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⑤

  糸林茜宁

  ———「大人们为什么都拿可爱的我没办法呢?」(《少女进行曲》单行本,第115页,第3行。)

  如果他不是爱就好了。

  茜宁对着喝醉的爱表演着各种不同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这句话。

  今天是周末,天已经黑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他还喝醉了。

  爱专程跑来解释的贴心让她深受感动,两人都向对方透露了隐藏在心底的话。

  此外,爱的装扮看起来像女生,跟他一起去哪里都不容易引起别人侧目。

  她有无数个理由。

  如果他不是爱,茜宁一定会在想讨人喜欢的心态驱使之下挑动对方深埋心中的欲望,然后跟他找个地方窝起来。父母那边只要请朋友帮忙解释一下就行了。

  如果她不是糸林茜宁,如果他不是爱。

  就算发展出轻率的恋情也不是不可以吧?

  没有人知道假设的自己会是什么情况。

  茜宁目前知道的事实只有爱和后藤树里亚依然维持着朋友关系,以及他果然是爱。她也明白了那句「已经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代表着主角和爱回不去的关系。

  这些事实推动了茜宁以主角身份做出接下来的行动。

  她决定去找后藤树里亚。

  后藤树里亚

  从第一次见面至今,Impatiens的成员没有缺少过任何一人,她们一起在舞台上载歌载舞,扮演着各自的偶像身份。

  其实树里亚听说过,有一位原先预定要加入的女生在企划正式展开之前就离开了,但是树里亚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人,没办法想像她的样貌。

  她还记得很清楚,她们坐在那间白色的大会议室里。

  她的左右两眼清楚看见围坐成一圈的其他六人。

  有人笑容满面,心中充满希望。有人沉着稳重、一副专业人士的气质;有人显然很紧张,身体不停轻轻晃动。有人一眼就能看出教养非常好,有人外貌出众却垂着眼帘,还有人整个贴在椅背上,一副倦怠的样子。

  众人依次自我介绍时,树里亚决心今后要和她们共同奋战,同时意识到自己也必须把她们当成竞争对手。

  在这群被选为偶像的出色女孩之中,要怎么让自己显得特别呢?

  她考虑良久,隔天就剪短了头发。

  因为她的外表不能和其他成员相似,必须让喜欢她的人从大老远就能分辨出她。

  Impatiens正式开始活动后,她在表演时也会强调出和其他成员不同的男性化风格,于是她逐渐增加的粉丝在群体之中也渐渐显出这种特色,在演唱会上喊她名字的声音之中显然含有特别多高亢的尖叫声。

  树里亚觉得自己的个性在成为偶像之前就很强势,加入Impatiens之后,她更刻意地强调了这一点。只凭她原本的个性,即使听到其他成员说出毫无干劲的发言,她也不会特别说些什么,至于揪着小妹妹衣襟这种举动更是不可能。

  在一点一滴的刻意累积之下,逐渐在她心中形成了偶像后藤树里亚的模样。树里亚对自己塑造出来的人设感到骄傲,觉得这样才算专业素养。

  她要借着人设把自己的专业素养展现在大众面前。更深、更宽、更高。

  树里亚对于自己这几年的活动没有丝毫的怀疑,和粉丝一起品尝人设的瞬间正是她所追求的目标的结晶。

  『我觉得应该提一下这件事。』

  『喔,你是说那件事啊。』

  『嗯。话虽如此,其实我没什么特别要解释的。』

  『也是啦,毕竟这种事说不上好或不好。』

  『对啊,只不过是曾经有过一段那样的时期,而且被人保存了下来。我能说的就只有「后藤树里亚今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吧。』

  『感觉就像树里已经可以考驾照了这样?』

  『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该怎么说呢,或许现在已经能轻松考上了吧。那只是一段过去,麻希和杜和子那个时期是在做什么呢?』

  『我当时还是小仙女。麻希呢?』

  『这样也行?那我当时还是旋转木马。』

  『啊?什么意思?』

  『就是游乐园里的那种东西。』

  『我知道旋转木马是什么,不过我本来以为你会顺着我发言的风格说下去。各位听众,原来麻希以前是游乐设施喔。』

  『我只是联想到梦幻风格的东西嘛!』

  麻希假装生气的样子让杜和子哈哈大笑,树里亚也开心地拍手。接着主持人播放了听众点的Impatiens歌曲,萤幕出现那首歌的演唱会画面。

  前往今天演出的Live House途中,树里亚用耳机听着每周日晚上更新、附上Impatiens影像的广播节目。每周三或周四都要选出行程能配合的两位至四位成员来录影,短则三十分,长则一小时。

  大约四分钟后,节目再次回到了布置成隔音室的录音间现场。

  『重新介绍一次,今天来上节目的是我———交野杜和子、后藤树里亚,还有,嘿嘿,从前的旋转木马。』

  『我是江迎麻希啦!』

  杜和子像是被点中了笑穴,耳机之中不断传出她的笑声,后来她还是不肯罢休地继续嘲弄「你扮演的是马吗?」、「还是负责手动旋转的工作?」,麻希用真正动怒的语气抱怨「你很烦耶」,此时节目已进行了一半,后半的二十分钟几乎都是杜和子拼命在安抚麻希,粉丝寄来的信件一封也没有读。

  听了节目的粉丝回馈的意见是「这一集好混乱」、「杜和真的很烦耶」、「最坏的是树里,都不阻止她们」。麻希和杜和子在节目播出一个小时后,也各自在Twitter上延续了节目里的话题。

  『我迟早要揍小仙女一顿(;∀;)大家要去听广播唷!(闪亮的符号)』

  『旋转木马学姊好!(*^ - ^*)』

  树里亚在节目播出的当晚就听过了,不过今天举行的特典会可能会有粉丝提起广播节目的内容,所以她在路上重新听了一次。当然,她也知道杜和子是为了把焦点从她那部影片拉走,才故意欺负麻希的。

  那件事之后过了一个多星期。

  树里亚加入Impatiens之前在Live House单独表演的影片,已经成了支持她个人的粉丝的常识。因为那部影片没有违法,而且就算删除还是会被人贴出来,所以Impatiens的官方网站并没有特别处置那条留言。

  事务所努力想办法让这件事不会对树里亚的人设造成负面影响,让她主动在广播节目里提起这件事也是策略之一。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树里亚这一个多星期都表现出这种强势的态度,不过看到杜和子刻意和麻希演的这出戏,她才发现其他成员早就看出来了。

