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III 决意-resolution- I 阴云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Beatrice

  1

  在令人麻痹的冷气中,梓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十步开外的路灯,似乎被寒气摇晃得忽明忽暗。

  清晨五点。公园里丝毫不见人影。

  昨天傍晚开始下起的细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布满乌云,一点都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微风拂面,鸦雀无声。

  万籁俱寂。

  梓低着头坐在长椅上,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披散着的头发垂在脸颊边,从肩膀落到胸前。

  她身穿长大衣,但里面却是睡衣,还能看到一点从手腕和脚腕露出的膏药,嘴边也贴着创口贴,额头上包裹着网状的绷带。

  梓刚从医院里跑出来。

  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又走到了哪里,回过神来就已经坐在长椅上。

  寒冷彻骨。

  手脚末端传来像是被火焰炙烤一般的疼痛。

  寒气刺穿皮肤深入骨髓,能听到它轧得关节嘎吱作响的声音。即使如此梓也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份寒冷。

  视线垂到膝盖上,时而微微地左右晃动。

  梓看着自己光脚穿着的运动鞋。脚尖有一只风干的虫子尸体。

  虫子翻起肚皮,两只脚悉数粉碎,身体中只留下空荡的外壳。

  一旁的地面龟裂开来。

  裂缝里塞满烟蒂,边缘像风化的疮疤一样粗糙。

  地面上有个生锈的垃圾桶。

  铁网变色,网眼扭曲,干掉的口香糖黏在上面。

  公共厕所的入口也有个垃圾桶。

  入口的电灯没有亮,灯泡玻璃上积攒着斑驳的尘埃。

  梓漫无目的地转动眼珠,一一眺望这些光景之后,视线再次落到自己的手上。

  一个人待在公园时,不由得开始回忆过去。

  为了逃离双亲的争吵,梓经常在公园里玩耍。

  双亲的关系,在知道梓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之后开始崩坏。母亲虽然痛切地忏悔了过去犯下的错误,但丈夫未能理解她的想法。她一直忍耐着辱骂和暴力,最终崩溃扭曲了。

  双亲认真又笨拙。正因两人真心相爱,所以才对崩坏的爱情绝望。

  而且,两人之间还有梓。梓对父亲来说是妻子背叛的象征,对母亲而言她不仅是罪证更是惩罚。

  双亲并没有残忍幼稚到直接去责骂梓。即使如此,梓幼小的内心也漠然地理解了,自己是两人重生的枷锁。

  风静静在吹。

  好冷。

  浑身恶寒。

  恶寒比切身感受到的恐怖更加可怕。

  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

  不被任何人所需要。

  所以当有人倾慕着自己,愿意陪在自己身边时。

  就想着,绝对不能放开这孩子的手。

  说什么都不能放开他。

  所以——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空荡荡的胸口跳动起来。

  滚烫的热意刺入胸中。

  「呜——」梓呜咽着,眼泪扑簌簌地掉落,随后泪水决堤,崩溃大哭。

  「呜、呜、呜——」

  眼泪满溢而出,停不下来。脸庞被泪水打湿,视线一片模糊。哭泣难以遏制,身体无可奈何地颤抖着。

  心痛到快要裂开。

  梓紧紧闭上眼,咬牙死死握住拳头。

  拳头中传来坚硬的触感。

  是十字架的挂坠。

  那是景的随身物。以前,梓偶然遇见景在街头发作,帮助了他。那之后一直没找到还给他的机会,现在还在梓的手上。

  事到如今变成了这样。

  十字架的尖端丧失了温度,吸收着周围的冷气,宛如烧红烙铁一般嵌入梓的手心。

  寒意与痛楚。

  这是理所应当的报应。

  这是自己现在应当承受的惩罚。

  但是,无论受到多少惩罚,也无法抵消犯下的罪孽。绝对,永远,再也不可能消失。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类,无论怎样洗心革面,无论怎样偿还罪孽,都无法回到过去。

  无论怎样哀求,这就是无可动摇的现实。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是这样。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想法,梓停止了哭泣。

  冰块一般的十字架,映照在被泪水扭曲的视野中。

  指尖稍稍用力,神经穿过一阵剧痛。是血液流过冻僵手指的痛楚。梓放弃使用手指,只用手心夹住十字架。笨拙又难看地用手臂的力气使劲固定住十字架,从中间掰开了它。

  十字架中挖有空洞。

  装填着用红白相间的塑料容器包裹着的卡普塞尔。

  据说服下这个卡普塞尔,就会出现恶魔实现愿望(、、、、)。

  风静静在吹。

  寒气扑面而来。

  世界正注视着自己。

  梓在回国后学到了一件事。

  区分现实与幻想的严格界限并不存在。

  世界不过是由梓的认知所形成的不完整的影像,同一认知形成的幻想与之等价。

  梓将卡普塞尔放入口中。

  用牙齿咬碎它,似曾相识的味道在口腔内扩散,混合着唾液咽下。

  梓过去与多个瘾君子为敌,且大都看不起他们。

  明知道会损害健康,会触犯法律,会被社会排斥,即使如此也要继续服用卡普塞尔,梓无法理解这些瘾君子们。

  因此也不曾知晓。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抗拒的——温柔的毒药。

  2

  「嗯……那两人原来是这样的关系。」

  听完水原漫长的讲述之后,千绘叹了口气答道。

  「被欺负的孩子与他的保护者。和梓同学现在一模一样。以前或许更加任性吧。也多少能想象得出,物部君曾经是个容易被欺负的胆小孩子。」

  「想象得出来吗?」

  「可以啊。从梓同学对他的态度来看,就能明白以前是什么性格的男孩子。」

  千绘说完抱起手,后背靠在墙壁上。

  「那两人一定经常在这里一起玩耍吧。」

  千绘微笑着环视屋内。水原将吸完的烟蒂按到喝完的空罐里。

  两人现在身处景老家的别屋。

  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灯泡,照亮了陈旧的房间内。房内还留着睡袋和吃完的食盒,证明最近有谁在这里居住。到处都染上了吐血的黑色血迹。

