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缓缓流淌的三途河岸边,有一家阿兰陀书店。
这是一座木建的古风二层建筑,大门是嵌在木框里的玻璃门,配有黄铜门把手。
她轻轻地握住这个像人的肌肤一样温暖柔软的门把手,就像牵起最好朋友的手一样——
“你好啊,小店。”
她娇柔地说道,然后推开了门。
“欢迎光临,哎呀,是汐里小姐啊。”
“你好,阿兰陀屋先生。”
身穿清秀的衬衫和及膝百褶裙,脚踩平底鞋的女性娴淑地低头行礼。
正用掸子轻扫书本,银发蓝眼、穿着侍应生制服的打工少年——
又是那个人。
他装作漠不关心,实际暗中关注着她。
散发着十几岁少女般的清纯和天真气息的她,据说二十九岁。
“是阿姨对吧,是不是很惊讶?”
她曾经这样咯咯笑着说道。
“花魁教过我,要是客人问年纪的话,回答十七岁就好了,但我总是一不小心就说出真话。不过,客人们都很好,不会因此疏远我,反而对我更加温柔。”她还这样说过。
这是因为对于像她这样娇小柔弱的美女——
“二十九岁是,阿姨……不对吗?”
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问道,大多数男人都会回答:哪里的话,现在的你就很有魅力。
更何况——
“谢谢你,我很高兴……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呢。”
一副天真的样子笑着这么说,可能还让人产生一生守护的念头。
她叫滨岛汐里。
在风俗店以“滨路”的花名工作。
她的人气不亚于被称为业界第一的月华楼花魁,但与如同盛开大花的花魁相比,她更像是悄然绽放的小白花,性格也比花魁温柔谦逊,令人治愈。
听到这番评价的花魁——
——这是说我多嘴多舌、性格不好、叫人心累吗!
似乎很生气……
这些信息是喜欢女人的店长打听来的。店里的柜台边上,他喝着温焙茶,嘎吱嚼着脆腌菜——
“最近的风俗店,这位很受欢迎啊。我也觉得,比起华丽张扬的,还是收敛朴素一点的更让人心动啊。”
漫谈着这些事。
“茨,你喜欢人妻还是幼女?”
他有时会问少年这些话,实在讨人烦。
和店长不同,少年不只是对女性,对所有人基本上都保持冷淡。
在这个死者的镇上,没有乘船离开而停留在此的人,包括少年在内,各自有着故事。他并不想卷入这些麻烦事中去。
然而,即便少年如此冷淡,对定期光顾这家门可罗雀的书店的汐里,还是有些在意。
倒不是因为汐里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而是她每次都来确认某作家的书是否到货……
“今天想要什么书呢?”
店长问道。她略微脸红,害羞地回道:
“请问有锦小路桐平先生的书吗?”
“非常抱歉,这书还没有货。”
“是吗……”
她垂下了眼,显得有些失望,但很快又坚强地微笑起来。
“好的,如果锦小路先生的书到了,还请说一声。今天我买别的书吧。”
“我知道了,锦小路桐平先生的书到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好的,谢谢。”
她如白花绽开般露出微笑,小小的脸上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表情,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读到锦小路桐平的书。
上个月,再上个月,汐里都来书店,和店长进行了同样的对话。
——请问有锦小路桐平先生的书吗?
锦小路桐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家,写了什么样的作品呢?
为什么她如此期望读锦小路的书?
少年曾经问过店长。
——那个叫汐里,每个月都来的客人,想要的锦小路桐平这位作家的书,是不是已经出版了,但店里没有到货?
——不,还没有出版,现在也没有出版的计划。
店长如此答道。
——听说汐里小姐活着的时候,曾经支持过一个叫锦小路桐平,立志成为作家的学生。据说这不是笔名,而是本名。她曾经高兴地说,这个人才华出众,一定会出书成为了不起的作家。
就是说,汐里每个月都会来到书店,寻找根本没有出版的书。
之后,少年也从汐里口中得知了这些事。
不是和汐里直接交谈,而是听到她安详地和店长谈话。
——桐平先生他啊,可是和太宰治、三岛由纪夫一样有才华的人呢。
——咕噜噜……咕噜……
被店长称呼作“阿兰”或者“??”的这家书店,就像一个活物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还吐出温热的气息,甚至会根据顾客的心情想法来变换架上的书。
少年觉得书店可能读懂人的心。他第一次来这家店时,天花板上滴下了咸水,仿佛是在流泪。
一定是见到了少年内心深处的悲伤事吧。
很多客人对书店感到害怕,月华楼的花魁甚至直言这是“妖怪化身的店”,这常常让书店沮丧。
常来店里的蓝理也觉得店门的把手温温软软的很恶心,建议套上什么东西。
虽然明知道书店不是什么坏家伙,但还是难以接受这种触感。
书店也意识到自己给人造成恐惧和厌恶,所以平日里尽量保持安静。
即便如此,有时候还是忍不住——
“咕噜噜……”
发出细微声响,或者吐出温热的气息,把初来的客人吓一跳。
然而,汐里从不觉得书店怪异,总是温柔地握住门把手。
“你好,小店。”
经常和店铺打招呼,所以它也喜欢汐里,每当她到来——
“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噜!”
