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7 在梦境尾声思念你

  八月二十七日

  「初次见面,我是正在跟透交往的日向咲葵。」

  咲葵的语气十分干脆,她强忍紧张,却还是勇敢面对。

  「……」

  「……」

  儿子的恋人忽然来访,让我爸妈哑口无言。他们的嘴巴完全合不拢,实在不是在恋人面前该出现的表情,但是无所谓。

  最后我和咲葵决定把握剩余时间清算过去。这只不过是一场梦,真有必要制造回忆吗?我虽然有些疑惑,但既然咲葵提议「还是清算吧」,我也决定这么做。

  首先要清算的就是我和父母的关系。

  「爸、妈,这是我的女朋友。」

  被我的话拉回现实后,父母纷纷回答「啊啊,你好,初次见面」,脸上仍带有明显的惊慌神色。

  「听说两位非常忙碌,我还临时登门拜访,不好意思。」

  「别……别这么说,透从以前就一直在弹钢琴,从来没有带朋友回来过,所以我有点惊讶……」

  「妈,不是朋友,是恋人啦。」

  「对……对喔,说得也是。」

  妈妈已经吓得有些惊慌失措,爸爸则持续沉默着。要向这两年没什么机会碰面的父母介绍恋人,一开始让我有些紧张,但看到父母比我还要慌张,我也稍微安心了些。

  「我也是因为钢琴才会遇见透。」

  应该最紧张的咲葵,却是第一个开口的人。

  她有些害羞地说起我们的恋爱过程,我心想「你在说什么啊」并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态度跟冷静二字完全搭不上边,只是拼了命想找点话题聊。在我、父母和女友共处的环境下对话,让我的精神状况严重损耗。

  但咲葵的态度在途中慢慢变回从容,父母也对她的和善性格相当满意。不知不觉妈妈和咲葵开始一起准备午餐,那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画面。

  如果雫也在的话……我不禁这么想。

  我期盼的是雫还在世时的家庭,如今雫离世后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但我不想再逃避雫的死亡,想要接受事实和家人再次牵起手。

  「感觉是个好女孩。」

  「是啊。」

  自今年正月以来,这是我和爸爸第一次说话。

  我还想听爸爸弹钢琴,还想吃妈妈做的菜,一步一步来也好,我依然渴望温暖的家庭。

  「爸,我们别再逃避雫的事情了。」

  「……」

  听我这么说,爸爸像是吃了苦瓜般表情扭曲。

  「我现在有女朋友了,所以办得到,你们不用操心。但我也想像以前那样跟爸妈谈心。」

  「透……」

  「雫去世之后,我也很痛苦。我想了解爸妈的心情,所以我想跟你们再次拉近距离,慢慢来也无所谓。」

  这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愿望,也是献给雫最珍重的大礼。如果知道自己害家族分崩离析,最爱家人的雫应该会既悲伤又愤怒吧。

  「……但我们明天就要回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们努力工作,知道你们表现亮眼,我这儿子也会感到骄傲。可是……」

  我将这两年忍耐已久的话语含在嘴中。因为这是咲葵给我的机会,绝对不能白白浪费,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清算。

  「等你们工作告一段落就回来吧,我还想像这样跟你们一起吃饭聊天。」

  我把心中的想法全盘托出,当着爸爸的面说得清清楚楚。

  「……好、好,那当然,下次我们一定会尽量提早回家。」

  爸爸说出了我在内心盼望已久的答案,如此干脆,如此简单。但也是因为有她在我身边,我才能等到这个答覆。

  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结束,所以我其实无法再指望能与父母共同生活,但已经无所谓了。光是能听到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我吃了妈妈和咲葵做的菜,也听了爸爸的钢琴演奏。谈到钢琴音色就会让我想起爸爸,所以心中充满怀念,咲葵则因为可以在比演奏会更近的特等席聆听专业演奏感动不已。

