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转生的死者与妖怪之恋 第六话 疾奔而过的涉谷风斗(享年十四岁)的故事

  擦肩而过的一瞬,鲜红的头发飘扬起来。

  “等,等一下,臭小鬼!”

  对着正叫喊的穿寿衣的死者,他露出锋利的犬齿笑了笑。

  “哼!谁会等你啊,笨蛋!”

  如此高声放言,红发男孩像阵疾风一样从旁边飞奔而过。

  穿着黑白侍应生制服的银发少年,惊讶地睁大了那只露出的蓝眼睛,目送那个纤细身影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这臭小鬼!

  少年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红发少年曾被这样骂过。

  ◇ ◇ ◇

  经流阴阳两界的三途河的岸上,有一家书店。

  在那家木建的古风二层书店里,穿着啄木鸟图案华丽和服的店长,正悠闲吃着炭炉烤的鱼干,喝着温热的焙茶。

  他把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听说最近镇上有个小鬼在捣乱。”

  开始了闲聊。

  “那个以前的亲子牧场,现在变成跑马场了吧。赛马结束后,这小鬼就瞄准抢那些赢了钱的人。听说是个穿着白色寿衣、红头发的十二三岁的孩子,真是让人惊讶啊。不知道他在来这之前是怎样的人。”

  “……”

  少年默不作声,轻轻地拍打着架上书本的灰尘。

  “咕噜噜……”

  伴随着胆怯的鸣叫声,面前的书架上逐渐变换出《御伽草子》《大江山绘词》《今昔百鬼拾遗》等书,少年用身体遮挡住,不让店长看到。

  “……店长,如果以前的熟人转生出现在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吗?”

  少年低声问道。

  “嗯……怎么说呢。一般转生后前世的记忆都会消失,模样也会改变。有时种族和性别也会不同,甚至不一定转生成人类。”

  少年屏住呼吸,专注听着店长的话,想到昨天见到的那个比自己年幼的少年,果然只是一个相像的陌生人吧。

  也是,在隐蔽的山中,如家人般一同生活的日子,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事了……

  “不过啊,有时候即使外貌、性别,什么都变了,还是能认出来。就比如前几天来的那个议员老头,每次来找我,面貌和年龄都不一样,但我一眼就知道,哦,他又来了。真不可思议啊。”

  听到店长的话,少年觉得心脏像被狠狠揪住了一样,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茨,你怎么问这种问题?难不成遇到以前的熟人了?”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为了避开店长疑惑的目光,他把脸转向一边。

  然后他说要去餐厅帮忙,就离开了书店,但他实际去了大街尽头的马场。

  这里以前是个不起眼的牧场,放养着老马、山羊和猪等牲畜,最近开始集马赛跑。

  在这个镇上,说到比赛,一般指的是人类赛跑,所以看到马儿飞扬鬃毛和尾巴奔跑的景象,就觉得既有趣又新鲜,结果大受欢迎。

  牧场用栅栏围起来成了马场,迅速成为镇上热门的景点。

  来镇上的死者们也买了马票,梦想用手头的六文钱豪赌一把,最后潇洒一番。

  由于马票可以兑换成三途河的单程船票,即使比赛输了,也能确保搭船,可能因为这份安心,赛马更受欢迎了。

  一天有好几场比赛,最后的主赛刚刚结束,大批人群从门口涌出。

  赢的人面带春风,输的人紧握马券咒骂“可恶”,非常明显。

  如果红发少年要下手,目标自然是赢了钱的人,不过人这么多,很难确定目标。”

  这时,传来了“哇!我的钱!”的叫喊。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白寿衣的男人脸色大变,大喊“是那个小鬼!”他指的方向,是一个头上盖着布,挽起寿衣下摆的小个子少年。

  红发的他像风一样快地穿过人群。

  “嘿嘿,大叔,你太得意了!破绽百出!”

  他欢快地喊着,嘴角露出锋利的犬齿。

  ——哈哈!像你们这些笨蛋是抓不住我的!

  在遥远的记忆中,伴着湛蓝的天空,浮现出一个飘着红发的少年身影。

  红发的他轻快地从人群中窜出,呼啸般奔进小巷。几个人追了上去。

  少年也跟着跑了起来。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打算抢先一步。

  那个家伙的话,这种情况下会沿着这条路走,然后在那个地方甩掉追赶者。轻易就模拟出了场景,少年的头脑和身体如火烧般热。

  果然自己是了解他的。

  这种确信越来越强烈——

  到达围墙后,另一边传来声音。

  “你这小鬼!逃不掉了!”

