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在同居生活中,我曾好几次于深夜看见田贯的身影。

  第一次是在七月十一日看到,是她住进来两天后。

  我们睡觉的时候当然是男女分开,房间的床铺给久米井用,田贯则睡在壁柜里面。然后我和渡利则把客厅的桌子搬到角落之后打地铺,我用便宜睡袋。虽然身为屋主,我当然有权利使用棉被,但因为买来的睡袋跟渡利的身高不合,我没办法,只能把床铺让给他用。

  有运动的渡利很好睡,一关灯马上就会听到睡着的呼吸声。

  相反的,我则大多很晚才睡。大家都睡着之后的时间最适合制作游戏,幸好跟我同寝的渡利,并不会被电脑萤幕的亮光和打字声音吵醒,我可以安心地工作。

  当我专心工作时,分隔两个房间的门突然打开。

  穿着毫无装饰感、黑色运动外套的田贯站在那儿。她跟我对上眼后,觉得有些尴尬似地装模作样起来。

  「堀口同学,原来你还没睡啊。啊,我想喝水。」

  这明显是借口,就寝前她应该穿着翠绿色睡衣,没有必要特地换成运动夹克。

  我确认了一下萤幕上显示的时间。

  凌晨两点,已经很晚了。

  「这么晚了,你想要出门吗?」

  我这样问,田贯于是放弃含糊其词。她露出像被骂的小孩般的表情缩了缩肩膀,点了下头。

  「这么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出去很危险耶,这附近没有监视摄影机喔。」

  「嗯,这个嘛,确实是这样没错。」

  田贯露出一个略有隐情的笑容,看样子她不是单纯出去散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她之所以白天都在睡觉,看来是因为晚上有非得处理的事情不可。

  但我也不能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出去。

  「……在你可以容许的程度之下,我陪你吧。」

  我略带保留地提议,田贯犹豫了一下之后点头说「那就拜托你了。」

  田贯似乎想回家一趟。

  尽管知道违反道路交通法规,但我还是选择了脚踏车双载这个方式移动。我让田贯坐在后方置物架上,并由我来骑车。尽管上坡踩到汗流浃背,但下坡只是一瞬间。不习惯坐脚踏车的田贯略显不安地紧抓着我的肩膀,而不习惯载人的我也使出浑身解数扣着煞车,尽可能放缓下坡速度。

  因为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在小路上好好驾驭脚踏车,所以选了比较宽的二线车道前进。

  我很担心后面会不会有来车,心脏狂跳个不停。

  我骑车的时候,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说话。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夜晚,可以不管煞车,尽情加速的脚踏车所带来的清风吹送感非常舒适。

  下了坡道之后,我俩或许是因为安心的关系,不禁露出了笑容,并彼此交流起感想。这似乎也是田贯第一次跟人共乘脚踏车。

  「你常会在壁柜里面戴着耳机呢。」

  因为兴奋感没有平息,我俩之间自然聊开了。脚踏车在农田之间的小径前进,我放大声音,避免自己说话被吵闹的蛙叫盖过去。

  「田贯你都在听些什么?跟久米井一样听音乐?」

  「听国外的广播。」

  我一直有点介意,因此试着问问看,田贯以悠哉的声音回我。她放开我的肩膀,双手轻轻圈住我的腰。

  「我一直有个梦想,想要去国外工作,所以在努力学习英语。」

  「你英语确实不错耶。」

  「奶奶的插花作品,在我小时候曾到洛杉矶的展览展出喔。我难以忘记洛杉矶那种宽敞的城镇风光,以及跟日本不一样的气氛,所以我到现在仍在学习英语。志愿学校应该也是外语大学吧。」

  虽然我觉得田贯突然提起此事有点不协调,但我一边骑脚踏车,也不能回头。小路上只有最低限度必须的灯光,要是不专心看前面,很可能不小心摔到农田里。

  田贯的低语从背后传来。

  「我要是不找机会说说,很可能就会忘了。」

  这时,我看到一幢门面气派的房子,是田贯家。从外面看来,二楼没有开灯,一楼则因为被大门或庭院的树木遮住,看不太清楚。

  我在她家前面扣住煞车。「谢谢,到这里就好了。」她下车说道。

  「你真的要回家?」我问。

  「只是回来看看状况,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既然这样,应该不需要特地挑这个时间吧。「我等你」,我提议。

  田贯一副很抱歉的态度说「我不希望你等我耶」,这是很明确的拒绝。

  果然她不希望外人知道家里的状况吧。

  我想说借田贯脚踏车,这样起码可以比较安全回到大楼。田贯低头示意,接过车。

  虽然我打算回家,却迟迟踏不出第一步。

  田贯没有动,简直像脚下生根了那样,只是一直看着自家,没打算进门。难道是在迟疑吗?

  「我问一下。」田贯依然看着自家说道。「堀口同学,你们家人之间的关系好吗?」

  「不好。」我立刻说。「不然也不会自己住外面吧。」

  「我想这应该是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就是了。」

  田贯稍稍缓颊。

  但她仍是不肯踏出一步。我等了几分钟,她仍是动也不动地呆立当场,彷佛忘了怎么走路一样。

  我不能就这样迳自离开。

  「……这是我个人的状况。」

  我对回过头的田贯说。

  「我身上有错误,会突然动弹不得,就像游戏突然当机卡死那样,所有功能都停摆。我觉得世界很可怕、要活下去很可怕,从我的家人带着恶意对待我的那个瞬间开始,我就是个非常悲惨的胆小鬼。」