平时低调的声音都变得响亮。
就像一只大狗在疯狂摇尾。今天,汐里也柔和地微笑着问道:
“小店,今天你会推荐什么书呢?”
“咕噜噜噜……”
店铺发出类似喉音的声响,书架上摆放着汐里可能喜欢的书籍。
《用毡制作温馨可爱小动物》(フェルトで作るほのぼのかわいい动物こもの)《旅行与小鸟与金木犀》(旅と小鸟と金木犀)《睡猫 无防备的猫咪写真集》(寝こ 无防备すぎるにゃんこ写真集)《与猫头鹰初次生活指南》(はじめてのフクロウとの暮らし方)等等。看着这些书,汐里也变得温柔。
“小时候我很喜欢用毡做些小东西。好怀念啊,呵呵,好久没做了,要不来试试看呢。我做了的话就送给你,能放在店里展示那就太好了。”
“咕噜噜!咕噜噜!”
“《与猫头鹰初次生活指南》也很不错!里边有许多可爱的猫头鹰照片,见着这些书就很开心。这本书的封面上的猫头鹰,圆圆胖胖的,很可爱,就像小店你一样。”
这家店到底有没有本体呢?
它是否像猫头鹰一样,圆圆胖胖的呢?
对少年来说这是个谜,但在汐里亮晶晶的眼中,“小店”似乎就是那样的存在。
店铺高兴得似乎要跳起来了。
“咕噜!咕噜噜噜——”
实际上,店内稍微晃动了一下。
汐里笑着,好像在说,真是个天真可爱啊。
“汐里小姐一来,店里就变得如童话般了。”
店长在柜台后悠然说道。
书店看起来很高兴,汐里小姐也很平静舒心,这样也不错吧……
汐里白皙的手轻抚着书架的边缘,店铺似乎也感到很舒服。
“咕噜噜……”
轻轻地叫着。
汐里等待的锦小路桐平的书何时出版还是未知数,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出版,少年心里也有疑问。但如果汐里本人开心的话,作为旁人也不该多说什么,这样没什么不好。
这一天,在汐里离开后,月华楼的花魁来店里拿预订的书。
与穿着素雅衬衫和褶裙的汐里不同,花魁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许多簪子,身穿点缀着红色和金色大花的和服,衣襟开得恰到好处,领口低得几乎露出了丰满的酥胸。她不愿抓门把手,便从外边敲了门。
“晚上好,可否开下门呢。”
虽然她用的风尘女子的口吻如此说道,但这座位于阴阳交界处的小镇没有昼夜之分。没有太阳和月亮,天空总是白亮的。
死者即使不睡觉也不吃东西,身体也不会出问题。
在这样的地方,时间的概念似乎是不必要的,但居民们还是按照生前的作息行动。
就是这家书店也挂着钟表。
不过,据店长自己说,他并不是死者,所以常常吃饭睡觉。
但了解这个人的话,就知道是想偷懒罢了……
“怎么,花魁。大晚上跑过来还真稀奇。是你的真面目暴露,丢了工作,所以闲得慌吗?”
