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部分

  跟踪岩村老师

  岩村老师在教学楼的时钟刚好指向十一点时终于出现了。

  “走吧,道夫君!小美香!”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藏身的柊树丛中走了出来。

  岩村老师一出校门,就垂着头径直走进了槻树林,和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一样,还是穿着半袖的衬衫.他一边走,一边慢吞吞地解下领带,塞进西裤的口袋,然后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似乎是叹了口气,接着拐进了左边的小路。

  “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美香问道。因为这条巷子的尽头就是一条商业街。

  “不,肯定是去车站。穿过商业街就是车站。”

  “道夫君,你有买车票的钱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裤子口袋。

  在小路上拐了两个弯,岩村老师走进了商业街。我们三个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紧紧跟在后面。

  商业街的一端有一条宽宽的大道。大池面粉厂就在那里。在那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就是我家的方向。岩村老师向左拐去,前面是N车站。

  “啊呀呀,这不是道夫君和小美香嘛!”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抬头一看,在和大池面粉厂相邻的民宅窗口,所婆婆正看向这边。岩村老师停下脚步,看了看所婆婆,又向这边瞟了一眼。我连忙弯下腰,躲在旁边一位路过的胖阿姨身后。

  “你们又来啦!婆婆好高兴哟——”

  所婆婆似乎注意到了我在唇边竖起了食指,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岩村老师又向前走去。看起来他没有发现我。我一边依旧紧紧盯着岩村老师,一边迅速地靠近窗台,小声说:“我们下次再来!”所婆婆很失望地应了一声,接着就开始念起了她的经文:“哦恩,阿密哩体,唔嗯,啪嗒……”

  那声音充满了热情,似乎已经知晓一切并且在给我鼓励。

  我们继续跟着岩村老师走出了商业街,接着,在转角左拐,走上大街。在“N车站入口”的十字路口,岩村老师又向左拐进了车站,向检票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定期票后,径直走了进去。我急忙来到售票机前,在投币孔里投进了三枚一百元的硬币,按下了亮灯的按钮中最右边的那一个。

  “道夫君,钱够吗?”

  “不知道。总会有办法的。”

  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穿梭,一路小跑着终于来到了检票口。我紧紧地抱着美香,把车票放进检票机,正要穿过检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小朋友,等一下!”

  “我一个人买票就可以吧?妹妹才三岁,S君……?”

  我慌慌张张地说着,可工作人员却摇了摇头。

  “当然了,上学之前是不用买票的。不过,你买票的时候没按‘儿童票’的按钮吧?所以买了成人票啊。”

  一瞬间我也觉得吃了亏,不过现在我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这个。

  “我来给你换票吧。”工作人员说。

  我急忙含糊地朝他笑了笑,跑开了。跑上通向站台的台阶时,我和站在那里的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

  “啊——你在这里干什么?道夫?”

  我感到全身上下的血都被一口气吸干了。这个挑着粗粗的眉毛,一脸疑惑地望着我的男人正是岩村老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装着S君的瓶子藏在身后。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这真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要上哪儿去吗?”

  我克制不住下颌的颤抖,勉强回答说:“到表哥家去。表哥约我去玩。”

  “噢,是嘛。那跟老师一起坐车吧。你到哪站下?”

  “哪站……”

  我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双腿打颤,两手乱抖。就在此时,美香说了一局“M大正门”。

  “是……M大正门。”

  “在那里啊。和老师家正好是反方向啊。”

  岩村老师一边说,一边回头向后看。因为去往M大正门的电车是从岩村老师身后的方向开过来的。

  “小孩子自己出门可要格外小心啊。”

  电车进站了。

  “那老师先上车走啦。”

  岩村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美香,随后上了电车。我慢慢地沿着停着的电车一点点向站台的一端走去。就在发车广播之后,车门就要关闭的瞬间,我迅速从最近的车门跳上电车,车门随即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上车的位置和岩村老师大概隔了两个车厢。

  “你看,我说带美香来对了吧!”

  “恩,是帮了大忙。——谢谢你,美香。”

  “我呀,只是说出了知道的站名而已。”

  是这样啊。

  “不过,哥哥,刚才好危险啊!”

  “我说道夫君,刚才你那样子怕是要说出‘不、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了!”

  看到他们两个嘻嘻哈哈笑着,我一脸的不快。不过总算是摆脱了危机,我还是感到松了一口气。

  启动的电车一点点地加快了速度。

  每到一站停车的时候,我都把头伸出车窗外,寻找岩村老师的身影。终于发现他的时候,是从N站出发后的第四站。

  “我们走!”

  出了站台,岩村老师的身影混在稀疏的人流中,我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紧紧尾随着。周围的街景比起我们生活的N镇稍显寞落。

  沿着站前的大路走了约十分钟,在左边墙壁的一个断口,岩村老师的身影消失了。那里有一个水泥台阶。等岩村老师上了楼梯,我急忙紧跑几步追了上去。这是一个没有什么人气的住宅区,正面是一个二层楼的公寓,原本白色的墙体上已经因为霉斑而遍是黑点了。

  “道夫君,那就是岩村老师家了吧?”