  当我听到田贯开朗地述说想去国外发展梦想的声音,觉得心里一阵难过。

  我想我一定哪里也去不了,我有这种预感。我无法离开这矢萩镇的大楼住家,只能一直害怕着世界,继续消耗我的人生。

  「所以我打从心底尊敬你,尊敬到现在仍想要面对家人的你。」

  这是我毫无虚伪的真心话。

  田贯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着吸了一口气。

  「谢谢。」

  她往自家玄关过去,从信箱后面取出钥匙,慎重且不发出一丝声响地利用钥匙开门,然后入内。

  看到她进门,我转身走回长长的坡道上。

  从那天之后,我偶尔会看到田贯在深夜起床。

  她会跟我借用脚踏车钥匙,以及为了不时之需而借走手机,然后悄悄离开大楼,而且一定都是在夜深时分。

  到了早上,她一定会回来。

  每天早上,我听到壁柜传来平静的呼吸声,就会觉得安心许多。

  •••

  田贯凛没再回到大楼的隔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地前往学校。

  其实我很想跷课,但要是现在这样做,连我都很可能被当成失踪人口。若一个不小心演变成家访,就会发现久米井等人在我家。为了佯装自己跟这件事情没有关联,我还是贯彻平凡学生的形象比较好。

  在教室,正进行着每天早上惯例的情报交换大会。

  有的学生不安地蹙眉、有的学生愉快地勾起嘴角,传着真假不明的八卦。从渡利和田贯失踪以后,每天都是这样。

  但这样的交换会也有着极大变化。

  ——教室里的核心人物,古林奏太不在了。

  统整议论内容的人不在了之后,教室里出现好几个三两成群的小团体,简直像是彼此隔离的小岛那样。他消失之后的二年A班有如失去核心那样,感觉有点缺损、寂寥。

  我来到自己的座位,倾听附近的谈话内容。

  「果然还是渡利最可疑吧?篮球队的状况好像很糟糕耶。」「真假?他看起来那么和善。」「他家状况不太好。」「啊——确实他的东西都满破旧的。」「对啊,这样一说就觉得好像合理了。」「他有打工吗?」「嗯?好像有请领生活保障给付,国中的朋友是这样说的。」

  我好想盖住耳朵。

  渡利、田贯、久米井三人被当成杀害古林奏太的嫌犯,而且同学们毫不迟疑地泄漏三人的个资。可能是会阻止大家说些毁谤中伤或粗浅议论内容的古林奏太已经不在了,才造成这样的影响。

  「你看了这段影片吗?」「那是什么?给我连结吧?」「啊,我不知道你的帐号耶。」「我在群组里面啊,找一下啦,要是觉得麻烦就直接贴在群组里吧。」「要死了,我们学校被拿出来讲了耶。」

  在男同学彼此嬉闹过后,社群软体传来讯息。

  我一边抱着不祥的预感,一边取出手机。发在群组里面的连结,显示那是世界上最知名的影片网站。

  「水太深了——矢萩镇立高中连续失踪案①」

  我整个人发寒。

  我戴上无线耳机,以两倍速播放影片内容。在夸张的背景音乐衬托下解说事件大概,一个人消失之后,两个、三个,然后发现第四人的遗体。利用语音合成讲述的旁白,伴着画面上矢萩镇高中的背景照片流过。

  发布影片的频道似乎叫做「推手频道」。

  影片播放次数已经来到十万次。

  我立刻发讯息给可能知道状况的人。

  『唉,叶本,我要问你一件事。』

  二年A班教室里面没看到叶本卓的身影,可能还没到校。他很快回了讯息。

  『怎么了,这么突然?』

  『为什么这种影片播放数会这么多?难道有打广告?』

  叶本对网路上的流行事物特别敏感。

  『播放数多合理吧,这种阴谋论频道本身在网路上就是很多人喜爱的内容。从美国总统大选的伪装舆论发酵,到在日外国人与政治家之间的关系,很多人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古林的事情也变成其中之一了吗?』

  『连续失踪案毕竟少见,所以在懒人包部落格和社群媒体上已经传开了。昨晚才上传的影片,播放数已经这样了,应该还会更增加吧。』

  我重新确认影片,已经有好几千人订阅频道,看来是为了追踪这起事件才新设立的频道。

  影片最后加上了对此事的推测。

  『据说警方现在正在评估两种可能。一、失踪的高中生已经全数都遭到杀害。二、失踪的高中生共谋杀害第四位高中生。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水很深。本频道今后也会——』

  我停止影片。

  我听不下去,再次发出讯息。

  『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警方的内部情报啊?』

  『十之八九是唬烂吧。要在社群媒体上出头,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耸动的说法。只要有加上「据说」、「目前的情报指出」,都还算是有良心了。』

  『太夸张了。』

  『即使如此,播放次数还是会增加。影片网站的演算法会推荐喜欢这类阴谋论的家伙前来点击啊。』

  网站旁列出一串打着「相关影片」,专讲这类阴谋论或丑闻的影片。内容包括政治人物或演艺人员的外遇、失言、彼此不合的传闻,企业公关危机的说明,还有在社群媒体上嘲笑女权或做出仇女发言等。

  我点开其中一段影片。

  里面讲述了过去地下偶像的公关危机事件,标题是「不断恶整某有名偶像的狠毒偶像,反町郁音」。影片主要以某纪实节目曾播出过的偶像狠毒行为为主,辅以说明这件事情之所以造成公关危机的过程。