“哼,你这混账!快把在我们店里玩的账还上。”
“那是你们老板委托我去指导俳句的。”
“你每次借着指导俳句的名义,都在那里玩乐一场。”
“我认为俳句是在游乐中吟诵出来的。”
两人关系到底好不好,很难搞清楚,因为总是这样斗嘴。
书店对花魁非常害怕,只得拼命屏住呼吸,辛苦得书架也在微微颤抖。
“阿兰,不用在意这个刁蛮人。真是的,汐里小姐好不容易来了趟,好心情全给败坏了。”
“滨路来了?又是为了锦小路桐平的书吧。”
花魁挑起了眉,一副严肃的表情。
滨路是汐里的花名。
“死了还在等着个不知道有没有成为作家的软饭男的书,真是傻到家了。”
“听说他的才华可以比肩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
“那他早该出道文坛,成为畅销作家了吧。听滨路说,那男的大学留级了三年,被父母断绝了关系,除了待在房间里写作,什么也不干。滨路还在风俗店工作来养他。让自己的女人去干风俗,自己装个大作家,说什么总有一天要写出杰作,这种男人最差劲了。”
花魁严厉说道。
“滨路也是的,拼命为一个废物付出,结果自己死了,死了还说什么要攒钱,等锦小路的书出版后,买来送给大家。到了这边还在风俗店干,真是个没救的笨蛋。”
“你自己也干这行的吧。”
“我就无所谓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份工作而已,但她是为了那个男人。”
“为了爱人努力工作也不是没有的。像你这种把自己看得最重的或许不明白,但也有人觉得,那样是幸福的。”
店长的语气带着一丝深情,并没有嘲笑或挑衅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这样——
“……”
花魁哽咽了下。她脸颊泛红,头转过一边去,不满地继续道:
“好吧,如果那样她能一直幸福也没问题。但不管怎么想,她就是被废物男人欺骗了。这个笨女人,就该在发现真相哭泣之前,带着跟软饭男的回忆,赶紧上船离开。结果她还四处炫耀,真是没眼看了。”
少年觉得,花魁是因为担心汐里,才不由得说这些刻薄的话。
店长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他笑了笑继续道:
“不过嘛,男人对那种娇弱美女的诉苦总是无力抵抗的,这样一来,滨路就更受欢迎了。花魁你是觉得没意思,不如也编一些惊人的过去看看?我这位描写风月女子的大作家可以帮你谋划一下。”
说的话简直故意让人生气似的。
不出所料,花魁的脸更红了。
“去你的什么狗屁作家!”
她愤怒地大喊。
之后两人依旧争论不休,期间书店仿佛在思索花魁所说的汐里的事情,忧心忡忡地发出细微声响。
“咕噜噜……”
也许此刻,除了汐里,所有人都认为,锦小路桐平的书是不会出版了。
少年也认为,今后汐里每月一次地来书店问锦小路桐平的书,并讲述与他的回忆。这样她就幸福了。
◇ ◇ ◇
几天后,少年在镇上听到了那个过耳不能忘的名字:锦小路桐平。
这天少年被店长叫去买茶叶,正要回店里时,一个挑着担卖蛤蜊的青年,慌慌张张跑进了茶店。
“不得了啦!锦小路桐平来了!”
蛤蜊郎是这镇上的百事通。
他总是热情上前搭讪那些身穿白色寿衣、东张西望的死者,顺便兜卖点蛤蜊。然后把打听到的生前是什么职业、因为什么事死掉的这些信息传开去。
茶店那个圆脸胖胖的老板也好奇凑了过来。
“哎呀,是真的吗?蛤蜊郎?”
镇上的人都知道汐里在等锦小路桐平的书出版。
蛤蜊郎兴奋地开始讲述:
“刚才从夺衣婆的店铺里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潇洒样的男人。我问他是刚来到这儿的吧?买完东西啦?他说和其他死者一起来的,还在纠结要买什么。”
——那人的名字倒是挺特别的,锦小路桐平,听着像是个演歌歌手吧?
那个人面带笑意如此说道。
茶店老板颤声问道:
“那那那,那就是汐里所说的,那个才华横溢的作家苗子,锦小路桐平吗?”
“是啊!肯定是他,怎么可能有两个叫锦小路桐平的。我再跑一趟,去把锦小路找来。这事先别告诉给汐里!如果锦小路是个欺诈人的混蛋,绝不要让他们俩见面!我会把他踢进三途河的!”
蛤蜊郎坚定宣告完后,便跑出了茶店。
圆脸的老板慌乱地说:
“怎么办呢,虽然他这么说,但还是和汐里说一声比较好吧——不过,要是锦小路真骗了汐里,还是赶在被发现之前叫他快点离开——喂,阿兰陀小伙,你觉得怎样好?”