  “把你捆起来,扔进三途河去!”

  是大人们追赶的声音。他们肯定因为对方是孩子而轻视了。

  如果是这样想的话,就大错特错了。

  下一刻,传来一声惨叫。

  少年爬上围墙往下一看,只见两个体型比红发少年大几倍的大人捂着眼在地上打滚。

  可能是撒了事先准备好的辣椒粉。

  红发的他正得意地笑着。

  然后,似乎注意到了视线,他猛地抬头。

  吊眼的他,看见了穿着侍应服的银发蓝眼少年,眼睛稍稍睁大。

  “……你。”

  “到这边来。”

  少年伸出手,红发的他露出了尖牙,咧嘴一笑。

  像是早商量好的,他向少年伸出细瘦的手臂。

  少年用力一拽,红发少年的细小身躯离地。

  那种不带重量感的轻盈,再次让人想起了过去的那家伙。

  ——到这边来,××!

  ——嘿嘿,多亏你了,××!

  在他冲锋陷阵时,自己总是先行一步,给予帮助,这是那时自己的职责所在。

  和那时候一样,红发的他紧紧握住少年的手。

  就这样轻松地翻过围墙,两人一起落在对边的巷子。

  布从头上滑落,他随手抓住那块布,飘扬着红发再次奔跑起来,少年紧随其后。

  ——哈哈哈,今天又从他们那儿抢了好多东西。这下有得吃了。

  ——真是的,幸好成功了,××你总是这么鲁莽。

  ——没事的!毕竟我是鬼嘛!有××你在,我们一起的话,连大人都不怕!

  少年的银发在月光下闪耀,一旁奔跑的红发则在黑暗中像火炬一样耀人。

  他们带着满满的战利品,回到伙伴们等候的山中藏身之处。

  现在,少年生活的这个镇子,没有黑暗笼罩,也没有明月当空。天空只是如雾霭白亮,温暖。

  他们绕着镇子跑到河滩,红发的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肩膀起伏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露出锋利的犬牙,露出亲切的笑容了。

  “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我叫风斗。你住在这个镇子吗?你在干些什么?”

  “……我在那边的书店工作。”

  河岸的那家二层书店虽然在同一条河滩,但离少年们说话的地方很远,只能隐约看见。

  “诶,书店啊。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去过。我住在九州的乡下,周围尽是田地,要去书店就得到镇上。不过,我总觉得不是刚认识你,我们之前见过吗?”

  风斗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名字,但他显然对少年有一种怀念感,这让少年心里一阵紧绷。

  “……不,我住在关东,所以应该没见过。”

  “这样啊。”

  风斗干脆地回道。

  “我是当暴走族的,跟隔壁镇的帮派拼的时候警察来了,我骑摩托逃跑时出事就死了。你呢?”

  接着就说出了惊人的话。

  “你看起来像是初中生。”

  “哦,我十四岁,是初二。”

  就是说无证驾驶还出事故死了?而且是暴走族?还以为早就绝迹了,没想到乡下还有。

  他确实是个喜欢奔跑的家伙。总是站在同伴最前面,呼喊着“跑吧!跑吧!我们到天上去”的样子,和他骑着摩托欢呼“跑啊跑啊”的情景重叠在一起,少年感到一阵晕眩。

  真不必把这种事也从前世带过来……

  当然,少年的死因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被一个爱上自己的女人的男友刺伤,之后又刺死了自己……

  “我也是……出事故死的。”

  “是吗!你也是暴走族吗!看你头发就觉得是!银色的也挺帅呢。眼睛也是,蓝色的,真帅。”

  ——你的头发像月光一样!眼睛也像天空的颜色,真是漂亮!