  我觉得很恶心,拿下耳机。

  古林的死被连结到久米井等人的失踪案件上,变成耸人听闻的事件。原本是很普通的离家出走,却发展成了最糟糕的状况。

  我在无声的情况下继续确认方才那段影片。

  鲜艳的文字颜色与耸动的内容,让我有些在意。

  虽然久米井等人的个资尚未泄漏,但今后不知道会怎样。

  新的问题出现了。

  放学后,我尽可能赶快回到大楼。

  渡利拿着平板坐在房里,在客厅的久米井手边放着一个咖啡杯,一脸严肃地面对着电脑。

  平常总是睡在壁橱里的少女不在这里。

  「田贯还没回来喔。」

  久米井先告知我。

  虽然我有做好觉悟,但还是有种身体变得沉重的失落感。

  从那一晚起,田贯突然从这里消失。她带走了自己的所有东西,我们根本想不出她会消失到哪里去。

  我放下身上的东西,跟两人说明教室的状况。

  目前没有听说田贯已经回家的消息,失踪人口仍被当成杀人嫌犯,很遗憾的是渡利的嫌疑最大,以及煽动阴谋论的可笑影片已经出现在网路上。

  我说完之后,久米井表示「我们也看了影片。」

  她跟渡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看来两人应该都大受打击。

  「状况变得不太好了呢。」

  我靠在客厅茶几上。

  「我觉得要继续维持失踪生活应该会有危险,你们的个资很可能被泄漏出去。我并不想做出会扰乱侦办杀人案的事情。」

  我们之所以处境危险的原因有一个。

  ——杀害古林奏太的犯人至今尚未落网。

  虽然我每隔一小时就会看一下网路新闻,但没有后续消息。在完全不知道警察在做些什么的情况下,只有时间流逝,并且传着真假不明的八卦。

  如果能够抓到犯人,不知会有多么令人安心。

  但既然犯人还没落网,我们就只能怀疑田贯了。如果现阶段久米井和渡利并不知道那把染血的求生刀是怎么回事,那么田贯很有可能有关联,再加上她现在失踪,就更加可疑了。她是不是发现我在追查,因此害怕了呢。

  以目前来说,田贯是犯人的可能性变高了。

  渡利不太有自信地皱了皱眉。

  「没办法先问问看田贯状况吗?」

  「我是很想,但既然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就没办法。」

  我们应该是很难自力找出田贯吧,因为我们根本想不到她可能会去哪里。在这个连年增加空房的矢萩镇上,多的是可以避人耳目的地方。光是没在利用的农业仓库,就可能有几十、上百个。

  说起来如果找人这么容易,失踪生活也不会这么简单就能执行。

  我在苦恼过后说:

  「我觉得该去报警。」

  「你认真的?」渡利淡淡地反问。

  「对。如果把我们所知情报告诉警方,警方可能愿意保护我们。要是田贯露宿在外,很可能会遇到别的犯罪行为。」

  我觉得田贯原本就缺乏保护自己的想法。光是女高中生大半夜出门就够危险了,她竟然还可以每天这样。

  「我觉得对你们两位很抱歉,但我想这样做最好。」

  我说完,渡利和久米井不出所料地因为不安而扭曲了表情。

  他们应该不想回到那个被当成嫌犯的教室里吧。尤其现在还不知道久米井遭遇的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

  久米井摸了摸长长的浏海。

  「是没错,但能不能再等一段时间?」

  她的说法有点不干脆。

  我和渡利持续盯着久米井瞧,她以深黑的眼眸回看我们。

  「没有证据可以指出田贯是犯人对吧?我觉得她应该也是另有隐情。那么,在报警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试着了解她看看?」

  「……具体上是指?」

  「去收回她的手机如何?里面一定有个资吧。」

  久米井的发言让我不禁大吃一惊,虽然说得没错,却是相当大胆的做法。

  在大家上演失踪剧前,我曾经特别叮嘱过要把手机放在自家里,避免被追踪去向。所以田贯的手机应该在她家。

  久米井毫不迟疑地说道:

  「我们潜入田贯家看看吧。」

  在时间来到晚上十点时,我和久米井一起前往田贯家。

  不管看几次,这里都是气派的日式房舍。主屋、副屋、仓库围成ㄈ字形,庭院里面种植了漂亮的松树。

  然后我们要强行潜入。

  听起来虽然是乱七八糟的点子,但实际上并不坏。因为我知道田贯不时会在深夜回家,而她应该没有在那些时间点上遇到家人。那么我们晚上溜进去,确实有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找回田贯的手机。

  至于说渡利,我们让他在大楼里留守,因为田贯有可能回去。

  「这是我听田贯说的。」

  在前往田贯家途中,久米井补充。

  「她是独生女,父亲一个人在国外工作,母亲则在萩中市的便当工厂上夜班。」

  这样的情报很可靠。

  我们站在拉门前,模仿田贯从信箱后面找出钥匙,并且谨慎地竖耳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接着鼓起勇气,将钥匙插进锁孔。

  这时,我看了一眼挂在拉门旁边的名牌。

  在「田贯」下标示的名字,有时枝、甚八、裕子、凛四个。

  我停下原本打算打开拉门的手。

  「田贯家好像有四个人。」

  时枝女士——也就是她祖母应该在家里。

  确实有撞见的风险存在。

  「我们快点解决吧。」久米井道。「毕竟我们只需要拿走手机就好。」

  没错。虽然这样完全是窃盗,但我们都已经有所觉悟。

  我们小心翼翼地开门,避免发出声响。玄关挂着照片,是插花和站在一旁的高雅年老女性,应该是田贯的祖母,田贯时枝女士吧。

  这时一股刺激的臭气传来,让我立刻按住鼻子。

  ——感觉这气味很像人的粪便。

  我和久米井同时看了看彼此。

  足以影响生活的臭味充满家中,我们拼命忍耐不要反呕。看来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田贯家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是说那个晚上,田贯怎样都不愿意让我进家里——应该是想要隐瞒这股臭气吧。