  大家都看出她的难过了。

  下午一点,她在Live House门口联络经纪人,一边和搬运器材的工作人员打招呼一边走进去。表演时间是晚上七点。众人彩排、讨论、认真地参与特典会,六个小时一下子就过去了。

  走进超过一千个座位的大表演场地特有的宽敞休息室,其中一位成员兰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做着脸部运动。因为她拥有过人的外貌条件,所以她的表演路线很少用到太夸张的表情。

  「早安,树里。一切都好吗?」

  树里亚看着镜中的兰,轻轻抬起一只手。

  「早安,很好。你呢?」

  「跟平时一样。」

  之后两人没有继续聊,树里亚把包包放在长桌上,坐了下来。对话没有延续下去,是因为兰并非为了最近的事而关心她的状况。兰平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就不会再开口了。

  兰在大学里无意被选为校花,她展现自我的渴望是从美貌之中悄悄萌生的。她的口才不算好,社交能力也不出众,但她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别人就会因她的外表和学力把她的内在想得非常美好。成为偶像之后,她更彻底地发挥了自己端庄美丽的才女形象,就连跟其他成员相处时都会维持这种作风。树里亚很尊重兰的人设,所以跟她两人独处时总是保持沉默。

  所以树里亚完全没料到,打破这片寂静的并不是其他成员的喧哗声音,而是兰简短丢来的一句话。

  「表情太僵硬了。」

  这次她们不是在镜中对望,而是直接看着彼此。

  树里亚摸摸自己的脸。她明白兰想说什么,包括刚刚这句话的意思,还有年龄相差不大但毕竟是最年长成员的兰对她的关心。

  「我知道。」

  看到树里亚点头,兰露出微笑,接着又继续做起脸部运动。直到碧生戴着音量大到声音外漏的耳机走进休息室时,兰和树里亚都没有再开口。

  在沉默之间,树里亚思索着落在自己头上的痛苦。

  自从Impatiens组成,她一路走来看似顺遂,其实还是遭遇过不少艰难挫折,但她现在所面临的痛苦是前所未见的类型。她虽然撑得下去,但还是会忍不住把痛苦表现在脸上和态度上。

  身边的人都误会了造成她痛苦的原因。

  那部影片散播出去后,树里亚可见的范围内增加了不少难听的批评和中伤,有些人根本不认识Impatiens,却摆出一副业界行家的姿态去评论树里亚的外表、歌声,以及她过去不成熟的表演,也有些认识Impatiens的人批评她至今展现给粉丝看的都是故意演出来的人设。

  有时她的粉丝会因为护航而和那些批评者吵起来,但是支持树里亚的人也没有真正搞懂。

  这些牵扯她过去的批评,树里亚都当成是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在心里骂一句「笨蛋」就没事了。

  树里亚的人设不是她独力塑造出来的,而是和她的粉丝们、主要喜欢其他成员但也一并支持她的人们合力塑造的,是这些人让她这个女孩成为了批评谩骂都无法撼动的后藤树里亚。

  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如同她共犯的这些人、和她一起塑造出这个人设的人们,竟然对Impatiens成员后藤树里亚的人设表现出否定的态度。

  『我第一次看到长发的树里耶!那样更符合我的喜好(害羞表情)』

  『虽然我不太喜欢树里太强调专业素养,但是她那个可爱的模样,我绝对没问题!』

  『我不只想看树里男性化的一面,也想现场欣赏树里女性化的一面~(爱心符号)#后藤树里亚』

  『树里的歌喉在那个时候已经很棒了呢!』

  或许所有粉丝、工作人员,以及树里亚以外的所有成员,都不觉得这些发言有否定的意思吧。

  所有成员到齐后,她们一起去向主办今天活动的大人们打招呼,聊了一下子之后,全体成员聚在一起讨论今天表演的事项以及彩排,结束后也没有时间休息,还得接着准备即将开始的特典会。

  Impatiens特典会的内容和其他偶像团体大同小异,通常是在演唱会当天,开始表演之前在同一个会场举办。想参加特典会的粉丝从表演开始前的几小时能在会场购买或预订最新的唱片,每买一张唱片可以领取三张参加券,不过每人可购买的唱片数量和参加券的总数在每次特典会都有限制,要看偶像有多少时间而定。参加券的使用方法如下:每张参加券可以用来和一位成员握手,使用两张可以和一位喜欢的成员用拍立得相机合照,使用三张则能和两位喜欢的成员合照。也就是说,如果想和所有成员互动,最少需要购买三张唱片。

  因为有这种规矩,所以成员在特典会上受欢迎的程度不只取决于各人的知名度。

  在特典会上存在感最强的成员是曾当过知名童星、从小累积了不少粉丝的麻希。就算不知道她的经历,她亲切、纯真、热情奔放的个性很容易激发别人的保护欲,吸引了不少年长的粉丝,因此在需要花钱买唱片的特典会上人气最旺的就是麻希。

  相较之下,成员里知名度最高的碧生在特典会时反而没有那么显眼,一部分的原因是她有话直说的性格让粉丝不知该如何应对,更直接的理由则是她个人的粉丝大多只有十几岁,青少年没办法常常参加频繁举行的特典会,经济能力也比较缺乏。

  树里亚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麻希和身为队长的朔奈。

  她的粉丝很有特色,女性占的比例特别多。她们喜欢帅气的树里亚胜过可爱的树里亚,合照的时候经常要求被她摸头,向她示爱的粉丝有男也有女。

  树里亚在特典会上的表现也是和粉丝一起建构出来的,虽然发生过叫粉丝不要再来的特例情况,但她长久累积而成的整体风格从来不曾出现过跟先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今天的她跟刚开始当偶像时一样紧张。自从那件事发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公开活动。

  她当然不能展现出这么僵硬的表情。她至今和粉丝一起塑造出来的后藤树里亚从未有过这种人设。

  特典会进行得很平顺。各成员在隔板划分的空间里和各式各样的粉丝握手、合照,还会小聊几句。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提到那件事,但提到的人确实不少,还有一些粉丝对树里亚过去的形象发表了感想,那些赞美的话语深深刺痛了现在的树里亚。

  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有位参加过特典会很多次的熟识男粉丝若无其事地笑着对她说:

  「树里可以多多在我们面前展现真实的一面啊。」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树里亚努力装出帅气的表情拍照,约好下次再见,然后向他道别。她当然知道那位粉丝没有恶意,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冒犯她的事。