  “恩,周围也没有更像的了……?”

  和我们想的一样,岩村老师走到公寓前,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我们躲到路边,在电线杆后面偷偷窥视。一楼外廊的右侧摆放着邮箱。岩村老师向其中一个看了看,取出一个茶色的信封,不住地看着。随后他走向并列的房间中最左边的一间,打开锁,推门走了进去。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幽暗的玄关。岩村老师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门中。

  “——S君,我们现在怎么办?”

  “公寓看上去挺小的,岩村老师在家的时候我们溜进去藏起来看来行不通啊。好吧,计划改变!等岩村老师出来再说。”

  “要是他一直都不出来呢?”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咱们现在这个地方太危险了。岩村老师出来经过这条路的时候,我们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公寓左侧有一个铺着沙土的停车场,我们决定到那里去。

  靠近停车场一侧的墙壁上有一个挂着窗帘的窗子。那应该是岩村老师的房间吧。也不知道岩村老师什么时候会露面,所以我紧紧地贴着公寓的墙壁,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岩村老师的车也停在这儿吧?”

  听S君这么一说,我开始环顾四周。

  “啊,在那儿!”

  停车场是由锁链隔开的,在每个空间的一端,都有一块长方形的白色金属板。其中有一块上写着“岩村”的字样,停在那里的是一辆落满灰尘的灰色轿车。

  “他就是用这辆车把我的尸体运到这儿来的吗?从那儿再把尸体搬到房间里去可就很简单了。”S君的声音非常冷漠。

  “道夫君,估计很可能会留下什么证据。去看看车里!”

  “可是,如果岩村老师拉开窗帘往外看的话——”

  这时,玄关那里传来了开门声。我们马上躲到身边的货车后面。脚步声一点点逼近。我趴在地上,不顾扑鼻而来的一股臭气,从货车下面盯着。岩村老师的大皮鞋踩着沙土,一步步走向停车的地方。开门声。打火声。

  “好极了!”S君叫了起来。我谨慎地抬起身。

  在货车的阴影中,我们目送着岩村老师的车子渐渐远去。

  “道夫君,小美香,这是机会呀!”

  “恩。”

  只有美香应了一声。我的双脚像粘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不动。那一刻,我感到恐怖从指甲一直贯穿全身。

  “道夫君!快!”

  “哥哥!”

  “知道了。”

  我总算挪开了脚步,可是手掌心里全都是汗。每喘一口气双肩都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到现在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S君的尸体。可是现在让我继续行动的,却是另一个理由——我不想让妹妹看到我一副没出息的模样。——如果当时我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的话,我想我一定会把虚荣心什么的全都抛开,径直跑回车站。

  我其实应该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危险。

  我咽了一口唾沫,慢慢地沿着公寓的外墙向前走,跨过外廊和栅栏之间的空隙,来到岩村老师家的门前。我握住门把手,轻轻地转了转。门没有锁。难道说岩村老师打算马上就回来吗?

  “不,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因为他是开车出去的。”

  我相信了S君的话,推门走了进去。屋里很暗。——突然间,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还是把美香留在这里比较好。”

  “为什么呀……”

  “听话,藏在停车场边上的墙壁那儿。”

  我坚持把美香留在了那里。

  “S君,走吧!”

  “OK!”

  我重新走进岩村老师的房间,脱下运动鞋提在手里。左手拿着装S君的瓶子,右手拎着运动鞋,走了上去。狭窄的走廊正面有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木质门。沿着走廊继续走,在左边厕所和浴室之间有一块小空间。我轻轻地快速拉开了正面那扇门,里面是一个窄小的厨房,右手边的水槽里堆放着用过的餐具。厨房里有一张四方的餐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冰箱,大概是为单身生活准备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

  厨房的另一边有一个半开着的隔扇。

  “那里面就是岩村老师平时生活的房间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向里面的房间走去。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呢?会是S君的尸体吗?双腿被折断,嘴里塞着香皂的尸体?我几乎难以呼吸。吸进的空气要远远多于呼出的,我感到肺叶膨胀起来,不停地急促喘息着。站在房间的门口,我向隔扇对面的那一侧窥视。就在那一瞬间——

  我注意到了那样东西。

  六块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左面是电视机和录像机,没有贴标签的录像带在录像机旁边堆积如山。房间的右面似乎是一个壁橱。房间的正中间摆着一张玻璃桌子——

  “道夫君,那是什么?那照片……”

  玻璃桌板上,扑克牌一样散放着许许多多的照片。我走到玻璃桌旁边,弯下身。这些照片和普通的照片略有不同,纵向伸长,上部倾斜。

  “是快照吧。”S君说道。玻璃桌上的照片确实都是快照。我伸出手,移开叠放在上面的几张,目光落在下面的照片上。

  “这……”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S君也一直沉默不语。

  照片上全都是男孩。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在四方的照片中或笑或哭,或是摆出各种姿势。他们都是一丝不挂,没有穿内裤,什么都没有穿。