  「你看。」久米井拉了拉我的衣服。「那个房间有灯光。」

  她手指着长长的走廊,走廊最后面的房间透出些许光亮,从外面看不出来。田贯的祖母,时枝女士应该就在这里。

  恶臭似乎也是从那个房间飘出。

  冷汗滑过背部,我已经多多少少察觉到,要前去那个房间需要勇气。

  「该怎么办?」久米井低声问。

  「能怎么办?」我摇头。「你不是才刚说快点办完正事走人吗?我们不该做无谓的事。」

  「可是我不能不管。」

  久米井的声音很强硬。

  从浏海缝隙间可见的眼眸,充满明确的使命感。她似乎也多少掌握了现况。

  那个房间应该隐藏着田贯的秘密。

  确实,比起在家里搜找,直接看看那个房间的状况应该更容易理解。

  「好。」我点点头。「我们就尽量做到能做的吧。」

  我憋住气,沿着装设塑胶扶手的走廊前进。

  走到底,旁边是一间开着灯的房间,橘色光线从房门的采光窗透出。

  我战战兢兢地敲门,没有回应。

  久米井打开门锁,我们吸了一口气后进房。

  和室中央躺着一位白发老女性。

  她睡在可以调整枕头位置高度的医疗床上。老年女性在大概倾斜了约二十度的床铺上,以和善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位应该就是田贯时枝女士了吧。她以茫然的眼凝视过来。

  「裕子……?」

  幸好她的视力似乎不太好。

  久米井立刻向前一步。

  「打扰了。」她卸下口罩,以开朗的笑容带过去。「我是照护员,是田贯裕子拜托我来的。」

  这当然是骗人的。还好时枝女士没有突然大声喊叫,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一边感受着心脏狂跳,等待回答。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总是劳烦您过来。」

  时枝女士小声说道。

  我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田贯时枝的失智症似乎满严重的。即使久米井这样说谎,她也没有怀疑,只是一直回答「是的、是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浅浅睡着的感觉,也很像在说梦话。

  臭气似乎是从她的腰际散发,也可看见秽物弄脏衣服的痕迹。从臭气已经扩散到家里来看,她应该长时间被这么放着了吧。

  「我们来吧。」久米井小声说,我也「好。」地回应。

  不能就这样放着田贯的祖母不管。

  我们两人一起试着照护她。

  我们想说先让她喝个水,但只是这样就花费了很大功夫。虽然我们把装了水的杯子送到她的嘴边,但大多水都溅了出来,弄湿衣领。

  接着进入擦拭身体的工作。我抱起时枝女士的身体,让久米井脱下身上衣物。虽然身上的衣服是容易穿脱的扣子款式,但因为久米井动作没那么顺畅,导致我的手差点抽筋。

  帮时枝女士褪去上衣之后,我用久米井准备的温水和毛巾擦拭能够擦到的部分。时枝女士放松了表情,不断重复着说「谢谢您」,我温柔地抚过满是皱纹的背,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酸楚。

  我叠好用过的毛巾,将剩下的工作交给久米井。接下来必须脱掉时枝女士的内裤与尿布,我这个异性并不适合擦拭被排泄物弄脏的部位吧。

  「交给我吧。」久米井认真说道。

  我抱起时枝女士换下来的衣物,寻找水龙头。虽然很想丢进洗衣机内清洗,但也不能留下我们造访过的痕迹。

  我找到厨房,在流理台把弄脏的部分仔细清洗干净,觉得双手疲惫到要发麻。毕竟我一直抬着四十到五十公斤左右的重量,而且不能像抬东西那样随便乱拿,其实很吃力。田贯一直都做着这么粗重的工作吗?

  我想立刻弄干衣物而找起熨斗,不知道收在哪个房间。我随意打开眼前的房门,摸索着开灯。

  「堀口,我弄好了。」

  久米井在这个时机从我身后发话。

  我「嗯」地回应。「那得帮她换上衣服。」

  「我已经换好了,房间里面有衣服。」

  「咦,你一个人弄完了?」

  「嗯,对啊,不行吗?」

  「啊,不,毕竟我们是外行,可能还是两个人配合着做比较好。我在新闻上看到过,照护的时候可能不小心跌倒或者在浴室溺水之类的。」

  我这样说,久米井有些抱歉似地垂下头。

  「嗯?」这时久米井皱眉。「那个房间是?」

  我打算进入的,是一个铺设了浅绿色地毯的寝室。寝室角落放了一张书桌,上面排着熟悉的教科书。

  应该是田贯的房间吧。

  看来我是偶然打开到了她的房间,我跟久米井一起走进去。

  书桌上面放满了英语参考书。从小学生的教材到准备大学考试用的,应有尽有。还有学习英语会话的教学CD,她一直很努力学习吧。装饰在桌上的玻璃精雕,应该是国外带回来的小礼物吧。

  我在她的书桌旁边找到依然接着电源充电的手机,里面说不定会有她消失的重要提示。我随意拿起手机,不小心弄掉了放在桌边的档案盒,文件滑落。

  「你喔。」久米井严肃提醒,我急忙收拾。那是一叠眼熟的考卷,是我校一年级的期末考和二年级期中考用卷子。田贯似乎会好好地保管期考的考卷。

  ——现代国语「34」。

  虽然觉得不可以看,但我仍不小心看到了其他考卷的成绩。

  ——数学B「29」、世界史「46」、古文「23」、英语「82」、生物「27」。

  期考成绩一字排开。矢萩镇立高中的考题,基本上都设定在学生平均可以拿到70分的程度,但田贯除了英语以外全都不及格。

  久米井也吸了一口气,轻轻碰了考卷。接着像是想起该收好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捡起考卷,收回档案盒。

  我们打开手机电源。

  幸好手机没有上锁。主画面上排满了色彩缤纷的APP,其中有一个是日记APP。久米井的手指毫不迟疑地点开。

  日记没有每天写,会在随便乱跳的日期上留下纪录。我们从最近,也就是今年六月写下的日记开始回顾。

  『6/16 累了,没办法再看顾了。』

  『5/23 期中考成绩出来了,一直退步。』

  『5/19 祖母被特别安养老人院赶出来,好像是因为她抓伤了里面的员工。结果只在那里住了一星期,明明是好不容易排进去的。奶奶说她不敢在不熟悉的床铺睡觉。其他安养院也没有空床。』