这种问题怎可能立即回答得出。
“啊——不会吧,锦小路桐平会出现在我们镇上。”
三途河的渡口有无数个。
从哪个渡口乘船,只有死后才能知道。所以想见的人,也未必会现身于自己所在的地方。
只是,店长曾经讲过。
强烈的思念会吸引灵魂。
因此,汐里如此强烈思念锦小路桐平,他不可能不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少年回头一看,只见穿着清新衬衫和百褶裙的汐里面色苍白地站着,脚下是她掉落的手提包。
说起来,汐里也喜欢这里的茶,店长说新茶叶到货了。
茶店老板慌忙地颤声道:
“汐,汐里小姐,你听到了吧——”
“桐平先生来了,是真的吗?”
“这,这个——也可能是同名的人,只是,好像有叫这么个名的死者来了这儿……”
少年见汐里的脸上迅速绽放出了光彩。
白皙的脸颊染上了红色,双眼也焕发出活力的光芒。
“肯定是桐平先生!锦小路和桐平都很少见。桐平先生来见我了。”
“汐,汐里小姐,稍等——蛤蜊郎现在去找锦小路先生了,你先待在这里。”
茶店老板试图拦住她。
“不,我坐不住,我要去接他。”
说着她冲了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对了,小伙子,你去跟着汐里小姐吧。”
被如此焦急地被要求,少年不由得撅起了嘴。但是——
“你看,快追!汐里小姐就拜托你了!”
被推着出了店。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呢……
少年尽管一贯信奉明哲保身,但面对眼前的情况,也无法袖手旁观。
“汐里小姐。”
少年跑步追上了急匆匆走着的汐里,跟在她旁边。
“那个……我对锦小路先生的事情也很在意——很感兴趣。”
尽管借口很牵强,但汐里似乎相信了。
“茨是书店店员嘛。能对桐平先生的小说感兴趣真是太好了。”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紧接着,就像店长告诉她锦小路的书没有到货时一样,她微微低下了头,略显无精打采地说道:
“桐平先生来这里,看来他的书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没有出版呢……明明是那么才华横溢……不过,也有像宫泽贤治那样,死后才被认可的大作家。桐平先生一定也是这样不幸的天才吧……真可怜……”
“……那个,锦小路先生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呢?”
“是呢……桐平先生说在小说完成之前不会给人看,所以我只读了初稿的一小部分……就那几行,我就感受到了他是天才。就像是太宰治,像三岛由纪夫一样……文字非常有韵味,仿佛抓住了心……还像宝石一样透彻……”
谈论起锦小路的时候,汐里总是像少女一般。
汐里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向少年讲述与锦小路的回忆。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一家播放圣桑《天鹅》的咖啡厅,那时汐里在这家店当服务员。
有一天锦小路来了,他坐在店内角落的沙发位上,用钢笔在稿纸上写小说。
因为家里停止了给他寄生活费,他没有钱,饭也吃不上,所以脸色苍白,非常消瘦,有着类似大正时代文人的风采。”
他因为太饿了而贫血晕倒在桌子上,惊讶的汐里过去帮他,并还请他喝了一碗热炖汤,他非常感激——
从那以后,锦小路他经常来汐里工作的咖啡厅,两人渐生情愫。
得知锦小路志向成为小说家后,汐里表示会支持他的梦想。
——我来工作吧,桐平先生您专心写小说。
——但是,我还背着债。大学的助学金还得偿还,可惜我身体不太好,没法按时还款,利息也在不断增加……
——这件事也由我来帮忙吧。
——我不能让汐里小姐背负这些,还是离开我这个没用的男人吧。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的才华,你会成为像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那样的大作家。到那时,让我读你的小说吧。
——就这么定了。我一定会出版书籍,让汐里小姐第一个读到。
——那真好,我会一直等着的。
他非常温柔,经常送她花。
那些花有时是白色的紫罗兰,有时是黄色的蒲公英,有时是粉色的波斯菊。
——这些花看起来很适合汐里小姐。
他害羞地说。
她把花插在杯子里,每天看着它们直到凋谢,细细体会着幸福感。
——书出版后,我想拿版税给汐里小姐买个戒指。到那时,你会接受吗?
——当然会。
——新人作品,可能买不起那么豪华的戒指……
——只要是桐平先生送的,就算是玩具戒指也是宝物。
还有关于锦小路桐平这个名字的事。
——这是我的本名。这太显眼了,被人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从小就被大家取笑。
但是,如果以这个名字成为一名作家,取得成就,大家就不会再笑这个名字了吧?