  我拿起其中一张。照片中树荫下的男孩裸身面对着照相机做出一个“和平”的手势。背景是一片大海。

  我又拿起另外一张。投币式自动保管箱前,一个男孩背对着镜头正在脱内裤。看来,这一张是偷拍的。

  这些照片旁边,是一个茶色的长方形信封。大概就是刚才岩村老师从邮箱里取回来的吧。信封用透明胶封得严严实实。

  “打开看看吧……”

  我含混地说。S君什么也没说。我轻轻地揭起透明胶,一点点,一点点,格外小心。大概用了三十秒,信封打开了。里面似乎是照片。我伸进手指,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是五张照片。也是快照。和桌子上散放的那些没什么两样。但是有一张却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全裸的男孩子坐在一张椅子上,脸无法确认——因为男孩的两眼周围戴着黑色羽毛假面。而且男孩的唇边露出稍显羞涩的笑意。双手和双脚都被人用黑色的绳子绑在椅子上。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重新贴好透明胶,仍旧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道夫君。”S君的声音异常落寞。

  “——岩村老师杀死我的理由,你是不是能猜出一点儿了?”

  就在我刚想张嘴回答的那一刻,汽车引擎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接着就是轮胎碾压砂石的声音——

  “不会是——”S君迅速地说。我立刻跑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去,一辆灰色轿车的门正在被打开,能看见里面岩村老师慢吞吞移动着的上半身。

  “道夫君!糟了!”

  我向玄关跑去,就在到达门前的那一刻,S君突然大叫起来。

  “现在出去肯定就被发现了!”

  我只好转身,又跑回房间里。

  “道夫君!藏到厕所里!啊,不,不,浴室里!”

  我折回到走廊,拐进左手边,迅速拉开浴室的滑动门钻了进去。几乎摔一般把门关上,然后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混杂着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玄关外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停下了——”

  脚步声突然停下了,停在玄关的旁边。接着传来一阵自言自语声。那是岩村老师的声音。那一瞬间,我似乎是嘴里被塞进了一支冰棒一般,全身僵硬起来。

  “美香!”

  我在心里大喊。

  “道夫!喂!道夫!”

  是岩村老师的声音,他在叫我的名字。我的身体开始抖个不停。紧贴着额头的浴室门也因此发出了声响。不过岩村老师似乎还未察觉到我藏在他家。

  玄关的门被打开了,他似乎在脱鞋。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我轻轻地将面前的门拉开一道缝,屏住呼吸,准备随时从门缝里逃出去。

  “别慌!”S君劝告我,可我已别无选择。岩村老师如果来到浴室我就完了。现在还能逃出去。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走廊的另一边。里面的房间——也就是隔扇另一侧的那个房间里,是岩村老师盘膝而坐的背影,摆弄着似乎是超市里的白色塑料袋。岩村老师从塑料袋里取出罐装啤酒,打开喝了一口。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接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岩村老师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巨大的身躯消失在房间左侧膈扇的暗影之中,似乎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机会来了!我想。

  我来到走廊,尽量放低脚步声,向玄关移动。我像在薄薄的冰面上行走一般,小心地移动着双脚,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腋下全都是汗。终于走到了玄关时,我感到自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门把手触感冰冷。能逃出去!可是——我却在那一刻停了下来。因为我听到了S君的声音。

  ——从背后传来。

  我转过身。岩村老师又回到了玻璃桌旁,在桌子上支着肘,脸朝向房间的左边,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S君的声音还在,能听到他似乎在笑。

  不觉间我已经转身面向那一边,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道夫君!你干什么!”S君在瓶子里怯怯地说。但是我还是继续向前走,着了魔一般。厨房对面,岩村老师的背影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变得大了起来。渐渐地,我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一米了。

  岩村老师看着的东西也映入了我的视线,是电视。画面不停地颤抖,时不时晃动起来。画面上有一个人。S君。没有穿内裤的S君。

  (不要啊……)

  画面上的S君扭捏地笑着,面朝镜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都说了不要啊……)

  拿着摄像机的人似乎是做出了某种指示。画面上的S君流露出一丝厌烦,不过,从他的表情上可以判断出,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厌烦。相反,S君看上去似乎很快活。

  从背景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S君当时所在的地点。白色的,不锈钢质的保管箱。墙上用胶带贴着“请不要忘记随身物品”的手写告示。

  是学校的更衣室。

  岩村老师按着手边的遥控器,画面中S君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岩村老师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向前扑倒,伸出手臂抓住了耳机,把插头插进了电视机插孔中。S君的声音消失了,岩村老师由恢复了刚才的坐姿。

  我回转身,慢慢地离开了。我的头一阵绞痛。一些莫名的念头在心中不停地搅动。穿过幽暗的走廊,我打开玄关的门,眩目的阳光刺通了眼睛。岩村老师究竟有没有觉察我的行动这种担忧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荡然无存了。即便现在岩村老师突然转过身向我扑来,我只要大声叫就可以了。只要大声叫。