  在那个年代,少年出生的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和少年有同样的颜色。

  少年是个弃儿,被当作是鬼而被排斥。旱灾绝收的那一年,人们当他是祸害,扔石头赶出了村子。

  接纳少年为伙伴的,是那个和少年一样被称为“鬼”的红发少年。

  在深山的隐秘处,流放少年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相依为命一起生活,红发少年是他们的领袖。

  酒吞童子。

  他被如此称呼,少年则被称为茨木童子。

  喜欢奔跑的酒吞动作敏捷轻盈,谁也抓不住他。

  他们通过袭击经山的旅人,或到村里偷东西来获取生活所需。

  因此,他们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憎恨,但作为鬼的他们,除此之外别无生路。

  即便有,也没有好心的大人教他们。

  不仅如此,大人们将这些少年视为鬼怪进行讨伐。

  武士们携带武器攻进了藏身处,所有人都被杀了。酒吞也死了,少年作为茨木也结束了生命。

  只眼被箭射中,胸口流着血。他仰面躺在血泊中,用仅存的另一只眼紧咬牙看着已经闭上眼睛的朋友,诅咒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将他们视为鬼怪并迫害的大人们,这个容许如此不公的世界,都该灭亡!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愿望。

  诅咒降临在少年自身,无论转世到下辈子,还是再下辈子,他始终无法长大,总是被人疏远,受伤害,反过来又伤害他人,最后结束短暂的一生。

  无论转生多少次都没有改变。

  世界对少年冷酷无情,少年始终无法长大成人。

  永远是个童子。

  少年还以为只有自己是这样的。

  然而,连酒吞也这么年轻就死了,生前也没有好好过日子,死后还在袭击他人抢夺财物。

  不仅是自己,连曾经的伙伴也经历同样的命运。想到这里,少年脑子里一片漆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见着沉默中显得痛苦的少年,风斗问道:

  “喂,你怎么了?一副苦脸,是哪里疼吗?受伤啦?”

  他歪着头看过来问道。

  没有前世记忆的风斗,对自己的不公境遇毫不知情,这让少年更加心疼。

  “……没什么。比起这个,你为什么要抢劫呢?虽然这里上没有警察,但鬼差来了,会抓你去地狱的。那样你会被加算人世罪行,刑罚会更重。”

  少年说话很沉重。

  但是风斗毫不在意,说道:

  “哦,是吗?我无所谓。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在那里守着,有钱的傻子就一个个上钩。不管怎样,反正那些钱也是赛马赚来的,抢了也没什么。”

  少年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变得困难。

  想到酒吞只能以这种方式生活,少年就感到痛苦悲伤。

  “别再从别人那里抢钱了。如果你需要钱留在这个镇上,可以在我店里工作……我会跟店长说的。如果我们店不行,我认识的其他店也缺人手,你可以去那里——”

  想到蓝理工作的餐厅时——

  “我才不要呢。”

  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回道。

  “为什么我死了还得过那种正经生活呢?本来我也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现在还有想做的事,过段时间我打算乘船离开。所以得挣钱。再见了,老哥。”

  他露出尖牙笑着,飘着红发,像风一样跑走了。

  在没有月亮、星星和太阳的白亮天空下,少年紧握双拳,低声咒骂道,“该死!”

  ◇ ◇ ◇

  “哎,今天真的超级忙啊!你说要来帮手的,我还指望着你呢,为什么没来?”

  餐厅打烊后,蓝理来到阿兰陀书店,气冲冲说道。

  “哟,茨,你不是说去宫野吗?哪里玩去了?是不是去风俗店找漂亮姑娘开心了?”

  在柜台后懒洋洋喝着焙茶的店长调侃道。

  “……我可不是店长,不会干那种事。只是有些别的事要处理。”

  少年生硬回道。

  “是什么事情?”

  蓝理鼓着脸继续追问。

  “……没什么,也不关你的事吧。”

  少年说完,蓝理就更不高兴了。

  她撅起嘴,瞪着少年。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神秘兮兮的,真让人生气。”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店铺像是在调解一样——

  “咕噜噜……”

  发出了低声。

  盖尘的书架上,书店开始摆放一些推荐的书,《我心系的那个她》(わたしの气になるあの子)《让我听见你的声音》(きみの声を闻かせて)《读懂他的心:了解真爱的必修课》(「彼の气持ち」がわかる本 ほんとの恋をつかむために知っておきたいこと)《男人想对女人隐瞒什么:揭秘心意的七十点指南》(男は女に何を隠したがるか 彼の本心を见抜く70のマニュアル)等等。

  见到这些书名,蓝理的怒脸顿时羞红了。

  “等等——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没渡河留在镇上的朋友而已。”

  听到“朋友”这个词,少年想起了酒吞的身影,心中一颤。

  ——我和你在一起就无敌了!我们要守护同伴们。

  少年不由得抓住胸口,蓝理面露忧色,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紧闭了嘴。

  “……噜噜”

