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黄色书签

  *

  自那之后,我便没在大学见到过冬月。

  听说在医院里,她会在每天下午两点的时候进行“唱歌的大姐姐”活动。

  医院的墙壁、走廊,还有工作人员的衣服都是白色的,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味。但儿童活动室都是柔和的色调,在被漂白了的医院中,仿佛只有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奇思妙想。

  我透过窗户,看冬月一边弹立式钢琴一边开心地歌唱。

  即使看到孩子们欢快地玩耍、唱歌,心里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我看着她,心里乱作一团。

  她身上仍旧穿着睡衣,是住院了吗?

  没能和她说上话。

  她真的把我忘了吗?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可能是玩笑,可能是谎言,也可能是她的演技,都有可能。如今这个想法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呦”,我向她打了声招呼,她并没有理睬。就像没听到似的,完全没有注意我。心中满是悲伤和痛苦,想就这么一了百了。我后悔了,内心渐渐没了生机,想要寻死。

  想要待在她身边,唯有这一点是真实的。

  自己可真是奇怪,我忍不住自嘲。

  凡事随波逐流的我,却对冬月如此执着。

  *

  某天午休。

  食堂这会儿正是人挤人的时候,我买了份炸肉饼套餐,鸣海是大份猪排咖喱饭,早濑点了天妇罗荞麦面放在托盘上,我们四处寻找没人的桌子。总算找到座位坐下,我刚吃一口就开始后悔。点了份丰盛的大餐,却才发现自己全然没有食欲。

  “哎哎,你们看这个。”

  为了在这嘈杂的环境中让我们听到,早濑将声音提高了一档,她向我们亮出手机画面。

  手机显示的是“学生志愿者活动招募”的广告。

  “你还在干志愿者活动啊?”

  鸣海将咖喱饭送进嘴里,他似乎是觉得早濑已经沉迷这项活动无法自拔了。

  “你仔细看看内容。”

  “是那家医院?”

  “没错!内容是让我们去儿童活动室陪孩子们玩儿,给他们读书、表演连环画剧之类的。”

  这个消息为我带来了一束光明。

  这样就能陪在冬月身边了。

  想到这里,炸肉饼酱汁的香气窜进了鼻孔。我立刻食欲大振。

  “这么说,只要我们参加……”

  “说不定就能和小春说上话了。”

  “不过……”

  鸣海边吃边说。

  “还着自隔的辛斯……”

  “说你几遍了,先咽下去再说!”

  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

  “怀着自个儿的小心思参加,面试的时候人不把你刷下来啊。”

  他这话说得在理。

  “既然要干,就当没有小春,我们尽全力参加。”

  早濑认真地说。她不再是之前那个无精打采的病秧子熊猫,看向我的表情充满坚定。

  “总之,我们先参加,反正小春也找到了。”

  “嗯。”我难掩激动,心中的感情犹如波涛般汹涌。

  不管我们再怎么商量,也没有其他选项。

  答案只有一个。

  只要能陪在她身边……

  这份思念的浪潮不断喷涌而出,渐渐占据了整个脑海。

  鼻子里面越来越热,我能感受到自己此刻的激动。

  第二天,我们三个一起去申请参加医院的志愿者活动。

  *

  三人都顺利通过了最让人担心的面试,这要归功于我们大学的知名度,熟悉志愿者活动的早濑也帮了我们不少。

  但即便通过了面试,也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立刻上任。

  到了正式登记志愿者的时候,还有资料填写,抗体检查,加入志愿者保险等各种各样的手续。

  还有新手志愿者教育这个环节,我们去听了关于志愿者活动的讲座。医院方面还要求我们禁止谈论病情相关内容,禁止说伤害孩子的话,手要清洗干净,严格预防感染。

  在参加志愿者教育的时候,护士对我们说的一句话让我刻骨铭心。

  “这是一份艰苦的工作,希望你们能够坚持下去。”

  我认识到了这项工作绝非易事。

  当志愿者的第一天,来的人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两位中年女性,她们好像是住在附近的妇人。

  儿童活动室里来了十三个孩子,年龄在五岁到九岁之间,有的胳膊受了伤,有的腿上打着石膏,也有的头上戴着针织帽。

  听护士说,在综合医院儿科长期住院的孩子大多都病得不轻,我们被严令禁止提及病情相关的话题,因为这是住院的孩子们为数不多能忘记病痛的时间。

  儿童活动室里洋溢着孩子们快乐的叫声。

  今天我们活动的是折纸。

  “嗷呜——!”