  千绘和水原各自靠着墙壁,漠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被圆形灯泡照亮的房间,宛如演员谢幕后的舞台。

  水原重新点起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那家伙都不怎么提自己的事。现在听到的这些,也是在小梓回了国,卷入卡普塞尔的骚动之后才说的。」

  「说起来,你也是在那时候来接近我们的吧?难道是因为知道了梓同学和物部君的关系才来接近的吗?」

  「嘛,是啊。单纯有些兴趣,而且这也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了解海野千绘的真实身份之类的。」

  水原瞥了一眼千绘。

  「我和他联手以来,听过好几次正义侦探少女的传闻。当然会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他叼着香烟嬉皮笑脸说道。千绘一声不吭别过了头。

  虽说是室内,但别屋与室外一样寒冷刺骨。怕冷的千绘裹着棉袄与外套,比平时穿得还厚。

  少女拥有一副古典的美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优雅气质的同时,也充满着坚定的毅力。由于已经两天没好好睡过觉,引以为傲的黑发失去了光泽,脸上也难掩疲惫。但是,那双超越年龄的沉着双眼中,依旧闪烁着澄澈的光芒与活力。

  另一边的水原则还是老样子,轻佻地穿着冬季流行的时尚服装。但是,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和平时的装扮有些微妙的差别。那是兼顾了防寒与方便活动,不太显眼的实穿型服装。

  外表虽是高大的文雅系男子,其实运动能力意外超群。举止言行虽然轻浮,但十分机灵且精明。英俊的外表与将其化为乌有的轻佻感,毫不松懈的眼神与有些可爱的泪痣。是个集众多迥异要素于一身的男人。

  外表看起来极不合拍的两人,实际上性格也正相反。本来他们并不是可以共同行动的友好关系。

  但是,两人都失去了原本的搭档,现在对方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七点二十分。

  距离葛根东高中发生的雷击事件,还未经过24小时。不过,与其说震撼世人的事件就此落幕,不如说正要开始。

  正在举行高中结业典礼的体育馆内发生了雷击事故。新闻在当天就传遍了全国。

  事故发生之后,消防部队赶往葛根东,扑灭了雷击引发的火灾,收容受伤的人们。消防的行动与损坏的体育馆影像一起,经由蜂拥而至的记者的摄像机传遍全国。

  遭受雷击后的体育馆的影像,给观众造成了冲击。但是,不只是这一条新闻。昨天葛根市还报道了另外两起事件。

  一条新闻报道了在市内暴走穿梭的摩托。

  昨天下午,两台摩托在葛根市内外的主干道上,展开了长达一小时的暴走追逐,最后甩掉前来制止与追踪的警察,不知去向。

  另一条新闻,报道了在市区外某座高层建筑的施工工地发生的聚众斗殴。

  暴走族团体间的斗争发展成了斗殴,数十名年轻人在工地内大闹,损害并毁坏了公共设施。

  前者经由目击到暴走的相关人员介绍,后者报道了现场建筑工地的惨状与逮捕的未成年人的情报。警察与记者,都认为暴走与聚众斗殴有什么联系。

  但是,雷击事件与其之外的新闻,被认为是完全不相关的两起事件。就算它们都是同一天内在葛根市内发生的引人注目的事件,也很难想象两件犯罪与一件自然灾害之间有什么关联。

  但这些报道不过是传达了事实的表象。

  葛根东高中的雷击,两台摩托车的暴走,建筑工地的乱战。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部出自某位少年的计划。

  那位少年正是这个别屋的主人,物部景。

  「结果事情变得这么严重啊。」

  自称景的使魔的水原,用他特有的轻佻语气嘟囔着。

  「身为其中一个当事人别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难道事先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就去引发事件了吗?」

  「嘛姑且有考虑一点啦。不过,我们是弱势的一方对吧?光是瞻前顾后的话,情况就会越变越糟。所以我们一直都像这样,为了突破现状总之先行动,然后顺势走过来。」

  看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的样子,似乎是真心这么说的。千绘沉痛地摇了摇头。

  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在葛根市的地下社会暗中活跃,与卡普塞尔相关的复数毒品组织敌对。水原负责支援着他的活动。敌人与周围的卡普塞尔使用者畏惧着景,称其为『维萨特』。

  但是,卡普塞尔最大的买卖组织细胞网络,开始调查维萨特的真实身份,并且对景的周围下手。此时他反过来利用了自己的困境,为了击溃细胞网络布下了一个大规模的陷阱。结果,被情报摆弄的细胞网络干部9C,伪装了雷击事故袭击葛根东。

  景悉数消灭了前来讨伐自己的细胞网络刺客。为了揪出剩余的细胞干部,景挑衅毒犬帮的甲斐冰太,上演了一场暴走骚动。他们击溃了出现的细胞网络成员,最终闯入建筑工地展开乱斗。

  「你认为真相会被报道出来吗?」

  千绘问道,水原面露难色。

  「要根据『真相』的定义来看。」

  他如此回答。

  「驾驶摩托的是景和甲斐两人,这层真相或许能查出来。估计也会查出景被DD盯上了,此事与卡普塞尔有关之类的。这些毫无疑问都是『真相』。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不可能把这些和雷击联系到一起。」

  「也就是说,当扯上『恶魔』时,就不可能查出更多的真相了吧」

  「小千绘也是这么想的吧?首先,就算是我们,也不知道关于恶魔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吧。不管是细胞网络那些家伙,还是DD那些家伙,我们不过是『假定』了恶魔的存在,实际上谁也不知道更深层次的『真相』是怎样的。」

  水原装傻似的摊手。千绘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终,细胞网络受到了组织都难以存续的重大打击。因此,景与水原的目的是达成了。

  但是……

  「昨天一天的事态发展太过复杂。被报道出来的只不过是事件的冰山一角,水面下有物部君、细胞网络以及DD三股暗流在互相斗争。网络和甲斐冰太都想打倒物部君,于是加入了战斗,但两方的行动都如物部君所料。因此从计划层面上看,他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