  爸爸也为我和咲葵弹奏了最熟悉的那首曲子。

  爸爸在学生时代因为家庭因素和妈妈分隔两地,这首似乎就是他思念妈妈所写的自创曲,结果被喜欢音乐的本镇镇长听见了,才被选为演奏会的曲目。

  我们常去镇上那个小型演奏会,最后演奏的第六首就是这首曲子。

  「爸,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让我和咲葵都相当好奇的曲名。

  「曲名啊,我很少在外人面前弹奏,而且这算是爸爸妈妈的曲子,所以没有专属名称,但当时是命名为『Another time』。因为想耍帅还用不习惯的英文取名,直翻的意思是『后会有期』。我希望未来能再见到妈妈,才会取这个名字。」

  终于知道好奇已久的曲名和乐曲的意义了。

  闻言,我和咲葵看了看彼此,接着相视而笑。

  ——「太适合我们了」。

  那天咲葵说「好好享受跟爸妈在一起的亲密时光吧」,就早早回家了。

  如她所说,那一整天我都和父母一起度过,亲密无间地聊了许多他们不在时发生的事。

  虽然不太像我会做的事,但只要现在能好好面对他们就好了。因为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世界的父母,所以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饯别时光吧。

  于是我又成功消化了一个遗憾,完成了这个世界的清算工作。

  八月三十日

  我们明显感受到这场梦境正在走向终点。

  咲葵说这个世界是以正在作梦的我和她为中心运转,所以越靠近梦境尾声,与我们无关的事物就会陆续消失。打开电视没有任何画面,电车行驶的班次确实也减少了。总觉得小镇也渐渐失去活力,说不定连居民都在减少。

  「再来就去清算雫的遗憾吧。」

  咲葵这么说,并往某处走去。

  「要怎么清算?」

  「我本来想实现雫的梦想,和透开一场二重奏演奏会,但我没办法代替雫拉小提琴,所以就放弃了。」

  我深刻感受到咲葵果然思虑周全,还为我推动情势。虽然是清算我的过去,但她一定会替我决定该做的每一件事,这次也不例外。

  「所以我想帮雫建一座墓。」

  「……」

  「抱歉说了这种擅自干预的话,但你之前说没有帮雫造墓,我才觉得这是为这个世界的雫最该做的一件事。」

  因为在真正的世界中雫还活着,所以咲葵特地强调「这个世界」。

  「也对,就这么办吧。」

  咲葵可能担心我又会生气,所以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态度,于是我对她这么说。

  我知道她这些话都是为了我着想,怎么生得了气呢?

  「你真的处处为我着想啊,谢谢你。」

  我不但没生气,还说了这句话。

  我把听完话后傻愣愣的咲葵留在原地,迳自往前走。

  「咦?啊啊!等一下,别丢下我不管啊!」

  虽说是坟墓,规格也没有那么正式。我们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碑,像坟墓一样将石碑埋在雫的回忆地点,就这么简单。

  我们来到以前跟家人来过的山中小丘。一望无际的辽阔天空和海洋,配上夕阳西沉的景色,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壮阔的美景。虽然有点远,但非常值得特地来欣赏这幅美景。