  『4/23 因为睡眠不足,根本无法思考。作了一个自己吐了很多黑黑的东西的梦,然后被奶奶一边哭一边叫我的声音吵醒,那时候是早上四点。真希望仍然是一场梦。』

  『4/20 知道我的状况后,奏太显得有点退缩。他的反应让我很难过。』

  『4/14 新学期开始之后,我马上找班导面谈,并告知祖母的状况。班导称赞我「很了不起」,让我觉得无力。我不是想要被称赞,不是什么「很了不起」、「很辛苦」、「很伟大」之类的,而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就算听一百次「很了不起」也没有任何回报,哪里也去不了。不过,我到底想听别人说些什么呢?』

  『3/13 我听到奶奶跟妈妈抱怨的声音,就在我忘了帮奶奶换尿布之后。她说「凛想要杀了我」,我只能掩耳当作没听见。』

  『3/4 每星期来两次的照护员照顾完奶奶之后回去了,我一边看着对方的背影,一边心想「那并不是来支援我的人呢」。』

  『2/21 跟朋友话题对不上,好难过。无论假日还是平日,我都没空。即使跟人家讲,也只会让人敬而远之,所以我不说,只能紧咬嘴唇,心想不能认输。我为了不让人看到我咬着嘴唇,于是在教室位子上枕着手臂趴下,并反覆告诉自己不能认输。』

  『1/4 新年,亲戚已经没人会来了,爸爸也不回来。我应该是被抛弃了吧。』

  一粒水珠滴在手机上。

  久米井眼中噙着泪水,凝视着手机。

  我也拼命按住发热的眼头。

  我们彻底明白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田贯身处的遭遇,还是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逃进我住处。

  我彷佛被催促着般翻页。

  『12/3 奶奶又在半夜跑出去了,晚上还是睡不了觉。』

  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我想起来了,时枝女士的房间被从外面反锁,也就是软禁了她,不让她出来。

  我抱着不祥的预感跑出去。

  时枝女士在玄关扶着扶手,打算光着脚就这样出去。

  「不可以,请回去。」

  我挡在门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时枝女士一副很困扰的样子揪起了脸。

  「对不起,那孩子在哭……他从以前就很怕黑……我必须去接他……」

  时枝女士反覆着莫名其妙的呓语。

  「请您回房间。」

  我努力挤出话语。

  但时枝女士非常坚持。她嘀咕着「拜托您,麻烦了」,并想从我身旁穿过。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不上不下地伸手阻止。这时时枝女士用指甲抓伤我,手臂上出现红色伤痕。

  久米井拍了拍时枝女士的肩膀说「我们先喝口水吧」,想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却遭到无视。

  时枝女士呓语般地不断说着「请让开……那孩子会……」并伸手打算开门,声音悲痛得像是跟心爱的人拆散了一样。

  有种好似我们是坏人的感觉,令我心痛。

  「田贯凛同学应该是很犹豫——」

  回过神时发现话已出口。

  「无论失踪时,还是失踪之后,她一直到最后都很迷惘,因为她担心时枝女士。我知道,她最喜欢奶奶了。」

  田贯的料理总是那么美味。应该是她为了透过柔和的口感让祖母满足,因此努力过后的结果。

  「她很棒,我很尊敬她,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棒的孙女。而被这样的凛同学所爱的时枝女士,想必是一位出色的祖母吧。」

  过去田贯曾经说过。

  她为了去看祖母的插花展览而前往洛杉矶的经验,让她向往国外。对她的人生而言,祖母的存在非常重大,这点毫无疑问。

  我虽然丝毫不打算否定时枝女士的人格——

  「但是……您不能这样在外游荡。只要您出门,凛同学就必须去找您,她必须一直陪伴您到早上……所以她白天才会一直睡觉啊……!」

  我一口气说完,需要调整呼吸。

  这行为并不正确,时枝女士没有任何恶意。我听说斥责会让对方脑部萎缩,导致失智症状加剧。原本应该存在于脑海的知识,却如此轻易地被眼前的现实抹煞。

  即使一点点也好,我希望田贯的心情能够传达给她。我抱着抓紧最后一丝希望的心情看着时枝女士。

  「……凛。」

  时枝女士歪了歪头。

  「请问,那究竟是哪一位呢……?」

  她这纯然的疑问让我双脚无力,没想到如此单纯的问题听起来竟是这么残酷。一股苦涩在口中扩散。

  之所以回过神,是因为背后传来东西掉落的声响。

  「田贯……」

  我听到久米井细小的声音。

  回过头去,看到一脸快哭出来的田贯凛站在那里,背包从她无力的肩膀上滑落。

  田贯凛熟练地送时枝女士回房,并让她睡去。确认祖母睡着之后,她以颤抖的指尖从外面锁上房门,静静地离家。这样的软禁行为是否是一种虐待呢?但为了保护时枝女士的人身安全,又不得不如此。

  「田贯……」

  离开家之后,久米井的手臂圈住了田贯的脖子,并用力将她拉过来。

  「你至今都上哪去了?我们真的很担心你。」

  「即使这样也不至于潜入我家,还帮忙照护第一次见面的我奶奶吧?你们很大胆耶。」

  田贯很困扰似地歪了歪头,拍了拍久米井的肩膀。

  虽然不否认我们的行为颇为轻率,但现在不是说教的时候。

  我要久米井先冷静一下,让她放开田贯。

  「田贯,能不能谈一下?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包含离开的理由在内,至今为止的所有事情。」

  久米井放开田贯,有些害臊地垂下脸。

  田贯点点头说「嗯,说得也是」,并一边走在回家路上,一边说明。

  原本时枝女士似乎是个很有活力的祖母。她是插花老师,也指导过孙女田贯。装饰在玄关的插花照片,就是当时的作品。

  罹患失智症是三年前的事情。在祖父过世之后症状突然加剧,从忘记小事开始,后来是会在超市买好几个一样的东西。当本人认知自己有这样的状况后,因为打击而自我封闭,减少外出后症状更加恶化,后来演变成深夜在外徘徊。这是田贯高一的事。