  门关上了。停车场一侧的墙壁旁边,美香带着哭腔说:“岩村老师回来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岩村老师看到我了,然后就大声地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如果,我不说点什么让他进屋的话……”

  或许,岩村老师只是觉得在车站看到的美香和在这里看到的美香有一点儿相似罢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低着头对美香说。“——回去吧。”电视里的故事

  出了岩村老师家,我和S君拐进了回车站的商业街。临街的家电铺子里,电视正在播放剧集。我无心观看,低着头往前走。

  “道夫君,快看。那个人也叫道夫呦!”S君突然在瓶子里冲我叫。

  我低头一看,S君不知什么时候从瓶子里露出了头,正盯着电视看。

  看着他一脸激动的样子,我转过了头,往玻璃橱窗里面看去。一个面貌英俊的男人正在电视里侃侃而谈,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美貌且看似十分聪明的女人。我心底没了兴趣:“这有什么可看的。”

  “看下去或许你会感兴趣哦。”S神秘莫测的冲我眨了眨眼。

  我不解的又转过了头去,英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已经用一条红色的围巾勒住了女人的脖子,刺眼的红色围巾正一点点的收紧。

  “杀人?”我不禁惊呼出口。

  “她真是可怜的人。”S君喃喃的在瓶子里应了一声。我转过了头,屏幕里的女人似乎无意挣扎,一双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男人的脸。“道夫,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我是……”。

  男人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他的眼神突然让我觉得十分可怕。我突然间想知道后面的事情了。

  “道夫,道夫君!”S君在瓶子里叫我的名字。

  我缓过神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S君有些吞吞吐吐。我转过了头,继续看电视。画面里的主角已经变成了一群穿制服的警察。“死者叫枝村幸子。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她是美容师佐山道夫的未婚妻。”

  “佐山的未婚妻?那个波多野案子的嫌疑人?”一个警察问正在读资料的搜查官。

  “是的。”

  “马上去问问他。”英俊男人的面孔又一次成了屏幕里的主角。“我在案发时正在美容院的经理室里。啊!”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福地小姐当时来采访我,她可以为我做证。”屏幕上的主角换成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我和佐山先生早就约好的,下午七时来找他做专访。”

  “七时二十分,你在哪里?”问话的是一个眉目冷峻的中年警官。

  “在经理室喝茶,因为我来的时候佐山先生的工作还没有做完,所以我稍微等了他一下。”叫福地的女人歪着头想了一下,回答道。

  “那么说,那个时候你们不在一起了?”中年警官咄咄逼人的问道。

  “恩,虽然看不见,但他就是经理室的里间。我一直在和他说话啊。”叫福地的女人回答道。中年警官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知道了,多谢福地小姐的合作。”

  主角们又换成了穿制服的警察。

  “虽然福地藤子声称在七点二十分在和佐山道夫对话,但由于隔了一道门,不能排除他使用电话或者录音机之类的动西。”

  “福地说七点种时佐山接她进了经理室,虽然期间二人不是都是面对面坐在一起,但从案发现场到美容院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从时间看假如在七点种佐山还在美容院的话,那么七点二十分死亡的枝村就不可能是他杀的。”

  我心底有些疑惑了:“S君,那个叫福地的女人为什么要说谎呢?”

  “那个叫枝村的女人真可怜。”S君所问非所答的回了一句。

  我盯着屏幕不在说话了。

  “坂东,你怎么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问道。

  答话的是那个眉眼冷峻的中年警官:“枝村肯定是佐山的杀的。我始终认为,佐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七年前天命山的青山伦子、两年前青森县的波多野雅子,和这次枝村幸子都是他杀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唯利是图,从不顾及他人的小人。”说到这里,我看到了大叔愤怒的眼神。

  “可是福地藤子的证词……”头发花白的老警官有些顾虑。

  “我去再找福地谈一谈。”坂东警官态度很坚决。画面的主角再次换了人,那个叫福地漂亮小姐又出现在了屏幕里。“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在和佐山先生谈话。”

  “不,我不是来问那些的。”叫坂东的大叔笑呵呵的说道。

  “那我更没什么可说的了。”福地藤子显得不耐烦。

  “福地小姐,我是来告诉你几件事的。这几件事和佐山道夫先生有关。我想您一定有兴趣听一听。”

  福地藤子重新坐回了座位:“那请您快说。”

  坂东警官笑了笑:“七年前在青森县天命山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叫青山伦子的二十一岁年轻女性。当时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经调查他的男友在她死后就辞职且下落不明。两年前还是在青森县,大证券商波多野的太太雅子被吊死在树林中,经调查波多野雅子背着丈夫有外遇,她借了大笔金钱给某人,所以虽然找到了遗书,但我们认为她是被某人杀死的。”

  福地藤子轻蔑地笑了笑:“所以呢?”