  书店也变得沉默。

  在柜台后目睹一切的店长托着脸,慢悠悠地闲聊起话来。

  “话说,听说马场的小鬼又出现了。有大赚一笔的死者,被小鬼抢走了所有的钱,还是在赛后一大帮人面前,所以马场的运营准备采取措施了,听说他们从河边招了些凶狠的家伙。”

  少年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在河边住纸皮房的死者中,有些生前是黑帮成员,也有前警察和格斗家。

  他们有时会承接保镖工作或处理暴力事件。

  “牧场老板山边先生是个随和的人,不过最近他把管理工作交给了个叫武藤的人。听说武藤以前在大企业里干得很出色,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放话说要抓住小鬼好好惩罚一番。”

  少年听着店长的话,强忍着颤抖的身体。

  “……”

  ◇ ◇ ◇

  第二天,少年在赛马开始的时间去了马场。栅栏围起的马场内,聚集了大量人群观赛。

  少年在人群中寻找风斗的身影。

  昨天,他劝风斗不要再抢劫,但风斗根本不在乎。就算告诉他,马场雇人要收拾他,他也可能不会在意。

  酒吞以前也是这样。

  即使听说朝廷派了讨伐队。

  ——没事的!在山里我们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反而会把他们收拾掉。

  他顽皮地笑容着说道,大家都相信他的话。

  由酒吞带头,每天进行跑步训练,

  ——跑吧跑吧,把他们搅得团团转!要是到时候真不行,就跑到云上去,看着他们大笑吧!

  这些话给了孩子们鼓舞,大家怀着满腔希望跟着酒吞跑,都相信跑得最快、像风一样的酒吞真的能带大家飞上云去。

  跟在酒吞的后面,大家一齐欢快地奔跑。

  少年也是这样。

  然而现实是,少年们的藏身处成了地狱,武士们以除鬼的名义开展了单方面的屠杀。

  被强壮的男人们包围,跑也跑不掉,被箭射中。

  那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风斗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他在哪?他在哪里?

  开赛了,马匹齐奔跑起来。

  观众们都专注于马匹,激烈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就在这时,在大人们中间,出现了个头上戴布的小个子。

  是风斗!

  少年想往那走去,但和马场外不同,赛中的场内行动非常不便。即便如此,风斗依旧在密集的人群中灵活游走。

  大家都在专注于比赛,即使被偷了钱也不会察觉。

  苦涩在少年心中积聚。

  好不容易走到风斗身边,抓住了他的细胳膊,风斗先是一惊,接着看到了少年的脸。

  “什么嘛,是老哥你。”

  他露出犬齿,咧嘴一笑。

  “不是跟你说不要再干这种事了吗。”

  在观众的加油声中,他小声说道:

  “现在还没到开奖的时候,到手不了多少钱。看来还是比赛完后才是正戏。”

  少年急了,正想告诉风斗马场雇人来抓他——

  “喂,你就是捣乱的小鬼吧。”

  粗声响起,少年回过神发现三个身穿白寿衣的健壮男人围了过来。

  少年的脊背一阵发凉。

  是运营雇的死者!

  粗壮的手臂从几方伸向风斗。

  其中一只缠住了风斗的脖子,紧接着就用力勒住,风斗的脸涨得通红。少年拼命想要抓住那只手臂。

  “等等!他是我朋友!”

  少年喊道。

  “喂,别捣乱。”

  他用肘把少年顶开,束缚风斗的手臂稍稍松下。风斗抓住这个机会,踢了对方肚子一脚。

  “唔……”

  男人发出一声痛呼,弯下了腰。

  然而,几个方向被堵死,风斗于是朝唯一开着的赛道方向跑去,踩上了隔离的栅栏。

  骑手驾着马匹成群跑来。

  如果这时候掉下去,会被踢成重伤吧。

  “危险!”

  少年喊道。

  然而风斗却淘气地亮眼,奋力一跃!

  头上的束布落在了试图抓住他的男人脸上,风斗那鲜艳的红发在空中飘扬。

  就这样,风斗直接跳上了跑在最后的栗色马背上。

  “哇!”

  骑手摔下了马。

  风斗驾着马飞速前进,迅速追上了其他马匹,超越了它们。

  观众一片惊呼。

  “什么啊那是!”