  「嗯。」

  「但不仅如此。在世人目光所及的冰山顶端与物部君在水面下展开的策略。在更深处还有另一股看穿了他的策略,守望事态发展的暗流。——那就是名为『巴尔』的人所掌控的暗流。梓同学被卷入了那道流向吧。」

  巴尔是位于细胞网络顶点的执行细胞(First Cell)的成员。此人原本居于网络指导者的立场上,但现在他离开了细胞网络这个组织独立行动。

  得知巴尔有所干预的水原与千绘,前往最后成为战场的建筑工地。战斗结束后,哪里都找不到身为主谋的景,留在现场的就只有受伤的使用者们。

  其中也有梓的身影。

  巴尔将梓从乱战中保护了下来,但她失去了意识。千绘与水原两人不得不合力运出梓。

  幸好,梓的伤势没有严重到需要马上治疗。千绘灵机一动没有去往医院,而是把梓搬回了学校。随后混在雷击的负伤者中一同送到了医院。

  千绘离开柱子,正面朝向水原。

  「说说你知道的事情吧?」

  水原没能马上回应。

  他在思考着,或者是在回忆些什么吗,表情一反往常,无精打采。他的目光没有朝向千绘,而是漠然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水原?」

  「嗯……是啊。总之先从老哥的事说起吧。」

  随后他断断续续地开口。

  千绘盯了一会水原的侧脸,随后视线也移向房间,再次靠在了墙壁上。

  水原吸完了叼着的香烟,掐灭火星后开了口。

  「细胞网络是老哥建立的。他属于执行细胞(First Cell)的B。」

  虽然是已经知道的情报,但千绘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是那个网站上的『别西卜』吧。」

  「嗯。很蠢吧?兴高采烈地和伙伴互相称呼为『巴尔』啦『别西卜』什么的。他脑筋转得很快,不管做什么都非常沉着冷静,却莫名有点孩子气。」

  水原喃喃说着,一瞬间,眼神中浮现出回忆起某个亲近之人时特有的怀念感。他尽可能不带多余的感情,将心中所想直接诉诸于口。水原的语气虽然平淡,却并非逞强装作平静,而是真实的感情流露。

  「老哥在很久之前就对超自然感兴趣。最开始是作为学术研究的延伸,渐渐地开始沉迷其中。然后,在大学里聚集了一帮有共同兴趣的人,创建了超自然研究的社团。其中一个成员就是昨天那个叫四宫的男人。」

  「『巴尔』吧。」

  「对。尽管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成员,但主要是四宫和另一个叫绯崎的家伙和老哥走得比较近。大概只有两人吧。他本来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然后,老哥和四宫、绯崎三人,在某个时候举行了恶魔召唤的仪式,召唤出了一只恶魔。哎——总觉得这说法像漫画一样,不像我会说的。」

  水原像是找借口似的看着千绘。经由雷击事件,千绘姑且是承认了恶魔的存在,但还没得出具体是什么的结论。

  千绘接受了水原的视线。

  「没事,继续说吧。」

  催促他往下说。

  「嗯。虽然成功召唤了恶魔,但那家伙似乎从老哥他们身边逃走了。」

  「……然后附身在物部君身上。」

  「是的,这段经过看了那个网站就知道了吧。在说景的事之前,要先说明一下那个逃掉的家伙虽然叫恶魔,但和景的“影子”或者甲斐的鲨鱼有很大不同。它拥有人类的姿态且具有知性。无关是否服下卡普塞尔,只有寄生者能看到,可以说是像幽灵一样的东西。」

  「影子?鲨鱼?」

  「啊,对了。小千绘没见过吧?景和甲斐操纵的恶魔外形是这样的。昨天也说过吧?召唤并且使役它。那时候虽然说是使魔一样的东西,更准确地说像是猛兽与驯兽师的关系。其中有温顺的家伙,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类型。」

  「…………」

  「别一脸为难嘛。就当成游戏规则来听吧。然后,附身在景身上的恶魔,一时间没搞出什么动静。虽然很难说对精神没有影响,至少不像“影子”那样可以在物理上作出行动。老哥就在这个潜伏期中发现了景被恶魔附身。因为老哥也不知道恶魔具体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就开始观察景。」

  「嗯。这里的来龙去脉在网站上就有。记得说是『形成了补足「宿主」精神空缺的模拟人格』什么的。」

  「……是的。」

  不知为何,水原苦着一张脸,随后连忙继续说了下去。

  「就这么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老哥认为,恶魔会依附于人类的内心世界,为宿主提供理想中的幻觉。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时的景似乎体会了好几次相当真实的幻觉。不仅如此。附身于景的恶魔,不满足于只让景看到幻觉,开始把附身者的周围人也卷了进来。」

  「……是出现了集体幻觉吗?」

  「具体我也不知道。景没说过这时发生了什么。总之,恶魔的力量从景个人身上泄露到世界中。那家伙的周围开始发生奇怪的事情。」

  「也包括物理上的影响力吗?」

  「大概吧。这时似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件。最后景和恶魔分道扬镳了。不知道是景赶走的还是恶魔自己出来的,总之恶魔离开了景,然后附身在我老哥的身上。回到了原本召唤者的麾下。」

  「这样一说,那个恶魔无法独立存在吧?必须时常寄生在谁的精神中吗?」

  「不知道。嘛这件事之后再详细解释,现在先话说回来。作为问题源头的恶魔附身到老哥身上的时候,已经到处都有人召唤出恶魔来了。这些家伙和“影子”与鲨鱼是一个类型,也就是说恶魔使(Owner)开始像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再读读当时的报纸吧。估计到处都是这种事件的目击访谈。」

  千绘恍然大悟似的看着水原。

  「是最开始卡普塞尔引起骚动的时期吧。」

  「嗯。谁都认为这是卡普塞尔引起的幻觉。所以,警察也迅速展开行动从根源入手。随后,警察就经历了一番难以置信的体验。来取材的记者中也有人叫嚣着,这玩意和普通的毒品不太一样。再这样下去不太妙,于是老哥就牵头创立了阻止卡普塞尔使用者暴走的组织。那就是细胞网络。」