  坂东警官突然严肃起来:“与这两案子有关的嫌疑人就是……”

  “佐山先生吗?”福地藤子接过了话。

  “是的,而且这次案子的死者……。”

  “幸子是佐山先生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福地藤子笑了笑,“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案发那天的七点二十分,佐山先生真的在经理室吗?”坂东警官问道。

  “和我一起在经理室,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福地小姐,我现在想对你说的是,做为女人,还是活的有尊严一点的好。枝村幸子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们告辞了。”坂东警官冲同来的警官一招手。

  画面一转,桌子旁边只剩下福地藤子一个人,她站起身,喃喃地说了句:“女人的东西,那种东西有什么用啊……。”

  “够了!”S君的声音把我的思维从电视中拉了出来。

  “怎么了?”我惊诧的看着瓶子口。

  “够了、够了。我们赶紧走吧,美香还在等着我们呢。”S君的声音像害怕,又像是乞求。

  我点了点头,望了一眼电视里福地的背影,转过头找美香去了。

  回家的路

  我们在岩村老师家所看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对美香提起。

  回到N车站时是午后一点钟左右。美香说肚子饿了,于是我来到出租车上车点旁边的烤肉店,递给店里的大叔一百六十日元,买了大葱金枪鱼和烤软骨。

  “道夫君,不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S君突然很软弱无力地说道。

  “那,就到那个公园去吧。以前写生会活动的时候去过的。”

  与车站相反的方向有一个缓缓的上坡,半途中就是那个大公园。我们不知道那公园究竟叫什么,都叫它“JR公园”。从那里放眼望去,可以看到车站和周边的街景。今年春天,全班同学在那里举行过写生会的活动。那时我画了流过公园一端的那条人工河。还记得我在本来一个人也没有的河边画上了隅田的身影,被伊比泽和八冈大大地嘲笑了一番。

  我在入口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可乐.这样一来,钱包里就只剩下一枚十日元硬币了.

  我们来到展望台,那里没什么人。我打开可乐,那清甜冰凉的可乐流入喉咙的瞬间,我感到四肢又恢复了力气。我打着嗝,也让美香尝尝,美香说她不喝。

  “啊,对啊。这是碳酸饮料。”

  我和美香坐在长椅上吃着烤串。S君在瓶子里一言不发。

  “这样也挺别有风味的啊。”

  我故意用一副自然的口吻说,可是S君没有回答。

  我一边咬着葱一边抬起头,我们居住的那个街区在眼前展开,还可以看到远方霞光朦胧的孤寂山群。今天早上看到的积雨云现在已经消失了,转而变成细碎的小云朵布满了半边的天空。明天或许会下雨吧。

  “道夫君,我们两个人单独说说话,行吗?”

  S君突然小声说。回答之前,我瞟了一眼美香。美香的嘴里还塞着鸡肉,只说了一句:“好呀。”

  展望广场的前端,美香一直望着风景。我和S君一边注视着美香的背影,一边谈起来。我坐在长椅的左面,S君在右面。

  “在岩村老师家看到的那个,你知道是什么把?道夫君?”

  “不是很明白。”

  我说的是真话。S君微微地笑了笑。

  “的确,有人喜欢那个。那个,恩,就是——就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那种。

  “S君也喜欢吗?”

  “我?怎么可能呢!”

  S君的口气像是吐出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我是被岩村老师骗了。第一次在更衣间他让我脱衣服的时候,我特别不愿意,很难为情。可是岩村老师说,这是快乐的事情。——他还说,现在虽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是以后会逐渐感觉到快乐的。所以我渐渐地就信了。”

  S君用一种没有抑扬的平淡声音继续说着。

  “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爸爸。所以,岩村老师对我好,我很高兴。如果他要求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那我就绝对不会说。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不高兴。——现在想想,岩村老师就是看准了我的这种想法才选择我的。道夫君,他没有让你干过那种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那盘录像带没有看到最后,所以我也不知道S君所说的“那种事儿”究竟指的是什么。只能靠想象了。

  “那种变态的爱好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起杀心吗?还是怕我总会有一天会告诉别人就杀了我……”

  对于S君的话,我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高台之上,习习凉风拂过。

  沉默了一会儿,S君突然说:“我必须向道夫君你们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啊?”

  “之前我不是说了嘛,岩村老师是因为某种原因杀了我。其实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现在我也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个录像里的事儿和后来我被杀之间有种关联。所以我想,如果告诉你们我也不知道真正原因的话,你们恐怕就不会答应我的请求了。我就怕你们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被杀的原因,于是不相信我说的我是被岩村老师杀死的那些话。”S君的语速变得快起来。

  “所以我就说是因为某种原因,挺玄的吧?让你们觉得我早就知道岩村老师杀死我的原因但是故意不说出来,这样你们就会一直觉得很好奇。然后你们就会有兴趣寻找我的尸体了,我是这么想的。所以——”

  “够了!”