  本来应该是折纸,鸣海却被男孩子们围住,又是被当马骑又是挨踹。

  “那边的折纸教程,给我看看。”

  另一边,早濑被女孩子们围住。她大可选择折飞机或纸鹤这些简单的,可她偏要去叠玫瑰铃兰花这些超出自己技术的东西,这会儿正在和那本折纸教程大眼瞪小眼。

  医院里把孩子们游玩的这段时间称作“孩子们的游戏时间”。这是为了尽量让住院的孩子们不觉得无聊而设置的时间,每天都有。

  开始之前,负责管理的护士为我们介绍了冬月:“这位也是住院的患者,她会在孩子们的游戏时间里来给孩子们弹钢琴。”当听到“这位也是住院的患者”时,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虽然心里多少猜到了,但当这个事实摆在我眼前时,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

  “今天开始会有学生过来当志愿者”听到护士这句话,冬月似乎有些惊讶。“请多关照”,我向她问好,冬月小声地回答:“还请,多多关照。”之后便没了言语,在大学见到的那个活泼爱笑的冬月仿佛不曾存在过。

  “嗯——,也不知道我行不行。”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冬月也摸索着开始折纸。

  孩子们仿佛都被她那温柔的声音吸引住,陪伴在她身边。

  冬月折的是纸飞机,她眼睛看不见,能折的可能就只有纸飞机。折好一个就交给孩子们,孩子们将其扔出去又向她讨要新的,冬月的速度跟不上了。

  纸快不够了,我悄悄将新的纸放在她旁边。

  她看不见,大概注意不到吧。

  但没想到。

  “……谢谢你。”

  她向我道谢了。

  估计她靠着手指的感觉在心里默数还剩几张,之前她就能用手指数零钱,数纸有多少张应该也没问题。

  我本想着她就算注意不到也没什么,听到她的感谢让我喜出望外。

  我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对她说:

  “我也来折吧,你一个人也跟不上。”

  就在这时。

  “千年杀!”

  身后传来一声叫喊,紧接着,从屁股窜上来一股剧痛直冲脑顶。

  “疼死啦!”

  我顿时疼得大叫。

  转过身一瞧,一个和尚头的小男孩儿正一脸坏笑。

  “……不能这样,哎呦……听到没有……”

  “你干嘛一直盯着姐姐看,真恶心。”

  “没,我没有。”

  “少骗人!我知道了!你是在看姐姐的胸吧。”

  我瞥了冬月一眼,她正捂着胸部,满脸通红。

  “没有没有,我没看!”

  “骗人~”

  “别开大人的玩笑。”

  男孩似是觉得有趣,连呼着“胸——部!”“胸——部!”便跑起来。

  “喂!危险,不要乱跑!”

  我气得直喊,男孩见周围人乐得窃笑便越发得意,一个劲儿地喊“胸——部!”

  鸣海挡在男孩前面将他抱住。“逮住你嘞。”

  “不要啊,大叔你身上真热~”

  鸣海被称呼为大叔。

  男孩试图从他怀里挣脱,而他此刻似乎因为被称呼为大叔备受打击,嘴里喃喃吐出“大sh”就僵住不动了。

  “下次你再跑的话我就请肌肉大叔逮你。”

  “我知道了”这么一说,男孩立马就安生了。

  “什么肌肉大叔。”

  “我感觉要是拍成视频发网上应该人气不低。”

  “像这样?这次我们来做二百个俯卧撑,今天也来和大叔一起挑战极限。”

  “没意思。”

  “咋这样儿呢,这不冷场了吗。”

  “冷得很彻底。”

  “还有这肌肉大叔是啥叫法。”

