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小景没有哭。
我赶走班上的男孩子后,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小景。
小景的衣服被扯破了,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被颜料乱涂乱画。
我取出手帕,擦拭着小景脸上的颜料。怎么都没法好好擦干净,脸蛋变得五颜六色斑斑驳驳的。即使如此小景也没有哭。
到底是怎么了呢,我焦躁不堪,比以往更加强硬地开始说教。
为什么一直都任人欺负。偶尔也还一下手怎么样。因为你总是这样才被欺负的。不会不甘心吗?不会生气吗?就那么害怕吗——
小景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愈发气血上头,胡乱擦拭着任凭摆布的小景。
我不管你了。我不会来帮你了。我不会跟你说话了。我不会再见你了。我一点都不想管小景了——
小景唰地垂下眼,然后小声地说。
「——对不起。」
如此道歉了。
我终于心满意足,带着小景回到了王国。
然后呢?有谁这样问道。
当然和往常一样。马上就和好了,一直一起玩到晚上。小景也笑了。他一如既往地在笑。
他确实,是笑着的啊。
◆ ◆ ◆◆ ◆
茜与比格动员DD的全体成员,追寻甲斐与维萨特的去向。
市内散落的成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指挥的两人传来报告。每一份报告都写着意料之中的内容。但是,看到想象一个接一个地逐渐变为现实,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人在市区内穿行,绕了一圈郊外的辅路后,闯入了市外某座高层建筑的工地。那是刚刚才完成基础施工的土地。周围被高高的围墙遮住,从外头没法立刻看到里面的情况。警察似乎也还没注意到这边。
两人马上动身前往现场。
方才风雨欲来的天空,现在看起来却十分平静。
静止的灰色乌云绵延不断地笼罩着整个世界。地上令人麻痹的寒气,夺走了身处室外的人们身上的热量。
但是,也有人洋溢着寒冷难以磨灭的狂热。
茜抵达工地的时候,发出欢呼的观众已经筑起人墙。
预定建造的建筑地面高达十五层,地下有三层。现在已经完成了地下的基础施工。工地内搭建有临时板房,停着巨大的施工车辆。周围亮起零星灯光,代替被遮住的太阳,照亮了空荡荡地张着大口的工地。
开在地面的方形大洞,像一个巨大的游泳池。观众们站在地上,沉醉于洞穴底下脱离常识的决斗。
「都给我让开,这些饭桶!」
比格与数名DD成员,推开几名嗑嗨了大叫的观众。人墙散开一角,茜挤进人群窥视着眼下的情形。
眼前是深约十米的大洞。
越往下就越是狭窄,粗略估计最底端约莫有半个足球场大小。柱子星罗棋布,支撑着还未封顶的天花板。
洞穴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是看到公告板上的留言前来凑热闹的瘾君子。现场充满了能让人联想起斗技场的异样空气。
在那个舞台上。
他们的英雄沐浴着狂热观众的热情视线,展开了一场激战。
「丁格……」
茜望着眼下的光景,惊得目瞪口呆。
甲斐站在倒塌的瓦砾之上,浑身沾满尘土。
他沉下腰,身体前倾踮起脚尖,像瞄准猎物的猛虎一般向右移动。呼吸凌乱,脸上闪耀着凶猛的破坏冲动。
与之对峙的是维萨特。
他拖着被灰尘弄脏的风衣,战意烧尽了全身的疲劳,缓缓向右移动着脚步。那双眼中蕴含的光芒,宛如高温的青色火焰。
绕着圈移动的两人都受了伤。但他们精神百倍,一步也不肯退让。二者间拉开了五米的距离,如烧红烙铁一般的视线,对彼此的空隙虎视眈眈。
两人的周围。
在穿过地底的空间中,有什么目不可视的东西像暴风雨一般疯狂暴走着。
尘土飞扬,堆积如山的建材轰然倒塌。铁柱像糖果一样弯曲,混凝土的墙壁像松脆木材一样粉碎。
茜倒吸了一口气,慌忙服下卡普塞尔。闭上眼握紧拳头,熬过袭来的快感与兴奋。随后张开眼皮,眼前出现了耀武扬威的两只恶魔。
甲斐与维萨特的头上,与茜的视线同高,破风游动的黑色巨鲨。
甲斐与维萨特的脚下,在墙壁包围的内野中,纵横匍匐的巨人之影。
以前在废料工厂看到过的恶魔。据茜所知最强的两只恶魔。
当茜看清状况时,甲斐的黑鲨动了。几乎与地面构成直角急速俯冲,以维萨特的“影子”为目标,从正面发起攻击。
“影子”从地面上直起上半身,佯装迎击后转向。诱导攻击向右移动,再次反转。巧妙地钻过黑鲨的左胸鳍,爪子从身侧刺入胴体。
黑鲨忍痛吃下这击,大幅挥动尾巴。利用尾巴的反作用力打算将“影子”用巨体碾碎。“影子”在黑鲨的体表上移动,从腹部爬到反面脊背处逃开了。
在这期间,主人们也迅速移动着。
维萨特无数次地横穿平整的地面,在照亮工地的复数光源之间来回穿梭。一旦看到“影子”无处可逃,就立刻改变自己的位置。
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当“影子”被黑鲨的下颚咬住的时候。
黑鲨的牙齿嘎嘎地将铠甲粉碎,想着终于定下胜负的瞬间,照耀着维萨特的照明突然消失了。随后,对面的灯光亮起,“影子”得以逃出生天。
维萨特在远距离遥控照明。