  「真是个好地方。」

  「是啊,这是我和家人的回忆之地。」

  「这样啊,回忆之地……」

  咲葵感慨万千地呢喃着「回忆之地」这几个字。

  「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爸妈如果能一起来就好了。」

  「是啊,等爸妈工作告一段落回来之后,下次再三个人一起来吧。」

  已经不可能有那种时间了,但我还是刻意这么说。因为我如果能想起来的话,在原本的世界一定会全家四个人再来一次吧。

  总有一天也想带上咲葵,五个人一起来。

  我们找了个在山丘上眺望水平线最漂亮的地方,建造属于雫的一方地。将事先刻好姓名的大石碑立起,又放了雫喜欢的乐曲琴谱,和她最爱吃的有点高级的哈密瓜。

  「这些对高中生来说算是很大手笔啰。」

  我对雫的石碑这么说。

  虽然心底仍残留几分后悔与罪恶感,却已经释怀了些。

  我在心中询问雫「我可以往前走了吗?」当然得不到任何答案,但心里却暖呼呼的。

  「可以呀,谢谢你一直把我放在心上。」

  感觉雫的心声钻进了我的心坎。

  「咲葵,谢谢你。」

  「你最近一直在谢我耶?」

  「我对你有说不完的感谢啊。」

  我能像这样好好面对雫,决定往前迈进,都是咲葵的功劳。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觉得这个由梦境组成的虚假世界也是有意义的。

  「该回去了吧。」

  「夕阳也是回忆之一吧?不看一看吗?」

  「嗯,不用。看完再回去会太晚,而且以后一定还有机会再过来看。」

  「这样啊。」

  我的心情畅快极了。从没想过勇敢面对雫之后会是这样的心情。

  我确实消化了遗憾,可以把自己的心清得干干净净了。

  但与此同时,我也切身体会到自己正慢慢接近终点。

  我们重新踏上这段遥远的路程,转乘公车和电车后回到居住的城镇,但跟我和咲葵无关的地点几乎都变成空白一片,完全看不见道路和铁轨,只有我跟咲葵两位乘客的电车就在这片白茫茫的地方不断行驶。

  彷佛没有染上任何色彩的纯白世界,美到不像是人世间会有的景象,同时也是让人悲痛欲绝的景象。

  自己居住的世界正在变成一张白纸。

  「真的要结束了。」

  「嗯……」

  现场只有我和她的声音寂寥地回响着。

  至少在这个世界走到尽头前能和她在一起。

  我们就这样回到那个仍有形有色的城镇。站在熟悉的地方,街景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方才回来的那条路却已经变成雪白世界。

  此刻像极了要从虚幻梦境中醒来的感觉,这也让我彻底感受到这里真的是梦境世界。

  「全都清算完了。」

  我这么说。

  「……」

  但她没有回话。

  咲葵所说的清算应该都结束了,她曾说等我清算完过去才要真的和我交往。

  「还没结束。」

  她却摇摇头。

  「什么意思……」

  「还没结束。」

  「那是……」

  「嗯,还有事情要清算。」

  现在是即将要跨日的凌晨时分。

  白天那些噪音在深夜的城镇中都没了声响,呈现出充满寂静的夜色。

  只有路灯和月光照在她脸上,美丽却丝毫不减。

  在微弱光源映照下,她用透出几分悲伤的神情说:

  「还有我。」

  日期改变了。

  她手机里的剩余时间也同时来到【24:00】。

  最后一天来临了。

  八月三十一日

  「透,这个拿去。」

  暑假最终日,夏日尽头,梦境尾声,世界最后一天。

  迎来这一天后,我们的度日方式却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出门采买,像这样一起下厨,吃完后开心地聊着可有可无的话题。这种日常感让我感到愉快又幸福。

  「虽然出远门到平常不会去的地方很特别,但过去我们共筑的时光也很特别,所以我想享受这些堆砌至今的特别到最后一刻。」

  咲葵的语气参杂了些许念旧之情,或许是面对终点时让她想起了过往的种种吧。因为咲葵记忆中与我共处的时间,比我的记忆还要丰富且漫长。

  「啊,但我想在太阳下山前去一个地方。」

  「要去哪里?」

  「我说了吧,我的事情也要一并清算。」

  说完,咲葵带我来到的地方不是过去我们常去的学校音乐教室,也不是那个演奏厅,而是有段距离的花田。

  「哎呀,幸好还有电车。」

  「但途中的景色几乎都是一片空白。」

  「是不是很像雪景呀?」

  「与其说像下雪,感觉更像雪从地面升空吧。」

  映在我们眼中的景象开始逐渐化为白纸,记录在这个世界的景色逐渐化为粒子升上天空,不留一点痕迹。此景虽美,却也充满寂寥。

  但幸运的是,她想去的那片花田仍完整地留了下来。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在咲葵心中留下深刻的记忆,才没有消失吧。