  说完,水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千绘也紧张地吐了口气。光是听他讲这些事就很是疲惫。

  「……该说些什么好呢。实在是无言以对。」

  千绘追查卡普塞尔与细胞网络已经有好几年了。但那基本是以末端的使用者们为对手,稍微阻止了一点卡普塞尔买卖行为罢了。在与梓搭档之后,对身为卡普塞尔买卖的大手组织细胞网络的调查才有所进展。

  为了揭开细胞网络身上包裹着的重重谜团,收集了种种情报,重复着归纳与确认的工作。然后现在,竟然从自己担任会长的实践搜查研究会的成员口中,听到了细胞网络诞生的秘密。

  水原对哑口无言的千绘说。

  「抽吗?」

  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根香烟。

  千绘惊讶地接过,一脸不安地叼在嘴里,水原给她点上火。

  「咳、咳!」吸了一口之后,千绘就呛住了。

  「……还是算了……」

  「嗯。嘛冷静一点。我要说的差不多就这些。」

  「等下。还没说最关键的问题。刚才说的这些和梓同学有什么关系?物部君被恶魔附身,是在她去美国之后吧?」

  千绘提出疑问后,水原的表情有些苦涩。

  「景被附身的时候,恶魔『形成了补足「宿主」精神空缺的模拟人格』。」

  「嗯……」

  「一开始说过吧?景以前被班上同学欺负。小梓帮助了他,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但是梓留下了景去往美国,景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

  「……那又如何?」

  「恶魔所形成的补足景精神空缺的模拟人格(、、、、、、、、、),你认为是什么样的?」

  「……诶?」

  千绘含混地嘟囔了一句,猛地睁大眼睛。她不禁探出身子目瞪口呆地大叫道。

  「难道……!」

  「恶魔——老哥把那家伙称为《梦魔》。那家伙在被召唤的阶段,还只是幽灵一样没有实体的存在,但是在附身景之后就形成了人格与姿态。一度拥有过人类的『形态』,即使离开了景,附身到老哥身上,也没有产生变化。哥哥在建立细胞系统的组织时,参照某本科幻小说。将自己这帮人称作执行细胞(First Cell)的B。因为那本小说的主人公也是B。而A在小说里同样也作为非人的象征。于是就称其为细胞网络的『冷酷无情的女王』,执行细胞(First Cell)的A,也就是『梓(Azusa)』。」

  「骗人的吧……」

  【译注:这本科幻小说应当指的是是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海莱因于196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The Moon Is a Harsh Mistress》,日文译名为《月は无慈悲な夜の女王》,中文译名为《怒月》。其中与主角合作的超级电脑迈克,使用假名阿达姆(Adam Selene)领导了月球革命。另外主角三人中居于领导地位的教授名为柏纳多(Bernardo)。】

  「没骗你。老哥自杀之后,《梦魔》又附身在某人身上下落不明。我和景两人一直都在追捕《梦魔》。结果不知为何,她附身在了小梓身上。于是巴尔费劲功夫,等待小梓中的《梦魔》觉醒。」

  「怎么会。」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哪个阶段开始附身的。但是只要具有适应性,附身就很简单。然而小梓对《梦魔》来说,可以说是自身人格的原型,当然可以适配。如果早点注意到这个就好了……」

  水原气愤地啧了一下舌头。

  相对的,千绘则石化了。

  对千绘来说,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吧。而且,内容实在是过于跳跃。自己长年调查的细胞网络的头领,居然是化身为梓的姿态的恶魔,别说是否相信了,甚至想都不敢想。这已经完全是虚构的领域了。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水原用冷彻的视线注视着混乱到极点的千绘。

  他很清楚千绘的混乱。这也没办法,不如说,这反应理所当然。一下子就接受现在这个说法的人,反而不能信赖。

  但是,若是在这里原地踏步,就无法成为往后行动的助力。

  怀疑自己也无妨。不过他们必须前进。她若是做不到,水原就打算独自行动。

  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千绘将手臂抱在胸前,右手食指搭在嘴唇上。这是她在认真思考时的习惯。她保持着这个姿势聚精会神,眼眸闪闪发亮,拼命地转动脑筋,将刚才听到的情报融入自己的知识中。夸张点说,这相当于再次构筑一个崭新的世界。

  不一会,大概是理清了矛盾的思绪,千绘摆出像是被烟熏到一样的表情抬起头。

  「我明白了。」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这意味着「明白」了什么呢,水原没有追问。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只要千绘说「明白」了,那就足够了。

  「总之旧话就说到这里,接下来考虑一下今后的打算吧。」

  千绘伸了个懒腰宣言道。她一副精神满满的表情,俨然已经变回了实践搜查研究会的会长海野千绘。

  水原破颜一笑,鼓起了掌。

  「就等您这句话呢。那从哪里开始?」

  「追查物部君的行踪。同时必须守护他的立场。」

  目前,各个事件均未有详细的报道。毕竟昨天和今天都不能展开详细的调查,十分缺乏情报。

  而且,也有几个重叠的幸运要素。比如说与事故的规模相反,只有受到轻伤的人,没有人死亡或重伤。以及昨天是圣诞夜,各大媒体都在播放圣诞节的特辑。因此,虽然此次事件的新闻价值很高,但还没有引起世人足够的关心。雷击事故固然极富冲击力,但人们还没关注到事件的具体内容。

  就算是警察,也才刚刚开展调查吧。不过,在雷击以事故结尾之前,景在全校师生的面前堂堂正正地采取了「可疑的行动」。等风波稍加平息后,应当就会有人对此作出证言。而且最重要的问题是,在事故发生之后他就下落不明了。就算雷击并非人为事件,警察肯定也会展开搜索。

  如果就这样失去景的下落,警察早晚会开始考虑将其与其他事件联系到一起,也就是发现他和摩托暴走以及聚众斗殴有所关联。

  「在这之后,我们需要时常正确地把握警察知道了什么,了解哪些,会怎样解释。这对今后来说应当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怎么说?」