  但她确实受到了打击。

  不是身体的疲劳,而是心理上的疲劳。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种不曾体验过的疲惫打击让树里亚有些吓到了。

  她之所以还能撑住,是因为知道还有一些粉丝依然坚守着她至今努力塑造的人设。

  以前有一位大学女生请树里亚帮她取绰号,树里亚用了她当时挂着的吊饰帮她取名。那位女性粉丝如今带着坚决的表情走过来。

  「看大家那么高兴,我说这种话好像是在泼冷水,但我真的觉得现在的树里很帅。」

  树里亚很开心,不过若是表现得太开心,或是只向她一人传达自己的开心,都会和自己的人设产生冲突。

  树里亚依然用后藤树里亚的帅气态度,握着她的手说「今后我会更帅气的」。

  对树里亚说现在的她比较好、现在塑造出来的形象比较好的粉丝不只这一位。这一个多星期以来,无论是网路上或今天的特典会都有人这么说。

  不过世事就是如此。

  即使有一两百个盾牌,往往会因一句话而被打得粉碎,就算那句话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人认为具有攻击性。

  击垮树里亚的是第一次来参加特典会、她之前见过的女孩。

  「喔,你来了啊。真高兴。」

  「树里记得我吗?」

  「当然,你上次来跟我说话时,我就觉得这个女生好可爱。」

  「没有啦没有啦,应该是我先向你解释上次的事才对。」

  害羞笑着的女孩不像上次穿着围裙,而是穿着可爱的迷你裙,外面套着格纹长大衣。树里亚想起上次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偶像气质,觉得可以理解。这女孩平时听人夸她可爱应该听得很习惯了。

  「我、我是第一次和偶像合照,该怎么做呢?」

  「可以一起摆出相同的姿势,也可以自然一点。」

  树里亚放心了。

  这个女孩上次说她最近第一次看了Impatiens的现场演唱,树里亚听出她的语气不是「好不容易终于看到了」,而是「基于某些理由突然有了兴趣而去看的」,此时又看到她不熟悉和偶像合照,便证实了先前的猜想。

  那女孩是在书店里向她攀谈,应该是因为电影主题曲而开始喜欢她们的新粉丝。

  树里亚顿时放松下来。

  对新粉丝来说,树里亚的过去、现在、未来全都是新的资讯,她会等同看待树里亚至今所有的样貌,也会很珍惜地带回今天在此缔结的偶像和粉丝的关系。树里亚如此确信。

  确信通常只是八九成的实际状况加上一两成的期望。

  看到女孩迟迟无法决定合照的姿势,树里亚一边观察着工作人员的脸色,一边提议说:

  「要不要跟我勾着手臂?」

  「咦?碰到身体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只要不是男生要求身体紧贴就行了。还有女生叫我咬她的头呢。」

  那个粉丝或许是把怪兽的形象套在树里亚身上,才会想出这种要求。女孩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紧张地站到树里亚身边,战战兢兢地勾住她的手臂。

  树里亚在这种时候一定会这样做。她用力地贴紧那个女孩的手臂。

  她想像自己能感受到那女孩的心跳声,事实上她感受到的只有呼吸声,以及外套底下的纤细肢体。

  拍立得相片立刻显出影像,树里亚亲手把照片交给那女孩。

  「谢谢你鼓起勇气来参加活动。以后要再来喔。」

  若说这不是为了销售量或提高知名度,那是骗人的,不过树里亚还是以自己的风格、带着几分真心对那女孩说出这句话,宣告了这段温馨时光的终结。

  「好的!谢谢你!我会再来的!」

  「嗯!」

  「还有,其实……」

  女孩看似毫无恶意,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我能鼓起勇气,是因为知道树里亚是爱先生的朋友。」

  树里亚惊愕地屏息。

  「……爱?」

  彷佛有一只手钻进了她心中的空隙,把她的心强行撬开。

  那里传出她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喊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爱先生是哪位?这是昵称吗?」

  她装出充满期待的语气,自认为掩饰得很好。

  「就是那部影片里被拍到的爱先生啊!看到你们两人说话的样子,我心想树里亚一定是很好的人,所以更想支持你了!」

  「这样啊。」

  「我会再和爱先生一起来的!」

  天真的女孩不停地挥着手,离开了隔间。

  树里亚也向她挥手,脸上挤出笑容。

  对方一定没有发现她在自己打造的外壳之中感受到了危机。

  她突然有一种预感。

  这下完蛋了。

  崩坏即将到来。

  就算不是现在,想必也不远了。

  问题不是被人知道了她的交友关系。不是因为这点小事。

  有人对后藤树里亚身为偶像之外的部分产生好印象,因此跑来看她,成了她的新粉丝。

  她感到自己心中的盾牌被这件事连根拔起了。

  即使在发烧或脚抽筋时仍然供给她立足之地的坚固地面,彷佛突然消失了。

  来参加特典会的女孩没有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但后藤树里亚觉得自己几年来塑造人设的努力、几年前做出选择的那一天,全都被否定了。

  她无法谴责任何人。

  预感是正确的。

  树里亚在接下来的特典会和演唱会都表现得一塌糊涂(这是她自己认定的,其实只不过是偶然犯了几次小错)。

  这是很罕见的情况,所以有很多粉丝看到树里亚的失误还是偏袒地称赞她充满了人味。

  宇川逢

  因为要上班的缘故,逢没有去看演唱会,但他很快就得知了树里亚很罕见地在表演时犯错的消息。他有一点担心,不过听说那些只是任何人都可能犯的小错,诸如站错位置或忘词之类,他就比较放心了。在现场观赏的粉丝都没有批评树里亚。演唱会结束后,树里亚在Twitter上写了「真是对不起今天来看表演的人。我会好好加油的」,也没有出现负面的回应。或许还是有人批评,但逢早就封锁了喜欢批评树里亚的那些帐号,就算有他也看不到。

  自从朋友树里亚当上偶像之后,逢就下定决心,除了分享演唱会感想之外不会再跟她有任何的个人交流。

  所以除了官方正式发表的事实之外,他无从得知树里亚的想法。太担心也没有用。在工作的时候,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她的事,但是休息时收到的讯息让他吓到呛住了。

  糸林茜宁用手机拍下她和树里亚合照的拍立得照片传给他,照片里站在偶像身边的高中女生神情非常紧张。

  逢十分惊讶,但仔细想想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想到这里,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跷课了吧?』