甲斐哑口无言,观众送上喝彩。
——也就是说他决定了这个最终决战的地点。然后预先准备好了机关。
再次体会到这家伙实在是不得了。他会为了胜利做好万全布局,并且还能充分活用这份部署。
「比格,马上去切断光源。虽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机关,但总之只要把光源封住,维萨特就赢不了了。」
「…………」
「比格!」
「做不到。」
听到他拒绝的话语,茜惊讶地回过头。
比格满脸通红,注视着洞穴低端的两人,一动不动。
「……果然,说到底你还是细胞网络的人啊。就算同样嗑着卡普塞尔,也和我们不一样。阻止那个?别说蠢话。别犯傻了。」
比格的声音逐渐变尖。他摇了摇头,兴奋不已地说。
「不开玩笑,让我去妨碍那场决斗,不如切断我的手指。就算之后全部都暴露给警察也没办法。我们大概会被抓起来送到少管所吧。」
「怎么会——丁格不一定会赢吧?那家伙要是输了该怎么办!」
「那种事怎样都好。」
比格红着眼转向茜,斩钉截铁地警告道。
「我保证让你平安脱身。所以,别插手这场决斗。」
茜铁青着脸闭上了嘴。
这时,观众群中再次发出了格外高亢的呐喊。甲斐追上了移动中的维萨特展开格斗战。
甲斐堵住维萨特前进的方向,扬起黑色牛仔裤包裹着的长腿使出一记回旋踢。
维萨特迅速后退躲开踢击,寻找别的路线改变光芒照耀的角度。
甲斐追上,靠近,连续刺出直拳。维萨特避开了。反侧勾拳。躲闪不及防御。再次使出回旋踢。那副瘦弱的身体倒向地面,同时痛击甲斐的立足点。倒下的维萨特,竟然挥出了短棍。似乎也事先考虑到了格斗战。
甲斐毫不在意依旧飞出一脚。维萨特滚开回避。但是,风衣的下摆被踩住。脚尖没入了未能完全逃脱的侧腹。维萨特深深吐气。甲斐骑着他殴打。维萨特护住了头。
甲斐连续轰出几发拳头。然而,维萨特护住头部的双手空隙中闪出了血色的目光。背后传来杀气。甲斐闪身避开,“影子”的钩爪斩裂了皮衣。
甲斐向前翻滚起身。“影子”的左手却已置于起身之处。再次翻滚,立刻召唤黑鲨。黑鲨舍身一击撞开了从地面挺立而起的“影子”。
此时短棍挥下。
额头吃了一击。随后袭来一阵热意。脑袋钝痛。
挥出反击的直拳。眼角余光看到了轻盈飘荡的蓝色布料,甲斐露出了凶暴但欣喜若狂的凄绝笑容。
维萨特转过身跑了起来。
是陷阱。但甲斐依旧跟了上去。
维萨特拔腿狂奔。甲斐像狗一样追在他身后。两人前进的方向上有一根三米高的混凝土柱子。柱子所支撑的天花板还未封顶,直直地刺向天空。
光源在甲斐的背后。也就是说维萨特处于逆光的不利位置上。他停下脚步,转身背靠柱子,向甲斐冲了过去。
在茜和比格,以及数十位观众的注视中,维萨特吞下了新的卡普塞尔。
甲斐边跑边唤回头上的黑鲨,笔直地向前冲刺。
巨大的黑鲨低吼着迫近。
维萨特唰地竖起两根手指,由下至上划出一道轨迹。
同时,一根黑线从照在柱子的影子中,奔向了柱子的上方。那是拘束着“影子”的影之钢索。是维萨特操纵的二形态技。
钢索抵达了柱子顶端,卷住藏在上面的东西,拉向柱子下方。
是如同门一般大小的「镜子」。
「!」
甲斐急刹车停下脚步。镜子反射逆光,正好直射到甲斐身上。
决定性的瞬间。
但是,却没有袭来攻击。
维萨特突然捂住嘴弯下身体。被风衣包裹着的背影意外瘦小,此时因难以忍受的痛苦痉挛着。
「……你。」
甲斐忘记了攻击,呆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
「喂!那是什么?!」
「什么啊。谁的恶魔!」
观众们纷纷紧张起来。地下的工地中,出现了“影子”与黑鲨以外的恶魔,总计共有八只。
茜马上就察觉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是细胞网络!有两个细胞!」
「的确。我记得其中一只。那是9C中的一人所操纵的恶魔。」
比格啧了一下舌。
「别开玩笑了!到这种时候还要做什么隐蔽工作吗。喂,你们给我放手去干!把他们全杀了!别让他们掺和到冰太和维萨特的决斗里!」
比格一声令下,众人发出了由愤怒点燃的赞成的吼叫。随后,全员毫不犹豫化身为猎犬。
他们为了找出袭击者的本体四散开来,各自呼唤出了自己的恶魔。开着方形洞穴的工地之下,不一会就挤满了恶魔。
「你疯了吗?比格!」
茜狼狈地大喊着,但没有丝毫作用。
现场马上就展开了DD与细胞网络的乱战。
观众的欢呼声愈发疯狂。令人惊讶的是,几乎没有人逃跑。不仅如此,不知从属于哪个阵营的人们也开始加入战斗。
一开始,DD和观众们只是燃起了类似于义愤的愤怒。但是,还没过十分钟,纯粹的战斗兴奋就取代了愤怒。他们宛如被甲斐和维萨特的狂气传染一样。全员都神魂颠倒,乐在其中。
这是一场狂欢。
「疯了吧。」
茜无力地喃喃道。
想方设法收拾事态四处奔走,但那份努力到现在已经变得毫无用处。
平衡崩溃。市场崩坏。一切都化为乌有。都是因为疯子们的蛮横行为……
但,茜无意间注意到了。
不是这样的。
这是他们本来的姿态。
这些家伙——不,我们是瘾君子。原本就是一群脱离常识的人。所以才会染指卡普塞尔,所以才会被警方视作眼中钉。
众所周知,若是经常服用卡普塞尔,就会患上精神疾病。它是非法药品,买卖同罪。明明知道这些,也有一群笨蛋毅然闯入这个世界。