  我打断了S君。

  有一架飞机缓缓飞过天空。

  “以后不要再说谎了。”

  “恩……”

  “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我也有。”

  在那细碎的云朵之间,飞机拖出一条笔直的尾云。

  我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难道S君没想到在我们藏在岩村老师家里的时候岩村老师会播放那个录像?难道他没想到会被我知道?S君和岩村老师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或者说岩村老师对S君都做了些什么?难道S君本打算一直缄口不言吗?S君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被杀可能是真的。但是S君说他没有说出实情而是谎称因为“某种原因”以勾起我们的好奇心就恐怕不是实话了。S君一定只是不想说而已。他只是想隐藏真相。所以S君的什么因为“某种原因”之类的暧昧的说法不过就是为了掩饰而已。

  可是尽管如此,我却没有丝毫想要责怪S君的心情。我只是觉得S君很可怜。

  “不过——”

  我尽量用明快的声调说。

  “没发现S君的尸体真是遗憾。不过我肯定会继续找。再藏到他房间里也行。要是没机会的话,肯定还会有别的办法。一定要让岩村老师的罪行败露!”

  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是那个什么“别的办法”却连个影子都没有,我感到十分后悔。

  我紧抿着嘴唇,目光落在脚下的草地上。我不停地思考着究竟有什么好办法能让岩村老师的罪行败露。除了在岩村老师家发现S君的尸体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对了!把岩村老师那种变态的爱好报告给警察怎么样?这样一来,警察多少就会怀疑岩村老师和S君的死是不是有什么关联。我马上就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了S君。

  “可是,如果岩村老师否认就没办法拉。把那些照片啊录像带什么的藏起来,或者扔了,就没有证据了。就凭一个小学生的话就真的搞一次突然搜查,估计不太可能吧……”

  的确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我叹了口气,拿起可乐罐送到嘴边,可乐的汽都已经跑光了。

  就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候,从我的脑海的角落里突然一点点一点点冒出了一个想法。岩村老师离开家的时候——不对,从我们看到那些照片和录像带的时候开始就产生了的一种微弱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其实也不是。——究竟是什么呢?一种说不清楚的,暧昧的——

  那个想法一点点一点点从我脑海的角落里冒出来,逐渐成形。

  “对呀,我当时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啊……”

  我不经意间说了这么一句。

  “啊?”

  “我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啊。看见那些照片和录像带的时候我虽然很受打击,可是在心底却没有感到震惊。那个时候我觉得并不是很意外。”

  看到录像里出现了S君的身影,我的确吓了一跳。可是,对于这种东西出现在岩村老师的家中这件事我却没有丝毫的震惊。那是一种感觉不到异样的异样感。一种暧昧不明的感觉。

  “对于岩村老师的那个爱好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S君说。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有一次在教室里给我们发调查问卷时,岩村老师略显不自然的、不安的目光。

  ——这是不记名的。画圈画叉就可以,也不用担心笔迹暴露自己——

  调查问卷上尽是些古怪的问题。在家里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碰过大腿间的那个东西?有没有看着自己的身体觉得最近变样了?——一个人洗澡吗?(如果画叉)为什么呢?……

  ——尽量如实回答。这可是很必要的正规检查——

  我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往问卷上画记号。收问卷的时候,也是尽量打乱顺序毫无规律地收上去的。

  “S君,那个调查问卷真是很古怪啊……”

  “恩,根本就不是什么必要的正规检查。那完完全全就是岩村老师的爱好而已。他就是想知道那些我们不会对别人说出来的事。”

  “那个问卷根本就不是不记名的。”

  当时我全都看见了。分发之前,问卷被扎成了一捆,侧面有一道画上去的斜线。

  “这样一来不写名字,不知道笔迹,甚至收问卷的时候打乱顺序就都没关系了。每一张问卷究竟是谁写的过后全能知道。只要在发问卷之前用铅笔啊什么的在侧面斜着画一道线就行了。问卷收上来之后再按照那条线排列一下,只要记住发问卷的顺序,就能马上知道是谁填的问卷了。——岩村老师肯定把我们写好的问卷带回家去了。然后铺在那张玻璃桌子上,一个人得意地笑。”

  我也中计了。当时我对那个调查问卷没有任何怀疑。所有的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我想既然是匿名的,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有别的事儿吧。”

  对于S君的话,我点了点头。有印象的事还有几件。春天写生会的时候也是如此。岩村老师要求我们从学校到公园这一路上排成两列,相邻的两个人要手牵手。也就是女生和女生牵手,男生和男生牵手。女生们没有任何异议,按照岩村老师的要求拉起了手,可是我们男生就不同了。说白了,我们不愿意手牵手。男生之间拉着手,真叫人恶心。可是岩村老师却说:“要是走散了怎么办?”强迫我们拉起手。然后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手牵手的样子。

  “说白了那家伙就是个变态!”S君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脑子有问题,我就是被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变态家伙杀死了。我什么坏事儿也没干,却被他杀了。连尸体都不能葬到坟墓里去,现在肯定还在那家伙手里呢。我都已经死了,可那家伙还在我身上干一些古怪的事情。可能把我的腿折断了,然后还在我的嘴里塞了块肥皂。要不就是什么更恶心的事情。我——”S君似乎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忍住了,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真不甘心”。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我把烤串的签子插入可乐罐,站起身来,有一种想把什么狠狠打一顿的冲动。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