  田贯的母亲上夜班,因此出去带深夜在外游荡的祖母回家,就变成了田贯的工作。

  如果强行阻止时枝女士,她会陷入恐慌状态。所以田贯只能叫住几乎每个晚上都打算出门的祖母,并且陪她说话直到她平静下来。最近祖母的身体状况愈发衰弱,甚至连洗澡都需要人帮忙,但偶尔还是会撑着颤抖的脚在外徘徊。

  于是田贯自然而然变成整晚都醒着。

  因为只有她能支援奶奶。

  把照护这样沉重的工作交给一个少女负责——就是所谓的未成年照顾者。

  只不过,另外有一个人知道田贯这样的状况。

  那个人就是古林奏太。

  「奏太常常来帮我忙,因为小时候祖母也很常陪他玩,我想他应该是想要报答祖母吧。」

  古林奏太和田贯凛的父母彼此常有交流,据说两人从小就很熟。而就像很多青梅竹马那样,两人到了青春期之后自然产生距离,变得不太说话了。

  两个人之所以能再次交谈,就是因为得要照顾时枝女士。

  古林奏太没有遗漏田贯凛的模样看起来日渐憔悴。

  「这很有古林的风格呢。」我回道。

  他一定放不下田贯吧。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造访田贯家的时候,除了田贯自己的脚踏车之外,另外还有一辆贴了学校指定辨识贴纸的脚踏车停在那里,应该是古林的车吧。

  「是啊,奏太很了不起,可是他太认真了。」

  田贯觉得遗憾地摇了摇头。

  「后来奏太他自己也疲惫了起来,因为奶奶常会对家人大小声,我想奏太的精神应该受到比较大打击……因为奶奶连奏太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该不会……」久米井插嘴。「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去掐渡利的脖子……」

  「应该是迁怒吧。奏太常说,如果国家或乡镇政府能多花点钱在福利上,就能增加安养院了。」

  这实在让人很难承受。

  照护的压力,是否转变成针对请领生活保障给付的渡利的怒气了呢。感觉他找不到发泄这股焦躁的出口。

  「我真的看不到未来……」

  田贯愈讲愈激动。

  「奶奶被好不容易入住的安养院赶出来……然后只有我能照顾她,所以我每天晚上陪她,早上则努力去上学,但我真的太想睡了,根本没办法上课……我的梦想离我愈来愈遥远了……而且还完全无法卸下这个重担……」

  田贯痛苦地告白。

  「——等我回过神,我竟然打了奶奶。」

  我说不出话,久米井也倒抽了一口气。

  田贯自嘲似地扭了扭嘴角。

  「很神奇吧?我明明那么喜欢奶奶。」

  她说道。

  六月底,当她正在准备考外语大学而努力读书的时候,祖母开始游荡。当她阻止半夜三点想要踏出家门的祖母时,发现祖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因为冲动而动了手。

  田贯心想,为了保护自己与祖母,必须离开这个家。

  正好就在那时候,我跟她提议上演失踪。

  「不过,已经到极限了吧。」

  田贯仰望夜空,自嘲地笑。

  「要是我不回家,奶奶就太可怜了。之所以离开堀口同学家,也是因为我想,这样下去不行。」

  我握紧拳头。

  一直负责照护的女儿离家出走,而得上夜班的田贯妈妈想到的方法,就是从外面反锁房间,借此软禁时枝女士吧。

  我不能再让田贯住下去了。

  但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呢?

  「田贯……」久米井安慰似地说。「这样真的好吗?要是现在回家了,接下来好几年你都得——」

  后续话语被风吹散。

  接下来她必须花费多少岁月在照护上呢?晚上负责照顾祖母,白天只能在学校睡觉的她,根本看不到可以实现梦想的未来。

  「久米井同学。」田贯笑了。「可以让我跟堀口同学独处一下吗?我最后想好好跟他说些话。」

  久米井看了我的脸一下,接着像是理解了什么般点点头,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臂。然后站在田贯面前,直直地看着她。

  「我知道在这个时间点问这个问题很过分。」

  「什么事?」

  「古林不是你杀的吧?」

  田贯的表情毫无变化。

  「不是,我没有理由杀他吧?」

  没错。田贯杀害会帮她照顾奶奶的古林,可说是毫无好处可言。

  「嗯,说得也是,谢谢你回答。」

  久米井挥挥手,朝通往大楼的路奔去。

  •••

  我跟田贯走在绕远路的路上,彼此交谈。

  我们在蛙叫声此起彼落的田埂上慢慢前进,如果不是旁边有国道灯光,在这个一点月光也没有的夜晚,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摔到泥泞里。

  「堀口同学你真的很厉害,还有这么多国外粉丝支持。明明英语乱七八糟的。」

  「……我就不擅长英语啊。」

  「我玩了之后差点笑死,你根本就是把翻译软体的内容复制贴上吧。」

  「没关系啦,反正玩家可以知道『攻击』、『逃跑』、『道具』就够了。」

  「喔,是这样喔。」

  「也可以试着玩看看海外的独立制作游戏喔,比方在画面呈现方面,跟日本的游戏不同,比较写实又恶心。」

  「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吗?美国的卡通也是很多流血场景呢。」

  「……我不太看动画之类的。」

  「这样啊?下次推荐几部给你。」

  我和田贯有时会靠近到袖子彼此磨擦的距离,持续着毫无意义的对话。我俩明明一个月前,在教室也是一句话都不讲的关系。这两周真的一直发生作梦也没想过的事情。

  田贯虽说「最后想好好跟我说些话」,但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而我也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觉得要是我开口了,跟田贯之间细腻地累积下来的某些事物似乎就会崩塌。我们两个持续没有重点的对话,彷佛在衡量彼此的距离。

