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请穿上水手服,和——和我约会吧。”
身穿白色寿衣的小田睦也,拼命地伸出右手。
这是在一家位于阴阳交界处的书店。
在这家古旧两层木建书店的一层檐下,挂着一块写有“阿兰陀书店”的招牌。
一楼满布的书架之间,正进行着一场奇怪的对话。
“拜托了!拜托了——”
这个红脸低下头的瘦小青年,正向身穿侍应生制服,在书店打工的少年不停鞠躬。少年冰冷的蓝眼睛直盯着他。
“我拒绝。”
如此答道。
“哎呀,茨,人家都这么诚心诚意拜托了,你穿一下水手服又何妨?正好我这里有一件看起来尺寸合适的,可以借给你。”
一个眼睛细长的男人,穿着件画有滑稽青蛙和翻倒兔子的鸟兽戏画和服,亲切说道。
尽管不愿承认,但这个人就是阿兰陀书店的店长,也是少年的雇主。
这个喜欢穿衣打扮的店长,每当听说和服店或古衣铺进了稀有图案的和服或织品,就会兴冲冲地跑去,拎着大包小包回来。
然后——
“看看,茨,这图案怎么能错过。”
展示一些常人根本不会想穿的奇怪图案的和服。
店长喜欢穿女式和服,原因似乎是觉得“这比男式的更华丽”,但从未见过他穿裙子或连衣裙。
或许是由于店长个子高,找不到合适尺寸的女装,但没想到他竟然有水手服。
想起来,他还有一件带褶边的女仆装,少年刚在书店工作时,他就很想让少年穿上。
“茨,你长得这么可爱,穿上女高中生的衣服也一定很好看。”
店长说的话和那时的一模一样。
——茨,你长得这么可爱,我觉得非常合适。
少年比那时更激动,吼道:
“绝对不行!女装我死也不干!”
“话说,茨,你早就死了。满足新来的死者的毕生愿望,也无不可吧?”
正如店长所言,这个位于阴阳交界处的小镇,除了一个例外,其他全都是死者。
店前一条三途河缓缓流过,通向冥界去。
渡口定期有船出发,候船期间,死者可以用六文钱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
大多数死者会登船去往冥界,也有像少年这样留在这里的,但这并不容易,少年也只能依赖这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店长。
每当这种时候,少年都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实话说,在这个古旧的小书店,穿侍应生制服勉强算合理,但褶边女仆装,甚至水手服,根本就不合适。
“这里是书店。想找人穿水手服跟你约会,你该去街上搭讪,或者去风俗店,要求这种服务。”
来书店要求穿女装约会的人,算哪门子顾客,和店长一样奇怪。少年冷冷拒绝了,但对方瞪大了眼睛,慌张地挥手说:“那那那,那我就有点……”
他害羞地说道。
“那个,我刚来这里,就被月华楼的花魁搭讪了。但那种职业女性,即使再美,也……啊啊,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比起色气,我想要的是像女高中生的那种清纯。”
店长笑出了声来。
“哦,原来花魁不合你的口味,哈哈哈,我能想到她被你拒绝时的表情,一定是满脸通红,怒眉竖起,气得发抖吧。”
月华楼的花魁是风俗店的头牌。
她经常和店长在和服店或旧衣店争夺看中的和服。
少年心想,喜欢那种恶俗图案,两人简直是一路货色。花魁也曾放言道:
——这夸张的图案,这镇上也就我一个能驾驭。
她曾挥舞着印有狸猫图案的华丽和服的袖子和裙摆,骄傲地扬起下巴。少年记得那时店长很懊恼地说,“那可是我盯上的!”