说完这些,他脸红了。
——我的妻子和孩子会不会觉得锦小路这个姓太奇怪而讨厌呢……
说这些话时,他的脸更红了。
——不,刚才的话,请忘掉吧。
然后又低下了头。
“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桐平先生向我求婚的话,怎么可能忘记呢?”
越是谈起锦小路的事情,汐里的脸颊和眼睛就越是焕发神采,少年感到越来越难受。
她如此深信不疑,而大家怀疑锦小路在说谎,难道是误解了吗?
她一直等待着锦小路的书出版,甚至为了把书派发给大家,死后还在风俗店工作攒钱。
尽管知道锦小路没有能够出版所承诺的书就去世了,但汐里仍然替他辩解,说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对能再与他相见则是欣喜若狂。
无论锦小路是怎样的人,她都会原谅他、接纳他,并继续爱他吧。
“桐平先生去哪了呢?说不定他知道我在这个镇上,特地来找我的吧。”
汐里的话太过开朗、太有信心了,连少年也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
不,希望就是这样。
否则的话,那太残酷了!
“桐平先生可能用六文钱给我买戒指去了吧”,汐里说着向饰品店走去。
在这个镇上,卖戒指的只有这家店和当铺。
即使是玩具戒指,如果他还记得对汐里的承诺,虽然没有出版书,但至少能送个戒指,那也挺好。
衷心希望如此。
饰品店就在转过这个拐角的街对面。
这时,传来了响亮的对话声。
“哎?大哥您是作家吗?”
“不,只是被委托写了点电影剧本而已。”
“哇,那笔名是什么?”
“是卍又郎。不过,我还犹豫是用这个还是锦小路桐平,哈哈……觉得锦小路有点张扬……”
那位被称呼大爷的年迈声音,确实提到了“锦小路桐平”!
可是,卍又郎是什么?
汐里从少年身边跑了上去。
转过街角,就见到几面旗子在飘扬,一个揽客的青年手拿塑料喇叭站在那里。
在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白色寿衣的男人。
一头白发,圆脸上布满皱纹,像斗牛犬一样松垮。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年约八十岁的老头——完全不是苍白瘦削的文学青年——
然而,汐里满怀深情地向他呼喊。
“桐平先生!”
男人转过身来。
他眼睛睁大,几乎要裂开,脖子身子向后仰去。
“汐……汐里小姐。”
他喃喃自语道,仿佛不敢相信所见——
汐里双眼湿润,面带微笑,向着这个过去的恋人走近。
“呜啊啊啊——”
男人发出惨叫,扑向了那个揽客的青年。
“等,等一下,大哥,冷静点——是滨路小姐?呃,那么,这位大哥就是滨路小姐说的作家先生?”
被抱住的青年试图把男人推开,但男性却越发大声哇啊喊叫,紧紧不松手。
“汐里变成幽灵来找我了啊!”
看来他是已故的恋人以当年样貌出现而害怕。
“桐平先生,我不是幽灵。不,因为死了也许是幽灵,但是为了看桐平先生的书,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汐里拼命解释道。
但男人听到这话,脸色就更青,浑身颤抖,哆嗦地说起话来。
“原谅我吧!我根本没想当作家的。我只不过因为留级后家里不再寄钱,缺钱的时候代替跑路的编剧,用‘卍又郎’这个名字写了部独立片的一个场景——”
“哎,真的假的,老哥?你说自己写了部电影剧本,结果是独立片?”
青年的话让男人脸涨得通红,他喊道:
“对我来说,那可是宝贵的青春回忆啊!然后,我想着用剩下的稿纸写点东西,拿个新人奖,风光地出道……在那家名曲咖啡馆里决心下笔,结果咖啡价格是我平时喝的四倍,我没钱付……我假装身体不舒服想混过去,结果汐里小姐特别热心地帮我……”
此时揭开的真相让汐里目瞪口呆。
即便如此,她还是颤抖着开口道:
“但是,虽然我只读了桐平先生小说的开头,但真的是才华横溢,简直就像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那样。”
“那是因为我随手抄了太宰和三岛的东西啊。”
“诶——”
汐里说不出话了。
“每次汐里小姐说我像太宰治,又是会成为超越太宰的大作家时,我都冒冷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没有什么文笔,但汐里小姐一直说我是天才,再鼓励我——汐里小姐的期望让我受不了了,饭都吃不下去,结果越来越瘦——”
“……不,不是吧。桐平先生经常出汗,做噩梦,不是因为生病吗?”