  回覆很快地出现了。

  『说不定是在假日拍的呢。』

  『昨天有好久没举办的特典会,服装也是最新的。』

  为了找机会看Impatiens的演唱会,逢经常对照排班表和表演日期。太天真了。他默默地为这高中女生感到操心。

  『……我太大意了!』

  『前天见面的时候你说最近会传讯息给我,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你早就计画好要跷课了?』

  『树里亚人很好喔!』

  身为成年人,他没办法苟同茜宁这种摆烂的态度,不过他再看一次照片,又觉得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咦?那两个人走到一起了?」

  同事藤野瞄着他的手机说。

  「她很喜欢树里亚,破天荒地跑去参加特典会。还是跷课去的。」

  「哇,真是青春。」

  藤野说了句老套的感想,从休息室的小冰箱里拿出茶水,喝了一口。

  「你跟那个女孩很要好嘛。你可别打人家主意喔。」

  「我才不会咧。」

  「依照你的个性,你才不会因为是朋友就不对人家下手。」

  藤野是他的同事也是朋友,对他当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我可不希望看到朋友因为迷上高中女生而被逮捕。」

  「如果我被逮捕一定会供出主谋是谁,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说什么傻话。」

  藤野哈哈大笑,拿起需要的道具就回去工作了。逢也不想留在不能抽菸的休息室,他把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放进自己的置物柜,穿上外套准备外出。

  大厅里,一位资历尚浅的创作女歌手开始表演,会专程来看她表演的想必都是熟人,为了其他表演者而来的客人姑且随着音乐摆动身体。只关注出道歌手的人可能会觉得这场面很冷清,不过这在Live House里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

  走到室外,呼吸时冒出了白烟。新闻明明说今年是暖冬,但现在的气温还是很低。逢一边爬楼梯,一边想起刚才看到的常见场面,心中默默地期望着。

  希望刚才那位创作女歌手至少可以达到自己满意的目标。

  这是逢的习惯。不管各种现实考量或背景因素,他都希望站在这个舞台上的表演者能实现心愿。这种率直的想法很符合他的作风。

  为了自己和那位女歌手的祈祷停了下来,夜风吹得他耸起肩膀。走下坡道前往吸菸区的途中,他从祈祷联想到了茜宁说过的话。

  比起不认识的大人推荐的书,她更相信身边的人推荐的书。

  逢如今还是跟当时一样同意后半句,也跟当时一样对茜宁说的前半句抱持着不同的意见。

  不认识的大人所举办的奖项或许会成为某位歌手大红大紫的契机。有些歌手是在Live House里累积知名度,也有歌手是因唱片行或唱片公司制作的广告而被大众认识,两者没有好坏之分,也没有高下之分。

  说不定那些奖项背后真的有茜宁所说的黑箱作业,但逢还是不愿意彻底否定奖项的存在意义。如果否定奖项,也等于否定了期望有朝一日能登上大舞台的歌手。

  逢走进坡道中段的小巷,在公共吸菸区点了烟。冒起的白烟里浮现了两天前和他一起去过花店的茜宁。

  最近他常常想到她。

  逢不讨厌想着朋友的自己,而他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藤野或许说得没错。

  他绝不会对茜宁做出不轨之举,但他或许真的迷上茜宁了。

  毫无疑问,契机是发生在他们去打撞球的那一天。茜宁让逢看见了她的内心。仔细想想,她会因为逢很像小说人物而向他攀谈,已经表明了那本小说在她的眼中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但他却一直没注意到,他只觉得这种相遇方式也是有可能的。

  当他听到茜宁甚至克服恐惧、超越习惯,为了模仿故事情节而挺身奋战,他才真正明白。

  逢至今认识的成年人之中也有一些人非常热爱某些作品,但他们多半只是把作品留在过去的记忆里,不会为此改变现在的生活。茜宁却会因为喜欢的作品而改变现在的作风。

  这让逢很感兴趣,也想要多了解她一些。

  最重要的是,逢一向喜欢个性独特、忠于自己内心而行动的人。

  这种心情是毫无虚假的。

  抽完第二根菸以后,逢决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

  他在休息时间出去主要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抽菸,第二是吃东西。今天还有另一个目的,他打算去买有树里亚访谈的音乐杂志。

  杂志去哪里买都行,附近有好几间书店,唱片行应该也买得到。他本来打算视吃晚餐的地点来决定,如今念头一出,他就快步走向茜宁打工的地方。

  她刚刚回讯息的速度很快,想必她今天没去工作。

  手动开门走进书店,果然没看到茜宁的身影。如果她在,或许正在后面休息吧。

  他并不是来找茜宁的,所以没有继续牵挂这件事,而是直接走向音乐杂志的区域。找到了想买的杂志,翻阅一下内容,立刻看见了Impatiens的队长朔奈和树里亚相视而笑的照片。那行「偶像私底下的穿着」看得他眯起眼睛。

  逢本来可以直接把杂志拿去结帐,但他走向柜台的途中一直在看其他书本的封面,那些像CD封面一样的专业设计和美感很吸引他。

  那本书就放在柜台前的一区。

  平放的小说堆了好几叠,还有精致的海报和播放着电影预告的小萤幕在强调那些书的存在感。

  先不论好坏,逢觉得自己的个性只要看到有兴趣的事就会一头栽进去,对于不关心的事则是完全不想浪费半点脑容量。

  所以他拿起了那本小说。

  老实说,他对那本书没有兴趣,小说这种文化本来就不吸引他,看着满篇文字也让他觉得很累。小学上国语课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问到作者的心情时总是答不上来,从此他再也没有对小说产生过半点兴趣。

  不过,他很重视的朋友却把这本小说当成人生的重心。

  逢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本文库本走向柜台。

  店员询问需不需要包书套,他回答「也好」。原本一直挂着客套笑容的女店员似乎被这个比想像中低沉的声音吓到,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糸林茜宁

  ———因为被锁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因为一直看着这一个人,所以她无庸置疑地知道那人有多丑陋。(《少女进行曲》单行本,第119页,第18~19行。)

  再次见到树里亚,茜宁只觉得期望落空了。

  茜宁本来以为说出爱和树里亚的交情会促使故事出现某些进展,但对方只是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愕然。

  难道是只说一次的效果还不够吗?茜宁这么想,并查询了下一次特典会的资讯,发现今年只剩一场特典会,将在今年最后一场演唱会当天举行。

  看到日期,茜宁不禁叹气。如果等到那一天,就赶不上故事了。

  《少女进行曲》的故事之中没有提到明确的日期,不过可以从各种线索推断出各个事件的大概时间。根据茜宁的解读,故事的最后一天碰巧撞上Impatiens的演唱会日期。如果等到那时就太晚了。

