家才刚行完丧服,景介也昏倒了哪。”
枯叶调侃似地望向景介笑了出来,但表情和气息随即又散发出凌厉的锐气。
“其实啊,步摘……今天会只让你一个人去学校,是型羽的建议。”
“型羽……她?”
这名字景介不曾听过,大概是一族的人吧?
“她说,假如步摘是叛徒,有可能会趁这机会和繁荣派的人联络。不过奴家可是持反对意见的喔?因为奴家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喂,那木阴野呢?”
“抱歉啊,景介。枣在奴家的命令下负责监视你和步摘。姑且不论步摘,奴家担心你会受到繁荣派那帮人的连累,只得出此下策。”
景介完全没发觉自己被人监视。有可能是利用那个叫啥藏物的奇妙道具吧。
“总之……结局完全出乎奴家的预期,变成了现在这样。”
轻声嘟嚷后,枯叶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情报和枯叶的轻声感叹成反比例,在景介的脑海中泛滥成灾。
景介无法将状况有条理地吸收整理。简而言之,这是怎么一回事?
灰原死亡的那天,日崎并不在现场。
原因在于她背叛了枯叶和本家。所以这意思是表示,当时她光为了不要让自己的背叛曝光就棘手得应付不过来了,才无暇参加欺负同班同学的游戏吗?
若日崎真是如此,那么也间接证明木阴野跟灰原被欺负的事无关。枯叶自然也是一样——一切都是景介钻牛角尖所产生的误会。
不过,杀害了尾上的凶手可以肯定就是日崎。此外,灰原长期持续性地遭人欺负,日崎有参与这也全都是事实。
“这是为什么,步摘。”
枯叶平心静气地向日崎问道。
“你不是喜欢人类吗?那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
低着头,并且无力地垂下握住铁扇的手的日崎以略带悲壮的声音回答。
“我被那个人类拒绝了耶?”
她抿紧嘴唇说。
“亏我一直都当她是朋友,满心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结果得到的却是背叛。一如过去一族的始祖铃鹿当初所遭到的对待……被人家形容成怪物耶?”
“所以你杀了尾上梨梨子吗……?”
“因为……这么一来!”
大概是百感交集吧,只见日崎扯开嗓门大嚷。
“这么一来,我就能永远跟梨梨在一起了!不对……为了让我和梨梨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方法了!为了让我这个怪物不再被惧怕,为了不被梨梨拒绝……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负灰原啊?”
景介忍不住从旁打岔。
那天放学后被灰原叫住的事在景介的脑海中浮现。
她迷惘地询问自己受邀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出去玩的成员里面有欺负她的日崎在吧,所以才会不安。不对——说不定她担心的是景介明知自己被日崎欺负还刻意约她去玩当作开玩笑。
对无恶意向灰原提出了残酷邀请的自己,景介感到罪恶感。
更残酷的是。
尾上是灰原的亲友。对她来说尾上是一个宝贵到即使消失了好几年,依然舍不得从手机删除资料的人物。这样的她为什么——必须接受过去亲友的身体残忍的对待?
太没有天理可言了。这种事应该是不容许发生的。
“一族的人不是会继承原先身体的记忆和感情吗?照理说,你也应该可以和灰原当好朋友……才对啊。”
“……过。”
日崎的回答音量很微弱,有如在喃喃细语般。
“以前曾经把她的课本丢到厕所过,还有便当。也扁过她的肚子,用水管浇她一身水。我也知道她喜欢阿景的事。因为知道她喜欢阿景,所以阿景跟她说话的日子,就会污辱她‘不要想色诱男人’并且揍她。我……总是闷不吭声地看排球社的人这样对她。我以为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气了。只要让梨梨瞧瞧她无助难堪的模样,梨梨一定会大失所望。这样的话……梨梨就会庆幸选择的是我,还好有成为我的身体才对……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不久她的声音因哽咽而开始抽搐。
“看着看着我也只有觉得痛苦而已啊?只有……痛苦。”
最后——模糊得不成话语。
而她的哽咽——
“唉,为什么呢?为什么人类做得出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对同是人类的对象做得出那种我这个旁观者看了也会心痛的事呢?那种行为我恨之入骨!至少我没办法像那些人一样看了那种画面还笑得出来!可是却偏偏……!可是却偏偏!”