  「既然要维护他的立场,若是不知道警察怎么理解这个事件,就没办法着手哦。用你刚才的话说,就是需要我们来提示一些对两人比较有利的『真相』。」

  千绘摆出一直以来的招牌姿势,得意地解说道。

  「听好了水原?说到底所谓的『事件』,是通过调查发现的『事实』集合哦。将散布的『事实』联系起来,就构成了具有因果关系的『事件』。但是,将众多『事实』以怎样的顺序联系起来——或者说如何联系起来,就因人而异了。也就是说,立场不同的话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会变化。这样一来,就算将点用线描绘连到一起,最终构成的形状也多种多样。更不要说,就连作为根基的『事实』,也不见得能发掘出所有与『事件』有关的『事实』。所以,对于『事件』的感想,每个人自然也多少会有点不一样。」

  「……听不太懂。」

  「嗯,这样说吧。想想刑事诉讼。一般来说,为被告人辩护的人,会去调查被告人的涉案事件,从中列举出几个事实,引导出有益于被告人的结论。既不会提出对被告人不利的证据,也会隐瞒不利的事实。就算自己知道被告人真的有罪,只要证明有罪的证据不够完备,就能以此为弱点突击,进行无罪辩护。这并不是扭曲事实,欺瞒法律与正义的行为。要问为何,因为一个事件存在着复数的『真相』。若是将点与点连接形成的线称为『事件』,那么所谓『真相』就是对连成的形状的感想——即解释方法。所以正确来说,对于了解『事件』的人来说,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事件真相』。……不过,这只是一种看法罢了。」

  「嗯……」面对千绘的说明,水原含糊地应道。听到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千绘并没有在意,继续流畅地说明着。

  「特别是这次的事件还和超自然有关,根据人们的解释,得出什么样的『真相』都是有可能的。所以,首先要尽可能收集『事实』。然后,为了让警察能够接受对物部君有利的『真相』,向他们透露一些必要的『事实』。警察注意到物部君与暴走骚动有关的时候。注意到与聚众斗殴有关的时候。注意到与毒犬帮有关系的时候。注意到与卡普塞尔有关的时候。注意到与之前松崎同学的事件有关的时候。注意到与维萨特有关的时候。注意到细胞网络与你哥哥有关的时候。然后,注意到存在恶魔的时候。而且,针对每种情况,警察内部会作出怎样的部署,有某人注意到,是谁注意到了呢。注意到这些的人会作出怎样的解释呢。基于这些解释会做出怎样的行动呢。会如何处置结果呢。如此这般,为了能够应对考虑到的所有情况,有必要事先准备好恰当的应对措施。」

  听到千绘口若悬河的演说,水原似乎有些头晕目眩。

  「……我刚刚才补考完啊。」

  「平时的知识与学习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考试而学习,无法适应即将到来的人生吧。锻炼学力的意义在于应用。」

  「真了不起呀,会长,我会陪你到天涯海角哦。」

  「别缠着我——虽然想这么说,但这次就跟我来吧。我会好好使唤你一番的。」

  「悉听尊便。」

  水原恢复了他平时那副诙谐又厚颜无耻的表情,敬了个礼。

  这时,手机的来电音震动着清晨别屋里冰冷的空气。

  是千绘的手机。千绘取出手机,她似乎对来电号码有印象,歪着头接了电话。

  「您好……啊,阿姨早上好。」

  千绘拿着手机低下了头。是梓的母亲。在梓转送到医院时,母亲为了照顾她来到了医院。千绘曾经去过梓的家,所以见过她的母亲。

  「梓同学醒了吗?」

  千绘期待地问道。

  下一个瞬间,她脸色大变。

  「不见了?!不见了是指……梓同学从病房里消失了吗?!」

  听到千绘的悲鸣,水原倒吸了一口气。

  雷击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十个小时。

  物部景点燃导火索的事件,现在才刚刚开始。

  3

  没有一件家具的房间内。

  墙上是崭新的壁纸,木质地板坚硬而冰冷。也没有安装照明用具。

  在房间的一角,放了一张薄薄的床垫。

  床垫上横躺着一位被毛毯包裹的高大男子。是甲斐冰太。甲斐一动不动,陷入了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死去的深沉睡眠中。

  茜抱着双膝蜷缩在他身边。

  梳起的麻花辫中,有几根头发散落下来。黑色的树脂眼镜中央,是一双刻着黑眼圈的眼睛。

  茜抱起膝盖低着头,注视着一动不动的甲斐的睡脸。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两个小时了。

  茜习惯了眺望某人的睡脸。她的母亲十分病弱,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躺在被子里。孩提时的茜,经常像这样在旁边坐着,望着母亲的睡脸。

  母亲的卧室朝西,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夕阳时常会照进房间。茜想要关上窗帘,但母亲却制止了她。

  因为夕阳很美啊——

  茜的名字是母亲取的。似乎是取自夕阳的颜色。那是既非白天也非黑夜的黄昏时刻。是既非光明也非黑暗的暧昧区间。母亲是与这个时间十分相配的人。她在那之后也一事无成就死去了。

  在那之后,茜就避开太阳炽烈的光芒,不去触碰夜幕的恐怖与神秘,保持平衡随波逐流地活着。茜也不知道这是否正确。只是,像这样看着某人的睡脸时,自己就能回忆并切身体会到这人的生存方式。

  我依然只是个观众。

  突然,背后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茜反射性地转过头。

  接着,响起了转动门把的僵硬声音,有人进来了。戴着皮帽的瘦小男子穿过厨房,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

  「……比格,别一声不吭就进来。」

  现身的男人叫做比格。他是毒犬帮的老成员,也是甲斐的参谋。

  比格听到茜的抱怨,耸了耸肩膀,将提着的运动包与便利店的袋子放到地板上。

  「好暗啊。」

  「因为外面是阴天。不过,在本应没人的公寓里亮灯不太好吧?」

  「那也是。……怎么样?果然还是不行吗。」

  比格坐到茜的旁边,瞥了一眼躺着的甲斐问道。茜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腕表确认时间,「唔……」嘟囔道。