染指卡普塞尔的同时,在意着世人的目光与将来的细胞网络才是畸形的。笨蛋就应该要像笨蛋一样尽情大闹,被世人避如蛇蝎,惨遭毒手就此死去才对。
那些家伙才是正确的。
我们是邪恶的一方。如果没有打算从这个世界抽身,什么计较得失,什么人身安全,什么前路啊未来之类的,就别管这些了。我们没有关心这些的资格。能够诉说梦想与将来的,是光之世界的居民。夜之居民没有那种资格。
然后。
现在在眼前举行的,是只允许夜之居民参加的祭典。
将拥有的一切作为代价交换,初次品尝到恶魔的祝祭。恶魔索求灵魂,为之实现愿望,这或许是真的吧。
——我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家伙啊。
茜望向甲斐与维萨特的方向。
甲斐漠不关心地抬头仰望上方开始的大乱斗。
在他身后,身体蜷缩快要倒下的维萨特,颤抖着站了起来。
甲斐冰冷彻骨的视线贯穿了维萨特。
「——你还行吧?」
维萨特眨了眨闪着红光的一边眼睛。
「别这么不识趣。」
甲斐弯起嘴角,右拳击向左掌心。
于是地下再次展开了斗争的盛宴。
茜在这场盛大的祭典中,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呆站着。
宛如注满酒杯的酒一般,天空纷纷扬扬地开始下起细雪。
2
微风拂面。
雪花悄然落下。照亮工地的灯光融于雪中。雪像金砂一样闪烁着微小的光辉,持续着下落。
静谧安稳的光景。
但是,雪没有积在地面上。
异端者们的热意席卷了大地。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围墙的阴影处窥视情况的梓,看到这副光景不禁哑口无言。仿佛窥视着地狱之门。
「DD也在……和他们战斗的是细胞网络?小景和甲斐冰太在哪里?」
工地已经化为了战场。
目之所及就有超过二十只的恶魔飞扬跋扈地乱战。每个人都红着眼口吐恶言大声怒吼着。不管对方的力量何等强大,看到敌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发起攻击。现场充满了敌意与战意,光是呼吸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梓从阴影中探出身子寻找景的身影,但哪都找不到那一抹引人注目的靛蓝色。
于是,梓身后那个旁观好事的男人,唰地伸出了手。
「——在那个洞穴底下。」
从梓他们的位置看不到洞穴底端。然而他理所当然地如此说道,随后走出围墙的阴影,迈着散步一般的悠闲脚步,轻飘飘地靠近了洞穴。
「喂,等下!」
「没事。一起来吧。现在的你也能活用这种技巧。」
他径直穿过浴血厮杀的战场中央。梓虽然十分惊讶,但随即跟在他的身后。
不知为何,对敌人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的男人们,连看都不看身旁穿过的梓。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像步入台风之眼一般,梓平安无事地在狂风大作的暴力漩涡中行走着。
抵达了方形洞穴的深渊中。在漏斗型的洞穴底端,梓看到了苦苦寻找的靛蓝色风衣。
「小景!」
景依旧在战斗。
看到了黑鲨在巨大的鱼缸中游泳。身穿黑色皮衣的鲨鱼主人也在。他们满身疮痍。
但是景的伤势更严重。
在购物中心中与堕落的凯伊姆战斗时,梓看到(、、)了景透支到已经无法完全复原的身体。那时看到的光景,在梓的眼前再度展开。
不,比之前更严重。每当景使出攻击时,他的生命就像被强风吹拂的油灯一般晃动着。眼看着快要油尽灯枯,又艰难地重新恢复火势。如此往复。光是看着这副景象就快要晕倒。
——必须阻止!
梓纵身跃入深渊。
站在一旁的男人默不作声,让梓自由行动。别说是制止,他甚至还一脸满意地看着她的举动。
梓的双脚摩擦墙壁,降下了超过三米的距离,抵达地下一层。在墙壁前方,有个小了一圈的长方形大洞,那是通往下一层的入口。
梓打起精神,飞身再下一层。双脚着地。虽然身体失去平衡,但用手扶地避免了摔倒。这下面是最底层的地下三层部分,洞穴的底部。
——但是,要怎么下去呢?
目前,梓止步地下二层,靠近了附近的某根柱子。
背靠柱子藏身在阴影中。背后传来了混凝土冷冰冰的触感。梓深吸一口气,拼命地整理思考。
在体育馆里害怕自己会碍手碍脚所以没有插手,但这次情况不一样。
现在的景需要帮助。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帮助景就是自己的责任。自从与景相识以来,那就是梓引以为傲的义务。
真的吗?有谁这样问道。
当然了。梓怒气冲冲地回答。自己一直都在帮助景。那是我的任务。
梓的脸上不合时宜地绽开了笑容。
——对啊。我不去帮小景的话,谁会去帮他呢?
过去自己保护着景,两人相依为命与世界为敌。我们现在也被世界排除在外。
果然,我们是异国的居民。那这也没办法。若是在错误的世界里诞生,就只能这样活下去。并不是孤身一人。若能与同胞一起共同生存,那就绝不算是悲伤。
梓毅然决然地抬起头。
在公园那时就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甲斐的可怕。但脑中丝毫没有浮现出退缩的想法。问题只在于手段。
梓慎重地从柱子的阴影中探出头。
——诶?