“唉,汐里小姐太信任我,对我太好,我是真的快要病了。我以为说自己欠一身债,汐里小姐会瞧不起我,对我失望,结果却说会替我还债,之后就不去咖啡店了,跑到风俗店工作——”
男人的手从青年的胳膊上松开,抱着头呻吟。
有点……和想象的不一样。
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少年也感到困惑。
包括少年在内,大家都担心像少女一样纯真的汐里会被软饭男欺骗。
确实,他撒了谎。
但数十年后再次相见,显然是他要更害怕和痛苦。
“生日和纪念日的时候,我没钱买礼物,就随便从路边摘些花,想着你会觉得这样的无能男人不值得留在身边。可是你却高兴得不得了,把花插在瓶子里,看着它们直到枯萎——然后我破罐子破摔说,到书出版的那一天后我会送你戒指,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后。你却说会一直等着我——那段时间我就是个吃软饭的无耻废物。”
汐里以为是求婚的那些话,背后原来是这样的真相,当时的羞涩其实是羞耻和负罪感。
“即便我说了多少次放弃当作家,你总是说相信我的才华不要放弃,总有一天全日本的人都会去买锦小路桐平的书,还一脸灿烂地说——可我根本不叫锦小路桐平,我叫田中五郎!”
听到锦小路桐平,即田中五郎的激烈发言,汐里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
“田中……”
“是的,我叫田中!田中五郎!我不是才华横溢未来可期的锦小路桐平,我只是田中五郎啊!”
田中喊完后,鼻涕都流了下来,哭了起来。
“我就是虚荣,才说自己叫锦小路。可你为了我这样个没用男人,在风俗行业做到累垮,还染上了病,然,然后就死了——你最后还握着我的手说会死了也会期待我的书出版——你要真这样死了,我这辈子都做恶梦的。”
——不要死!不可以!汐里小姐!你不要死!汐里小姐!汐里小姐!
“在我死之前……你握着我的手,哭着喊叫……不是因为爱我啊……”
汐里的声音逐渐虚弱和沙哑。
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是茫然……
——桐平先生可能用六文钱给我买戒指去了吧。
刚才还满是幸福地说着这些话,少年此刻也不免揪心。
店前竖起的鲜艳旗帜上,写着“怀旧情色片”“通宵连映”“人妻午后情事”“湿身恋人”“桃尻娘”等字样。
田中可能打算拿六文钱去看情色片吧。
并不是打算去饰品店给她买戒指——
“对不起!但求你了!放过我吧!”
田中把手中的六文钱扔向了汐里。
然后他一溜烟跑向了三途河。
后来少年从蛤蜊郎那里得知,田中试图登上刚启航的船,跳入三途河后拼命游了起来。
他游到船边想要爬上去,却因没有六文钱而被拒载,哭喊着:
“带我走吧。”
他发狂似的挣扎,被用竿子推下河,漂回了岸边,被蛤蜊郎拉上岸后,又大哭了起来。
——他本来是欺骗汐里的混蛋,可是看到他把头埋在沙上哭得那么惨,我是他的话,也不敢跟汐里说实话吧……
蛤蜊郎苦着脸说道。
同情田中的蛤蜊郎给了自己卖货的六文钱。田中便搭了下一趟船离开了。
据说他上船后还抱着头痛哭。
听了这些话,少年也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田中乘船离开的那天,汐里把自己关在的房间里,面色茫然,空洞的眼中流着泪水。
来到阿兰陀书店的花魁告诉了这些。
——所以说嘛,不要等书出版,带着美好的回忆赶紧走人算了。
她生气地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我这是刚才看书感动的。你看,这本萨拉·摩根的《永远的一秒》。
她解释道。
也许是受到影响,天花板上也开始滴下咸水……
花魁走后,店里依然伤心地发声。
“咕噜噜……咕噜噜……”
天花板不断滴水,店长和少年只好给书架盖上塑料布,当天在店里打着伞度过了。
◇ ◇ ◇
在那之后的第二天。
汐里来到了阿兰陀书店。
白皙的手轻轻握住门把,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招呼,默默走了进来。
她的眼神如同刚参加完葬礼一样黯淡,肩膀垂下,将手中袋子的东西倒了出来。
大量的钱币,散落到地上。有纸钱,还有木钱……
这些都是汐里在这个镇上,靠自己的身体从死者那里赚来的钱。
“……咕噜噜……”
一度停下的漏雨又开始了。
滴答……滴答……咸咸的水滴下来。
汐里任凭滴落在她瘦弱的身上……她那万念俱灰的眼神转向了店长。
滴答……
滴答……
温热的水滴下,她那干涩的红眼睛逐渐湿润起来,嘴唇因为忍受悲伤而颤抖着。她开口道:
“我太蠢了。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要离开三途河……店长,请为我选一本最后的书吧。”
打着伞坐在柜台后店长,摇动着绣有兔子青蛙的华丽和服的袖子,站了起来。