  「说不定之后连电车都会消失,这里就会变成这个世界剩下的最后一个地方,你能接受吗?」

  「可以啊。既然是咲葵喜欢的地方,我当然无所谓。」

  我只求咲葵能在我身边,不会过度奢求,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两年前我跟透一起来过这里喔。」

  「这样啊。」

  「嗯,大概也是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那确实是回忆之地。」

  「嗯,回忆之地。」

  咲葵有些落寞地眯起双眼,眺望周遭那片盛开高耸的夏之花。

  「咲葵,你喜欢向日葵吗?」

  「嗯~该怎么说呢,虽然有点复杂,但这毕竟是我名字的由来,所以算喜欢吧。」

  日向咲葵,盛开的向日葵。这些植株高耸,仰望天空的夏日花卉,沐浴在阳光下透出清新闪耀的光芒。话虽如此,走在这片花田中的咲葵看起来更加耀眼,我觉得这名字很适合她。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嗯,喜欢啊。」

  「这样啊。」

  「因为是透过去喊了好几次的名字嘛。」

  咲葵一点也不害臊,笑容满面地这么说。

  「两年前还是有点距离感的『日向』,如今变成恋人后,就改成甜蜜蜜的『咲葵』了,让我很开心,所以我好喜欢。」

  「……这样啊。」

  相反地,咲葵这些话让我害羞极了,只能用生硬的语气回应。以前我觉得名字只是用来识别个人的东西,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么亲昵的方式喊别人的名字呢?

  「以前我不喜欢向日葵跟自己的名字,是因为透才渐渐有了好感。」

  「太好了。但我也喜欢听咲葵喊我的名字喔。」

  我也直接说出自己的心声,咲葵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哦~」地冷哼了一声,我猜她应该很高兴吧。

  那我就要尽情地喊。

  「咲葵。」

  「透。」

  「咲葵。」

  「透。」

  「……」

  「……」

  这股沉默甜蜜又令人焦急,让我们害羞得不得了,彼此都满脸通红地噗哧一声大笑起来。现在就连羞耻心都是幸福无比的感情。

  「听我说听我说。」

  「嗯?」

  「可以问那种老套的『如果』问题吗?」

  「喔,尽管问吧?」

  咲葵探出身子气势汹汹地贴近我。虽然被她的气势所震慑,我还是催促她赶快问。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做?」

  这句话让向日葵花田瞬间被静默所笼罩。

  她问了这个太过残酷又现实的问题。

  平常我可以态度从容地说「怎么可能忽然发生这种事」,简单避开这个问题,但对真的碰上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的我们来说,却是最含蓄的问题。

  「这个嘛……咲葵会怎么做?」

  「是我问的,所以你先回答~」

  「但考量现在的状况,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耶。」

  「所以我才问你嘛。」

  我开始思考自己现在想做什么。

  到充满回忆的各个地方看看,去一些特别的地方,准备和重要的人道别,什么也不想地正常过日子。

  虽然列了好几个候补,却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以前遇到这种问题我还能一派轻松地回答,如今成了局中人就困难多了。