“不过嘛,跟那个老油条相比,我们家的茨倒是挺青涩的呢。”
“是,是的,非常抱歉。花魁小姐也说‘如果不喜欢真实的女人,就去那家恶心书店,让那个恶心店长给你推荐本女高中生恋爱喜剧的轻小说吧’,她推荐了这家书店,啊,非常抱歉!刚才那些是花魁小姐的原话,我绝没有贬低轻小说或恋爱喜剧的意思——相反,我非常喜欢轻小说。带有可爱高中女生插图的恋爱喜剧最棒了。啊,但是,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我这次是想真实体验轻小说世界,所以看到这位店员,觉得应该可以。”
年轻人一边不断重复着“非常抱歉”,一边继续说着。虽然畏畏缩缩的,但没有收回自己的要求。
店长笑得太厉害,在柜台后弯下腰咳嗽起来。店内的书架上则摆列着诸如《女装男子与恋爱礼服》(女装男子と恋するドレス)《女装后陷入麻烦的阴角与不良的双向暗恋》(女装してめんどくさい事になってるネクラとヤンキーの両片想い)《我的连衣裙》(ぼくのワンピース)之类的书。
虽然没读过,但光看书名就能想象出内容。
开什么玩笑,绝不可能穿水手服。
就在少年决心已定的时候,有人来了。
“你好啊。店长说他做多了可乐饼,让我带点给你们。”
伴随着朝气蓬勃的声音和可乐饼的香味,出现的是一位穿着深蓝白色箭羽纹和服,系着白色荷叶边围裙,用蓝色发圈扎着马尾辫的少女。
她叫蓝理,在街上的一家人气餐厅打住店工。她和少年一样十六岁,生前是一个把青春献给排球社团的女高中生。
糟糕了,少年差点咂了嘴。
偏偏在这时候出现。
正如少年所担心的那样,刚才还对少年投来怯生生目光的年轻人,此刻热切专注地盯着蓝理,脸颊也变得通红。
虽然性格有点些强势,但单看外表的话,蓝理可是能当选高中校花的美少女。
“咦?来客人了吗?”
看着像煮熟的章鱼一样呆立着的瘦弱青年,蓝理歪了歪头。马尾辫轻轻晃动。
年轻人似乎被这番景象深深打动,身体微微颤抖,原本伸往少年的手转而指向了蓝理。
“对,对对对不起。怎么说呢,在死后还能遇到理想中的女生,就心跳加速……呃,那个,所以就是说,请,请穿上水手服,和我约会吧!”
面对猛低下头的年轻人,蓝理眨巴眼睛。
“啊?什么?水手服?这人突然说些什么!”
“我,我叫小田睦也。呃,非常抱歉,二十六岁了,来到这之前是在新宿的家电商场……呃,卖洗衣机冰箱之类的。听说可以在三途河乘船离开前,花六文钱买自己想要的,非,非常抱歉,所以我想和女高中生约会看看。真的非常抱歉。”
“二十六岁……看起来像大学生呢。”
“呜……因为我看上去没有威严,长着一张娃娃脸。”
“还有,家电商场的员工?这样‘非常抱歉’说个不停的店员卖洗衣机冰箱,感觉很容易就会坏掉,好可怕……”
“非,非常抱歉!都怪我说话磨磨蹭蹭的。事实上绝没有那回事,我们的产品非常耐用……如果您担心的话,可以提供三年保修,现在的话还可以享受积分——啊,我在说什么啊。不是这个,呃,是什么来着,啊,非常抱歉。”
少年在想,他眼神游离不定地急忙低头道歉,看来在卖场习惯了这样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女高中生?”
蓝理皱眉问道,睦也突然转了副暧昧的表情,扭扭捏捏地开口道:
“那个……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所因为校服可爱而出名的女校……经常看到那里的学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我就想,啊,真好啊,真可爱,好想和女高中生交往啊。”
“就这!”
“啊,是的。非常抱歉。”
睦也一副痴迷的表情道歉。
但蓝理表现的就很复杂了。
不,即使不是蓝理,大多数女高中生也会被吓到吧。
“哎呀,你好恶心。”
“唔——”
这话似乎打击到他了,睦也捂着胸口,眼中泛起泪光。
但是,当蓝理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时——
“一想到被女高中生辱骂,就连这种痛苦也……啊,真好。”
睦也喃喃自语道。
他看起来有点高兴。
店里发出“咕噜噜……”的惬意声响,书架上渐次摆上了《你的名字》《喂,班长》(ねぇ、委员长)《致我深爱的每个你》这些书。
蓝理不禁打了颤。
“我才不要呢!我可不是为了和大十岁长着娃娃脸的恶心大叔约会才留在这的——你也说点什么呀。”
蓝理用肘戳了戳少年。
“……你不跟他约会的话,可能就要我穿水手服和他约会了……”
“啊!”