  所谓的朋友或许不是树里亚,也不是藤野,而是其他人。

  为了慎重起见,她还去了树里亚的Twitter为昨天的事道谢,不过树里亚从来不会回覆粉丝的留言。

  茜宁一方面摸索着其他可能性,另一方面又知道自己并不是特别期待看到戏剧性的事件发生。

  现在应该是「起承转合」之中「承」的部分。

  《少女进行曲》的主角也有平稳度日、没发生特别事件的时候,如常地上学,如常地用功,如常地和家人相处,如常地睡觉,有时和爱或其他朋友互动,逐渐加深感情。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些情节很无聊,不过这个部分在故事里具有重要的意义。

  因为对主角来说,这是她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最后一段时间。

  茜宁也依照故事平静地度过和树里亚再会之外的部分。

  前天她和爱去了花店。

  在小说里也有两人一起赏花的温馨情节。刚好他朋友的生日快到了,所以这时邀约正好。逛了几间店以后,爱买了装在透明球状盒子里的永生花做为送给朋友的礼物,还顺便买了一朵非洲菊送给茜宁。茜宁尽其所能地表现出开心和害羞,回家之后就上网搜寻鲜花要怎么照顾,依法炮制了一番。小说没有提到主角收到花的情节,但有提到主角收到了礼物。从网路上找到的资料来看,非洲菊若是照顾得好,可以活三个星期。茜宁把花插在装了水的漂亮瓶子里,摆在房间的角落。

  如前所述,茜宁昨天去见了树里亚。

  今天她又来到这座城市。

  放学后,她和好友美优一起走进做为本市地标的那栋建筑物,地下楼层有各式各样的甜点店铺,她们想吃特别的甜点时都会来这里。

  茜宁买了色彩鲜艳的义大利冰淇淋,美优买了料多到几乎爆出来的可丽饼,两人一起坐在粗大柱子旁的长椅上。她们先给甜点拍照,然后两人交换着吃。

  「林,你昨天在做什么?」

  「啊?为什么这样问?」

  「你不是跷课了吗?」

  听到美优突然提起这件事,茜宁依照自己的风格睁大眼睛表现出惊讶,汤匙上的冰淇淋随着她的动作掉到地上。

  「不会吧!被发现了吗!」

  「你真的跷课了吗?我只是随口问问啦!」

  「什么嘛!哎呀,中计了,我真是太大意了。」

  茜宁露出消沉的表情,但是为了不让美优太担心,一下子就恢复原本神情,吃了一口冰淇淋。

  「被你发现是没关系啦。」

  「嘿嘿。」

  「你的直觉真的很强耶。」

  「我又不是真的发现你跷课了。」

  「我父母都有工作,又没有兄弟姊妹,所以过得很自由。」

  「这样很好啊。所以你到底去干么了?和晋一起吗?」

  「晋在这方面倒是很守规矩。」

  「真的假的?明明是搞乐团的。」

  「他是正经八百的摇滚乐手。」

  「那你是去干么了?」

  「去尝试前所未有的体验。」

  茜宁露出故作高深的笑容,为了保护和美优之间的友情,她还特地解释「我觉得你们应该没兴趣,所以才没说的」。她一边说,一边从放在地上的书包里拿出钱包,然后从钱包里抽出照片交给美优。

  「这是谁啊?偶像吗?」

  「美优也有在听Impatiens的歌吗?」

  「没有,我不认识,只是从服装看出来这个人是偶像。我好像在班上听人提过Impatiens。」

  「是啊,晋很喜欢她们,所以我也开始听了。听说买CD就可以和Impatiens的成员合照,所以我就去参加了。」

  「喔,我知道!听说还有人会因此买很多张CD是吧!」

  「昨天我前面的人也买了三张一样的CD呢。」

  「哇塞,这种促销方式太奸诈了。」

  美优直率地说出感想,让茜宁非常羡慕,换成是她绝对没办法开口批评朋友喜欢的艺人的销售方式。

  不过美优平时很会察言观色,茜宁觉得对方是信任她才会如此坦率,心里感到了一阵暖意。但是自己一边欺骗对方还一边享受着对方的好意,让她忍不住又咬了舌头。

  「你拍照时看起来好紧张啊。」

  「是啊,我是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名人就会紧张的追星族嘛。」

  「真意外,你平时才不怕学长姊、老师或初次见面的人咧。」

  「说成这样太过分了吧?」

  美优很懂得附和别人的玩笑话,就算是下流一点的玩笑或黑色幽默,她也会配合地给出反应。茜宁心想这样说或许比较符合对话的氛围,又为自己想要配合氛围的心态羞愧到想死。

  不只是为了氛围,这一个月以来,说得精准一点应该是一起拍了大头贴以来,茜宁和美优单独聊天的频率越来越高。

  她们两人是上高中以后才认识的,因为在班上隶属于同一个群体,才会开始往来,最近还常常瞒着大家偷偷相约。美优也很享受撇开其他人跟她单独出游,感觉挺刺激的。

  「美优还不是一样?不只不怕学长姊,甚至老是跟学长姊混在一起。」

  「这样很好啊,常常有人请客呢。」

  「唉,真羡慕。」

  在茜宁看来,和美优变得亲密还隐含着其他意义。

  《少女进行曲》的主角虽然有很多朋友,但她从来不向任何人展露真正的自我。随着故事的进展,主角在逐渐战胜自己的同时也和朋友们渐行渐远,只有一位朋友始终不变地相信着她、等待着她。

  「林,你可以期待晋的乐团大红大紫啊。」

  「机会太渺茫了啦。」

  她们的友情对故事不会造成重大的改变,但茜宁猜想美优或许也是故事进行之间不可或缺的角色。

  因为茜宁和美优越来越融洽的关系包含着想讨人喜欢之外的目的,所以她和美优相处时比之前更愉快了一点。

  吃完甜点,两人赶在尖峰时间到来前一起搭上电车。美优一直在揉捏茜宁挂在书包上的豆沙包娃娃,没多久就到了离别的时刻,朋友挥挥手下了电车。

  茜宁度过了符合故事中的「承」的一天。

  在这天之后,《少女进行曲》的故事加快了步调。

  爱和主角相处之间,逐渐察觉到她内心有些奇怪的地方,也对她伪造的外在表现感到疑惑。他看出了少女封藏起来的真实样貌,谅解了她、接受了她,甚至想把少女从内心的牢房之中救出来。