  “美香,我们回去吧。”

  我向待在展望广场一边的美香走过去,途中回过头对还在长凳上的S君说:“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我是不会放过岩村老师的!”S君似乎说了些什么,正好一阵风袭来,没能听清。那时我还没有察觉,衬衫前胸的名签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九点零八分。

  这栋房子里有一种古旧的气味,泰造想着。

  这种古旧的,日本式的,长年累月的生活在这里堆积、发酵而成,一点点刺入鼻翼的气味泰造并不感到厌烦。童年时代九州的老家里就弥散着这种气味。

  刚才的那只狗还在玄关那里叫着。那狗很瘦,叫大吉,这名字真怪。看起来戒备心很强——没想到还会扑上来。刚才要不是那个小学生帮忙,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现在泰造想起来仍觉得后怕。

  敞开的窗外,向日葵正在盛开。大概有十多株吧。黑黄相间的大花齐刷刷地排列着。不仅仅是花朵,从粗壮的花茎向四面八方伸展着的叶子也都非常美丽。花茎底部的叶子那么大、接近地面的部分比泰造两只手并在一起都大。不过,有一株叶子像包裹似的合着,向下低垂,一定是蚜虫干的。仔细一看,只有那一株向日葵没有开花。

  把视线转到向日葵前面,庭院里真的栽了不少树。樱花、楠树、枇杷、山茶——似乎都不想被修剪似的,仿佛带着怒气,向四面八方伸出枝干。

  蝉叫声令人心烦意乱。无数叫声混杂在一起,似乎要把这炎热的空气彻底鼓噪起来。

  在那刺耳的声响中,泰造从刚才就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声音。

  那是警报。别人听不到的警报。只在泰造的心中响起的,微弱的声响。

  “是不好的预感吗——”

  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在泰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莫名的、微小的东西,不经意间就会像这样发出声音。如果对那个声音不理睬的话泰造就一定会后悔,就会想如果一开始能够听从那个声音就好了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

  九岁的时候,泰造的母亲死了。母亲当时刚刚年过三十。父亲已经战死,泰造和母亲两个人租住一间小屋,想依为命。母亲在附近的一家纺织工厂做工,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泰造带大。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母亲总是忙忙碌碌。

  直到如今,泰造依旧记忆犹新。

  母亲虽然形容憔悴,却非常美丽。在儿子泰造的眼中,母亲简直美若鲜花。

  可是母亲猝然去世。那天早晨,泰造掀开被子,发现母亲睁着双眼,身体已经冰凉了。母亲的猝死,连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母亲没有亲人。所有的亲戚都死于战争。所以,母亲的葬礼都由附近的邻居来操持。那时专门负责葬礼的公司还没有普及。那天,泰造一个人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庭院。看着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忙碌地来来往往,感觉到似乎自己也已经死去了。那也正好是一个酷热的盛夏。

  “那个时候‘警报’也响起来了——”

  像是一支坏了的笛子,又像是婴儿的喊叫,那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在内心深处不停响着。接着,渐渐变成了人的语言,变成了执拗地向泰造倾诉的声音。不可以不可以——堵上耳朵——堵上耳朵——堵上——

  “该死……”

  泰造用力地摇摇头,想要摆脱记忆的残影,一边深呼吸,一边用两手的指尖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在对自己强调说,接下来要做的一切绝对是正确的。

  “——请吧”

  突然从侧面递过来一只茶碗,泰造冷不防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S的母亲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真是个没声没响的人啊,泰造心里想着,重新打量了一下那张脸。肤色略黑,脸颊消瘦。和S一样有点儿斜视的眼睛混浊而黯淡。

  “要是不好喝的话,那就请您见谅。”

  轻轻掠过的,细微的声音。

  “呀,哪里哪里。别这么客气。”S的母亲似乎是叫美津江。

  美津江静静地挪动膝盖,移到了泰造的斜前方。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看上去也不太干净的深灰色衬衫和一条相似颜色的长裙,目光并没有落在泰造身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榻榻米。那侧影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她身上有生气。

  “您家的庭院里栽着好多树啊。”泰造把视线从美津江身上移开。

  “啊,这个啊,是啊。这是按照开花季节种植的,春天是樱花,初夏是楠树,秋天是枇杷,冬天是山茶——夏天就是向日葵拉。我丈夫生前很喜欢的。”

  “有一株向日葵好象被蚜虫给蛀了。在叶子展开之前要是被这些蚜虫给碰上了,叶子就会那样卷起来,像个包裹似的。最后不开花,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古濑先生,您知道的真详细啊。”

  “呀,哪里,上岁数的人都知道一些的。”

  泰造大声地笑了笑,可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耳边只剩下蝉鸣声。

  “恩,您是说,有话要对我说?”