驰骋在空中的黑鲨不见了。梓探出身体,想看看洞穴底下的情况。
咚。
地面突然开始摇晃。最下层的墙壁。黑鲨与梓所在的下方墙壁相撞。
梓探出身体反而遭了殃,伸出的脚打了滑,地面的感触消失了。
「呀!」
立刻抱住柱子,但这并不足以支撑起身体的重量。梓跌倒了,摔了个大跟头。
一瞬间浮空后,身体撞上了墙壁。宛如从陡峭的斜面滚落,梓与地面相撞。
「……咳,咳!」
墙壁上剥落的瓦砾散布在下方,纷纷扬扬地飞舞着粉尘。
下落的途中背部与墙壁摩擦。背后传来渗血一般的钝痛感。护住头的手腕与地面相撞,手肘染上一片赤红,擦掉了一层皮。所幸脚没有受伤。
「……哎,可恶!」
梓为了确认伤情站了起来。这里是战场。一直蹲在原地太过危险了。
头发散开搭在肩上。绑着马尾的皮筋似乎断了。制服沾满了泥变得破破烂烂,裙子下露出的腿摔出了青紫的肿块。看起来就像是被袭击了一样。
尘土迷了眼逼出眼泪。呼吸困难,强行忍住咳嗽。
——在哪里……?
在一片白色烟尘中什么都看不到。梓踩着脚下的瓦砾,在粉尘中四处张望。
视线停下了。
「小景!」
在模糊的视野深处,蓝色风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景匍匐在地,兜帽脱落,露出头部。
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头发沾满泥土。四肢微微颤抖着。宛如小孩子一样无力。
梓想要奔向景的身边。
踏出一步,但又止住了。
有种既视感。
以前也看到过类似的光景。
——蠢货。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要是不去帮他……要是我(、)不去帮他的话!
梓对自己怒吼道,但脚却没能再踏出一步。脑海中的某处,骨碌碌地回转着,在记忆的相簿中寻找相同的光景。
对了,那时的小景也看向了这边。
想起这件事的瞬间,景的头动了,脸也转向这边。和那时一样。
他眼神朦胧地看着梓,仿佛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某物,睁大了双眼。
想起来了。
我——
◆ ◆ ◆◆ ◆◆ ◆
我谨慎地藏起身,看着那副光景。
听到了小景的哭声。
班上的男孩子们靠近小景,压倒了他。其中一个人拿着绘画用的颜料,涂在小景脸上。
小景痛苦地闭上眼睛,头发也被颜料弄脏,手脚轻轻颤抖着,被狠狠蹂躏了一番。
我藏在暗处,一直看着这一幕。
我的目光极其冷静,眼中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满满算计。小景什么时候才会大声哭出来。或是有谁看不下去叫来老师。如果变成这样,在老师前来解救小景之前,我必须立刻去救小景。但是老师没有来的迹象。所以,我什么都没做。
对了。我想起来了。
这副光景至今重复过好几次。我一直都像这样对此视而不见。在小景遭受充分蹂躏之后,才去帮他,安慰他。
最开始胸中还隐隐作痛。每当听到小景的哭声时,都会为自己的残酷而颤抖。但是,我依旧没有去帮他。我一直对自己说。
这样一来,小景就会依赖我(、)。
只有这样做,这孩子才会待在我的身边(、、、、、、、、、、、)。
所以,我只是袖手旁观。
像是为了做鸡蛋烧打破蛋壳一般。像是为了养育牵牛花除去杂草一般。毋庸置疑,理所当然地袖手旁观。为了让小景变得和我一样,在小景被欺负时我什么都没做,放着不管。
只有这样吗,有谁这样问道。
不只是这样。还做了其他的事情。为了让大家欺负小景,故意挑起争端报复回去。明明知道这样做他们就会欺负得更凶,小景会遭到更过分的对待,却依然这么做了。
正是如此。
最开始不一样。在做这种事之前,两人都没有朋友,一直是孤身一人。所以才会在一起,所以才会变得要好,所以才会互相理解,成为了无可替代的亲友。
所以才会变得不安。
如果现在,这位亲友离开了自己。
自己一定无法忍受和以前一样的孤独。
如果现在,这个同胞交到了自己以外的朋友。
自己一定无法允许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关系。
为了守护两人的——独属于两人的王国,身为女王的我,应当排除异己。
所以。
那时,我也袖手旁观了。用毫无感情的空洞眼神注视着被颜料涂抹的小景。
但是。
只有那天,被欺负的小景和藏在暗处的我对上了目光。
他抬起朦胧的眼神看到了我。小景的泪眼中,清楚地映出了戴着假面一样面无表情的我。他仿佛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某物,睁大了濡湿的双眼。
时间凝固了一瞬。
我从暗处飞奔而出。
喂!你们对小景做什么。不许欺负小景——
我赶跑了欺负的孩子们,和以前一样安慰着小景。
小景不哭了。
我取出手帕,擦拭着小景脸上的颜料。怎么都没法好好擦干净,脸蛋变得五颜六色斑斑驳驳的。
我焦躁不堪,比以往更加强硬地开始说教。
为什么一直都任人欺负。偶尔也还一下手怎么样。因为你总是这样才被欺负的。不会不甘心吗?不会生气吗?就那么害怕吗——
小景什么都没说。
只是默默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害怕了。
为了掩饰害怕,生气地拼命放话道。
我不管你了。我不会来帮你了。我不会跟你说话了。我不会再见你了。我一点都不想管小景了——
小景一直都会窥视他人脸色,想办法顺着对方的意思行动。这时也是一样。小景准确地把握到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小景唰地垂下眼,然后小声地说。
——对不起。
如此道歉了。
我终于心满意足,带着小景回到了王国。
还有呢?有谁这样问道。