  “你们两个!快去给我折纸。”

  早濑发了飙,“是”,我和鸣海异口同声。

  在旁边听我们聊天的一位主妇微笑着说:“感觉像在看漫才。”

  就在这时。

  “噗”,冬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得肩膀晃来晃去。

  那笑容真是让人怀念,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露天休息区那段幸福的时光。她现在就是那时,坐在那里的那个冬月,视野渐渐模糊。

  玩儿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们送走了孩子们,留下来收拾屋里,这时听到了志愿者负责人的谈话。“对了,今天小堇怎么没来?”“她好像开始药物治疗了”“唉,那孩子之后可要遭罪了”,听到这些,我胸口泛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

  志愿者活动开始之后,已经过去两周。

  就算我主动找冬月谈话也只能聊个三言两语,感觉她一直在躲着我。

  六月已过,梅雨比往年来得稍早,马上就要放暑假了。

  那天,只有我来参加孩子们的游戏时间,结束之后我整理房间时。

  “空野先生,你在吗?”

  冬月来找我谈话。

  我激动地心脏都要跳出来,这意料之外的展开令我异常亢奋。而另一方面,听到她叫我“空野先生”而不是“驱”,这个变化又让我感到绝望。

  我尽力装作平静。

  “嗯?我在这里。”

  “空野先生,大学那边没事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出席次数够吗?”

  “啊,这个啊,轻轻松松,也有早濑帮我签到。”

  “我很担心。”

  冬月的脸色少见地变得十分严峻。

  “比起我来,你怎么办?”

  “?什么意思?”

  “就是,你的大学学业,明显更让人担心啊。”

  “大学?”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时说不出话。

  “我没上大学的。”

  我瞬间心灰意冷。她的回答给了我当头一棒,眼前渐渐变成了一片漆黑。

  她这是……没了上大学之后的记忆了吗?

  你拿到高中文凭,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学的啊。

  怎么一切都乱套了。

  “请不要转移话题,我们在聊你的大学。”

  我已经累了。

  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了。

  “虽然志愿者活动也很有意义,但我觉得,还是不能忘了本分。”

  我不想再思考了。

  “…………”

  “…………”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时间在沉默中静静流逝。

  “空野先生?”

  “嗯?”

  “我还以为你去了别的地方。”

  “……因为我刚刚隐藏了气息。”

  我像往常那样回答。

  我喜欢她像从前那样撒娇般地闹脾气说我真坏。

  那段对话是我的宝贝。

  可是……

  “请不要开玩笑。”

  冬月冷冷地说。

  “你在听我说话吗?”她继续生气地追问,而我的大脑逐渐停止思考。

  不想思考,无法思考,我不想再去想了。

  “我大学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其他的志愿者纷纷向我看来。

  但是。

  但是。

  我已经受不了了。

  她忘了所有人,连自己辛苦争取来的东西都忘了。

  而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

  “那个,你怎么了?”

  冬月担心地说,手慢慢地在空中左右摸索,朝我的肩膀伸过来。在她所看到的那一片泛着白色的世界中,她正试图触碰我,她触碰到了我。

  可我却还是,甩开了她的手。

  “没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

  我刚要喊。

  “我们去外面聊聊吧,好吗?”

  冬月看上去很为难,但还是强颜欢笑。

  环顾周围,所有人都在看我,看来在别人眼里我现在情绪很不稳定。

  “抱歉。”

  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但是,抱歉。

  走出儿童活动室,我和冬月一起朝空中花园走去。

  冬月一手抓着我的胳膊,一手握着扶手带我去花园。好久都没碰到她的手了,这次她的手比从前碰到过的都要冰凉。

  一来到花园,初夏闷热的湿气扑面而来。

  冬月握着步道上的扶手往前走,前面有一条凳子,我们便坐在那里。

  她先是深呼吸,然后“呼”地短短呼出口气,开口说: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情况。”

  “梳理情况?”

  “我和空野先生之前在同一所大学上学,是这样吗?”

  “嗯,没错。”

  “然后,我们是熟人,但我忽然失忆了,对吗?”