  少女接触到那坚强的意志,起初感到畏惧,最后还是决定依照自己真实的样貌生活。

  茜宁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走到那一步,心中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解脱感,随即却是一阵强烈的恐惧。

  她不是害怕决断的那一刻到来时会和好朋友们分离,也不是害怕走向决断的那一步。

  她怕的是故事并没有写出主角决定照着自己真实样貌生活之后是什么情况。

  《少女进行曲》的最后一页写到少女借由爱的陪伴得到了支撑的力量,让她感到安心,然后就没有了。

  光看字面上的描述,光看作者花了整本书来描述的主角内心世界,茜宁实在不觉得少女身边的人还会继续跟她在一起。

  她或许也会落到和主角一样的下场。如此渴望受人喜爱的心态到了那一天能不能承受得住呢?结局的未知部分令她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过,比起永远受到想讨人喜欢的心态所束缚,她就觉得这种恐惧还是可以忍受的。

  为了实现心愿,茜宁跳入了故事之中。

  她想过情节发展可能和小说有些落差,时间线或许也不尽相同。譬如说,她和后藤树里亚的对话或许和故事里描述的不同,在当下已经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树里亚的态度透露出她和爱的关系并不一般,其中或许也隐含着某种意义。

  茜宁这阵子脑子里想的只有《少女进行曲》以及想讨人喜欢。

  在这样的生活之中,爱主动向她提出邀约。

  『我有话想跟你说,最近有空吗?』

  如同小说的情节,转折毫无预兆地来临了。

  即使是直觉很差的人也能看出这句话的语气不是单纯想约人出去玩。茜宁一看就止不住内心的悸动。

  宇川逢

  因为想让朋友大吃一惊,逢怀着这份玩心翻阅着小说。

  他一边想像她说出「怎么不告诉我你已经读过了?」的惊喜表情,一边看书。

  逢大概花了一个星期读完小说,此时他正在自己房间里。他翻到最后一页,确认没有后记或导读,然后把书放在桌上。

  他伸着懒腰站起来,叼起香菸。

  打开窗户,冷气顿时钻进开着暖气的房间。点燃香菸,吸进一口,寒冷彷佛消除了一点。

  他吐出第一口烟。

  他转动着脑筋,如同活动着血液运行的肌肉,袅袅升起的白烟中混杂着他毫无虚假的心情。

  「咦?」

  糸林茜宁

  ——————今天,少女第一次向人展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少女进行曲》单行本,第152页,第12行。)

  今天她要第一次把真实的模样展现在别人的眼前。

  茜宁站在全身镜前,比出生以来这十七年的任何一个早晨都更紧张。

  稍微染过的头发、虽然违反校规但还不至于会被警告的淡妆、没照规矩穿好的制服、改得比自己的喜好还要短几公分的裙子、挂着能当作卡套的大布偶的书包,这就是糸林茜宁上学时的寻常打扮。最近天气比较冷,她还加了一件深蓝色的外套。看起来清清爽爽,不会过度花俏。

  她每天每夜都在想,镜子里的这个人是谁呢?

  某天她突然想到。

  让她把真正的自己封锁起来的心态是什么东西。

  遮掩了真实的外表和心情、只希望讨别人喜爱的诡异生物。

  茜宁只要顶着这副模样去学校,就能表演出友谊所需的一切行为,像是和朋友们互相打招呼、说说笑笑、互吐苦水、互舔伤口,偶尔小打小闹。

  她的精湛演技不是为了和朋友加深情谊,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喜爱。

  对男友也一样,对家人也一样。对多半不会再见的路人、店员、邻座客人、网路上的陌生人、乐团乐手、偶像,以及来她打工的书店举办签名会的小说家也是。面对这些人的时候,茜宁总是在思考,要表现出怎样的神情、声音、话语才能得到对方的正面回应。

  别人想必都是很单纯地表达友情、爱情、亲情,但她却没办法毫无装饰地率直表达。

  这种生活让她觉得很懊恼、很厌恶、很空虚、很想杀死自己,但她又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今天故事就要改变了。

  爱会发现胆小、无情、自私、但总有一天会真心喜欢上别人的真正的糸林茜宁。《少女进行曲》是这么写的。

  「去死吧。」

  她对着镜中那个脸色难看的人喃喃说道。没有得到回答。茜宁随即握住门把,装出了在家人面前常有的懒散神情。

  『抱歉,我今天跟朋友约好了。』

  『你只说「朋友」,是因为那人我不认识吗?(思考的表情符号)可别被人拐走啰。』

  『我不会听信传销或阴谋论啦,别担心。(思考的表情符号)』

  茜宁拒绝了晋的邀约,放学后又去了那座城市。

  坐在电车上,看着掠过窗外的风景,她依旧挂着适合的表情。因为电车上可能有她学校的同学,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车门开启时飘进来的臭味还是一样惹人厌。就像把人的皮肤像包心菜一样叠起来,把一层层热气闷在里面似的臭味。

  茜宁知道自己身上的臭味比别人更强烈。

  她觉得自己披着比任何一个家人、任何一个同学更厚的虚假外皮,她的皮肤从来不曾感受过风的吹拂。

  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其实茜宁现在紧张到根本记不得第一次在异性面前脱衣服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爱会说什么呢?

  在小说里,他发现主角的本性之后,一见面就说了这句话:

  『我想知道藏在你里面的人在想什么。』

  现实的情况应该不可能这样吧,一般人都会先打招呼,闲聊几句。一定是因为太过理所当然,不需要多言赘述,所以才省略掉了。

  茜宁是这样解读的。

  他们相约的地点是座位彼此距离颇远的咖啡厅。

  她朝坐在店里的爱挥着手,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今天的爱穿了一身黑,和黑色的沙发很搭配。

  她才刚点了柠檬茶,爱的声音就传过来。

  「抱歉突然约你出来,我有点想知道糸林茜宁真实的想法。」

  茜宁努力不让自己吸气和吞口水的动作太明显。

  「你对我这么感兴趣吗?我也很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就是了。」

  「我想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糸林茜宁的事。不是想些奇怪的事情喔……啊,不对,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

  茜宁露出诧异的表情,微微点头,同时在心底深深地点头。

  是啊,爱一向不喜欢怀疑朋友。

  如果他意识到朋友表里不一,一定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小说里也明确地写到了这一点。