逐渐转变成了尖叫。
“如果那些人也配称作人类的话,那被这种人类认定是怪物的我又算什么!如果说那种行为对人类来说习以为常,那么我才不屑人类!即便是我们一族,一定也会被人类当作怪物,然后一边像那样被耻笑一边被杀死的!”
“……所以你背叛了奴家吗?”
“没错!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办法跟人类和平相处下去!但是……我也讨厌一族!砍头也不会死的怪物根本不该存在!包括枯叶、小枣、型羽!还有通夜子她们繁荣派都是!”
日崎上气不接下气的恸哭模样令景介哑口无言。
——我跟她口中的那些人一样。
我说过日崎是怪物。
我也怀疑过木阴野和枯叶,就因为她们本质上跟自己不一样所以心怀恐惧。
就连尾上——那个个性随和待人亲切的尾上也曾拒绝过日崎。
“日崎……”
景介情不自禁想向日崎靠近,突然一只和服的袖子挡住他的去路。
那个人正是枯叶。
“你错了,步摘。”
枯叶静静地吐出话语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愚蠢的家伙。你应该是喜欢人类,也喜欢一族的才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的对象。
“你厌恶的……是背叛了她们的自己吧?”
那模样愈是表现得冰冷,态度就愈是严厉。
同时也因为内心愈是温柔,外表愈是看似痛苦。
“别再憎恶自己了,也停止憎恶旁人吧。不论是你、奴家还是人类……大家全都是这样诞生的、半斤八两的生物。确实,咱们的身体有卑劣丑陋之处。人心也是一样,拥有以咱们的角度看来感觉卑劣丑陋的地方。但你过去为什么会为人类着迷呢?尽管为人类着迷,然而却无法像枣一样离开村子又是为什么呢?”
枯叶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语带自嘲地说。
“一族与人类并无二异。两者同样的污秽,同样都病了;但也同样的动人,同样的美好。因此根本无须过度地去追求完美,也无须过度地去揭露疮疤。”
这些话是否有打动日崎的心坎。
景介并不晓得。
但日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抬起了头来——
“已经太迟了,枯叶。”
她一如做好觉悟似地笑了。
“我再也回不了任何一方,两边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因为我杀害了梨梨啊。而且还对灰原同学做了恶毒的事,也背叛了枯叶你。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本家和村子遭人纵火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杀人……我亲手杀了我的爸爸和妈妈。然后再一脸无辜地装作自己是从大火逃出的模样,跑去跟枯叶你哭诉说什么能活着真的太好了。”
日崎的笑容是那么的寂寞,而且——
“我已经没办法折回去了,只能向前冲刺。现在的我除了继续不停冲刺,直到衰弱灭亡为止以外,没有别的路了。对不起喔,枯叶。所以……”
泪湿的双眼即使藏在夜色中,依然显得通红。
然后——
日崎步摘重新提起握住铁扇的手,面对枯叶侧身摆出架式。
“所以枯叶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下。”
“是吗。”
枯叶不动如山。
维持原先的姿势宣言道:
“那么,阻拦你便是身为亲友的奴家的责任了。”
5
就连景介也感觉得出来两人之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虽然景介对格斗技的认识仅有偶尔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就算离比赛的擂台再近,大概也感受不到这股气氛吧。那是跟热血和斗志完全无缘——而是冰冷得有如冬雪般的紧凑杀意。说穿了,这根本不是打斗,单纯是要杀个你死我活的血战。
“棺奈。”
枯叶直盯着眼前的日崎不放,向她身后、景介的更后方唤声。
“刀。”
“遵命。”
棺奈放下背在背后的白木箱子,直方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宛如棺木一般。
棺奈打开盖子,其中取出一把白色刀鞘。
“你不要想留一手喔,枯叶。”
看到枯叶的武器,日崎像是错愕地叹息道。
“你打算……用那种不属于藏物的平凡刀剑来招架‘白银魉牙’?”
日崎挥舞铁扇,就跟先前对景介示威时一样一道呼啸声“咻”地响起,日崎脚边的地面随即被划出了一道鸿沟——仿佛被一把大刀切开了一样。
“我不介意你拿出来用喔……‘通连’。”
——通连?