在我住的公寓前面。停着一辆准备前往机场的出租车,我和小景面对着面。
我乍一看闷闷不乐,但实际上可以说是春风满面。脸上掩藏不住笑容,表情一刻也没能绷住。
那时,没有丝毫的悲伤和寂寞,或是罪恶感之类的。
爸爸妈妈也在身后的出租车上开心地笑着。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一切都会变好。满心都是这样的预感。就算是我也很高兴。非常高兴。
我说着。对不起。再见。这样道歉了。显而易见。
我不会忘了小景的——
骗人。到美国后不久就抛到了脑后。
每天都会写信给你——
没这回事。只写了一次。而且在投递之前就弄丢了。
这个给你。是我的宝物——
给出的到底是什么呢。已经不记得了。
别忘了我——
对。
小景一刻也没有忘记我。
十七岁的我,望着小景此时的脸。
小景的脸上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甚至一点也不悲伤。
那是看透一切的达观。
这位友人任性又自我中心,自己明明是怕寂寞的撒娇鬼,却一点都不懂得理解他人的心情。那是了解并包容了友人一切的表情。
那是侍奉于冷酷无情的女王臣下的通透达观之念。
心凉了半截。
然后在美国。
虽然双亲和好如初,我依然没能交到朋友。那是当然。自认为自己很特别,只会漠然地把别人当作异国人看待,这种人不可能交到朋友。
再次陷入孤独之时,想起了小景。新的孤独感成为借口,我擅自美化了回忆。
果然我只有小景了。那个王国才是我的容身之所。我与小景是同胞。然而我却抛下了他。真是残酷又罪孽深重的家伙。虽说是出于双亲的缘故,多么无情无义——又可怜的我……
连自己都不禁目瞪口呆。
居然自顾自摆出这样的谎言。
女王大人之后,又是悲剧的女主角。闷闷不乐地考虑着这些,擅自安慰起自己,擅自把小景当成借口……
糟了,我挠了挠头。
糟了。这样实在是没脸见小景。不管我有多么厚颜无耻,这回也实在是有点没脸见他。
你明白了吧,有谁这样说。
嗯,我明白。哈哈。相当明白了。
那么,就请你让开吧。那个谁说道。
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优雅的声音。
他需要的是吾。
而不是你。
我也这么觉得。
3
快到极限了。
“影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抽走自己所剩无几的活力。
每当“影子”动作时,意识愈发扩散,自我变得稀薄,理解力急速降低。跨越这样危险的瞬间之后,勉强重新凝聚起意识,想起自己是谁,在做些什么。宛如在死之深渊来回徘徊。
即使如此景也没有胆怯。不断重复着攻击,像是在切分出卖身体一样。而且还大笑着。
享受徘徊在死线上的快感。
无可救药。
——我果然是瘾君子。地道的蠢货。
不过,当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这样一来9C就七零八落,失去东山再起的力量。细胞网络基本崩溃。已经不会派来刺客了。
混沌会再次降临吧。但那也是安稳的混沌。像过去那样狂暴的恶魔使已经一个不剩地被自己狩猎了。大概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是例外,不过就算在基层会有些许混乱,整体上应该也相安无事。
毕竟发生了这样轰动的追逐战。骚乱以葛根东为中心发展到市内全域,理应会吸引世人的目光。在这样的监视下没有笨蛋再敢轻举妄动吧。
也就是说,这下就基本保证了梓与千绘的安全。一切搞定。任务完成。
但是,另外一个目的。终究还是没法实现。
——9C里也没有。
估计还剩下一两个人吧,但实力不足以参加这一决战的恶魔使,估计希望渺茫。没有现身的实行细胞也是一样。那未曾露面的野生恶魔使呢?但若是强到能被《她》附身的使用者,应当多少会听到一些传言。附身在完全不知名的人身上吗。那样的话,需要拥有能够与《她》同调的素质。
比如说像自己这样。
——或者说,已经不在了——吗。
不管怎样,现在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
需要重整态势。为此,首先必须要摆脱这个困境。
——不过,这也是个难题。
到底还是被甲斐逼到走投无路了。镜子的反射攻击失败实在是让人悔恨不已。已经没有剩下的机关了。景没有任何战术,只是漫无目的地竭尽自己的全力。意识陷入了断断续续的黑暗,即使如此也拼命抵抗着。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倒在了地上。
想要估计伤势,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体毫无知觉。宛如只有意识残留在尸体上一般。过度透支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脱离景的控制。
——到此为止了吗……
若是就此失去意识,自己大概会死吧。心脏基本麻痹了,所以感受不到恐惧与丧失感。
但是,心中仍留有眷恋,想再次见到——
「小景!」
听到幻听了。
景躺在地上,微微抬起迅速失去焦点的眼眸。
倾倒的视野中,看到了裸露的地面。
下雪了。
虚幻到感受不到重量的细雪,无声地下落,在触碰到大地前消失。
幻想中的雪之面纱。在那白色纱帘的对面,出现了一个靠近自己的人影。
披散的栗色头发,包裹着令人怀恋的面容。
那是谁?小梓?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会是——
「您是否,还记得吾呢?」
那是比飞舞的雪花来得更加冰冷、肃穆的声音。
伶俐又清爽的声音,跨越数年的岁月,与景的灵魂产生共鸣。
景睁大了双眼。