  今天的他果然也是货真价实的爱。

  「啊?到底是什么事?」

  「或许会让你觉得有些突然。我可以直说吗?」

  「当然。」

  猛烈的心跳、焦急的情绪,全都被她想讨人喜欢的心态牢牢地压住了。那是注定将被杀死的某种情绪的恶魔。

  现在先让你尽情肆虐吧,茜宁想像着从真实展露的自我除去那邪恶东西的情景,一边静待着爱说下去。

  她在等待。

  她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

  「这个,我不是很懂。」

  「嗯?」

  爱从放在身边沙发上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东西。

  茜宁立刻看出那是一本文库本。放在桌上的那本书包了书套,茜宁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依旧保持着讶异的神情。

  这种表情就算不像愤怒或悲伤那么强烈,还是可以推动别人做出行动。茜宁的表情催促着爱拆掉包在外面的书套。

  从爱的角度来看,把一本书放在两人之间,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意义。

  一看到封面,茜宁就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为了传达出心情,她睁大了眼睛。

  那封面以清爽的蓝色为底,画了散乱的各种物品,杂物包围着中央的书名。和单行本的风格很像,大概是在改版文库本之前出版的。下方三分之一的面积(在茜宁看来)都被改编电影的宣传文字和演员照片污染了。

  她不需要拿起来确认。

  「……你读完了?」

  「嗯,花了一个星期左右。对我来说算是读得很快了。」

  「真是吓到我了。」

  「我想跟你分享感想,让你大吃一惊。」

  如爱所料,茜宁确实非常惊讶。

  茜宁没想过他会看书,小说里的爱也没有展现过任何对文字的兴趣。

  爱接下来说的话填补了这个认知落差。

  「我对小说没兴趣,但你说过这本书是你的人生准则,所以我才会感兴趣。」

  既然朋友感兴趣,所以他轻易地采取了平时不会采取的行动。这点非常符合爱的作风。

  但她有些疑惑。

  书中人物可以读自己被写到的书吗?

  茜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不禁有些羞耻。

  管他是不是书中人物,茜宁自己都读了《少女进行曲》,就算爱跟着读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看来你真的很会花言巧语。」

  「我都说了我不会嘛。至于糸林茜宁会不会我就不知道了。」

  茜宁突然感到害怕,说不定爱已经从《少女进行曲》看穿糸林茜宁此人的内心了。不过他若真的全都看穿了,她再怎么害怕也没用。

  「我也不会啊。所以到底是怎样?」

  她很单纯地想要知道爱对《少女进行曲》有什么感想。能够听到书中人物分享写到自己的小说的感想,真是难得的体验。

  茜宁确信,爱的感想一定会强调少女在这个世上并非孤单一人。

  所以她没有注意到爱并没有提及她的内心世界。

  从这点来看,茜宁错误地解读了爱这个行动的意义。

  「比我想像得更容易读。我很久没看小说了,不过里面没有我看不懂的艰涩字眼,写得非常浅显易懂。我倒是没想到旁白会一直使用敬语。」

  茜宁很快就知道了。爱拿出书本时,已经开始提问了。

  「嗯?那你说不是很懂,是哪里不懂?」

  「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茜宁歪着脑袋,想讨人喜欢的心态把她歪头的角度比她真正的感觉收敛了两公分左右。

  她拿起眼前的文库本,迅速地翻页。茜宁对小说和电影的内容早已如数家珍,根本没必要做这个动作,但她把这个动作当成一个标点符号。

  「书里确实有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情节,还会突然转换场景。」

  「我不是那个意思。」

  店员把茜宁点的柠檬茶送来了。爱此时伸出了手,她把书交到他的手上。

  爱也开始翻起书本,但茜宁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翻找什么,或是他也把这动作当成标点符号。

  「我不懂的地方并不是内容或故事。」

  爱阖起书本,直视着茜宁的双眼。他的眼神很认真,显示出他绝不容许她逃避,也绝不容许自己逃避。

  「我不懂的是,糸林茜宁,你至今对这本书的说词有几分是真的。」

  这在故事中是起承转合的哪个部分?是序破急※的哪个部分?如果不能把人生当成小说来读,茜宁至死都不能理解。

  注13:形容音乐戏剧或武道等艺术结构布局的用词,「序」是缓慢地展开,「破」是变化的转折,「急」是快速地收尾。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就算身为作者或读者,也只能用自己的想像力去解读小说里的字句,不可能完全理解书中人物的一切。

  「这个角色和我完全不一样嘛。」

  爱顶着那张脸注视着面前的朋友。

  「这家伙怎么看都是女的啊。」

  少女注视着愣在白色房间里的自己。

  「不会吧,我真的觉得你和爱很像啊!」

  茜宁带着笑容和惊愕否认了。

  「要说像确实有点像,不过书中完全没提到这个角色的性别和外表不一致啊。」

  「只是写得比较隐晦罢了。」

  「还有,这个人又不是在Live House工作。」

  「书上有写到那是听得到音乐的地方。」

  「这范围也太宽了吧。还有,你说这个人的打扮和我很像。」

  「对对对,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简直一模一样。」

  「书里完全没出现关于服装的描写,甚至没写到是夏装还是冬装,我根本没办法想像这人穿的是怎样的衣服。」

  「爱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很鲜明耶。」

  「有可能是因为我很少看书,所以比较不擅长想像。」

  「或许吧。」

  「还有,书里没有主角和爱去买指甲油的情节,也没有主角看到爱受到羞辱而挺身抗争的情节,此外,和爱住在一起的应该是一大群宠物吧?不只这样,最离谱的是……」

  「嗯?」

  「这根本是奇幻故事吧?我才刚开始读就觉得很诡异,里面竟然有魔法或诅咒之类的东西,这根本不是现实世界嘛。电影预告确实有一种很闪亮华丽的感觉就是了。」

  「那是电影风格造成的啦,我在电影出现之前也只是读文字而已。」

  「我还以为我们看的是不一样的书咧。我确认一下,你说的真的是这本书吗?小楠那乃佳写的《少女进行曲》?」

  「当然。」

  「你是认真的吗?」

  「我才不会分享假的小说感想呢!」

  「我要先说清楚,我不是来质问你有没有说谎的。」

  「啊?我也没有这样想啊。」

  「那就好。我只是觉得小说内容和你描述得差太多,想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此外,或许也是因为电影预告的影响吧,我觉得主角和爱怎么看都是情侣啊。」