蓝理瞪大了眼睛。
睦也这时马上接话。
“非非非,非常抱歉。那个,我已经遇到了理想的女生了,所以即使长得再好看……我也不会对男孩子动心了。”
他自顾自地说道。
刚才还在鞠躬说“拜托了”的是谁啊。
“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
“哇,非常抱歉!是啊,你肯定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吧。但,但是,能不能想想办法,就当是离开前的纪念,就,就一次。”
“你说话好猥琐。”
“你误,误会了。我本来打算在第一次约会时只到‘牵手’就好了……”
“那也不行。”
蓝理在少年身后撅嘴朝睦也说话。睦也看着她那张依旧可爱的脸,扭动身体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这时,一直在偷笑着旁观的店长插话了。
他眯起本就细长的眼睛,露出一副骗子般的笑容,把睦也拉过来低声道:
“话说啊,客人。约会就只有六文钱是不是不太够啊?去游乐园只能买一个人的门票,在时髦咖啡厅也只能点一份餐啊。”
“啊!确实!”
睦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睁大了眼。
店长用更加像骗子的表情和语气继续道。
“那么,要不用这六文钱作本钱,增加你的约会资金怎么样?‘只想不劳其身,一文钱也不会从天降、由地涌的。’”(译注:出自井原西鹤《日本永代藏》)
◇ ◇ ◇
“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就算给我一个亿我也不会和他约会呢!”
“为什么要我说……”
店长和睦也出门后,蓝理双手叉腰,前倾着身子,气鼓鼓地对少年抱怨道。
“我都说了不要,这很恶心,那销售员却一脸害羞说些什么‘太好了’,完全适得其反。如果你这男的严厉点,说不定他就放弃了。”
“难说……”
蓝理来之前,少年已经讲了很多次,但睦也丝毫没有退缩,所以很可能没用。
“不过那个销售员……跟店长去哪了呢?”
不知道。
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 ◇ ◇
睦也失去了所有的钱,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店长带他去的是街道里巷的一家地下赌场,那里进行着骰子、花牌和麻将等赌博活动。
在店长的指导下,睦也通过猜骰子的单双,顺利地将六文钱赢到了二十三文。
“客人,您真是运气爆满啊,这样能去游乐园,点杯奶油苏打和甜甜圈,还可以来份午餐套餐。再多赚点的话,就可以在礼品店买些可爱的饰品送给人,女孩子会对您心动的。”
“啊,是,是吗。那……再来一把,怎么样……”
“好,干吧!”
然而,睦也随后在花牌上接连失利,所持资金迅速减少。
“到这停下的话,穿着水手服的幸运女神也会失望哦。”
被店长这么鼓动——
“是,是的呢。”
睦也带着哭腔参加了最后的麻将,结果输个精光。
“哇,这样的话既不能约会,也不能搭船了。早知就该收手的。都怪我贪心,才活了二十六岁的自己哪有什么运气呢。啊啊啊,我该怎么办啊。”
睦也跪在地上哀叹,店长再次露出坏笑,低声道:
“那么,真正的最后一把决胜负来了。有一场非常适合您的比赛,要不要参加看看?拿到第一名的话,就能拿到一大笔奖金,当场暴富哦。”
嗯?比赛?
自己要参加吗?
虽然疑点很多,但现在身无分文的睦也已经别无选择了。
“知道了。我会参加比赛的,然后作为这辈子的最后纪念,和女高中生约会。”
就这样,大约一个小时后,睦也和其他参赛选手站在了起跑线上。
镇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还有一些小摊位。
氛围像是一场社区运动会,睦也对这到底是怎样的比赛愈发疑惑。
“就像是障碍赛跑,只不过有评审。”
店长如此说道。
有评审?是什么意思?