「你……」
想要强迫身体动起来。竖起膝盖,抬起胸口。弯曲腿脚,想要站起身。
不行。
最关键的回路断掉了。景仰面朝天,干脆地倒下。
连眼球都动弹不得。视线投向空中。灰色的雪云中落下棉花般的子弹。倒在战场中的魔法使,被雪渐渐濡湿。
脚步声缓缓靠近,此时,头上投下阴影,现出了女性的脸庞。
是梓。
但,又不是梓。
她俯视着景,弯下膝盖蹲在一旁。散开的长发触碰到了景的脸。
「您是否,还记得吾呢?」
怎么可能忘记。景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但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唯独视线传达出了意志。
她露出了比出鞘利刃还要锋利刺人的冰冷微笑。
她微笑着,像人偶一般抬起双手。
白瓷般的指尖缓缓张开,触碰着景被风衣包裹的胸口。
猛然刺入布料。
景手脚痉挛,「咕!」漏出了灼热的吐息。
她享受着景的反应,缓缓深入手指。直到完全没入手腕。但一滴血都没有流。她在景的体内活动着手指。景的痉挛变得更加剧烈。
「怎么搞成这样……」
她像是在责备孩子一般嘟囔着。
「眼看就快死了。」
她没有停下手腕的动作。像追逐水中的小鱼一样摇晃着双手。秀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内脏。
触碰肺部。
「哈——!」
触碰心脏。
「咕!」
碰到剧烈喘息的喉咙。
「!」
指甲在一瞬间穿过头部露了出来,随后移向脸庞。
抚摸舌头,抓住舌尖。
「唔……」
擦过鼻孔,触碰眼球内侧。
「啊……」
随后抽出手,插入手指的第一关节,怜爱地抚摸着头盖骨。
「…………」
虚弱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景最后的火焰。
她的指尖埋入景的脸庞固定住头颅,额头相抵,注视着他的瞳孔深处。
随后再次插入手指。
触碰大脑。
指尖持续深入脑中。
就在这时。景的手抓住了她的制服下摆。
「放……开……梓……」
景动着嘴,语气像是注射了麻醉一般。在现在这种状态下作出这样的行动,需要忍受超乎想象的痛苦与巨大的努力。
她稍有不满。
但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吾所需要的仅仅是您。随后就解放这位。」
景不再抵抗。
她再次将手指埋入脑中。
闭上眼寻找。感受着指尖与额头传来的触感。
绿意。森林。书海。寂静。湖面。墙壁。大理石。石阶。楼梯。地下。黑暗。地下。最深处。火炬。封印。锁。钥匙与,门扉。《门》。
城堡的地下。在最深处的黑暗底端。有一扇《门》
手持火把的火,点燃了堆积的古老空气。灰尘、霉菌与蜘蛛巢穴。门上挂着好几重锁,施加了重重封印。火焰的光芒照亮了门扉,在表面留下阴影。
她站在《门》前面。能够解开封印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女王打开了《门》。
同时,吸入了景的心。
落下——
◆◆◆◆◆
最后打了个不分胜负。
被“影子”扔出去的黑鲨,猛地撞上了洞穴的墙壁。
腹部受到重击。甲斐一时站不住,不由得弯下膝盖。这是极少出现的情况。
「啧、哈、啧、哈——」
——可恶,有点缺氧了。
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自己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被逼到极限。耸起肩膀深呼吸,强迫摇晃的双脚站起来。
发生冲击的附近,升起了滚滚白烟。
墙壁崩塌,粉尘飞扬。
「哈……哈……」
——在哪里?
甲斐用朦胧的眼神寻找对手的身影。那家伙应该也到达极限了。不仅如此,他的情况应该远比自己更严重。
甲斐召回了头上摇摇晃晃的黑鲨。这边也是前所未有的伤痕累累。闪耀着艳丽光泽的黑色表皮,现在已经不见踪影。
但并未觉得不快。不如说全身充斥着的疲劳感让人身心舒畅,心情格外清爽。
「……啧。像个运动员一样。」
甲斐开始边走边找维萨特。
要是找到了该拿他怎么办,自己也不太清楚。不是要为了决出胜负,只是单纯地在寻找维萨特的身影。
一脚踢开脚下的瓦砾,差点摔倒。
体力已经消耗殆尽。甲斐慢吞吞地走着。
——上面怎么样了呢。
抬头仰望上方。这时才发现开始下雪了。不觉得冷,但口中呵出的气息是白色的。
「估计差不多完事了吧。」
战斗还在持续,但大局已定。
细胞网络大概会输吧。DD那些家伙应该没事。每个家伙都坚强得很。而且有比格在,事后处理也没问题。说起来戴尔塔那个笨蛋似乎也来了,有好好藏起来吗?那家伙看起来机灵但意外迟钝,还跑过来多管闲事,要是没受伤就好了。
突然,感受到了强大的气息,甲斐移动视线。
毛骨悚然。
前方的粉尘中,宛如盛夏骄阳一般闪耀着一股完全陌生的气息。
强大。
非同寻常的强大。
而且力量还在时刻增强。就像圣歌队的轮唱一样,以固定间隔逐渐增强。气息稳步增加,非常坚实,也看不到上限。
「这是……?!」
白色的雾霭散开。
眼前出现了靛蓝色的风衣。
但是,并非与甲斐的视线同高,而是在两米之上。
尘埃彻底消散,维萨特飘浮(、、)在离地两米高的地方。
风衣朝向天空,像翅膀一样飞舞。头发和制服,像是被从地面刮起的狂风吹动着。
在两米高的空中,持续着坠落。
这是恶魔使引起的,名为『堕落(Crush)』的超常现象。
「混蛋……」
甲斐放心似的嘟囔着。
头上传来悲鸣。似乎有谁注意到了地下的异变。
参与祭典骚乱的恶魔气息错综复杂,甲斐对留在现场的每个恶魔使的实力都有印象。但所有人都丢下自己方才战斗的敌人开始逃窜。
飘浮的维萨特睁开双眼。冷酷无情到极点的眼眸。那双眼眸释放出了黄金色的炽烈光辉。
——影子呢?