  “嗯。”

  冬月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不,不能说是看,应该是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所以,我真的很难接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我问你……”冬月反过来问我:

  “你希望我怎么做?希望我回想起来?”

  “……这。”

  “说实话,我觉得很烦。”

  “很烦?”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满脸问号。

  什么很烦?怎么回事,回想起从前的记忆很烦?

  我所珍视的回忆,难道对她来说一文不值么?

  心脏好痛,仿佛要跳得裂开。扑通扑通的声音甚至传到了耳朵里,脑袋里也窜上股剧痛。花园中树木上又传来阵阵蝉鸣,更是吵人,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在赶我走。

  什么啊,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时,不知为何冬月强颜欢笑着,用清冷的声音对我说:

  “我好像,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她又接着说:

  “癌症转移到了肝脏,我马上就要死了。”

  死——她简简单单地吐出了这个字。

  “明知道就要死了,就算回想起从前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空野先生你也是,不要再管我这个将死之人了。”

  ——只会白白浪费你的时间。

  如此悲伤的话语,她说得轻描淡写。

  我的眼角越来越热,眼前的景象模糊了,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这样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擦,眼泪就是止不住。

  “抱歉,以这种形式牵扯进来,抱歉。”

  “?你没事吧?”

  我拼命忍住呜咽声不让她发现。

  “你真的,快死了吗?”

  “嗯,我多多少少,有些预感。”

  她轻松地认同了这一点。

  “毕竟都已经第三次了。”说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这是有了觉悟?还是已经放弃?

  “我从上周开始化疗,说实话,身体情况不太理想,再有两周就差不多没办法走出病房了。”

  ——所以

  “请你,忘记。”

  ——把我

  “忘了吧。”

  说话时,她依旧满面笑容。

  “我知道了。”

  这样,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

  心化成了灰烬。

  感觉身体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响起。

  “抱歉,老这么缠着你。”

  我向她道歉,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还是道歉了。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流,我想将心中对她的那份爱恋全都扔出去。泪水怎么也止不住,身上没带手帕,只能用手掌不断擦拭,擦得脸上一团糟。我究竟该怎么办。

  *

  冬月丢下我,扶着扶手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泪流满面的我为了平复下心情,坐在空中花园的长凳上休息。

  “你是,冬月小姐的同学还是什么人?”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过来问我。

  医生看上去年轻,但黑眼圈很重,似乎相当疲惫。

  或许是我把怀疑写在了脸上。

  “我是冬月小姐的主治医生。”

  他抬起双手表明自己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啊,您是主治医生啊。”

  知道了他的身份,我轻轻点头致意,这位主治医生竟然点起了一根香烟。

  我心里暗暗惊讶,他竟然在这种公共场合吸烟。

  “话先说在前头,这里是吸烟区,是你不该待在这的。”

  “就算如此,您知道‘副流烟’吧,对身体不好。”

  我立刻后悔,虽然现在为冬月的事心力交瘁,但这番说辞也未免太有攻击性。

  “那就请你先屏住呼吸。”主治医生笑了笑。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但您既然是冬月的主治医生,那就是治疗癌症的医生吧,应该也清楚吸烟会提高肺癌的患病率。”

  “没关系,我每个月都会做检查。早期发现的话自己就能治好。”

  医生慢悠悠地吸着烟,感觉是个平易近人的人。

  “我能问您个事吗?”

  “什么?冬月小姐失忆的事?”

  主治医生看出了我的想法。

  “没错,癌症真的会导致失忆吗?”

  医生向着天空呼地吐出一缕烟雾。

  “要是大脑储存记忆的部分有了癌症,那确实有可能。但冬月小姐的癌症是转移到了肝脏,按说是不会出现失忆这种症状的。”

  “那为什么……”

  “有这么一种可能,开始使用抗癌药物之后,可能会出现记忆混淆的情况。回想不起昨天干过什么,精神恍惚,这是化疗脑损伤。使用药性强的药物可能就会出现那种症状。”

  “那就是说,冬月这次……”

  “但冬月小姐的症状不是化疗脑损伤。”

  “什么意思?”