“没事,这是你的强项。相信我。”
强项?自己的强项是什么?
老实说,自己既不擅长跑步,做事也不够灵活。
左右看参赛选手,有穿着法披裹着头巾的蛤蜊郎,有举止优雅的床品店老板,有眉目清秀的笔店老板,有看上去顽固的居酒屋店长,还有和睦也一样穿着白色寿衣的老人,总之是各行各业的人物。
看起来大家都不是特别擅长运动,或许应付得来。
店长在观众席上露出笑容。
离他稍远处,有一位盘起头发,插满簪子,穿着华丽和服且大敞领口的女人。正是花魁。
注意到睦也后,她红唇紧闭,哼了一声,扭头过去。然而转头就见到店长在一旁窃喜,又撅起了嘴来,等到与店长四目相对,则是面露恼怒。
店长则像是觉得有趣,微微笑着。
就在这时,比赛开始了。
锣声响起,作为比赛开始的信号,二十多名选手同时起跑。
第一个障碍是罩在地上的网,穿过后,面前放着张名片大小的白纸。
是借物赛跑吗?
翻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乌丸理容店”
理容店?理发铺?
是要去这家店借东西吗?
但看其他选手,他们站在桌前,在挂轴大小的和纸上写些什么。
率先写完的是蛤蜊郎,他举起和纸向观众席展示,颇有气势地朗读起写下的字。
“人生的终极美味,松尾寿司店的松叶寿司!美味直冲天堂!奔向极乐!”
观众席上,红黄蓝色的票纷纷投来。
紧接接着是那位举止优雅的床品店老板,他展示完写好的和纸,用温和地朗读道。
“在您最后的纪念时刻,请用龙胆堂的鲜花装点。”
原来是商店的广告宣传赛,睦也终于明白了。
要把自己抽中的店铺宣传语写在和纸上,向观众展示来赢取投票。
睦也望向观众席的书店店长,他点头示意:“去干吧!”
这可是你的强项吧。
感觉好像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好,好吧,我试试。”睦也赶忙跑到桌子前开始研墨。
他将笔蘸满了墨,在长和纸上一口气写了起来。
睦也向观众席展示墨迹未干的字。回想起生前在家电商场时的情况,和先前的拘谨完全不同,他声音洪亮清晰地喊道。
“哑哑哑哑——这镇上最好的理发店,就是乌丸(からすま)理发店,连乌鸦(からす)都是这么说!”
店长一贯的笑脸松了下来,是失望了吗?
可能他得知睦也是家电商场的销售员,就觉得擅长写广告词招揽顾客。
事实上,睦也在卖场写过无数的广告标语。他没有受过写作的训练,也不具有非凡的灵感和才华,但由于他那一根筋的头脑,至少在数量上完成了很多。
对睦也自己而言,卖场就是表现的舞台,即使看起来很傻,他也总是坚持着亮点和冲击力来面向所以顾客。
失败了,他会尽心说“非常抱歉”。
听了睦也的介绍,当有顾客购买了商品时,他高兴得不得了。当顾客看到广告牌起了兴趣,问“这件商品怎么样”时,他会感到振奋。
因此,睦也毫不犹疑和感到羞耻,将自己所想的写了出来。
他那滑稽的“哑哑”声引得观众席上一阵笑,投给睦也的票也比其他选手要多。
看来是红票十点,蓝票五点,黄票三点。
在通过障碍的过程中不断宣传店铺,最终得分最高的选手将成为冠军。
好!总之就是写,写,写个不停!
下一个障碍是跳起来抓住悬挂的牌子,上面也写着店名。
“月华楼”。
就是那个性感花魁所在的店。
睦也抓着笔,开始在和纸上书写。
“轻柔飘逸,饱满尽享!在月下美人汇聚的天堂,享受柔情的抚慰与丰盈的拥抱!”