  「已经过了中午吗。虽说冰太的顽强程度不是盖的,但还是第一次被打成那样。看来还不会那么快恢复。」

  「……就这么放着没事吗。」

  「难说。总之姑且还有呼吸,再观察一天看看吧。」

  比格干巴巴地说道,胡乱打开袋子,从中取出了饭团和茶。

  「拿着。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吧。你要是也倒了可没法照顾你。」

  「……是呢。」

  提不起劲,但茜还是接过了比格递出的饭团。

  完全没有食欲,但这种时候体力是最不可或缺的。不可以疏忽进食与睡眠。不过,一想到必须吞下这个被塑料袋包裹的冰冷米块,总觉得有些郁闷。

  「外面是什么样子?」

  「乱成一锅粥。」

  比格也打开了自己那份饭团的包装,简洁地答道。

  「葛根东那边似乎很热闹。不过只是拍到了雷击的痕迹,新闻本身没什么实质内容。还好有那边的话题打头,摩托和聚众斗殴的事情被盖过去了,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样。」

  「不过警察非常重视斗殴这边。DD被完全盯上了。已经借别的由头强行抓了好几个人进去。」

  「你说什么!」

  茜不由得大喊出来,比格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

  「别担心。每个人嘴巴都严得很,连冰太的冰字都不会说的。——但把嘴撕烂我都不会说这下就没事了。」

  他一脸严肃地把饭团塞进了嘴里。

  「不过,现在细胞网络那边才乱得很。相当上位的细胞一个接一个地被抓进去。说不定冰太的名字会被那边泄露。」

  「网络现在是什么状况?」

  「还能是什么样。现在组织已经完全没法运行了。你也看到乱战现场中9C的一人被打到口吐白沫了吧。再加上攻入葛根东的柯克和刻耳柏洛斯两人。凯伊姆消失之后9C应当还剩下五人,现在就剩下了两人。一大半的干部都没了,已经没法正常运作了吧。」

  比格淡淡地说着,长出了一口气。长年以来的宿敌正濒临毁灭,但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喜悦。

  「细胞网络本来就是盛行个人主义的组织。从构造上来说,不会出现上面的人出问题的话,底下的人就动不了的情况……但这回不一样。新闻大肆报道了这事。知道的家伙一看,就能隐约理解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吧。不可能不动摇的。」

  「……也就是说细胞网络已经?」

  「完蛋了。也没有之后能再重振组织的人。」

  「这样……」听到比格的看法,茜点了点头。

  茜过去曾是细胞网络的成员。她身为9C的凯伊姆的直属部下,代号名为『戴尔塔』。

  茜曾经接受凯伊姆的指示,开始调查在葛根东发生的卡普塞尔事件。那个事件与名为维萨特的恶魔使(Owner)有关,他打倒了凯伊姆之后,茜就逃离了细胞网络。然后,经由当时潜伏在细胞网络里作为间谍,冒名为『丁格』的甲斐寄身于DD。

  身为逃离组织之人,细胞网络的毁灭是一个好消息。但是,一想到网络瓦解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就高兴不起来。

  至今为止,细胞网络为了维持市场秩序,一直都在排除一些可能将卡普塞尔之谜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不法分子与过激恶魔使。而且还会暗地抹消一些可能会引起世人瞩目的事件。为了不让警察与记者把目光转向卡普塞尔,时刻保持着注意。

  现在这份枷锁解开了。隐藏在彼方的毒品之夜,正在侵蚀着阳光支配的领域。不管接下来发生怎样不测都不奇怪。

  「怎么说——感觉有点像坐上刹车失灵的摩托。一个不小心就翻车了。」

  比格叙述着自己对现状的感想。

  「说起来,丁格开的摩托车怎么样了?」

  「被处理掉了。虽然冰太醒来之后可能会杀人吧,不过这也没办法啦。」

  比格半开玩笑地说道,注视着甲斐。茜随着他的视线,再度望向甲斐的睡脸。

  已经看过好几次这个男人的睡脸了。并不是看了就能让人感到安心的脸。不如说越看越惹人焦躁不安。

  这个男人的不安定感。沉郁的阴暗。破灭的气质。只有在这样睡着的时候,被举手投足间的超常霸气所掩盖的负能,才会静静地浮出表面。像是往昔的星光与日落一同开始闪烁的瞬间。

  然后现在。像是石膏一样雕刻出来的甲斐的睡颜,一反往常地充满了阴暗的气息。茜感到一阵恶寒,不由得浑身发抖。

  「这家伙……被吞噬(、、)了吗?」

  「我才想问这话呢。毕竟,我和其他人那时候在拼了命地和网络那些家伙干架。只有你看到了。」

  比格严肃地质问道,茜毫无自信地摇了摇头。

  甲斐迟迟没有恢复意识的原因在于,他在与维萨特的恶魔战中落败了。

  两人的力量本不相上下。不,要说的话甲斐那边更胜一筹。但是,在几乎认为已经决出胜负的时候,维萨特堕落(Crush)了。他的恶魔暴走了。

  堕落(Crush)的恶魔,能发挥出远远超出平时的力量。已经用尽力气的甲斐,在一瞬间就被堕落的维萨特斩杀了。

  「……对。是被『斩杀』了。我至今都没有见过被恶魔吞噬的情形。但是,那看起来并不像是被『吞噬』了。」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再等等说不定就会醒了。」

  茜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比格耸了耸肩膀继续把饭团塞进嘴里。茜也开始吃自己的那份。不过不安仍然在心中挥之不去。

  恶魔使(Owner)之间的战斗,大体分为两种结果。

  一种是单纯被打倒了。恶魔的使役者受到了无法继续战斗的伤害。这种情况下,恶魔使大多会失去意识,恶魔回到了主人的精神世界。但是,意识恢复之后,仍然能够像之前那样驱使恶魔。伤势严重的话会对精神造成损害,但并不至于伤及性命。