  “我认为这不是她的病或是治疗药引起的。应该说像是,精神层面的,她自己将记忆封存起来了。”

  “封存……”

  “可能……刺激一下她的记忆,会有转机,要试一下吗?”

  “不行啊,我刚刚被冬月拒绝了。”

  医生叹了口气,吐出烟雾。

  “没事,你想试时候再试吧,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把癌肿瘤缩小。”

  “请告诉我。”

  “什么?”

  “冬月的癌症,能治好吗?”

  他将烟掐灭,朝我看过来。

  “大概,百分之五的几率。”

  “死的几率吗?”

  “是她能活过今年的几率,活过五年的几率更是微乎其微。”

  医生开始说起关于癌症的详细知识。

  但我根本没听进去。

  活过今年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

  更是几乎不可能活过五年。

  冬月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所以她才对我说,要我忘了她。

  胸口一阵揪心地痛。

  医生离开前,目光坚定地告诉我:“不管怎样,我一定把她治好。”

  *

  那之后又过了三天。

  志愿者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早濑就代替我去了。

  我已不敢再去见冬月。

  看她一眼都会觉得心如刀割。

  上完了第四节课,我照例坐在露天休息区的向阳处愣神,阳光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我毫不在意,任由阳光炙烤。远方的天空上飘着积雨云,那下方会不会在下暴雨。一边是晴空万里,另一边却大雨滂沱,或许人生也是一样。思绪陷入这个颇有哲学性的问题中,或许是因为刚刚上过哲学Ⅰ的课程。

  “你没事吧?”

  耳边忽然响起人的说话声。

  说话人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精瘦男人——以前那个烟花社团的代表。

  “什么什么学长。”

  “瞧你迷糊的,我叫琴麦。”

  “对不起。”

  学长上身T恤下身短裤,脚踩一双人字拖,一手提着水桶,还扛了根钓鱼竿。看样子正要去钓鱼。我时常在想,这所大学是不是太自由了点儿。

  “那个眼睛看不见的丫头呢?”

  一听别人提起冬月,我的眼中便泛起水雾,别说了。

  “她身体不好,住院了。”

  “哎呀呀,你这当男朋友的怎么不去陪着。”

  “我不是她男朋友。”

  “你们没在处吗?”

  “我被甩了。”

  别说了,眼泪就要流出来了求你别再说了。

  “难过的时候,就要看烟花啊。”

  见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有些窝火。这边心情正糟,他却自顾自地说什么“下下周就要开烟花大会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对了,你听我讲个事儿。”

  学长面露苦色。

  我一不小心说出句粗话:

  “有什么事?”

  “这之前学园祭放烟花的活动不是终止了么?因为这个引起了些麻烦。”

  嘴上说有麻烦,但他也没表现出焦躁。

  我什么都没问,学长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关于取消表演之后的费用问题。我认识的烟花师要求校方把做出来的东西全买了,但学园祭执行委员会这边说烟花可以用在别的活动上所以只想付设置费,二者各执一词。”

  他又接着说:“也不替夹在中间的我想想”,说实话,我觉得根本无所谓。

  “不过,能在大学里放烟花吗?”

  我本想随便应付他两句,但学长一脸“问得好”的表情,眉飞色舞地说起了放烟花的必要流程,需要的申请等内容。完了,反倒给他把话匣子打开,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的话我差不多只听了一半,倒是听懂了放烟花需要向都道府县提交申请,还有消防检查等等。意外的还挺繁琐。

  “但是啊,这里还有个小窍门。”学长开心地停不住嘴:

  “只要准备二号烟花五十发,三号烟花十五发,四号烟花十发,中间备好瀑布烟花或是其他花样的烟花总共三种方案。凑够了七十五发的火药量就可以不用申请了。”

  “哦——,我还不知道呢。”

  我不带感情地应和,但他好像只要有人应他就觉得高兴。

  他似乎很中意我,还向我发出邀请:“对了,我马上去钓鱼,你来吗?”他的眼神很纯粹,但现在我正难过,没什么精力再去应付这个人了。

  “这时候能钓到竹荚鱼呢,钓了可以让食堂的老奶奶帮我们炸。”