  眼前有一辆卡车猛力爬上坡道。

  田贯稍稍躲开,并凝视着卡车说:

  「我可以去哪里呢?」

  登上坡道,从「梦幻城」的旁边穿过,将会通往高速公路。从高速公路穿过几条隧道,将可抵达名古屋,从名古屋要前往东京或大阪都可以。

  刚刚经过的卡车,可能扰乱了田贯的情绪吧。

  「我想时间应该很快就会过去,我或许将会在无法升学也不能就业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到了二十岁、二十五岁、三十岁。当到了三十岁,才能开始自己的人生,但没有证照、没有资历也没有学历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她仰望天空。

  「好难。」

  这两个字深深撼动我的心。

  「安养院有没有空床呢?」

  「没有,到处都忙不过来。」

  如同田贯的日记所述的显而易见答案回了过来。矢萩镇的高龄化程度远比全国平均高,大家都在抢夺照护人员和安养院资源。

  五年后会消失的小镇——这就是我们眼前的现实。

  「如果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县,可能还有地方有空位,但那些地方费用都很高,我们支付不起。」

  「这样啊……」

  「这也是没办法,毕竟我最喜欢奶奶了。」

  看着田贯开朗的笑容,我有点想哭。

  「我明天会回家。」田贯停下脚步。「我还是得离开那个壁柜里的小世界。」

  我也停下,在坡道中间跟她面对面。

  田贯用手梳开乱七八糟的自然卷头发,先紧抿了一次嘴唇才说道:

  「堀口同学,谢谢你。你让我在你家住了几天,我很高兴。」

  我感觉到心窝一股重压。

  我无法不吭声。

  「我说田贯啊。」我直接说出想法。「不然我也去帮忙吧?像古林那样,之后可以去帮忙,尽量减少你的负担。」

  「不可以啦。」田贯制止我说下去。「堀口同学你要制作游戏对吧?」

  「这……」

  「照护虽然是很棒又很高尚的工作,但是很辛苦,而且还会弄伤腰,又不会因为这样能习得一技之长。堀口同学只会像奏太那样累坏自己。」

  经她这样温柔劝阻,我只能为自己的毫无计画性感到羞愧。毕竟我不可能每星期好几次前去帮忙,而且若有个什么万一我也无法负责。

  伪善。我并未有所觉悟,能为了照护她的祖母牺牲人生。

  我低下头,田贯温柔地说道:

  「堀口同学,你不是想成为游戏制作人吗?」

  「咦,我还没有……」

  田贯很意外地瞠目。

  「啊,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会去念专门学校,或者毕业后直接经营个人工作室之类。」

  她应该是看我如此投入游戏制作,才这样认为吧。

  我还没决定毕业后要做什么,我不具备可以到游戏公司任职的社交能力,也没有觉悟要靠独立制作吃一辈子。

  我以前跟她说过,我觉得必须离开这个小镇。这句话并不假。

  但否定的话语卡在喉咙,我并不想无谓地浪费逐渐涌现的情感,强大的热度从身体深处冒出来。「不,不是这样。」我摇头。

  「我今后也会继续制作游戏。我想制作即使是像你这样痛苦的人,也能随时享受、获得娱乐的游戏。我就在刚刚,很强烈地这样想。」

  这只是一种冲动,是我在接触到田贯的困境后冒出来的情绪。我能为她做的事情无他,就是打造出舒服的娱乐。即使只是一天花十分钟,但我希望能够给予她,无论在怎样的状况下,都能令内心雀跃的事物。

  我想创造一款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服务他人而存在的游戏。

  我总算有双脚落地的踏实感觉。

  「虽然我觉得突然这样跟你说,你可能也不太理解就是。」

  「没问题,我懂。」

  田贯放松嘴角,羞涩地说:

  「我会为你的梦想加油。」

  •••

  ——『快去死吧。』

  过去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如同诅咒般无法忘怀。

  七年前的记忆模糊,只有一些片段散落在脑海里。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怒气冲冲。不但会对着电视或手机叫骂,也发生过喝酒喝到一半对着空气中的幻影大骂的状况。而曾几何时,她大骂的对象变成了我。

  当母亲重重地掌掴我时,会以惧怕的眼神看着我,并且命令我在脸颊消肿之前不准出房门。我遵守了她的命令,也没去学校,但当有客人来访,我代替不愿行动的母亲应门时,又遭到怒骂,还被踢了肚子。肚子闷痛、身体发烫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天。

  我记得七月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找来大型犬用的笼子。我于是被关在笼子里面,还从外面扣上挂锁。我如果没有缩起双脚,连睡觉都无法。

  被关在笼子里的生活持续着。

  期间有学校同学前来关心,但母亲只是用我生病的理由把他们支开。学校老师也来了好几次,母亲则说我病到没力气见人,并把老师请了回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人来找我,但母亲却说我为了养病而在老家生活,让那些人吃了闭门羹。

  我一直在房间里,就在来访客人所在的门后面约五公尺处捱饿。

  我很想大喊,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被铁笼子关住、饿得瘦削、包着尿布,连排泄都不能好好完成地蜷缩着。我看着自己愈显消瘦的手臂颤抖着,妈妈什么都不给我吃,简直像坐牢。她放了一些带有香气的面纸进来,看着猛把它们塞进嘴里,却无法吞咽而吐出来的我,笑了。

  妈妈关掉空调,出外工作,房里会愈来愈热。你们猜,当房内没有水之后我会怎么办?拧自己的衣服,喝自己的汗水解渴。很可笑吧?或者从笼子缝隙里面强行伸出手,忍受着皮开肉绽、骨头挤压的痛,想办法拿到放在桌上的罐头。但我拼死拼活拿到的罐头里空无一物,母亲喜欢刻意玩弄我取乐。即使如此我仍得挑战,因为我很想要,想要残留在那空罐底部的几滴发泡酒。