  “这不是最近老在马场出现的小鬼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风斗在超越其他骑手时,向他们撒了木钱纸钱。骑手们纷纷落马,领头的风斗带着其他马匹离开了赛道,跃过栅栏跑向马场外。其他马匹踢倒了栅栏,跟在后头。

  观众席上一片混乱,少年赶紧跑到马场外。

  风斗骑在马上,生气勃勃地喊道:

  “哈哈哈,跑吧跑吧!你们自由啦!”

  没有骑手的马匹,狂奔向三途河。

  风斗轻巧地从自己骑的马上跳了下来——

  “你也去吧!”

  并拍了拍马的屁股。

  风斗到底在想什么!他想干什么!

  少年感到困惑。

  从马场涌出的观众,还有那些健壮男人围住了风斗。

  被持械的武士包围,无路可逃的记忆,伴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浮现,少年的身体僵住了。

  然而风斗在笑。

  仿佛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这小鬼!把比赛搞得一团糟!”

  一个穿着华丽紫色燕尾服,五十多岁的魁梧男人走了过来,看起来是马场经理。大概就是店长提到的那个武藤。

  “哼!”

  风斗哼了声,然后清晰响亮地说道:

  “马儿才不想比赛呢!是你把马抓来,强迫它们的吧!”

  武藤越发愤怒地喊着“你说什么”,这时悠悠传来了了一句——

  “那孩子说得对。”

  穿着华丽和服的店长出现了。少年惊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店长眯起了眼睛,一脸不怀好意地向武藤说道:

  “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

  “那个嘛,有特别的渠道……”

  “哦,这里是死者的镇子,动物也一样。这里卖的鱼和肉,都是用胧车快递从此岸送过来的。”

  此岸是指人死前的世界。

  这个镇上没有活着的东西,也没有新生的东西。

  除了那个狐脸的可疑男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下子收集到这么多能用来比赛的马,可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不过,如果事先知道死亡时间,死神可以在那里等待,捕到好马的灵魂,要是调整死亡时间,那就更容易了。”

  人死后,灵魂会来到阴阳交界处,负责这个的就是死神。有时,该死之人免于死亡时,死神会亲自拿镰刀来接他们。

  “你是不是和死神合作,猎取了那些上好的马的灵魂,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

  武藤的脸僵住了。

  周围的居民听言也一片哗然。

  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

  这时,一个眼衰背驼、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过来。

  他是马场的老板山边。

  原本经营着老马、山羊等动物的亲子牧场的山边,颤着身子说道:

  “原来是这样吗。武藤,你到底干了什么?啊,我的牧场再不受欢迎,也不该被你花言巧语骗了。”

  听了默认店长的话的发言,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少年只是呆呆地站着。

  随后,风斗愤怒地控诉,武藤以训练的名义,囚禁并虐待了这些马。

  风斗说他生前喜欢在村里的牧场看马。蔚蓝的天空下,看着马鬃随风扬动,自由奔跑的样子,让他感到兴奋。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它们一起迎着风跑,好像能跑到云上一样。

  风斗眼神明亮地说着这些话,和酒吞的声音重合,令少年不禁颤抖。

  少年心想,风斗或许是从这些奔马身上,见到了他作为酒吞时的伙伴们……

  ——所以,当我听说用六文钱能买任何东西时,我就先去了马场。

  那时候没有比赛,所以风斗偷偷溜了进去,跑到了马厩。

  结果——

  ——真是苦了你们啊,死了还得受这样的苦。

  见到了山边跪在马前面,痛哭的场景。

  ——大爷,你为什么要向它们道歉啊。

  风斗开口问道,山边一开始感到惊讶,大概因为风斗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吧。于是,他坦白了马匹受虐的事实,以及自己在赌场欠了武藤债,不敢违抗的事情。

  对武藤是否犯了法,山边抱着担忧。

  ——好!我就去打倒那个家伙,放它们自由!