然后撑着伞,优雅地行了一礼。
“明白了。交给阿兰陀书店吧。我们会为您选出最后最好的一本书。”
◇ ◇ ◇
两天后——
汐里穿着白色寿衣,带着一本书上了船。
在渡口,身穿艳丽和服的游女们聚在一起,为汐里送别。
还有镇上曾关照过汐里的人们,以及那些为汐里担心的人,他们都过来送行,依依不舍地道别。
“至今以来,谢谢大家了。”
汐里鞠躬致谢,大家都眼含泪水,用手帕擦拭着眼角。
许多人对她说,来生一定会幸福的。
汐里淡淡一笑,向他们,还有这个地方告别。
“再见了,大家也多保重。”
站在船上,汐里茫然看着逐渐远去的人群和岸上的街景。
热闹的大街。
走卖蛤蜊和豆腐的人。
鲜明的招牌和旗帜。
美味料理的餐馆。
过去买小花的花店。
弥漫着香粉和熏香气息,穿着艳丽和服的女子们如蝴蝶般挥动着衣袖和裙摆,笑语盈盈的烟柳巷。
还有……位于河岸上的二层古风书店。
带关西腔、悠悠然的店长,穿着侍应服、眼神如不惯人群的小猫般的少年……每次一触碰,总是温暖可爱地和汐里对话,令人心生爱意的书店。
咕噜噜……
咕噜……
那仿佛害羞的温柔声音,依然留在耳畔。
带着这一份记忆,汐里翻开了书。
这是一本刚好能握在手中的文库本。
——这是关于一个非常笨的女人的故事。
选书的店长是这么说的。
汐里接过书时,不禁笑了出来,心想这本书真是太适合自己了。
因为自己真的很愚蠢,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折磨自己……
她静静翻动书页,追随着文字。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米扬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
故事由这里开始讲述,以幽默的笔调描写了一个叫奥莲卡的女人,她总是迅速地爱上某人,然后完全融入对方的生活,看起来非常愚笨。
当奥莲卡看到名叫库金的剧团经理人在抱怨下雨时,她为他的叹息所打动并爱上了他。
库金是个矮小瘦削、脸色发黄的男人,他总是把头发往两边分梳,讲话用的是尖细的男高音,一讲话就撇嘴,脸上总是挂着沮丧的表情。虽然他总说自己排演了最好的轻歌剧和梦幻剧,但观众们却是野蛮没文化,一点也不受欢迎。
“尽管如此,还是在她心里唤起一种真正的深厚感情。她老得爱一个人,不这样就不行。”
奥莲卡和库金结婚后协助他工作,并把从他那学来的话,如同最美好的事物一般,热情地和熟人讲述。
“世界上最美好、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戏剧,只有在戏剧里,人才可以获得真正的享受,才会变得有教养,有人文精神。”
奥莲卡很可能自己从未被戏剧感动过,也不太清楚“人文精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爱人称赞为“最美好”的东西,对她而言,也只是单纯的“美好”。
而且,她自己本身就是——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
“你真招我疼!”
奥莲卡对成为库金的妻子感到无比满足,但不久库金去世了。
奥莲卡痛哭哀悼,哭声传遍邻里,但三个月后,她又爱上了邻居男人。
这个人是木材场经理,奥莲卡一想到他就无法入眠,仿佛得了热病。
她很快与他结婚了,这一次——
“如今木材一年年贵起来,一年要涨两成价钱呢。”
她一副自以为懂的样子说这些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做过很久的木材买卖,觉得生活中顶要紧、顶重大的东西就是木材。什么‘梁木’‘原木’‘薄板’‘护墙板’‘箱子板’‘板条’‘木块’‘毛板’等等,在她听来,那些字音总包含着点亲切动人的意味。”
然而,这位丈夫也因病去世了。
奥莲卡又成了寡妇。
“现在没有了你,我这个苦命的不幸人怎么过得下去啊?好心的人们,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吧……”
半年后,奥莲卡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并开始重述那男人的话。
这回的对象是一位兽医,每当客人来访,奥莲卡就给他们张罗,谈牛瘟,谈牲畜的结核病等话题。
自己肯定也是……像这个傻乎乎的奥莲卡一样吧。
汐里坐在缓缓行驶的船边上,翻看着书,羞愧和嫌恶感让她不由得缩紧了身。
一个人在沾沾自喜,以为对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什么都不懂却想要帮忙——
自己也是,奥莲卡也是,都是是多么丢脸、糊涂的女人啊。
真是个令人惊叹的笨女人。
“我早就要求过你别谈你不懂的事!我们兽医谈到我们的本行的时候,你别插嘴。这真叫人不痛快!”