  但无论是谁来,我都不出声。

  只要弄出声音,母亲就会教训我。拿小刀威胁我,好几次被拳打脚踢。光是想像我呼救,却没有人听见的未来,我就再也没有力气求救了。

  那些大人偶尔会来我家拜访,并在没有发现我存在的情况下离去。

  『都是你害我被盯上了』、『快去死吧』、『为什么我得过这么绑手绑脚的生活』。

  母亲用好几种侮蔑的话语咒骂我,我逐渐干涸。

  蝉鸣声逐渐远去,我好想快点从这个世界消失。

  后来母亲因为跟我毫无关系的伤害事件被逮捕,她好像在超市顺手牵羊,结果打了前来制止的店员。

  在调查之际,觉得奇怪的警方前来救出我。

  我被救出来之后,变得无法适应世界。

  我总之很想知道,母亲的恨从哪里来,为什么我非死不可。我希望获得解答,因此读了许多社会学书籍。我没有上学,一边查字典,一边阅读这些艰深难懂的专业书籍。

  当我读到《排斥社会》时,我深受震撼。那本书并没有直接解释母亲为何做出这些毫无道理的虐待,但是当我知道类似这样的攻击、隔绝和互不理解充满于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可怕,双脚无法动弹。

  面对恐惧的日子开始了。

  我在游戏世界打造魔物,并思考破解方式,持续透过这个方法理解我身边的世界。我将这些理解化为程式语言安排在游戏之中,试着游玩自己打造的游戏,并尽量从客观角度看清自身思考的偏差。认知行为治疗法。我为了面对自己心中名为恐惧的魔物并克服它,而不断挣扎着。

  这样的行为替我带来出乎意料的际遇。久米井那由他来到原本孤单的我的世界里,并用音乐点缀这个世界。接着渡利幸也和田贯凛都刺激了我的心,改变了我。

  想为了他人打造游戏——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想。

  想给予他人希望,即使是在这个被深沉黑暗支配的世界里。

  我想打造一款,能让玩了的人,改变对世界看法的游戏。

  •••

  在那之后,田贯跟我说了很多。

  时枝女士曾经接受过电视节目采访。觉得人生在世,一定要去一次的国家已经列出了十三个。在壁橱生活是自小以来的梦想。我自己其实也想试看看的事情。国外的遗迹、世界遗产简直像是游戏内的世界。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常跟古林奏太约会。

  我不会忘记这段时间。

  我们走上架设在根本没有车辆经过的道路上的天桥,拉高目光高度后不知为何令人很高兴,我们凝视着城镇。我指着矢萩镇高中的方向说「太黑了,根本看不清楚」,并且笑了,这时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03:12」。田贯坐在天桥的栏杆上,拼命用右手维持平衡。远处可以看到自动贩卖机的灯光,还有风带来了干草的气味。天桥上的扶手,依然残留了白天的热度。

  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我仍会记得这样的夜晚美景吧。

  在天桥上,田贯有些羞涩地说:

  「结果犯人到底是谁呢?」

  我可以看见她的雪白牙齿。

  「不是堀口同学、不是渡利同学、不是久米井同学,也不是我的话,那是谁杀了奏太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充满肺部的感觉很舒服。

  「我想跟你还是要好好说清楚吧。」

  「嗯?」

  「犯人是谁——只有我知道。」

  •••

  我和田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来到可以说是清晨的时间带了。

  渡利和久米井脸色铁青地站在房内,两手无力地垂下,感觉不到活力。他们虽然看了回家的我俩,但眼神昏暗沉重,彷佛什么也没看见那样。放在他俩面前的笔记型电脑所释放的光线,感觉格外白亮。

  「堀口……」

  渡利低声说道。

  「……这是什么,你说啊。」

  他的细长手指指向了电脑萤幕,上面打开着一个资料夹。左上角显示点开的牛皮纸袋图标,还有档案名称。

  ——『secret1』。

  我的喉头出现一股轻微但明确地被绞住的感觉。

  那是我在失踪生活前记录的备忘录。是我设了密码,并且将之藏在硬碟深处的档案。

  「你是……怎么打开这个档案的?」

  「使用专门软体可以轻易打开。」

  渡利简短说明。

  「你不要怪我。就像堀口你怀疑我那样,我也会怀疑你。你应该明白吧?从我的角度来看,你确实也是嫌疑犯——」

  我想起在矢萩自然公园时,露出有些受伤表情时的他。

  渡利以惧怕的眼神凝视着我。

  「比起那些,这些文字是什么?」

  渡利拿起笔电,操作了一下之后递给我。

  文字档案开启,我输入的文字排列于上。

  「解释」无法理解、所谓的杀害、绞杀、刺杀、烧杀、感电、毒杀、坠落身亡、撞死、小刀、绳索、手枪、铁撬、剪刀、汽车、灯油、防狼喷雾、学校、梦幻城、大楼、车站建筑、到什么时候?一定要。

  我听到田贯在我身后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渡利阖上笔电,往我靠近一步。

  「堀口,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杀了古林吗?」

  三人从三个方位分别严厉地看着我,让我喉咙马上干哑起来。

  我身上的缺陷,持续透过游戏解读世界。杀害魔物的选项,必须活用各种指令与道具,面对这些障碍。

  「我……」我发出干哑的声音。「我……」

  但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只有类似低声呻吟般的声音与可耻的喘息声泄出。

  久米井的手放在胸口,不安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必须立刻做出结论。

  我大大跨出一步,推开渡利的身体。

  「堀口?」

  他高大的身子轻易地晃动着,彷佛出乎意料那样睁大了眼睛,跟客厅茶几一起倒下。放在上面的两个杯子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碎开。

  我捡起渡利弄掉的电脑,背向他们,跑出房间。也不管后面传来的制止声音,冲进楼梯,投身于黑暗的世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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