  但是……

  「嗯。」

  我点点头心想「还是只有这个答案」。

  「想好了吗?」

  「想好了。」

  「好,请回答!」

  咲葵招招手静候我的回答,脸上带着微笑,彷佛早已猜到我要说什么。

  「咲葵,我想待在你身边。」

  到头来我还是只有这个愿望。

  「这样就够了,只要有咲葵在,那就够了。」

  我的语气像是在反覆回味,也像是在深刻理解自己说的这句话。

  所以在世界末日前还能像这样跟她在一起的我,一定比这个虚假世界的任何居民都要幸福吧。

  「我也是。」

  咲葵用这句话赞同我。

  「只要能跟透在一起,那就够了。」

  「这样啊。」

  「嗯。」

  「……」

  「……」

  「……哈哈。」

  「……呵呵。」

  我不禁心想,最近我们常常像这样相视而笑呢。我一定是为了至少在这个世界结束的那一刻前记住她的笑容吧。

  我们在无数成排的向日葵黄色世界中度过两人时光,虽然什么也没做,但这样就够了,我们的目的就是共享两人时光。

  「跟我说说两年前的事吧。」

  以逐渐透出茜红色的天空为背景,咲葵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塞着头发裸露在外的耳朵上戴着让人印象深刻的闪亮耳环。

  「两年前啊。」

  咲葵有些害羞地露出腼腆笑容,有些怀念地眯起双眼。

  「我在这里跟透告白了唷。」

  这件事在咲葵那支手机里也有写到,但像这样由本人亲口告知,我才有种这件事确实发生过的感觉。当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开始羡慕过去的自己,甚至有些嫉妒。

  「然后呀,这个耳环也是透在这里送给我的。」

  为了强调耳垂上那个小巧可爱的向日葵造型耳环,她再次将头发塞到耳后。我真的好喜欢咲葵这个习惯动作。

  「真的吗?」

  「嗯,但当时我还是国中生,根本没有耳洞啦。」

  「我误以为那是夹式耳环吗?」

  「大概吧。」

  咲葵轻声笑道,彷佛在说那也是美好的回忆。

  「结果我去打了耳洞,就为了戴上这个耳环,因为我本来是个不起眼的人,但觉得这样跟耳环不搭。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耶。」

  「对你真不好意思。」

  「就是说呀。拜你所赐,我还拼命努力让自己变成适合戴耳环的人呢。」

  虽然是抱怨的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挖苦。

  「后来我也开始留意穿搭,染头发、化妆,因为这样就能变成适合戴耳环的人。」

  结果不知不觉就变得这么花俏了——她打趣似地笑道。

  「……就为了耳环吗?」

  「就为了耳环。」

  还真是感天动地的牺牲啊。

  「我就这样变漂亮了。观察周遭的反应,我才渐渐这样觉得。」

  「周遭的反应?」

  「嗯。我知道透很痛苦,我也不敢独自放下罪恶感去交朋友,所以我没有朋友。」

  果然没错。咲葵心中怀抱的罪恶感与我相同,甚至更胜于我,却仍不屈不挠地苦等着我。

  但她的态度就像从没吃过这些苦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但同年级的男生常常来找我搭话,那个……偶尔也会碰到,搭讪之类的啦。看到他们的反应,我才觉得自己变漂亮了。」

  说到这里,咲葵才连忙补充说明。

  「别担心喔,我没有跟其他男人交往过,也从来没有跟着他们走喔!」

  「没事,我不担心。」

  「因为我每次都丢下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了!』就跑走了。」

  说着说着,我们都苦笑起来,我也回答「谢谢你等我这么久」。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回报她付出的努力与委屈,只能像这样开口答谢。

  「还有啊,我们两年前在这里……」

  在这股刻意营造的沉默中,我的意识被咲葵牢牢掌控。她把纤细修长的手指移到唇边,我的视线也跟着飘了过去。

  「第一次接吻了喔。」

  「……」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咲葵的嘴唇。明明跟她接吻那么多次了,听到这种刻意强调的语气,我竟感到莫名紧张与激动。

  「所以我想在这里。」

  咲葵说出这句话的每个唇型,我都看在眼里。

  「再跟你接吻一次。」

  「……好啊。」

  我给出回答后,我们就像是自然而然被吸引般靠近彼此,吻上对方的唇。

  在极近距离下感受到逐渐炙热的吐息声,她的气息也让我心跳加速。暂时松开唇吻后,我们又像渴求彼此般再次贴近。这个吻又深又长,像是要将对方牢牢刻进记忆里。

  「我觉得好开心喔……」

  咲葵的眼角微弯,脸颊潮红、眼眶含泪。看到咲葵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我立刻将她拥入怀中。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我们不断向彼此表达心意。