  「真令我意外!你竟然是恋爱脑!」

  「恋爱脑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

  「算了,无所谓啦。糸林茜宁,听了我刚刚所说的那些事,你还是觉得我跟书中的爱很像吗?」

  「嗯,我觉得很像。」

  「你也觉得自己像主角少女?」

  「我在读书的时候,真的觉得书中写的就是我。」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什么意思?」

  「先不说我和书中的爱像不像,我说的是这本书描写的少女。在我看来,你不像她那样拼命符合别人的期待,不会看对象改变态度,也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你比她正常多了。」

  「不不不,你太抬举我了。」

  「你跟我的同事藤野相处得很好,对自己的儿时玩伴也表现出关心的态度;我被人羞辱的时候,你也是真心挺身而出,所以我觉得你不是这么差劲的人。」

  「或许我心里藏着一个坏人呢,呵呵。」

  「坏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小说主角也不会这样说。」

  「我和爱都跟书里描写得一模一样。」

  「至少我不觉得自己跟那个爱有多像。」

  「那为什么你们名字念起来一样?」

  「唔……我从小就讨厌逢这个名字。」

  「这名字有什么不好的?」

  「太普遍了,光是我听过的就包含艺人、乐手、创作歌手、偶像,我的朋友之中也有人叫这个名字,小说、漫画、电影里面一定也不少。」

  「的确很多,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是五十音的最前面两个字※,所以很容易想到吧,而且还可以写成很多不同的汉字,包括爱情的爱、蓝色的蓝、英语的我(I),或是人工智慧的AI。因为太常见了,我以前有段时间很讨厌这个名字,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介意有多少和我同名的人,不再去比较自己名字的用字比较罕见,重点是我珍惜的家人和朋友就是用『逢』这个名字叫我的。」

  注14:五十音的开头是A、I、U、E、O,而「逢」的读音是AI。

  「真是个温馨的故事。」

  「所以这本小说里的爱和我的名字无关。同样的道理,我也觉得糸林茜宁就是糸林茜宁。」

  「我就是我。」

  「我不是要否定你对这本书的感想。你之前说过,希望像这本书的主角一样改变,在我看来,如果你担心自己是个讨厌的人,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就算你对小说主角怀着强烈的认同感,糸林茜宁还是糸林茜宁。」

  「爱不会说这种话。」

  龟裂。

  比平时封锁得更紧密的地方出现了一线龟裂。

  怎么敲都敲不破的墙壁之间流出一滴血。

  不过,想讨人喜欢的心态不肯让封锁的真心燃起希望,迅速地抹消了她试图求救的声音。

  「听你一说,我也觉得小说里的爱没有逢先生这么温柔,或许你们真的不太一样。」

  「你的态度变得也太快了吧!」

  一旦享受到眼前的人展现的笑容,尝到那甜蜜的滋味,内心里的茜宁就开始害怕了。她不想失去这一切。

  她被镜中的自己驯服了。

  「就像现在一样,糸林茜宁是非常直率的。」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其实我还挺表里不一的喔。而且拿帅哥特别没辙。」

  好想死。

  「那样不叫表里不一吧,应该说是现实。」

  「嗄?听起来好讨厌,还是表里不一比较帅。」

  好想死好想死。

  「先不论像不像书中人物,没想到我们对小说的看法会差这么多。」

  「读书心得本来就是这样啊,如果没有插图,就只能靠着文字想像。」

  「你能借着这本小说想像出我这种外表,实在太厉害了。」

  「别看我这样,我的想像力可是很丰富的。」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逢先生真的不是爱吗?你都读了小说还是这么想吗?」

  「不像才好呢,我不想要用这本小说里的爱的身份和你相处,而是想用宇川逢的身份和不是小说主角的你用真实的样貌建立坦诚以对的关系。」

  「你是希望我觉得你花言巧语才故意这样说的吗?」

  怎么办?

  搞错了。

  他不是爱。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爱。

  他和其他人一样。

  他完全不懂《少女进行曲》,也完全不懂被封锁在内心的少女,和随处可见的那些人根本没啥两样。

  「真是狡猾的大人啊。」

  她好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他又不是爱,只是个直率得像笨蛋一样的女装爱好者,茜宁没兴趣继续跟他待在一起。光是坐在这里,现实就会提醒她抱持着无意义的期待,提醒她只是在作梦,她真想立刻逃开这种痛苦的折磨。

  因为不能逃,所以茜宁才会期待、才会继续作梦。

  若非为了恋爱游戏的算计,不高兴就立刻离席是不讨人喜欢的,所以她做不出来。

  「不过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一样,坦荡荡地说出糸林茜宁就是糸林茜宁。」

  「如果你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能坦白说出自己错了,那就是在表露真实的自我,太过叛逆只会一直和别人起冲突。」

  「你以前也会这样吗?」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但我也不担心就是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能活得像真实的自己。」

  听到这句话,让茜宁想起和他一起去Live House时看到的乐团。

  表露真正的自我,照着真心过日子,不带着伪装过活更快乐。

  他们凭什么歌颂那种生活方式,擅自认定那样才是正向积极的?

  真正的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能展露出来?

  「这样真的很帅耶!」

  在没人看得见的内心世界,茜宁被困在没有阴影的白色墙壁之间。

  她用掉了无可挽回的时间。

  故事的最后一天逐渐接近。

  她和不是爱的这个人一起进行了故事情节。

  再这样下去,她就没办法以主角的身份迎接那一天了,只能当个旁观者。

  此生她都要被困在这里,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茜宁把和宇川逢对话的工作交给镜中的自己,内心的她则是不知所措地独自坐在那个白色房间里。

  此时有一句话传了进来。这句话来得正好。

  「对了,糸林茜宁,你一直说自己在模仿主角和爱的行动,如果就这样进行到最后,那可就糟糕了。」

  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茜宁抬起头来。

  原来如此。

  那样结束或许也不错。

  宇川逢不知道,最后的最后,和他口中真正的糸林茜宁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黑暗生物竟因为这一句无心之言而做出了某个决定。

  他也不知道,对于相信他就是爱的茜宁来说,和他的相遇带给她多有力的支撑。

  「哪天一起去跳伞吧。我早就决定要效法小说的情节,到时才能摸到逢先生的手。」

  「啊,难怪打撞球时你会有那种反应!真是坏心眼呢。」

  「请叫我小恶魔。」

  下定决心之后,无论镜中的她装出如何讨好的表情、说出如何奉承的话语,茜宁都没必要羞愧得想死了。

  那朵非洲菊不到一个星期就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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