睦也大声读出后,观众席再次笑声不绝,更多的红票、蓝票和黄票被投掷上来。
花魁气得涨红脸,觉得这是个下流广告。
阿兰陀店长是则笑得眯起了细眼。
就这样,睦也陆续写了第三第四家店的广告,并读了出来。
工作人员回收了投出的票,前六名的总分被记录在板上。
睦也现在是第四名。
这时,观众席上的店长站了起来,高声向赛场呼喊道。
“那个叫小田睦也的选手,他为了救一个掉下站台的女高中生,自己也跳下了站台。结果,学生得救了,他自己来到了这里,真是个糊涂的英雄啊!”
店长讲述了睦也的故事,赛场顿时乱哄哄一片。
“看,周刊上也有他的照片!”
店长把刊有睦也照片的那一页举了起来,躁动声更大了。
“厉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伙,居然救了女高中生啊!”
“小田姆,真英雄!”(译注:おだむぅ,小田睦也おだむつや的昵称)
“自己却被电车撞了,真可怜!”
“即便如此,还表现得那么开朗,真是个好人!”
“小田姆,加油!”
“小田姆!”
赛场里回荡着“小田姆”的呼声。
这种情形让睦也惊讶不已,心中一片热血沸腾。
大家都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而且,那个掉下站台的那个学生得救了,真是太好了!
大学毕业后,睦也在唯一得到录用的家电商场工作,由于过去的生活一直低调内向,刚开始的时候,对接待客人和写广告的工作感到很痛苦。
自己为什么会被分配到这个部门呢?怎么想都不适合,真想辞职。
犹豫什么时候递辞职信的时候,睦也看到了住在附近,在车站聊天女高中生们。
啊,她们真可爱。
看起来很开心。
看着她们充满活力的样子,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肩上的压力顿时就轻了,好,自己也要加倍努力。工作热情也高涨了起来。
随着拼命去完成不知多少任务,无论是写广告还是接待客人,睦也都逐渐适应了,工作也逐渐乐在其中。
这一切都要仰赖那些学生们,自己真要向她们膜拜。
真好啊,女高中生。
要是有那样一个可爱活泼的女朋友,该多幸福啊。
睦也后悔自己的高中三年是在男校度过的。
大学的时候,虽然有过一个女朋友,但她要更年长,而且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有点无聊。”
“好麻烦。”
她嘴边常挂这样话,经常在家里懒散度日,两人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
两人交往了一年后自然而然断了联系,这件事成了睦也的阴影,他决定暂不考虑交往恋爱了。
没想到进入社会后,会对女高中生这么大的兴趣。
虽然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平凡人,根本没想过和女高中生交往,但光是幻想有个女高中生的女朋友,自己就很开心了。
那天晚上,睦也下班后等电车回家,见到一个看来不大舒服的女高中生在站台上摇摇晃晃,然后就掉进了轨道。睦也没多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等到把失去意识的女生拖到避险处,睦也的记忆就在此中断了。
醒来时,睦也发现自己穿着白色寿衣,镇上的人说,这里是阴阳交界处,自己已经死了。
是吗,自己已经死了?
那个女高中生怎么样了呢?希望她能得救。
听说在渡三途河前,可以用六文钱买一样东西,于是睦也希望在人生的最后,能和女高中生约会一次。
那样就死也无憾了。
当睦也念完第六家店的广告词,广场上满是“小田姆”的呼声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
她穿着青白色的和服,系着带褶边的围裙。
正是睦也觉得命中注定的那个少女!
她来了!
◇ ◇ ◇
“那个人,是为了救人才死的……”
站在少年身旁的蓝理脸颊微微泛红,认真地低声说道。
因为好奇店长和睦也在做什么,蓝理说要去看看,还把少年拉了过来。
广场上人头攒动,一看正赶上了比赛,作为选手的睦也受到大家的呐喊助威。
听观众们说,小田姆是为了救掉下轨道的女高中生而死的英雄,蓝理看睦也的眼神变了——
在少年看来,睦也用毛笔在和纸上书写,向观众大声宣读,卖力又认真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为他加油。
一旁的蓝理——
“……加油。”
低声说道。
紧接着,更大声地——
“加油!”