甲斐看向维萨特的脚下。双脚离地的维萨特,脚下没有影子。
背后出现了某个巨大的气息。
甲斐回过头,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影子”在沸腾着。
像落到地面的黑色喷泉一般,“影子”的表面泛起泡沫。翻滚又混合,随后再次翻滚。它在自我吞噬。
最终,绽开的气泡开始放出光芒。从黑暗中摄取的力量释放出热意,转化为光芒。
光芒随着绽开的气泡在空中延伸,缓缓扩散。而且它还在逐渐加速,在扩散之前,下一个气泡就放出了下一道光芒。光芒逐渐重合、凝固,汇聚成一具身体。那不只是单纯的波动,同时还具有质量。
那具跪坐的身体缓缓站起了身。
一名骑士傲然挺立。
身穿闪耀着黄金色的铠甲,拿着水晶之剑。他是女王的仆从。
力量从散发着光粒的铠甲缝隙中喷薄而出。每迈出一步就刮起蒸汽一样的光之旋风,粉碎了周围的黑暗。
满溢着光芒与荣耀的勇猛身姿,一点都不像恶魔。但甲斐对那造型有印象。那是刚才战斗的对手。也就是说这家伙不是“影子”——
「本体(、、)吗?!」
骑士用钩爪型的手甲朝天举起水晶之剑。头盔深处射出的眼神中,蕴含着诛杀主人之敌的明快战意。
甲斐没有避开攻击的力气。
骑士挥下剑,与此同时,黑鲨飞身挡在主人与骑士之间。
剑刃闪过一道白光。
劈下一刀。
黑鲨被一分为二。
◆◆◆◆◆
水原与千绘赶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呜哇。」
窥视着工地墙壁内的光景,千绘不禁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别说葛根东的体育馆了。这边的损失金额好像更夸张……」
环视了一圈暴风雨过后的被害现场。千绘张圆了眼睛与鼻孔,靠近开着洞穴的工地中央。
「啊,那里。有好多人在逃。那不是卡普塞尔使用者吗?得抓住他们!」
「之后再说!先给我找景。小梓说不定也来了。」
是因为失去了现实感吗,千绘没有了平时的那股认真劲,光是跟上状况似乎就已经竭尽全力。
另一方面,水原拼命地压下内心的焦躁。两人都穿着制服,和周围的风景构成了强烈反差。
「虽然看起来姑且和计划一样……可恶。要平安无事啊。」
「平安无事……是指物部君也参加了这场乱战吧?而且,梓同学也说不定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只是以防万一。你看,最近小梓的样子很奇怪吧?——说起来景也说过她出现了闪回什么的。可恶。要是更加注意点就好了。」
这边一开始就片面地断定,那家伙只会附身在恶魔使身上。但是,那家伙最开始和景相遇的时候,景还没有召唤出恶魔。哥哥也是这样。他们都是在被那家伙附身之后才能召唤出恶魔的。
若是要附身在恶魔使以外的人身上,必须要和宿主之间相性良好。但是,梓可谓是原型。和那家伙的同调率说不定甚至能与景匹敌。这是盲点。
但说到底,这不过是想象罢了。若是杞人忧天就好了。
「总之去找他们。平安无事的话最好。」
「这孩子没事哦。」
水原对千绘下达指示时,从洞穴深处传来了一道镇静的嗓音。
那里设置着下到地底的梯子。梯子搭到地面之处,一位背着长发少女的男人站在那里。男人朝水原他们搭话后,将长发少女放到了地上。是昏迷的梓。
「梓同学!」
千绘大叫着飞奔靠近。
「梓同学,振作一点。没事吧?……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梓的脸庞沾满了尘埃与泥土。衣服也是一样。渗血的地方绝不算少。
千绘悲痛地呻吟着,男人温柔地说「放心吧。」
「只是失去意识了。这些伤不是很严重。身体方面(、、、、)马上就会恢复吧。」
男人的话并没有错。千绘确认了梓的伤情,在知道都是轻伤之后安心地跌坐下来。
「非常感谢您能伸出援手。」
她发自内心地道了谢。但男人苦笑道。
「清醒一点。这边可是事先就知道她会受到这样残酷的对待。你这样低头反而让人有点扫兴。」
千绘目瞪口呆。男人没有再在意她,转向了水原的方向。
水原和千绘不一样,他一步都没有离开原地。千绘惊讶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还是第一次见到水原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憎恶的感情。
「好久不见,勇司君。」
「四宫……你又做这种事吗……!」
「又,这么一说——是呢。从那之后一直到几天前,一直都销声匿迹。不过呢,她似乎觉醒了,所以我就来迎接她。」
水原用锐利的眼神望向千绘怀中抱着的梓。
男人摇了摇头。
「不对。已经不在了。她『回归』了。」
水原倒吸一口凉气,声音甚至传到了千绘的耳边。
「在哪里!」
「我不能说。勇司君,这也是为了他好。他的身体处于末期中毒濒死的状态。放着不管的话毫无疑问会丧命。」
听到男人的话,水原十分动摇。
「末期?!那家伙什么都没……」
「……果然没注意到啊。我没骗你,是真的。他快死了。但是若是和她在一起就还有救。她绝对不会让他死去。没有其他能救他的方法。」
「…………」
水原哆哆嗦嗦颤抖着捏紧的拳头。千绘坐立不安,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男人,问了一句话。
「……你是,巴尔吗?」
「是的。」
回答了千绘的提问,巴尔折返来路,准备从两人身边离开。
「给我等下!」
水原大叫着举起双手。
他的手中举着一把闪耀着无机质光芒的手枪。
「水原!」
千绘愕然地大喊。巴尔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觉得不是恶魔使的我,会空手贸然闯进来吗。我可是在这五年间,一直和景两人一起想方设法收拾你和老哥的残局啊!怎么可能再让你随心所欲!」
「……是那时的手枪吗。」
「景在哪里!」
枪声摩擦着冰冷的空气。
在巴尔身处的后方一米内,土块和沙子四处飞散。
「水原,住手!」
千绘的悲鸣与枪声的残响重叠。巴尔若无其事地背过身。
「你和信司不一样。你,开不了枪。」
说罢,巴尔径直离开了。那背影徐徐退远。
在千绘的屏息守望中,水原用鬼气逼人的表情瞪着巴尔。
枪口颤抖着,手腕颤抖着,肩膀颤抖着——但是,最后依旧没有开枪。
巴尔的身影消失了。
水原放下枪,一时间低头颤抖着。过了一分钟左右,他苦涩不堪地抬起脸,叹了口气靠近千绘身边。
「……水原。」
千绘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水原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太不中用了。」