  风斗露出锋利的犬齿,爽朗笑着这样说道。

  一开始,他从马赛结束的客人那里抢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最后,他在大家面前揭发了武藤的罪行。

  店长兴高采烈地说,事情闹得那么大,鬼差们一定会来详细调查,武藤也会被押送审判。武藤听后脸色惨白。

  正如店长所言,第二天,手持狼牙棒的鬼差们来的比带走江户川议员时更多,制伏了反抗的武藤,将他押上了船。

  马场最后关闭,居民们虽然觉得可惜,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马还是自由自在地跑最好!啊,这样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风斗笑着,他那明朗而直率的表情,正是少年记忆中的酒吞的样子。

  少年以为酒吞和他一样无法长大,只能不断重复痛苦的转生而绝望。千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这让他很难受。

  但是,见到酒吞依然是那个直率、开朗、自由,为伙伴不顾得失、全心全意的样子时,少年的内心深受触动。

  那时,酒吞在山顶上,朝着湛蓝的天空张开双臂大笑。

  ——别管地上的那些家伙了。我们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今后大家要一起快乐生活!

  红发在风中飘扬,与湛蓝的天空相映衬,站在一旁的少年也沐浴在这耀眼的光芒中,被清爽的风包围着。

  酒吞说,一旦不行的话,就冲到云上,看他们笑吧。淘气的他,眼睛闪耀着光彩,大家跟在他身后应声附和,一起充满希望地奔跑着。

  本以为茨木的人生都是苦难,但回想起那段幸福的时光,少年也渐感到心满意足了。

  也许是为了这些美好,才带着记忆一次又一次地转生。

  武藤被押送带走的几天后,风斗突然出现在餐厅。

  “我去了书店,那个穿得奇奇怪怪的店长说你在这里。”

  正好这时客人都走了,门口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我明天就要过河了。”

  风斗露出锋利的犬齿,亲切地笑着说道。

  “我看见老哥你啊,就觉得很怀念,心里暖呼呼的。我们果然以前是在哪儿见过,而且那时发生了非常棒的事情吧。”

  少年也笑了。

  “嗯,一定是的。”

  “对吧?所以啊,老哥你也一起过河吧。跟我一起走!”

  ◇ ◇ ◇

  “让我想一想”,少年回道。

  回到河岸的书店,少年拧动温热的门把手走了进来。店长正在柜台后喝着温焙茶,吃着腌茄子。

  被问到是否见到风斗时,少年视线下移,勉强回道:

  “嗯……是的。”

  店长平静地说:

  “他邀你一起上船了吧。”

  少年抬起头,看到店长微微睁开那细小的眼睛,脸上带着笑。

  “如果我不在书店干了……店长你怎么想呢?”

  “那样太寂寞了,我会哭的。”

  他这样说着,语气和表情依旧温和暖心。

  书店也温柔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不过,如果你真想的话,就去吧。现在的你,也不会害怕上船了吧。”

  ——我受够了,就算转生也只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不上船了,我死了就待在这里。

  少年想起了当初自己哭着喊着对店长说这些话。那时的店长也是这样微微睁开眼,说: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正好需要人手帮忙呢。

  这么闲的书店,明明不需要什么帮手……

  “如果你真的要走,我就不挑书了,茨你自己来选最后最好的一本吧。”

  ◇ ◇ ◇

  第二天,少年穿着平常的侍应生服,带着一本书,悄悄走去渡口。

  已经上了船,被马群包围的风斗见到少年,顿时面露光彩。

  当少年向他走去时——

  “不要走……”

  身后传来拼命叫住的声音。

  蓝理甩着马尾辫,褶边围裙和和服下摆凌乱,脸上带着快要哭的表情,跑在砂石上。

  “不行,不要走。店长也走了,如果连你也不在了,我——求你了,不要走!”

  她拼命喊着,途中眼泪开始不停地流,抱住少年的胳膊,埋进脸去。

  少年心软了。

  “……不,我只是来送行的。”

  即便这么说,蓝理依旧不信,紧紧抓着少年的胳膊不肯放手,瘦弱的肩膀在颤抖着。

  少年转向风斗,继续说道:

  “……抱歉,我还不想走。”

  “这样啊,老哥真是受欢迎啊。嗯,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当然不能走了。”

  风斗爽快说道。

  “我,我不是女朋友。”

  蓝理埋着脸小声否认,是害羞得抬不起头来,还在担心吧。

  少年没有管这些,把从店里带来的书递给风斗。

  “这是送别礼。你带着吧。”

  “诶?给我的?”