再三出现、听在景介耳里却又十分陌生的字眼令枯叶笑了出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仿佛在嘲讽似地,枯叶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对它也有所认识吧?那是一族的宝刀……始祖所留下来的灭族之刀。若被你这种遗忘了一族的矜持和对人的敬畏的邪魔歪道的血给弄脏,那也太不值得了。”
接着又说。
“此外,你的目的无非是将那把‘通连’带回繁荣派吧?‘通连’形同本家首领的证明,也是繁荣派垂涎三尺的东西,对它的兴趣甚至胜过奴家的性命哪。奴家可没蠢到轻易地在敌人眼前亮出来。不对……还是说,你的觉悟是使用‘通连’将咱们与繁荣派彻底扑杀光吗?”
“枯叶,我看你才没那个胆量把我杀掉吧?”
“要来试试看吗?”
两人唇枪舌剑,互相挑衅。
日崎端起扇子摆出架式,接过了刀的枯叶则迅速地将刀子从刀鞘拔出。
“要开打了。”如此心想的景介突然被一个声音唤住。
“景介……你可以回去了。”
出声的人是枯叶。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与你无关,也不是你可以扯上关系的事……是奴家失策,把你牵连进来,害你也扯上了关系。”
“我建议你听话照做喔,阿景。”
日崎也跟着附和。
“因为我打算在杀了枯叶之后,也要夺走你的性命……前提是如果你还待在这里啦。你若逃走的话我不会追杀,照常过你的生活我也不会加以危害。”
景介的立场突然从旁观者摇身一变变成当事人,被这么一说后浑身僵硬。
坦白说,这不是听她们两个说“你快回去”、“与你无关”,自己就可以摸摸鼻子算了的事。
对景介而言,枯叶与日崎的互相残杀另有其他的意义。
说穿了,这等于灰原跟尾上这一对前亲友的身体在相互伤害。要当作没看到这件事拍拍屁股走人?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逍遥快乐地生活?这样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自己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日崎也说了,景介也是杀害的目标之一。如此一来,枯叶非得边保护景介边战斗不可。更别提枯叶所使用的武器似乎较为不利,这种状况下真的有办法再分心保护景介吗?就算可以,景介肯定会变成碍手碍脚的拖油瓶。
“……景介。”
枯叶再次开口催促。
“快走。然后忘了这一切吧。你不该来咱们这边的。”
“我……”
铁扇与刀子——两人所持的刀物当前,景介发现自己的脚在不停发抖。
这两把都是真货,是不折不扣的凶器。不仅如此,其中一把还具有异常力量悖离常识。
——没错。
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死吗?
前面是人外的领域。不是自己该踏进去的地方。
两脚的发抖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喔?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抵抗得了。下场一定是没三两下便一命呜呼,而且是在脑袋搬家、穿肠破肚这种惨不忍睹的痛苦中。
忘了吧。
忘掉这一切吧。尾上、灰原、姊姊她们不是死了。她们只是失踪而已,目前正在东京之类的遥远都会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只要像以前一样这么以为就好了不是吗。这样会有什么麻烦——?
名曰恐怖的藉口在眨眼间便遮蔽了思考。
“……我知、道了。”
景介以沙哑的嗓子如此呢喃道。在心里下定决心的瞬间,双脚便开始擅自往后倒退。
身体毕竟还是忠于生存本能的。在拉开整整五十公尺距离后,景介就地掉头转身。
拔腿就跑。
背对枯叶和日崎,朝着黑暗、校门的另一头。
朝着至今为止自己所生活的——平凡日常生活。
一旦往前奔跑就不再有回头观望的余裕。
因为刀剑交错的声响同时大作。那和电视影集以及电影上所听到的音效不一样,是感觉非常浑厚沉重的、刀锋与刀锋互相撞击的真实悲鸣。就宛如一阵从后方朝自己扑来的暴风雨般。
拜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景介以惯用的玩笑话掩饰内心的恐惧,从现场逃离。
至于转身逃离之际枯叶所说的那一句“要好好活下去喔”,景介则根本没有听进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