为睦也加油鼓劲。
◇ ◇ ◇
见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起劲喊着加油,睦也心里非常感动。
那么可爱的、宛如理想中的少女,竟然这样倾身为自己喊着加油。对了,就要赢得这场比赛,拿到奖金,然后和那个少女来一次人生最后的约会!
睦也现在是第二名,和第一名仅差两分。
此时不赢,更待何时!
看到最后一张纸片上写的店名,睦也猛地一惊。
“宫野餐厅”!
店长说那个少女在那家餐厅做服务生。
那是一家由银座名店的大厨做美味汉堡和蛋包饭的餐厅,少女是那的看板娘。
睦也将纸片塞进白色寿衣的衣襟,向前方的桌子全力冲刺。在桌前他迅速研墨,抓起毛笔蘸满,一气呵成地写了起来。
“喵——喵——喵——你送上的蛋包饭,是恋爱的味道。在宫野餐厅与你相会吧!”
睦也念完这段话后,观众也一齐喊着“喵喵喵”。
少女也和大家一起,双手轻握做出猫咪的姿势,喊着“喵喵喵”。她太可爱了!
红黄蓝色的票在睦也的周围像花瓣雨一样飞舞。
阿兰陀书店的店长竖起了大拇指。
谢谢你,阿兰陀书店!谢谢!
睦也挥手回应。
就在这时,场上突然响起“呀——”的尖叫声,大量的红票被投了出来。
不是投向睦也,而是站在他身旁,颇具风雅地拿着和纸,微笑着的年轻人——
这位眉清目秀的青年,正是当前排名第一的笔铺店长。
和纸上写着的是:
“谢谢你为我精心打扮——如月和服店”。
这句话本身很普通,但写出来的字超乎寻常地秀丽,流丽的笔致几乎达到艺术的境地。更重要的是,这位穿着洗练和服,微笑着的店长,姿容仿佛散发着光彩。
女观众们的欢呼声不断。
红票也不停地飞舞。
然后——
◇ ◇ ◇
“哎呀,真是可惜啊。最终还是高松屋赢了。算上今年,那个帅气的笔铺老板已经是五连冠了。客人您能拼到这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在三途河岸的书店里,睦也垂着肩,疲惫坐在木椅上。
比赛以笔铺店长的胜利告终,睦也以五分之差败北。
只有第一名才有奖金,所以他什么也没拿到。
结果还是靠脸啊,睦也彻底沮丧了。
说起来,之前在家电商场工作时,业绩最好的是个受到女顾客欢迎的帅气店员,因为长得像某个明星,还有粉丝追随,他工作的楼层总是人气爆满。
“咕噜噜……”
某处传来了像是在关心睦也的声音,店内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书架上摆满了诸如《第十二个天使》《人生总会有办法的喵!为明天招来幸福的68种方法》《寻找幸福之门的钥匙:世界励志名言》(幸せの键が见つかる 世界の美しいことば)等书。
“咕……咕噜……”
啊,感觉好像在被安慰着。
但现在还是没法振作起来。没有六文钱,三途河都无法渡过,该怎么办呢……
睦也正在抱头沉思时,一张写有“往冥界”的单程票被递上了面前。
抬头一看,是穿着华丽和服,眯眼微笑着的店长。
“客人您已经很努力了。这是我给您的参与奖。”
“诶,啊,谢谢。这下我可以走了。”
睦也双手接过票,低头拜谢。
虽然没能和女高中生约会很遗憾,但能上船还是不错的。
而且在比赛中得到了大家的支持,那少女也对自己说了加油,嗯,这已经足够了。
睦也点着头时——
“客人真是个没有贪念的人啊。我很感动,所以特别再给您一个参与奖。”
“啊?”
店长优雅地弯腰行礼。
绣有金银丝线蝴蝶的袖子如梦般飘动。
与平时轻佻的口吻完全不同,店长恭敬地说道:
“请收下这本阿兰陀书店为您挑选的最后最好的一本书。”
睦也瞪大了眼睛接过的,是一本薄薄的文库本。
书名是《女生徒》——作者是太宰治,这位大作家连睦也都知道。
“而且,这次我们还特别为您提供女高中生朗读服务。”
“啊?”