  另一种情况是,胜者将败者的恶魔『吞噬』了。这种情况下,恶魔使受到深刻的精神伤害,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而且可能会受到改变人格的损伤。

  然后,会失去记忆。尤其是会基本失去关于卡普塞尔的记忆。这是未持有恶魔的使用者中毒时也会出现的症状,是妨碍警方搜查的最大原因。

  甲斐与维萨特战斗的最后。在茜看来,甲斐的鲨鱼恶魔并不像是被吃掉了。但是这样说来,维萨特的堕落(Crush)与一般的堕落(Crush)相比也有很多不同点。

  维萨特堕落时,他操纵的“影子”恶魔变为了闪耀着光芒的骑士形态。形态变化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现象。但那个光之骑士,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暴走。不仅如此,与被钢索束缚时的狂暴“影子”相比,拥有极高的自制力。

  而且,强得超乎想象。

  就算变得再怎么虚弱,那家伙仅用一刀,就斩杀了公认最强的甲斐的黑鲨。比起战斗更像是忠实而无情地执行着任务——除掉主人脚边的杂草,给人一种机械式的印象。这与至今为止茜对恶魔抱有的印象相去甚远。

  ——而且。比起恶魔给人的印象,还有个更加合乎逻辑的理由。

  如果维萨特真的堕落(Crush)了,那他现在应当还在那个施工工地里施展着恶魔的力量。那么所有媒体都会亲眼看到他显现出来的异常现象。

  但是维萨特在打败甲斐之后不见踪影。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维萨特依旧下落不明。他若是堕落的话,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第三者有什么企图,他也拿堕落的维萨特的恶魔没什么办法。这样一来,最好把那个(、、)当成是与以往的堕落(Crush)现象不同的现象。

  ——那么……

  那么甲斐呢?甲斐会怎么样?

  茜的视线第三次望向甲斐。

  这个过于干脆简单的结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甲斐真的只是被打倒了吗?如果……如果并非如此……

  ——这家伙会失去卡普塞尔的记忆吗?

  甲斐冰太骨子里就是个卡普塞尔使用者。葛根市第二大势力——现在马上要成为最大势力的毒犬帮的领袖。作为恶魔使也拥有他人望尘莫及的强大力量。并不只是立场的问题。甲斐借由向卡普塞尔倾注一切才能活着。那个甲斐忘记了卡普塞尔。茜难以想象到那时甲斐会产生怎样的变化。熟知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想象得出来吧。

  而且若是忘记了卡普塞尔的相关记忆。

  ——也会忘记我。

  心顿时凉了半截。

  醒来看到身旁的自己时,甲斐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呢。一想到这些,身体就止不住颤抖。

  脑袋里冷静的部分窃窃私语道,这不是正好吗。

  虽然对卡普塞尔还有所留恋,但不可能这样一直玩下去。本来就不想继续在细胞网络干了,也不想和DD的混混们扯上关系。若是网络毁灭,DD的甲斐也忘了自己的话,索性了绝后患保证安全。比格也不会追捕自己。直接销声匿迹就好。这是金盆洗手的大好机会。

  「…………」

  茜倾听着心中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目光从甲斐的脸上移开。

  「好了……吃完的话就听我说。有点事。」

  一直默默不语的比格,突然插话道。

  「十分钟后会有成员开车过来。这里也算不上安全。让甲斐在车上睡,一边移动一边换藏身的地方。」

  「这样。那我马上准备——」

  「你不用跟来了。」

  「……诶?」

  茜茫然地问道。

  比格压低了皮革帽的帽檐。经由这个动作排除了一切感情,他露出了换了个人似的凶暴目光望着茜。

  「就在这里和你分开。事先对好口供,你说是被我强行带去了就行。警察来问的话就这么说。」

  仿佛内心被窥视。比格的台词准确地刺中要害,茜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样跳了起来。

  「等下!那算什么!为什么突然……」

  「闭嘴!」

  比格用无情的怒吼盖过了茜惊慌失措的声音。

  茜倒吸一口气,无法轻易反驳。

  「听好了。现在DD乱成一团。头儿被打倒了。而且我们头儿可不一般。那些家伙不可能冷静得下来。你的立场很危险。本来就净是些血气方刚的家伙,现在一群人都想着准备冲到哪里大闹一场,很可能会被波及。」

  「但是……!」

  「我和其他的老成员在冰太不在的时候,必须要想办法处理那些家伙。说白了,就是没空照顾你。」

  「我、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那离开DD也没问题吧。不如说这样还更安全。」

  「谁、谁来照顾丁格?现在人手不够吧?」

  「冰太的身边是最危险的。你不会不知道这点的。」

  比格死死盯着茜,严肃地说道。

  茜理解比格所说的话。现在像这样离开同伴等待甲斐恢复,也是为了不刺激到DD的成员。DD内部羁绊牢固,应当没有人会想趁着甲斐的败北来掌握实权。但是,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头领负伤,没有人会老老实实等他康复。

  「现在那些家伙正在气头上。有叫唤着要找出维萨特报仇的,也有大喊着要把前来干涉的网络斩尽杀绝的,就跟狂犬一样。要是多管闲事连警察都会一口咬过去。你能对付那些家伙吗?」

  「………………!」

  茜睁大了眼,咬住嘴唇。

  正如比格所说。自己做不到。茜再次注意到是自己误会了。

  自己待在甲斐身边,DD的老成员都对茜照顾有加。因为自己是极少数能对甲斐讲道理的人。正因如此,他们认同了她的价值,才受到了优待。

  但同时,茜的立场也被甲斐保护着。本来茜就不是能待在DD的女人。性格不一样,想法也大相径庭。共同点可以说一个也没有。

  甲斐不在,DD就没有茜的容身之所。

  「可以吧。」

  像是有意甩开她,比格再三叮嘱道。

  茜没能回答。比格无视了茜,走出房间开始做准备。

  ——我……

  昨天感受到的相同感觉再次袭来。面对甲斐与维萨特的死斗,以及DD与细胞网络的乱战时同样的感觉。在那场祭典中,独自无依无靠地呆站一旁的感觉。

  本来茜就讨厌麻烦事。在细胞网络的时候也贯彻着消极主义。不擅长构建人际关系,彻底避免肢体冲突。但是一方面又害怕被他人孤立,害怕断绝情报来源和交际网。所以待在细胞这个地方感觉很安心。