“那要我谈什么好呢?”
奥莲卡眼中含泪,抱住男人,哀求他不要生气。这让汐里的脸更加红了。
好羞愧。
太羞耻了。
但是,阿兰陀书店的店长把这本书交给汐里时,他眯着细眼如此说道:
——这部小说写的女人非常笨。
——但是,她也是非常可爱的。
可爱的……
那时候汐里只注意到这是一个笨女人的故事,但现在这些被忽略的话突然浮现,在心中亮起。
——咕噜噜……咕噜噜……
那汐里无法抗拒的温柔声音也在内心深处响起——
——咕噜……咕噜噜……
当店长提到书中的女人非常可爱的时候,那声音也仿佛在说着“就是这样”。
仿佛在安慰和鼓励满怀悲伤和空虚的汐里。
——咕噜……咕噜噜噜……
店长的话又浮现在脑中。
——契诃夫写的这部小说的名字是《宝贝儿》。
◇ ◇ ◇
“有人说,契诃夫的这部小说是讽刺那个很快就沉溺于爱,把自己完全投入爱她的男人身上的女主人公,但我认为不仅于此……否则奥莲卡就不会这么有魅力了。”
店长眯着细长的眼睛,悠悠看着放在柜台上的精装版《契诃夫作品集》收录作《宝贝儿》,如此说道。
穿着侍应服的少年轻柔地掸去书架上的灰尘,听着这些话。
店内的空气平静而温暖。
“咕噜噜……”
偶尔还传来温柔的鸣叫声。
书架上则摆列着同样的文库本,店内的每一排书架都被契诃夫的《宝贝儿》塞满了。
“……这部小说发表时,对主人公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像是托尔斯泰就大加赞赏,我也这么觉得……奥莲卡虽然是个笨女人,但她对心爱的人非常投入,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还有就是,这部小说的俄文题目是‘душечка’,这是一个对女性的爱称,意思是‘小甜心’……”
◇ ◇ ◇
沐浴在温柔的声中,汐里感到自己仿佛被哄入了梦乡,在驶向冥界的摇曳船上,她翻看着书。
那份曾经令她羞耻、难堪和痛苦的感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奥莲卡笨得无可救药,兽医离开后,她转而将爱倾注在他的小儿子身上,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照顾。
“啊,她是多么爱这孩子!”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为这个头戴大制帽、脸蛋上有酒窝的旁人的男孩,她愿意交出她整个的生命,而且愿意带着快乐,带着温柔的泪水交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谁说得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送孩子到学校后,沉静回家的奥莲卡,心满意足,喜气洋洋。遇见她的人瞧见她都感到愉快,和她打招呼。
“您好,亲爱的奥莉加·谢苗诺芙娜!您生活得怎样,宝贝儿?”
小说并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奥莲卡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她也许还会再次失去所爱。
即便如此,听到兽医回家的声音——
“唉,谢天谢地。”
奥莲卡心里的一块石头渐渐落了地,汐里也安心了下来。
尽管自己和奥莲卡一样傻的事实没有改变,但这本书、给自己这本书的店长、那家害羞体贴的书店,都接受并肯定了这样的自己……
这让汐里感到高兴、感激,并松了一口气。
镇上的人对她说,来生的滨路一定会幸福的,但白亮的天空下静静往冥界去时,汐里想到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
当有所爱之人时,奥莲卡的世界便充满了光。同样,当汐里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内心也充盈了。
下次,要再聪明一点。
要更冷静一些。
但是,还要再喜欢上某个人。
因为专心爱一个人,这本身就是幸福。
(参考书籍:契诃夫着,小笠原丰树译 《宝贝儿 牵小狗的女人》 新潮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