店铺里出现了一位穿着水手服,扎着马尾辫的少女。她嘟着嘴,脸颊羞涩泛红。
“阿兰陀屋店长,这制服有点松。裙子又这么短,不是很奇怪吗?”
店长用轻松的口吻安抚抱怨的少女。
“好啦好啦,这就是最佳尺寸,很适合你嘛。不愧是现役女高中生。”
“现役用错了吧。我都已经死了。”
她鼓起了腮帮子。这表情也可爱得让人晕眩。
她用这副表情看着睦也,生硬说道:
“别盯着看啊。我,我也觉得这样很害羞的。不过,销售员你那么努力……虽然约会是不可能的,但是给你读书的话……可以吧。”
睦也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他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拜,拜托了。”
“那么,顺便让他枕着你的膝盖听怎么样?”
光是想象,睦也就差点流鼻血了。
“绝对不要!”
“那就让茨给你当枕头吧。”
“不行。”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少年也冷冷回道。
“那,那个,我也觉得那样太劳烦了,所以,非常抱歉。”
睦也含糊地说道。
经过这番对话,睦也抱膝躺在店内的长椅上。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坐在一旁为他读书。
虽然不是膝枕,但只要稍微往上看,就能看到下摆露出的少女白皙的腿,不禁让人心慌意乱。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感觉椅子有点温热……像人的肌肤一样的触感……就像被枕在膝上一样……
少女说,别老看过来,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睦也更加感受到脸颊上柔软温暖的触感,感觉真的枕在膝上一样。
少女略显生硬的念书声轻柔如摩挲般流过睦也的耳畔。
“早晨,睁开眼睛的心情是很有趣的。”
“就像在玩捉迷藏时,躲在漆黑的壁橱里动也不动,突然,嘎拉一声门被拉开,光线倏地照进来,然后听到对方大声叫道:‘找到你了!’”
“刺眼的光亮,然后一阵怪异的感觉,心脏扑通直跳,就像那种抓着衣襟,略带羞涩地从壁橱里出来,然后气呼呼的感觉。不,不对,不是这种感觉,应该是更让人受不了的。”
小说叙述者少女的日常琐事和思考细细道来。
仿佛就是在听本人的自言自语。
那笨拙而害羞的声音,真是可爱。
故事中的这个女孩也很可爱。
两个都很可爱。
非常可爱。
“打扫屋子的时候,突然哼起了《唐人阿吉》,稍回过神,平常热衷于莫扎特、巴赫的自己,居然也会无意识地哼唱《唐人阿吉》,真是有趣。”
“拿起棉被时嘿咻地吆喝着,打扫时唱着《唐人阿吉》,自己该不会变得非常糟糕了吧?这样下去,不知道会说出怎样下流的梦话?我感到非常不安。不过又莫名觉得很可笑,于是停下手上的扫帚,一个人笑了起来。”
即便她有时会思考严肃的事情,有时表现得残酷,但她的青春活力和天真烂漫,依然让人心动不已。
啊,真的好可爱啊。
“吃完饭后,我锁好门就上学去。虽然觉得不会下雨,但我还想带着昨天从妈妈那得来的漂亮雨伞。这是妈妈年轻时用的,发现这个有趣的伞面,我有些得意。真想拿着这把伞,走在巴黎的街道上。”
原来是从妈妈那里得到了漂亮的伞,开心得不得了啊。
打着漂亮的伞,哼着歌,兴高采烈地在雨中行走的少女身影浮现在睦也脑海中。
为一点小事而沮丧,又为一点小事而高兴,喜欢着,厌恶着,憧憬着。
“每天回家走的田间小路,实在看腻了,都不知这是个怎样宁静的田庄,眼前只有树木、道路和田地而已。”
“今天,我就装作初来这乡下的外地人吧!我是,嗯,神田附近一个木屐匠的女儿,有生来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这乡下到底看起来像什么呢?”