  我用力皱紧眉头,努力忍住差点跟心意一同滑出的泪水。

  ♫

  夜渐渐深了。

  看了咲葵的手机,萤幕上显示着【3:47】这串数字。这个世界的时限只剩四小时了。

  「明明离我们那么远,我们却能清楚看到月亮和星星呢。」

  这句话也暗藏着「明明连远方的城镇都变成一片空白了」的意思。

  「是啊,我想这一定也是巧妙安排的结果,毕竟太阳消失就惨了嘛。」

  「这样啊~」

  悬在黑夜中的月亮和星星,沐浴在月光与星光下的无数向日葵,真是梦幻又优美的景象。我们坐在长椅上共同仰望夜空的模样,彷佛连我们都变成了向日葵。

  「在这样的夜晚,就好想听那首演奏会的曲子喔。」

  「真的耶,但已经没有电车了吧。」

  我们本来决定在向日葵花田玩到尽兴后,就回到居住的城镇,在最让我们难以忘怀的演奏厅待到最后一刻,但可以把我们载回去的电车和车站早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连向日葵花田都从边缘开始慢慢消失,世界真的要走向末日了。

  「但这个世界一定很温柔。」

  「世界很温柔?」

  「嗯,它像这样把美景留到最后一刻,重点是还让透陪着我走到最后。」

  「既然很温柔就不该消失,让我们继续作着永远在一起的美梦啊。」

  「说得……也是……」

  我陷入沉默。

  感觉一开口就会不小心说出什么话。我们一定都想带着笑容走到最后,所以我不能贸然开口。

  在这股沉默中,我和咲葵依旧十指紧扣牢牢牵着手。

  ♫

  【00:17】

  四周被一道神秘的光覆盖。

  光线从将视野染成黄色的无数向日葵之间流泄而出,准备将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块碎片吞噬。

  「时间快到了呢。」

  「……是啊。」

  颤抖。我们的声音,紧贴的肩头,全都像在抗拒现实般震颤不已。

  我忐忑不安,心中涌现出想抱紧咲葵的冲动,却又想将她的身影牢牢印在眼中,便将手握得更紧了。由于她也跟我一样加重力道回握,才让我勉强恢复冷静。

  「透,你现在幸福吗?」

  「很幸福啊。」

  「太好了,我也很幸福。」

  她这么说,不在乎自己的嗓音还在颤抖。一想到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就觉得不胜唏嘘。

  「透,对不起。」

  「干嘛道歉?」

  「你说得对,如果我没选择要和你相遇,就不会让你这么痛苦了。」

  我心想「你在说什么啊,你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要痛苦」。她皱起端正秀丽的脸庞,彷佛下一秒就会落泪。

  「别说傻话。」

  「可是,可是……我……」

  咲葵低下头胆怯地说。

  「都是因为我盼望这场梦,透才会这么痛苦,而且雫也……」

  「……」

  「我一直找不到答案。我真的对自己想跟透在一起的愿望后悔了无数次,总是扪心自问这样真的好吗?却找不到答案……」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后悔,但我身旁的咲葵肯定背负了更沉痛的重担,或许她把这个梦境世界发生的所有事都视为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可以听她倾诉心中的痛苦,所以应该没有任何宣泄管道。

  咲葵始终在孤独中苦等着我。

  「或许还是会后悔吧,毕竟我也没办法在全盘接受的状况下结束这场梦。」

  「嗯。」

  「但咲葵的选择并没有错。」

  「透……」

  我说得小心翼翼,希望我这些话能成为咲葵心目中的「清算」。

  「我更不希望没有和咲葵相遇。如果没像这样和你相遇,我就无法面对过去,也不会得到这么丰富的幸福体验。这样一想,就觉得现在的痛苦也是甜蜜又可爱。」

  「……什么嘛,无谓的逞强。」

  说完,咲葵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靥。

  咲葵果然也没办法全盘接受,但听我这么说,也一改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希望这些话能带给她一点救赎。