  风斗生前似乎从未读过书,显得有些茫然,他从船上跳下,向少年走了过来。他接过书,看到封面上的湛蓝天空和洁白云朵,以及大写着《天空的名字》的书名,眼里渐渐闪烁,露出笑容。

  “……这是我为你选的。”

  少年这样说完后,风斗露出尖尖的犬牙,更加高兴,

  “谢谢!我会在船上看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抱着书回到了船上。

  船开了,风斗被马群包围着,一直朝少年挥手。

  ◇ ◇ ◇

  “哇,这么多天空的照片。是收集了各种天空的杂志吗?”

  风斗抚摸着舔他脸的马,靠在光滑的马肚上翻看。

  广阔的山峦后,天空湛蓝,一望无际,白云冉冉升起,这让风斗想起了他生长的地方。

  为什么那个书店店员知道他喜欢天空呢?特别是从高处仰望天空,风斗最喜欢了。因为他觉得站得越高,就越接近天空。

  在死者居住的镇上,天空只是泛白温暖,风斗怀念生前那无边的湛蓝天空、火红的夕阳和布满星辰的夜空。

  而现在,翻开每一页,展现在风斗眼前的是各种各样的天空。

  云之章、风之章、水之章、光之章、冰之章——

  目录上排列着这些章节。

  再翻一页,风斗兴奋看着云之章展示的像雾般轻薄的云、像棉花般厚实的云,以及像毛絮般漂浮的云。

  “是吗……这种像雾一样的云叫‘层云’……这种蓬松散开的云叫‘毛状云’啊……”

  羽翎卷云、钩卷云、浪云——这是风斗第一次认识那些习以为常的云的名字。

  而且风、水、光和冰也都有名字。

  他对着舔他脸颊和耳朵的马笑了起来。

  “嘿嘿,真有意思。”

  ◇ ◇ ◇

  少年在岸边目送,红发在风中飘扬,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

  蓝理低着头,仍然抓着少年的胳膊,也许是因为害羞,好不容易抬起红透的脸,偏着头不肯放手。

  然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不起……我,我真是太自私了……是我的话,如果纱也来了,叫我一起走,我也肯定会上船……可是,我不想让你走……”

  她用小声道歉。

  “对不起……你其实是想去的吧……你一直在惦记那孩子……你认识他吧……你也像我一样在等他吧?”

  “……也许是这样。”

  少年坦言道。

  蓝理眼里闪着泪光,想再次道歉,少年对她笑了笑,蓝理这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少年那样笑。

  “我可能就是为了见那家伙,才留在这里的……我想,留在这里是对的,现在总算放心了,但我暂时还不会走。”

  以前,少年逃离拒绝转生,只能在这里无所作为地度日。

  而现在,少年想以更积极的态度留在这里。

  少年从未想过,当初那个哭着喊着请求留下的自己,有一天会笑着说“留下来”。

  给风斗的那本天空的书中的许多蓝天,似乎在少年心中蔓延开来。

  蓝理睁大眼看着少年,她放松了下来。

  “嗯。”

  她低声应道。

  ◇ ◇ ◇

  船缓缓地行驶。

  起风、东风、旋风……

  飞舞的花瓣,摇曳的树木。

  在它们之上,展开的是湛蓝的天空。

  风斗看着每一页,欣赏着展现的清新景色。

  真想快点再一次降生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他心想。

  人也好,马也好,鸟儿都行。

  然后,尽情地仰望这蔚蓝的天空。

  ◇ ◇ ◇

  “哦,你回来了啊,茨。”

  “我说了只是去送他而已。”

  对于少年的话——

  “是这样吗。”

  店长一副装傻的样子。

  今天,店长依旧坐在柜台后,喝着温焙茶,吃着腌萝卜,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

  店内充满了温暖的气息。

  “咕噜噜……”

  伴随着轻声鸣叫,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

  《我在这里哟》(ここにいるよ)《哈啰,我在这里》(ハロー、ここにいるよ)《我们生活在这里》(ぼくたち、ここにいるよ)《我在这里喔》(ココにいるよ!)《我在这儿》(ぼく ここにいるよ)

  总有一天,从那条河上踏上旅程。

  到那时,店长会感到寂寞吗?会不舍得少年吗?

  少年一定会对这家古风、害羞的奇妙书店,以及那个懒散、马虎、难以捉摸的店长无比不舍……

  想着眯眼看向自己的店长,最后为自己挑选最好的一本书,少年开始轻轻拍扫书架上的灰尘。

  (参考书籍:高桥健司 《天空的名字》(空の名前) 光琳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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