  美津江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问道。

  泰造也终于做好了准备,伸手拿起茶碗,一饮而尽。然后转向美津江。

  “我想先说明的是,您作为S君的母亲,可能并不愿意听到这些话。”

  美津江看上去吃了一惊,身体僵硬起来。

  泰造就把S死去的那天早上在柞树林里他曾经看到过S君的事讲了出来。

  “是吗——原来那个人是古濑先生啊……”

  看来美津江已经从警察那里得知,当天有一个目击者。于是,泰造继续说:“那天下午,有两个警察到我家来了。我对警察说了我在柞树林里看到的情况。可是,那个——有一件事我忘了对警察说了。”

  一直盯着自己膝盖的美津江突然抬起了头。

  “我,听到了S君的声音。”

  “那,那孩子的声音……”

  “是的,我听到那声音的时候,一直以为是他在自言自语。于是我就想,S君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呢。但是事后一想,其实那是——”

  内心里的警报又响了。泰造没有理会那声音,加重声音说:“其实那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呢吧——现在想起来。”

  美津江直直地盯着泰造的脸,紧抿着嘴唇,好不容易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那,也就是说,古濑先生想说的是——”

  “S君并不是一个人。当时他一定是跟什么人在一起。”

  泰造越说越来劲,已经是毫无顾忌了。

  “我所听到的S君的话好象是说我什么什么的。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柞树叶子沙沙响,所以没有太听清。不过,我之所以事后觉得那不是自言自语是因为当时S君的这些话似乎是在向什么人提问,或者是确认什么,就是那种口气。所以我听到的那个应该是我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不是自言自语。后来我想,要是自言自语的话,一般都是小声地嘟囔,在嘴里嘀嘀咕咕的。不可能从这个房间穿过院子传到树林里。那是——”

  泰造停了一下,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

  “那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我是这么想的。”

  同一天的午后两点四十分。

  泰造和美津江一起在雨中沿着坡路向下走,彼此沉默不语。两个人分别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那是刚才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谷尾警官把他们送到门口,抬头看看天,觉得快下雨了而借给他们的。白色的塑料伞柄上,用万能笔写着“一课”。

  “今天真是非常感谢。”

  美津江的声音似乎要消失在雨声之中。

  “还陪我一起到警察局来,您真是个坚强的人啊。”

  泰造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摇了摇头。

  刚才泰造和美津江来到了警察局,被招待在二楼的第三接待室。闻讯而来的谷尾警官一开始脸上还写满了期待,可是听了泰造和美津江的话之后,失望的表情就掩饰不住了。

  ——作为一条线索,我们会参考的。但是,如果说说我此时的感想的话——

  抬起头,分别打量了一下泰造和美津江,谷尾警官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恐怕,那还是S君的自言自语吧——

  无论泰造怎么肯定,谷尾警官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这令泰造感到非常意外。被认定是自杀的少年,很有可能另有隐情。可是警官对此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过,仔细想来,这个态度对警察来说可能更合适。现在他们正在调查的是自杀尸体失踪的事件,眼下的工作就是搜寻尸体。所以这种暧昧不明的线索他们当然会认为将给整个案件带来没有必要的混乱。调查案件的警力是有限的。但是,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仍然没能发现尸体。如果现在警方决定集结全部警力全力搜寻尸体也是无可厚非的。

  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泰造感到非常难堪。

  可是,还有办法——

  泰造想起了前天的事情。图书馆。小说。六村薰这个作者的名字。

  不经意间,雨声紧了。啪!刚觉得有一滴大大的雨点落在伞上时马上就有无数的雨点砸下来,地面上顿时形成了许多黑色的水坑,雨水飞溅。天色渐暗,还起了风,就像是海上风暴突然来袭的样子。

  “什么天气啊!打伞根本不管用了!”

  “恩,真是啊……”

  两个人的交谈声也消失在了倾斜而下的雨滴中。

  “还是叫出租车吧?”

  没等美津江回答,泰造就扭头在道路上搜寻出租车。但是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前边的路面。很多人为了快些躲到屋檐下面去,脚步十分急促地在路上穿梭。

  “古濑先生,再走一会儿就到车站了。在那儿有出租车——”

  “噢,对呀。”

  两个人小跑着走下了坡路。车站前有好几辆空出租车停在那里。泰造走到其中一辆近前,打了个手势,车门开了。

  “来,您坐吧。”

  “多谢您了。——古濑先生,您不坐车吗?”

  “噢,我啊,我得在站前办点事儿。”

  泰造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塞给了坐在后排座的美津江。不管美津江怎么摇头拒绝,泰造还是把钱硬塞到她的手里,随即离开了。

  走进车站,可能是伞面上的雨声消失了的缘故,泰造感到格外寂静。背后是出租车驶离的声响。

  泰造合上雨伞,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一直要等到雨停啊……”

  其实,泰造在站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办,他只是想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为了不影响来往的行人,泰造慢慢走到了墙壁旁。两手像拄拐杖似的拄着那把塑料雨伞,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这双淋湿了的,布满皱纹的手。

  “不好的预感也有不准的时候啊——”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泰造的行动看起来毫无意义。

  这时,泰造忽然听见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点点向站台走去。

  “是那孩子……”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对面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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