  结果那抹微笑忽然变成惊讶神情,咲葵喊了声「对了!」似乎想起了某件事。

  「怎么了?」

  「我忘记一个约定了。」

  约定……?在这个即将终结的世界,居然还有未完成的约定吗?我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是那个啊,最一开始的约定!」

  见我疑惑地歪着头,咲葵傻眼地感叹道:「你居然忘了~」

  「我不是跟你约好了吗?如果你愿意全程帮忙,就会无条件实现你的愿望。」

  「……啊啊!」

  她确实说过这种话。我记得原话是「如果你愿意全力帮忙,我就无条件实现你一个愿望」,这种听到心仪异性说出口会觉得毒性略强又甜蜜的话语。

  「但你指的不是『能参加演奏会』吗?」

  「我说的不是『能参加演奏会』,是『整个暑假都愿意帮我』啊。透陪着我直到暑假最后一刻,所以有权利提出一个愿望喔!」

  她用夸张的语气如此坚称。

  「愿望啊。」

  「啊,都这种时候了,不能提出色色的请求喔!」

  「我才不会说那种话!」

  可能看我难得如此慌张,咲葵似乎觉得很有趣,放声大笑起来。

  「那……」

  「想好了吗?」

  「是啊,可能有点困难喔。」

  「什么愿望都可以唷。」

  话虽如此,此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那句话的确既残酷又不负责任。

  所以我很犹豫该不该说出口。

  「这个世界结束,回到原本的世界后。」

  「嗯。」

  「我希望你继续等我。」

  「……」

  「我也知道这话很残忍,但我还是想再过一遍跟咲葵共度的时光。」

  「……什么嘛~」

  她用有些扫兴的语气嘀咕了一句。

  「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啊。」

  「什么意思……」

  「不用你说,我也打算一直等你啊。」

  「……」

  我对她这个超级模范解答甘拜下风,完全说不出话。真不愧是咲葵,我觉得自己往后也敌不过这个女孩子。

  幸好有遇见她,幸好那个人是咲葵。

  「谢谢你和我相遇。」

  「我才要谢谢你。」

  于是我们再度相拥。

  一想到只剩现在能感受对方的体温,心中就充满无奈。我们靠在彼此肩上,努力装出的微笑也逐渐瓦解。

  「已经,要结束了……」

  「……嗯……快了……」

  「……啊啊……」

  「……呜呜……」

  我忍不住发出呜咽声与抽泣声,但我根本不在乎。

  这个世界果然一点也不温柔,真要抢的话,怎么不抢走我们的眼泪呢?感觉笑容被夺走了,让我的笑容很不自然。

  眼泪根本停不下来。

  「……咲葵、咲葵……不要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

  「嗯……嗯……我会永远陪着你……透……」

  我心生盼望,拜托这场梦不要结束。

  拜托现在也刚好听见我的心愿吧。

  但这个愿望还是没能实现。

  放在旁边的手机发出震动声。

  【00:01】

  只剩一分钟了。

  我已经放不开她了,我害怕与她分离,所以将她抱得更用力。

  「……我真的,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透……一直一直好喜欢你……!」

  「好、好……」

  世界即将走向终点。

  唯有这份确切的感受渐渐传递至体内深处。

  已经没有时间了。

  想说的话明明还有很多,脑袋却想不出任何重要的话语。

  所以我不顾一切采取行动。

  我忽然放开她,在几乎被染成雪白色的世界里与她亲吻,最后说了一句话。

  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

  这句话实在太符合我们的处境了,让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

  最后虽然泪流满面,但依然带着笑容。

  只留下这句话的声音后,世界终结了。

  这场漫长的梦,终于划下句点——

  「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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