  然后现在——

  某个复杂的事态——连昨天的祭典都望尘莫及,深不可测的事态正在进行着。茜产生了这样的预感。自己站立的地壳之下,一股巨大的岩浆正咄咄逼人地往地表逼近。和卡普塞尔有关的所有人,恐怕都无法逃离这股巨大的洪流。

  不想和那个扯上关系。如果扯上关系,自己的未来和生活一定会像落入激流的落叶一般被任意玩弄。现在还来得及。现在还能放弃一切,逃往洪流之外。

  将在夜之世界得到的一切,全部舍弃。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茜的视线再次落到甲斐的脸上。

  甲斐一动不动。

  4

  日落前的半个小时,天气终于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夕阳的光芒从西边射入,染红了雪白的病房。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窗框落下了格子状的阴影。窗户被铁栏杆隔开,映照出了影子。

  一位白净的青年躺在床上。

  宛如雕刻一般深刻的脸庞,是因为他流有斯拉夫的血统。卷翘而茂密的长发围住了秀丽的容貌。

  他已经陷入沉眠四年了。

  除了他之外病房里还有两个人影。这相当少见。在他失去反应之后,靠近这个病房的人都是为了维持他的生命体征才来的。而且他的生命体征百分之九十都由机器来维持。剩下的百分之十也是院方为了执行「业务」罢了。以工作与义务之外的理由与他扯上关系的人,至今为止一个也没有。

  两个人影中的一个是男人。他跷脚坐在房内放置在床边和窗户之间的钢管椅上。男人借着夕阳的光亮读着文库本。偶尔传出翻页的干燥声音。宛如房间看守一般的医疗器械,发出低沉又单调的声音。

  另一个人影与坐在椅子上的人影相比,则十分异样。

  那人站在床边,弯下腰注视着青年的脸。大过头的衣服完全包裹住了身体,低垂的头上戴着兜帽,衣摆垂到床上。脸藏在兜帽底下,看不到表情。不过,俯视着青年的双眼微微睁开,漏出些许金色的光芒。

  人影保持着弯腰的别扭姿势,一直一动不动。既像是脱离尘世的隐者抚摸路旁的野花,又像是收割魂魄的死神等待生命之火消逝。

  啪啦,纸张翻动的声音消失了。

  窗外膨胀的落日余晖,渐渐溶解在地平线上。

  病房里燃起了血一般的赤红。

  是与黄昏相应的安稳时光。但这副不可思议的光景又有些缺乏现实感。

  注视着青年的人影抬起了头,衣物晃动,戴着兜帽滑下了床。另一位读着文库本的人影,夹上书签合上了书。

  哔——

  保持了四年沉默的计数器一齐开始发出电子音。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关掉开关。然后又坐回椅子,双手插兜等待着。

  青年脸庞扭曲。

  「……呜。」

  长年紧闭的嘴唇发出了呻吟。

  床单泛起波纹般的褶皱。眼睑不断痉挛,原本规则的呼吸开始变得凌乱。

  随后睁开双眼。

  深灰色的眼眸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宛如火焰一般的赤红天花板,对他来说,是时隔四年看到的光景。

  「……这是啥啊?」

  「是夕阳。」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道。

  青年注意到旁边的男人,有气无力地直起身。似乎头很痛。他将手心按住脸,反复晃着脑袋。在睡着时变长的头发,从脖子落到肩膀上。

  「四年过去了,正介。」

  声音充满亲切。

  青年捂着脸,望向指缝外嘟囔道。

  「……叫我贝利亚尔。」

  绯崎正介——贝利亚尔忍受着头痛皱起脸,瞪着叫自己名字的男人。鼻头挤起皱纹,眯起细长而清秀的眼眸凝视着他。

  「……巴尔,吗?」

  「嗯。」

  「什么嘛……你这不是被吞噬了好一大半吗。乍一看都不知道是谁了。」

  「没办法。毕竟没有那份素质,还硬是长年背负着女王。」

  女王能附身在卡普塞尔的使用者身上。但是,若是附身在没有适应性的人身上,被附身的人在精神上需要承受莫大的负担。

  巴尔通过与女王的交涉,使其成为可能。但就算尽量调整过,也和完全共存相去甚远。巴尔在别西卜死后就一直背负着女王。正因如此,他的存在被『吞噬』了大半,他所持有的「操纵他人认知」的能力,可以说是这个的副作用。

  随后,贝利亚尔唐突回过头,看向病房的一角。他注意到了从窗户照进的夕阳之影中,有一位身着蓝衣的人物站在那里。

  「谁啊。」

  贝利亚尔从床上直起身,双眼染上赤红,迸发出高压的杀气。那份庞大的精神力,令人难以相信直到刚才他还处于植物人状态。

  蓝衣轻轻晃动。

  「是吾。」

  说完取下了兜帽。

  露出了一张还留有些许稚气的,十五六岁少年的脸。

  少年拥有宛如少女一般的端正容貌。暗淡的黑发与苍白的肌肤,散发出病弱而妖异的氛围。隐约浮现的古典微笑,给人超越年龄与性别的印象。因此让人有些犹豫是否要称其为「少年」。

  若是有眼力的人,就能看出他不仅外表虚幻,身体内部也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光是看上一眼,心中就涌现出莫名的骚动。

  贝利亚尔目瞪口呆。

  「是你(、)吗?而且……还附身在那个小屁孩身上!」

  「嘛,就是这样。」

  巴尔从椅子上站起身。虽然这副身体已经很难保持人样,他的声音依旧坚定有力。

  「由剩下的我们,来书写建国记的第二章吧。」

  残阳点缀着巴尔的轮廓。贝利亚尔仰望着逆光下的他,似乎觉得有些耀眼。

  随后夕阳落下,夜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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