  这人话可真多。我就随便“哦”,“对”地应他,表示自己毫无兴趣,都这样了他还是没完没了。

  ——饶了我吧。

  这话刚要脱口而出。

  “对了对了。”

  琴麦学长将手伸进兜里,接着是裤兜、装钓鱼用具的包,嘴里不住地念叨“嗯?”“去哪儿了?”,似乎在找什么。

  “那,我回去写报告了。”

  我终于忍耐不住,刚要往回走。

  “找到了找到了,这个,是你女朋友的吧?”

  学长从肩上挎着的包里取出了一件我见过的东西。

  见到它的一瞬间,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睛睁得很大。

  刚刚为止还毫无生机的心脏此刻正凶猛地撞击着胸腔。

  那是一枚书签,上面刻着凹凸不平的文字。

  本以为已经丢了的黄色书签。

  “我希望驱能读一读。”

  冬月说这句话时的脸在我脑海中浮现。

  “这个……是在哪里找到的?”

  伸手去接时,发现手在颤抖。

  “掉在研究会门前了。我一看是盲文,心想可能是她的,想着等遇见了就交给她,既然住院了就由你转交吧。”

  我该如何感谢这个奇迹。

  回过神来,我已将琴麦学长抱住了。

  “谢谢你学长!真的太谢谢你了。”

  “哇!别,你快勒死我了。”

  我几乎是从他手里把书签夺了过来,然后仔细查看。

  果然是冬月的书签。

  边角有些磨损,有几处脏污。

  冬月的书签回来了。

  冬月的书签真的回来了。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抚摸着书签,心里充满了怜爱。

  “不好意思!”

  回过神才发现这句话是喊出来的。

  “我有些要紧事。”

  虽然毫无根据,但总觉得只要读懂了上面的内容,事态就会好转。

  学长像是看出了什么,将鱼竿提起。“加油!”

  我急忙跑去大学的图书馆。

  图书馆里没几个人,跑过前台的时候还被人提醒“不要在图书馆里跑!”

  我将喘息声压下,开始找盲文词典。

  之前没找过盲文字典,所以根本找不到。

  我又用图书馆的电脑查询书架。

  “该说是‘死前想要做的事清单’吧。”

  上面写了什么、

  “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的。”

  那大概不是玩笑话。

  也许,冬月一直在和心中的恐惧战斗。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

  冬月长久以来想要做的事,可能就写在这上面。

  翻开厚厚的字典,书香瞬间扑面而来。

  我左翻右翻,又不知道该怎么看,只能从字典的使用方法开始看。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仅仅三行字就耗费了三个小时。

  ——第一行。

  参加酒会 加入社团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身体不断颤抖,哭声从嘴里漏出来。

  取得高中文凭,进入大学,参加新生欢迎会……

  我身边曾有一位女孩,她依靠这枚书签,不断追寻自己的愿望。

  ——第二行。

  交朋友 出去购物

  她交到了朋友,也去买了烟花。

  在她身边的人是我,想到这里,喜悦和痛苦在心中交织。

  ——第三行。

  放烟花 恋爱

  解读结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趴在桌子上大声号哭。

  图书馆里没有别人,我尽情哭了个痛快。

  “还没做完啊。”

  所以才去买了烟花。

  所以她才说想加入社团。

  “还没做完啊。”

  连我都好不甘心,不停地呜咽。

  “是啊。”

  我喃喃自语。

  “是啊,是啊。”

  “等哪天我们能自己放烟花就好了。那一定会成为特别的一天,永远留在心中。”

  想起她说过的话。

  我要实现她的愿望。

  实现她长久以来的心愿。

  才不管什么时日无多。

  “人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的。”

  这句话没错。

  但也没必要因此放弃。

  ——根本没必要放弃。

  我低声说道,就像是在告诫自己。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空已覆上一片赤红。

  远方的积雨云也消失不见。

  万里无云的天空任由那红色晕开,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