“多么棒的主意,又是多可怜的想法。我换了一副脸,故意夸张地四下张望。”
少女装作是初到乡村的木屐店姑娘,在熟悉的道路上四处张望。
那样可爱的自言自语,让睦也的心一阵悸动。
她思念已故父亲的样子也很坚强,让人想要保护她。她想了这么多事情,敏捷的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令人惊叹入迷。
啊,真的好可爱啊。
和女高中生约会肯定会很开心,但听女高中生念书也是最棒的。
耳朵像是被绒毛轻抚一样,睦也一直感觉痒痒的——带着无比甜蜜温柔的心情,听着那稍显笨拙的声音。
那位八十多年前述说的女学生,仿佛就在自己身旁一样。
◇ ◇ ◇
“非常感谢大家的关照!”
第二天,睦也面带光彩地道了谢,离开了店铺。
拿着太宰治的《女生徒》,他步伐轻快地走向三途河渡口。
“哦,看上去真高兴呢。比起和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约会,听可爱女学生的自说自话,结果上更不错吧。”
店长作在柜台边上吃着酱萝卜,喝着温焙茶说道。
正在给书架掸灰的少年瞥了店长一眼,开口道:
“心情不错啊。昨天的比赛,赚了不少呢。”
“喔,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把钱押在了高松屋身上。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店里和赌场的鱼政老板谈过吗,说高松屋太强了,赌局没法炒热,大家都认为高松屋今年也会获胜,所以赔率太低了……”
——要是有个强劲的对手就好了。
“你一开始就打算让小田参加比赛,所以先在赌场把他搞得身无分文。在赌局截止前,你又把小田救女高中生的事情当众宣传……押小田先生的人猛增,结果高松屋的赔率就涨上去了吧。”
“我一直相信小田,他在比赛中表现出色,也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挺开心的不是吗?”
“但是你把赌注押在高松屋身上了吧。”
“嗯,因为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赔率升了,真不错啊。”
“茨,你今天话挺多的嘛。”
“是吗,我只是想说,可以结清所有欠的账,真是太好了。”
“不,账单先放着,我看中很久的和服……”
正当店长得意洋洋时,他常去的茶馆、居酒屋、鱼店还有各家店铺的人都来了。
“听说阿兰陀屋要付账了。”
“真是豪爽,一次性付清,不愧是阿兰陀屋。”
“好啦,知道你有钱了,爽快点把账结了吧。”
“茨,是你告密了吧。”
店长无奈地说着,少年则是装作没听见,继续掸着书架上的灰尘。
店铺似乎在表示“活该”,发出轻快的咕噜声。
见到书架上摆列着的《太宰治全集》,少年心想,嗯,比起约会,念书要更有意思。
终于结束长时间朗读的蓝理,脸涨得通红。
“啊,真是太羞耻了。我再也不干了!”
她如此说着。
——谢谢,谢谢,谢谢。
泣不成声的睦也一遍又一遍地道谢。
——女高中生也有各种各样的啊。你这种只要是就行的想法很失礼的,可别这样啦。我也不是说家电销售员就谁都可以,而是为的小田先生你才读的。因为你才是特别的啊!
蓝理说着鼓起了脸。
——嗯,嗯,小蓝理念给我听之后,书里的女孩子对我来说更加特别了。
面对睦也这番幸福的话语,轮到蓝理害羞了,她偷偷地对少年说:
——不对劲……他倒更像是女高中生。
说完后,她露出了略带满意的笑容。
◇ ◇ ◇
载着死者的船在三途河上静静地,笔直地向前行驶。
睦也面带微笑翻开了阿兰陀书店的亲切店长为他挑选的最好的一本书。
每读几行,他就心想,啊,果然好可爱啊,真的太可爱了,真是宝贵啊。
阿兰陀屋老板真的为自己选了本好书。
下辈子要和这样的女生了一场恋爱喜剧。
然后,让害羞的她枕在膝上来朗读。
(参考书籍:太宰治 《女生徒》 角川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