「不……」
水原翻过手,举起还未散去硝烟的枪,仿佛看着难以完成的工作课题似的盯了一会手枪后,卷起上衣将枪插入皮带。
他将空出的双手聚成碗状,像是要掬起一捧落下的雪花。
「啊——今年的前夜祭都乱套了。之后到底该怎么办啊?」
他板着脸嘟囔着,随后滑稽地笑了,就像用眼泪涂上颜料的小丑。
忽然,千绘的眼中溢满泪花。
从体育馆的事件后一直——不,是从更早之前就一直积攒的眼泪。
注意到梓有所隐瞒,察觉到水原的秘密之后,逐渐在胸中增长的苦闷,积攒在内心深处的眼泪,宛如洪水决堤一般溢出。
沉睡在怀中伤痕累累的梓好可怜。
怀抱过去却勉强露出笑容的水原好可怜。
呜咽停不下来。
面对抽泣的千绘,水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想要说点安慰的话,但是想不出像样的台词。
不知所措的水原绞尽脑汁思考之后,战战兢兢地将手搭在千绘的肩膀上。用自己也觉得十分不可靠的声音说。
「别哭了。」
只能道出如此笨拙的话语。
千绘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大雪。
4
景是在别屋里看书时,注意到她的存在的。
她没有身体,没有脸,也没有声音。不仅如此,也不能清楚地说话。只是一种模糊思考着的存在。
最开始注意到她时,景想,自己是不是坏掉了。
梓移居美国后一个月。那之后,经常有一整天都不和人说话的时候。从书上得知,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可能会让脑子坏掉,最后甚至会听到幻听什么的。所以才觉得现在听到的不成音调的声音,是不是坏掉的前兆呢。
但是,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办法。因为没有说话的对象。而且就算变成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没有别的想法。与梓离开时一样。这也是没办法的。只是这么想着。
接下来,想到这或许是幽灵吧?
看起来,发声的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什么东西。而且,说是声音却没有音调。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对着内心呢喃的声音。是没有意义的话语。在形成话语之前,直接传达出了不成形状的思考。虽然不相信有幽灵存在,但这说不定是那玩意呢。
只是,就幽灵来说不太像人类。传达出的感情称不上怨恨,说到底也算不上感情。像是从蛋中孵化出的鸟儿,在偶然间不断地用喙啄着眼前的生物罢了。
景很中意它这种丝毫不带多余感情的地方。
景尝试着和那个幽灵交流。自己也觉得像个精神病患者,或者是一种黑色幽默,但确实对它感兴趣。在梓离开以后急速变得空虚的景,还没有完全失去他本来的好奇心。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最初重复着打招呼。幽灵若是伸出了看不见的手,就在心里使劲念叨一句,呀,并重复着这个举动。接下来是发出声音,回一句「呀」。无数次地重复着。
很难判断幽灵是否回话。它的声音也非常小,在下一个瞬间就变得仿佛幻听一般。即使如此也竖起耳朵等待着声音,若是觉得它听到了,就说一句「呀」。发声的次数也零零散散的。有时候一天一次,有时候一小时一次。
这对于十岁的少年来说,需要非常强大的忍耐力。但景没有放弃,像机械一般淡淡地持续着。
终于,它开始有所反应。
景说。
「呀。」
如此搭话后。
「?」
就会返回这样的想法。
「呀。」
「喂?」
如此搭话后。
「?」
「?!」
就会返回这样的思考。
景不由得笑出声。随后。
「!」
「!」
「!」
传来了连续的意思。景开心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在梓离开后初次展露的笑颜。
在那之后不久。幽灵知晓了景的感情,记住了语言,寻求着对话。景当然有求必应。幽灵能够读取景的心思。在景形成思考之前,就察觉到他在想什么。
在重复了几十天类似于精神感应的对话之后,幽灵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最初的一句话。
景哑口无言,没能回答。
那是和梓一样的声音。
「那时也下着雪呢。」
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女王静静地呢喃道。
她身处和那时一样的地方。景老家留下的别屋。
女王安静地伫立着,宛如被花瓣包裹着的百合一般,身着靛蓝色的风衣。
暗淡的黑发与苍白的容颜。脸庞柔弱秀丽,完全看不出是少年。飘然站立的身姿,像是不存在于此的幻影。连周围的空气也畏惧着触碰玉体自行退却。
「终于回到这里了。」
她安静地举起右手,温柔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身后别屋的大门打开。
进入房间的巴尔夸张地挥舞着手腕放在胸前,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恭迎回归。」
殷勤的语气中隐隐有些虚伪。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瞻仰着虚幻的王。
但是,这位王能给予他虚幻的乐园。
黄昏浸染的房间内,深不可测的双眼闪耀着黄金光辉,望着巴尔。
不知是否知晓臣下心中的思绪,少年之姿的女王的美貌中,刻着与别名相符的冷酷无情的笑容。
◆◆◆◆◆
关于拟态的考察。
在我们的认识中,称为「恶魔」的存在没有自我。与其说是生物,不如理解为精神层面的病毒程序更恰当。潜入对象内心的缺损处,展开补完缺口的形态,最终引起毁灭(Crush)。若是用超自然的风格来说,就是替换召唤者的灵魂,为之实现梦想。这是巴尔所期望的「恶魔效果」。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会以宿主的记忆为样本形成拟似人格。拟似人格的形成,应当与宿主的精神补完息息相关。不管是成长的速度,还是完成的程度,这回的容器恐怕也是这样吧。
我想与《梦魔》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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